看到他脸上的那种骇人的表情，晴明从心底涌现一股充满寒意的悲哀，不觉一丝酸楚之意逐渐蔓延至鼻端，微微蹙起了眉头，脸上微笑淡去，低声说道："用道尊的面孔做这种表情，简直就是对他的亵渎。"
一瞬间，晴明的脸庞变得黯然。只有那些深知他的性格、一向在他身旁的人，才看得出面对眼前这个人，他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看着那一闪而过的忧伤，道满像是重重挨了一击，脸色苍白，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的忧伤神色，仿佛一柄利刃直刺入他内心最软弱的地方，激起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
忽然恶鬼哭号声如利刃般划破夜空，凄厉且空洞，就像垂死的女人处于极度痛苦与恐惧时发出的哀号一样。道满打了个寒战，倒不是因为害怕或是惊慌，更像是熟睡中的人猛然受到寒风或冷雨的侵袭，惊醒时的那种感觉。
月亮仍悬于天空，可那月华却是灰蒙蒙、冷冰冰的，朦胧、凄惨，没有色彩，没有温暖。令人窒息的死亡瘴气带着阵阵恶臭弥漫在空气之中，四周的建筑隐隐约约显现，像是迷雾紧锁的险恶大海上飘动的乌黑云絮。
"这一切就是你想要的？"晴明的声音低沉，冷静得一如他的琥珀色眼睛。
一声长长的痛苦哭号响起，那声音很高、很尖、很悲惨，让人感到不寒而栗，道满皱了皱眉头，唇角抽了抽，似乎想弯成一个嘲笑的弧度，可没有成功。
"道满，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是禁忌，绝不能去触碰的。尤其是像你我这样的人，更应该控制自己的力量，不能随心所欲，否则只会招致灾难降临。"晴明语调平淡，沉着稳定，没有表现出任何激动兴奋的样子，但是言语中的内容却严厉冷峻。
"你不觉得现在给我说教已经太晚了吗？还是先考虑一下怎么救你自己吧！"道满眼内重新露出疯狂的神情，挑衅地看着晴明，脸色严峻、阴沉。
夹杂着腐败气味的寒风袭过，浓重的妖雾飘荡缭绕，时而聚拢，时而分散；瘆人野鬼孤魂的哭嗥和厉鬼怨魂的忿恨声回荡在耳边；晴明的身影在灰暗阴影中若隐若现，他缄默不语，围绕在周身的流光抵御着鬼魅瘴气，虽然光芒仍明澈夺目，但明显暗淡了许多。
晴明却并不为之所动，嘴角笑意浅显，不咸不淡地说道："你认为道尊耗尽全力托起这轮月华，难道仅仅是为了照明？"
"你什么意思？"狐疑满腹的道满不禁皱起眉头，看着晴明如此从容，他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事情似乎并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脸上顿时闪现出紧张和戒慎的表情，但随即恢复平静。
"难道你认为自己还站在我那个小小的庭院中么？"晴明一面说着，一面踏着倾流而出的光亮缓步向前。迷雾渐浓，现在无论是月光还是其他任何光线都对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射不进一缕光芒，原本相对的两个人已无法清晰的看到对方。
阴影幢幢，雾气茫茫中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尖厉叫声，那声音似乎是在招唤什么，接着又传来一声哀号，如同应答，只是比刚才的声音更远、更深、更凶险、更加充满敌意，让人感到心如死灰般的绝望。
余光扫视，庭院此时早已被妖魑魅影所笼罩，到处弥漫着恶臭的死亡之气，被翻起的泥土中，曲折扭转的树根宛如从未见过的怪物肢体；原本葱茏的树枝蔓藤如一条条抓人的利爪，张牙舞爪的舞动着。地面上那一道道如同直通地狱般裂缝寒气逼人，不断的有厉鬼、怪物随着强烈的死气和怨气畅通无阻的爬出。
突然，道满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里冒出一道凶狠的光，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幻镜？"
晴明冷静淡视道满眸中异乎寻常的幽亮火焰，看着这个曾经睿智、庄重而高雅的人出现这种前所未有的神色和声调，真真切切的感到他不再是道尊，尽管仍是他的躯体，但里面的灵魂已炯然不同。
"没错，是在八咫镜中。"仰首迎上对方的视线，两个人对视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刀光剑影一般。
"你以为把我困在这儿就万事大吉了么？"道满首先收回了目光，他发现自己无法久久凝视着晴明的双眼，也许是道尊的情绪还残留在身体里，影响了自己，他总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能把人心融碎。
"半月之前播摩国拥兵数万大举进犯，已被镇边将领全歼，求和的降书刚刚送入宫。"晴明像是在探究内心似的，目光在咫尺间紧紧锁住对方，说道："如果你还在等他们里应外和的话，这消息可能让你失望了。"语速很慢，仿佛是在品味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道满目中瞬间掠过惊诧的意味，融有一丝愠色，然后迅速缓和，仍以刚才的姿势稳立原地，平静的说道："我一直知道你是个难对付的家伙，却没想到你的手竟伸的这么长。不过，在事情尚未结束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那个结局已经知道，这个结局却还未知呢！"
一丝淡淡的笑容掠过，晴明开口说道："看样子你把宝押在源博雅身上了。不过据我所知，源大将军此时已在奉旨平叛中。"尽管他声音轻得几乎没有丝毫重量，言下之意却比铅更沉重。
道满闻言一愣，定定的看着他，不禁叹慨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冷冷一眼就仿佛看穿了自己所有心思，并且早已不动声色的瓦解了自己原来预备的防卫力量。在那副完美的外表下究竟藏了一个怎样的灵魂，明明孤逸闲雅却拥有含威不露的气势，让人猜不透，摸不着。
盯着晴明看了半晌，道满忽然大笑起来："安倍晴明，世人皆说你淡泊，依我看，你的欲望比我更甚！对你而言，道尊也罢，源博雅也罢，贺茂保宪也罢，所有人都只是指间的棋子而已。"
道满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犀利的话语一再刺痛着他，晴明却仍是神态平静，淡淡的说道："我现在所踏上的这条路，并非我喜欢走，而是情势所迫。而我能做的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选择该怎么做而已。"
第 30 章
马蹄声在原野响彻，一长队飞驰的骑士疾风般快速的向北奔驰，马匹强健威武，四肢矫健，灰色的皮毛富有光泽，高昂的马颈密布齐刷刷的鬃毛，长长的尾巴迎风飞舞。骑士们个个身披铠甲，手执长刀，身背弓箭，在月光下寒光闪闪。这显然是一支精良的部队。
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吼声响起，领头的骑士手中的马鞭重重抽下，骏马奔腾的速度更加快了，他身后的大队人马也随之快马加鞭的跟着他朝向平安京而去。
罗城门前，没有命令，也听不到呐喊，骑士们突然勒住缰绳，停住马蹄。领头的骑士从坐骑上跳了下来，另一名骑士跟了上去，也跳下马来，立在他的身旁。其他骑士们也都纷纷下马，一些人巡视着四周，一些人攀上未倒塌的城墙，一些人翻察散乱的尸体，但更多人都弓在手，箭在弦，开始警戒站岗。
这支部队正是藤原道长所说的那唯一的援兵，领头的骑士正是临危受命的源博雅将军，而站在他身旁的正是源平经将军。此时他正一脸疑惑的望着身旁的博雅，似乎有一大堆问题想要问他，却不知从何处问起似的。
博雅神情冷峻的站在一块巨石上，在他四周随处可见背部和喉头被箭射中的尸体，还有裂开的盾和断剑，还有弓及其他残损的武器，散落的石块缝隙冒着烟，余烬还是热的。
城内隐隐传来隆隆的喊杀声，灰暗的天空中，有只大鸟如鹰一般在高空盘旋，不时猛然冲向地面，随后又急速上升，暗红色的火焰夹带着黑烟袅袅升起。
"平经，派人扼守住进入京城的所有必经道路，在战乱没有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另外，这里留下一小队人随时巡察皇宫四门，其他人立刻上马准备战斗。"
听到博雅的命令，源平经惊异地看着他，原先的计划并非如此。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问他，"博雅，这不是我们的原计划，是什么改变了你的主意？在我点兵的时候你见什么人了？"
博雅转过脸看着他，沉静的眼眸掠过淡淡的悒郁，"我没时间跟你解释，播摩国派来的小股部队估计翻过武藏山了。"
"可是......"
源平经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博雅握住光闪闪的刀鞘，刀出鞘，如一道划过长空的火焰，锋利的刀刃落在他的肩上，"你准备帮我，还是阻拦我？快拿定主意。"
源平经惊异地打量着他，脸上显出敬畏神色，与博雅相处了这么久，无论是指挥决策，还是浴血疆场，他都保持着沉着冷静，可现在他分明看到博雅眉宇间迸发出一股戾气，杀气腾腾，令人胆寒。
他不觉倒退一步，低声道："博雅，你冷静一点！"
博雅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略一呆滞，灼灼杀气在顷刻间化为迷离，随着肩膀颓然下垂长刀滑下，"抱歉，也许......不，是我太冲动了。"
说话间转过身去，光影摇曳，身上的盔甲映射出跳动的火光，眉头紧皱的凝视着被熊熊烈焰映成暗红色的方向，凝重的空气中传来燃烧的噼啪声和激烈的战斗声响，尽管距离很远，可是皮肤依然能够感到焦灼，火势显然已经不可阻挡。
源平经着实被他的行为吓的大惊失色，呆呆站了半晌才故作轻松的开口道："好吧！谁让我自愿跟着你淌这滩混水呢？！真希望当年在战场上是我救了你一命。"说完，装作很无奈的摇头离去。
待他离开，博雅仍凝视着前方的黑暗，陷入了一种呆傻发愣的状态中，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忽然他竟诡异的笑了起来，笑得歇斯底里，甚至两眼也因笑得厉害而流出泪水。他弓下腰蹲了下去，将脸埋在手心里，却仍吃吃的低声笑着。渐渐的，这笑声越来越古怪，直至最后完全听不出他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泣。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方法，观念、手段各不相同，他只是没料到那个冷酷无情的人，竟会放弃以自己的母亲为质，反而派人一路护送到自己面前，竟没有捎来任何旨意。在见到母亲克明亲王妃的那一刻，他感到在心的深处有什么原本坚固的东西轰然倒塌了。
"看来他永远高你一筹啊！"他放下手，抬起头，眼神是那么悲凉、无奈，还透着些许苦涩。显然他使尽了浑身解数来面对现实，愤恨的怒火和心中的苦闷此刻已被这一通歇斯底里的哭或笑扑灭了。
再次跨上马背，博雅眼中已经没有了迷惘。他脸上流露出一股王者之威和浩然之气，下鄂微微扬起，神色严峻，目光锐利，头盔上的缨络随风飘舞，整个人似乎变得高大，令身边同样身材魁梧的源平经都相形见绌。
虽然已经骑在马上准备杀入城中，可源平经还是决定给博雅最后一次告诫，"博雅，此战若能得胜，你就真是有震主之威了。想清楚，开弓再无回头箭！"
没有看他，没有回答，只是挥手扬鞭，高喝一声："出发！"
众马嘶鸣，长刀霍霍有声，这队精英之师如疾风骤起，隆隆然如潮水般涌入都城每一条大街小巷，从四面八方向丰臣氏的军队聚拢，他们带给对方的将是灭顶之灾。
黑暗中弓箭纷纷射来，夜色中耳边响起的尽是刺耳的厮杀声，火焰形成无数条耀眼的长火龙盘旋在建筑之上，浓烟滚滚，火焰冲天。飚风四起，呼啸而过，将一阵密集的镖箭夹带而走。
在此其间，叛军队伍兵分两股，一股奋力抵抗着式神们的攻击，另一股悄然穿越黑暗直攻皇宫高墙。绳钩掷上墙头，云梯架上去，发动了一次又一次攻击。不知是被法术所迷惑还是他们本质如此，总之，这数万人此时表现的无比坚硬和耿耿忠心。
终于，夯实的宫墙被攻破，烟雾弥漫，飞尘滚滚。皇宫内卫士们建起的抵御工事如遭雷轰电击般，失去了作用，叛军将领呐喊着发起夺取胜利的最后一击。但是就在此时，他们身后响起了轰隆隆的巨响，万马奔腾，久久不息，且越来越近，越来越震撼，恣肆汪洋。
"源将军！是源将军的骑兵来了！"本已绝望的宫廷卫士们欢呼起来。
博雅勒马停步，手持长刀，威风凛凛，面容无比英俊，又无比冷酷，散发出令人畏缩的残酷力量，周身上下交织着生存和毁灭的气息。其他人都以既害怕又神往的表情注视着他，为他的坚强不屈、无所畏惧而深受鼓舞。
呐喊声响起，原本攻击皇宫的叛军调转方向杀将上来。博雅也举起长刀，随着一声令下，霎时间，金戈铁马，杀声震天。此时双方势均力敌，尽管博雅所率领的骑兵勇往直前，所向披靡。将皇宫层层围护起来，但是他们还没完全摧毁敌军的围攻。
博雅似乎很兴奋，血液在身体里如同火焰般燃烧起来，他一马当先冲入敌人的阵线，犹如秋风扫落叶般，刀光剑影，横戈跃马，一道道寒光划过，一具具尸体倒下。忽然他背后感到一股寒气袭来，一支黑翎箭直刺而来。不及回头，他已知自己躲不过，希望已化为绝望，胜利已变成死亡。不愿再想，闭起双眼，嘴角牵起一抹冷笑，罂粟花般的冷艳凄绝。
然而，只听身后有马匹尖声嘶鸣，一个人影訇然坠下马来，那是源平经，一支黑翎箭将他的身体射穿。
看到倒下的人，博雅只感觉如万箭穿心，悲愤交加，说不出话来。他简直要发狂了，眸子深处红光闪烁，如恶狼一般，而且充满仇恨，迸射出野蛮的火焰，像是要将人焚烧殆尽般。他不该死去！至少不该替自己死去！
他攥紧了手中的长刀，骑马奔至队伍前锋，高声喝道："死战！决一死战！"随着他的喊声，所有的骑士都用响亮而可怕的声音，一起高喊"决一死战！"如巨浪般涌过阵亡的战友，向敌人呼啸而去。
第 31 章
一片黑暗，空旷廖落，死气沉沉，在这苍凉昏黑的幻境中两人相对而立，他们周围弥漫着邪恶的气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来来往往，只是肉眼看不见而已。空气充满了恐怖和敌意，时间慢得像是停滞不前。
原先晴明周身流淌的银色光芒此时几乎被黑暗完全蚕食殆尽。一滴汗珠顺着鬓角慢慢滑下，他看似不经意的抬手拂去。
这一细微的小动作却没能逃过道满那双锐利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叵测的笑，说道："晴明，你和我都是凌驾于这些凡俗之上的人，原本就不属于这里。所以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呢？捐弃前嫌，和我一起掌控天下，决定他们的命运如何？"声调里有几乎讨好的味道，眼中掠过一丝光辉，但稍纵即逝。
晴明抬起眼睑直视他，神色淡淡的回答道："你和我的确不属于这里，自然也没有决定任何人命运的权利。况且你所选的这条谋生之路，我不喜欢！"
道满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随后他冷笑起来，目光高傲、阴鸷的注视着晴明，声调冷酷，气势汹汹的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可惜太自大、太刚愎自用。我原本不想杀你或伤害你，可惜你没机会了。"说话间，右手掌心稍然聚集起一团光晕蓄势待发，这团惨淡的亮光如毒气般浮动不定，它是死亡腐朽之光，虚妄空幻之光。
晴明垂下视线不去看他，可表情却显得出乎意外的可怕，他低声说道："我很清楚想要禁锢住你，需付出什么代价！"话音未落，便挥起双臂在自己身前结出一个防御结界。
与此同时，一道耀眼的光晕划破漆黑的瘴气，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嘶叫，声音很高、很尖，简直就是夺人魂魄的叫声，穿透结界，滑过耳鼓直刺向心底处最脆弱的地方。四周的景物在寒光闪烁间，顿时变得凶残暴怒起来，树枝、尖石如锐利的牙齿从漆黑中赫然显现，显得异常恐怖。
渐渐的，阻隔在结界之外的朦胧亮光，渐渐暗淡下去，最后消失不见。恐怖的响声也慢慢变成长长的呜咽，最终归于一片死寂。晴明慢慢抬起头，脸色已变得惨白，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然刚刚为了阻挡道满的攻击，使他感到很吃力。
看到这情景，道满大笑起来，表情洋洋得意，"安倍晴明，你太自不量力了。以你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与我抗衡！"随着他嚣张的话语，空气开始颤动，一种强大的力量穿透层层鬼瘴向晴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