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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春水——by骨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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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子
太阳明晃晃的照着。
小酒馆里稀稀拉拉几个苍蝇,店小二靠在最里头的柱子上打盹。
忽然一个人自门外走过,顿了一顿,终于缓缓走进来,吩咐道:"一壶龙井。"
小二睡得天花乱坠,口水大约也要流下来,理也没理会他,掌柜的只好亲自沏茶端过去,然后才腾出手去拧那吃白饭的耳朵。
这半晌,外头亮花花的又扎进一个人来,小二疼得咧嘴,恍惚睁开眼正好看见,忙不迭地招呼:"三爷来了--"
燕老三打鼻子孔里哼哼着,一肚子不痛快。
话说已经是暮春时节,眼看着要到芒种,天气日日见暖,铺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清理出来,人手如此紧缺,猛不丁又走了两个要回家插秧盖房子的--
"唉~~~~"燕老三叹口气。
"唉~~~~"燕老三想想又叹口气。
"掌柜的,你这是龙井?"对面有人问道。
燕老三暂时从自己的烦恼里探半个头出来,纳闷怎么还有人在这种地方置疑茶叶的正身。
回头看看,的确是生面孔,五官沉静,丝毫也不露喜怒之色,穿戴得不算华贵,但是整齐干净,到底是长衫,显得与小酒馆不太对路。
掌柜的堆起一脸假笑,站在柜台后头说:"这位爷,咱们这可不是地道的龙井?!来往的客人都喜欢的。"
那人看了掌柜的一眼,再看看茶碗,突然一笑,不再言语,端起来就喝了一口。
这一笑却是春风拂柳,说不出的服帖自在。
燕老三心里道:"这样齐整人物,这镇上倒少见,不知什么来路。"

他素来好奇心重,笑着对那人道:"小地方也请多担待了,兄台是路过此地还是来行商的?如不嫌弃,请过来一叙可好?"
燕老三话说得如此客气,那人却冷着一张脸道:"我喜欢清净,还是不好相扰,好意谢过。"
燕老三脸上就颇有些尴尬,这时节,小二把一碗菜粥顿在他面前以后忍不住扑哧了一声--更是火上浇油。
那人自低头饮茶,燕老三一股邪火无处发,吆喝小二道:"你看看,碗沿子怎么缺了如此大口子,要割了三爷的嘴么?!"
掌柜的知道他是混人,忙赔笑道:"三爷不要恼,小店请客小店请客。"
回过手来给小二脑门子上一个暴栗:"还不赶紧给三爷换碗?!把后头刚腌好的泡菜拿一碟!给三爷多放芝麻辣子油~~~~"
小二揉着头去了,燕老三面色稍霁,对掌柜的颇有气势的道:"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掌柜的笑道:"那是自然,三爷消消火,这大中午的,我给您下二两抄手去。三爷还是要清汤的么?"
三爷点点头。
眼睛一晃,似乎看见那人又春风拂柳的笑了。
三爷心里的邪火不知不觉散了个干净。
真是笑得好。
燕老三后来想:"老子就是栽在这一笑--不,乃是三笑里头。"

为什么是三笑呢?
因为那客人临走时会钞,似乎无意间又回头看他一眼,又笑了一笑,手里摇着折扇逍逍遥遥的出去了。
正午时分的太阳晃眼,那人出去走了几步便再看不见了。
三爷颇有些惆怅。

不是冤家不聚首
燕老三大名叫做燕时予,表字行云,上头两个姐姐,都大好几岁,早就嫁给省城的商贾--燕家的基因好,女儿都生得如牡丹花一般雍容美艳。
燕家是做当铺生意的,也有三代之久,平日里和街坊们最是熟悉对路。
谁家有个钱不凑手,也只好来找燕家,燕时予的爷爷和爸爸因此挣下一份家业,平日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积攒下来都留给这个败家子。
燕时予自小与富人家的少爷们一同长大,难免学了些大方的毛病,加上当铺的生意一路秋了两三年,如今他是捉襟见肘,恨不得也拿家产去当点银子花花。
如今铺子里只剩下一个伙计一个丫头,日渐萧条。
可怜去年新娶的老婆,连带着没出生的小幺儿,被老丈人不由分说就掠回县城去,临走还吐了三爷满脸唾沫星子:"你个穷酸样儿!我女子和外孙若和你一同饿死在这破地方,我的老脸往哪里搁?!"
老婆哭得梨花带雨,无奈老丈人手下带了六七个家丁并七八个轿夫,个个脸上油光闪闪,三爷看看自家干巴巴的小胳膊腿儿,只好作罢。
真是时不我予啊~~~~~
也不知道当年糊涂老爹翻到哪本书挑出这么个名字......
燕老三还有个害痰气的毛病,最见不得人家不待见他,如若有个轻慢,那是一定要闹个天翻地覆的--所以小酒馆的老板如此忍让。
也是天气见暖,三爷中午吃得有些多了,不觉困倦,叫伙计前面盯着,又叫丫头打水来擦脸,这才舒舒服服躺上竹榻,就着春光睡一晌。
也不怕有什么大买卖,反正这样已经有好几年。
正当梦见自家媳妇白嫩嫩的胳膊腿儿时,觉得鼻端一缕香风,转眼就有滑溜溜的小手抚上脸颊--也不用睁开眼,决不是娘子回来,此人一定是随嫁丫头修竹。
嘿嘿笑了一声,口中喃喃道:"小娘子,你今儿好兴致。"
抬手一攀,便是滑腻腻软酥酥的小笼包,捏了几捏,兴致起来,睁眼看时,修竹已是满面春色,衣衫半褪,半边身子如化了似黏在他身上。
方把修竹按在榻上,前头叫人的铃忽然疯了也似乱颤起来。
修竹媚眼如丝,吐气如兰:"老爷......"
老爷憋了半晌,忽地埋头在妙处轻轻一咬,跳起来道:"就这么个破生意养活你,不让我去,万一没了,你要将来跟了谁去?"正正衣衫出门去了。
修竹懒洋洋地躺下,自语道:"跟谁?跟谁也好,只不要穷鬼。"想想又笑起来:"穷鬼也有些趣味。"也不整理衣裙,侧躺下只等老爷回来重整山河。

三爷到得柜上,伙计兴贵儿跟他说:"东家,这位爷要当东西。"朝外头努了努嘴。
燕时予眼光一扫,楞了一下--这不是今天在小酒馆遇见的人么?看样子还有些用度,怎么闹到要当东西?
扬声问道:"这位爷有什么生意照顾小号?"
那人听见他的声音也是一怔,沉吟一忽儿便道:"若是不识得的,我也不当。"
兴贵儿哼一声道:"那就请爷自便。"
燕时予扇了臭小子后脑勺一家伙,向外赔笑道:"小伙计不懂事,这位爷请进来坐下叙话。纵然买卖不成,朋友总可以交的。"张口要叫修竹奉茶,想起那丫头此时大约身无寸缕,等叫了来不知什么时候,因对兴贵儿道:"把我去年带回来的龙井泡一壶来。"
兴贵儿去了。
那人听得龙井,竟忍不住又笑了一笑,把个三爷三魂六魄勾走三成。
那人见燕时予痴呆相,哼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坐了。
燕时予跟着坐了,请教称呼,那人自称姓孙,上言下殊。
又叙齿,燕时予还小一岁,连忙拱手称兄,请看宝物。
孙言殊道:"也不是什么宝物,只是自来跟着......跟着我,要托人保管一些时日,不放心的不敢托付。"
燕时予听了便无兴致--做当铺的几时又做了看东西的老苍头,也没得赚啊。
孙言殊道:"若替我保得一年,孙某大大酬谢,先付一半银子,请放心。"
燕时予听见有银子,眉毛顿时舒展,亲热道:"哪个同你计较银子?只是怕东西弄坏了不好还你--我这个小店,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有个闪失可不得了。"
孙言殊淡淡一笑,伸手入怀,拿出一包东西来放在桌上:"请掌柜的收好了,这是定金一百两。"
燕时予不接,问:"东西呢?"
孙言殊道:"东西晚些送来,你可答应了?若是做不到,我只有得罪了。"
燕时予道:"不是什么朝廷严禁的东西罢?"
孙言殊道:"绝无可能。"
燕时予道:"于我家宅有妨碍么?"
孙言殊道:"一切请掌柜的放心。"

燕时予还在想,兴贵儿已经上了茶来。
孙言殊呷了一口,叹道:"离家三载,却在异乡得遇此茶,真多谢燕兄你了。"
兴贵儿多嘴道:"这是我们老爷花了大价钱从杭州带回来的,平时自家也舍不得多喝一撮儿的。"
孙言殊目光一闪,却没说什么,又低头喝茶。
燕时予呵斥道:"多嘴!还不去把上个月的帐目做出来?!"
兴贵儿一溜烟去了,燕时予才道:"伙计不懂事,乱嚼舌头,孙兄不要介意。我还有二两茶叶在,就赠予我兄一解思乡之苦。"
孙言殊微笑道:"我兄不必如此割爱,愚下处也还有些末子,虽不如我兄的正宗,也可将思乡之情缓得一缓。如此我便告辞,晚些时候送东西过来再叙。"
他一展颜,好比将外头满天满地的春色都收在眼底,说不尽的舒畅,说不尽的欢喜。
燕时予难以自制,握住他手道:"那就一言为定,小弟在此恭候了。"眼中尽是渴慕。
孙言殊身子一震,眼中隐约有了怒色,却不好发作,拱手告辞而去。
燕时予还在倚门而望,身后传来悠悠的声音:"老爷,你是老毛病又发作了罢?!"
转头看,却是修竹,一身水绿的裙子,胸口还凌乱着,发鬓也散得极是暧昧,几根发丝已然噙在口中,说不出的撩人。
燕时予唇边荡起笑容:"小娘子,你的老毛病几时倒好了?!"走过去在香臀上拧了一把,头里走进内室。
修竹懒懒跟了进去。

桦烟深处白衫新

(天宝)九载,讨石国,其王车鼻施约降,仙芝为俘献阙下,斩之,由是西域不服。其王子走大食,乞兵攻仙芝于怛逻斯城,以直其冤。仙芝为人贪,破石,获瑟瑟十馀斛、黄金五六橐驼、良马宝玉甚众,家赀累钜万。然亦不甚爱惜,人有求辄与,不问几何。--《新唐书》

三爷美美睡了下午觉,三爷起来喝了两盏茶,三爷门口看了半晌云,三爷磨蹭着吃了晚饭......
三爷眼睛都酸了。
那位孙先生始终没有来。
终于到了掌灯时候,三爷吩咐插门,怪没趣的自去后间整理一屋子的棉袍子旧家具。
修竹冷笑着和兴贵儿讲:"你是不知道老爷,那个心思一准儿又给白天来的那位爷占住了,这会儿看着什么也是那位爷的脸蛋儿,看什么也是那位爷的身子,心里头跟猫抓的一样。"
兴贵儿咋舌道:"有这么邪乎?!"
修竹斜了他一眼,回身便走,扔下一句话:"小孩子家,什么也不晓得,没意思。"
兴贵儿很郁闷。
他已经十五岁,怎么还是小孩子呢?这个女人也忒嚣张,要是自己的老婆,一个大嘴巴招呼过去--不过--可惜的是,兴贵儿还没有老婆,不晓得老婆到底凶不凶,自己有没有这个胆子打老婆。
修竹的身子一拧一拧地去了自己的房间,兴贵儿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
天色已晚,兴贵儿还不困,想想也去后间跟着老爷整理。

一进门就见三爷痴痴呆呆握着个铜灯台,心里不知道想什么。
兴贵儿上去瓮声瓮气叫一声:"东家,这边都是已经收拾好了的,窗户下头的还散着呢。"
三爷听得一怔,忽然嘿嘿一笑,回头对兴贵儿道:"我问你,你觉得咱们是不是让人给耍了?"
兴贵儿想了想:"不是吧,骗人总要图谋别人的什么物件儿,咱们也没折损什么。"
三爷点点头道:"我听说安西副都护高仙芝高大人在西域恒罗斯新近吃了败仗,咱们天朝面子上很不好看,朝廷估计总要找几个由头出出晦气,眼下就咱们蜀中还算安宁,那位爷搞不好是什么达官贵人要来这里避难的。"
小伙计说:"咱们大唐皇帝文治武功,也会打败仗?"
三爷"哧"了一声:"历朝也没有永远不打败仗的军队,何况这次急功冒进,先就有了败相。"
兴贵儿想了一想,说:"怎么急功冒进就会打败仗么?"
三爷悠然道:"传闻说是高大人把西域一个小国给灭了--只是灭的手段有些不太光彩,不过金银珠宝是弄了不少。那小国家的王子乘乱逃到大食,把咱们天朝的威风--啧啧,文治武功那么一传扬,于是众愤昂扬,一股脑凑了几万大军来袭。高将军运筹帷幄,先发制人,以两万精锐深入拒敌,不料恒罗斯山谷十分险要,我军长途奔袭,乃是疲惫之师,自然给人打得稀里哗啦,一盘散沙。"
他眼睛眯起,目光似乎投在窗棂间,却又象已经穿透了万水千山。
兴贵儿仰头看自己的东家时,觉得他形象益发高大伟岸,颇有些英明神武的意思了。
三爷又沉吟一回,自家对自家笑了,道:"我这是做什么发痴?胡乱猜疑起来,倒象个妇人!那孙先生相貌俊雅,怎么可能是那班贪婪好勇之人。"
兴贵儿想起修竹说的话,企图安慰三爷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开了口,一句话就差点把东家呛死:"老爷,那个--男人和男人也能和两口子似的么?"
燕时予一个立不住,面上红了又绿,呵斥道:"跟着修竹学不出好来!就知道乱猜疑!"
兴贵儿呐呐的低头整理归拢。
两个人埋头苦干了一个时辰,修竹在外头叫老爷:"有客人来,开门不开?"
兴贵儿看向燕三爷,三爷道:"看什么看,又不要你招呼,老爷我自己晓得倒茶。你给我老实收拾完,明天还要发卖。"
说罢起身去前院迎客。
就着夜色问了一声,果然是孙言殊,门缝中只见他白衣带风,模模糊糊的如夜灵一般佻达。
刚取下门插,孙言殊便撞了进来。

吩咐修竹奉茶,燕三爷亲自掌灯,分明见孙先生仪容略有些不整齐,脸色泛红,扑面一股酒气,眼睛迷迷蒙蒙,似有层雾水般。
三爷不欺暗室,但是三爷也不是铁打的人,见了这等光景还不上前扶掖,那便不是三爷了。
于是修竹回来时只见孙先生半靠在老爷怀中,眼皮半开半闭,只怕一转眼就要睡着。
她心中满不是滋味,将两个茶盏顿在桌上,一言不发的后头去了,把个三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咬牙低骂道:"我把你这小刁妇儿!几天舒坦日子一过,不知道谁是主子谁是丫头了!"
怀中孙言殊听得,前言不搭后语的道:"爷,你说怎么......就怎么,子桐......绝无二话......"吐口酒气,把三爷薰得晕晕忽忽。
燕时予心中乱跳--他自小荒唐,和城里的少爷们颇去过些声色场所,见过的窑姐儿清倌儿也不少,也前后很结交了几个小子,只是没一个能让他如此心慌的人物。
果然有些意思。
这孙言殊话语中总是淡淡的疏离,举止并无一丝轻佻,神色也是镇定自若--他堂堂一个见过世面的燕三爷,怎么就神为之夺,魂为之予?
三爷胡思乱想的时节,孙先生终于支撑不住,望地上一路的滑下去,三爷赶紧的拽,不料喝酒醉了的人最是沉重,结果两个做了滚地葫芦--倒把三爷压在下头。
孙言殊此时睁开眼睛,瞧见三爷精致端正的脸仿佛见了鬼似的吃一惊,挣扎着要起来,无奈两人衣带缠在一处,终究还是没得逞。
孙言殊一口一口的呼吸,三爷一点一点的晕忽,终于心如火燎,直着脖子把四片嘴唇并作一处,半晌分开,想了一想,复又贴上去。
啧啧,这滋味......果然绝妙......
三爷笑得贼忒兮兮,孙小哥醉得一塌糊涂。
不多时,孙言殊眼睛一闭,昏昏睡去。

燕时予拼尽毕生力气才把孙言殊搬回房间,放在床上,只觉得浑身骨头象散了架一样,摇头笑道:"子桐......你还真有点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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