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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春水——by骨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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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水来洗漱了躺在床上,三爷摸摸身边的人儿,笑得合不拢嘴。


从今无意爱红芳
睡到半夜,燕时予恍惚间梦到自家院子里灯火通明,来了大群官兵。为首一人年约花甲,一身布衣,神色十分沉静,虽在灯火人群之中却特立出色。
三爷唬了一跳,上前一个肥喏,请问何事。
那人微微笑道:"还请小哥给老朽保全一物。"
三爷道:"小人开的是当铺,您老拿东西来当银子,有了银子来赎便是。"
那人听了大笑道:"我不要你的银子,我来取时,还给你银子,如何?"火把映照之下,那人花白的胡子修整得规规矩矩,神色极是慈祥,似乎很喜欢这个当铺老板。
三爷心里嘀咕,只是不敢答应,约莫想起白天孙言殊也是这个调调,细想一下,小孙的模样还真依稀有些与这位老者相似--
正想着,忽闻耳边一声轻哼,孙言殊醒了。
燕时予也自半梦半醒之间醒来。
孙言殊伸手探摸,猛然摸到三爷的手,登时如抓了火炭般忙不迭扔掉。
燕时予忍不住笑出声,正得意,脖子上一凉,只听孙先生颤巍巍的小嗓子喝问道:"什么人?!"

刀......刀架在脖子上......
十对鸳鸯九对散啊......
燕时予也颤巍巍的道:"孙......孙大哥......孙......大爷......有什么话,咱们把刀子放下来说......好不好......"
孙言殊胆气壮了些,不但不放刀子,更使劲压制住三爷,刀子又使了点劲,喝道:"你......你是......那个收旧货的?"
燕时予顿时万念俱灰--敢情惦记了大半天,堂堂一个当铺老板已然贬值成收旧货的。
爷爷啊......孙子不肖......爹啊......儿子无能......
老婆啊......为夫没出息啊......没出世的儿子啊......

"打住打住!"孙言殊不耐烦地收了刀子,起身摸出火媒点灯。
三爷笑嘻嘻地躺在床上看他--小模样真好,越看越喜欢。
孙言殊大怒,厉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老子又不是兔儿爷!"
三爷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慢吞吞的道:"是,孙兄品质高洁,是小弟无礼。"
孙言殊困兽般在屋中来回走了几个来回,把三爷的眼睛也累得发酸--到底是大梦初醒,精神还不行。
三爷刚张嘴叫了声:"孙......"就被孙言殊一个眼神瞪了回来,想了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鼓足勇气道:"孙......孙大哥,您不是有东西要托付给我......"
孙言殊道:"没有!"
燕时予奇道:"怎么没有?白天说得跟真的一样,还有银子给我。"
孙言殊狠声道:"就是没有!"
燕时予无奈道:"好,没有就没有......奇怪,刚才还梦见一个老头托我存东西,跟你白天的说辞一模一样。"
孙言殊楞住。
燕三爷好整以暇的道:"奇怪,连样子也差不多,可人家是堂堂的官老爷,孙......孙兄你虽然也仪表不凡,毕竟只是一介布衣--论排场那是差远了。"
孙言殊突然远远在桌边坐下,沉声问道:"燕老板祖籍就是这里?"

三爷心头一个花骨朵扑棱棱挣开,问祖籍了!
"小弟三代在此地营生,高祖却是东都人氏。"三爷眼睛笑得弯弯,三爷二郎腿轻轻摇晃。老实回答也没什么,这条街上,谁家的老底也不是秘密。
"那......令高祖是否曾在朝中供职?"孙言殊不动声色又问。
"也不算是,只是曾为太宗陛下写经,甚得夸奖,到底是死在门下省的书案上的。"三爷摇头叹息,只是神色颇不哀伤,很令人怀疑。
孙言殊目光一凛,复问道:"如此说来,燕老板也是书香门第了,只是今上爱惜人才,常自民间选拔,你怎么不图个一官半职的?也强似在此收旧货。"
三爷忍无可忍,咬牙道:"老子不愿意做官,就愿意在此收旧货。"
孙言殊听了,大笑道:"好,果然有竹林贤风,洒脱得很,快意得很!"
燕时予面皮一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呆呆望着床头的木版。
孙言殊自家倒一杯茶,缓缓啜饮,良久方道:"既然如此,愚兄再多嘴问一句:令高祖可有什么交代留下来么?"

燕时予听了,立刻大喜道:"你不说,我还忘了--我们老爷子说,就只有一句话:无论如何,保住燕家一条血脉。"
孙言殊气结,道:"不是问你这个,是问你有别的特别嘱咐没有,比如有什么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之类。"
燕时予笑道:"若有东西留下来,我何至于落魄至此?"
孙言殊垂首道:"不是值钱的东西--是要命的东西。"
三爷登时恐惧道:"要命的东西我留着做什么?!看你精明人儿似的,怎么这样糊涂?!"
二人胡缠了好久,不得要领,终于疲累不堪。

三爷道:"我累了,要睡。"
孙爷道:"我累了,给我换个房间。"
三爷笑嘻嘻的道:"还有两个房间可选,一个是和我的丫头修竹同住,一个是和我的伙计兴贵儿同住,两个人你也都见过了,喜欢哪一个自己挑罢。"
孙爷脸挣得通红,越发俊逸出尘,三爷笑嘻嘻的只管养眼睛。
孙言殊半晌才道:"你!欺人太甚!"
三爷笑眯眯的起来将他按在床边坐下,自家抗了床铺盖去竹榻上躺着,侧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孙言殊不解:"不是哪种人?"
三爷的呼噜声震天响。

孙言殊却半晌无眠。
这个看似普通的小人物,处处却与常人有细微不同,轻易也不容易发现。
究竟那东西在不在他手里呢?
自己的东西又能托付给谁呢?
老祖宗留的话含混不清,就说是要命的东西,究竟怎么个要命法?
更要命的是,这个燕家的后人究竟有些浪荡,似乎对自己还有什么企图......
要命啊......要命啊......
不知何时,窗外雨声淅沥,夜深人静,三爷的呼噜声也变做细细的鼾声。
孙言殊回想起傍晚在小酒馆吃饭的时候,明明没有喝酒却很快晕得一塌糊涂......
这个帐,迟早要和那帮孙子算清楚!敢给你爷爷下药..................

送客屡闻帘外鹊
果然天无三日晴,孙言殊第二日早上起来,发觉房中只有自己一个,窗外雨声如潮,在当春时节竟凭生惫懒之意。

他少年时期都在北方苦寒之地生活,也曾听闻天府之国的各种风物人情,只是难以设身想象当地民众如何居住生产。直到此次入蜀才明白,原来竟是天渊之别。
本朝诗人卢照邻曾有诗道:"马蹄穿欲尽,貂裘敝转寒。层冰横九折,积石凌七盘。重溪既下漱,峻峰亦上干。陇头闻戍鼓,岭外咽飞湍。瑟瑟松风急,苍苍山月团。"
写蜀道之难,真是再贴切不过。
可是一旦进入益州成都府,再无苦寒阴冷之意,只觉得春光潋滟,气候润泽,只略待了几天,就想长久留在此处,恣意山水,天下之大,再也不去想了。
有老人云:少不可入蜀,果然是如此。

可惜孙言殊投错了人家,生来没有逍遥的命。
想到这里,叹息一声,将窗下小几上铜镜扳过来看,只觉得里面一个年轻书生,愁眉微锁,神色懒散,满面都是得过且过的意味,哪里还有在西北时候的影子?
他正惆怅,忽然听院子里有人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凝神细听,却是燕时予小声与丫头说话,仿佛是要去成都接妻子回来,又怕老丈人阻挠。
那修竹道:"爷,哪有丈夫在家,却把孩子生在娘家的道理?奴虽然只是个陪嫁丫头,也看不过去。"
三爷愁云惨雾的说:"话是这样说,我只怕将娘子接不回来--她到临盆还有个把月,万一路上惊动胎气,老丈人还不杀了我喂狗?!"
修竹道:"你也要问太太的意思,若是她肯回来,老爷也拦不住。"
三爷道:"娘子自然听他爹的话,这我一早便知,还问什么问,徒惹没趣。"
修竹啐道:"爷,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看你不起,全天下的男人也没有一个比你更加前怕狼后怕虎--老爷不是看准了你没主意,他也不敢轻易抢太太回去。眼下你望成都府衙一递状子,就告老爷强把你夫妇分开,有违伦常,那是决然准的。"
"这......"三爷还在犹豫:"和老丈人撕破脸,怕是不好吧......"
修竹气得发急道:"爷,那你自便,恕奴家无能为力了。"随即一声门响,脚步声远去了。

孙言殊听到这里,忍不住开门出去,对燕时予道:"贤弟请了。"
三爷抬头看见他,脸上登时愁云散尽,笑道:"孙兄醒了,休息得可好?"
孙言殊道:"听到贤弟要去成都府,也想搭伴同去。"
三爷道:"平时也去得,只是今日阴雨连绵,看意思要下个两三日才停,路上泥泞,还是不要去的好。"
孙言殊听他说得贴心,老大不自在,顿了顿,还是坚持要去。
三爷转头去看雨,这雨说大也不甚大,天色也不十分阴沉,院子里几棵树被雨水洗刷得发亮,树干上苔痕郁郁,居然还长了几片树菌,灰白色的贴在上头。那雨水顺着屋檐滴下,屋前丈许宽的前廊已经湿了大半,一个坛子摆在院中,此刻雨水积满,兀自流淌飞溅,看那水时,只觉得青幽幽的直透入骨髓。
孙言殊看看院子,回眸再看三爷,只见他脸廓衬着满院子的绿色,也清幽起来,不觉又多看了两眼。
三爷想了半晌,开口道:"你要去便去,那你几时回来?"
孙言殊道:"只怕......我此去是去拜望长辈,大约是要盘桓几日的。"
三爷听了也不动声色,只点点头,便吩咐兴贵儿套车去。

孙言殊暗想:"果然他一想到娘子与孩子,便什么也不顾了--不来纠缠我,那是最好。"
正感觉云淡风轻,却见兴贵儿黑着脸,手里拎着什么物事从后院出来,直直的走到他面前,将那包物事往他身上一推,干巴巴道:"这是东家还给您老的,请点收。"
说完退后一步,低着头看地。
一百两银子。
孙言殊负了两手,淡淡笑了。
可惜兴贵儿没看见,修竹正巧从屋子里出来,顿时呆了一呆,心道:"苍天啊,这个笑法,难怪我们爷惦记得搜肠挂肚。"

三个人将货物放上马车,油布包裹严实,便上了路。
一路上三爷无语,兴贵儿只是咿咿呀呀的哼曲儿--是蜀地的小曲儿,孙言殊虽几经努力,却依然一个字也不懂,只好作罢。
到了中午,三爷叹口气,自囊中取出点心和二人分了。
孙言殊终于忍不住问道:"贤弟不是自寻烦恼之人,为何一路郁郁?"
三爷拿眼睛看了看他,又锨开帘子看看外头的雨,这才苦笑道:"孙兄,不瞒你说,兄弟是有难办的事情,也不知道这辈子完不完得了,因此难过。"
孙言殊感兴趣道:"是么?"
三爷道:"我祖上在长安做事,结交了了不得的人物,因此接下个烫手的山芋,吃又吃不下,丢也丢不脱,因为有知遇之恩,也不能推脱。因此自我祖父起便避居此地,只等人家来把东西取走--只可惜一直等到我这一代,还是全无音讯。也不怕哥哥你知道,兄弟于这门生意也不精通,眼看家道就要败在手里还是其次,只怕有违祖训,从此断了香火,便不能把那东西完璧归赵--那不是给祖宗留骂名么?!想到这里,真真让人万念惧灰。唉......"
孙言殊听了,点头道:"贤弟高义,真让人佩服。你看愚兄帮得上什么忙?"
三爷惨然道:"你能帮什么忙?你也不会生孩子......"
此话一出,便听外头兴贵儿扑的一声笑。
孙爷口中刚咬下来的一块馍也应声飞了出去--直砸在三爷的胸口。

三爷看了看那块馍--上头还留着孙先生的牙印儿--又是惨然笑道:"唉......馍兄啊馍兄,你也要打落水狗么?"
孙爷懒懒靠在车厢壁上,随着摇晃,显得极是惬意,半晌淡淡说:"干脆,咱们出一百两银子,把弟妹请回来罢。"
三爷转悲为喜。
车外的雨也下得欢快些。

临风谁为驻浮槎
向晚才进城,三爷自去相熟的店中交易了回来,空车上多了两坛酒。
三爷吩咐兴贵儿赶车回去,与孙爷撑了黄油纸伞去投宿。
城西老号悦来酒家里人来人往,觥酬交错,老板忙得一头汗,跑堂的腿肚子直转筋。
"软炸里脊--爆炒腰花--开水白菜--"
"麻婆豆腐--火爆双脆--酸菜粉丝汤--"
"一壶烧春--笋子牛肉--"
"干煸肥肠--清烧鸭子--糖藕双笋--凉拌三丝--"

两人坐下来点菜,小二见孙言殊一派冷淡淡的样子,燕时予却笑嘻嘻的东张西望,摸不准二人什么来路,殷勤过来招呼。
三爷笑道:"老来这里,你也不认得你三爷,去把最精致的小菜上三个四个来,酒也不要太甜的。"
小二回头一连声招呼了掌柜的几个菜名儿,笑道:"二位爷请稍坐片刻,今儿小店客多,小的加紧催催,一会儿就来。"
孙言殊心想,原来成都地方民风淳朴好客,果然名不虚传。

酒过三巡,菜也将尽。
三爷眼睛眯成一条缝,大着舌头对孙言殊道:"孙兄,来......兄弟敬你一杯......"
孙言殊白净面皮上已略起了红晕,眼睛越发亮了,微微推辞道:"为兄......为兄不善饮酒,只怕要醉了。"
三爷笑道:"是么?醉了倒便宜......"
这时候跑堂的一声吆喝:"山椒水煮鱼咧--"震耳欲聋,孙言殊就没听见三爷的话。
两个人吃得大醉,相互搀扶着上楼歇息。
孙言殊到底清醒些,将燕时予一直送到床边躺下,看看天凉,又给他盖上被子,才跌跌撞撞地回自己房间。

正喝茶醒酒,笃笃的有人敲门。
踉跄着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个锦衣少年,唇红齿白,眼若春水般看着他。
孙言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的出来,半晌将门开大些,道:"进来说话。"
那少年施施然进了房间,待他将门关上便回头笑道:"二哥,你真会享受,成都府的烧春可是一绝--"
孙言殊揉了揉太阳穴,叹道:"一事无成。"
那少年在房内来去的走走看看,掀起蚊帐来笑说:"二哥,这种铺盖你也盖得住?不嫌脏么?"
孙言殊又喝了一口茶,道:"我什么也不嫌,从来也不嫌,自己就是个脏东西,哪里敢嫌别人?!"
那少年一怔,松了蚊帐看着孙言殊的脸,良久方道:"二哥这是骂弟弟呢。"
孙言殊笑道:"我不是骂你,我是骂自己,你是出身名门的少爷,我是没爹的野种。"
那少年发急道:"你又说这个话,不知道我心里把你当亲兄弟呢还是故意要和我生分?!"
孙言殊但笑不语。
那少年见他不生气了,慢慢依偎过来,脸蛋儿绯红,悄声道:"你走了这么久,做弟弟的想死你了,就和爹爹妈妈说,我要进京赶考去--这不是昨天才知道哥哥来了成都府--"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颤巍巍的偏头将嘴唇贴在孙言殊唇上。
孙言殊和这个兄弟自来狎昵惯了,但最多就是搂个肩膀搂个腰,没想到今天一上来就如此直接,一片心肝如春雪般化成水又蒸做汽,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呆呆的就给他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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