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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庭——by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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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的我见了你,竟一点都不恨了。

恨是什么,戚少商说不清楚,但他知道为什么恨他。
恨他杀了生死兄弟,恨他杀了至交好友,恨他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最恨的,却是他背叛了他。
杯酒烛光响动的琴弦,神佛面前立下誓言,他都抛下不顾,只因他要权势,他要她。
那个爱着别人的女子,那个想要杀他的女子,那个哭着唤他疯子的女子,那个最后只能自刎于殿前的女子。
他因她而执著的错下去,为她失了所有,也无法与她执手相伴到老。

戚少商说:不如,我陪你吧。
砧板也要嫁人的,不如你收留我,我陪你吧。
咱们一起开黑店吧。

顾惜朝一动不动,由戚少商在耳边不断低语,絮絮念念些事情,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有的,和没有的,那些事情。
最后戚少商伏在他身上,睡着了。
顾惜朝望着头顶的横梁木,轻轻地叹息,浅浅的微笑。
他说:你醉了。
戚少商,你真的醉了。

门外斜风细雨,吹开了没关严的窗,湿了地面,更添清凉。
夜太深,太重,太寂静,太落寞。

戚少商醒来的时候,顾惜朝已经不在身边。
怀中还残留着他的余温,似是刚刚离开不久。
戚少商开始回想发生过什么事,想着想着,越发觉得荒唐不可思议。
他坐在塌上,扶正了歪斜在一旁的案几。
窗外初晴,有雨滴从叶子上滑下,落入泥土,空气中只余芬芳。
地上青瓷碎片仍在,混杂了雨的气息,飘散着零落的酒香。

有人推门而入,见了戚少商,嫣然娇笑:戚大侠你醒了?奴家端来了醒酒汤,要不要?
戚少商皱眉道:我不要加料的醒酒汤。
杜鹃把醒酒汤放在案几上,委屈地说:奴家只道你与顾公子血海深仇,怎料你竟与他开怀畅饮,中了招纯粹自找,与奴家何干?
戚少商一愣:自找?此话怎讲?
杜鹃脸色微红,答:奴家昨晚送酒,本是想促成顾公子与我郎情妾意秦晋之好,谁料戚大侠你半路杀出,非但没与顾公子大打出手,反而对酒成欢,才中了奴家下在酒中的春药。你这难道不是自找?
酒中?可他并没有......
戚少商愣了半天,方才又问:他是这里的当家,你不怕对他下药,他一怒之下,赶你出门?
这下换杜鹃愣住,忽而大笑,道:奴家就是想他成为这里的当家,才对他下药啊,可惜他没中招,当不成奴家这老板娘的当家人了。
杜鹃又问:戚大侠,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昨日唐突之后,奴家可真的没再想过要害你啊。
戚少商猛然上前,抓住杜鹃掩唇轻笑的手,恶狠狠地问:你与顾惜朝,到底是何关系?
杜鹃吓了一跳,忙道:顾公子三天前到我店里,一进来就看穿了我们的计策,却未点破,我对他一见钟情,与他长谈中越加仰慕,昨日大侠你与人前来,顾公子劝我不要去招惹你,我偏不听......下面的你都知道了......我坑你不成,还赔了酒菜,心中抑郁,想与他亲近,他又不肯,我不是他对手,索性下了春药在酒了,决定与顾公子当晚生米煮成熟饭,谁知你又横加阻拦破坏我好事......
他没了武功,你怎么会不是他的对手......
没了武功?杜鹃被拿着手,笑意更甚:那昨日的隔空相思小飞刀,是谁打出去的?戚大侠,你该不会以为顾公子他没了武功,才没与他动手吧。
戚少商头里嗡嗡作响,呆了又呆,杜鹃抽回手都没察觉。

十年风霜,再见重逢。
他眉宇间戾气不在,眸光流转之处,却多了十分的萧索。
他举手投足没了盛气凌人,可化春风的微笑里,也没了春风。
他说:寻芳不觉醉流霞......
他说:要下雨了。
他说:关门吧,会进雨。
他说:她不爱喝酒,她只爱看别人喝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混乱地呼吸,说:戚少商,你被杜鹃下药了。
他说:戚少商,别迫我,我没了武功,不是你的对手。
他问:我开黑店,你有问题?
他在他耳边说:戚少商,你醉了,真的醉了。

阵阵热血涌上心头,戚少商咬牙切齿地问:顾惜朝人呢?
杜鹃正悄悄退向门口,又吓了一跳,回过头,勉强扯出一笑,说:走了。
去哪儿了?
奴家不知......
话音未落,杜鹃便觉身边一阵风过,再看四周,戚少商已不在屋子里。
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她走到门边,自怀中取出小巧的丝巾,系在门框上,让它随微风翩然飘扬。

戚少商来不及向同行的人们告别,牵马出棚,一路飞驰,始终不见顾惜朝的踪影。
戚少商却觉得,一直压在身上让他呼吸困难的东西,似乎不见了。
他只觉身体里热血沸腾,再无沉稳。
他只觉骨子里情感澎湃,再难隐忍。
仿佛回到十年前,他纵马沙场,意气风发。
仿佛回到十年前,他行走江湖,快意恩仇。
仿佛回到十年前,他捻挑琴弦,他起舞弄剑,他们谈家国,谈天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笑意纹上嘴角,行至密林,戚少商忽然勒马,拔剑出鞘,仰天长啸。
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喝了炮打灯,嘴巴喉咙都烧的厉害。
他剑指青天,大喊:痛快!
他大笑,打马回转。

那女子说,破窗而出的,叫隔空相思小飞刀。
顾惜朝说:这里没有炮打灯,所以来陪我喝竹叶青吧。
顾惜朝问:赫连府中的绝世女子,你后悔了吗?京城的那朵白牡丹,你想念了吗?
顾惜朝粘了酒的手指勾勒着他唇线,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戚少商纵马飞驰在回去的路上,似乎已经看到顾惜朝惊愕的表情。
他笑的愈加放肆,十年沧桑,似乎都化入昨晚的夜雨春风,进了泥土,周身只余芬芳。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猜心

利器刺入肌骨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吼间腥甜翻涌,血沿着唇角留下,沾红了月白色的衣襟。

他忍不住,也不知如何忍,为何忍。

这个世界上唯一还在乎他的人已经离开了,唯一还爱着他的那个人离开了。

他轻笑,身体不受控制的倒下去。
忽然想起,他不能就这样倒下,那女子还在他怀中,那个他深爱的女子,还在等着他带她回家。
回到他们共同的家,虽然简陋,虽然破旧,但那是他们的家,一辈子的家。

他努力的站起来,扑倒,再站起来。

他看不到她以外的世界,他感觉不到她以为的触觉,她在怀中就是一切。

他忍不住大笑,他抱着她了,他与她在一起了,他却永远失去她了。

到底怎样,我们才能在一起?

晚晴,与你一起,哪怕火海刀山,我都不怕,你却又为何,独留我一个?

伤的无心,痛的麻木。
意识飘摇到天外的某个地方,那里,是入夜的深沉,是暗红的花灯,是大街上车水马龙。
他坐在四方矮桌的一面,晚晴坐在另一面。
蘸了茶水的指尖在木桌上倒写出两个字。一笔一画,一丝不苟。

惜、朝。

那绚丽的花灯把一切染红。

她的微笑她的眸光她的发丝她的衣裳,目之所及,血染的风采,只余桌上那倒写的两个字--

惜、朝。

顾惜朝一梦惊醒,天已大亮。
朦胧的纱幔不减朦胧,素净的屋子依旧素净,窗外传来细细的鸟鸣,听在慌乱的心里,只能是吵。
有多久,没有梦到晚晴了?
从前与晚晴一起时,他为了让她睡的安稳,连只蝉都要除去。
有个老和尚说他性情太过霸道做事太过决绝,迟早死在自己手上。
他立刻笑的不可一世,说,大师的意思是,除了我自己,谁也杀不了我?
老和尚频频摇头。
不知是反驳,还是叹息。
顾惜朝窝在丝质的被子里,忽然觉得,也许,那老和尚是对的。
迟早,他要死在自己霸道和决绝的网里。
那时,他一定是孤零零的。
因为晚晴那般美好的女子,必定早早投胎进了好人家;而追命铁手一干养生有道之人不会那么早去,更别提某只万年不死的九命衰龙。
顾惜朝唇角不自觉的弯起一抹笑意。
微微抬头,透过朦胧的纱幔,一眼就看见自家墙壁上挂着的镇宅宝剑。
又是清秋,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一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有条九命衰龙,手里拿着他家的镇宅宝剑,忽然就出现在他面前。
一年前,也是这个时候,那把闪着寒光的剑,就那么毫不犹豫的刺了过来。
那人说,我无法信你,一生如此。
他笑,我何时求过你的信任?
他们面对面的站着,对立的,却像是逆水寒,是无名双剑。

云边萧瑟凋叶,柳岸古亭残荷。
顾惜朝只身一人坐在亭中,目光流连之处,是群青之于浓墨,清冷的石桥凋零的荷塘。
桌上是未完的棋局,一尾黑龙纵身而入,激得白浪千层起伏。
桌上是未完的棋局,是完不成的棋局。
棋子与棋盘同身共体紧密相连,从一开始,造它的人,就没有给他人破解的机会。
所以,顾惜朝到这里的目的,不是下棋。
他只是喜欢在这个角度,看那片残塘枯荷。
看曾经的沧海桑田,看持续的地老天荒。
日复一日的看着,时间,仿佛轮回。

夕阳斜挂的时候,一道身影踏入灰色的亭子,坐在青衣书生的对面,放上一壶好酒。
他说,杭州连搀水的炮打灯都没有,无趣啊。
书生轻笑:戚大侠,天下好酒那么多,何必执着于那呛人的炮打灯?
戚少商也笑:天下好景那么多,何必执着于深秋萧瑟的西湖?
书生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淡淡的回答:因为这里,没有人世嘈杂的喧嚣。
戚少商苦笑道:惜朝,你要安静的地方,我一样可以给你。
顾惜朝摇头,说,不,你给不了。
戚少商不甘。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答案?
顾惜朝笑了笑,
戚少商,你写字吧,你写,我来猜,如何?
戚少商皱眉,想不通对方的目的。
此刻,顾惜朝已经转过身去。
戚少商想了想,凭空比画了两个字。
顾惜朝回头时,还是笑着。他捧过那坛酒,开了封,放在两人中间。
他以手沾了酒水,在戚少商面前的石桌上,一笔一划的写。
就像很久以前,那个车水马龙的夜晚,他写给晚晴。
不同的,仅仅是心思。
家、国。
他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侠,永远是大侠。
戚少商愣愣的望着那很快就会干的不见踪影的两个字。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写了的那两个字,顾惜朝却轻而易举的猜到。
戚少商不禁问,惜朝,你是偷看了,还是背后长了眼睛?
顾惜朝摇头。
他想,晚晴就不会这么问,因为她信他,无条件的信了他。
顾惜朝说:戚少商,你回去吧,我不想离开这里。
戚少商也摇头。
我还不能离开京城,也不放心你在这里,所以,我一定要带你走的。
明知不可能还要去做,何必呢?
戚少商轻叹。
因为,舍不下啊......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人中,无色。
念珠一百零八颗,颗颗剔透;珠上一百零八字,字字珠玑。
顾惜朝心烦而无处宣泄的时候,就喜欢学着那些寺里的和尚,一颗一颗拨弄佛珠。
布衣的少年一边打扫着屋子一边看着顾惜朝,忧心忡忡。
先生,你这样,日子久了,会产生出家的冲动。
顾惜朝不是很在意地问,出家有什么不好?可以六根清净,一心念佛;念够了,可以还俗,回到滚滚红尘之中,该如何还是如何。你不就是?
少年额前两三条黑线拉下来:先生,我们是不同的!
都是大千世界一粒尘埃,何来不同?
我去出家是为了避难,你出家是......是......
少年是了半天也没是出来什么,顾惜朝轻笑。
小淳,我还没出家呢。
啊?哦......少年想了想,方才想起这个事实。
又问:可是......那你为什么不和戚捕头走?
顾惜朝皱眉。
小淳,要是有人一边说爱你一边把剑刺入你的心口,你会在好不容易捡回半条命后还听他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这......会的!
哦?
我会假装对他唯命是从,然后伺机一剑捅死他!
少年眉头皱着,目光闪亮,双拳紧握,信誓旦旦,看样子就知道是个说的出做的到的主儿。
顾惜朝不由感叹。
......看来......我得提醒漫漫小心......
提到漫漫,少年刚聚起的精神立刻垮了下去。
先生,和她比,你更该担心我......
顾惜朝但笑不语。
小辈们的点滴,是他目前生活里少有的乐趣。

他在小淳漫漫这个年龄的时候,又在做什么?
那时,他不过是珠颜楼中端茶倒水的一名小厮。
每日看那些软香温玉倚在公子壮士们的怀里,阿谀奉承,违心陪笑。
母亲却告诉他,即使如此,这里,还算一块单纯安静的地方。
十几岁的顾惜朝不是很了解单纯安静是什么含义,从他记事开始,他便只知道这座销金窟,既然母亲说这里是单纯安静的地方,那就是单纯安静的地方。
一直到现在,他也是这么认为。
不管大多数人眼里的珠颜楼是什么样子的,他的心里,那确是个单纯安静的地方。
至少,在那里的时候,他不必那么累,不用在乎那么多。
至少,在那里的时候,他一直是他自己。
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自己本不想做的事,也不必为了谁的谁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更不必面对一把沾血的冷剑,任它穿心而过。
所作所为不需要理由,他从不为自己辩解,也不喜欢听别人辩解。
这不是恨,早在惜晴小筑的灯笼等不回主人的时候,他就不恨了。
或者说他恨累了,不想再继续累下去了。
所以即使一年前戚少商真的杀了他,他也不会恨。
不会恨结果,更不会恨原因。
既不恨,也不怨。
他的母亲怨了一辈子,最后在怨中而死,一生不得安宁。
他只希望自己死的安静些,至少黄泉路上,不会那么吵。
顾惜朝靠在躺椅上,闭上眼,继续拨弄着那翻来覆去的一百零八颗珠子。
那是怎么数也数不完的珠子。
一百零八颗,反复如此,仿佛轮回。

秋雨太凉,当心身体。
话音落下的时候,深黄色的披风覆在身上。
顾惜朝趴在石桌上,睁开眼,头有些晕。
无精打采的看了看身上多出来的披风,心想着,这颜色,和它的主人一样土。
想不到,顾公子雅兴这么恒久,这么执着,连天下大雨,也要跑过来坐着。
顾惜朝拉拉披风,回答:我又怎么知道来了之后会下雨?没有伞,难道你要我淋雨回去?
你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托你的福,天一凉身体就不舒服,夜观天象这种事,不做很久了。
戚少商意本揶揄,却不想扯出他最不愿谈的话题,顿时失了神色。
......漫漫说你已无大碍,所以我才来......
总要落下些什么。
顾惜朝云淡风清的说着,听在戚少商耳中,比被针扎还疼。
戚少商盯着地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冰凉的雨水沿着亭子的边角滴下来,冰凉了空气,潮湿了泥土。
顾惜朝开始觉得有点不耐烦。
不信?不信你也让我刺一剑,过个一年半载,看看什么效果?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暖的怀抱靠过来,顾惜朝下意识的躲,没有躲开。
天一凉身体就不舒服,那这么凉的天,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
耳边痒痒的,是戚少商呼出的空气,是暖的。
顾惜朝没有回答。
他的确难受,从里到外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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