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麽不让他来?”乐文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如果他来了,会怎样呢?
或许……或许……
“他那样的一个人,就算再冷静睿智,每每面对身边之人,却常常失了那一份镇定,我是怕,你见到他,会失控,我更怕,他见到你,也一样会失去理智。”
“而且,你心中明明知道的,非要我说出来麽?”
“你?”乐文倏的转头看他,一双瞳孔因为过分惊讶而紧紧收缩,“你刚刚不是还说,你不知道麽?”
埃尔轻轻的叹了口气,就算是他这样的人,在面对这样的乐文的时候,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本来一直在疑惑……可是,我不是木头人,乐文……看一看瓦伦,看一看你,我就有七分怀疑,昨天傍晚,齐格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三分肯定……而就在刚才,我已经几乎明白了……我该说什麽好……乐文,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麽……”
“你还真是对我抬举。”乐文苦笑。
是啊,他忘了,除了蓝,还有埃尔,除了埃尔,还有齐格。
他能瞒住一个,却不可能瞒住所有人。
乐文低下了头,笑的惨淡。
埃尔轻轻的拥住了他,这一个拥抱,远超过拥抱本身的意义。
或许只有这两个当事人,才能明白,这样的拥抱,代表著什麽。
“已经开始了吗?”乐文轻轻的问,就像一个羞怯怯的小孩。
“已经开始了……”埃尔轻声低叹,仿佛一缕微风,风过无痕。
* * *
我一震:“什麽意思?”
武思议望著我,目中仿佛有一刻的惊讶,怔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麽,弯起嘴角笑,笑得有些嘲讽,又有些怜悯。
“关心则乱,陛下。”
我皱起眉,不喜欢他讲话的口气。
“陛下有没有听说过扎伊国有两个特色?”他忽然似乎漫无边际的问了一句。
扎伊国的特色?
我有些不解他的话,暗暗回想自己印象中的扎伊,却只记起了琪,记起了瓦伦,甚至是那个早已不知所踪的剑客青吉,却偏偏想不起来,扎伊国有什麽特色。
心中不禁苦笑,这些年来,扎伊怕是早已将奥第斯的情报详详细细的打探了一遍,而我却似乎并没有太把他放在心上──只有埃尔,才会对著那张军事图在寝宫研究一个下午,总归还是禁不住我的要求,带著瑞布和舒拉去院子里乘凉,将那些繁琐的国家大事,暂时抛开。
印象中,似乎除了扎伊的龙果,便没有什麽特别的了。
武思议却开口解了我的疑惑。
“扎伊,有两样东西,闻名於诸国。一样,是他的贡品龙果,鲜美多汁,唇齿留香,是与贵国的蟠龙醉一样赫赫有名的东西。另一样,便是刺客。扎伊的刺客,从选拔、到训练,都有著一套极其严苛的系统,训练出来的刺客都是一等一的厉害,恐怕就算是奥第斯传说中的七大高手一起出手,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非但身手矫捷,他们的忍耐力更是一等一得好,在出手以前,他们能装成任何人物,潜伏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除非他们自己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恐怕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是扎伊的刺客……”他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摇头道,“不过,这种手段,似乎陛下并不喜欢,所以并不关心,也是自然。毕竟在怎麽厉害,也只是刺客而已,跟贵国的军队比起来,依然是不堪一击。”
我眉心皱起,仿佛隐隐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那一次,在潼关城内袭击我们的人,是扎伊的刺客?”怪不得,他们的身手那麽好,配合又那麽默契,打起来又那样拚命,就算是新桥与齐格联手,也无法轻松应对,仍是落了个狼狈逃出的下场。
“不错。”武思议看著我,似乎目有深意。
我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突然浮上脑海,不禁脱口而出:
“今天,刺客会来?”
“不错。”
我心中一颤。
刺客来的当然不是这个荒无人烟的小树林,而是──
“喜来”客栈!
糟糕!
脑海中立刻想起警报声。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一脚踏出,立刻赶往客栈。
“陛下──”武思议一个转身,挡在了我的面前,“我们还没有聊完呢,陛下为何急著走呢?”
我的眼睛扫过他一直拿在手中的那把折扇,忽然明白了什麽。
孤身前来的小王子,怎会真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呢?
武思议是文臣,不错。
没有人见过他出手,因为他根本用不著出手。
可是,那不代表,他不会武功。
那不代表,他不会是一个高手。
那把他一直拿在手中风花雪月的折扇,为什麽就不能是一把刚劲铁骨的利器呢?
我的眼神渐渐认真起来,神情戒备的打量著眼前的人。
* * *
此刻的“喜来”客栈,却仍然一片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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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喜来”客栈,却仍然一片安详。
二楼雅间里一直都很安静,既没有大声争吵,也没有兵戎相见,不论是守在底楼的瓦伦,还是四下警戒的守卫,都不由得忍不住渐渐放下心来。
客栈里,除了几个侍卫和宰相,就只剩下那个可怜兮兮一大早被吵醒的掌柜,和点头哈腰,明明忍不住打着哈欠,依然不得不时时的帮各位老爷们斟茶倒水的小二。
今日的天气异常的燥热。
乐文已经口渴了。
就连埃尔也是。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埃尔终于放开了他,在桌边坐下,方才开始喝起茶来。
茶并不怎样,对于在皇宫中长大的太子殿下来说,这样的茶简直入不了口,不过,有总比没有好,更何况,连一级上将都不抱怨了,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得乖乖的端起茶杯,学者埃尔的样子,大口大口的喝起来。
乐文打开房门,叫下边添茶的时候,小二已经忍不住打起了盹。
瓦伦似有意似无意的看了一眼乐文,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淡淡的笑容。
能放下就好。
能放下就好。
他也是看着这个孩子一步一步走来,那孩子心里在想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瓦伦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
可是,他的年纪,甚至比蓝还要大些,在他的心里,这个奥第斯的王子也许就跟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了。
他教他礼义诗书,他教他安邦定国,他教他一切他所知道的智慧技巧,因为,在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蓝把他领到了他的面前,很郑重的对他说——
奥第斯需要一个完美的领导人,他需要一个能干的后继者,所以,他把他交给了他。
所以,从那一天起,他就成了奥第斯第一皇子的老师。
如今,看到他从那个门里走出来,看到他略有些不耐烦地喊着添茶,看到他那似乎轻快了些的步伐,他的心中,也忍不住松了口气,宽下心来,端起一旁的茶壶,满了茶杯,笑着,喝了起来。
小二端着一个滚烫的茶壶懒洋洋的走了上去。
这一群莫名其妙的官大爷,一大清早的就吵醒了掌柜,也连带吵醒了他,塞了他们点银币,口气生冷的吩咐:今天不许做生意,这客栈,他们包了。
掌柜的为此絮絮叨叨的念了半天,不满于士兵的态度,却也好奇于这雅间里的到底是什么人。
小二走上了楼梯。
他也好奇雅间里是什么人。
可是,像他们这种人,天生就不该有太多的好奇。
因为,他是一个杀手。
扎伊的杀手。
他只需要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杀什么人,就可以了。
其余的,知道得越多,也就越危险。
收到命令是在三天前,只要有人包下了客栈,会有两个人进入雅间,那么,雅间里的人就是他的目标。
他只需要杀掉一个,就已经完成了任务。
他相信,在城里多处客栈里的刺客,也跟他在同一天,接到同样的命令。
不论这谈判的是什么人,只要他们进了任何一间,都会有人要他们的命。
这就是扎伊的刺客系统。
他揣着手里的茶壶,似乎在掂着他的重量。
目标进了自己埋伏多年的客栈,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他在这个小镇已经住了很多年,虽然不至于爱上这个国家,而背弃自己的主上,却不能不承认,对于这样的安逸生活,他是打从心底里向往的。
这是任何一个杀手都会向往的生活。
如果今天这些目标来的不是这里,也许他就不用出手,也许他还能将这种平静的生活过上很多年。
可是,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他的小弟,都还在扎伊,还在那个系统的监控之下,他逃不掉这样的命运,他必须出手。
如果他胜了,他也未必能逃掉,就算逃掉,说不定也会被灭口,更不用提失败的下场。
今天以后,他是一定活不了了。
可是,起码,他知道,如果自己完成了任务,自己的家人将被好好的照料,过上平凡安逸的生活;如果败了,那么下到黄泉,他只需要等一会儿,也许就能和家人团聚了。
所以,他只许胜,不许败。
而且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 * *
我的眼神渐渐认真起来,神情戒备的打量着眼前的人。
武思议忽然笑了起来,笑的胸有成竹,仿佛一个筹划多年的计划终于有了成功的一天。
“王子觉得有什么事情很好笑么?”我的语气冷冷的,就算以前对他的头脑有过赞赏,现下,更多的却是厌恶。
“陛下这么急着走,是担心他们的安全么?”
我神色不动,面目清冷。
忽而,想到了瓦伦,想到了齐格。
瓦伦不会一无所知。
新桥不出片刻就会醒来。
而齐格,他去了哪里?
我忽而露出了一个笑容,看得武思议也不觉怔了怔。
“若是我要走,王子以为拦得住么?”
武思议看着我,脸色忽然变了变,仍是摇头到:
“小王暗中观察了很久,也特地向医师请教过奥第斯人的体质,”他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飘过我的小腹,续道,“陛下此刻,应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容易一失两命的时刻。”
他说得很不错。
如果,我这次不是会早产的话。
可惜,有很多变数,没有人可以预料,而这样的变数,却往往成为一些问题的关健。
恢复身份以后,我一直穿些宽大的衣服,既是为了身体着想,也是为了免去一些军中的尴尬。
更何况,直到孩子出生,小腹也不会再大,被宽大的衣服一遮,根本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静静的看着武思议,目中露出一种怜悯。
其实,几日以前我就已经进入倒数第二个状态了。
只是,恐怕还没有人知道吧。
武思议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惊讶,像是想到了什么,犹疑的向地上望去。
“这不可能……”
他震惊得看着我,一时间竟失了往日的风度。
地上有一排脚印,正是刚才他走过来的踪迹。
另外一个,淡的,几乎就看不见。
武思议神色一变,双掌突然疾出如电,直取我周身大穴。
我一侧身,他的掌风在旁边擦肩而过,反手一抓,立刻扣住他的肩井穴。他的反应却也恁快,肩头向下一滑,一个铁板桥,那折扇倏的展开,每一根骨节处都是一根根钢刺,顺势向我的面门刺来。
我一个翻身后跃,心中挂念那边,凌空聚气于指,浑厚的内里凝成一线,攻他少商穴,足踏莲花,使得正是当日落叶花林里新桥用的那一招,武思议胸口正中,一时气血上涌,少商穴吃痛,兵刃把持不住,脱手而去,向后疾退两步,却正靠在背后的树干上,退无可退。
“这不可能……”他看着我的手,犹自喃喃。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我没有杀他,只是,刚才那一下,用了六分力,打散了他的内力,他就算还强撑着身体,却已经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了。
我冷冷得看着他,若非此次异于常人的状况,恐怕,现在倒在这里的人,就是我了。
武思议靠着树干,用力捂住胸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面色惨败,冷汗淋淋,双脚虚浮,气力已尽。
我一抬手,远处走来两名侍卫,架起了他的身体。
“把他先带回去。”我说,然后,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朝郊外走去。
武思议忽然神色一变,强撑着身体,又吐出一口血来。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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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明明已经站也站不住的人,却偏偏硬撑着一口气,叫住了我。
他的叫声很轻,很虚弱,简直一点力气也没有。
可是,我还是停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武思议的话,我总觉得自己该听一听的。
武思议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笑容,那种带点儿自信,带点儿淡然的笑容,有时候,我简直怀疑,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他当然有资格笑,因为他是武思议。
“陛下难道不想知道此刻潼关城外发生了些什么吗?”
我心中略微一震。
没错。
武思议设计将我和约文困在这里,绝不可能是没有目的的。
现在瓦伦、乐文、埃尔和我都远离前线,此刻中军帐中,军衔最高的便是二级上将琪瑞、穆武,
若是别人,我倒还不担心,可是,若这是武思议布的一个局,恐怕……
“潼关城外自有奥第斯的将领,不劳王子费心。”我冷冷到。
他现在说,自然是因为这件事就算现在说出来,对他的影响也不大,可是,却能拖住我的脚步。
武思议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鉴定:
“潼关的高级将领全都聚集城内,陛下现在重伤萨克斯的使者、二皇子殿下,所以,萨克斯决定发兵讨回公道。”
我冷哼一声。
说的倒是冠冕堂皇,还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什么重伤,不过是他顺便拿来的借口。
我脚下不停,一挥手,令士兵退下,乘轿太慢,迟了恐怕有变,心下一沉吟,一挥袖袍,足踏清风而去。
武思议的声音却仍然不依不饶的响着,即便是身在空中,我依然能够清楚得听到他说的是:
“这一次,带兵的,是三弟,陛下竟然也不担心么?”
我心中一声长叹:
竟然是他!
也难怪武思议如此胸有成竹了。
我遥望远处的“喜来”客栈,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升了起来,当下也不停留,扫风而去。
我不是不担心。
我只是,恐怕已经猜到一点了。
瓦伦,瓦伦,你不要告诉我,我猜得竟然是对的!
不然,也许我会恨你……
* * *
小二已经走进了雅间,拎着滚烫的水壶给乐文和埃尔添茶。
埃尔正对着那茶出神,乐文却正在打量他。
他当然也知道他怀孕的消息,心中百味掺杂。
父王喜爱沙场征战的勇士吧。他不禁这样想到。
以前,有一个完美的战神。
现在,又有一个横扫战场的大将军。
仔细想想,还真有那么些共同点。
否则,就算温柔如母妃,娇艳如新桥,倔强如琪妃,睿智如瓦伦,深情如自己,吸引他目光的时间,还远不如他们这些征战沙场的将领,如修格斯,如埃尔,如皇叔,甚至于,他为自己挑的妻子竟也是一员沙场的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