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人们不再敢随便的称呼她为"那个女人",于是她有了一个的名字--"铃彦姬",传说中挂着铃铛、永远修行不满百年的的美丽付丧神,一年一年笑语温柔地从人间带走选中的罪人。
盛妆的舞者披着厚重的十二单,手持十骨折扇,伴随着三弦单调工整的音律起舞,身后的屏风上绘着传说中的鬼神的故事。桥姬、座敷童子、飞缘魔、雪女、青行灯、河童、狐精猫怪莫不是妖娆的雌雄莫辨的美人,他们的身影栖居在展开的绘卷上,沉默地注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那被重重饰物包裹的舞者,仿佛也是从绘卷上飘然而至的魔物。夸张华丽的假发髻和发饰,画得鬼魅死板的苍白的脸,鲜红的嘴唇和黑而修长的眉,身形虽随着乐曲移转,带着笑意的眼神始终注视着面前全身包裹在宽大的衣服和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沉默客人身上。那眼中的笑意幽然而深不见底,像是挑衅、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点点滴滴的三弦乐声渐止。
从头到尾没有抬头看过一眼的客人睁开微闭的眼睛:"真没想到,在这夜每屋也能见到如此美丽的人和舞蹈。"
舞者的眼中泛起暗红色的潮,冷冷笑着行了一礼:"就算被你这么夸奖,我可是一点都不感到高兴啊,大爷。"低沉挑逗的语气,却分明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客人严密包裹下的面孔看不到一丝起伏,依旧是沉静冷酷的声音:"我听说最近这一带,出现了只存在与传说中的妖怪铃彦姬。"
舞者笑道:"噢?"
客人抬起头与舞者笑意盈盈的眼对视:"铃彦姬存活时间超过百年方可修成正果,但是这一只在第九十九年的时候,不知为何前功尽弃。无论再怎么修炼,也无法到达第一百年的境界。她无处容身,只能在世间疯狂地漂泊,不断地吸取无辜的人的生命,延续自己的长生不老。"
舞者不动声色地冷笑一声。
客人又继续说:"但是这样的苟延残喘,不断地循环第一百年,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在孤独与绝望中发狂崩溃,沦入六道轮回。悲惨之状,不能自视。"
舞者脸上依旧挂着冷漠的笑意,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杀气:"大爷,你是专门来给我讲故事听的么?"
客人从喉咙里发出几声阴阳怪气的笑声,站起来道:"跟我走吧,去一个更加适合你的地方--吉三郎。"
舞者沉默了。
突然他将手中的扇子扔到一边,把满头的发饰拨到地上,松散的长发凌乱地洒了一肩。他扯掉身上层层的十二单,转过脸来冷冷地笑着看着面前的客人,虽然还带着厚重的白粉和化妆,却分明已经是年轻男子的俊秀。
"呐......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吉三郎压抑的声音亢奋而跳跃。那笑声的后面,仿佛能看见舔着嘴唇的魔物。
夜晚的京都河边,家家门户紧闭。岛原和夜每屋都结束了生意,悄然无声,只有冷冷的月光洒在寂静的河面,泛起点点蓝色的荧火。
披着淡紫色纱罗的女人,拖曳着长长的衣裾走在河岸边。河边荫绿的柳枝向她行走的方向依依摆动,在她的身后交织出一片片舞动的魔影。女人的脚步声隐没在河水的流动中,传说中时间最妖艳的脸隐藏在纱罗之下,只能看见鲜红色的嘴唇弯成美丽的弧度。她默默地一个人行走,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片宁静中蓦地响起铁器擦击的声音,轻纱被割成两半,刀锋带着发丝削过,长发像月光一般洒下。
险险躲过致命的偷袭,紧接着便被一股大力重重摁在墙上撞得生疼,冰冷的刀面紧紧贴在脖子上,让人心里一阵紧缩。
只不过几秒的时间,四周恢复了寂静,只有柳条孤独摇曳的影子,地上残破的纱罗,或许还有两人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
"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干什么?"
被摁在墙上、样子狼狈不堪的人居然若无其事地先开口问道,低沉的声音异常淡定,甚至带着几分嘲讽。
"我在想--"藏次的目光咄咄逼人,揪着吉三郎的衣服,将刀刃又贴近了几分,"如果现在杀掉你,是不是可以救很多人?"
腰间突然一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进去--幸好只刺进了半寸。
"原来就是这么个东西。"藏次稍稍低头,看着吉三郎手中滴下点点深红液体的小刀, "阿吉,我没想到你这么强啊。"
"谢谢。"
藏次狠狠将吉三郎拉到眼前:"为什么?"
吉三郎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在问你!"
"藏次。"
吉三郎突然叫自己的名字,藏次一时分神:"什么?"
吉三郎面无表情道,"那些人,他们没有活过。他们从一生下来,就已经死了。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从一生下来就已经死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藏次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再度凑近几分,几乎可以感觉到刀刃同时贴在两人脖子上。
"藏次,"吉三郎抓住藏次揪着自己衣襟的手,"我上次在街上,看见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
藏次心里一抖。
"那个人叫冲田总司,新撰组一番队队长,呵呵......好威风啊......"吉三郎干笑了两声,"他带着两个小孩逃跑,结果被人偷袭。然后他就这样--"他猛地攥住藏次握刀的手,颈上立刻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痕。"然后血就喷了出来,溅了他和那两个小鬼一身,那时他的表情......"
吉三郎他抬起头,朦胧的眼神像一只迷路的动物:"藏次,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也会......"
藏次狠狠将吉三郎抓紧怀里:"阿吉,你不是他!"
"嗯。"吉三郎的脸埋在藏次胸前,声音闷闷的,"他说自己是鬼,但是他笑起来的样子温柔的不行--看见那样的笑容谁也不相信他杀过那么多人......他虽然残忍,却不孤独,他和那一帮壬生狼都是鬼--镇压京都的恶鬼。"
吉三郎没有再提过冲田的名字,只是一直用"他"称呼。
是不愿意想起那个人的样子么?藏次心想。
冲田总司,确实和吉三郎长得很像,但也只是很像而已。熟悉的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不同的人。冲田总司,看上去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无法想象"鬼之子"的名字竟然会扣在他头上。
"阿吉,你恨他们么?"
"哼哼哼哼......"吉三郎突然怪怪地笑起来,"不恨,为什么要恨?如果没有他们,京都又怎么会充满这种香甜而诱人的味道?"
隐约中空气里飘过一丝腐臭的气味。藏次只觉得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开,狠狠摔到地上。
一个几十尺高的黑武士站在自己和吉三郎中间,手中拿着一把腐锈的古剑,气势万均地向自己砍来。
可是......
动......身体动不了!!
"大爷,不要瞎紧张。是认识的人。"吉三郎懒洋洋的声音传来,黑武士的剑悬在头顶几寸,铁锈的腥气几乎让人晕死。
身体依然不能动,顺着吉三郎声音的方向,可以听到缓慢而漂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停在身后,一个很不满意的声音响起:"吉三郎,你为什么还在外面到处乱走?那位大人找不到你,可是会着急的。"
吉三郎理理散乱的头发,打了个哈欠道:"睡不着。"
那人没出声,虽然呼吸的声音表示他在生气。藏次勉强抬起头才能看见对方的脸--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来人全身都包裹在深黑深蓝的宽大袍子里,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
眼神对视的一瞬间,来人的神色居然大变。
"嗯?"旁观的吉三郎心中起了几丝狐疑,收敛漫不经心的笑容。
"真是美丽啊......"那位客人声音中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伸出手来抚摸藏次的眼角, "你们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两张脸......"
"长这么大......你是第一个用这个词夸我的人......"藏次被不知名的力量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僵硬地冷笑。
"喂,大爷,他不干这个的,你找错人了。"吉三郎沉下脸色,在背后冷冷道。
那客人收起脸色,正色道:"不要插嘴,吉三郎。"
藏次微微挑起眉毛,扯起嘴角:"嗯?"
那客人放下手,藏次瞬间恢复了自由。
"你是谁!"藏次厉声问道。
"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那客人淡定地自顾自命令道。
"毁掉冲田总司。"
异
新撰组的大本营壬生寺,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铜墙铁壁,蚊子苍蝇什么的都能飞进去,红发小鬼也能张牙舞爪地冲进去。
前几天攘夷志士折腾得厉害,新撰组众人终日东奔西跑,加上神出鬼没的杀人妖怪,每个人都心力交瘁。
月亮刚刚升到正中,屯所里已经一片鼾声四起。
冲田总司喜欢安静的地方,所以他的房间离所有人的都比较远。
今天晚上他明明已经很累,却睡不着。远处传来伙伴的鼾声梦话磨牙的咯吱咯吱,他一边偷笑一遍在试图分辨什么声音是谁发出的,忽然听到外面的木制走廊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谁?"冲田警惕地坐起来,直到透过明亮的月光,看见门扇上映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叼着烟杆的侧影。
"土方先生?"冲田眨眨眼睛,不言语地看着门外那个同样沉默的身影。
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外面的影子便消失了。
冲田总司在黑暗中低着头,出神地聍听着远去的脚步声。
屯所里很安静,如果屏蔽那些不老实的睡觉声音的话;月亮很美,适合吟诗;虽然已经接近盛夏,夜晚还是很凉爽,隐隐还有蛐蛐的叫声。
土方岁三一个人在院子里抽烟,依他骨子里的文艺,本来这个时候最适合写两句和歌什么的,然后记录在引以为傲的《丰玉发句集》里的。但是现在的他,心情可以用烦躁来形容。
狠狠吸了一大口,突然想起几天前自己教训某人半夜三更衣衫单薄兴致大发地跑出来玩水的时候,被毫不客气地反将一军--
"土方先生只会黑着脸教训别人,自己抽烟抽得比谁都凶啊!--烟味对我的身体同样很不好啊?"
再深深吸一口。戒烟这辈子是没可能了,最多以后不在那家伙面前抽。
不远处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搅的人心里冒火,不过也难怪,幕府的势力越见微弱,维新志士的活动愈加猖狂。只靠新撰组几百个队士的力量,实在是力不从心。更何况很多新加入的队士无论是剑术还是纪律都有待磨练。
土方岁三握着烟杆,尽头熹微的火光已然熄灭许久。
幕府的倒台已经是这历史必然的走向了。虽然知道这一点,但是自己还是和身边的这群伙伴,义无反顾地站在和时代对立的一面。是为了什么呢......也许真的只是为了守护作为武士而存在的尊严,以及为了那个将这份尊严重新带回大家身边的近藤。
所以,不要再想明天会如何了。只要现在每个人都活着,都在近藤的身边,就够了。
只有想起某人的时候,心里总是解不开那个疙瘩。
17岁那年,土方岁三对只有9岁的冲田总司说:变强吧。等你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大的时候,我就会需要你了。
已经不记得当时的说话究竟是发自内心,还是只是想安慰一下那个大哭的寂寞的孩子,但是冲田总司已然把这句话当成了一生的信念。他真的变得很强,变得比任何人都强;自己也确实已经离不开他,比任何人都离不开。
平时他对冲田的放任和宠爱已经到了所有队士见怪不怪的地步。看着总司总是快乐地在每个人中间穿来穿去,心中的愧疚却一刻也没有丝毫的消除。有时候土方岁三不敢正视冲田总司的眼睛,生怕一不小心,会在里面读出让自己心寒的怨恨。
因为那个孩子,早在十几年前,就被自己夺走一切了。
星星渐渐黯淡下去,天空微微发白。土方岁三才意识到自己一宿没睡,明天指不定要被总司指着两个大黑眼圈笑问道:"土方先生昨天晚上没睡好,是不是又到岛原去了?"
算了,回去装装样子也好。土方岁三这么想着,百无聊赖地转身,眼前却突然一片漆黑。
"谁?!"瞬间掉入一个异样的空间,身体被四面八方的沉重压力推挤到几乎要爆炸。土方岁三努力沉住气,向着某一个坚定的方向怒喝,"滚出来--!!"
没有回答,只有死一般的黑暗。
"土方先生?"离这里比较近又凑巧没有睡着的冲田听到些微的动静,过来察看,却看见土方岁三正在弯腰捡起地上的烟杆。
两人不知所谓地面面相觑。
还是土方先开了口:"总司,你还没睡?"
"嗯--啊。"冲田不明所以地应道。
好奇怪的感觉,这个站在眼前的人,声音样貌分明就是土方先生,为什么突然觉得很陌生?
"天已经快亮了,你快点回去歇着吧。"土方岁三露出不多见的微笑,似乎欲言又止。
"嗯--好。"冲田总司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是我想太多了么?
直到冲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土方岁三"不动声色地深深吐一口气。
"鬼之副长",原来就是长的这个样子的。
藏次抬起手,无意识地盖上自己的脸颊。
而壬声狼中传闻最可怕的"鬼之子"冲田总司,近看也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他和吉三郎长得确实非常像,只是眼底深处,多了几分冷酷、多了几分疲倦、多了几分迷茫与淡淡的怅然。
刚才好险,差一点就不自觉地太温柔了。以后要长期潜伏在这个地方,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行。
藏次这么想着,依照记下来的壬生寺路线图,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疑
连续几天,没有传来攘夷志士活动的消息,疲惫了多日的新撰组队士,也终于可以稍稍露出轻松的笑容。巡逻的间隙,压抑沉寂了多日的屯所,也时时传出相声三人组的笑话声和小铁大叫大嚷的抗议。
但是新撰组的高层,近藤、土方、与山南的脸上并未见有多少的释然,原因跟他们走的最近的冲田心知肚明:表面的平静不过是更大的暴风雨袭来之前的酝酿。京都城最近多了很多来历不明的浪人,虽然目前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但是这很可能是维新志士私下里秘密集结、展开行动的前期准备。形势仍然处在风口浪尖,新撰组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对方锋利的爪牙抓的翻身不能。
壬生狼,其实哪里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啊。冲田心里好笑。为了不让身边的单细胞伙伴无谓担心,细心的他把所有事情悄悄藏在心里,在接下来的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到来之前,就让大家尽量享受一些平静的日子吧。
更何况还有一件事,一件说出去别人不会相信,甚至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事。
关于土方先生......
冲田总司不敢说自己是跟土方走的最近的人,毕竟论起交往的时间,近藤老大和土方无疑应该有着更加深厚的感情......论起交往的"时间"--是这样的吧。他不自觉地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在心底里,他确信新撰组--乃至整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更加了解、更加信任这个男人了。
为了土方岁三的一句话,九岁的自己就抛弃了所有的一切,毅然决然地拿起了杀人的武器,开始斩杀一个又一个叫不上名字的敌人,成为通往地狱血关修罗道的开路人。壬生狼也罢、鬼之子也罢,这些可怕的绰号并不比自己舍弃"宗次郎"这个少年幼稚的名字、改叫"冲田总司"来得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