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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语——by白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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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月皇姨们窜隋王府的门窜得特别勤。王妃本是来者不拒的性子,这些年杨家权势熏天,更不敢轻易开罪,也就亲亲切切相待。仨皇姨偶尔聊及东珠世子的婚事,王妃倒没怎么表态。
我一碗饭扒了不过半碗,再吃不下去。
起身走两步,捡起他丢掉的兰草图,看了会,心想他画功实在比公子高明许多。拿了那只冰蚕囊出来装,囊袋打开,又想起好久不曾看他那幅绣像,于是抽出来默默看着。忽听他问:"你在看什么?"声音近在耳旁。我偏过头,见他不知何时回来,正探头看我手里的绣绸。
看一眼,他惊得变脸,"......原来,这幅绣绸在你这!"
"在我这,袋子也一直在我身上,你自己不看罢了!"
"我哪知......"他劈手夺去,看一遍,合上,再打开看一遍,揉起来往屋角的火炉扔。这一举动在我意料之外,惊叫着去抢的时候,火苗已经吞上绸子。我疾挑起来,拍去火,更吃惊的事出现了:整幅绣绸竟然完好无损。
沉香也颇惊讶,不过他神色变动只一下子,很快又恼恼说:"我在兰州追寻这幅绣绸的时候,曾听一些龟兹人胡言乱语,说这是什么瑶天神绣,得者能享永世荣华,还能拥有如这绣中人一般绝色的佳人。胡夷野人,竟附我于神鬼,真真可恨!"
我攥紧绣绸,望着他笑,"这话也许不假呢!"
沉香也似有所悟,恶狠狠剜我一眼,转身去生闲气。
我绕他面前,"沉香,这绣的很活,就跟你真人似的。"他瞪我,足足半刻钟,才又缓了神色,问:"我逼急那些龟兹人,都不肯交出这幅绣绸,你如何得到的?是你杀了他们?"
"不是不是!"这种杀人越货的事在他面前一定要撇清,"这是王海贵送公子的,当时装在玉盒子里,他也不知是你的绣像。"
"我也知不是你,兰州查案的官吏说,行凶的似乎是吐蕃人,不知有什么私仇,也只能不了了之。"他微微出神,我怕他还要毁,赶忙往囊袋塞,沉香拦道,"我再看一眼。"我忐忑不安交出去,"沉香,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是拿它睹物思人的,你千万别再烧了。"
"我只看看。"他捧着绣绸,瞥我一眼,脸上忽慢慢蕴出笑意,轻轻将绸子折好交我,"你既喜欢就收着,莫给别人拿去了!"
"你莫给别人拐了!"我嘀咕。
"我再作一幅画。"他走向画案,扫着几子,问,"你吃这么少,是饭菜不合口么?"给我又添了点饭,挟了几筷菜,催我吃起来,又说,"我刚想了会,十五元宵你跟我到芙蓉园瞧瞧热闹,不定有什么好处。"
我吃着饭含含糊糊,"你少给公子乱跑,去哪都成。"
两刻钟后,我看着他画的,半幅富丽的牡丹花图,格外地闹心。看看这院里苑里,楼上楼下,就连闲斋的几处窗台花几,哪一处不摆着半肥不瘦的牡丹花盆?他整日对着不腻,还费工夫在这里画,真不知脑袋瓜子哪撞了!
"沉香,你还画狗尾巴草吧,你家又不养牛!"
"我家可也没养猪。"他低着头笑,画个不停,"这是昨日璥哥央我画的,他用十盏花灯跟我换呢!"
我看着他,再看牡丹图,想他口里的璥哥,公子那个头号情敌--他娘的!我一嘶啦扯过画,撕个粉碎。
沉香惊呆了,"你作什么?"
"老子干他娘的,不准你给那下流胚子画画!"
他足足呆了半刻钟,然后冷下脸,喝:"你出去!"

格老子的乌龟王八!他不给我画,给他青梅竹马的璥哥哥画!
我奔出去,一路冲下楼,穿过厅堂,踩上门槛,被涌进廊道的风冷了下,禁不住回头一望。他在楼梯间,按着扶手慢慢下来。我迈出门又疾走了一段,再回头时,他站在门口怔怔望着。
我真不知这一整日都怎么了,总是跟他怄气,总跟他闹别扭,明知他在家诸多不由己,明知他不能像在外头那般率性随心,明知他是世子他有身份他要注意言行仪容,他身边珠围翠绕到处是耳目,他不能跟公子亲热不能对公子做出亲密的举止......明明我都知道,但就是该死地要惹他发怒跟他捣蛋,是公子混帐......
公子只是气他给别人画画......
看他怔怔忡忡站那里的样子,我只觉得心疼,我只想去亲亲他,只是亲一亲......
"哎呀!"
"啊--"
冲动是灾祸的他娘,公子跑得急,奔回去也急,眼里看着他,心里一个劲要亲他,脚下他奶奶的给个磕碰,绊门槛上了。这一跌就扑着他,倒下时他瞪大眼我也瞪大眼,眼对眼,鼻对鼻,往下就是嘴对嘴,贴得怎一个密实,简直天衣无缝。
虽然结果还是亲着了,但结局很不同。我抬眼,眼帘下映上一群目瞪口呆的太监宫娥,翻个身再抬眼,门外雷劈般站着一人:隋王老殿下。
然后公子被七八个侍卫架出楼,丢空地上,风瑟瑟枝叶萧萧,隋王这回不是道士装束,一身大紫常服,王公威仪慑人,阶前一个怒喝:"杖!"
公子被按得死死,棍棒眼前一花,结结实实落腿股上。老子那一阵痛,这当头却只能忍不能反抗,想来非得死去活来挨上一顿不可,于是扯开喉咙声势蓄足地惨叫,娘呀!怎么亲个嘴都这么倒楣?
才叫两声,沉香竟然惶哭着奔来,跪阶下跟他爹求情:"父王,你饶了他,是孩儿的错,你责罚孩儿吧!"
我一听这话就知不妙,果然隋王又惊又怒:"孽障!你还有脸开口!给寡人拖下去一并打!"
我大惊,正想生死跟他拼一拼,几个宫娥扑通通跪下,叩头叫:"大王息怒!郎君并无过错,全是此人莽撞,冒犯了郎君!"公子头一遭觉得这帮花哨丫头可爱至极,侍卫闻令也颇为难,踌蹰着连公子的打都缓了好几缓。
隋王骂了一句,可怜宝贝儿子自幼娇弱,想是也有点悔,因此没再叫打沉香,把怒气全撒我这罪魁头上,"哪个让你们停手的?还不狠狠打!"侍卫使上重棍,只一下公子眼前就冒金星,忙把牙咬死,不敢再叫一句。哪知我不叫比叫犹厉害,沉香整脸公子死了地惊恐扑来,巴着公子叫:"住手住手!"
哪个还敢打。
我低低声说:"公子皮粗得很,你快躲起来,你爹气头上会打死你!"他摇摇头,我急起来,撑起手臂把他推得远远。隋王白着唇哆嗦,气得说不出话。
沉香只是伏地哭泣。我从来没听过他的哭声,纵是兰州那夜他决意离去,也只是不停地流泪,浑身抖动着流泪,一声哽咽也听不到。我从来不知他的哭声是如此柔弱委戚,如此揪人心肺。
他哭得所有人心烦意乱。
还好,宫娥里毕竟有机灵的,早早去请了王妃,金夫人扶着王妃,才进院王妃就颤巍巍地哭,三两步把沉香揉在怀里,哭道:"大王何故责打孩儿?他有什么过错你不能教训几句,何苦拿他身子作践?你瞧他这病孱孱的模样,哪里禁得起这夺命棍子!"
隋王满面伤心,老泪几落,"寡人年过半百,只得此一子,向来爱若掌珠。哪知他今日做出此等下作之事,寡人,寡人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棍棒暂时停着,我稍稍侧个身子,看沉香哭声放细了,旁边他的乳娘金夫人抹两下眼泪,拉宫娥细细问了,给隋王跪道:"老殿下,你也听听奴婢们怎么说,再责郎君的错。"然后跟王妃说,王妃那哭声立时就放大了,"大王不分青红皂白,也该分分轻重,我儿若被你打出个好歹,你我夫妻也就别做了,你送我一副棺材,随我的孩儿去!香儿,香儿!"
沉香伏在娘怀里,泣声不止:"是儿的错,儿惹父母如此伤心,儿不孝......"
隋王气一泄,也就委了。
我没有一刻如此感谢那条门槛,老子说祸是福所倚,福是祸所伏,这话果然十分有理,如果不是门槛绊了那么下,公子照样亲着他,但事情却不是冒失那么简单了,起码给公子定的罪,就不是无心冒犯而是故意侵犯。
如今,沉香有他娘护着,不怕闪失,就看怎么处罚公子了。
我看来看去,他爹娘还在伤心,金夫人陪着抹泪,宫娥太监侍卫全都不敢作声,我更不好出声,正不知要憋到几时,突然听到沉香颤抖着声,跟他娘说:"母妃,你逐他出府去吧,儿不想见他。"
侍卫驱着我离去时,我回头望最后一眼,他还伏在王妃怀里,不曾抬头。

我拉着神马,揉着屁股茫然四走。才打了两三棍子,也没伤着什么,只要回客店涂些膏药就行,但心却空落落地,不知如何是好。
朱雀街上忽然遇到方炽,他像是特意来找我,迎面略略施过礼,立时引我往城南。张明云办事迅速,一日工夫已给我寻好宅子,此时是带我去过目的。
宅子在敦化坊,果然很清静的一处,周围屋舍稀落,阡陌交织,绿水桑野,很难让人相信这是繁闹的长安城中的一隅。宅子很小,是个两进三间的小院,天井西墙爬满枯萎的牵牛,地面石缝还有青苔痕迹。院后是一汪池子,几片闲田。
我心神沮丧,意兴阑珊,哪有心思多看。摆摆手说就这一间吧,让他跟屋主交割,我过两日来住。
回到樊家店又是天昏地暗,飞沙寒风卷面。
我晚饭也没吃,一头扎进铺窝,昏昏睡去。忽然就做了个梦,黑唆唆的屋里,沉香无声无息坐上床头,掐住我脖子,一点点收紧,伤心呢喃:"倒不如那时让你死在冰沼里......"
我挣扎着叫他,掰开他的手,沉香的脸模模糊糊,似乎又是满面泪水。我把他抱在被窝里,不住叫他亲他,闻着他身上淡淡清香。
从他兰州离去后,竟没一夜睡得如此安稳。


第四十八章 分桃
世事很奇妙,有人也许刚被拐了媳妇,转身就捧着绣球。公子从昨天开始就在走着这种峰迴路转,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狗屎运。
还在床上虚度春光的时候,外头呯呯啪啪擂门声擂得十条巷子都听得见。我抱着棉被拖拖沓沓去开门,眼缝见到樊婆婆身后高出一头的洪校尉。樊婆婆叫着这都什么时辰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唉,我张张眼。洪校尉不是来拿人杀人,他问了公子一句话:"世子要找个侍卫,龙公子可有意?"
我脑子还在做梦,但是听到世子两个字,头一点就把自己卖了。
然后打着马去隋王府,路上吹两下冷风,回味过来。这天要变脸皇帝要翻脸,他皇家的人都这么拽,想赶就赶想召就召。
进了王府,又被掠廊下吹了半个多时辰冷风,才听到隋王召见我。我搓搓眼进去,先把两腿并了,把脸垂下了,恭恭敬敬老老实实一副龟孙样。
隋王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寡淡又隐忍:"昨日之事,寡人念你是无心之过,不与你计较。如今府中职事有缺,世子极荐你武艺过人,看在你救过世子的份上,寡人便允你亲事府从六品校尉之职,择日上奏朝廷,未正式领封之前,你先随侍世子左右吧!"
我呆了一呆,抬起脸,正见着他眼中厌恶的神色一闪而逝。我木木然:"是!"他是沉香的父亲,我打心里想讨他欢心,但现在似乎不可能了。
隋王挥挥手,我连谢恩都不必,就被赶下去了。
在往蕴华楼的路上,我终于从稀里糊涂中回神,老子都答应他个啥了?老子干嘛要做官?
牡丹丛沙沙地抽风,我越想越恼火。好多年前龙香玉养了只癞皮狗,就是这样,打一下,喂一块狗骨头。他皇家的嘴脸,丢个官就跟丢块骨头似的,也不问一声公子乐不乐意干!
进了蕴华楼,眼里又是一疙瘩,左瞧右瞧不对眼。
沉香独自一人,消沉地守着整几子凉掉的膳盘,像在等我侍候。
我进去他仅抬抬眼皮,目光章鱼须般往我触一触,就缩回去。我上辈子欠了他,这辈子在他面前就是奴才命。何况,刚刚隋王还正了名。所以,忍气吞声,乖乖勺了碗鸡丝粥,恭恭敬敬请他吃。
沉香嘴唇嚅了下,想说什么又没说。我侧脸看他,蝶翼般的睫影下,小样眼眶是红的。我好声好气,"粥冷了,不然叫人热一热?"
他不语,也不吃,自己忽然搬了个大桃子切,静静切,默默切,切出公子一肚子窝囊火。我勾了个椅子坐,"沉香,你倒是甩公子两耳光!"
"没力气。"他淡淡应,桃子在手里花朵一样打开。
我想来想去,想完整件事的始末,祸因是公子,收拾烂摊子的似乎是他,我实没理由冲他发火。但他昨日的话说得绝情,今早又换个花样哄我进府,公子觉得被猴耍,很不爽。
他递我一片桃子,我三两口吞肚里,那其实是个桃包子,包尖掐了玫瑰红,馅里用核桃碎仁作实,味道怪香,不留神看跟个真的似的。他又递一片,我照样吃,倒个角色享受着他侍候,肚里的乌烟瘴气就一丝丝抽去。
他再递来两片,低低道:"你记得在兰州官驿逼我吃桃子的事吗?我时时刻刻都记着。"
我当然记得,跟他的事我每一件都记得。"我那时以为你爱吃桃子,谁知你讨厌我,硬是不吃。"
他失神了一会,拨着桃瓣给我讲了个故事。
春秋时卫国有一叫弥子瑕的大夫,是个美男子,也是当时国公卫灵公的男娈,很得宠。卫灵公有一日带他去游果园,弥子瑕摘了个桃子,自己吃去一半,另一半丢给卫灵公,卫灵公不但欢欢喜喜吃了,还说弥子瑕那是爱他。这件事被人称作分桃,跟断袖一个意思。
沉香说这故事时没什么表情,就是语气轻飘飘,仿佛心魂飞在天外。看得我一个堵,公子当时哪想到这回事。
沉香说:"你分明辱我,我怎么能吃?"
我跟他挑理,"桃子你后来自己吃的,我才没逼你!"
"是,你没逼我!"他失语了一会,"所以,将来纵有什么事,也不怪你。"
他慢慢将桃包子塞进嘴,慢慢吞进肚子。那神情,不是在吞面包片,不是在吞桃子,更像是吞一枚苦果。我被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慑住,好半天只见他黯然神伤的眼神,像萧萧花雨一样。
好半天,才明白他拿个桃子出来说事,其实是在自寻烦恼。
我心里有些烦乱,又觉得手足无措。这事要换在以前,抱住了亲一亲疼一疼就过去,但这时手都伸出去一半了,瞄见窗外宫人的衣影,只能硬生生改拍他肩头,"沉香,你别瞎想了!将来能有啥事?有啥事公子都给扛着,有公子呢!"
他默默看着我,不言语。
屋子沉默。
风沉默。
结果公子在他兔子眼的沉默下,没坚持多久就丢盔弃甲,把自己彻底卖掉:"别难过了!不是让公子来当校尉吗?公子答应你,啥都答应你!"

正月十四,上元节的前一天,满长安已经扎满了花灯。街道上出行的人极多,牛车驴车,充斥里巷。我很无奈地再一次在市坊间游荡。
不知是不是我把类似的话说得太多了,他一脸更受打击的消疲,那话说出来跟风吹雨打一样无力,"十五游园子,我不给你安个名号你怎么进去?笑天,你若真肯动一分心思,也去过五关斩六将,金殿上点个武状元,你就是天下第一,不致于埋没了自己一身功夫,更不必我如此费心。"
我那时真跟天打雷劈了,老半天一条舌头直打结:"沉、沉香,你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原来是那个意思!桐林里日日夜夜练剑,他说的天下第一是那个。去他娘的武状元!要公子与一群酸儒蛮夫争个头破血流,莫说十年二十年,就是一百年公子也做不到。
东市里酒肆不少,我随便拣一间进去,借酒消愁。
三杯酒下肚,又叹一口气。
去他娘的武状元,要真能换他开心,公子都想去给他考了!那一刻,他在楼里我在楼外两厢神伤的情景,想来怎不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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