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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语——by白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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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句话结巴完,他倦得躲帐子里歇,赶我出去。
我呆呆绕着牡丹丛走,一簇一簇,还是个未抽芽的春天。风里飘来宫娥们的低语,在谈论昨天的事。
宫娥们说,世子哭了一夜,王妃陪了一夜。
我绕到尽头,收心去逗问宫娥,昨夜的事浮出水面。
他在床边垂泪一夜,诉得王妃的话只有一段:若儿生来相貌丑陋,今日之事何至于此?父王母妃不致伤心动怒,笑天也不致受棍棒责打。只把儿视作寻常男子,这样的事不就是个笑话么?让人闲言两句罢了!母妃,你再瞧瞧儿养的牡丹,若不是国色天香,哪里会有蜂蝶趋之欲狂?它怎能怪得旁人?
王妃心善,又是个慈母,听他说这话,却拍着他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生而尊贵,这么罪责自己致父母于何地?沉香只流泪,挨到将近天明,王妃总算探知儿子心意:公子是他恩人,他原要留在身边,好生提携。
所以临晨时王妃一道使令出来,却是让洪校尉去请公子。隋王已气馁了一轮,只能从妻。
我在楼外晃荡,几次去探他都被宫娥拦下。他传出话,说我受不住闷,把我放出府去耍。

又喝了三杯酒,酒帘下闪进一人,到我身边恭敬行礼,对了句暗语。是长安分舵的,他掣出一封信,低低道:"少楼主,楼主来的急信。"
我接过翻个手,青封底洒金雪点,确是青衣楼的信,抽出来见着老头子的暗记与手笔,很简洁地书了四字:见信即归。
我三两下撕去,吩咐来人:"叫张舵主给公子回个笔,四字:过些时日。"公子学他惜字如金。
日暮时一点一点的灯亮挂上长安街坊,出游的人越来越多。从这一天开始,到十六,长安城会连续三天放禁开坊,任民众通宵游玩赏灯,是一年中难得的金吾不禁夜。
灯光把整个长安的夜空渐渐烧亮,男女老幼牵连接踵,锦冠蛾眉,花光霓色,像是要将整个帝都最璀璨奢丽的风情刹那献出来。公子从没见过这么盛大的欢庆与热闹。
我风风火火赶回隋王府,宅第内外、宫墙御道,也都吊上了华美的花灯,彩带在夜风里飞舞如蛇。府内侍人奔走,宫娥嬉笑,一群人在推移着灯楼。
我去找沉香赏灯,转到蕴华楼,一片璀华晃人眼。月珰说郎君歇下了。
我哑然半晌,疑心她骗我,疑心沉香又不见我,趁宫人不留神硬闯进他寝房。帷幔委坠,映着楼外金光银火,他果然静静睡在帐中。
宫人追进来拽我,月珰怒目:"郎君已被你气伤了身子,你还敢惊扰他?!"
我忙说:"我就看看他!"
"让他过来。"沉香忽然动了下,慢慢睁眼。我飞了过去,挨他床脚坐着,他脸色略略苍白,有些虚弱。我问:"你怎样了?"他凝视我半晌,幽幽说:"笑天,我为你瞒昧父母,持宠胡为,已是天下至不孝之人,只愿你别再让我为难。"
"不会的,你好好睡,我在旁边守着。"
"我没事。"沉香拍拍我手,微笑,"今夜花灯满城,你去瞧瞧热闹吧,不必担心我。"像怕我不听,又加一句,"别像昨日那样又挨板棍。"
挨板棍算个啥,我是不能再害他动气。磨蹭着出了房,只守在廊下,宫娥们瞪瞪眼,也没奈何。稍晚时候,那个汴王还有几家公主皇孙的都先后遣人来请,要邀他赏灯。
我凶里凶气,比宫人还快地赶人:"世子睡了,不去!"
这一夜就这么挨廊下望灯朵,对付着过去。


第四十九章 上元(上)
上元节,仪仗管乐趁早排列出门,随后是车舆狗马,宫人簇着隋王、王妃出府,沉香也一早起身,妆容停当,衣冠楚楚地上了车。我套了侍卫的装束,跨着刀随在车旁。
圣驾未动,一众人都干候着。
沉香在车里探头,对我低低说:"今日宴上或有剑舞,我荐你上场可好?"
"你想看我随时耍给你看,不相干的人我才不耍!"
他默然一会,"笑天,六品校尉不过是个卫官,在王府里升迁也不易。皇宴上舞剑是个绝好的机会,若得陛下赏识,不亚于三元及第点中了状元。我总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跨高马,威赫四方,与我平起平坐。"
"沉、沉香......"我瞪大眼,脑筋一下子打结,爽快了,"我舞,舞就舞!"
圣上起驾,彩仗华盖辅延出宫门,清风下大片的明黄绸帛,浩浩荡荡地从夹城御道中往曲江池而去。帝驾妃驾过了,隋王的车骑才缓缓驶动,紧随其后。
公子在马上远眺,飞尘暗香,前路绵延不尽。
芙蓉园在曲江池东,芙蓉者,水芙蓉,也就是荷花。当此令节,并不是花开之时,一群皇亲贵戚却都跑去游园。
车乘到时,大片彩仪已立于园外,诸王公主多先到了。其中尤其显眼的是各成行列的五色衣侍,五样颜色分别五家,鲜丽惹目,簇列若仙童。公子在长安混了几日,早听说过,杨贵妃那五个堂姐堂兄每每出游,不止珍玩珠宝遗了一路,每家还各着一色衣装,五家同行,整个长安城就像五彩霓霞游动,遮天蔽日,其奢贵豪华无人能及。
我摸摸下巴,打算回戎州也给摆一回豪华阵仗,不信比不过他杨家。
圣驾很快入园,诸皇亲随幸,除了服侍的宫人宦官、禁卫军,其余一概留守园外,非传诏不得入内。皇亲们只能带两个贴身侍人,沉香让我解了刀,与月珰一同进去。他爹娘没久与杨家的几位国戚去陪皇帝赏景,小辈们奉了旨自行游玩。
沉香说,芙蓉园是御园,就是王公都得奉诏才可以入内,像这般兴师动众几乎召集整个长安城所有皇亲的聚游,不知几年才有一次。
园里不能随意乱走,做奴仆的得像样,主人往哪处风景站,奴仆就贴哪处。沉香信步而行,神色恹恹。我关切地问了几句,并他身边瞅着,却又碍着身后寸步不离的月珰,不能太露骨。唉,小娘们!如今对我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真得想个法子把她支开。
三人沿着花径慢行。
园子花里胡哨,有桃李,桃李未开;有兰芷,兰英冒了一点点;几树红梅开得灿灿晔晔,点缀着春景喜气;另外密密麻麻绕池堤的杨柳,也抽了不少新芽。花树间殿宇亭榭,仿佛水云仙苑里抽出来。
沉香不知来过几次,熟门熟路,很快走到大片弯弯曲曲的池沼边。我指着池子叫:"沉香,荷花荷花!"他点点头,我瞅着他,又重重叫:"荷花!荷花!"他一笑,示意月珰退远,站定与我赏景。
这是公子唯一觉得有趣的地方。池沼里碧波澹澹,望不尽的荷花。粉白嫣红,这时节没半点枯萎样子,还开得十分旺盛光彩。仔细看两眼,真荷假荷,原来是人为地巧夺天工。
沉香说,这些都是荷灯。三位皇姨为这次游园会出了巨资,眼前连片的水池里,飘飘浮浮荡着的许多假荷花,全是她们让巧匠制作的花灯,有上万朵之多。
灯旁果然有不少败叶,但有了这些灯,枯荷的意境立即升华了,公子学过画,琢磨了许久,觉得这荷灯朵朵画出来忒妖娆诡异。沉香那小子大概瞧不起这花非花的假货,神情有些木木的。
不过,今日清风徐徐,效野间飘着岚雾,笼得柳如烟,荷若月,他这上苑仙人般的站这景致里,美得如梦似幻。我怔怔看着,他脸上慢慢焕出烟华水气的光采,也悦然望我。
"你喜欢这儿么?"他问。
我点点头。他微笑着:"如今百花未放,没什么好景致可赏,等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这儿不只花多景色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出来踏青了,江头草岸红裙朵朵,才叫热闹好看。"
"咱们到时在扬州,看不到了。"
"李太白有首名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可见三月去扬州是最好的,咱们不如踏过青再去。"
我忙点头,"好!"
他却被什么勾起兴致了,踱两步,望一下柳径烟楼,又踱两步,忽然说:"我作了首诗,念你听听。"随即凝望满池荷灯,一句句吟道:"凤凰池畔双飞燕,衔柳归来语乍惊。万朵云荷接地起,千幢水月共灯生。春风未许上元色,碧浦先赊六月情。幻象离离忽远去,楼台寂寂更无声。"
我张大口,听他慢慢吟咏,抑扬顿挫极有韵致。
柳堤间烟色濛濛,燕影一闪而没。我伸一下脑袋,又探荷池,"沉香,月亮在哪儿?"
他轻笑,"它要假,便假到底。"
"一捅就破。"
我眯眯眼,远处一座亭子,倚山石而筑,临水望楼。亭子似有不少人,有几个正向这边走来。月珰跑几步,过来禀了一句。不久,几个年轻公子到了跟前,"小珠叔叔小珠舅舅"地叫了好多声,把沉香往亭子那边簇拥过去。

彩亭里迎出个金冠紫袍的年轻男子,出声笑道:"大老远地见珠弟在赏荷灯,不知才情发了,又作出几首好诗,竟把侄甥们都忘了!"沉香暖暖地笑:"有璥哥在,他们几个早玩疯了,少了我有什么相干。"
我死瞪着那个男子,月珰忙忙地行礼,还不忘扯着我。公子当然不会给自己的情敌屈膝,那几个皇子皇孙只顾着与沉香招呼,眼里哪有我。月珰拽着我站亭外,柳条下十几个侍婢,花容月貌各有千秋,月珰拉我挤过去,百花丛里插了根狗尾巴草,公子整个一鹤群里的鸡。
小娘们还冲我打了个警告的眼色,我当她眼抽筋。脚尖挪了挪,还是挪到亭脚去。沉香与兄侄们说着玩笑,早忘了我。
我竖着耳朵,有个皇孙缠着问他刚作什么诗了,他颇无奈地把凤凰燕子念出来。亭子里立时一连的奉承赞叹。
汴王李璥果是个风花雪月的高手,十分能弄些风花雪月的雅举,击掌说:"小珠叔叔作的诗你们都听见了,押的是八庚的‘惊、生、情、声',孤王做个评判,你们都步韵作上十首,正好应此良辰美景。"
好多人都哗起来,"璥叔这是何理?小珠叔叔作一首,我们要作十首?"
李璥冷笑,"你们谁有曹子建的急才?司马相如的文采?小珠叔如今是个大诗人,你们十首里头要能挑出一首跟他比衬得上的,孤王送个胡美人给他。就怕十首作出来,都是狗屁!"
皇孙们又哗了一阵,几个侍婢送来纸笔茶果,就在亭里作起诗来。
沉香轻哼,"我还想是谁老在乱传我的诗作,哄抬我的名声,原来是璥哥你!今日巧了,你要不把我这‘大诗人'的高帽摘掉,休想我饶人!"
李璥笑,"珠弟,这帮小崽子哪个是你对手?要想把帽子摘掉,你轻轻抬一抬手,不然逼着璥哥我亲自出手,那可要闹丑。你也知道,璥哥手里只有几篇香枕边抄来的艳诗,你可莫为难我!"
"你倒抖出来瞧瞧。"
我抖抖耳,果然是青梅竹马长大的,说话那个随便。
他两人坐在亭栏边,侧脸正对我,李璥风度翩翩,果然念了一首诗,我听完,没太懂,但光字眼就让我乌云飞满头。
沉香皱眉:"我服了,此后你就是大诗人,这种艳诗你还是留到女人枕边去念吧!小心传到陛下耳朵里,少不得一顿骂!"
李璥哈哈一笑,把他老子也香艳了几句,忽然凑近沉香,低声问:"珠弟,听说你养了个面首?"
我碰了下头,不知不觉竟挨到了亭柱边。
沉香眼睑一垂,"绝无此事。"
"我猜也是别人造谣。"李璥把手搁朱栏上,转而低笑,"珠弟如今大了,别总闷在府里,改日璥哥带你去见识一下女人,你便知这男女是什么滋味。"眼角斜斜,蓦地扫了公子一眼。
那一眼,不是局里的不知道,冷得冻死人。
公子稳了稳气,冷笑。他混帐什么龌龊心思什么货色,公子果然没漏眼。大家明眼人,他看穿我,我看透他,心照不宣。
我如今还知道,这下流坯子不住劲地往隋王府塞猴子,只不过因为,他娘的属猴。

作完诗,李璥吹毛求疵一通,任皇孙们在那里争论,自顾问沉香:"珠弟,大前日让你画的紫牡丹,你画好了没?我的十盏花灯,可是送过府去了。"
沉香终于望向我,目光一触又随即闪开,神色淡了许多,"我这两日有些不舒服,一时画不好了,璥哥要讨佳人欢心,不如先换个别的。"
"换个别的?"李璥作愁眉样,"珠弟,你不能白骗我的花灯,就是换别的也得你换,牡丹不画了,你替璥哥作篇赋文吧!唉,谁让孤王我这回看上的,是个才女!"
沉香揉揉额,"情书这东西,璥哥要自己写才有诚心。"
"不不不!写情书太唐突了。今日难得佳节,又到了这芙蓉园,赏了以假乱真的荷花,珠弟不如作一篇‘早荷赋',一则不辜负满池荷灯的美色,二则帮了璥哥的大忙,三则这上元佳节的御园盛景,也可借你的笔万世流传了。你说可好?"
我默默望着柱脚,有一个事实不得不接受,这属猴的,他比公子还惯花言巧语油嘴滑舌。
李璥铺上纸张,把润了墨的笔轻递至沉香面前。沉香又偷偷瞥我一眼,接了笔,望着素白的纸笺沉吟。众皇孙不论诗了,都围上去看,我被挡在对面,红红绿绿一群屁股脑袋,十分讨厌。
天色慢慢放晴,烟岚散得差不多,水里点着的花灯就不那么出色了。
我挪到皇孙们身后,窜高身子看一眼,沉香已经执笔在写。我又转左边,从衣隙里张去,他写了有两行了。面前挡我的侧了下,忽然把隙遮去。我转战右边,一偏头,恰好见到月珰急得扯柳条,冲我挤眉弄眼,要我出去。我还当她眼抽筋。这边儿也挤得密实,毛发大的缝都寻不到。
我四下望一望,干脆跳亭栏上,居高临下,总算从黑油油的脑袋圈里窥得一斑。素白纸面行云般向下衍生着黑线,一字字飞快绣出来。有两三个细音随着他的书写,慢慢轻读。
沉香写到最后,不知为何越来越慢,跟读的声音也渐渐住了,皇孙们脸上都有些困惑,李璥神色沉了下,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挑了个红桔吃。
我挨到那支笔停下,沉香佝着的腰身直起来,忙跳过去。李璥拾起纸笺看,众皇孙都散他旁边。沉香像是耗去太多神,脸色微微苍白,眼神恍恍,竟有些莫名的悒郁感伤。
我挤到他身边,扯扯他衣袖,示意他出外头透气。
他迅速地把袖子抽开了。
"咦,这奴才是谁?怎么跑亭里来了?"有人注意上公子了。
沉香道:"我身边的一个侍从。"
李璥从纸笺上抬起眼,脸色阴沉,"诸位郡王公子在这里说话,你一个奴才跑进来做什么?!"
皇帝的兄弟封王,皇帝的儿子也封王,父死子继,沉香将来也就个嗣王,所以这堆王孙公子里数李璥的身份最尊贵,他一沉脸,小辈的都不吱声了。
沉香脸色又白了一分,"璥哥......"
我突地夺过李璥手里纸张,三折两折藏怀里,皮笑肉不笑:"殿下,我家世子先前交待了,以后凡他的墨迹小人都要好好收紧,免得被不识相的拿出去,冒了名造假,或者剽窃谋利,甚至说些乌七八糟的谣言坏了他的名声。所以小人是进来收我家世子文章的。"
亭子里一阵沉默。
沉香那对凤眼闪出笑意,低声对黑着脸的汴王殿下说:"璥哥,我心神不宁,那赋文写得毫无章法,文意紊乱,实在不好污了佳人眼睛,还是过两日我身子好了,再给你作一篇赔礼。"
他这么说,又这么副低弱姿态,李璥只好点头。
亭外忽然跑来个小太监,说皇帝传宴,让众皇子皇孙赴紫云楼。

第五十章 上元(下)
游园子的人多,皇宴其实设在紫云楼前的花圃中。
左一圈王公贵臣,起首太子隋王杨相国,往下一个胡腮脸的肥胖将官,再接下去才是众皇子皇孙。右一圈全是女眷,公主夫人,内外命妇,还有一些贵女。皇帝搂着贵妃在紫云楼上,身后高力士领着太监宫婢服侍,两人倚栏下望,指点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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