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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语——by白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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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脑壳没坏,谁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青衣楼不是泱泱帝国,广聚堂更不是朝堂金阙,这里没有王法只有霸道,一百零八条规矩上令下行,绝无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说。
他们想将我五马分尸,除非先杀了老头子。
慕容安道:"楼主既然爱子情深,不妨对外说少楼主不是凶手,一言可盖过。只不过此间众目睽睽,铁证如山,如何掩悠悠众口却要费思量了。"他说完归座,眼神一远,竟与适才说话的语气一样风轻云淡。
我张张嘴,喉间滑下一丝唾沫,还带有水晶饼的香甜。记忆里这道点心的味道在这一刻终于鲜活起来,我终于知道,这世上最关心五姑姑的人不是周凛,不是菁儿,而是这高座上神貌如此遥远,又透着止水般无谓的人。
原来都错了,杀错了,认错了,一切无可挽回。
张开的嘴合上,终于不知如何辨解。
满堂愤色。
老头子轻唤:"笑天,你过来!"
我动一下,但没走过去,寒澹澹的弯刀垂在腰侧,折闪着众张诡谲的脸。我无法明白,这风云诡谲的广聚堂里曾经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铺排着什么样的阴谋,所有人都睁着眼说瞎话,对真相视而不见。
谁相信,这堂上十来具尸体全是命丧我手?
谁相信我有此能耐?谁深究过内中隐情?连老头子都刻意不去辨析。他们在造假在陷害我,老头子假装不知道。
真好笑!青衣楼的密探瞎了废了死了?
我不动,但是老头子动了。他的身手我永远无法估测,只来得及听龙香玉嘶声叫:"笑笑快跑!"
我面前一闪,耳间就只剩轰轰的响雷。
龙香玉冲进来,拖起我往外跑,没有人阻拦。我睁着眼看老头子,他还站在门口,沉默的神情如烫红的烙铁,在我心口狠狠烙下。我忽然觉得无比可笑,我太愚蠢了,竟然直至此刻才看出,他才是安排这场闹剧的主谋。
什么飞信什么急令什么四面楚歌,召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行刑。
我是他儿子啊,他竟然废了我武功,他废了我!

如果我不是生于青衣楼,如果我不是生于江湖,我可以做个挑菜担粪的农夫,我可以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不必因为失去武功而惊惧,我不必因为变成废人而生不如死。
但是这一刻,我只能缩在屋角瑟瑟发抖,我再不能一跳下楼,如过往一样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老头子废掉的不止是我的身体,还有我作为青衣楼少楼主那天之骄子般的骄傲与信心。
龙香玉守着我,一嗒嗒说着广聚堂中的事。
从我踏上戎州的土地,他们就开始往堂里一具具搬尸体。死证充足,活证人也有一堆。第一个是向银川,他清醒之后居然反口相诬,说我血洗洗剑山庄,引起江湖公愤,害死简思成诸人。
第二个是大梭子。我在心神剧荡中听闻这厮没死,却再涌不起丝毫欢喜的心情。这奴才指证的自是劫掠红山宫引兵上吐蕃分舵的事,玛斯布诸人是因我贪财而死。龙香玉在这件事上缄口沉默,她鼻子比我灵,早嗅到阴谋的气味。
方炽是第三个证人,他证实我杀了张明云,理由很得当,公子上长安购豪宅,张明云吝而不依。柳夫子不知又游历何处去了,没人给我申辨,我成了十步杀一人的高手。
然后还有其它物证佐证,总之,这次不只被泼了狗血,还扣了狗屎。
龙香玉喃喃,"笑笑,姐料不到爹会这么狠心......"
娘从佛堂过来,抱住我流泪安慰,"笑儿,没什么事的,相信娘,没事的!"
"笑儿别怕,只是武功没了,反正你也不爱练功,就当把不喜欢的扔了,你还和以前一样,想怎么就怎么!"
"笑儿......"
我蹭着脚尖,小小声说:"我练不成天下第一了!"
娘哭:"不管你怎样,你都是爹娘的心肝宝贝!"
"你骗人!"我挣开她,不住后退,"我是龙你们当然说是心肝宝贝,我变成虫了,变成虫了,你们......你们都会来踩我!我不信你们!我不信!"砰!花瓶摔倒。我踩着满地碎片,哆嗦了哆嗦,"只有沉香,沉香不会,不管我是龙是虫,他都一样喜欢我......"
娘伸过手,还想哄我:"娘怎么会嫌弃你,你是娘的宝贝儿啊!"
"我不信我不信!"我拍开她,碎片飞溅中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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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桂巷,狭窄幽深的小巷子,半片月盘也透不进丝毫光亮。我在瓦砾碎石中探行,不知跌撞过几回。
跌倒了又爬起身,一遍遍,像那日慕容安扑跌而来,那么狼狈。
巷子尽头如八月的夜晚,飘来清幽幽的琵琶曲。
同一支曲子,同一片平湖月桫。月光下荷影荡荡,我踉跄着向那座小木屋奔去,耳边桫音竹声,交织往回。往去的时光中,我曾经攀在竹枝头,耳旁竹叶潇潇,断断续续的琵琶音像生命衰竭,慕容安最终只是栽在月洞门下。
眼前每近一步,脚下便多一分害怕,我与慕容安没什么不同,最终软倒在木屋门前,乐音嘣然而止。
弦断,曲绝。
沉香还坐在那张小圆凳上,琵琶滑落,怔怔地掉着泪,"我今日才知,这曲子这样悲伤。"
我扶着门框站起,浑身颤抖:"你、你才是沉香......不不,你是谁?"
"你不是在查了么?你总是认不出我。"他缓缓走来,那再熟稔不过的面容,闭了眼也能勾勒出来的姿影,慢慢移到眼前,玉色的衣裳还如那夜初见,灯光照出淡淡的清晕,似真似幻。
只是那夜他天真欢笑,而今泪落不已。
"你总是认不出我!"他重复着,而今连责备都无力。
我慢慢抚上那张脸,轮廓眉眼鼻梁嘴唇,一点点抚过,一点点在心里烧起、熄灭,比印记还要令人发疯。
我总是认不出他。
那么多的破绽,那么多的异常,我怎么会认错?
怎么会?!
除了这副相同的面容,就连他身上飘来的淡淡荷香都是熟惯的,我怎么就当成脂香衣香混淆了?!昏黄的灯光,清白的月光,与他脸上的泪光融合,我抚了又抚,抚了又抚,"沉香沉香,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一夜,我悄悄离开隋王府,去到樊婆婆店里。
厚厚的钱据子一张张拍落她手,千缗万缗,樊婆婆笑得如菊花张放。
"婆婆,隋王府的东珠世子得了怪病,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郎君自来身子虚弱,小病小痛是常事,哪儿听说什么怪病?"
"婆婆说他身子弱,是娘胎里带来的病还没好么?我听说他落地时险些夭折了,那时你与金夫人都是他乳母,该知道他得的天症什么样,吃的哪些药吧?"
"哟,公子连这也知道,还需问我老婆子?大凡胎儿不足月,都是不易生养的,何况王妃那时又只七月就动了胎,一胞又是双个,生下来就像俩猫儿大小......"
那一夜彩灯渐熄,我只觉天旋地转。是谁说,东珠世子容貌倾城,绝色无双?
樊婆婆拍着嘴,又啐又呸,"瞧我这大嘴,不该说的都漏出来了!公子可别说开去,本来这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只是天下做母亲的,哪个忍见这么辛辛苦苦怀的孩儿才落地就生生没了,唉,老婆子也是死过儿子的......当年王妃伤心过甚,隋王求圣上下了严令,不许知事的婆姆医师再提那早夭的婴儿一句的,连那东珠郎君都不知自己有个孪生的弟弟,只有王妃尽日嘴里喊着香儿香儿,望着这个却喊那个,当做两个都在似的......"
芙蓉园里秋蟹太寒,王妃年岁又高了,生下一对双胞儿,两个都奄奄一息。长安城里三日寻药,皇榜告急天下,最终却只配得一副药,救得一条命。
"婆婆,那小的一个真死了么?"
"死了!怎会没死!老婆子抱出去时身骨都冰凉的。"
俩孩儿一样俊秀的面容,一样脆弱的身体,隋王抱起这个又望着那个,扶起那个又舍不下这个,床前一碗救命药,幼子两条命,产榻上还昏着只望过双儿一眼的王妃。
随时都是三条人命。
隋王眼泪点点滴滴落下,挣扎半夜,才狠心放下小的一个。"我儿,你是上天多给的恩赐,父王却没福气领受,你、你回去吧!"
王妃初闻有喜时,正握着一串浑圆大珍珠,隋王说孩儿小名东珠,男女皆宜。游园那日,圣上随手赐王弟一段沉香,那晚生下双子,隋王大喜过望,大儿还叫东珠,小儿乳名便是沉香。
隋王抱着绝了气息的幼子,叫一声沉香,又叫一声孩儿,直抱至五更天,怕王妃清醒见着,才匆匆命一个乳母抱走,衣冢也不给置,皆因怕王妃触景伤情。
樊婆婆怀抱死婴,望一眼紧一下,刚做母亲的人,怎不同样触痛心怀?何况这孩儿眉眼未开,却已是秀美脱俗的容姿,上天怎么忍心收回去?她随手折了朵大荷叶,包住婴儿,终不舍一抔泥土湮去,悄悄放入曲江漂走了。
从那后,世上只有一个李东珠,绝色无双。

我心里犹存一丝侥幸,望着眼前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伸手入我怀,慢慢摸出那个冰蚕囊,从中抽出一方绸子,如白玉花瓣般散落开来。绸面上没有荷,没有人,没有绣,空荡荡地如从来不曾存在过。
如风刮过。
他把绸子展在我面前,看我的眼眸如欲碎去,抖着唇,"你,明白了么?"
有那么一刻,我似是绝了呼吸死了心跳,看着他五指一点点收紧,绸子抓成团,心也像被生生掏去。他喃喃叫着:"笑天笑天!"小银灯在这一瞬熄去最后一点火光,我唇上猛然一凉,他已撞开我越门而去。
我下意识伸出手,没捞住,空空的身怀回荡着他猛然扑来的气息,唇间是他伧促的吻。我感觉得到他的不舍,他与我接触时的欢喜与绝望。我张开嘴,听到那声呼叫里的惊惶失措:"沉香!"
你明白了么?似有还无,得而复失,我与他不过一场荒诞的梦。
我踉跄着奔下小木屋,月辉那么明亮,仿佛永远是仲秋十五。他往桫堤奔去,水光月光,映照着苍茫的夜景。我看到他解出小舟,努力往水里推。他要舍我而去,永远离去。
世间任何人都可以舍弃我,但是他不可以。
我叫着向他飞扑,扑了个跤,滚起来又腾脚飞,废掉的身手再次狠狠摔落。我翻翻滚滚,桫椤叶沾了满身,忽抓着他伸来的手,忙紧紧拖住,再也不肯放。
"沉香,别离开我!"
他手指冷如水蛇,浑身剧抖惨笑,"我是鬼魅啊,你难道不怕么?"
我松了手,冰凉的指尖从掌心滑落,小舟载着一袭玉影飘向湖深处。湖水渺无天际,荷叶田田荷苞点点,舟后的景象没有四季,只停留在六月天。
舟上人越飘越远,像是要永生消失不见。
我大叫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扑出丈远的水面,拍着水追去。
沉香蹲在舟头,笑一下抹一下眼泪,仿佛也是不愿意离去的。他伸手下舟,向着我不住虚抓,我却怎么也无法与他接上。他慢慢住了手,只是望着我。小舟没人摇撸,依旧向荷荡中遽退。
平静的湖面忽然风波汹涌,一枝枝荷花在他背后扭曲,我拼命追拼命叫,小舟带着他没入翻涌的荷沌那一刹,只见他拼命挤出个最好看的笑容,却已被水花模糊。
"沉香--"我嘶声喊,湖水倾天覆来,黑暗灭顶。


终章 东珠
"放我出去!"我无力地撞着门。
三天了,他们把我关在大明阁中,除了在寝室中打转,哪儿也去不了。
房间已经支离破碎,败得不能再败,我在狂乱中连珠床都翻了,就是不能越房门一步。他们难过而惶恐地看着我,一边把房门狠心锁上。我像一头空有狂性却没武力的困兽,双眼通红,心里同样淌着鲜红的血,但是无计可施。
没有人明白我此刻的心境。
我不停撞门,开始还用肩膀,后来用头,换来软绫五花大绑。
我连一条柔软的绫带都已挣不断。叫累了闹累了,只能无力地倒在废墟中。丫头们不断送来饭菜汤水,扫掉了她们又送,直到我无力对付。她们轮流把汤饭灌进我口中,我愤怒地吐掉。
娘又怒又伤心,拍着我骂,骂了又哭:"笑儿啊,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没有人明白我所遭遇的境况。
他们在一条偏僻的横街上找到我,当时我人事不知,连街边顽童砸来的石头都毫无反应。但是我也浑身无伤,仅仅是昏迷着。
他们把我抬回来,抬回来后就软禁着。慕容安来看过我一次,是第三日黄昏。那时我被捆着手脚,歪在翻转的床板上一动不动。他神情仿如往日温和无害,举止还端敬有礼,却已是隔了层云雾看不透。
他看了我一阵,最终什么都没说地离去,仿佛只是来审查我是否真被废去了武功。
他来的时候,娘在我身边,吹着粥想伺机喂我两口,没向他看上一眼。他后脚才出门,我砰铛一头撞了粥罐,老头子的身影在窗纸上静静隐去。
娘把我死箍在怀,压着哭音道:"笑儿,青衣楼能有今日,他慕容安功劳不小,何况二十年前你爹谋夺楼主之位,是他暗中运筹划策,如今楼中旧部新人多有他心腹,他们勾结番人欲借青衣楼谋取天下,甚至拿你的性命相要胁,你爹他不是神,他快扛不住了,所以用个这样的笨法子,是要把你置之死地而后生,希望他念在你武功已废,还有往日的一些情份,从此放过了你。笑儿......你爹也是逼不得已,你别怪他!"
她不提五姑姑,也许他们都曾对不起她,所以违莫如深。
但是我不管他们是死而后生还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不管他们是谁看谁的情份谁谁谁要我的命又谁谁谁要饶我的命,不管慕容安是爱着五姑姑还是五姑姑恨着他,我不管他们的恩怨情仇他们的阴险复杂,反正青衣楼的人我从来不明白我从来也看不透,我随便他们怎么着我不看不想不去猜测,我如今只要我的沉香。
我只要沉香回来,不管他是人是鬼。
三个漫长的白天黑夜,我眼都不敢闭,一闭眼就是沉香离我而去的情景。
他在舟头一会笑一会落泪,最后魂荡神殇地望着我。
一闭眼就是这副情景,我甚至听到他在喃喃叫我,他凄怨欲绝,又分明纯真无助。如果失去武功曾令我一瞬间生不如死,那痛苦绝对比不上失去沉香的万分之一。我如今可以失去全世界,只换他回来。

我开始顺从地进些汤粥,夜里时不时呻吟,痛苦地扭着手脚。果然第四日被喂过午饭后,我垂死的眼神触动了母怀,娘三两下把我解了绑。
午后我温顺地趴在毛榻上,倦倦假寐,趁着蝴蝶进来慢三拍地收拾房间,房门未及锁上,一弹身窜出去。仆僮们被我又踢又砸,如今没挂伤的剩不到一两个,都乏了在廊下打盹。我一窜窜到敞厅栏边,他们才醒神追来。
我吹一声哨,不顾一切地从栏边翻下,险险落在飞奔而来的神马背上。
我终于寻着机会逃出去,也知道这是寻回沉香的最后机会。一路奔到平南街,在坍塌残破的紫桂巷中小心侧行,日间看来,这巷子根本已经荒废。行到尽处,几缕蔓草蜿蜒落下,破瓦积土高堆如墙,不知何年何月早将巷子堵死。
我抹一把灰尘,出了巷又延着街道绕行到另一面,只见到几片残垣一口断井,荒草地凄惶天。
我倒回平南街,拉住一个白发翁问:"老伯,紫桂巷怎么走?"
"紫桂巷?"白发翁想了一阵,指着那条我走过的破巷,"公子往左看,就左手那条,好几十年没人住了,连我老人家都差点想不起来!唉,小时那巷里种着七八株桂树,花一开,闻着十里都香......"
"有个很大的荷花湖呢?在哪儿?"
"荷花湖?小老头在这儿住了一辈子,可从来没见什么荷花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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