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挂了电话,继续作资料分析,然而头脑里总是出现手术台和白色身体的影像,和数据混搅在一起,使分析进行的很艰难。
过了两个小时,宋兆天还是不能进入状况。
他打电话给小严,让他起床去看看谷瑜。
"他好像在失眠,一直都没有睡着。"
宋兆天继续做他的事,直到天亮,他疲惫的摁着太阳穴,打不定主意是否回房间小憩。
身体需要睡眠,精神上却很亢奋。
经过楼梯时,他改了主意,或者说,是身体先于他的意志作了决定。
他在一楼的客房外停下,沉默的站了几分钟,他想起谷瑜的耳朵不好,于是很慢很轻的旋开了门。
床叠的很好,被子方方正正靠着床头,是佣人朱妈一贯喜欢的折出棱角的叠法,很土气,也很干净。
落地窗的厚重窗帘被拉开,有明亮清冷的清晨光辉从玻璃外涌入,以致站在窗边的人整个进入了背光的位置。
在模糊的人影周围,光线形成发光的线条,围绕着他,似乎他正走在时空的中间,再往前一步,就将回复山坡上仰望天空的男孩,在宋兆天的耳边吐出温热的气息。
关上门,宋兆天靠着墙,手掌紧紧按在胸口心脏的位置上。
第 18 章
"别回头,这里没有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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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瑜已经在这里过了五天,表面上相安无事的五天,谷瑜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宋兆天也并不去找他。
期间,正在度假的宋慎惊闻消息赶回来,和宋兆天大吵了一架,虽然老子总也制不住儿子,明刀明枪针锋相对,这也是第一次。
在商界跌打滚爬这许多年,宋慎比宋兆天更了解展龙为人,见儿子态度强硬,走前,他到了门口又退回来,抬头望着已比自己高出一截得儿子,拍拍他僵硬的脸皮:"那孩子肯定受了不少苦,放他自由活着吧。"
"他是我的!"宋兆天歪着脖子放大嗓门,也不知道在对谁吼,脸涨得通红,声音愤怒而颤抖,"我买了他!"
宋慎呆呆看了儿子一会儿,眼皮耷拉,他看出几年里吃了催熟剂一样快速成长成熟的儿子在犯孩子脾气,而死犟的后头,未必不是脆弱的悲伤。
他发现自己老了,不能了解、也管不了儿子了。
天空乌云密布,抑之于风雨欲来,宋慎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
望着老头子的背影,宋兆天觉得心里堵得慌,仿佛只是想抓住那么一点点安慰,以免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悬崖。
他垂下头,低声说:"四年,我放不了手。"
宋慎停了脚步:"......别伤了那孩子,更别伤了自己。"
那天下午,雨倾盆而下,寒风雨水,冷得刺骨,宋兆天在没精打采心不在焉的参加了一个商业大会后,回到家里。
他靠坐在临窗的摇椅上,望着被雨水打湿的后院出神。
冬天里的院子,没有玫瑰也没有树叶,沾湿的秃顶树干被雨水加深了色泽,愈加的深沉安静,单一的深灰色。
他想起那天临窗而立的谷瑜。
望着晴天早晨院景的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景象?
是一样的秃顶树干,没有红玫瑰的苗圃?
还是颜色浅浅的树干,已经在阳光下苏醒的小院?
宋兆天的视线无可避免的转移到床几上的信封,那个大信封里,有那天晚上谷瑜的检查报告,他一直都没拆开。
窗外响起了远方的闷雷,他走到床几,从信封里取出报告。
报告读毕,雷声已渐进,突兀的闪电把昏暗的小院打得通明,在短促的闪光里,宋兆天看见了雨中院子里站着人,很熟悉的身影,闪电过后,轰鸣随至。
他放下报告,靠近了阳台。
睡衣被雨点打湿,紧贴在身上,单薄睡衣上映出伤痕,伤似乎好地很慢。
寒冷的雨里,谷瑜打着颤,仰起头,紧闭双眼,脸朝向天空,似乎在等候天使降临。
打开玻璃拉门,冷风灌进了宋兆天的脖子里嘴里和鼻孔里,把他的思维能力金属吹跑了,恍惚中他听见,谷瑜无声翕动的嘴唇里吐出的句子:
带我走吧。
宋兆天握紧拳头,冲到楼下,停在走廊上。
透过雨幕,他对于是否走近那个湿透的人拿不定主意。
谷瑜察觉到身后的注视,转过身,瞪着眼睛。
那种眼神,让宋兆天以为自己在他眼里,与那些毁坏玩弄他身体的畜牲没有区别。
宋兆天走进雨中,拉着谷瑜的领口,把他往走廊里拽。但被拉扯的人却并不愿意,用那种孱弱的反抗,异常坚定的拒绝。
"放了我。"
宋兆天仿若未闻。
"我不要见你!"谷瑜被领子扯着喉咙,嘶声力竭的喊。
宋兆天紧闭嘴唇,把他拖到了走廊边上,谷瑜用脚踩着阶梯,咬紧牙齿,扭曲了脸庞,不肯妥协。
"回不到过去了!"他大喊。
宋兆天抬手掴了他一巴掌,把他甩到走廊的墙上,然后俯下身体,看着他避开视线,退无可退。
凑近谷瑜的脖子,似乎可以嗅到清爽的气息,浊气被雨水洗涤,留下了少年的清香,嘴唇,在接近皮肤的地方沿着脖颈的曲线,一点一点往上滑动,宋兆天被错觉诱惑,他幻想重新在这个成年人的身上,描绘少年时代的害羞小动物。
嘴唇擦过耳垂,沿着脸颊轮廓游弋,接着,碰触到了湿湿的头发。
"你很脏,我却被你骗了,"宋兆天的声音如雨点撞击地面,轻柔而寒冷,"不过别担心,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眼睛的余光瞄到了谷瑜半合眼睛里的一线痛苦,巨大而沉闷,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杂质的绝望。
宋兆天的嘴唇摩擦着湿润的头发,品尝到了它的柔软,甚至它的颜色。
"......哪里都是脏的,"他抱住谷瑜颤抖而冰冷的身体,靠在他的左耳耳语,"你唯有绝望,最干净。"
透过几根散乱发黄的柔软湿发,宋兆天望着谷瑜身后的偌大天空,它手执黑色乌云,将过去的明媚阳光遮在千里之外......
怀抱战栗绝望的宋兆天,勃起了。
第 19 章
"命运这种滑不溜手的东西,我从没抓住过,但我想必比你预料的坚强......我会保护你,远离病痛,少些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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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兆天拉着谷瑜的手,把他往客房里拽,后者似乎预感到什么,扒住墙壁转角不放手。
"有意义么?"宋兆天转身走到他跟前,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用所需多得多的力气捏紧谷瑜的手腕,把他拉进门里。
房间透出一股阴冷,宋兆天望着在床上蜷缩颤抖的谷瑜,心情是浑浊的。
背对着自己,谷瑜发上落下的水珠沿着脸颊,顺着脖子往下,滑进领口,湿透的睡衣呈半透明,他的身体在那下面若隐若现,背脊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那些颜色较深的伤痕,可以引起爱怜的情绪,以及,人最原始的欲望。
宋兆天被自己的欲望侵略了大半理智,但心底的一点悲哀却是清醒的:他的每一次战栗,都是在抗拒自己。
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人有资格谈意愿么?
宋兆天爬上床,坐在谷瑜面前,用手指抬起谷瑜的下巴,很温柔的撸开他的湿发,谷瑜皱着眉,睫毛遮住了眼睛,嘴唇苍白紧闭,宋兆天凑过嘴,被他避开。
"别把我当学长,现在我是你的主人。"宋兆天用没有感情的语调说。
谷瑜的嘴唇微微开启,如同想说什么,最后又紧紧闭住。
从以前,很久以前开始,每次都是这样,什么都不说,痛苦的,龌鹾的,通通沉默,宋兆天很想掐住他的脖子,大声地质问他,到底想说什么,还有什么秘密,还有什么作践的事,都他妈说出来,什么是自己不能接受的?
所有的不能接受不是都不得已而接受了,谁还怕什么?
"请,请主......主,"谷瑜的声音很轻,他缓慢的抬起头,眼神闪烁了几秒,逐渐镇定下来。
宋兆天发现,何时起,谷瑜的眼睛,已经深如潭水,望不到尽头的黑。
"别忘了用保险套。"说完的时候,声音不再发抖了。
宋兆天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开口,他觉得现在的处境很荒诞,好像进入了角色扮演的游戏,虽然起头的是自己,但被这样配合,他反而不知所措。
相反思维的僵硬,身体的反应倒是诚实。
他低下头,很深很深的吻了谷瑜,他感觉到舌头深入时对方的躲闪,仍旧一意孤行。
这是一个没有实质回应的吻。
嘴唇离开时,宋兆天笑了,笑得很大声,仿佛经历了一生中最荒诞的时刻。
走下床,上去自己的房间里拿了套子回来,他看着在自己的笑声中逐渐流露痛苦表情的谷瑜。
为谷瑜和自己脱了衣服,宋兆天很认真地检视手里的东西,戴上,紧挨着一具和他一样冰凉的身体坐着,他忽然想起了每次睁眼都会忘记的梦境,让他在梦里乐颠颠的情景,与此相差无几。
原来一切就是一场春梦。
他抚摸着谷瑜的皮肤,心火烧起来了,烧的皮肤也发烫......这是一种沉闷的火热。
进入冰冷的躯体,欲望得到纾解,火热却仍未减,憋在胸口,几乎难以喘息。
能发泄的只有情欲。
高潮过后,一如四年前在夜店,宋兆天俯卧在谷瑜身上,放松全部肌肉,与他头靠着头。
谷瑜透过宋兆天的肩膀,愣愣的望着天花板,声音疲惫而沙哑。
他说:"放我走吧,阿天。"
欲望满足的恍惚间,宋兆天固执得抱紧了他。
那个雨天过后,宋兆天没有再去看他,但记忆常常作祟,引他到客房门外,宋兆天不知道每次会在那里逗留多久,但凡清醒过来,他就离开。
谷瑜会逃走的可能,宋兆天不是没有预见,不过每次想到把他锁在房里,或者找人监视,他就对自己生出厌恶。而谷瑜确实一直安静的呆在客房里,不看电视不听音乐,没有人给他送饭,他就饿着,没有人给他换洗的衣服,他也不在乎赤身裸体......他的需求,并不比死人多多少。
不稳定的平静里,小年夜前一天,谷瑜终究消失了。
宋兆天从公司回来,在书房里办公直到晚餐时间,朱妈给客房送饭后,才被告知房间里缺了些什么。
之前就是处在狭小空间里生存,没有人格和尊严,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比沉默更像沉默,消失不见,似乎也没有什么差别。
"钥匙。"
小严没见过神色那么可怕的老板,颤颤巍巍老半天才取出车钥。
宋兆天夺过钥匙,推开眼前所有遮挡自己的人,赤着脚奔进车库,接手船厂后第一次踩下离合器,驶出车库。
夜已降临,作为大多数人年前的最后一天抢购,城市被嘈杂的语声、音乐、拥挤的人群、商场酒店亮如白昼的灯光,装扮出喜气洋洋的气氛,很多气球,购物袋,行人,干扰着宋兆天的视野。
从六点到七点半,他漫无目的的沿街寻找,没有谷瑜的痕迹。
车驶到城市最繁华的闹市区,他被长长的车流堵在长街中央,有一些行人从他的奔驰与前面的现代小跑间狭窄的空隙里穿过,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招呼着身后的一家老小,于是高高矮矮瘦瘦胖胖穿得鼓鼓囊囊乱穿马路的一家子,互相扶持,接踵而过。
恐惧从心里像涨潮的海水漫溢,无法抑制,宋兆天感到害怕,害怕再次失去,在别人都快乐的夜晚里失去。
无论是永远,还是四年。
无论是不是童话里的精灵。
长长队伍的尽头,绿灯亮起,车辆逐一移动,宋兆天麻木的把手放在拨杆上......
熟悉的瘦弱背影在此时,在超市门前一闪而过。
他打开门,在刺骨的风里大叫谷瑜的名字,那个瘦弱背影颤抖了一下,更快更用力的往人群里挤去。
喇叭响起,接着是谩骂声,宋兆天浑然不觉,在身边也开始移动的车辆间隙里强行穿过,推开眼前的陌生人,从人群的夹缝中冲入超市。
超市里人满为患,宋兆天在一个个货架后搜寻,粗鲁的拨开客人,撕开碍事的促销海报。他确定那个背影是他,先前的恐惧被愤怒取代,被自己的所有物背叛遗弃而愤怒。
谁允许你离开我!
宋兆天不正常的举动招来了保安,正当保安犹豫是否报警还是勇敢上去制服看上去精神有点问题的高大男人,突然肩膀被人拍了拍。
保安回头,身后的混血男人挽着一个女人的手,用很正的当地方言拽拽地说:"一边去儿,我是公安,我来处理。"
第 20 章
"早上,在地铁里被挤成薄薄的一片,被人踩了脚也踩了别人的脚,推推搡搡下了轨道,小跑的赶在九点前进公司打卡,忙忙碌碌工作一整天,中途被上司训了话,下班后沿途进了超市买菜,又累又萎靡的回到家里,洗菜煮饭,过一会儿,更萎靡的家伙也回来了,他懒洋洋的踱到厨房门口,违心的表示要提供帮助,在被婉拒后心满意足把自己扔上沙发,因为电视里放的肥皂剧大声傻笑......你看,重逢并不是好事,我既要小心身上的火别烧到你,又要留意噬心的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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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
何中西轻轻碰了碰茫然张望的宋兆天,却被他反手握住,从小到大的死对头眼神空洞。
"他在哪里?你见到他了么?"
何中西知道宋兆天看他不顺眼,从幼儿园抢饼干到小学为小鸡鸡的长度大打出手,每件事都能恼羞成怒,互相嫌恶。然而,看着此刻丢了魂的宋兆天,他忽然发觉自己人品不坏,至少对宋兆天的糗事摆出喜闻乐见姿态的自己,现在并不兴奋。
这悲伤太真实,连旁观者都难以置身事外。
"冷静点,我们先从超市出去再--"
习惯落井下石的何帅哥安慰的努力但生硬,对方也全然没有被安慰者的自觉,他定定的望着前方,推开何中西,往超市门口冲去。
顺着宋兆天奔往的门口,有个和周围愉悦气氛截然相反,但与宋兆天的诡异表情很搭调的苦瓜脸,惊慌的看了一眼,如被洪水猛兽追赶,转身落荒而逃。
当何中西跃跃欲试,也准备撒开脚丫,女友拉住他的滑雪衫。
何中西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个习惯性忽悠人的广告微笑,璀璨动人,闪闪发光:"宝贝,我很快回来。"
"案子?"
"现在也吃不准。"
女友把棒球帽往下压了压,遮住光晖:"去吧,注意别把自己走丢了。"
何中西找到宋兆天时,他们已经跑过街心,上了公路的高架。
高架,很有些年代,从城市开始富裕起来,就被列为最早的规划之中,但早期的设计缺乏经验,附近商业区的日渐繁华,使得整个城市曾引以为傲的环线一段,也显得碍眼了,年后,部分路段将被拆除,下面也不再有汽车,这条街已被列为步行街。
在将要消失的通往高架道的斜坡上,谷瑜站在一边,宋兆天站在另一边,当中是从地面向上行驶的汽车,前灯接着尾灯。夜里,这流动的灯光显得有些薄弱,他们的表情被黑夜吞噬,在欢腾嘈杂临近年关的市中心之夜,就像一出被不知名的力量拉着动弹的皮影戏。
谷瑜站上护栏,隔音板在他左手边,前面是街景,脚下是来往不息的车流。
尖锐的刹车音,何中西眼明手快,拉住不自主向车轮堆迈步的宋兆天。
"你跳吧,"宋兆天的声音很大,语气却很冷静,"我他妈也会跟着跳下去。"
隔着车流,他死死盯着回头看他的对方,好像这里除了那人什么也没有......没有车,没有公路,没有人声,没有时间,没有白天黑夜。
谷瑜在护栏上站了很久,许是犹豫许是害怕,过了一会儿,他偃旗息鼓半摔半爬下来,靠着护栏缩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