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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语——by白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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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藏被窝里,好不?"

接连两三天,他都被我拌在大明阁中胡天胡帝,什么赛狗打马球,全抛脑后头去。这床第之欢他渐渐熟悉,就是身子羸弱,都不敢太过放纵。
有时候也只在阁里耍些小游戏。我发觉这小子实在单纯得可怜,王府的十七年当真是白活了。什么双陆、樗蒲、蹴鞠、投壶,啥都不会玩。连一次让几个奴仆角抵取乐,他在阁上观看,竟然也那么津津有味。
这两天秋老虎毒得吓人,除了早间在桐林里走一走,公子也不敢让他乱跑。听花匠说牡丹苗晒坏了一片,我摸摸鼻子,不敢带他去看。
连日没出桐院,外头的世界似乎也没翻天覆地,只是听说周凛从兰州回来了,带来的消息证明龙香玉没诳我,而公子也没看走眼。那一月中滚青门确实没人出过范阳,他那一门的刀法其实另有旁支,但神份成谜,行踪诡秘,凶手至今没逮住。
王海贵与兰州分舵的人据说只是小惩大戒了一番,不知老头子为何大发慈悲。诸事有人操心,公子懒得理,整天只与沉香厮混。
沉香不知为何,特喜欢巴着那张竹榻,还指使我搬到敞栏边。大明阁是双层雕楼,右翼连着齐整朱厢,厢外游廊如龙,曲曲折折绕去便是莲池。竹榻靠在二楼花栏间,他坐着趴着都可以遥望潋滟水波,点点粼光荡荷影。
我陪他坐在榻边,他随手抓过公子的雪青圆幞,扯一扯,压臂下当护腕了。然后托着腮念念叨叨,一会桐院桐院,一会又荷院荷院。这两日时不时如此。我琢磨着他心思,大概是想给我的院子改名,好在他还不知牡丹,不然念起牡丹院,公子这男儿脸面不知哪里摆。
听他念念不休,一时豪气大发,叫人取来十色笺,大笔一挥,写下这么两个:荷苑。对他笑笑说:"公子给你换荷苑,马上换。"
才要差人去跟总管说,沉香瞪着那字,突然一手重重拍纸上,叫一声:"这张是我的了!"然后小心翼翼收入怀中。我傻愣半晌,头回知道公子的墨宝如此珍贵。
后来院名没改成,那小子压根没想去桐换莲,公子被白白糊弄了一回。
他来了三日,第四日一早起来,让公子侍候着穿衣洗脸之后,便晃悠晃悠地往书房走。那是他头回走那里去,大明阁除了几间客厢,差不多带他逛遍了。这间没去,是我压根就忘了有这么一间房。
我抓着衣带,纳闷地跟在后头。
沉香一开门就晃了眼,公子那书房,叫一个浩渺华丽,连他这长安世子都被震住。
他走过去,金檀架上随手抽下一本,慢慢翻一翻,丢了。再抽一本,慢慢翻过,又丢了。跟着抽第三本,翻得稍快,翻完还是丢。然后是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第七本,第一架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一排又一排,一本比一本翻得快,一本比一本丢得干脆。最后就像刷纸,唰唰唰,连一遍都没过完就往后头丢,公子眼里只见纸页扑腾,飞书满天。
"沉香,你在找什么?"
沉香停下手,转身看着公子,那神情特无辜,"没有。"
然后走回敞厅,闷闷呆竹榻上。
我不知怎地心就纠结起来,过去把他搂了,连亲好几下:"我带你出去玩。"

第十四章 荷苑
我想起一个地方,青衣楼左护法的望园。
慕容安喜欢改造各种器具武备,他的望园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次我甚至看到他造了木傀儡在排兵布阵。这人是第一聪明人,学什么会什么。但是老头子总说他是纸上画图。
这回没用飞的,两人并肩而行。沉香有时抢前几步,再转身倒行着看我。那动人神情,一如那夜在兰州街头曼行。经过雾溪,晨气烟雾散开一片绿荫,溪边茂竹清劲,他随手折一枝插我后领里,大笑着,又抱住我吻。我恍了一会才回神,敢情公子给他当花瓶了,还不开花的。
望园在溪对面,走上一条乌木桥,便可在玲珑曲石间遥遥望见。我对沉香说:"这儿不能乱走,到处都是怪阵。"沉香点点头,神采飞扬。
果然不能把他闷屋里。
我看了看他,情不自禁抚上他飞眉修鬓,笑道:"沉香,我喜欢你开怀神气的样子,你永远都这样。"
桥下碧影成双,如画如幻。他欢心一笑。
一路穿怪石而入,沉香被石上一些奇怪图纹吸引住,看了又看。我告诉他,这是信陵君没事画着装神弄鬼的,那人一整日想些古怪东西,你搞不明白的。
沉香点着头,两人继续走去,前头数排蒲葵,大叶招展,隐隐有话声传来。我与他贴叶而行,似乎是慕容安的声音,只听到这一段:"......暗货不造分帐,这也是青衣楼百来年的规矩了,你查不到实据,可是来怪我?"
"怪你什么?把这条规矩废了!"
"你是想将王海贵砍了吧?他这次使的手段,连我也看不过眼......"
那第二个声音似是周凛,我赶紧拉了沉香绕内园去,青衣楼左右护法聚一起,向来不会有好事。
慕容安的内园不种花,建了众多星罗棋布的平台。
台上摆设的全是他奇思妙想改良出来的各型器械,上至天文测仪,下至农耕器具,公子也搞不清他造这些做什么,以前太无聊会跑来拆整为零,但他没事人一样,不几日又造一个新的出来。还交待下人公子怎么胡闹都装没看见。
想想都没劲。
沉香果然来了兴致,在平台上跳来跳去,拉着这个问那个,公子懂的夸大几分,不懂的胡扯几句。他开始很认真地听着,后来很狐疑地看着,最后扫都不扫公子一眼,那一边翘的鼻子眉毛,就摆着早已戳穿公子是个牛皮。
"沉香,难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
"那你装那神气干啥?"
他指着个独轮带斜刀的车子,道:"我第一次问你,你说这是田犁,第二次问你说是刀车,第三次又说是铡机,哼!不懂装懂。"
我糗大了,忙转另一台去。抬头一看,高高的斜杆,底下支架绞绳,这个公子认识。立时笑嘻嘻拉过他,"瞧,打城头人的,石炮。"
还给他装了石,比手划脚地解说如何操作有何威力。
沉香在那里琢磨着,我东摸西弄,拿起一架连弩试了试,又抱起个三龙吐珠仪,正打算给他瞧新鲜,突然高空压过一道长影,呼啸一声,我望去,刚好见到圆滚滚的石头轰进慕容安的大房子里。
"笑天笑天!"他转过身,笑得挺开心。我却见到青衣楼两大护法联袂飞来,周凛一只大掌击向他后脑。
顿时魂都飞了,大叫着扑过去。
周凛的掌风刮过背脊,我把他堪堪抱住,滚倒在一边,撞歪了几架仪器。
两人狼狈地爬起来,他被我紧紧护着,完好无损,公子额角却在刺辣辣地发痛。
"七郎,原来是你在顽皮!"
慕容安的声音从石炮后温和传来,我只扶着额,吡牙咧嘴。娘的,肿大包了,怎么见人?
沉香俯过头,捧住我脸庞,一下一下吹气。那清香气息吹上额,吹在伤处,一点点暖洋洋,暖进心窝,我哪还有半分痛。"沉香,你要亲一亲。"
他果真亲过来,还说:"你以后别撞这么大个包了,疼死你。"
"公子那还不是为你!"
他立时又神气起来,"那你以后撞大点。"
我斜着眼,慕容安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如春风吹人,"听说七郎这两日只在桐院与美人嬉玩,倒让人好奇是如何妖媚的女子,把你迷得--"
苍青色身影在跟前微微一顿,那人的话嘎然止住了。
我稍稍扫去一眼,慕容安神色只是凝了一下,随即叹:"七郎这癖好,何时才改得过来呢!"
周凛在他后头怒不可抑地接口,"未到兰州我就听闻你劫了隋王世子,还把他当娈童囚养着,整日正事不办,只顾风流狎耍,如今还引到戎州来!你,你真是色令智昏,鬼迷心窍!"
沉香拽紧我衣袖,颤了一下。
"公子这癖好碍你们啥事了?!"当着沉香的面,两人被贬得如此不堪,我要不怒那我也是不食烟火的仙。
周凛铁青着脸,扫一眼沉香,又扫一眼我,越发暴怒。
"周护法,七郎毕竟是少楼主,不可无礼。"
我眯眯眼,公子怎么忘了,信陵君对我有慈父情结,哪会给周凛动粗?
"他让我服了再说!"周凛怒哼。
慕容安微微一笑,"这也怪咱们,怎么都没想到,七郎大了呢!"
他就站我身边不远,衣袖一扬,忽然拍了下我脑袋,公子一个不妨,被他拍个稳实,心头别提多窝火。又听他接着道:"七郎今年都十八了!"
那神情语气让我想砸了整个望园。
"你十八岁?"沉香忽然瞧来一眼,轻声念,"我叫龙笑天,今年十九了。"
我一愣,似乎金汤客栈那一夜,自己真说过这话。怎么他啥都记不清,偏偏记得这一句!"沉香,我那是顺口--"
"你骗我,第一次见面就骗我。"
"那个......沉香!"
他跳下平台,往园外走,我忙追去,在一架圆纺车旁将他扯住,解释道:"我娘给我算命,老说我命不过弱冠,所以逼着我给自己加一岁,还要我早晚默三遍,她说这样可以骗过阎王。沉香,我只是一时说顺嘴了!"
沉香似乎也不是很恼,瞄瞄天瞄瞄地,又瞄瞄左右前后,嘀咕:"你家也真杂!"
我莫名其妙,瞥了两大护法一眼。上了年纪的人果然头脑僵木,一个脸沉似鬼,一个沉吟不语,对沉香只有敌意。心头不悦,便拉了他出园。
沉香垂着脸,一路扮个假老头,装深思样。
其实这两日公子早把他识破了,这小子拆穿了压根是个坏胚子,兰州那三日,不过欺你不熟,装模作样骗你。
瞧他一气之下,连夜赶我出驿馆就知道了,公子那时真蠢。
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那么士识三日,绝对不能正目相看。
一路走到雾溪,他忽然侧脸过来,贴耳说了一句话。
水里白苹花点点,飘摇不定。我怔怔睁大眼,看着他越溪离去。

好一会才想起去追他,却已不见踪影。
一整个下午就在坐立不安中渡过。大明阁里少了他玩闹的笑声,连丫头们都沉闷起来。元瓜儿一径地问画里的公子,我憋闷不已,躲帐子里看他绣像。
要给他知道公子一不见他就对着他的像发痴,这老脸不知往哪搁。但就是忍不住。
不知谁的绣技如此神奇,将他绣得栩栩如生。
那人该多熟悉他,可恨。
正恼恼想着,心中忽地一动,猛抬头,龙香玉半明半暗的脸贴在纱帐外,不知几时到来。"你不是在陪娘诵经吗?"
这两日娘又在佛堂吃斋念佛,龙香玉被拉了去作陪,我还暗自庆幸,不想她一放禁就跑过来。
"笑笑啊,姐可是去给你求平安。"她探进来,伸指拍拍我额上的包。
我气恼地扫去,忽然手中一空,那幅绣像给她夺走。
"原来在看香香。人走了,这会在相思。"
她啧啧连声,我急忙去抢,卡着她手臂,两人滚出帐外。龙香玉一个飞腿旋身,把我甩开,还恐吓,"乖乖站着,不然我撕了。"
我一回身,踢了个大衣架,又踢了张花梨墩。
她好整以暇地,把沉香的绣像翻来倒去地看。看得我心头七八把火乱窜,咬牙道:"龙香玉,你有完没完?"
她却皱起眉,"这是什么布?丝不丝,绸不绸的,绫也不是罗也不像,连这绣线绣功都古里古怪。"
"番邦来的,少见多怪。"我翻个白眼。
十二岁以前的龙香玉被娘强制着学女红,说女孩子别那么野。压迫了许多年,硬是磨出一手顶呱呱的绣技,结果她最终还是造了反,翻了绣架舞刀弄枪去。虽然艺业荒废已久,她的眼光应该还过得去。
原来这绣布不是绸料,真不知那龟兹人哪弄来的。
龙香玉又端详两眼,忽然把绣像一叠一叠折起来,折成千层饼攥着,然后从怀里取出个青囊,倒了块白布包着的物件在手里,怔怔地犹疑一下,还收怀里去,却把绣像塞进囊中。
那个青囊我认得,是她的如意宝贝,什么绡什么丝织成的,据说水火不侵刀剑不入,平时揣得严实,装啥都不让我知道。这回居然拿她的宝贝装我的宝贝,我咆哮起来:"龙香玉,他是我的凤凰。"
龙香玉眼弯弯地笑,"啊,不用我给你扮凤凰啦?"
我伸出手,怒道:"还我。"
"小气鬼,还说姐要啥给啥!"她整个青囊甩过来,哼哼一下,"拿你的宝马,给你个宝囊。笑笑啊,你看好你的凤凰!"

不曾有一日这么渴望黄昏的到来,没等那颗大火球沉下,我就拍了马出去。在戎州街头寻了一阵,问了好几人,才问到紫桂巷的位置,急急忙忙找去。
不知他为何要找那么个地方相会。
"日落之后,你到平南街紫桂巷来,我在巷子尽头等你。"他轻轻一句耳语,毫不留恋地离去。
寻到紫桂巷时,天光已殁尽。深深的巷子在朦朦夜色中,幽寂无声。我策着马进去,两旁依稀残垣破屋,没一户完整人家。一路越走越狭,到最后碎瓦败砖,充斥满巷,无奈只得撇下黑马,孤身步行。
天越来越黑,巷子不只狭隘,还曲折。我摸了一阵,心头不住惊跳,忍不住叫:"沉香!"
"沉香!"
除了轻轻地回声,怎么叫都没人应。
我不死心地继续摸去,昏暗中只听到足下瓦砾碎裂,虫鼠窸窣的声音,越来越担忧,"沉香你好好地,可别出事......"
眼前忽地豁然一阔。
平漠桫堤,远天近水,一抹浅浅月痕正在水天之际摇晃。
我定了下神,冲过去,一顷幽净湖水,一座临湖小屋。橘光从低低启开的窗口透出来,耳里除了桫风抚湖、夜芜轻摇的声息,还有的就是小屋里传来的,一声声清婉的琵琶音。
那曲调如此熟悉,正是兰州巷里听到的那一首。
我冲到小屋前,推门而入。
沉香端坐圆凳上,手抱一把曲颈琵琶,灵眸翦翦流光地望来。他唇角凝笑,摇指清弹,那姿容之风流,是我不曾见。
一曲毕,他才笑着问:"好听不?"
我醒过神,埋怨不迭:"好端端地跑这来弹琵琶,呆我家不行么?害我空想了半日,还担心你会出事。"
沉香一手抱琵琶,走过来拉着我,还是问:"好听不?"
我点点头,把他大力抱住,笑着说:"原来你会弹琵琶,还弹得这么好。"
沉香扬眉一笑,把我拉往一张矮床坐下,琵琶倚床头放着。他翘了脚,打横靠着里墙,嘴角噙笑地看我。我与他并排靠了,手枕脑后,四下里溜了一眼。
黄白的木墙,东面倚床西窗桌,北墙一只梨黄小柜,还有他适才坐着弹琵琶的圆凳,这小屋简陋得不像话。
想起整条紫桂巷,公子土生土长的戎州人,竟不晓得有这么清贫隐世的地方。
斜眼望去,那小子一抹悠闲笑里,含着莫名的满足意味。
"沉香,你哪弄来的这屋子?可不大好找。"
沉香不答,我又问:"你打算今晚住这?这儿有公子的大明阁舒服?"
他还是笑而不答,我一把将他拉入怀,两人脸颊相贴,鼻息相闻,亲密得如两尾相偎的鱼。沉香道:"戎州城就这巷子人少些,别的都不够隐敝。我还是挑了处容易找的地方,早知你不满意,就让你多转几圈,去荒山野岭找我。"
言下之意,似乎想给公子找个山洞弹琵琶。这小子原来如此记仇,还在计较我让他绕弯儿上青衣楼的事。
我哼一声,"半夜里野狼跑出来,你不怕就好。"
"我怕。"沉香弯起天真的眼,"笑天,我很怕你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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