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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语——by白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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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汤客栈。兰州最大的客栈。
听说兰州古有金城汤池之称,有多坚固我不知道,倒是这家金汤客栈打我住进来的那一刻起,暗地里就稳固了许多。
我可不理王海贵给我安排下多少人手潜伏在客栈四周,刺客当道,他要敢悠着他试试,公子我少一根毛发,自有人扒他们的皮。
最好的客房给我腾了出来,收拾得光洁干净。侯小金又叫人铺了面胡毯,挂了许多玩饰,连他街上买的一些珠子甲片,都花了番心思给我搭成图案。我瞧着还算赏心悦目,舒舒服服倒软椅上,搬过一盘绿葡萄吃。
晚膳时,王海贵让人送来只夜光杯,还有整整一大樽冰凉的葡萄酒。说是妓宴上看公子爱喝,他家恰好私藏着几桶上佳的红酿,于是装了樽送来。
我把玩着夜光杯,心不在焉,"可惜没琵琶。"
"公子,给你找去?"侯小金问。
我摆摆手,把他赶下去。这时天已黑了许久,夜色灰蒙蒙,半开的窗外挂了蚌壳儿般的月,似极昏醉的美人眸。
我取了那幅绣绸出来,边喝酒边看。
也许世上并没这样一人,王海贵也并没拿它来贿赂我,这只是龟兹商人的一件宝贝。
但这绣技实在太逼真了,公子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美的绣品,没有大红大紫的颜色,不似蜀绣那般浓墨重彩,但就是艳红的酒色映上去也会黯然无光。
我慢慢搁下了酒杯,抓起几粒葡萄想吃,又不知不觉塞杯中,恍惚里红摇绿荡,似有锦花千落。但想世上真有这样一人,不管相隔千里万里,愿他与我相见。
我抖着手,轻轻抚上绣里的人。
青荷里,玉绡衣,顾盼一笑,虽非女儿,却是女儿也不及的倾城色。颤抖的手指抚上绣像旁的两个字:沉香。
字是蛊人的烟青。烟青小篆,沉香。
碧幽幽,蛊得人神恍恍,我低唤:"沉香。"
一声又一声,如醉酒的猫。绣绸上的人像是要活过来,我看着那双眸,有一点灵窍撞入心底,他的笑,是对我笑。
我笑,沉香。
绸子慢慢滑落,纵然世所难觅,心魂仍愿醉在这锦花春梦中。

客栈外忽然有点响动,远远地似从街上传来。
我惊醒过来,走到窗边探头望。隔了一道院墙,果然就是清冷的长街。月光淡淡,街上一点点火光窜动,似乎是官兵在搜寻什么,挨家挨户折腾着人不得好睡。
不一会,到了客栈这边。我等着。一刻钟后侯小金跑过来,隔着门问:"公子,几个蒙面黑贼盗走了刺史的宝贝,差人跑过来搜查了,公子要开一下门么?"
我这房是二楼,又与其它客房隔得开,一时还搜不到这头,但听声音也快了。望着窗外一片清淡的夜色,所有神妙心情全都烟消云散,空落落地跌回人间,我咆哮:"侯小金,你家公子给人搜过房吗?!"
"是是!公子,马上给你打发走!"
侯小金滚了人,我才慢慢回头。
就是这一回头,浑身忽然僵住。连呼吸都忘了,只晓得瞪大眼去看。
棠木花桌,流苏布,我刚刚坐过的软椅上坐了另一人。
玉色藕花衣,黑发委坠,像只缘水而生的妖。沉香。
他咬着夜光杯,天真的眼望着我,酒液晃动,那杯色酒色在两片霞唇间黯然无光。我握紧拳,竟不敢惊扰他。
他忽然一笑,如云鸟惊飞,我屏了气叫:"沉香!"
叫声出口,猛然捣住嘴,怕就此惊走他。世上怎会真有这样一人,我是在做梦,我是喝多了酒,眼前见着了幻影。
但是沉香向我招了招手,清清楚楚,那动作如此自然而令人悸动。我飞步过去,拉住那只手,一时七魂都不知流落何处。
他摇着酒杯,问:"这个好喝么?"
我点点头,见他伸出一点红舌,轻舔酒液,又咕噜噜全喝了。不由笑,"沉香沉香,你......怎会在这?"我问得怔忡,果真还在梦中么?
"我听到你唤我......"他歪着头,晃晃空杯子。
我给他添酒,又拿过那盘子葡萄,一粒粒喂他。"这个好吃......"人恍恍惚惚,动作却如流水,只盼哄得他高兴。
"你也吃。"他学我,也把葡萄往我嘴里塞。
我吃了两个,情不自禁,轻轻咬了下他指头。
沉香扑哧一笑,忽然丢了杯子,将我揽住,"你叫什么?"
他不揽还好,一揽我却回了神,心里扑腾扑腾快活起来,望着他口舌灵活地说,"龙笑天,我今年十九了,你呢?"
"我十七。"他答,然后轻轻地,"龙笑天,笑天,笑天。"
十足我唤他的语调。我再忍不住,伸臂抱住他,清香淡淡,从他衣裳里飘出,似是初夏的荷香。沉香的身子很轻,很凉,被我抱在怀里,不懂挣扎。
"你喜欢我么?"他问。
"喜欢。"
他高兴了,搂住我脖颈,双唇吻了过来。
这小子,根本是个雏儿。
我搂紧他回吻,在两片柔唇上辗转缠绵,激荡的情火在心底如繁花片片开放,怎么也把控不住,三两步将他放倒在罗床,扯去衣裤,做尽那人间快活事。
销魂极乐间,恍恍一眼,满地散乱衣衫里,一片素绸委于椅脚。


文中人物岁数以虚龄计~

第二章 梦游
十五岁时,青衣楼的执事总管将我诱上了勾栏,美其名曰是打赌输了,不得不给我寻乐子,事实上我第一回就是阴在他手里。
那年岁,算不上幼稚无知,何况楼里的人龙蛇混杂,我这个少楼主耳濡目染,想装清纯都不行。但人生头一遭,被个经验老到的妓姐儿搂着咬着,那感觉有多狼狈别扭,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吃亏。
沉香是第一次,我一摸就知他是第一次。可是他与我不同,我在妓姐儿手里如坐针毡,他在我怀里欢喜不尽。他比我还像只偷腥的猫,哪怕疼痛,也只是猫着颈子,牙齿在我胸前磨咬。咬得我浑身发颤,心儿发颤。
十五岁在勾栏里的窘迫,令我一度恨极了青楼妓馆。老头子风闻了几句勾栏里的笑话,将那位执事总管狠狠责打了一顿,随后给我丢来数之不尽的美女娇娃,我过了大半年香风红软的日子,不知哪里犯冲,忽然觉得那些个千娇百媚,越看越厌烦,于是发了通大火,赶得一个不剩。
老头子没说什么,两个月后我的寝居里多了个美貌少年,夜里脱得光光爬上我的床,我如头回面对女人一样,与他僵持了半夜,后来还是他摸了我两把,我不堪丢脸扑回去,才互相纠缠着慢慢水到渠成的。
那时老头子奸得不像话,见我动了点兴致,立即效法之前的手段,送了我一堆娈童。我图着新鲜着实快乐了一阵日子,可惜头脑楞是没被冲昏,渐渐又腻了味,也渐渐瞧出他的阴险意图。
而后那些娈童就被清理了个干净,我也如了老头子的愿。这世上,男色女色再不能腐蚀我的心。老头子说,你是青衣楼少楼主,不能连这点定力都没。
我是青衣楼少楼主,讨好我的人不计其数。那些人各逞心思,手段花样百出,一年下来,平白送上我床的俊男美女可开出十家妓馆。可惜,老子不乐意的时候,照样踹下去。
我不乐意的次数很多,侯小金说,公子您的胃口被养刁了。
我的胃口被养刁了。不是倾城绝色,我不爱。
因此,我深信,沉香的到来,不是意外,更不是一场梦。

但是,清晨醒来时,我犹疑在梦中。沉香不见了踪影,几缕阳光洒在窗花上,仿佛一天的晨气全在这金黄明灿里弹出,眼界里随时要百声嘈扰起来。
我扶着额,慢慢爬起身。沉香是何时走的,我竟然不知,若不是这一床的狼藉,我真要以为做了一夜春梦。下床捡了衣衫披上,那幅绣绸跌入眼中。褶着卷着,静静躺在桌底一隅。我拿起来,抚上那人像,依然觉得活色生香,魂销神荡,不自禁吻上那对眼。
耳际恍惚是沉香的笑声,轻轻一响,荡入心底。
回过神来,侯小金正打了洗脸水进来,鬼鬼祟祟,"公子,叫人送热汤沐浴么?"
身上有沉香的味,有些不舍,但还是点点头。侯小金冲外头交待一句,我心中一动,又说:"叫王舵主来一下。"
沐浴之后,我依旧将绣像贴身收藏。侯小金几次三番想偷瞄绸上乾坤,都被我狠狠瞪了回去。他咕咕哝哝,"这么宝贝,当真不是藏宝图?"
"是藏宝图,公子第一个将你灭口。"
他缩了脖子,小心翼翼陪我出了客房。来到楼下,客栈的一楼隔出个大堂,经营酒食。这时候,用早点的人还真不少。我扫一眼,看得出好些是附近的街邻。侯小金机灵着,贴近说:"公子,听说这店里果酪做得出名,特别美味香滑。"
"那就尝尝。"
要是好吃,就给沉香叫一份,也不知那小子跑哪去了?
挑了望街的窗位,伙计送上碗蜜桃果酪,我搅了搅,闻到羊奶的腥味,眉头就皱了起来。侯小金忙叫上些糕饼豆浆,那伙计瞪瞪眼,半晌却送来一碗清汤牛肉面。我抿了嘴,侯小金那一脸急赤白汗,活似我要剥他皮。
不由就笑出来。挑起面条慢条斯里吃着,还说,"果酪就给你吃吧,坐下来,慢慢吃。"
侯小金松了口气,"明日让厨师做公子喜欢的糕点,公子今日高兴,小金子沾口福了。"说完挽了袖子坐下,三两口将那碗果酪扒个涓滴不剩。
我当真羡慕,不挑嘴的人果然有口福。心里起了作弄的念头,慢吞吞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在兰州这几日,你就吃果酪吧!以后还能混出个名号,叫兰州金果酪,嗯,八仙有个张果老,你是侯果老。"
不理侯小金苦着脸,我的眼神被门口进来的一个身影勾去。
那人,一早就让我牵肠挂肚,梦里梦外的,此刻却仿佛天上走来,活生生静悄悄地来到眼前。我望着他,偌大一个客栈,只剩他沐着朝阳光华的身影。
沉香。
他在角落里坐下,要了一碗果酪默默地吃,全不见我的存在。我丢了筷子,不知如何走到他对面,慢慢坐下。沉香似乎瞪了一下眼,旁近的桌子有些声响,又仿佛没有。
我怔怔望着他。这小子,换了身绛紫罗衣,怎么看都不对味,还有那衣上大大的牡丹暗绣,真一个花枝招展。不知多少人在看他。心里怪怪的,再看他垂脸吃着果酪,那双黑湛湛的眼偶尔抬一下,就像蝴蝶熠了下翅膀,在我脸上闪过。
我就怎么也对他生不起气。
"这个,好吃么?"我指指他的果酪。
沉香慢慢抬起脸,望住我不说话。
"小二!一碗蜜桃果酪。"
没一会,果酪搁到我面前,那伙计一双鬼眼在我和沉香身上转来转去,眼神暧昧不清,令人动疑。沉香皱眉瞪去,将他瞪跑。
我心情大好,拿起碗里的瓷勺子,伸到沉香面前。他瞪目结舌,看着我舀了勺他碗里的果酪,舔着灌入嘴里,受惊不小。
"你--"他终于开口,旁边一桌刀鞘响动,几条黑影围过来。
"大胆!"
我斜乜一眼。
突然抢过他那碗,一勺接一勺,偏偏吃了个底朝天,瞧他那雷敲的呆鹅样,一股忿郁涌上心头。昨夜里,葡萄美酒夜光杯,我喂你,你喂我,何等恩爱甜蜜?如今不过吃你半碗果酪,做什么模样?!
刀剑架上身,店里惊走不少人。
侯小金奔过来要跳脚,被我一眼瞪住。我沉了脸,
"沉香?"
这小子,到底什么身份,竟然还有打手贴身保护?
沉香脸色突然煞白。他挥挥手,那些打手收了兵器。一式天青襕袍,乌纱圆幞头,拢到他身后。我只想他好好跟我说句话,哪知他古古怪怪望我一眼,转身出了店。
我撞翻了椅凳追去,迎面正与急步赶来的王海贵撞个正着。沉香站在店檐下,被人团团护住,再不看我一眼,我那一阵气!跺脚回了店。
坐回临窗的桌子,抬眼就望见他侧着身站在那处,朝阳从檐上洒落,照得恍若金童。我无来由地心脏一阵抽痛,别开脸。就见王海贵暧笑垂手,杵在面前。
"坐!"我一指椅子,冷冷道。
王海贵坐下。笑着问安:"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有王舵主照应,那是睡得十分好。"
想起昨夜销魂,我心如春水荡,一漾一漾地软下去。不禁又去看那屋檐下的人,却见一辆猊毡马车飞快驶来,到了他跟前倏地停下。沉香慢慢钻入了车里。
好小子,还等着坐马车哩!转念一想,他此刻还能骑马不成?
"公子看中了?"
我头也不回,"王舵主识得他?"
"一个富家子弟,从长安跑来兰州游玩。"
"可巧了,这富家公子有梦游症,昨夜跑到我房里去了。"
"是巧了点。听小金子说公子想要倾城绝色,本以为不好找,哪知昨日打马回来就在城里撞见了一个。属下给他下了点催情药,当夜就往公子屋里送的,不过......"
"不过什么?"
沉香不知为何将那个乱瞄人的伙计召了出去,一个打手塞上一串铜钱,少说也有半贯,那伙计两眼放光,就贴着车窗嘀嘀咕咕给他说着什么。
王海贵接着说:"他那群护卫不太好对付,临到客栈时被他们一打岔,那公子趁乱跑掉了!可能吃了药,人不太清醒,他才会糊里糊涂跑到公子那儿去,这也是公子与他的缘份吧。"
他笑了起来。我却见那伙计走后,沉香霍地掀起窗布,双眼火焦般往这头巡来,最后落在我脸上,瞪一眼又刷地下了帘,那马车就被簇拥着走了。
我终于转过脸。王海贵一脸狗屁的笑,对于昨夜那桩巧合不敢居功。
"龟兹商队的黑货,王舵主就只抢到个玉匣子?"我突然问。
"公子,这事......"他忽然支支吾吾,脸色也不自然,"珠宝瓷皿也抢到一些,属下想公子也看不上眼,就没呈上去。那只红玉匣子,听说是商队头领的宝贝,上面的锁试了几回都撬不开,属下猜想定是藏了什么贵重物件,这才呈了给公子。听小金子说,公子见到了里头的东西,好像不太满意?"
"你没见过里头的东西?那幅绣画......"
王海贵茫然,"什么画?"
我心里转了九曲十八弯,脸色倏变,"那些敦煌壁画!我瞧你还没拓完吧?"
"快了快了!"王海贵还是赔笑,"再有一月......"
"哼!"
王海贵站了起身,也不顾店里人多眼杂,冲着我连连作揖,"下属们办事不力,请公子瞧着海贵一片孝心,在楼主面前美言几句。龟兹商队的事,属下会想法子赔偿他们,分舵这边犯过的兄弟也会按规矩处罚,绝不坏了青衣楼的名声!"
我冷冷一笑,"你说到做到,不然送再多美人,我也没法替你盖了这事。"
"是是!"王海贵复又坐下,"公子,客栈这边人杂,您要实在不愿住分舵,属下在城西有处空着的私邸,是个小花园,不如到那儿住几日?"
"公子爱住哪就住哪!"
"那公子可要属下去把那绝色少年找来?"
沉香。想起沉香我就似蚂蚁碰着了撬不开的蜜罐,又痒又恨。但要再让王龟孙下药绑来,公子我心头那才是虫子在钻,直想拿刀割人!
"找人探探他住哪,公子我自会找他!"

王海贵走后,侯小金又蹦出来嘘寒问暖,刺探我胃口何故大转变。我哪会给他好脸色,阴阴笑,"果酪你还得吃着,放心!就这点还吃不垮你家公子。"
回到房中,召来那个鬼眼伙计,我让侯小金甩下重重的一贯圆钱,果然黑眼珠钻进了方孔里,这家伙恨不得十八代祖宗都给我吐出来。
"公子,猊毡车里的那人问了小的三句话,第一句,他问小的为何瞄着您和刚才那位紫衣公子,小的答了后他又问小的昨夜都看到了什么,嘿那个,小的胡乱答了,他再问了一句有几个人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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