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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语——by白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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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伤害我什么?门口就是我的亲卫。"
"好好。"我一笑。将桃子切成几瓣,分给他吃。沉香看着我递过去的桃肉,慢慢地脸上腾起一片薄红,也不知如何动气了,一劈手就打掉。
我一呆,"你不是爱吃桃子么?"瞧他蜜桃果酪吃得津津有味的,白痴都知怎么讨好他,怎么反而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你再胡说八道,我叫人掌你嘴。"
我冷笑,又递一片桃肉过去。
他再打掉,我再递。这次直接送到唇边。沉香张嘴,"拿走。"
我趁势塞进去,哪知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又吐又咳,那狼狈的模样令我一时后悔不迭,忙取了块手帕为他拭嘴,他却一撇头又避开。我心里堵得难受,只好叫他,"沉香。"
"住口!"
"沉香沉香沉香沉香沉香--"
"住口!!"
他真地怒了,狠狠瞪着我。
我握拳,如被针扎。忽然翘腿坐落凳上,桃肉一片片丢入嘴里,满口的酥脆,抹齿的甜酸。我不在乎,"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昨晚你跟我的事对吧?你心里不清楚,我就说一遍让你明白!昨晚你在我房里,喝我的酒,吃我的葡萄,两个男人脱光了衣服,你抱我我抱你,在一张床上滚来滚去,那叫你情我愿!你的脑子糊涂了,剥了裤子自个摸摸......"
沉香跌倒在榻上,脸白如鬼。我呆了呆,扑过去揽着他薄弱的肩,低声说:"沉香,是你跑来我面前,是你对我又亲又抱--"
"啪!"
我结结实实挨了一巴。
沉香望过来,"龙笑天!你别太过份了!"
我昏了头,正想我是谁呢,我是青衣楼少楼主,从小到大谁敢碰我一根指头,我不砍了他的手老头子也会剥了他的皮,我谁呢!一对眼,却见他眼眶都红了,那小脸比我还委屈,我就只吐得出这么一句话,"原来你记得我叫什么!"
沉香眼望门外,"来--"
我一见苗头不对,立时掩了他的嘴。
"好好好,是我错,是我趁人之危,你再打我一巴得了!"

沉香甩门而去。我有些落索地望着那扇晃荡的门,两个护卫走来关上,咔嚓落了锁。外面脚步奔走,也不知加了多少人手看守。
这小子看出我不好欺负了。我有些怪味地想。
倒在那张榻上,我随手拿了个桃,开始切。一片两片,切成七八片,然后全抛了起来,练剑法。大唐崇尚舞剑,名士侠客无不以佩剑为风雅,有个叫李白的大诗人,狂放不羁,据说剑术也极其精湛,年轻时就曾仗一柄龙泉宝剑游走四方。这人名气极大,我在戎州时常听到他的传闻。传闻中,李大诗人善剑又好饮,酒后大笔狂挥便是名诗千篇,诗里有酒有剑。
老头子有个客卿,叫柳相明,山羊胡子一大捋,都灰里发白了还不知腐朽,一有机会逮着我就摇头晃脑,诗经乐府非吟上一两句以使我毛骨悚然。我记得这是我八岁时不满他三言两语就引经据典,踹了他的报应。柳相明有一段日子狂热得像个少年,常衣袂飘飘,在竹林里物我两忘地舞剑,舞到最后嘴里纵意长歌,歌的就是李大诗人的诗。
他念得最多的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我最爱的一句却是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
想来李白怎会杀人呢?他是真名士真风流,宝剑当酒,慷慨还是失意,犯不到以剑弑人的地步。剑,是用来舞的,像拓枝舞、胡旋舞、霓裳舞,蛮腰小女在黄金殿里随乐飞舞。只是,舞剑的大多是男子,不管姿势美不美,狂歌沮丧,必极力舞得飘举如仙。这样的剑不是杀人的剑。我练的剑,老头子说一击必杀。
桃片被我一剑而过,变成尖尖细细的柳丁条,总数四十九。这招叫天命茫茫,是个劫。
我数着桃丁,打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醒来时估摸着侯小金也该到了,便翘着二朗腿,凌空打起青衣楼特有的手势,左手虚划出令。
眨眼间梁上轻溜溜滑下一条青蛇。我挺佩服这些青衣楼死士,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究竟是几时潜进来的,连我都不曾察觉。眼前这条蛇木然向我行礼,是个不起眼的家伙。我指着那堆桃丁,特认真地吩咐:"待会进来几个,你给我拿这个打翻几个,记住,打晕就好,不许弄出人命。"
他点点头,收起四十九条桃丁。
这些蛇除了能为我去死之外,还有一个特大好处:无论我提多么稀奇古怪的要求,他们都会面无表情地执行。因此,除了偷鸡摸狗,公子我许多阴损无聊的事没少不是他们干的。老头子初闻此事,也只是扬扬眉,不置可否。我想这原来早是他默许的,我翘个屁股都在他算计之中。
那条蛇又溜回梁上,刹那无形无影。
我吸口气,蓄好势,猛然踢了小圆几,发出一声惨呼:"救命啊!"人蹬地背朝天,蜷曲成团。如中了毒的黄皮狗。
门外哐铛开了锁,沉香的几个护卫冲进来,随即又纷纷扑倒。随后又是几人,前仆后继,都中了桃丁暗器。我暗笑得肚肠抽搐。这些人一旦醒来,细察之下发觉凶器竟是一条条大小均匀的桃肉丁儿,不知要如何惧怕猜疑。只怕想破头也猜不到公子我身上。
门口静了一会,旋即又一大片杂乱脚步赶来,我张一点眼角儿斜着,见到十数个兵卫,见到沉香。那些兵卫簇拥着他,戈枪辉立。
他扫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手下,向我奔来。
可惜没跑两步,也被打倒。十数个兵丁哗啦啦倒成一片,房里房外没了声息。我腾地跳起来,扑过去将沉香抱起。
这没长眼的臭蛇,怎么连他也打了?!

车轮辚辚,飞快地穿过街衢。沉香安静地躺在我怀里。我抚着他的脸,斜飞的眉,紧合的眼,乖巧动人。我想起他眼睑开合间,便如一对蝶翅炫目。这会儿合拢了,无限景致勾得人心痒痒,忍不住贴上一吻,脸颊碰着他额头,烫得吓人。
于是敲着前窗,压声怒吼:"侯小金,那马两腿的?!快点!"
"公子,街上人多!"
街上?"停下!去买个寒瓜!"
马车靠边停了,不一会侯小金抱着个大寒瓜钻进来,"公子,上好的翠皮瓜,包甜!"
我把他赶去驾车,三两下剖了瓜,选一片去掉肉瓤,将翠绿翠绿的瓜皮搭在沉香额上。这法儿不知能否消减他苦楚,记得有次练剑伤了自己,夜里发起热来,娘曾哄我吃寒瓜。我挑起红瓤去抹他的唇,往嘴里挤进一点瓜汁。
"你可舒服点了?"我戳戳他脸颊,犹豫着要不要将他弄醒。
前头忽然一阵马嘶,车子晃了晃。我还没开骂,就听侯小金怒气勃勃地叫:"你这秃驴,想见如来何须撞马?"
"施主,贫僧有事相询。"
"啥?一问一两金。"
我眼前翻着乌云。厉喝:"侯小金!"
"施主,贫僧有要事,请启帘一见。"
原来是冲我来的。我压了怒气,挑起布帘打量去。车旁一个白须和尚,白衣布鞋,肃然而立。我挑眉谑笑:"和尚,僧人衣缁,俗人衣白,你是真佛假佛?"
"贫僧是和尚。"
"和尚为何拦我车驾?"
"贫僧有一天物,似在施主车上,故来相询。"
我望一眼沉香,当机立断,"小金子,赶路!"
白衣和尚蓦地一手搭上窗棂,马嘶车摇,半分动弹不得。我微吃一惊,忙喝止侯小金。和尚神色疑重,端详着我缓缓道:"施主,你大劫在前,若不设法消解,活不过来春。"
我呆了呆,原见他仙风佛骨一派高僧模样,还以为有什么高深指点,哪知却扮起半仙神棍,学江湖术士算命来了。我扔去一把铜钱,也不含糊,"疯和尚,公子赏你了,让开!"
"施主......"铜钱滑落地,白衣和尚看也不看一眼,目光忽然落在沉香脸上,怔忡半晌,却松了手退去。我皱起眉,没说什么就放了帘。车里抱紧沉香,掐他脸颊捏他鼻,趁他昏迷欺他,这半日憋的一肚鸟气才渐渐消了。
"沉香,那和尚找你的吧?哼,劫了你就劫了你,公子还怕人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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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却十分平坦。车子到了王海贵那处私邸,是个清静的园苑,苑名疏红。我啧了两声,想不到王龟孙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物。
苑里木筑清舍几间,一汪碧池,数株桃树,结着丰腴的大桃子,都已白里透红。我看得满心欢喜,立刻要侯小金把金汤客栈做果酪的师傅请这里掌厨。侯小金那一张脸,刹时苦得滴出汁来。
我抱着沉香入了主室,里头果然布置素雅,大有隐士之风。床褥瞧得出换了新的,匆忙之间,许多物什却还未更置。两个丫鬟还在拆旧帘子,被我一挥手赶去摘桃。
沉香还是不省人事,我疑心他是烧昏了头,清暑的寒瓜皮似乎没起多大效用。我把他放床上,拉了被子掖得严严实实。那件花哨的大襦自然扯了丢一旁去。一刻钟不到,侯小金延医而来,脸上还是愁眉不展。
我全副心思都在沉香身上,哪管他一旁坐立不安。
大夫在帐外把脉,我使了心眼,扯下锦绡帐子,不让沉香绝世容貌外露。那大夫也规矩,细诊了一会,便舒眉说:"公子只是受了点风寒,吃两剂祛寒的药就好。"
侯小金跑门外去,吩咐抓药的熬药的烧水的造饭的,外头乱成一团。
大夫去后,我立即去捏沉香耳朵,埋怨不迭:"睡到半夜还偷跑,这下好了,着凉了,有你受的!"耳珠儿被我捏得通红,越看越觉出春色动人,于是俯下去舔了,又亲亲他脸颊。
药不久就煎来了,我一勺勺吹着,亲手喂他。喂得乱七八糟,侯小金在旁看着,心痒地说:"公子您哪是做这活的,还是小金子来吧!"
我板脸瞪去,"他是你碰得的?侯小金,去给我提个醒,这苑里下人哪个多一条舌多一只手的,敢侮他的,公子要一刀刀割到他断气!"
侯小金打了个冷颤,嗫嗫,"以前那些娈童美女,也没见公子这么宝贝的,若是让楼主知道了......"
"闭嘴!出去!"
沉香忽然低低呻吟两声,慢慢醒来。
我大喜,笑望着他,"醒了?来,吃药。"
沉香眨眨眼,糊里糊涂地抓我衣摆,惊道:"我们被人捉了?"
"你被我捉了!"我叭地亲了他额头一下,笑嘻嘻,色迷迷。
他瞪大眼,蓦然惊遽起来。
我捧着药,好声好气地说:"大夫说你受寒了,快些吃药快些好。"一勺喂去,他竟然没抗拒,只是眼神渐渐定下来。
"你都做了些什么?"
这话问得我像个采花恶贼,还是好迷奸的那类。我迷了眼,他脸颊五官一处处指去,"这这这,都亲了,嘴也摸了,鼻子也捏了。"
沉香哆嗦了下,猛然挣起身,手在床梁下一晃,居然抽出把闪亮的长剑,冲我刺来。我与他不过半臂之距,猝不及妨间,险些中了招。好在他病中虚弱,我又是老头子逼出的扎实功夫,临危一个铁板桥,半个身子折向后,那剑贴胸而过。
沉香再无力刺来,长剑软软垂着,被我劈手夺过。
药都洒在床上,我直勾勾望着他。沉香闭了眼,弯弯卷起的睫毛不停发颤。我靠过去,与他鼻头近得只塞得下一条头发,气息全吹在他唇上,"你如此恨我?"
他连嘴唇都颤了,"你好大胆子,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沉香沉香沉香!"我发火地吼,"我只知你是沉香!"
他睁开眼,那双眼那么纯净,就愣愣地映着我的人影。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责备。我一腔火气,不知不觉又被消磨殆尽。
他看了我好一会,才轻轻地,说:"你真没受伤?我刚......挺怕的。"
我如被点穴,半晌眉开眼笑,拉着他说:"你会耍剑么?等你好了我陪你耍,我耍剑可厉害了,你瞧!"
我如猴子翻出去,学着柳相明的招式,稍加变化后,风潇潇落叶飘飘,一套广袖大舞的飘雅剑法,如猫咬了尾巴,磕磕绊绊,撞倒一片桌椅。在不小心连人都栽了后,终于见到沉香眼中闪出笑意。
我故意狼狈不堪地整着衣衫,讪讪笑着。
"你别把屋子也拆了,你家的下人都看着。"
我瞥了眼,门外人头一个个缩去。真是王八蛋养的人,都是小王八。随手弹了弹剑刃,也不过锋利些,并非什么名器。心中有些奇怪:王海龟没事挂把无名剑在床头做什么,不是惹祸就是惹糗。心念一动,倒转了剑柄,我把它递给沉香,说:
"剑你留着,往后我再欺负你,你就这般刺我一剑,我绝不闪躲。"

第五章 石发
隔天,王海贵一早就给我送来兰州分舵的帐册。我才想起老头子打发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那三十六幅敦煌佛画,而是查帐。王龟孙带着两个帐房管事抬了整整两大箱的帐本,走进疏红苑西侧一间小书房。我只得撇下沉香务正业去。
沉香这小子仗着生病,恃弱凌强,把我当小奴才使了,一入夜还赶了我出房。我若不念着他扶个碗都费力气,早就出尔反尔欺他个够本。这时想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要劳其筋骨,那都是自招的。所以成大事者,一开始就不能把话说满,不然就有大苦头吃。
结果我一整夜窝在梁木上,看他睡不安宁,自己骨头酸冷,还饱受挣扎。
一条青蛇藏在承尘间,半夜被我扫见一双冰凉凉的眼,立即不知隐哪里去。我有些可怜这几个仁兄,瞧吧,老头子降大任于斯位,连张床都没着落。
王海贵上来请安,我问起那把剑,他好半晌才恍然,"前两年柳先生来兰州小游,说胡夷在侧,要枕戈待旦,随手就挂了这把青轲剑,属下不使剑,过后竟忘了!这就让人取走,免得公子碍眼。"
原来又是柳相明捣的鬼。我说,"留着,柳夫子的话向来是金玉良言。这帐怎么瞧?一年还是两年的?"两个管事立即上来解说,我最不耐烦这些细琐的事,没半个时辰踹了帐本出去。
王海贵追上来陪笑,"公子慢慢瞧,这帐也不是一时半会能看完的。我让两个管事候着,随传随到,您要闷了城里转转,看中什么好吃好玩的属下给您弄来。"
"王舵主,你也不必这般曲意讨好,我不会吃了你。"
王海贵还是赔着小心。
我沿着碧池走,两个小厮正在投红鲤,碧澄澄的水波里一道道红影破去,钻到水亭下就沉了。桃树外侯小金匆匆跑来,抓着一张红贴,老远就叫:"公子,门外有个扎红鞭的小娘子要见您。"话说完,他人也到了跟前。
我挑挑眉,一边接过那张贴,一边吊儿郎当地问:"漂亮不?"
侯小金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公子眼里哪还有美人?"
我翻贴扫了眼,好家伙,江陵郎家的大女儿。将贴子丢给王海贵,冷笑,"人家指名拜见青衣楼少楼主呢,王舵主,我何时成了兰州的大名人了?你这疏红苑还远近闻名?"
王海贵脸都变了,"公子,属下拿脑袋担保,分舵这边弟兄绝无一人敢泄露公子行踪。"
"都找上门来了!"我想着这两日多少招摇了些,也没深责他之意,只让侯小金领了人过来。往水亭走去。
王海贵忧心忡忡,跟着劝说:"公子还住分舵去好些。"
"公子我让人吓大的?"
理不得他转什么心思,侯小金已带了人过来,赤火一样衣裳,极惹眼。娘说爱着大红大金衣裳的女子,不是泼辣刁钻,就是高傲残忍。郎家的这位小姐却生得冰雪清丽,瞧不出半点气焰。但她敢孤身一人来见我,自然不是什么软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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