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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语——by白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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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层?"沉香莞尔,"你可知兰州宝塔寺是谁人所建?那是高昌王文泰,他父亲伯雅王当年入朝,娶的是隋朝的华容公主。你父亲母亲可是国王公主?"
"造宝塔要娶公主么?"
沉香睁眼半晌,"这个我也不知。"
"你说说那高昌王文泰,他又为何造这十三层宝塔寺?"
"他是国王,又是虔诚的佛教徒,造佛寺自然是为了广扬佛法,普渡众生。传说三藏法师往天竺求经时,路经高昌,文泰王曾执弟子礼,对他苦苦相留。法师登座讲经,都是踩着他的背上去的。"
"你倒清楚。"
他微笑,又说起文泰王进献拂菻狗、玄狐裘诸事,知之甚细。我只想着十七层宝塔独独为他而造,比那文泰国王,诚心诚意得多。
沉香忽然问:"你当真知道那些龟兹人死于何人之手?"
我拍一下他脸颊,"沉香,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说你知道也没用。"
"那你去报官,让官府出个悬赏,捉凶偿命。"
我只好说:"那些人杀人不眨眼的,叫官兵去只是枉死。沉香,你为何那么看重那几个龟兹人?"
沉香瞟我一眼,闷闷不乐。
我正想转移话题,他又低声问:"那天在兰州官驿,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那些卫兵都死了么?"
死了你只怕要把公子送官究办。我轻哼,避重就轻地说,"沉香,我教你个乖,下次要绑我,记得先把我打昏。公子眼睛瞧不见,这耳朵鼻子可灵得很,马儿往哪走,朝东朝西,一听就知。何况驿馆差马进出,没到我就先布了人。"
沉香疑惑之极,"你竟有这手段?你是什么人?"
我嘿嘿一笑,给他胡扯,"陇右节度使可是公子我的亲娘舅。"
沉香愣了愣,半晌看着我,那一脸似笑非笑,瞧得我心头发毛。他含笑道:"借你亲舅兵马,去捉了那凶手如何?"
"你让我亲一下。"
他敛了笑,"你下车去。"
"沉香。"我哄他,"皋兰山有五神泉,我带你去看看。"

皋兰山上榆木成荫,连绵密集。侯小金被我留在山下看车。我与沉香找到五神泉时,他倚了一株高大树木,缓缓地喘气。我想他这一日又爬塔又爬山,竟是被我拉出来活折腾的,直后悔自己哪处不挑,挑这深山野林。
往一口泉眼里捧了水,清清凉凉的,忙送去喂他。
沉香无力地瞪一眼,还是浅浅吮了下。水就漏光了。我把他拉到泉边,两人在那里喝水,大赞五神泉名不虚传。喝饱了又洗脸,洗手,我直想脱了衣靴跳下去,可看他斯斯文文的,捧着水轻轻打脸,惬意不已,只好忍了这念头。
"沉香,这五神泉可是天神让人开凿的,自古以来,皋兰山就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我开始胡诌,他睁大着好奇的眼,"传说天神有五个女儿,前四个都长得极丑,一直嫁不出去,只有第五个才叫天仙的美,让人一见忘不了。天神见来求婚的都是冲着五女儿,心里可急死了。于是想了条妙计,让求婚者去皋兰山凿泉眼,谁凿出最甜美的泉水,就把女儿嫁给他。有四个人很快就凿到了,急急忙忙去禀告天神,天神就把女儿嫁给他们。"
"哦,嫁了四个丑女儿。"沉香凑兴地应着。
我不怀好意地一笑,"那第五口泉多难挖啊,费了五百年才凿到泉眼边儿,又费了五百年才凿出汩汩的泉水,我那胳膊啊,至今刮风下雨还犯酸疼。"
沉香一阵错愕,失笑,"原来你娶了天神最美的女儿,人呢?怎不带出来瞧瞧?"他伸手刮来,刮在我鼻子上,"满嘴胡言......"
忽然就怔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发起窘来。
我抓住那只手,嘻皮笑脸,"你没见吗?瞧,他在这!"我指着他水中的倒影。
沉香狠狠甩着,怎么都甩不开我的狼爪。
我叫:"沉香沉香。"
"龙笑天,我要刺你一剑,不,三剑!"

半山上突然咻地一声脆响,我眼角只瞥见沉香背后金光一闪,想都不及想,急忙抱住他滚开。他适才蹲的那地方,一朵金翎颤动不休。
蓦地又一声轻嘶,那朵金翎闪着蓝色诡芒烧起来。眨眼间,大窜大窜的火芒,从枯枝落叶间腾腾飞起,四面吞噬而去。
我不敢让沉香看,把他蜷在怀里,狼狈翻滚。
两人越滚离泉水越远。那诡异的焰芒在我心头实实烧出把火,越滚我火越大,突然呼呼几下,我从沉香背后发出滔天掌劲。那蓝焰似也到了强弩之末,竟被我几掌扫灭。我抬眼,瞥见青蛇的身影追去,榆林日薄,一抹黑影一闪而逝。
沉香被我搂紧于怀,两人静静靠着一株老树,枝顶飘落几片深碧叶子。他慢慢瑟缩起来,挣开我起身,脸上犹有愠色。
"龙笑天,你这无耻恶徒!"
他恨恨低骂,一转身,两人滚过的地方焦黑一片,如遭雷击,一时就愣在当场。他作声不得,我也不言语,目光从树梢叶缝间望出,见一线清碧晴空。
这场诡焰烧了两人兴致。我与他沿山路下去,走走停停,怕他再累着。一路山坡陡峭,险削崎岖处,我总要伸手拉他一把。沉香默默相随,也没先前那么抗拒了。
远远地望见翠幛下停着的流苏雕车,马儿踢蹄,一切安然无恙。我心一定,疑云又飞上。公子这招摇行状,没引出这几日在兰州四窜的小鬼,什么滚青门,什么江陵郎家,通通不见踪影,倒是招来了刺杀沉香的凶徒。
我想起佛前祈下的愿,不禁怀疑它会不会灵验。
侯小金从车里钻出个脑袋,叫我。我两人走近了,他又跳下来,笑笑地,"公子玩到这会,饿坏了吧?车上只有肉干冷饼,将就着吃点?"
我唔一声,拉了沉香上车,踢了门。
"牛肉片?胡饼?桃子没了,回去再给你做蜜桃果酪。"
沉香咬着饼,看我,忽然说:"车外那位,才是爱吃果酪的。这两日我每见他,手里总捧着一大碗,就不吃别的。"
我嘿地一笑。
"可也奇怪,既然爱吃,又总一副愁眉苦脸,好似谁虐待他了。"他瞥我,分明话有所指。
我挨着他,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向他侧肩,于耳边轻语,"公子要他吃,他哪敢不从?沉香,你一副心思左搁右放,啥时分一些给我?公子爱吃什么,你可知道?"
"你爱吃什么,与我何干?"
"无干?"
他不说话了,半块胡饼咬得磕磕巴巴,还小心儿地藏着。我嗅着他清淡体香,眼前腻肤冰肌只一纸之隔,哪还按捺得住?猛然扳过他一张脸,吻下去。
他双唇胜似柔水春花,一触之下,仿若轻羽入沼,一点点陷落,不得翻身。记不得早间强亲他时碰没碰过嘴,若有,怎忘得了这温柔滋味。

 

第七章 听曲
日头西斜时终于回到疏红苑。沉香这一路再不睬我,只是脸沉如水,不气也不恼。下了车他就直奔那桃叶掩遮的主房,我一脚堪堪踩上门槛,他砰地甩了我个闭门羹。
我宁可他刺我三十剑。这般不进不退,串烧羊肉呢。
晚间唤他用饭,他也只飘出个轻淡声音,"搁外头就好。"
我望着那扇木门,心头一时火热一时冰凉。怎知喜欢一个人,这么活受罪。只得退回客舍去。夜幕落下来,天际淡淡的一抹彤紫,从窗口散去。
我悚然一动,才知自己望着那云那天,站了将近一个时辰。
侯小金透着门缝看我,也不知多久。我招招手,唤他到跟前,指着横几上满满的酒菜,"公子赏你吃了,以后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去,别糟蹋大师傅的果酪。"
侯小金双眼放光,被我连人带几轰了出去。
暗影里钻出一个青蛇,向我禀了皋兰山上的后事。他们竟然没逮住那刺客!这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青衣八蛇,我龙笑天公子专属的捍命死士,居然连一个只敢放暗箭的刺客都抓不住!我在房内来回地走,想不通。
"查!给我查!"
到底是什么人敢动沉香,冲我还是冲他?
"请公子吩咐楼内暗探,青蛇不可擅离公子十丈。"
这也是他们逮丢人的一个原因吧?我咬牙,"你们分四人去守护沉香,他要少一根寒毛......"我突然一惊,冲了出去,冲到沉香房前。
一个素纹食盒好好搁着,他动也未动。
我松了一半气,叩门叫:"沉香,你应我一下。"
隔了一会,才听他低低问:"你有事?"
这片时的等待,似比一年还久,直到他的声音平平安安响起,我一颗心还提着。沉香轻轻开了门,一手垂着,一手扶门,站在那里,深深相望。
我舌头活动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没事就好。"
我叫人重新送来热菜热饭,一样样银筷子尝过,才敢与他吃。他静静看我动作,忽然身子轻颤了下,似乎明白了。
"沉香,你别怕,今晚我在这陪着你。"
他约莫想起车上那个吻,又恼了,"你离我远一些!"

月渐升,桃枝青檐间清辉如洗。我在他房外徘徊,忽然叹口气,不愿再作践自己。
只是对青蛇下了死令,"不管你们使什么手段,把隐在兰州的死士全召过来,公子要他们如你几个,拿命保护沉香!"青衣楼里,除了老头子谁也不能调动这些死士,但是公子要办的事,他们就是即刻飞书戌州,惊动老头子也得给我办到。
我留了四蛇暂时在这里看护,自己回了房,和衣躺一会,摸出怀里藏着的绣像。对着真人两天,只觉一颦一笑,每一分神容都那般勾人心魂。此时借着斜进来的月光,观摩这五色鲜艳的绣品,才觉世间绣工之神,难以描拟。
这画里人神韵之灵动,看得我心头惊跳。
"沉香,好沉香。"我喃喃,半晌恨恨摔了绣绸,起身出门。

疏红苑外,长街清寂。
我牵了黑马,走几步,停一下,隐隐觉得背后有人紧随。这感觉自出苑门就有了,淡淡不去,绕在心头。
我终于回过身,满街清细桂花,凉风如水,沉香静静站在街上,偏着头看我。
我转不了眼,这七月倾世的月华里,只照着他绡衣似流碧,灵真如顽童。
他笑问:"你去哪里?"
我跨上马,慢慢跑向他,忽然一手带去,将他抱上来。两人在这寂夜月街里策马奔行,沉香抓着我笑,笑声散了开去,如一串清脆的响铃。
"沉香沉香。"我情不自禁,脸在他颈间磨蹭。他散着发,软软地柔柔地,极长极光滑。我鼻间钻入他体香发香,还有衣上淡淡的清香,似荷似藕,神思好一阵迷醉。
沉香这回没恼,只是又问,"咱们去哪儿?"
我何曾想过去哪?这会儿抱着他,只觉去哪都是天堂。
于是说:"让马儿带路。"
黑马见路就跑,我慢慢连鞭都不挥,随它自行。只与沉香赏这兰州的夜色街景,胡闾街处歌声飘来,是听不懂却别有风情的异调番音。
沉香听得出神,直叫:"去那儿!"
我掉了马,往那清歌繁灯处走去。
胡闾街的夜别样风致。胡摊琳琅,歌女四处穿行。街上太拥挤,我与沉香下了马,相牵而行。一个个胡人番女迎面走过,身上珠环啷当。沉香看眯了眼,忽然转过身摸了我双耳一下,笑,"你也有的。"
我好一会才明白他所指。"我家附近有獠人,个个穿耳戴金环,我小时瞧着有趣,跟他们学的,如今不戴了。"我摸摸耳垂,两个耳洞还在,沉香竟然留意到了。
沉香道:"你戴来我瞧瞧。"
两人在胡摊上转来转去,好半天只找到女子用的小耳环,沉香拿起一对翡翠色的。我皱皱眉,"太难看,你戴倒差不多。"抓过来往他耳朵比去,沉香端正了脸配合着,挺神气。我哈哈大笑,丢下耳环,又拉他去别的摊子转。
他什么东西都要过去摸一下,我却看见许多人注视他,心头极为不快。
沉香似察觉了,回过头来,眼睛一眨,"咱们去别的地方!"
我扬扬眉,"不骑马了?咱们随处走走?"他点头,我一拍马首,放它自回。然后拉着沉香往摊挡里一阵乱钻,冲过了胡闾街。眼前一条僻巷,月辉清淡,静谧如隔世。
沉香愣了下,语气大为不满,"这什么地方!"
我故意神神秘秘,嘘声说:"这儿人影也没一个,也许会撞鬼。"
他颤了下,握紧我。"笑天,咱们走吧......"
有什么在心头闪过,我没捉住。耳际忽然听到一阵清落落的琵琶声,从巷口一处窗户传来。我怔了怔,想起大前夜葡萄美酒夜光杯,还曾想寻琵琶凑兴。
这会儿马被我放走,琵琶来了,只剩两个少年巷下偷听。

月光渐暗,天上集了许多密云。我看看巷口一株大树,抱了沉香上去,四足枝桠下晃荡。"在这听一会琵琶,你要累,靠着我歇会。"
这话出口,只当他又要怪我占便宜,沉香却歪着头,黑耀耀的眼看着我,点点头,"笑天喜欢听琵琶。"不是问话,他自设想,回了头醉心去听曲。
我抚他发梢,心思也被那巷里琵琶引去大半。不知谁人在这深夜里弹拔,清幽哀婉,音里有难解的缠绵。我恍惚间,只觉这曲调似曾相识。
沉香面朝昏朦的巷舍,一片枝叶暗影打在脸上,他只沉醉在乐声中。我如何都想不起于何处歌馆听过这曲。不知多久,巷内琵琶终于渐渐细去,慢慢余一两个凄音,散落这清夜。
我与沉香许久才回神,折上另一条清静小街,并肩曼步而行。他时而侧过头来看我,脸上带笑,神情动人。我人飘飘,心魂随他走,如踏云雾。
两侧灯火渐无,我回过神,桑麻阡径漠漠,清烟濛濛,离城街不知多远。"这是到哪了?"沉香摇摇头,夜色更深,他的人都快看不清楚了。我只得抓紧他,皱眉看天。
大片乌云骤来,月色再无半分。
"要下雨了,咱们回去。"才说完,天上滚过个闷雷,那雨已经大点大点地落下来。
沉香摊开手,极欢喜地淋着雨。
我忙脱了外衣,将他兜头揽了,"再受寒了咋办?"
他一怔。
雨落得极快,噼哩啪啦,顷刻就是泼天大雨。我再顾不得许多,在两人头顶扯开一片衣篷,叫道:"沉香快跑!"两人在大雨里狂跑,好在记得方向,我不敢稍离他半分。
沉香忽然叫:"前面也是大雨!"风雨声太大,将他的声音冲得散碎。
我听了,不知如何是好。大雨茫茫,夜茫茫。两人都湿透了,我干脆弃了衣,拉起他飞奔。大雨也要跑。
半路碰见一片池塘,水光幽荡,映着青朦朦一座石亭。
我与沉香冲进去,躲一阵是一阵。沉香转来转去,嘀嘀嗒嗒地下他的雨,又看看我,大笑。黑夜里只有一两道闪电照亮他,湿衣贴肌,身段诱人。
我扑住他,"好沉香,给我亲一下。"
他任我抱着,湿漉漉的头发在脸上纠出一片妖娆之色,我亲他,一下又一下,他竟没反抗。冰凉的身体依在我怀里,手环上我的腰。我想起晚间他依门相望,那一刻眼神,分明已生情意。于是再不放手,拉下他一身湿衣。
"沉香沉香......"
沉香嗤嗤笑,"这么心急......"
我堵住他嘴,这难得的顺从,怎能给他拒绝的机会。
边吻边往亭栏推。雨打在水塘上,嘈嘈地响,我满心满耳却只有他含混的呻吟,以及他回吻过来刹那涌上的激动。
一番狂烈欢爱,如外面世界的风雨,要尽情才消。
雨小了,沉香披衣起身,忽然回头啄了我一下,"我走了。"笑着奔入亭外细雨中。我正自销魂里回神,眨眼不见了他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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