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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语——by白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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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拽他,"猫还有一条命。"
"对,它还有条命,不幸的是,它最后一条命也是意外死掉的。猫有了点闲暇,就想带着妻儿游山玩水,结果就是这一趟出游,它遇到了地震,被埋在深坳里。"
凤迦异瞪瞪眼,哼一声。
沉香瞪瞪眼,也哼一声。
龙笑天脚骨又发痛,强忍着道,"你不知道,猫当时并没立刻死,它只是埋得太深了,老鼠在外头拼命打洞,狗在土堆边使劲刨啊刨,可是能抵达猫那里的只有蚂蚁,蚂蚁钻来钻去,一直在鼓励猫,它每次到来都会告诉猫外头又挖近了几分,然后驮一点点小土屑出去。猫咬紧牙根坚持着,可当它看到蚂蚁越爬越慢,终于在那条蚁道的半途倒下时,它就放弃了!它知道外头还有很多人在想方设法救它,那其中有它的朋友亲人,有它的敌人仇家,也有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可它不能再让它们任何一个牺牲了,所以当又一次余震到来时,它毅然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外头传来更嘈杂的声音,似乎有许多人赶过来帮忙了。
龙笑天宽心一笑,看着沉默的另外两人,故意作个神秘表情,"你们猜,猫死了没?"
"没!"凤迦异斩钉截铁。
沉香拍拍笑天脸颊,"你不死,忍忍痛,马上就出去了。"
"咱们都不死,谁也不会死!"龙笑天凑去亲他,"猫其实第九次也死了,它死后又见到了佛祖。佛祖问他,如果再给它一条命,它会用这仅有的生命做什么?猫答了一句话,佛祖果真再给它一条命,你们知道它说了什么话么?"
凤迦异瞪着头顶那道缺口,越来越大了,他已经可以看见光明。半晌像想起什么,从齿缝挤出一句:"图精励治,安邦富民。"
"沉香,你说。"
"......好好活着吧,别再死了。"
"成了!我喊一声,大家一起出力抬!"外头有人大喊着,紧接着轰隆隆几声巨响,滚起大片尘灰,天空飘下了雨丝。
龙笑天扬起衣袖挡住眼前光线,慢慢说:"再猜,猫说了什么,你再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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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杞人
柳相明,来历不明,武功不明,说到底他也就一张枯癯的面庞五官分明,其余一概是谜。老头子以客卿之礼相待,八岁之前,他是教我读书识字的夫子。
至于公子何以被教成这副德行,这个却怨不得他。青衣楼那种地方,想养出一个书生实在是比叫和尚生孩子还难。柳夫子是博学多识的儒士,为人古板不通,公子眼里就是一介腐儒。
想不到,会在这犬戎国都见到他。
我以一贯的嬉皮笑脸给他耍嘴皮子:"夫子,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这可是您教的。"
柳相明捋捋山羊胡子,不以为然:"子非孺子,诚不可教也,况力行乎?"又睁着小眼打量沉香,半晌微一蹙眉,"妙年同小史,姝貎比朝霞。七郎,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说完,大踏步走进毡帐里。
这时我才瞧清他背后负着的是一只皮篓,里面装满药草。进去的毡帐,也正是飞虹养病的那个。我竟不知他也懂医道,看来是与丹阳子混久了,多少学到些皮毛,真希望他早日将飞虹治好,公子对这趟秋游已经厌了。
拉了沉香回帐里,我召来大梭子,问:"夫子最近看啥书?爱念叨啥?"
"看的最多的是四书,这两日一直念叨着孔子的话: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四书?我头都大了。"你给我从头到尾默一遍。"
自幼夫子教学,大梭子是陪读之一。这人记性好,头脑呆板,最是背书的人才。那些枯躁无味的经籍,夫子讲多少,他便记多少,权当是替公子读了,我只顾着打磕睡。可惜这人如此修养,最终也没修成温文尔雅的书生,青衣楼实在是个害人不浅的大染缸。
除了读书,他学得最多的是如何打杀,如何在公子遇事时冲在最前。
说到底,公子若是个贼大王,他就是贼大王手下一喽罗。
大梭子答应一声,开始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默下去。
沉香把玩着帐里的羊角兽盔,被我扯到身边,叨声道:"沉香,给公子揉揉身,这两日又倦又乏的。"边说边傍向矮榻,大半个身子趴下去,便是一阵筋骨松落的舒服。许是那毒药余劲还在,人总还有些疲累。
"揉?"沉香挑着眉,敢情公子要他侍候一回挺委屈他的。
"好沉香,我真的乏。"
沉香放下一只虎头面盔,坐在榻边,两手轻轻按下来。他于凤迦异处学来的这套手法着实管用,才揉捏两下,身子便十分受用。
"好些么?"
"嗯。"
我眯眼享受着,耳旁是大梭子平稳的背书声,已背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也不知出于哪一章,反正我多是一知半解,也只是将就听着,不甚了了。
半个时辰后,我浑身松软,几欲眠去,沉香突然屈指给我重重一敲,敲山震虎般,把我震得差点跌下榻。我翻身起来,半怒半怨地瞪着他。那小子鼻子一哼,又玩他的兽盔去。
我除了干瞪眼,又能拿他怎样?
认真听了两句书,又厌闷起来,便在帐里翻出一块粗绢,找了笔墨画画。
狼豪笔沾了墨汁,提在手里颇有些踌躇,画什么呢?本来想画他的,但心头那股恼气还未消下去,怪别扭的。
帐外忽然一阵风吹开了帘布,一眼望去,数重毡帐散开,前方有围栅圈着马驹,还有不见花的草野。没花......我灵机一动,笔锋按下去,慢慢拖出枯湿有致的数枝树桠,再沾墨,点了点,开始画花。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大梭子依然背着,我边画边听,依稀对这句还有点印象,似乎出自《论语》。
沉香不知何时已丢下那些动物挂饰,搬个橔子坐在案旁,睁着眼看我画。
我记起凤迦异的话,想他诗画之名显于帝京,此刻万万不能给他小觑了去,于是更加用心地画。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幅雪梅图大功告成。
我轻轻扇两下,待墨渍干了才拿起来,细细欣赏一番,又放回案上。
沉香一对眼随着画上探下看,半个身子挂在案边,研究半天,忽然问:"你干啥画几只猫脚印印?"
我差点咬了舌头,"啥叫猫脚印印?梅花!梅花你不认识吗?!"
公子读书不行,弹琴不会,画画那是天赋来着,九岁那年还博了个戎州第一画童的美称,谁嫌过我的画?这冰清玉洁、凝香挂雪的美丽梅花,他至于看成猫爪子印吗?!
沉香看我一眼,又垂头极认真地看那画,眼睛鼻子都快贴绢面上了,才听他极严肃的声音说:"我知道了,是梅花。"
我捶胸顿足,蹲榻脚去。
眼角却见他小心翼翼地把绢画折了,收入怀里。
刹时心花怒放,恰好大梭子念到一句中听的,我扬手喝道:"停!不必背了,你出去!"然后蹭到沉香身边,半哄半亲,"沉香......你也画一幅。"
"......哼!"他却鼻子一朝,翻身倒榻上假寐去。

黄昏时他又打起了兽皮的主意,帐里垂挂着的黑斑虎皮摸了又摸,大有取下来裁制衣裳的意思,我想起此时不知去哪给他找衣匠,每日一衣的承诺怕要守不住,赶紧溜外头去。
先到飞虹帐里巡了一圈,那丫头吃过据说昆仑山采来的草药,病果然有些转好。见着我竟然还能撑起来,只是有气无力地:"公子要使唤谁?我给你叫,这帮贱奴才,没个省心的!苗子!小......"
"得,你躺着,我就来看看。"
我转出去,在木架子旁找着柳相明。老夫子正翻看着药草,一副老学究模样。我挨在架旁,拣一根小叶多须的嗅一嗅,很刺鼻。"夫子,你这药能治死人不?"
"药医不死病。"
"那你说这世上有人被砍了十几刀死了还活过来的,是怎么回事?"
柳相明举着一根紫草,细眼眯着,"苯教中一些术法高深的巫师,能以秘药炼婴,相传这术法极为邪恶,须以出生不足半月幼婴,致死而后浸药桶中,养三月而活。再养十年,皮肉不惧刀剑,虽伤损却能在极短时间内痊癒。又养十年,头不断而不死。"
"这......这不是妖物么?"
"然也。这些婴孩自幼浸药桶中,不见天日,与世隔绝,心性也异于常人。巫师有时以己血喂食,后十年教其杀人武艺,专为巫师驱使,绝不相叛。"
我瞪大眼,想起青衣楼的死士,舌头有点打结:"难、难道老头子,他、他也会这种巫术?"
"荒唐!楼主怎会这种邪门歪道的术法?"
我偷偷翻个白眼,老头子几时成名门正派了?
忽然一阵风,前头滚来一片沙尘,雾蒙蒙中公子那匹大宛天马蹦出来,黑蹄雕鞍,昂首咻嘶嘶,十分神武。马背上当然还骑着那野女人。
龙香玉不知哪儿野回来,头戴插小旗的铁盔,一身番人的戎装,英姿飒爽地翻下宝马,跟着鞭子朝后一丢,大踏步地走过来。我不禁多看两眼,险些被她这英气模样折住,忘了她本性多恶劣。
此时已是十月初,西北天气较之蜀地,偏冷许多,日间还阳光挺明丽的,将晚时风就紧了,一阵阵吹得人遍体生寒。柳相明将药草收起来,拢拢鼠毛毡衣,钻进帐里去。
我随便坐在帐下,看着附近一个毡庐旁吹起炊烟,袅袅地升上广袤的苍穹。这一幅景致竟有几分催人思乡的萧瑟。心想,沉香不知饿了没?
龙香玉眼一弯,笑眯眯地挤到我身边,两人挨着坐。
我揭下她那顶铁盔,手里弹一下小旗,问:"咱家的花木兰回来了,不知斩敌多少?"
"笑笑啊,姐下次带你去数数。"她拉着发辫,"你跟夫子讲什么邪门歪道?"
我想一下,问:"你知道老头子咋训练出的死士么?"
"笨笑笑,爹哪有那闲工夫?都是周护法训练的。"
"......他会巫术?"
龙香玉摇摇头,"不会。"
我又想了想,也觉得不可能,柳夫子说的药婴需要与世隔绝,公子那些蛇,怎么看都不是白痴蠢蛋或者心性古怪之徒。
龙香玉将一头辫子放出来,乌亮的黑丝微微卷着,膨膨松松地散在胸背,她边打理边说,仿佛漫不经心,"笑笑啊,花木兰好歹有爷娘阿弟惦着,你家那个凤凰可是爹不疼娘不爱,死活没人理。"
"你胡说啥呢?别拿话惹公子。"
"要听不听,随你。姐今日可是到吐蕃军里混了一阵,打听到一件很稀奇的事呢!"
我心一紧,"跟沉香有关?"
"听说你两个被人诳笼子里时,你是马上被放倒了......"
我怒目。
龙香玉眼笑得弯弯如月,"听说香香被关在另一个屋里,郎家族长与苯教法师相中了,要拿去当大盟的祭品......"
"这些我都知道!"
"可你知道他们为何选他么?笑笑啊,你就是不爱动脑筋。你那凤凰是什么人啊?人家是隋王嫡生嫡养的独子,皇帝御口亲封的东珠世子,身份多么显贵,哪是随随便便说活祭就活祭的?你就是笨啊!"她伸出手,扯扯我耳朵,又敲敲我脑壳。
我头一偏,冷冷道:"他们要跟唐皇谈条件,要胁迫陇右军对不?"
陇右节度使王忠嗣,是沉香的亲娘舅。我怎可能忘了当时在兰州闹的乌龙,每次想起那冒认官亲的事,都还觉得糗,尤其当着他的面。
龙香玉晃晃脑袋,闲闲地说:"你两人前脚才踏进吐蕃,郎氏后脚就快马加鞭地把信送到陇右军那儿了,信里说了很多话,好像是什么,闻说隋王有爱子如掌珠,今有幸请得世子金驾,他吐蕃王本是明皇姻亲,必以王子之礼相待,又说什么恰逢吐蕃大盟在即,想请王节度使亲临观典,与世子一晤,若是不去,世子如何如何......"
"就说这些?"
"威胁恐吓的话也不是什么新调调了,姐记不得那么多,反正啊,就是怕王忠嗣在边境轻举妄动,拿你的凤凰去作赌注了。可惜人家王节度使不卖帐,隔两日,就回了个‘任凭处置',便置之不理了。你说你的凤凰是不是爹不疼娘不爱?连亲舅舅都狠了心丢他给狼吃呢。"
我绷着脸,怒气一阵阵郁着,"郎氏见威胁无用,所以才打算拿他去活祭对不?龙香玉!他再没人爱,还有公子我呢!我不会让人欺负他!"
龙香玉冷笑:"你行啊,别忘了要不是我,你两个还在狼窝里饿肚子呢!"
我拍屁股起身,掉头就走。她在后头忽然叫:"笑笑!"
"我知道你行,公子没你行公子去看着凤凰还不行么!"
我脚步不停,边走边气冲冲地顶回去,蓦地手掌一紧,被她拉住。我回过脸,见她沉着一张美丽脸蛋,极认真地说:"笑笑,你还是和他分开的好。"
我怒气腾地上来,甩开她,"你就想抢他,你别作梦,我绝不会离开他!"
"笑笑!"她转两步,又抓住我,"爹娘为了你和他的事,都吵了好几次了!"
我一呆,"......他们有啥好吵,你少来骗我!"
"笑笑啊,你咋不想想,他堂堂一个世子,若不是犯了什么事,会躲躲藏藏随你东奔西走吗?如今连他亲娘舅都不管他死活了,谁知他担着什么祸事!你少跟他在一起,不然真出了事,你后悔莫及!"龙香玉似乎还是第一回用这么急的语气说话,说这么让人反感的话。
我手臂扭了扭,狠狠甩开她,周围已经有些下人奇怪地张望,就是不敢走近来。淡金的光彩照亮远天,极目去能望到一些城廓的影子,仿佛要倾斜下来。
总有一些人,爱做杞人。

柳夫子不知何时又钻了出来,捋着胡子,"七郎,知天命者不立岩墙之下。"
我翻个白眼,"五十而知天命,我才十八。"
说完大步转回那座青毡帐去。一声不吭溜了半天,那小子不定又要使小性子了,弹弹石炮车还好,最怕的是又揪耳朵,一群下属仆人的,传出去多丢脸。
我掀起帐门,先探小半个脑袋,好一会不见天降飞石,才将整颗头伸进去。
帐内清肃肃的,只有他一人,他老老实实坐在案边,手里抱一颈琵琶,神色--不太对劲。
我脚底装了弹簧,蹦地跳到他面前。

第二十九章 风车
沉香轻轻望来。
他怀里犹抱着琵琶,脸微仰着,眼睁得大大,眼里澄光泫泫。
我不觉屏息,慢慢弯下身去。"沉香......"
他可怜兮兮地说:"笑天,画眉死了......"
适才苗子送琵琶过来,告诉他画眉死了,在我俩失踪后,众人惊惶无措,都忘了给鸟儿喂食,两只漂亮画眉给生生饿死了。
我心情烦躁,瞧着他这可怜神情,越发堵。"过些天回去,我给你再找两只,还一模一样的。"说着把手里的头盔晃两晃,给他戴上。
吐蕃的盔甲十分坚实,绝不是一般铁料铸造,我以前见过最好的铠衣都没这般精良。沉香戴着它,脸颊全给遮住,一时似动了兴致,把琵琶交我抱着,自己端着盔沿摇两摇,又摘下来转弄,拨了拨顶上的三只小色旗,忽然轻笑一下,把它戴我头上。
我装模作样,故意摆个威严表情,斜抱琵琶,像风调雨顺里的持国天王。
沉香跟着板住脸,瞪着我,半晌忽然哈哈一笑,被我逗乐了。
听着那笑声,心中乍然雨过天晴,云透霓光。我就地而坐,琵琶抵地,信手拔弄着。龙香玉几人追踪范剑而来,路上不敢招摇,公子那辆拉风的马车连同车夫早被遣回青衣楼,几人驶着小车,本是轻车简从,没想到还把琵琶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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