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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语——by白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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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他还不信我用心。

龙香玉在帐外轻叹:"才三天,就想成这样......"
我恍惚中回神,就见自己抓着青囊袋,面前一盘肉饼和瓜汁,又冷成面壳馊水。
也许该去找那位迦洛法师查探一番了。我直起身,丝囊依旧藏好,鱼吻也袖入袋中。转出帐,正见一片尘烟滚滚,龙香玉与分舵十数人飞马而去,不知赶往哪里。我朝侯小金招招手,问他:"都干什么呢这是?"
他摇摇头。四娘子的事显然这八面风的小滑头也探不出。
我眯眼望着,实在也猜不出龙香玉的心思。侯小金缩着脖,一脸鬼鬼祟祟又说:"公子,羊土神变寺在开大盟,还有巫师做法,要宰羊宰马,听说还要宰活人。"
"我知道。"
"番人们都说这次要宰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大男孩,生得极美......"
我浑身血液都冻结了,慢慢瞪他一眼,侯小金还在说公子你乱想,不一定是沉香公子......我这辈子没用这么快的速度,一筋斗翻上马冲了出去。

羊土神变寺是松赞干布给王妃建造的佛寺,在大唐那就叫皇家寺院。
我在八廓街外下了马,这一圈复杂的街巷布满了吐蕃士兵,形态剽悍,容貌粗犷,望去狼性外露。但是士兵们并没全封了街道,许多番人都可以在寺门前远远围观着,只要不冲过界线,士兵不会为难他们。
吐番民风朴素,并不像汉人那般精狡。我往人群里挤,时不时能碰到友善地笑容。
但是挤到最前端,只见到大大方方敞开的寺门,神寺里有人来回走动,人影幢幢,却根本瞧不清什么。
寺门两侧有缁衣僧侣盘膝诵经,一个个成列排出去,有的甚至伏地朝寺内叩拜,大大的佛珠从脖上垂落,碰着地面,与额头叩地一起响起脆亮的声音。
僧人的旁近,却是一个个持剑执茅的士兵,来回走动着,全神警视着他们。
我想不到堂堂一座皇家佛寺,僧人全给驱逐了,要换苯教的巫师来做法行凶。悄悄从人丛中退出,我折向另一条横巷。这几天在神寺附近走来走去,早知通向寺院的小道不止一条,从另一边过去,沿途攀檐窜壁,避过重重守兵,飞上了寺顶。
两天前在这里转了一圈,大致也摸清了寺内的殿堂廊道。白色的寺墙,镏金顶,檐边窗墙围挂着各种奇异图案的布幡,布有红底黑底蓝底,但是图案几乎都是白色,有莲花有卧鹿有飞天的图体有各种自然形状,神秘而刻板。
寺中有八大殿堂,高四层,一楼有许多木柱经轮,一排排环绕着主殿。
我藏在法轮金顶间,探头望去。环状的楼层间,底下搭着一座泥红的盟台,台上四只大鼎烧着熊熊大火。今日阳光淡薄,天空时有彤云翻滚而过,北风冷冽,鼎里的焰舌窜起来就似炼狱的恶火。
盟台上另有宝珠镶嵌的高座,座上一人,一看就是吐蕃的王,那位赤德祖赞赞普。
毛底厚重的金裘,前绘天蓝花纹,纹心缀宝石,头顶是三瓣黄金冠,瓣纹如雏菊,瓣心嵌绿宝石,整人之金贵庄重,与大殿里佛祖金像可堪匹拟。
王座下有群臣,也是一身锦衣金饰,嗒啷嗒啷仿佛挂满翡翠珠石的衣柱子。
那个迦洛法师赫然也在里面,只是他标新立异了点,浑身纯黑如乌鸦,只有帽子镶了几粒五彩的小珠石。但是他手里执着一柄黑金法器,上面的宝石光辉,也就赞普那顶三瓣金冠能比得上。
盟台下还有肃穆静侍的苯教徒,黑袍毛边帽,手捧各式器皿。
每条通廊则站满了卫兵,盔甲武器寒光闪闪。
我大致扫了一眼,不见要祭祀的牲物,更不见沉香。
心中惶惶,手伸入袖中,握紧了鱼吻。
天阴难辨时辰,我估摸着也过了正午,这些人在盟台上不知宣誓了没有,寺院里尽是古怪的吐蕃法乐,赞普在说话,群臣伏地叩拜,听不懂也瞧不明白。随后是君臣对答,王凌厉,臣恭谨。折腾了许久,台下苯教徒又齐声唱颂了一番。
天色很快暗了下去,我越来越焦躁,屈腰太久,手足又渐渐酸麻。正想换个舒服点的方位,旁边似轻风吹落花,微微一荡。我没有动,感觉有个形影忽然靠近,蜇在身旁一动不动。那份安静,就像日移影转,秋梢叶落,极尽无知无觉。
但是我感觉到了,也不知是吓着还是惊着,匿在袖中的手指轻轻颤了起来。
我慢慢地,一点点转动脖颈。如果来者是敌,这份身手,足以在瞬息间让我死去十次。
奇怪的是心中不曾觉得恐惧,在这慢慢转头的片刻间,竟有另一种微妙感觉,仿佛渴望仿佛期待,心怦怦地越跳越大力,我甚至可以听到它跳动的声音,在胸腔里越蹦越激烈的声音。当眼睛定住那个突来的身影时,那颗心几乎就蹦到喉咙上。
卡住了嗓门,因此,没有失声叫出他。
只是瞪圆了眼,像要窒息般看着他。盟台上的胡语,台下的颂赞,整个寺院里各种嘈杂的声响,通通在这一刻失去呱噪的管道,天地蓦然安静了。
我伸出手,想要闪电地捉住他,移出去时却比转动脖子还慢,只是悄悄地向他伸去,深怕动静大了,立刻就将他惊走。
他忽然歪过头,睁大着眼看我。
我浑身僵住,手顿了下,他还看着。我反应过来,迅速抓住了他,双唇堵上去。
嗓门口提着的一颗心才慢慢定下来,双臂渐渐收紧之后,才知道他终于回我怀里了,此刻乖巧安静,没有半点反抗地任我吻着。
沉香,我的沉香。
眼涩了下,悄悄将一阵哽咽忍住。他伸臂揽我,两人无语相望,仿佛时光就此停住了。最后还是他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下,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
"臭小狗......"
他咕哝,被我一指抵住唇,往下看了看,见没人察觉,才凑他耳畔小声说:"莫出声。"然后环着他坐下,静静看着。
沉香眨着眼笑,虽然无声,但那份神采足以让我失了魂地颠倒。
我碰碰他,心中无限欢喜。
金色的光亮照在他面上,剔透明净。他又一笑,指指盟台,别过头去看。我心想该把他拐回去,却在望及他神情时一刹那灭了念头。他脸上浓浓的兴致的光采,犹如看到梨园新戏,教人不忍打断。
两人藏身尖状的金顶后,十分局促,我俯低一望,扯扯他,生了个大胆的念头。
大殿三楼二楼都有稍向前伸出的平台,幡布垂扬,并没有守兵,我与他转出金顶,在屋檐拐角处揽着他腰往下一滑,轻轻落在三楼上。眼前是环转的回廊,与平台紧紧相连。
我猫着腰往廊道里钻。
他手握我掌中,偶然回望,总能见他依恋的眼神,安静地随着我。
红色的布幡随处飘飞着,在廊道覆下沉沉阴影,许多奇形怪状的兽雕立在廊道间,我与他躲在一尊人面狮身相后,往楼下观望。
一个个黑衣苯教徒摇着彩带法器正往台上走,盟台上不知何时成了黑衣教徒的天地,迦洛法师高声唱祷着,像个司仪,教徒们在大臣间穿梭颂唱。我想起寺外诵经叩拜的僧侣,又看看寺中意气飞扬的巫师。这些吐蕃贵族选这座佛寺举行誓盟,仿佛就是故意要亵渎神佛。
听说赤松德赞是极信佛的,如今却像个傀儡般,被一众臣属挟制摆布。
这个誓盟大会,只怕是做给寺外的百姓看的,当真滑稽可笑。
我看几眼,转头看沉香,再望去,迦洛法师忽然射来一眼,有意无意把我吓一跳,他随即别开脸,又是高声地唱祷。我松口气。
沉香全神贯注,兴致盎然,我有大半心思放他身上。抓着他一只手,心想这小子得想个办法看住了,不然一不留神就给你溜了。
楼下传来活牲的叫声,我忙望去,一头羚羊正给抬上盟台,赞普端坐着,大臣们在行礼,羚羊被献到赞普面前,一个锦衣臣子上前铿锵有力地说了什么,旁边另一个司祭的苯教徒手起刀落,斩下羚羊的腿,然后剖出内脏。
羚羊尖锐的惨叫吓了沉香一跳。
随即又有一匹马献上来,又一个大臣说话,马随后被屠杀。
我估摸着,这情形大概就是在盟誓了。献给赞普的活牲被一头头杀死,腥红的鲜血流下地,仿佛可以听到嘀嘀嗒嗒的声音。我有些心惊胆颤,看他们最后抬出的,果然是一个活人。似乎昏迷着,脸被一头乱发披住,瞧不清楚。
每一个大臣盟誓,赤松德赞总要大声凛然地责命什么。这次献祭的的大臣上前,他更是严厉。这人衣饰在群臣中最为华贵,自头而下,宝石翡翠挂一身。我托着下巴,沉香突然拿手肘撞撞我,愤愤地瞪去。
我猜他必是郎依依之父郎达玛。
郎达玛恭恭敬敬地宣完誓,司祭拨过抬上的活人,挥刀就砍。
散乱的头发披开,露出一柔美的脸,居然是洗剑山庄的少庄主范剑。

半空响起一声锐啸,飞下一物将刀撞落。
满台皆惊。迦洛脸有深意地举首,金顶间又是一阵急啸,二楼三楼纷纷跃出许多黑影,向盟台扑落。我浑身僵住。蹚螂在前,黄雀在后,还以为自己多隐蔽小心,原来偷偷摸摸的动作早给人看去。
寺中卫兵潮水般涌出,与黑影杀起来。
这些刺客全蒙着面,专向盟台上的吐蕃王杀去,身手......与青衣楼的死士一模一样。
我在大冷风里冒了一身汗。
楼下惨叫呼喝,乱成一片,卫兵护着赞普与大臣向寺外撤,这时顶上又飞落一条青影,持剑向吐蕃王急刺。这人也用黑巾遮去面容,但鬼魅的身形与眼神,公子看一眼就知,是周凛。
迦洛法师终于动手了,那根黑金法器,原来也是厉害的武器。
我定下神,迅速撕下一块布幡,撕成数条,一条条结好。沉香好奇地伸手,想帮我,我将一头向他腰缠,缠两圈,打上七八个死结,另一头缠在我腰间。他还不明所以,被我一把揽了,纵身跳下去。
四周打斗得热闹,一个吐蕃兵挥刀砍来,被我踢了,随后冲上盟台,抄起范剑,勉力几个纵跃,逃出了神寺。

城中大批军队往八廓街挤,远远望去,羊土神变寺东边一座山,看来就是那座筑着王宫的红山,山腰间竟然火势燎漫,也是极混乱的状况。先前寺庙附近围观的平民,人踩人地逃窜,士兵高喊着,也不知是在驱逐还是逮捕。
场面一片混乱。
我抱一个提一个,逃得极辛苦。隐约间似见一队急骑驰来,打头那骑,用布纱遮脸,极似郎依依。
我哪敢与她照面,混在人群中,逃到八廓街外,早前骑来的马不知窜到哪去,我东张西望,总算寻到匹无主的。将范剑丢上马,又把沉香放上去,他铁青着脸,看我拉过缰绳,一步步走去。
所有的士兵都去护王驾了,没人追来。我半路找了两顶大毛帽,给他戴一顶,又把豹皮裘解下披他身上,讨好地问:"暖和么?"
他重重一哼。
我低声道:"我抓这人是有话要问他,你别生气。"
"问完了赶他走?"
"赶他走。"
他脸色缓过来。
一路去,将帽沿压得低低。
夜色落下时一骑三人总算艰难地回到分舵,一进围栅,就听到龙香玉放肆的大笑。我提着范剑,左手拉沉香,愣愣地站在帐外。印象中还从没听她这么大声得意地笑过,真是......真是押到了大宝。
我将范剑丢自己那口帐中,拖着沉香回来,在外头叫:"姐!"
她从帐里钻出来,一手提只羊角觞,一手宝珠弯刀,见到我羊角觞先丢了,摇着我肩依然笑:"笑笑!姐给你出了口恶气了!你瞧!"晃着那把弯刀,"姐把吐蕃王的布达拉宫烧了,抢了好多宝贝......"两眼定在沉香身上,似是一怔,就不笑了。
布达拉宫有一千宫房,她烧了几间啊?我黑着脸,"吐蕃王又没得罪我,你洗劫他干嘛?"
龙香玉摇摇头,总算恢复点正常,两眼弯弯地道:"你就不知道,吐蕃王要是不养军队,就不必造那么多武器,他要不造武器,就不必偷大唐的镔铁玄金,他要不偷东西,你也就不会被拐进郎家的贼车,你要不是上了贼车,怎会被装铁笼子里?"
我瞪眼,她几时这般蛮不讲理打横着走?
"龙香玉,青衣楼的规矩是不准打劫......"
龙香玉冷了脸,"他郎家打劫了青衣楼多少,你可知道?"
我闭下眼,眼前是人群乱踩、火烧山宫的场面,不知吐蕃王生死如何。"龙香玉,你回戎州去!"
"赶我走啊,笑笑......"
我二话不说,叫来苗子给她打包衣物。玛斯布几个贼伙也从帐里出来,各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胡乱包扎着。如今整个分舵,大概就煮饭烧火洗衣的仆妇下人是完好的了。
玛斯布迟疑着:"少楼主,这是......"
我冷冷道:"你也会叫我少楼主,少楼主有叫你去烧王宫么?楼主有叫你去打劫国库吗?谁让你跟着四娘子胡作非为了?你犯了几条楼规你知不知道?!"
玛斯布满脸尴尬,连带身边的下属面色也不好看。我真想不通他怎会干出这等事,他不是吐蕃人吗?打仗了还拿枪捅自己兄弟?还有那看样子不算少的一堆黑货,他们要怎么销脏?龙香玉几时变得这么没大脑的?
苗子打了两个包袱出来,提在手里,也不知该给不该给。
龙香玉只在一旁冷笑。
我左看右看,见柳夫子在不远处捋须看热闹,当下把两只包袱抢过手,塞龙香玉怀里,然后拖了她过去。柳相明手指还捏着须尖,神容慢慢严肃起来。
"夫子不是要去长安么?长安风景好,带四娘子去看看。"
柳相明颔首,道:"圣人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七郎也随我去吧。"
"圣人还有言,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听大梭子背了半天书,可算逮着机会顶了他一句,只没想是在如此情景下。
柳相明气得吹胡子瞪眼,反身入帐提了个包袱出来。
龙香玉挟指吹一声啸,宝马嘶鸣着蹦出栅,我又说:"苗子,小金,你俩也跟着去!"
"不必了,留着侍候你家少楼主吧!"

两人连夜被我弄走,玛斯布等人也灰溜溜地散了。
我才闲下心思去安抚身后那只醋桶。沉香那脸已沉至十七层地狱,我把他扯入帐,搂紧了道:"你可真能气......"
冷不防脚边悚动了下,一个声音怒叫:"滚开!"
我瞪眼望去,一个人影模模糊糊地挥手踢足,地下躺着。帐中黑梭梭,我摸索着点起灯火,又弯腰去看。范剑披散着发,满脸不安地睡着。
我踢踢他,没醒。看来适才是说梦话。
正想将他丢侯小金那边去,他浑身一缩,又惊慌地叫:"住、住口!我爹,我爹不是卖国贼!"
我一怔,蓦地抬起头。
沉香满脸狂暴,仿佛飞砂走石在即。他指着我,"你、你还碰他!臭狐狸精!"他一脚将范剑踹歪,嘣地往外窜。
我几乎吓破胆,好在两人系带还未解下,他跑得快,只拉了我个踉跄,我跨两步,就追上了。"沉香,沉香......"
他大步流星地走,我小跑着追。没一会跑进栅栏去,马驹儿摇着尾巴,好奇地望来。沉香还不停下,直气冲冲地走到一块白草坡边,才一屁股坐下。
我赶紧坐他身旁。
"这个,弄开!"他指指结着两人的布带。
"弄开了你不走?"
"他娘的......"他提住我,"你不弄开我就走!"
"好好好,我解。"我埋下头解带结,结的时候痛快,解的时候真受罪。扯了两下都解不动,干脆一剑下去,割断了。
他爬起身,我一脚绊去,他跌入我怀中。
"格老子的,让你再走,老子跟你姓!"反身压下去,扳脸就吻。
他踢着脚,挣两下。"咩--"
怎么像听到羊叫?
"咩咩--"
我悚然惊望,四下白团团地蠕动,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群羊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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