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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语——by白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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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朵拉月英站在山石上,离这片湖泊其实还有五六丈之远。
峡谷的峰岩间,滑下一个个黑衣杀手。但是他们还没窜到我身边,茂林翠竹间忽然闪出十几个青衣楼死士,拦住了去路。
我松口气,看来走走停停,行行宿宿还是对的,这些蛇到底跟上了。
而且比八个多。

郎朵拉月英剑指过来,声音像在耳边吹,鬼一样阴惨:"你们好快乐--我好痛苦,阿依好痛苦!"剑尖在我与沉香两人间徘徊,竟是不知要拿哪一个先下手。
我头皮麻麻,将沉香扯到身后,"你别动他,他不是青衣楼的!"
"阿依说要他死!"她走下山石,缓缓逼来,姿态却与常人无异。
我反手扣住沉香,一提一送,丢进湖中,"摸两条鱼再上来!"一抖腕,鱼吻剑疾刺而出。
我知道她会龙霆剑法,会许多门派的绝技,她一出手我压根无抵抗之力,但我想挡她十招,青蛇杀人,无论多厉害的对手从来不超过十招。我必须给他们时间。
但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她一剑刺来,差点就给了我个血窟窿。我情急拿鱼吻格去,立时被震得跌坐下去。
这功力相差也太他娘的悬殊了!
郎朵拉月英又是疾如闪电的一刺,剑斜着劈来,临到面前,突然刁钻地刺向我腹部。我弹着屁股退,闪都要闪不及,当然没余暇去辨认她使的哪个门派招法。
一条青蛇扑过来,撞上她的剑,身分两段摔落。
我僵了下,沉香突然攀到湖边,叫:"臭小狗,快下来!"
郎朵拉月英的剑立时转了方向,向他脑袋瓜儿削去。我扑上去,扯住她一条腿,头顶寒光飞闪,冰凉的剑刃已经吻上脖颈。我闭眼颤叫:"六姐......"
颈间凉意一滞,赌对了。飞开一只眼,却见她紧皱眉头,像在思索"六姐"是什么。我间不容失地把脖子移开,还未松气,她突然一掌拍出,将我击落湖。
扑通大响中,我胸如石压手脚发软,随即被一双手臂抱住。
"笑天!"沉香的叫声在耳边震荡,我抹着脸睁眼,揽住他,压下那阵钻心的疼痛。
郎朵拉月英足点湖面,凌波刺来。我抱着沉香鱼一般钻进水底,躲了一阵忽觉水波摇荡,忙窜远了。两人在湖底,一条游鱼受了惊撞来,被沉香一把擒住。水面又是激烈的震荡,我渐渐透不过气,又窜远一些,慢慢升上去,探出脑袋。
这一看就惊了,郎朵拉月英嘴角淌血,额上焰鸟变成了蓝色,似是受伤不轻。她面前一人,袖手凌湖,如隼影欺波,竟然是右护法周凛。
我浮在湖面,沉香钻到身边,一齐看水波上对峙的两人。
周凛手藏袖中,不知使什么武器,公子小时窥探过几次,都没结果。不过除了短兵与暗器外,也跑不出第三样了。郎朵拉月英抖了抖剑,他倏地出手,一圈蓝白的光飞过,我依然没瞧清楚。光芒在郎朵拉月英手腕一撞,折而闪向峰壑下激战的黑衣人。
青蛇已经死伤大半,莽野间到处是断肢折臂的死人。我微微看一眼,又侧过头,眼角只有一溜蓝白的光闪过,黑衣人闷声而倒。
周凛眼神阴森,望着郎朵拉月英,斥道:"滚回去,老夫今日不杀你。"
隔了一瞬,郎朵拉月英才慢慢收剑,腕间一丝鲜血淌下,还是那阴飘飘的声调:"多谢师叔。"纵身上了岸,孑然离去。
顷刻间青蛇也退走,周凛鬼影一闪,上岸后才瞪过来:"七郎,要老夫去扶你上来么?"
我拉着沉香慢慢游去,越接近湖岸,游得越像落水蚂蚁,他脸都铁青了。我慢吞吞爬上岸,沉香要跟着上来,被我按住,就浮在岸边水上。
"周护法,我这趟出门遇到许多怪事。"我不止动作慢,说话也慢,"最奇怪的就是有人拼命地告诉我,说我认识一个叫芸娘的舞女。有一回我还真梦见过她,可是梦醒后我就想起来了,芸娘是五姑姑的名字。"
周凛神色缓了下,"傻孩子,那是在提醒你,别人已经下好套让你钻了。你若念着你五姑姑些,何至掉套里去?"
"也就是说,那下了套的人本来看在五姑姑份上,是不想杀我的对不?他跟五姑姑交情真是不寻常。"我记得五姑姑在寒潇院非常孤独,身边除了一个婢女,就只有我会去串门。但是整个青衣楼中惦记着她的人其实不少。
有一次,周凛冲老头子发了顿脾气,我躲在花台下,似懂非懂,就只知他叫老头子别再囚禁五姑姑。
周凛冷笑:"若非你毁了郎依依容貌,你姐弟俩又在吐蕃闹了这么大的事,苯教也未必会对你下杀手。成日惹事生非,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小命?"
我一怔,想不到这当儿他还有心情教训人。但看着他深沉神情,心头终是一凉,"周护法,你待五姑姑真是好,你本是苯教高人,法力武功地位都不在迦洛法师之下吧,却跑来青衣楼委屈做个护法,自然也是为了五姑姑了。可惜她死了,你的心哪还会在青衣楼?"
他与迦洛是师兄弟,吐蕃誓盟大会上,他召出大批死士刺杀赤德祖赞,若不是为了苯教与郎氏,能为什么?
原本只有老头子才能调动的死士,全是他训养的,全都听命于他,我怎能不胆寒?
还有郎依依的话,酒店里那嘲弄的一笑,我还能不明白谁是与苯教关系菲浅的人么?
他唯一没有做绝的事,就是对我手下留情。
但是,他出卖青衣楼,背弃老头子,他甚至是洗剑山庄整个血案的幕后黑手,他让范剑的父亲成了窃国贼......
"七郎,你当真这么想的?"周凛眼神一黯。
我脑中混乱,顷刻间又想到吐蕃要谋夺大唐,南诏要攻打大唐,他们还算计着凤迦异,算计着沉香......周凛脸上猛地又爆出怒色,喝道:"都是这娈童害的你!"手腕一振,蓝白的光飞出,冲向我身后的湖面。
我大叫一声,反身扑去。沉香就在岸边,一手抱鱼,一手抓着水草,愣愣地睁大眼。我只来得及抓住他一只手,那道光已经闪电杀至他面前。
"沉香......"我浑身都在抖,蓝白光芒却忽然凝在他额门半寸之前,周凛在身后叹口气,光芒倏地散去。我把沉香拉上岸,紧紧抱在怀。
鱼儿扑腾扑腾,甩来满脸水。
他不安地叫:"笑天!"
"沉香,别怕!"
我放开他,慢慢望向周凛,鱼吻在指下摩梭,我涩涩地嚅着唇,说了一句话。
周凛皱眉,不悦地问:"你说什么?"
我突然按住胸口,痛苦地咳起来,咳出了血。
沉香慌了,鱼儿丢落地,给我抚胸:"笑天,你怎样了?很痛吗?"
青色的阴影压下来,一双黑靴站到我面前,周凛弯下腰,"给老夫看--"
我手在剑柄按下,两点黑光比闪电还快地没入他胸膛。他浑身一震,瞪着我的眼神竟全是惊愕。我说:"周护法,我只是问你,这是什么地方?"老头子说过,这是我最后一手,如果敌人不能中招,这么近的距离,我只有死。
"......墨脱。"周凛眼中闪过一抹悲色,慢慢向后倒。
我抓着沉香向后退,半晌不见他动弹,才轻轻说:"我会记得让人来给你收尸。"

满天昏灰落下,我与沉香仓皇逃命。
跑过湖泊,跑向更深险的林壑中。天光只剩最后一点朦胧的亮,照见林鸟山兽出没的深林里,荒无人迹,只有一座黑灰的塔孤独荒老地伫在苍荫之下,敞着空洞的大门,仿佛千万年不曾闭拢过。
我与沉香慌不择路地冲进去,两边一推把门掩上。
艰滞的闭门声就像朽蚀的木段,一点点折断。
我喘口气,在黑暗中将他从头抚到背,终于紧紧抱住,"没事了......"却再撑不住,气力一松,软软倒下去。

第三十五章 飞天
翠绿的竹林如烟如海,雨淅淅沥沥下着。
青衣婢女将我一把抱起,冲向碧瓦曲廊的屋子。她脚上趿着深青色的绣鞋,鞋头白点花纹在雨水中一闪一闪,仿佛飘荡的白苹花。廊外、窗边都是青漠漠的竹子,冲入屋中,仍清晰地听到雨刷叶子的沙沙声。
顾不得浑身湿,先拿了毛巾给我擦头颈,眼中温柔似水。"少楼主怎么站在院子里淋雨?你五姑姑在楼上,我抱你去好不?"
我吸着鼻子,欲哭未哭,耳中是雨声、竹叶声,还有阁楼上清泠泠的琵琶声。
不知道是不是又被龙香玉那恶女人欺负了,心里憋得很难受。
我被她抱着上楼,一步步,似乎很清楚,但我知道那是在遥远的以前,在时光的梦中。
"七郎,你爬那么高,不怕摔着么?"耳边又是冷冷的夹着怒意的声音,我忽然到了横梁间,缩得像一只老鼠。外面还是风雨,没有亮光,屋子里就像天空一样阴霾。
周凛不知从哪个角落走出来,冷冷看着我藏身的地方。我眨个眼保持不动。下一刻就被他揪了下去,摔在桌上,屁股重重挨了下:"整天调皮捣蛋,挖完墙角拆房梁,你看你像个少楼主的样吗?!"
我捂着屁股放声哭,大骂周凛坏蛋我要拔光你头发。结果他怒极反笑,抓着头发踱两步,忽然又把我举起来,对正脸说,"男子汉大丈夫,打一下就哭鼻子,你有几个鼻子好哭?还不给我住声!当心我再打你十下!"
我拼命蹬脚,往他胸膛踢,口中噼哩啪啦哭得像打鞭炮。
但是趴在五姑姑的膝上,我就只是一下一下地抽泣,和着淅沥沥的雨声,格外有委屈的节奏。五姑姑却不理我,怀中琵琶被我蹭得没法弹,于是换过衣衫的婢女接了去,坐在一旁慢慢拨弦,虽同是那首千年不变的曲子,她弹来却似在哄我。
雨倏忽又住了,在七月倾世的月华里,身边多了一个美好的少年。两人坐在树桠上,四脚一荡一荡,巷里清落落的琵琶在懵懂的年华里,像一曲幽静而细花漫荡的轻歌。
原来不知道,在那时起,她就在哄我。
"少楼主!快别跑了,石子上滑着呢!"雨不知为何又在下,似乎是没停过。我就在寒潇院里蹦着跑,雨水压弯的竹杆,细细的石径,蹦几下,果真狠狠摔了跤。
她急急扶起我,看着擦伤的手,"疼不?菁儿给你抹点药好不?"
我难过地流着泪,手足乱挣,"我要五姑姑抹,菁儿,五姑姑为什么不理我,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少楼主,你乖乖抹药,五姑姑喜欢你呢,你是她的宝贝,她最喜欢你了!"她在雨里拍着我的背,声音越来越遥远,清妍的容貌也越来越模糊。
我知道这仍是梦,潮湿、不安的梦,雨任意肆扬,像哭声。
周凛举着我的手慢慢放下,我仍噼哩啪啦地哭。
五姑姑在阁楼上,隔着重重竹湮、雨幕,不知是否看见跌倒的我。她沉默无声的神情永远让我看不出,她是否真地喜欢我。
只有那个叫菁儿的婢女,曾经温柔地哄着我,安慰着我,她说,少楼主快别跑了,前面路滑。她在兰州的夜巷里给我弹熟悉的琵琶,告诉我前面路险,豺狼环伺。但是在郎家的碉堡中,她只是失望,失望地看着我,她说,少楼主,你不记得我了吗?
雨里妍若清花的脸已凋萎,温柔似水的眼神逐渐冷木。
我不记得她了,不记得五姑姑了。周凛说,你若念着五姑姑些,何至掉人家套里去?
何至于此,入了郎依依的套,入了凤迦异的毂,死了飞虹与大梭子,死了那么多人。
唰唰的竹雨中,周凛最终只是把我搂在胸前,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梦里整个世界的水都在竹叶中流淌而过,我多么不喜欢那不见天日的雨季。

张开眼,火光融融的一团。沉香趴在我身,泥鳅溜土似的,上揉揉下揉揉。见我醒来,又挪到胸前,仰头问:"笑天,你咋一直都打抖?哪儿不舒服?"
"没、没事。"深吸口气,胸腔里一阵沉滞地痛。我扶着他起身,左旁一个火堆,树枝横七竖八叠着,两根杈子架着一尾鱼火上烧,空气中混杂着腥味与柴香,我皱着眉,想他哪来的鱼。结果就想到仓皇飞逃时,我抓着他的手,他给公子一个打溜,倒回去抄了些东西......那时火急火燎,只知急急扯回他跑,这会儿想来,才隐隐觉得他是提了鱼与包袱。
这笨得可爱的小子。
又问,"我昏多久了?"
"大半夜了!"他把我推到火边,举起半生不熟的鱼,鸡毛掸子般般晃,"可以吃不?"
"沉香......"我叹气,"要烤得脆黄脆黄的,吃起来才会鲜嫩鲜嫩的,要香得流油!"
他点点头,又把鱼架火上。
我在火光里打量所处之地,似乎还在那灰塔之中。塔不像圆形,四周模模糊糊,有许多边角。火堆上除了那条鱼,旁边还撑着几件半湿的衣服,黑蒙蒙的阴影将光亮挡得剩个小圈。我伸手进衣兜中,边摸边问:"沉香,珠子有没丢--"
没问完就摸到了,掏出来照一照,视线果然看得更阔。
沉香眨个眼,也把他那颗拿出来,整个塔顿时一览无余。
塔是八边环形,极像八卦,但没有长长短短的卦爻,也没有什么混沌阴阳图象。八扇壁墙有七扇镂了弯曲的纹边,蔓藤缠着忍冬花,花开得极绚烂。其中五扇墙体上刻着古怪的星体与符号,我握着夜明珠凑近了看,墙面是夜一样深邃的黑,星子也是天星般璀璨的白亮,符号却是飞散的艳红。
另外三扇墙,两扇在西北角,第三扇是进来的那面,底下并拢的门,门上墙体刻了勺子样白星。我屈指敲一敲那面锈黑的门板,居然不是朽木,但声音仍然刺耳难听。门顶有一根长长的勾端铜柄,接在勺子星中心的一块突出齿轮上,斜斜吊着。我跳起来轻轻一拨,齿轮格格格地转了数圈,恰好将铜柄扣在两扇门中央的铜环上。门被牢牢锁住。
沉香走过来,侧头看一瞬,把铜环往两边扭,齿轮格格格地回转,锁又打开。
我看看他,再锁,他不理我了,走回去照顾他的鱼。
我发了一会呆,信步踱到西北角,那两扇墙像蝴蝶开翅,就是个对衬的美。墙面不再是镂刻的图案,而是略微浮凸的雕画,墙还是黑色,但画就像彤光霞彩,色彩十分丰富。我瞪着这两壁画,回头一笑,"沉香,你见过仙女没?"
他举着鱼悠哉悠哉地走来,瞥一眼,更关心手里的,"脆黄脆黄的鱼,香不?"整叉子横到我鼻端。我吸一下,果然--鱼香四溢,焦味乱飞。但看着他侧脸期待的神情,一瞬又有些呆,"沉香,再美的仙女都不及你。"
接了鱼,凑过去吻他一下。
沉香就有些小得意地去面壁,看那蝴蝶翅墙上的仙女。
我举着鱼巴叽巴叽啃,原以为肚子饿得造反,舌头也会吞下去,哪想啃两下又没了胃口。沉香把仙女撇了,抛着明珠,有些不满地道:"不好吃?我瞧别人烤羊肉都是这样,提着叉子翻过来翻过去,翻到变色就好了。我还照你说的烤得脆黄脆黄,你怎么又不吃了?"
我一笑,将些焦烂的细细咬了,把个七疮八孔的鱼递给他,"你吃些。"
沉香摇头,我晃着鱼踱两步,再露个笑,"我喂你好不?"咬一口,把他头勾住,堵嘴喂。沉香瞪眼吃了,把鱼抢去,露齿撕下一块,堵回来喂我。
"鱼刺啊~"我作怪地惨咳。
他没吭声,鱼头对准我,威逼意味十足。我整条把它啃光,啃到最后一口,就怎么也吞不下去,只低了头,慢慢地磨豆子一样嚼。
鱼美不美味,其实没吃出来。
沉香伸手拍拍我,我仍然埋着头,他忽然伸臂,把我紧紧揽住,说,"笑天,你要不舒服你就唠叨唠叨吧,我听着。"
我憋了半天彻底破功,回揽了他,哽咽:"沉香,我其实不想杀他的,我、我......"周凛虽然动不动就爱打骂我,可我知道,他心底还是很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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