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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语——by白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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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郎家穿针引线,莫遥搭的桥,本来就为了接近你。"凤迦异笑得很自然,"那时听说你癖好一大堆,最爱是龙阳,我想一探真假,才扮了侍人去见你。"
我似乎听到沉香轻轻地磨牙,不妙的预感节节攀升,忙道:"没那么简单吧,你堂堂南诏信苴,有事手一挥,立马一大堆奴才给你办了,何必屈尊降贵接近我?你想做什么?"
不是想不到的,有人刻意接近我,有人千方百计谋算我,还不冲着青衣楼,冲着老头子那点势力?
野狐露出个狡猾的笑:"我喜欢你呀!"

一个人受了教训还不晓得趋吉避凶,这个人脑壳一定给人撬了。凤迦异遭了两记重踹尤不知怕,可见蛮人受的教化依然停留在愚勇之上。
我一松手,沉香抓起个大水袋砸去。车中简陋,别无他物,他这一砸让凤迦异拧了眉,眼中还闪过几不可察的怒色。水袋被他一让,砸在车门上。
他眉头一刹舒开,依然是野狐的笑,慢慢说:"世子怕我抢了他么?又不是什么稀世奇珍,漫说我看不上,便是看上了也不会夺人所好!你只管看好他了,若真敢对我有什么下流之举,小心本王子一剑斩了他!"一晃腰际,一把剑状长器在两人面前一照,从容下了车。
"沉香,瞧瞧,那才叫王子风度。"我试图转移话题,话一出口,立时醒觉是火上添油。他弯腰去捡水袋,我急起来,脑袋居然一闪光,"那东西不能砸,一路上少了它,咱俩要渴死!"他腰弯着,手才搭上水袋,狐疑的眼光从臂弯处幽幽飘来,公子一颤,"你听他那语气,再瞧瞧外头黑梭梭的路,肯定是去什么荒凉地方,到时要没水没粮的,死得多冤枉。"
他把水袋搁一旁,我暗松口气,转眼却见他峻着脸左敲右打地抄车厢。木板掰不动,布帘太柔软,厢椅是固定的,他团团转,一时无计可施。
我在旁看着,开始尤担忧皮肉要遭罪,渐渐地却只望着他恼急的模样发呆。
凤迦异刚说啥呢,公子喜好男色?他没见我娈童娇娃一起抱的样子,被莫遥几句妖言,蛊惑了。公子不是天生的断袖,更没沾上龙阳瘾,只是初识人事时,男女皆已是我的脔宠。
只是沉香,沉香......
他绷着小脸,那么鲜明的生着气,就在我眼前。
若是他,男的女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是他,我便把一整座桐林都给他了又怎样?
没人说不行,对不?只要他还在笑,还那么神气活现,还在我眼前招招摇摇......这世界,不就很圆满么?

第二日所经之地仍是一些繁密城镇,至黄昏又渐见荒凉,晚上居然错过宿头。我下得车还一愣一愣的,平生第二次夜宿山野,山风习习,吹人面凉。凤迦异只给个意味深长的笑,仿佛对他们蛮人来说睡草叶喂恶蚊是多么寻常的事,但放在两个大唐娇客身上,就是一件苦差。
七八个商贩乔扮的王子侍从瞟来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含了丝鄙夷。
这当中少不了四月那场战争,那场大唐败于南诏的耻辱战争带来的恶果。
我一百二十万分肯定,凤迦异是故意整我们两个的。
侍从们点起了篝火,在空旷处搭着四五个帐篷,沉香绕着看,那小样就一蒙面盗贼。我假装没看到,盘腿坐到火堆旁,拿起熟肉片大咧咧地吃。凤迦异没一会也坐过来,递来一个水囊,笑问:"少楼主可敢吃生的?"
我咬着肉,含含糊糊应他,"星座不必客气,我俩有熟肉足矣~"
南诏人爱吃生食,鸡鹅肉剔出来,血生生地醮一下佐料就那么吃,公子那两天在太和城看得直冒冷汗,这蛮人啊,还真就血淋淋地与汉人不同。
我斜个眼,那边盗贼踩完盘,正往这头来。那脚步,跟草上溜一样。我拍拍身边空地,示意他坐下。这小子今天蒙脸上的,是一块鸷头青帕,顶上包着青头巾,若非适才对着帐篷探头探脑败尽了形象,还真就一条好汉。
青帕自眼下垂着,我拿给他肉干,他从帕底塞嘴中,那吃相叫公子一个心疼,直想戳了那些个南诏人的眼,教他不必遮遮掩掩。
又递水给他,沉香仰头作豪饮状,我绝倒。
侍从们也围着篝火坐,一个向凤迦异做个请示,去马袋中翻找东西。旁近一片林木,风吹得树叶簌簌响。这响声遮去远路的步声,待到发觉有人走近,人已在咫尺。来人是一个白衣和尚。
在兰州拦我车,在渭州、在往成都路上都曾见过的和尚。
那个答不出真佛假佛,只敢自称和尚的和尚。
南诏人对佛教徒还挺敬重,凤迦异向他合什行礼,请他火旁就餐。可惜荤肉很多,素食却有限,和尚道了谢坐下,随手接过干饼慢嚼。
凤迦异问:"大师宝刹何处,因何至此?"
"贫僧本是积香寺僧,云游至此,多谢施主施斋。"
凤迦异脸上茫然,显然也想不出积香寺是何处宝刹,我偷眼看沉香,那小子面不改色--当然他蒙着帕子,处之泰然,雷打不倒,仿佛人家不是寻他而来,仿佛他蒙成那个小样,大师法眼就识不得了。
我暗叹一声,没法子,沉香很傻很天真,公子必须很黑很阴毒。
那边侍从终于翻出个羊皮大囊,乐滋滋走来,只是没走两步,身后哗啦一声,一堆货物从马背上脱落,众人望去,原来是捆毡袋的绳索松了。
我眯目望去,好东西,居然是五彩斑斓的织锦绸缎,亏他家主人昨夜还向公子哭穷,说什么羊皮易得,锦缎难求,自己不驮了十几马?
凤迦异沉声斥责了句,面对我却依然神色自若。那个侍从重新捆好袋子,才躬着身走来,将大羊囊奉与他家星座。凤迦异拔塞子饮了一口,递给我。
我接过嗅一下,还给他。有个千杯不醉高手在旁,公子决定离酒远点,省得又长他神气。
凤迦异惊诧地笑笑,又向沉香递去,醋罐子将头撇一边,他挑挑眉,没说什么,丢侍从们喝去。每人轮着一口口喝,也不给喝多。
我再去取肉,袖子不小心放火舌上舔着,慌急急拍去,故意惋惜叹道:"布啊布,你要有人家袋里的那么金贵,也不至于这么不耐烧--"
"少楼主莫要瞅着它不放,那是祈神用的。"
"祈神?"我一呆,"什么神?"
"绣神。"

篝火熊熊烧着,天上星子清冷,几个侍从喝了酒,叽哩呱啦地用南诏土语说着什么,一会都哈哈笑起来,似乎谁讲了个大笑话。
沉香不解地望来,我望凤迦异,主人家解说着:"天后在世时,曾令人大修佛寺,当时随寺庙兴起的,是如今名闻天下的《大云经》,少楼主当知这段史事,世子更不必说,定是知之甚详。"
天后便是那个篡了唐朝皇位的女人武则天,娘给我讲过,说她借着大云经正名,经里有个叫净光天女的,本是男身菩萨,后来做了女王,她以此假托未来佛下凡,理所当然做皇帝。我对这皇家的旧事毫无兴趣,沉香也安静得很,自那和尚出现,他就没吭过一声。
于是向凤迦异草草点个头,又听他说:"唐人只知净光天女是女王,天竺、高昌、于阗、吐蕃、龟兹诸地却另有一个传说,说她是光之菩萨,能以五色光为线,化腐朽为神奇,是上天入地三界无双的绣神。传说她勾一针能见富贵荣华,江山如画,她弃一针又能令沧海翻覆,风云消散。若有人能得她一幅绣品,必能得世间最神奇之梦。"
我瞪大眼,"你这话才叫神奇了,听着像杨国忠的游仙枕。"
凤迦异诡然而笑,"少楼主这话不怕惊了神?"
"信则神,不信则不神。"我不屑地答,转头见和尚干饼啃得差不多了,递去水囊,"大师喝口水,瞧瞧这位施主面相如何?"一边神神秘秘对凤迦异说这是位神僧,惯会算命。
和尚并不多话,喝了水才端详起凤迦异。那一脸平板的神情,让人瞧不出什么,那些南诏人却都肃然等着,真当他是得道高僧,良久听他一叹,"施主不是长寿之人"。
众人神情一滞,我哑然,怎么他每个都说短命?这老和尚,哪天给人扁了也是自招的,公子我偷笑着。给沉香塞口酥肉,换个话题又说:"星座刚刚讲什么绣神,那些锦缎都要拿去祭她?"
凤迦异轻哼一声,"蜀绣名扬天下,少楼主自不觉一门绣技有何了不得,小小绣神,自也不放在眼里。可是南诏与西域诸国,得一匹绸缎都如得奇珍,何况栩栩如生的五色绣?"
我慢条斯里嚼肉,不给他正面作答。周旁的南诏侍从又在嘻嘻哈哈说笑,这些人汉语约略听得懂,偏就不会说,讲起话来就成了一锅炸的聒噪。沉香捅捅我,眼望过去。我只得又望凤迦异。
凤迦异道:"他们在讲一则神绣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得了幅绣有仓鼠与米斗的锦缎,那人五代富贾,家中娇妻美妾无数,偏偏膝下无一子半女,生平以为憾。自得了那幅锦缎之后,忽有一妾得孕,十月后竟生下一衔玉斗的儿子。那时富贾已然年近半百,得此子宛如天赐,自然爱极。便将小玉斗给他随身佩戴,养至十岁,街邻皆赞美慧。有一日,小儿偶然取下玉斗盛米,倒之竟不尽。富贾惊喜不已,取米瓮一试,直至倒满方才无米出。此后瓮将告磬,必以玉斗倾满。如是三次,小玉斗竟被夜贼所窃,富贾几乎急病,满城贴了悬赏,若有寻回者,以百金酬谢。翌日果有人将斗送回,富贾一看,送斗者竟是他家小儿。却也不食言,取来百金给他,哪知小儿不爱金子,竟以之换米,一换九十九斗,富贾也如数而给。此后瓮一满,斗必失,小儿必为寻回,也必取九十九斗米。富贾始终不疑。"
他说至此,就水囊喝了几口水。
沉香探过头,第一次正眼看他,我赶忙催着继续讲。
"又过了十年,玉斗忽然粒米不出,富贾接连三日守着斗与瓮,试了千遍,依然倾不出无根之米。无奈只好取钱就买,这时方知库中已空,分文不存,妻妾不堪苦,卷了府中珍玩逃散,富贾一夜间成了孤家寡人,昔日荣华富室,转眼间白发贫衣。他走至门外,半百所得之子遥叩三首,竟化为一鼠而去......原来米瓮满时恰好百斗,皆是仓鼠以府中库钱往市暗贾,其子每取九十九斗,尽以饲鼠,十年败其家。邻人皆言富贾吝悭,是有此报,却不知是得神绣之故。"
我砸砸舌,这算什么笑话?不就一只偷米的老鼠......
沉香咕噜噜灌了几口水,囊袋重重一放,显然也很不满。
白衣和尚吃了饼,本在闭目默佛,手中念珠一粒粒慢捻着,此时忽吐一口气,又叹:"误尽世人矣!"
凤迦异问:"大师何出此言?"
和尚缓缓睁眼,"施主此则故事从何传来?据贫僧所知,这是吐蕃苯教流播出来的诬言。吐蕃未建国,苯教即已在象雄之地传历,至第一位赞普称王,也是借苯教天神之名,以天神之子而立。此后代代如此,苯教日益尊显势大。直至松赞干布赞普即位,王室转而信奉佛教,两教自此常有争端。信苴所讲仓鼠窃米之事,正是苯教用以抵毁神佛之语。天界绣神,并非净光天女,而是天帝倒影,其性高美,如何会以鼠误人?"
凤迦异被质问得愣愣的,好一会又是一个合什:"多谢大师指点,我等乞绣技如久渴,岂能以道听戏说而蔑神,俗人罪过!"
我噗地一笑,又急忙塞得嘴鼓鼓,装作不见。
这苯教与佛教既然互相为敌,谁诬蔑谁还说不定呢,他那头先鞠躬倒戈了。
沉香揉个眼,我拉起他甩下一句:"星座下次找些舞伎吧,神啊佛啊听着眼困。"便往帐篷走去,身后还听他在问波罗蜜与般若波罗密。
我好奇地竖起双耳,那和尚说:"波罗密是明知识、光智、度无极,到彼岸之意......"
不由打个寒颤,一时只想到彼岸是不是地狱......拖了沉香钻入最大最舒适的帐篷,不打算再出来。
沉香却扯着我,适才的镇定自若化为乌有,慌慌张张起来:"笑天,咱们快逃!"那样子还真似窃了人家宝贝了。
我扯去他面帕,亲一下,"逃啥呢,好好的......"
"捉我来了,他捉我来了!"他急得跳脚。
"哈哈......"我一阵笑,又附耳对他说:"别怕,公子担保他捉不了你。"

次日,凤迦异带着侍从去与和尚辞别,我两个远远看着。
和尚占了一个帐篷,有侍从先进去,一会又出来,十数人都在篷外呆站着。我暗笑,沉香抓紧我衣袖,一瞬不瞬地盯着。
两刻钟后,凤迦异终究沉不住气,也没有宽裕的时间消磨,自己掀开帐门进去。我拉着沉香,钻钻钻,也钻到门旁,向里探个脑袋。
白衣高僧静静躺着,面相安祥,气息徐缓,任凤迦异在旁大声叫喊,就是不动一下眼皮,仿佛天崩地裂也惊不着他。
我端正身姿,装柳夫子,"信苴,此谓睡禅,切不可惊扰。"
凤迦异将信将疑,走来相问:"多久可醒?"
"短则三日,长则七天。"
他神色骤沉,大有将与高僧失之交臂的惋惜之色,我忍笑回身,沉香双眼闪亮,像两汪明月照着我,又助多少威风,实在够我得意三天。
我娘人称为江湖上的蔓陀罗花,区区迷药毒药,公子身上还能没一些?不过常常弄丢了而已。
凤迦异颇为踌躇,想留一人看护,给我劝住,老和尚醒来必欲追,怎能给他留下带路人?只在帐篷四周悄悄洒了剩余的药粉,这东西能使人昏睡,自也能驱虫兽。至于天灾人祸,公子胳膊没七尺长,管不着。


第二十三章 鬼话
这一条探寻虎穴的路还继续着。
我不问凤迦异去哪里,只是在行进的路途中,静悄悄地察看路线地形,车马每过一处城镇,我都要将城貌略加比较。听说南诏原有六诏蛮族,凤迦异的先祖在战争与连姻中吞并了其余五诏,才建成的南诏国。
看了两天,果觉有一些蛮人习俗服饰极为奇异,与太和城中所见差别极大。见到许多以兽皮为衣的人,才相信凤迦异的话,这地方丝绸锦绣真是极珍贵之物,我两个不收敛点,极有可能真会沦落到剥羊皮穿的一天。
但我不信凤迦异那捆得紧实的绸缎真是用来祈神,什么王子金口玉言,我压根不再相信他的鬼话。那个绣神之说或者不假,但要人这么大老远地去祈她--还不知究竟要走到哪里,不是这个神有问题,就是这人在撒谎。
而且我曾故意拉着沉香在马队四周打闹,偷偷碰过那些厚实的大毡袋,有软的,也有硬的,怕是还装着陶器珠玉与他们南诏名贵的木雕浪剑。
摆脱了白衣和尚,沉香整个处于极度欢喜中,神情体贴,每多对公子的喜爱之举,令我也整天飘然。可惜这美好时光也就只维持了一天。
当晚还是野宿,还是野餐,大大的火堆烧出赤亮天色。我与沉香躲一旁说笑,偶尔看看四处扎帐的南诏侍从,凤迦异远远望来一眼。
一会之后,两人同时竖起耳朵,听到一阵奇异的音乐。寻声望去时,就见凤迦异站在树下,吹着古怪的乐器。那是个四管葫芦斗的东西,召来一个侍从比手划脚问了许久,才弄清那乐器叫瓢笙。
笙乐悠扬,凤迦异吹的曲调却有些凄怅,似怀着隐约心事,脸上满是悒色。
沉香手肘撞我一下,怨声道:"琵琶!"
我自然拍屁,"他吹的哪有你弹的好,半分都比不上。"私以为那琵琶本是用来取悦我的器物,他不必如此计较。
凤迦异吹了一曲,似乎心翳已散,依然眉梢带媚,眸光流诡地笑着走来。
十余人依旧围着火吃肉说笑。沉香换了块黑地红纹锦帕遮脸,看在几个南诏侍从眼里是又高贵又神秘。我知道他们私下里都在猜测我俩身份,但凤迦异不露风,他们也就只敢猜测着。
几双手在喷酒烤兔肉,边烤又边叽哩咕噜地说他们的蛮语,我听着厌闷,拔了块烤得金黄的递给沉香。"小心吃,别烫嘴了。"心想这地头我两个还得自行取乐,那头野狐别指望了,讲个故事都破绽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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