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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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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早有人说,人生就像一部电影。那我该把自己的电影归类于哪一种风格呢?势必不会像张艺谋那样的绚烂恢宏,也不似王家卫那样的破碎优雅,我更喜欢关锦鹏的细腻,李安的真情……不,不,性格决定命运,是我导演了自己的人生,每一个镜头,每一个片段,都毫不留情的打上了我的烙印。是的,是我制造了它们……我的电影,在寂静中开场,又在寂静中落幕,而我却是它唯一的观众。

  ******************

  “冯征,你随多少?”

  “……啊?三百啊!”被东子从后背一拍,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哦。”东子连忙往红包里塞了三百,封好,然后跟其他几个哥们说,“三百啊!都三百啊!”

  大家纷纷装完红包,写好名字,才一起下车,朝酒店门口走去。

  天气真好,清爽、湛蓝的天,高远无边,没有一丝云彩,纯净得像孩子的眼。我站在延伸至脚下的红毯上,路的尽头是富丽堂皇的酒店大门,门柱中间盘龙卧凤的充气拱门喜庆非常,写着新郎新娘名字的金色大字挂在正中,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有些刺眼,我眯起了眼。

  聂阳,楚月。佳偶天成的味道扑面而来……

  “快点,那帮大仙儿催了,说酒都倒好了!”走在前头的东子回头催我。

  “都他妈是帮手下败将,你从容点,拿点大将风度!”我笑东子那副闻见酒味就心急火燎的样。

  “你们一群酒鬼,太不仗义了!一会都给我忙完聂阳的正事再喝!”小青在我们身后骂了一句,然后对走在她身边的我媳妇煞有介事的问,“嫂子,你咋想的?找了个东北的傻老爷们——”

  “傻的好管呗!”紧接着,我听到了我媳妇连串的笑声。她特喜欢听东北话,每次和我回家乡,和我这一群老友混在一块,她总说自己随时都能笑抽。

  “媳妇,咱别跟这悍妇在一块!你看她,刚枯木逢春就现出原形了!”我笑着把媳妇往自己身边拉,没想到她却“仗义”的不与我为伍,仍然和小青挽着胳膊走在后面。

  何小青对我吐了吐舌头,那嘴脸一下变成一副得了天大便宜的样——一个快30岁的离婚妇女,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天真。

  无论是小青,东子,聂阳,还是另外几个家伙,每当我们这群死党小聚的时候,大家总会显出些天真幼稚表情,干出些低级幼稚的行为,就仿佛我们还是十五年前,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那群疯疯癫癫的丫头小子们,说笑打闹,全无顾忌。

  可终究过去了十五年,再亲密无间的感情,也会在岁月中一点点失色。从我远走他乡之后,我和他们的生活分离了,我们在不同的空间里被迫着成熟,时间也就在这时,像潮水一样,把一些最美好的东西冲得越来越淡……

  半边玻璃顶的酒店大堂里,灿烂的阳光洒在一对笑脸迎人的新人身上。

  “百年好合啊!——”东子第一个冲过去,把红包在新郎脸前一晃,然后递到新娘手里,“弟妹,来,叫声哥听听!”

  “一边去!——”聂阳笑着把东子手里的钱一把抢了下来,塞进了老婆的手包里,然后转脸迎向我和我媳妇。高扬的嘴角,明亮的眼神,和每个沉浸在喜悦中的新郎一样。

  “悠着点,留点后劲一会台上用啊!要不一天下来肯定面瘫了!”我也不知怎么想到,伸手就捏了一下他的脸。但其实,这也没什么……

  “呵呵。”这小子的笑容果然柔和了许多。

  “来,和弟妹一起给我们鞠一躬!”我赶紧接着东子的路子,摇着红包,继续逗这小两口,“要不今晚闹洞房到天亮啊!”

  在身边几个家伙诡笑声的附和中,两个老实孩子果真就红着脸,规矩的鞠了一躬。

  婚礼绝对是个能把人忙得晕头转向的日子,我们这几个还堵在门口没进去,身后就又来了一支亲友大部队。新娘先一步过去迎人,聂阳却还要把我们往里送,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人了,我们哪用得着这么隆重,连忙拦住他,拍着肚子对天发誓说,今天绝对不会亏待自己,也绝不会帮他省一分钱。聂阳大笑,这才放下心回去迎宾。

  “哎,这个给你!”我想起手里的袋子,突然叫住他,“礼物!”

  “呵呵,谢谢!”他接过之后仔细看了看包装盒,却没打开,又递还给我,“人多,一会怕找不到了,你先帮我拿着,等客人都走了咱们几个聚一下。”

  我点点头,示意他赶快忙去,他却又不放心似的对我媳妇说:“嫂子,今天照顾不周了,只能让冯征管你了。”

  “没事,你快忙吧!”我媳妇是个爽快人,想什么就说什么,“对了,聂阳,你今天可太帅了啊!”

  聂阳的脸马上就红了,挠着脑袋只会傻笑了,我摇摇头,笑着把他撵回他该站的位置。

  站回门口迎宾的年轻新郎确实很帅,平时他总穿些休闲装,如今装在合身的西服里面,怎么看都是一表人才的模样。实话实说,他的光芒明显盖过了新娘。

  “征哥?!你来了啊!——”

  我刚收回目光往宴会厅里走,又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细瘦身影招呼。我停步一看,这个胸前挂着“伴郎”红带的男子,我认识。

  “呦,好久不见了!你是伴郎啊,一会过来和我们多喝几杯啊!”我和他握手寒暄,客套多于熟悉,然后各自奔向了自己要忙碌的地方。

  “他是谁啊?”媳妇问我。

  “聂阳的中专同学,以前见过几次。”

  这个男孩,我八九年前就认识了。八九年了,想到这个数字,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八九年前,这个和聂阳中专同学的瘦小男孩,总被我假想成自己的情敌,他的名字,时不时的会蹦出来,折磨我脆弱的神经。光是为了他,我就已经数不清自己和聂阳争吵过多少次……

  因为不是情侣,他能够一直待在聂阳身边,今天成了他的伴郎;而我,却不得不把自己驱逐到遥远的南方,远离故乡,远离他。

  八九年前,我曾经以为我们的感情会被无数到关卡考验,无法包容我们的社会,无法理解我们的父母,无法接纳我们的亲友……可事实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跳出来,绊住我们的脚步,阻止我们相爱。

  我曾以为,未来,等待我最残忍的一幕,将是我作为他的伴郎,站在他的身旁,悲伤的看着他与一个女子牵手步入殿堂。

  可事实上,如果我还是那时的我,我会发现,这世上最残忍的是我只能默默站在人群中,注视着他的婚礼,而我却连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今天是2008年的中秋节,几乎是整整七年前,我和聂阳的爱情,禁不住内部的溃烂,最终土崩瓦解、支离破碎。

  也几乎是七年前,我发誓,要让自己改变,要按照他喜欢的方式改变,要让他重新爱上那个我。我给自己三年,奋斗三年之后,让我们的爱重新开始!我把自己QQ上的名字换算成了日期,三年就是1095天,每天我的名字都在减少,当我的名字变成0,我要和他在一起,不顾一切!

  那时的我单纯的认为,三年是个无比漫长的时间,漫长的足够我去改变自己,足够我们修复伤痕。可如今看来,七年匆匆,也不过就是眨眼一瞬。

  七年了,我和聂阳改变了多少,还有什么仍留在我们心底一成不变?

  

  第 2 章

  2001年1月4日的夜里,在我租来的房子里,在那个寒气四溢阳台上,我和聂阳除了争吵就是争吵,无休止的争吵。一句句伤害的话语,像是染上寒气的刀子,将我们划得遍体鳞伤,我们两个都在颤抖,由心及身,又由身及心。

  突然,争吵停止了。我们沉静了许久,当我以为自己又一次有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听到聂阳说:“分手吧。”

  当他口中平静的三个字进入我的鼓膜,我歇斯底里的扑向他,扣着他的肩膀,摇晃他,疯狂的吻他。我告诉他我们不至于,以前我们也曾这样争吵,我们总会找到解决的方法,我们还爱着彼此……

  一番拉扯之后,他终于被我抱在怀里,可我却听到他在我耳边无力的说:“冯征,我们分手吧。我累了,爱没了……”

  同样的拥抱,同样在耳畔,以往的情话变成了决绝。

  零下三十度的天气,阳台的玻璃上结了厚厚的霜花,窗外雪影下路灯的光线斑驳不堪,搅起室内的黑暗,让我的眼前糊成一片,就如同聂阳的声音一样,飘渺,不真实。

  我松开了他,看到了他眼中的泪,那不是等待怜爱的泪水,而是真正的痛苦,不堪忍受的痛苦。那一刻,我意识到,他真的放弃了。

  “好。”我听到自己说,“……我们还是朋友。”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进屋,慢慢收起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我拉住他,说今晚住这,明早第一班火车,我送他。

  这是我上大学的城市,不是我们的家乡,出了我租的这间房子,这个城市他无处可去。窗外零下三十度的寒冬,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天亮之前,他无处可去。

  我们躺在一张不大的床上,中间空出了一块距离,我们还盖着一条被子,所以风从四处灌进来,以往温暖的被窝,像是北风肆虐的旷野。我租的房子非常简陋,如果有一张沙发,我应该睡在那里。我平躺着,看着天花板,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窗帘很厚,没开灯的房间里,漆黑一片。黑暗包围着我,虽然我身边躺着聂阳,我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醒着。在分手两个字说出之前,我们争吵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在这一刻,我们都筋疲力尽了……

  天亮了,他只让我送他到楼下的公交车站。

  车开了,我站在站台上目送车的离去,直到它完全在视野里消失,和以往他坐公交车离开时一样不舍。然后,我在这个城市笔直的主干道上行走,这条在东北算是著名的南北长街仿佛伸展得没有尽头,我脑子里突然生出了可笑的想法,地球是圆的,我是不是能走回自己的起点?我的手一直紧扣着大衣兜里的BP机,可它并没有为我带来一点震颤。最后,我脚疼得摔倒在路上,我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光脚穿着棉拖鞋从城市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

  我觉得,我哭了,因为我没法继续向前走下去,一直走到出发的原点了。零下三十度,眼泪冻结在了眼里。大雪纷飞的城市,像是谁的葬礼?

  当我真正明白,聂阳说“不再爱我了”已经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我搬回了学校宿舍,整天躺在床上,不出门,不去上课。整个城市到处都有我们留下的痕迹,我哪也去不了,看到那些留下过我们记忆的地方,我会窒息。其实,我的宿舍里也到处都是他的影子,我们曾经一起挤在我的铺上,一起在床下的桌子上吃炒面,一起……我还可以去那里?

  直到我因为缺勤太多被任课教授下了最后通牒,寝室的哥们开会决定拯救我,他们至始至终不知我是怎么了,在他们眼里我是个从没恋爱过的晚熟的家伙,他们根本想不到我正在遭受最痛苦的失恋,只单纯的以为我在被青春期焦虑综合症折磨。他们轮流给我打饭,又轮流带我出去,我没发把自己的痛苦告诉他们,所以,我只能选择配合他们,去上课,去自习,去打球,去吃饭,虽然根本没法集中精力做这其中的任何一件事。还好寒假很快到了,家里人要去外地过年,我正好不用回家,我没法回到那个有他的城市,去接受新一轮的酷刑——如果回去,我一定控制不了自己,我一定会去找他……不行,我不能纠缠他……

  在恍惚中过完寒假,我回过些精神,妄想我们的结束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后,还能有些许转机。我开始给我在家乡的死党们打电话,旁敲侧击的想了解些聂阳的情况,我迫切的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分手三个月,从他踏上那辆开往火车站的362路开始,我们再没联系。

  “他上个月底高烧不退住院了,可能肾有点问题,家里带他去外地看了一圈病,前天刚回来。昨天我们几个去看了看他,倒是还行!”东子在电话那头发出啧啧的叹息声,问我,“你说这小子,平时看着身体不是挺好啊?!”

  东子一打电话就爱唠叨个没完,我忙找了个借口把电话挂了,然后拨通了那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聂阳接起电话的声音很平常,既不虚弱,也没有兴奋。我问他什么,他答什么,偶尔还会发出轻轻的笑声,就像在和普通朋友通电话。

  “大夫怎么说?”

  “急性肾小球肾炎,所以发烧。”

  “现在呢?”

  “好了。”不知他是在吃东西还是看电视,听筒那边的有些杂音,他的话也说的心不在焉。

  “怎么弄的?冻的?”

  “不知道。”又是咔咔的声音。

  “……瘦了吗?”

  “哪能?整天输液,你没见过注水猪肉啥样吗?”说完他自己轻轻笑了起来。

  我也笑,却说不出的无力。

  “我后天没课,去看你行吗?”我忐忑的问。

  “随你。”他无所谓的答。

  放下电话,不知愣了多久。我们这样,是不是就算又回到了相爱之前的位置?

  我真的又去了他家。他给我开门的时候,是微笑着的,平淡的语气问候了我一句,就兀自趟着拖鞋回到床上,我则偷偷的深吸了一口气,怕他听到我嗵嗵的心跳声。他倒是没瘦,发白的脸色很像注水的猪,捂着被子在看动画片,身边还有一堆零食。

  我把我买的零食放到地上,然后坐在他床边的地板上,和他一起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瞎聊起来。我们有共同的朋友,有共同的爱好,总是或多或少能找出共同的话题,我的心在狂跳,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和他闲聊,然后听他心不在焉的答我的话,可最终,还是不可避免的陷入尴尬的沉默。

  他妈下班特别早,四点一过就能到家,像从前一样,我总是得在那之前离开。我没让他起来送我,他好像没打算起来送我,说过拜拜之后,我穿好鞋子,关上了他的家门。

  砰的一响,铁门阻断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我坐在他家门口,脑子嗡嗡作响。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他轻易就放下了……

  我搬回了在外租的房子,重新翻开了那些为考研准备的书。然后每晚伴着枕边他留下的味道入睡,又在头疼欲裂的第二天睁开迷茫的眼。后来我整个黑白颠倒了,每天凌晨四点我才能够入睡,再翻开眼皮,木然的看着窗外不远处我们学校的校园里,人群一波波涌向食堂,而自己却食欲全无。那半年里,是我成人之后体重最轻的日子。

  如果遇上下雪或者下雨的日子,我能看得进书的可能性就更微乎其微了,厚厚的一本书放在桌上一页不翻,录音机里循环放着莫文蔚的歌,我全神投入在窗外阴沉的天幕中,看着雨滴或者雪片在歌声中安静的下落,仿佛这世界一直是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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