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时就已经搞不清是白天或是黑夜了。我呆在这个无声的世界里。仿佛天生就没有生理时锺。心跳也停止了似的,周围安静得可怕。
这种情况其时已经持续一些时日了。
我什麽也不敢做,什麽地方也不敢去。
我怕目前的安静,但是我更怕的是连这样的安静都会消失不见。
如果,有哪里不一样了的话,阿慎回来一定会迷路的;如果阿慎迷路的话,就会找不到我;如果,他找不到我的话,那我一定走不出这个迷宫的;如果,要一直呆在这里的话,我该怎麽办?......
在很早的记忆里,有一个阿慎曾给我讲过的故事: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了坏事,如果被鬼婆婆知道了,鬼婆婆就惩罚那个犯错的人。让他的时间停止。被独自锁在时间的空间里,全世界的人都不会理他,无论怎麽哭怎麽叫喊都没有用。除非找到为什麽要犯错的理由。
那天之後,当我从漫长的沈睡中睁开眼睛,阿慎就不见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从那天开始,我的生理时锺就开始乱了。
在无边的寂静中,我一直在想,也许是鬼婆婆来惩罚我了。
因为,我做了很多事──很多让阿慎伤心的事。
所以,我想,我要开始忏悔了。
(二)想欺负你
1998年春天,我家从G市搬到了W市的平安小区。那一年我6岁,是个倔强的小孩。姐姐比我大了7岁,正要小学毕业。我在家里是独子,所以很得宠,於是养成了我目中无人的性格。在幼稚园里,我是班里势力割据的头头。老师也很喜欢我,因为我头脑好。所以,我基本上没什麽烦恼,过著可以呼风唤雨,无须担心明天的生活。
初次见到阿慎,算起来是那个时候。
那时,他的狗狗在路上死了,他守在旁边哭。
因为姐姐的学校放晚了,来接我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我们两个走在人影寥寥的小区街道上,初听到嘤嘤的哭声,还真的感到一阵发毛。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长的瘦弱的男孩。说实话,我当初最不屑的就是像这种的软弱小鬼。可是姐姐不管天黑不黑,硬是要上前搭讪。女人总是很鸡婆,跟年龄无关,这一点我在当时就深有体会。
"喂!小弟弟,"姐姐摆出一脸吓死人的温柔,指著狗问他,"怎麽死的?"
阿慎擦了擦眼泪,回答的声音略带沙哑:"自......自杀死的。"
睁著眼说瞎话!最多是被车"喀嚓──!!"一声碾死的吧?我偷偷的用目光狠很地刺了一眼这个说话过分,故意装可怜讨人喜欢的家夥。
"死小鬼!"姐姐语带宠溺地敲了他的头一记,"叫什麽名字啊?"
"......阿慎。"他仰起头,小心的看了我们一眼,然後回答。
看见他那副懦弱的样子,我忍不住想对他恶作剧一下。
"阿慎──?是你的名字还是狗的名字啊?"
"都是!"
阿慎突然像从我脸上发现美洲新大陆似的,就那样直直地定著我不放地看,看的我满身的不自在。
"姐!这个小鬼真无趣。"我扭过头,"可以走了啦!"
"阿慎,已经很晚了。你也快回家吧!你长的这麽可爱,太阳落山後还不回家的话,会被大野狼吃掉的哦~!"姐却赖在那里,还恶心扒拉地点那家夥的鼻子。
"姐!你有完没完的啊?你要害我回家被妈骂啊?"我大步走上前去,硬是把姐姐拉离阿慎。
"拜拜!"姐姐突然俯下身,在阿慎的额头"嘬~"了一口。
难道那女人看上了这小鬼?......我在暗地里直发毛。一个六年级的女生和一个牙还没长全的死小鬼!?怎麽想都不登对吧?......不要!!我在想什麽啊?我才不要那种爱哭鬼当我的姐夫呢!死也不要!!──我当时内心确实是如此强烈地挣扎著。
然後,更让我激愤不已的是,我听到从身後传来的一个细细的声音,"拜拜......"
"真是个不错的小孩呀!阿弥,你听见了没?他说狗狗是自杀的哎!"回家後,一放下书包,姐姐就忙著跟我谈他。
" 不行!"我终於忍不住爆发,"我讨厌他!我讨厌他!!──我不准你喜欢他!"
而姐姐的反应是带著古怪的笑容刮了我一个鼻子。
"不知道是谁哦!看人家看到脸红。真是个假正经的小子。"
我不甘心地大叫起来:"是那个娘娘腔的家夥一直盯著我看我才......所以我才......"我激动地涨红了脸。又不知道怎麽办好,这下要被姐笑死了。幸好,这回,迟雪漫饶过了我。
"对了!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哦!好有趣!好像就住在附近......弟弟,跟你差不多大呢!以後,找他一起玩吧!"
"为......为什麽!?"和那种长的像萝卜条的小孩!"我才不要呢!!"
话是这样说,可是很快的,我就被逼著跟他成了朋友。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实在不是你想说不要就可以不要的!
不过那是之後的事。
第二天到幼儿园,不知道算不算巧合,我又见到了他。
课休的时候,我带著手下们在天井里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当我一转头,好像理所当然的一样,他就在那里了。
我垂下了手中的枪,站在原地死命地看著坐在秋千上一前一後慢悠悠地晃著的他。没过多久,他就注意到了我。然後,他突然朝我甜甜地笑了起来。天啊!好恶心!
"喂!是大(2)班的小老鼠曲毕慎!他竟然在笑呕!"
看我停下来,我的手下也停了下来,他们也看到了阿慎,并且开始唧唧喳喳。
" 曲毕慎长的好像女生,看了就让人火大。"
不愧是我的手下,看人的眼光就是跟我一致!一看到那张讨厌的脸,我就觉的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老大!我们去欺负他!"一个手下提议道,顿时应者众。
"好!"说著,我抑制不住兴奋抢先跑过去,然後扯住他的头发一使力就把他从秋千上拉下来。手感好好!他的头发很软哎......我呆了一下,就被他煞风景的叫声给打断。
"啊──好痛!!你干什麽啦!"阿慎低著头,顺著我手握的方向不断挣扎叫嚷。
"这个秋千我要坐!!"嗯!很好的理由。
"你放开我的头发!"小老鼠好像也是有脾气的。可是他的反抗更让我兴奋不已。我於是更是下大力纠紧了他的发丝。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好痛!!放开!"他努力地拨开我的手,大声求救,"老师!老师......"
当被他的手指一接触,我一闪神让他挣脱开来。
他马上就朝教学楼跑,三两下就闪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留在我手上被使劲扯下的他的零落的几根微褐色的头发。
"哇!老大好厉害!他差一点就哭了哎!"周围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嗯!"我信心十足地笑起来,"下一次一定会让他哭的稀里哗啦的!你们等著看好了!"
那一天,我知道了他叫曲毕慎,原来是跟我在同一个幼稚园上学,就坐在隔一面墙壁的教室里。转到这里的第三个月上,我才发现隔壁班有这麽个人存在,足见他有多麽的不起眼了!(是你自己太目中无人了啦~!)不过,知道曲毕慎後,我的生活也遇到了麻烦的瓶颈期。因为我好像没办法把他弄哭。
我确实已经十八般武艺样样用尽了,甚至还危险地招来了一向对我青眼有加的老师的反面注意。可是即使一脸阴霾的表情,那个小子就是没有哭。为此,我在班上甚至全校上曾有的威望和名声几乎降到了谷底。(那不是因为曲毕慎没哭吧?而是因为你的无理取闹吧?我发现迟宣弥小时候太蠢了!我写著都觉的不好意思!唉,只能祈求快点长大吧!可是,好象还要几回呢!烦。)这让我一时间陷入我人生的第一次低潮。
於是,相当沮丧、挫败的我开始把"弄哭曲毕慎"当作我人生的第一个要努力的目标。
随著那个小叮当的储蓄罐"!──"的一下掉到地上,就当我觉得要成功了时,曲毕慎跑出了学校。同学们乱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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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星期六,听说是阿慎的生日。我老早就在计划著要怎麽成功地让阿慎哭。然後让这一天成为有纪念意义的一天。
可是无论是走廊还是洗手间的围堵都失败了。
不允许!不允许!──眼看就要放学了,於是我跷掉课守在他们班的门口。
然後,我原本以为没什麽人缘,不会收到礼物的阿慎从一个长的好可爱的女生手中接过一个叮当猫的储蓄罐。
那阵子,《哆啦A梦》无疑是最火爆的动画片,机器猫的相关产品多少可以证明一个幼稚园学生适应流行的程度多少。也往往是个与自尊紧密相关的重大问题。我就曾死皮赖脸地要求买一个小叮当的储蓄罐,却被"你已经有二个储蓄罐了"为由拒绝掉了。所以当我看到阿慎收到那个礼物後得意忘形的脸,就自动将它归类到仇深似海的一边。
之後,阿慎一直没来上课。然後老师自然很快就找出原因,接著,我爸妈就知道了"引以为荣的儿子在学校里欺负人"的事。
痛心疾首之後,就是要挟著我上门去道歉。
第一次看到阿慎的家,有类似被镇住的感觉。
他家是那种有大到需要请工人来保养的庭院的四层洋房,庭院里当然还有喷水池。墙上、阳台上雕刻著的是连一个幼稚园小朋友都看的出是大家手笔的奢华花纹,就像电视上放的皇宫建筑。窗玻璃上贴的是教堂里才有的彩色玻璃纸,在在都显示出超级有钱人家的风格。
我呆呆地站在玄关不敢进去,直到爸爸打了我一下头。
接待我们的是阿慎漂亮的像是画中出来的妈妈。而且脾气也很好,一听我们的来意,根本没有对我生气。马上,阿慎被叫了出来。
我看著他,本来还想著决不低头的,可是却忍不住说了抱歉。然後把妈妈做的便当当作赔礼恭恭敬敬地放到桌子上。
阿慎腼腆地朝我笑了一下,算是雨过天晴。可是,我当时感觉却怪怪的,像被什麽堵住了一样难受。
"阿慎是过著王子般生活的人"这种想法在那一刻瞬间深植入我的脑海。
那之後,我还是没办法喜欢阿慎,却不再欺负他了。然後很快就上了小学。
(三)哭
上了小学,我被教导要懂事。所以不管愿不愿意,我还是听从大人的意见,每天早上路过阿慎家都要等他一起上学。
我总是只等在他家院子侧面连接二楼他房间的阳台下,并每次都狠狠地决定一过二分锺他还不下来的话我就会坚决的走人。
可是一次也没被我得逞,因为阿慎每次都"刚好"看到我,即使有时候当我已经转身离开,他也总会气喘吁吁地从後面赶上来。所以每次每次我都被他气的牙痒痒的,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他一道上学。
那时侯觉得很迷惑,被我那样欺负过,那家夥为什麽还是可以一脸信任,若无其事地跟我一起上学呢?而且,还时不时露出那种恶心的笑容。
学校里的同学老师见我们一起上下学,於是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是朋友。
所以我们应该算是"一起上下学"的朋友吧?
我不知道世界上很多的朋友是不是从"一起上下学"的朋友作起的,反正一直到小学六年级毕业前,我们是名副其实的"朋友"。即使认真说来我是被"半强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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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阿慎的妈妈又自杀了。
所谓"又"自杀的意思就是指她不止自杀过一次,这在我们地方上已不是新闻,老早被传的沸沸扬扬的,甚至还有人指也许是大宅子里的风水不好。:P
依我看,问题肯定出在阿慎那个满脸凶恶样的老爸身上,长那种脸,再加上那麽年轻就腰缠万贯,一想就知道是混黑社会的。而阿慎那麽美丽的母亲,和他站起来简直就像《美女与野兽》的翻版,早已不相信童话的我认定了如果美女因此而想要自杀的行为也无可厚非。
不过每次都被救回来的戏码也实在是上演地不厌其烦。
要知道小孩子的教育在童年时期是很关键的。所以有这种母亲确也悲惨。怪不得当初阿慎说那只僵掉的狗狗是自杀的。
"妈妈死了──!"阿慎哭著对我说。
"会被救回来的啦!"我不冷不淡地安慰他。
"真的死了!"可是他还是一直哭。
"你老爸呢?"
"没在。......他们吵架......他......出......出去了......,怎麽办啊?"
他的抽泣声惹来我心中无来由的烦躁。看来,可以确定的是,即使习惯了跟他做朋友,我还是极其讨厌他为这种事哭的行为。
那种感觉,就好象──我是局外人一样。
我搂过他蜷缩的肩,说著,"放心啦!会被救回来的!"
阿慎从我胸前抬起头,一脸信赖地看著我,睫毛上还沾著水水汽。
"真的吗?"他好象从我那里得到安定人心的力量了似的这样问。
从小就被别人以这样的目光主食长大的我不禁开始自我膨胀。
"当然啦!我说的话准没错!"
之後,我还破天荒地带他去冷饮店吃草莓冰激凌和汉堡球。终於使哭的一脸脏兮兮的阿慎破涕为笑。
可是,第二天,当他家的邻居来告知,我们才晓得,他妈妈被送到医院後抢救无效。这回是真的死了。
我想起我前一天还对他的信誓旦旦,突然觉得好象是自己害死了阿慎的妈妈一样。
阿慎并没有疏远我。只是笑的时候少了。而我却开始想念他的笑,虽然一直都没有喜欢过,可是却一直想念,甚至反复地在梦中出现。
临近小学毕业考的那个夜晚,满天都是星星,天气热的受不了,街上到处都是摇著蒲扇乘凉的的人。我提著妈妈给我做的果冻,像往常一样,跑过两条街,然後爬上阿慎家的阳台。
"你老爸呢?"我随口问道。
"他走了......"阿慎脸上茫然的表情让我心中一凛。
不过,幸好他没有说自杀。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要跟他说什麽好。
自从他妈妈去世後,阿慎和他爸爸的生活就变的很奇怪。当然他家是有佣人定期打扫的,所以并没有失序。而是指大老虎和小猫咪之间的问题。自从死了老婆,他老爸那张本来就已经相当穷凶极恶的脸更是天天吊起来吓人。而且竟然开始迁怒於阿慎。
有时候,我无意中看到阿慎又添了新伤,总要忍不住问。
"是我自己笨...老要惹爸爸生气......。"
阿慎的回答让人火大。
"那个欧吉桑还是太过份了呀!"我愤愤不平。
"你以前欺负我的时候比这个还过份呢!"
阿慎不知好歹地对我说,存心想让我内疚的样子。
那麽久之前的事,早就忘光光了啊!
"好啦!吃果冻啦!......我有叫我老妈加鲜草莓榨汁哦!阿慎,你是喜欢吃的吧!"
"呃!......是啊!"他有些腼腆地回应。然後就好象被果冻吸走了注意力,高高兴兴到跟甜食奋斗起来。
红红的鲜果汁沾在他显的略比普通人小巧的嘴唇上,随著他唇瓣细小的蠕动荡漾开水波般亮晶晶的色泽,竟然相当漂亮。
我站在那里看著他,心中有种麻麻痒痒的感觉让我变的开始焦躁。天实在是太热了,所以那天我早早就回家了。
但是到了夜里,我却失眠了,因为窗外尖利的虫鸣声实在是烦的我怎麽也睡不著。──还有,忆起阿慎果冻一样的嘴唇时,那种钻入骨子里般的怪异的微酸感。让我一直辗转反侧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