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兴？是恼怒？
玉轻尘的面上一时红晕骤起，下一瞬间却又苍白如纸。
心思纵然千回百转，想说的话明明也有很多......可是只消他刚刚那淡然的一眼，就让心委屈得简直要着了火。
--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来了，你就不能表现得再惊喜一点么？
"......你走吧。"
楚无念只说了一句，却是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凶了，索性把被子扯过，覆住了头顶。
"你怎么了？"听见他说出那句话，玉轻尘虽然心里有气，可是却被他咳得心疼，一时间竟忘了与他计较，急忙拉开被子要看。
可是楚无念却不肯松手。
"我......咳，我没事......"声音是从被子底下发出来，闷闷的，让人听了忍不住揪心。
玉轻尘下手重了，把被子使力扯过的同时，竟是将整床的被褥都掀了开去。
寒意侵袭而来，楚无念的身子蜷起，枕下一片触目的红。
"你咳血？"玉轻尘只觉得一股凉意从手涌到脚，整个人都僵住了，不能动弹。
楚无念仍旧在咳，只是用手捂住了口鼻......恐怕是连呼吸都要窒住了。
玉轻尘过去扶他起来，把他的手用力掰开。
楚无念强忍着喉咙处涌上的血腥味，可是收效甚微。
......血水弄脏了玉轻尘的衣袖，可是本人却毫不在意的，用柔软的里衣袖边替他拭去唇边的血迹。
忙乱了好一阵子，楚无念总算顺过气来。
玉轻尘心里愧疚，却也不好开口道歉，因而只是静静的不说话。
楚无念渐渐缓过神来，眼神倒是比先前清亮了许多。
"你回去吧......我没事了。"
一开口，却又是这么一句话。
玉轻尘恼了，忍不住回道："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
"......"
楚无念只是微微勾起唇角。
"还是说......你不能原谅我？"玉轻尘的声音失去了气势，近乎自语般呢喃。
楚无念摇头，道："你又没有错。"
--没有错......
玉轻尘怔住了，眼角倏然莫名酸涩："什么叫我没有错？"
楚无念笑着推开他的手，坐直了身体道："我的目的本来就是进神道盟......只可惜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弱小......如果不是你，我恐怕现在都不会认清这一点。"
"......"
"我本来想先回宫里再作打算的，只可惜这副身子经不起折腾，走到柳府门前就撑不下了，要不是长缨一直照顾我，我恐怕早就已经......"
玉轻尘的眉心微蹙，唇色咬得发白。
"看到你没事就好......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你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吧。"
楚无念说着，也不看他，径自翻了个身又躺下了。
玉轻尘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心里还是在怨自己的吧？怨自己对他那么冷心薄情......所以故意用这种姿态说话......究竟是想让谁死心呢？
玉轻尘蓦然拂袖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
楚无念背对着他躺着，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只脚已跨出了木槛，可是却迟迟没有继续迈前。
如果就这样走了，恐怕就真的不能再见了吧？......
--自己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现在情况却有点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也说不清楚，就是心里闷着一口气，只搅得心里宛如刀绞一般，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我不会走的。"
脱口而出的时候，玉轻尘明显感觉到楚无念的身子蓦然一震。
还待要说什么的时候，却有个人从前庭里远远的走来，拍掌笑道："说得好，玉公子愿意留下来照顾无念，实在是无念的福气。"
玉轻尘蹙眉望去，只见到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修眉红唇，笑的时候眼神似乎带着些许阴郁，却也柔美异常。
"原来是你。"玉轻尘表情漠然的望着他。
"实不相瞒，自玉公子进府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柳长缨笑，"只是我知道玉公子与无念一向交情甚笃，定然不会加害于他，这才没有拦阻，方才玉公子说要留下来，可是认真的？"
"嗯。"
因着先前在皇宫里的恩怨，玉轻尘对他并无好感，只是现在情势与以往不同，只好作罢。
"无念的伤势一直没有好转，我又必须每日上朝，实在是抽不开身，既然玉公子愿意留下来，那是最好不过了。"
柳长缨说完，莞尔轻笑。
楚无念不知何时出来了，此时扯住柳长缨的袖口，缓缓摇了摇头。
"你身子这么虚弱，还出来做什么？"柳长缨有些惊讶，回眸不解的望着楚无念。
"......大夫说我很快就会好，不用麻烦轻尘了。"
柳长缨拧眉道："如果真的很快就好，那你天天咳血是怎么回事？"
"只是咳血而已......"
楚无念微微一笑，淡淡的，却暖人心弦。
玉轻尘在一旁看了半晌，冷道："楚无念，你这是在怪我了？"
"......什么？"
"是我害你伤得这么重......万一有什么事，你想让我欠你一辈子？"
玉轻尘的声调极是冷淡，方才隐约流露出的关切神情瞬时消失了。
"我......"
"只要你答应让我来照顾你，等你伤好以后，我就不欠你什么了，到时候我自然不会缠着你。"
"......要是好不了呢？"
"那就一直等到伤好为止。"
"如果一辈子都不好，难道你要照顾我一辈子？"
"既然是我欠你的，又有何不可。"
半晌，楚无念欲言又止，最后却只疲惫的弯起唇角笑："也好......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心安，那就随便吧。"
第十三章
浓烈的药味刺鼻，楚无念的脸不觉皱成了一团。
"放在那里吧。"
此话一出，银莲急忙摇头道："这可不行，公子你昨天睡了一日，药也没吃，大夫说了，今日这贴药，是一定要吃的。"
楚无念无奈，叹道："我没说不吃......只是让你先放着，这药太烫了。"
"啊，奴婢该死......"银莲面颊微红，拿勺子将药搅匀了，又仔细的盛了一勺，送到了楚无念唇边，"这样就不烫了。"
说完，俏脸不觉埋低了一点。
"他只是受了伤，又没有断手断脚，难道连拿碗的气力也没有了？"玉轻尘不知何时从门外进来，劈手就将药碗夺了过去。
"可是......"银莲手足无措的立在一旁，望着玉轻尘欲言又止。
玉轻尘却不看她，只是斜眸望了楚无念一眼："怎么，难道真的要人来喂才肯吃么？"
楚无念听出他话里带刺，却不反驳，只伸手将药碗接过了，眉头一皱，竟是端到唇边仰首灌入口中。
褐色的药汁顺着楚无念的唇角流下，银莲见了，忙掏出携身的帕巾，仔细替他擦拭起来。
玉轻尘在一旁看着，只一瞬的光景，面色已是乍红又白，眼神愈发冷得像冰。
楚无念浑然不觉道："麻烦你了，银莲姑娘。"
身为府里地位卑下的侍婢，哪曾被人这么有礼的称呼过？
偏偏楚无念这一声"姑娘"语调又甚是轻柔，听得银莲先是一怔，旋而情不自禁的两颊绯红："公子说哪里话，奴婢伺候公子是应该的。"
......"啪"。
猛地一声脆响，却是银莲回转时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玉轻尘，手里的瓷碗顿时砸落，碎了一地。
"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银莲慌忙俯身下去，伸手去捡地上的碎片。
玉轻尘面上没有表情，却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小心伤到手，屋里有笤帚......"楚无念转而向玉轻尘道，"轻尘，你帮忙拿过来吧。"
顷刻间，玉轻尘的面色犹如罩上了一层寒霜。
"轻尘？"
"碗不是我打碎的，我没有必要帮这个忙。"玉轻尘回得冷言冷调。
楚无念顿时哑然。
银莲机警的起身去取了笤帚，边收拾边软声道："本来就是奴婢的错，只求公子不要为难玉公子......"
"一口一个公子，恶心死了。"
正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眼前的人虽然隽美出尘，可是出口的话却让银莲呆了一呆，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倒是楚无念蹙起眉头，朝玉轻尘道："银莲姑娘没有恶意，你又何苦恶言相向？"
玉轻尘即使在刚刚骂人的时候依旧面若寒冰，此时许是真的气得极了，两颊因薄怒而泛起了殷红："怎么？舍不得？"
楚无念一怔，万万没有料到听到的竟是这么一句。
--舍不得？舍不得什么？？
银莲眼眶透红，忍住眼泪朝楚无念怯笑道："公子好好休息......奴婢去厨房给公子熬汤。"
玉轻尘冷眼瞪视着银莲，指节不觉握得泛白。
楚无念却道："不忙，你还是留在这里吧。"
"可是......"银莲偷眼望了玉轻尘一眼，不成想正对上他冷冰冰的视线，身子不觉僵住。
楚无念朝她微微一笑，道："上次你讲的故事很有趣，不妨再说一个吧。"
"......真的么？"
前几日银莲见楚无念的神色不好，就想着给他讲家乡的故事解闷，那时候楚无念也只勉强的笑笑，并没有多少兴致的样子，此时突如其来的夸赞，顿时让银莲喜上眉梢。
楚无念点了点头，招呼她到床边坐下，银莲虽然心中忐忑，还是趋步小跑过去了。
门扉蓦然被人反手摔上。
......砰的闷响过后，木门竟被震得晃动起来。
楚无念微微抬眸，眼里只见到玉轻尘忿然离去的背影。
半晌，银莲的声音蓦然在耳畔响起："公子？......你在听么？"
楚无念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牵动了唇角。
"无念公子真是好兴致......我在朝上担心的要死，好不容易告了假回来看你，结果你居然好端端的在这里听故事。"压抑的低笑声传来，柳长缨一脚跨进了门口的木槛。
银莲立时惊起，面红耳赤的低头道："大人，奴婢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柳长缨玩味一笑，"你就不怕刚才那位玉公子一个不当心......就让你做了他的剑下鬼？"
"......"
银莲吓了一跳，面色刷地煞白。
"好了，你主人在跟你闹着玩呢。"楚无念微微一笑，出言替她解围。
柳长缨朝银莲挥了挥手，银莲会意的欠身告退。
"我可不是开玩笑......刚刚你那么对他，不只是银莲，这样下去，怕是你自己的性命也难保。"
"要是他肯杀了我，倒也一了百了。"楚无念喃喃说完，露出了一抹苦笑。
"喂......他既然肯留下来照顾你，你只要领情就好，为什么还要故意气他？"
楚无念若有所思，半晌才叹道："依你所见，我要怎么对他才好？"
"这是你们的私事，问我做什么。"柳长缨不由失笑。
"被背叛的滋味我已经承受过两次......不想再承受第三次了。"楚无念幽幽望着窗外道，"他现在对我好，只是因为他觉得对不起我......要是我误解了，恐怕此生就再难解脱了。"
柳长缨不动声色，只默然在床沿坐下。
"我喜欢他，也曾明白的告诉过他......只是我也知道，以他那样冷清的性子，不该对他期望过高，可是那时候我相信......只要我肯为他付出，一直陪着他，总有一天，他会对我敞开心扉的--只可惜......我错得离谱。"
"他从来没对我说过喜欢，我以为他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可是当我在他面前倒下的那一瞬间，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不说喜欢，因为他根本就是不喜欢，可他也不是谁都不喜欢......只是他不会喜欢我罢了。"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想说什么？"
"苏小恨对他不怀好意，我就算在他面前提醒了一百句，别说让他离开苏小恨了，他根本连相信我也做不到；可是只要苏小恨的一句话，他可以问都不问就决心下手杀我......我之前为他做的一切，竟然丝毫没有扭转这样的差别......并不是真要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回报，只是每次我一想到这一点，整个人就如坠冰窟。"
楚无念的眼神淡淡的，说话的调子也异常平静。
"依你的意思......我昨晚把他留下来，是做错了？"
楚无念却微笑着摇头："其实这样也好......我本来心里挂念着他的安危，总也不能安下心来养伤，现在看见他好好的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柳长缨长叹一声，两手一摊道："你这又是在关心他了？这么说不是前后矛盾？"
"他照顾我只是因为心里愧疚罢了，只要这些日子我对他冷淡些，他一气之下，说不定就想通了。"楚无念说到这里，喉间一阵难受，忍不住又轻咳出声。
"想通什么？我看你只是想把人逼走吧？"
"......这么说未尝不可。"楚无念的声音恹恹的，不带半点起伏。
柳长缨却挑了眉，兴味的笑道："你当真舍得？我昨晚可是听得明明白白，要是你的伤一辈子不好，他答应这辈子都要照顾你的。"
"留人不留心，在一起也只是互相折磨罢了，我猜他一定说完就后悔了。"
"也罢，这是你们的事，我一个外人也不好插手。"柳长缨转念道，"说到这个......你的狂疾怎么样了？"
楚无念一怔，道："不知道......好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
"哦？"
"以前常常感到气血不畅，可是自从上次落崖之后......"
"落崖？"
--那次从幽深的峡谷跌下来，不小心撞伤了头部，结果不仅没有留下后遗症，从那以后险些都要忘记自己有狂疾的事了。
"我想......可能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虽然不能确定，但楚无念心里的把握也有十之八九了。
"不如我明天叫太医来确诊吧？"
"......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
柳长缨笑："你是怕亭佑会对你不利？"
"麻烦总是越少越好的。"
柳长缨正色道："无念，有句话你可能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当初要不是你身患狂疾，太子之位早就是你的了，圣上废了你的皇子身份也是因为你的病，现在你病好了，不正好可以呈请圣上让他回心转意么？"
"你觉得这么做有必要么？"
"其实在圣上眼里，不管是亭佑还是三殿下，都远不及你......这也是太子之位迟迟未定得原因，只要你肯用心，皇位还是你的，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想要君临天下而不可得，现在你面前有这么好的机会，要是放弃了，当真不后悔么？"
"我......"
"不要拿先生给你留下的阴影当挡箭牌，先生的谋反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让我冷静一下，我现在很累。"楚无念的眉头蹙起，眸中满是疲惫之色。
柳长缨缓了语调道："我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楚无念闭了眼，若有所思。
第十四章
日影西沉。
无风薄云的半空，白色的炊烟袅袅而上。
快马长嘶，急驰至柳宅门口，骤然停住了。
从马上下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华服少年身披厚重的长绒披风，白玉般的秀美面容上表情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