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尾变得相当坚决，一也吃惊地咽了口口水。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想过会被这么断然拒绝，而这种拒绝也是有生以
来第一次。
“……让我一个人静静，等一下我就会回去。”
“……不要。”
完全不加考虑就冲口而出，瓜生吃了一惊转头看着他。
“……不管任何时候，课长都不是只有一个人。”
透过平光镜面，淡色的眼瞳静静地凝视着一也。一也早就注意到这付眼镜只是装饰品。有如宝石般清澄的眼底，似乎
有什么东西开始动摇。
“……你想知道村上刚才说的事吗？”
想甩掉什么似地摇了摇头，瓜生扬起下颚凝视一也。原本柔和的眼角向上，在光线的照射下，长长睫毛下的眼睛闪着
金色光芒。
“……以前我、天谷和他是同事……那个叫野野村的也是……应该怎么说他呢？”
瓜生流利地说着，但神情却显得非常痛苦。这么痛苦的话就不要说了一也想这么说，但舌头却打了结，动也动不了，
好像被绑住了一般。抑或是被这只金色的野兽给魅感了？
“……大概十四年前吧，我们……是同期进公贵的。毕业的大学、科系全都不同，一起被分派到营业部，我个人觉得
分到哪一部都无所谓，不过看到那些被分到总务部的人那么羡慕我们，同事们又那么高兴，我也觉得很开心……当时
我也认为公司的主力是在营业部。天谷从一开始就倍受期待，而村上是个有野心的人，能力也不错。野野村虽然差了
点，但却是个很踏实的人，上司也很喜欢他。而我……”
瓜生的话停了下来，像是要滋润干涩的嘴唇般，他伸出佻色的舌头舔了舔上唇。
“我运气还不错……口才也不差……所以负责接待交易对象……也取得了同期中最大的合约。但是，那真的是运气和
时机的关系，和实力或努力无关……”
有如自嘲般，他痛苦地扭曲嘴角、紧皱眉头。也不是不快乐，也不是不幸福，也不是工作无聊难耐。只是，偶尔也会
这样吧……为了这个一下就把事情忘在脑后的自己感到气愤，瓜生深深叹了口气。
“……合约签订后，我的评价自然往上攀升。我根本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因为那并不是靠自己能力得到的。总之
，地位和薪水节节上升之后，四周人对我的态度也不同了，我想自己也许也开始有点自以为是吧……其实工作并不是
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也不是那种很抓得住要领的人，只是会活用与生俱来的天份在工作上而已。所以……没有注意
到，那些拼命努力、每天奋斗想求表现却又作不出好成绩的人的痛苦。”
一阵风吹来，叶子摇动的声音变得特别清楚。沙沙声中，金黄色的叶子落了下来，晚秋的阳光应该不刺眼了，不过瓜
生还是眯起了眼睛。
“……野野村……和我一样是抓不太住要领的人，他一直是个很真挚、比别人加倍努力的人。但是那样并不能保证会
有成果……每次都是白忙一场、落空；本来被评为菁英的人材，却因此渐渐被冷冻。所以……我……”
一瞬间，似乎辞穷了。瓜生的喉头发出“咕”的一声。眉尖更痛苦地纠成一团，紧紧咬住下唇。
“……五年前，在找负责公司事务搭档的时候，我指名要他。部长觉得他没什么表现，不太愿意。不过，我以互相了
解的人好沟通为由，硬要和他搭档。又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只要收集好资料再整理一下就好。我有自信可以像平
常一样做得很好，这样一来，他也会有好成绩。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大好机会……但是只要好好做，他就可以有机会出
线了。”
低下眼睛，瓜生再度长叹。他已陷入回忆，连一也都消失在视线中。
“但是……他失败了。在最重要的条件交涉时，他竟然疏忽了一个小小的细节，结果在签约前夕合约飞了。我拼命想
挽回……现在想想，在营业部的时侯，我最认真的也只有那段期间了。总之，我卯足了劲去挽回，因为失败的话对我
的职场生涯也会有所伤害。……因为一开始并不是我负责接触，所以最后虽然挽救回来，但还是被部长发现都是野野
村的疏失……所以他的评价更是一落千丈。”
淡淡地，瓜生说出这句话。在这片沉默中，一也不禁屏住呼吸。话又说回来，不确实向上头报告的风险更大，说不定
那才真正会伤害瓜生的职场生涯。
“……野野村受到很大的打击，陷入极度的苦恼当中。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没想到又被自己搞砸了。虽然没有降
职，但在公司里却老是受人奚落，……而我……我明明是他的搭档，评价反而还上升。因为他们觉得我的判断迅速正
确。……我实在太过分了，最后竟然踩着朋友的头往上爬。”
虽然责骂自己卑鄙，但瓜生的语调中没有一丝感情。好像那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冻结了。
“结果……我还安慰野野村说这不算什么大事，以后再加油就行了。我那时根本不如挫折为何物，也不知该怎么安慰
他。所以……我高高在上地看着他，没有设身处地为他想，也不了解他的感觉，只会说着言不及义的话……当然更加
伤害到野野村。他会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说到这儿，语尾终于颤抖起来。但是，他的眼神还是很沉静，落在脸颊上的睫毛阴影也没有一丝动摇，只有柔软的发
丝在风中晃动。
“……在公司和我的逼迫下……走投无路的野野村选择死亡这条路。……和我同归于尽。”
瓜生静静地说完。在缤纷落叶的照映下，他的眼眸闪着像是阳光般的金黄色。
“他说一个人太寂寞了，他不要一个人死。因为一直很喜欢我，所以只想和我一起死……当我的意识愈来愈模糊的时
候，耳边一直听到他这么嘟嚷着。都是你的错……我好喜欢你，你却一直在我的手构不到的地方……如果永远得不到
你的话，干脆……”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惨白的嘴唇颤抖着，一也不禁猜想他是不是会哭出来，反射性地伸出了手。
“如果天谷稍微来迟一点，我不会活到现在。”
一也的手停在空中，瓜生的眼瞳还是一样没有任何感情。
“……再晚一点来也没关系，如果要让野野村一个人死的话，我宁可……”
如果世界上有以“虚无”为名的宝石，也许就是这种颜色吧！
“虽然媒体没有炒作，但丑闻就是丑闻。本来我必须递辞呈……可是……当时我的直属上司辰宫部长为我辩护，庇护
我……说我是三泽企业不可或缺的人……我今天才会在这里。这些年来，我连自己的罪都没办法补偿，只能每天浑浑
噩噩地过日子。”
漫长的告自终于结束，瓜生深深叹口气，眼神及表情到最后都还是非常沉静。
一也发着呆。但是…但是，瓜生不也因此一直自责不已？原本一片好心，没想到结果竟完全出乎意料，受伤的绝不只
是野野村而已，还有为了救他付出一片真心的瓜生。为了那个想不开到自行了断的人，甘愿舍命的瓜生也受了伤、痛
苦地渡过了五年的岁月，直到今天。
“……这就是我，高坂。”
说着，端正的唇角微微上扬，那样黯淡的微笑，一点也不像他。
“这就是我的真面目。愚蠢、傲慢，一点也不懂别人的痛苦与悲伤，根本不是人。不值得你……你们尊敬……不过是
个垃圾罢了。”
瓜生把自己形容得这么不堪，表情依然淡淡的。眼神表情都诉说着自己是没有价值的人。
不对！不是那样的。你不是一直都对我很好吗！让我得以努力快乐地工作。而且……而且，还能唱出那么温柔的歌声
——！“一也拼命强压下从心中涌到口的呐喊。
“……不，课长绝不是垃圾。”
声音低而沉静，但压抑着、隐藏着的愤怒，从表情上透露了出来。瓜生吃惊地抬起眼睛，苍白端正的脸上，第一次浮
现称得上表情的表情。
“课长绝不是那种没有价值的人，虽然我并不是那么了解课长，但我知道课长是个努力工作、被福利课所有同仁仰慕
的人，一直很照顾刚从九州调回来，连左右都分不清的我。而且……”
“虽然你说是自己运气好，但运气好也是才能的一种。不……应该说运气是随着努力与上进而来的。啊……这是…我
爸爸告诉我的，不过我也这么想。所以……课长一直都很努力，每天都很拼命，所以才能拥有好运。那些小看有运气
的人，是不会有好成绩的，不是吗？”
对于一也的话，瓜生的反应是呆呆地看着他而已。
“的确，有些人虽然拼命努力，但还是很倒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说很遗憾。我知道课长自责的心情，可是
……那不是课长的错，也许这样说有点过份，不过……我觉得那是他自己的问题。工作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课长
没有必要自责。而且课长……不是一直在帮他吗？看出他的痛苦，连陪他一起死都愿意……你真是个好人。这样体贴
、有责任感、心地又好。……只要课长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安心。”
凝视着对方玻璃般的眼眸，一也热切地说着。而他的心跳得很快。现在到底怎么了、接下来要怎么办，他的心有所期
待地兴奋狂跳。
他不想离开瓜生身边——充满干劲的时候让他看到将来、脆弱的时候在一旁让他安心，瓜生像风、像水，始终都能带
给人一种平稳的感觉。对在严苛竞争社会中生存的企业战士们而言，是多么令人握憬的存在。自己也会有那种无论牺
牲什么，也想得到他的渴望。
“……我喜欢现在的课长，我尊敬课长。过去怎样都无所谓……我不是说要忘了过去……而是经历了那些事，才会有
今天的课长，不是吗？”
坦然直视的眼睛中没有严厉、没有激动，只是充满了真挚地包裹住一切。所以……所以我喜欢超越过去的你，那双眼
睛清楚地这么诉说着，喜欢现在这样的你。
有如沐浴在透过叶缝洒下的春场里的冰，瓜生的心似乎开始溶化。慢慢的，越溶越快。事发至今，谁也不曾这样对他
说过，所以他也不曾这么想过。
当然，在事件的漩涡中，他并不是孤立无援的，但是辰宫与天谷都忙着帮他扑灭身上的火，没有余裕顾虑他的心情。
更何况，像这种被男同事强迫殉情的事件，是三泽企业有始以来最大的丑闻。
然而，他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他眼前吗？还是对那到底是多大的丑闻没什么概念？
天谷五年来一直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而辰宫是辰宫，他有自己的立场，因此一直站在远方静观其变。
谁也没正面触犯瓜生。诽谤、中伤、背地里嚼舌根，都随着时间渐渐消失，但是，没有任何人来安慰、鼓励受了伤的
他。然而——
“我们去看看辰宫部长吧，课长。”
突然间，一也这么说。瓜生直视他，意志坚定的黑眼、被太阳晒成健康褐色的肌肤、出乎意料帅气的五官，都好像是
第一次发现。一也的这句话，让瓜生不自禁向后缩。
“课长虽然向他们道过歉了，不过是我们思虑不周，就该亲自去向部长致意。先确认他是被送往那家医院，等闭幕仪
式一结束，就去探病吧。”
抢先一步把瓜生在意的事全说了出来，简直像练过读心术一样，的确是个优秀的部下。不过，两人才不过认识二个月
。对方还比自已小一轮，为什么他敢如此碰触自己的心，注意自己的感受呢？
“……不好吗？”
由于瓜生始终没反应，一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安，遂担心地问瓜生。瓜生冷冷的表情慢慢和缓下来。
“……不，你说的对，去探望部长吧。”
仿佛终于把憋在心中的东西吐出来般，瓜生长长舒了口气，恢复生气的眼睛看着一也。
“……一起去吧。”
一也睁大眼睛，那种惊愕似乎表示否定的意思，瓜生慌忙摇摇头。
“啊…不……如果你有事，不用……”
的确，这样太依赖他了，又不是小孩子了，难怪他会不知所措。
“当然要一起去，我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
但是一也很干脆地说，一点迷惘都没有。
“因为课长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
好像说反了吧？
一般而言，不是该说部下的责任，就是上司的责任才对吗？但是，一也的眼神如此清澈，一点说谎的意思也没有，他
是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瓜生感到自己的唇角微微绽开，但不只如此而已，他知道自己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谢谢。”
他微笑着说出短短的调辞。虽然没有笑得很灿烂，但是他确定自己温和的表情能将感觉传达给对方。一也吃了一惊，
但很高兴地吞了口口水。
“……心情好一点了吗？”
他稍稍走近一步，弯身窥视着那张小脸，虽然脸颊和额头还是很苍白，不过眼睛与嘴唇已恢复了生气。
“……嗯，没事了。”
像是要让他安心般，瓜生点了点头。一也总算松了口气，然后像是要引导瓜生走入阳光下一般，回头望着他，同时向
前踏了一大步。
很自然地，瓜生也跟着他踏出一步，心里暖洋洋的。虽然一也说和自己在一起很安心，其实，应该是自己和他在一起
很安心吧。每次，都是自己像这样依赖着一也——秋阳西斜，会场方向传来闭幕仪式的广播声。一也回头看着瓜生，
面对面的两个人踏上草地。快步走回现场。
突然听到敲门声，辰宫宗一郎从半梦半醒中迅速清醒了过来。
“……请进。”
他反射性地应了一声。为了慎重起见才住进医院的，会来探望的应该只有直属部下吧。
“……打扰了。”
门打开，进来的人深深一鞠躬。看着对方的腰优美地弯在理想的角度，他立刻知道这个人是谁。
“……久违了，辰宫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