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步错愕地抬起头来。
“她也……？”
千舟面不改色地把脸别开，顺手摘下身边的紫罗兰花塞进阿步衬衫的口袋。桃紫色的花朵和阿步的白衬衫搭配起
来煞是好看。
“嗯……刚刚好像扯远了。”
“秋佳先生……！”
阿步的抗议被轻触双唇的指尖封缄，千舟用淡淡的口吻继续刚才的话题。
“将棋的世界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头衔，而其中最有名的应该就是[名人]吧！挑战名人赛不仅得投入大量的心力
而且非常费事。”
“费事？”
无可奈何之下，阿步也只好配合着搭腔。
“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
千舟捡起小石头，在地面上画了一个金字塔。
“棋界大致上像这个样子……由下而上是C级、B级，然后是A级。拥有A级资格的棋士只有十个人而已。”
“十个人……”
“要挑战名人赛必须先挤进A级。A级棋士全是一些拥有八、九段资格的棋士，你知道什么是段位吧？”
“嗯，射箭也有段位。我现在是五段，再上去因为有年龄限制，所以不能晋级。”
“原来如此，全国纪录保持人碰到年龄也不得不举手投降啊！”
千舟轻笑不已。
“要取得挑战名人赛的资格，必须在一年内跟A级棋士们进行顺位赛，只有取得第一名的顺位才能获得挑战权。”
对年轻气盛的阿步而言，这是个需要超乎常人的耐力和运气的世界。千舟打从十几岁的时候就置身在这样的环境
里。
“我取得挑战资格是在八段……也就是二十四岁的时候，当时的名人是已经拥有永世名人称号的大泽隼人……也
就是万里子小姐的父亲。”
夕阳西斜，清风开始转凉。千舟伸出手臂温柔地圈住阿步的肩膀。从两人相亲的肌肤传来窝心的暖意。
“大泽名人可以说是所有棋士的憧憬。不论豪爽的棋风也好、不拘小节的性格也罢，有不少人是因为崇拜他而进
入棋界的，我也是其中之一。”
千舟无限依恋地眯起眼睛。在呼吸几乎能喷上他侧脸的距离下，望着他的阿步轻轻叹了一口气。
“抱歉，这些话很无聊吧……”
“啊，不是，不是这样的。”
阿步急忙摇头，用两手抱住千舟的手臂。
“……我只是在想，能让你如此憧憬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因为，你是我憧憬的对象。”
“咦……”
始料未及又出奇坦率的告白。千舟一时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阿步微微侧头，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说出只有个
性如此率直的他，才说得出的、略带孩子气的告白。
“你跟我以前接触的人完全不同，你坚强、体贴，又有点坏心眼……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不论什么事都能包
容我……”
“……你太过奖了。”
千舟低低一笑，轻晃着阿步的肩膀。用一种“你怎么会这么可爱”的温柔表情凝望阿步。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棋界的逃兵罢了……”
＊＊＊＊
那一天的天气热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春季。高挂天空的烈日火辣辣地照耀大地，把视野烧炙成刺眼的白色光幕。
“……引退？”
面向广阔庭院的窗户悉数敞开，在微风徐徐的和室内，千舟和大泽隼人面对面盘膝而坐。
“这是什么意思？”
大泽不慌不乱地反问。
“我刚刚已经跟联盟提出申请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受理。”
千舟正襟危坐，深深鞠躬。
“原本我是打算跟大泽老师先商量一下的，不过……”
“你要找的应该是你的恩师村濑先生才对吧？村濑先生怎么说？”
大泽神色自若地点了一根烟问道。身上自然而不做作的结城绸有着说不出的潇洒。千舟注视着极具内涵的配色，
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疾言厉色地痛斥了我一顿，还说从A级掉到B级1组就喊着要引退实在太没志气了，只要下次的顺位赛中拿到第
一就可以立刻翻身，他不准我年纪轻轻的就引退……”
“从某个角度来说，你这是一种傲慢。”
大泽语气平淡地说。
“所谓的引退是功成名就的人才有资格做的事。”
“这个我知道。”
千舟两手撑在膝盖上，深深垂下了头。
“可是……我真的不行了。我已经了解到自己有多么渺小……在窄小的器皿里注入再多的水终究会漏出来，我…
…无法像您一样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
“千舟。”
大泽用指尖弹落烟灰。
“要是我没猜错……原因是出在我身上吧……？”
被喻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千舟八段突然陷入瓶颈是在距今三年前的事。从素有棋界至宝美誉的大泽永世名人
手中夺走名人位的那一年，他失去了其他三个头衔，而且是以挂零的成绩全盘落败。
翌年的名赛，千舟以四连败将名人位拱手让给了挑战者，也就是年轻的天才长濑由岐也王将，至此失去了所有的
头衔。之后，他依旧没能打破瓶颈，在顺位赛中也因为战绩惨澹致使排名一路下滑，今年终于跌出了A级。
“不，这一切全怪我自己不够成熟。我没有认清所谓的[胜利]是怎么一回事。”
“胜利”并不是并驾齐驱，而是把对方踢到自己的脚底下。至少，在职业胜负的世界里是这样。
“[胜利]的意义吗……”
大泽若有所思地低喃一遍。
“我以前……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咦……？”
“我只觉得下将棋是很快乐的事。成为职业棋士可以把所有的琐事抛开，光是下棋就能当饭吃……这是我梦寐以
求的一件事。”
大泽以吊儿郎当的独特口吻说：
“千舟……你真是将棋的天之骄子……”
“咦……？”
吹过庭院的风让竹子发出沙沙声响。
“你没有考虑过喜欢还是讨厌的问题，就能下出一手好棋。不用像我一样时时告诉自己喜欢下棋，你的本能已经
引导你成为一个将棋高手，更让你自己登上高峰睥睨群伦。”
“大泽老师……”
千舟拼命地爬上名人位，来到大泽隼人的身边。他一心一意往上爬，一鼓作气登上向往已久的巅峰，而当他站在
顶点极目四望的时候--
“的确，我很害怕。我赢了老师……赢过我最尊敬的老师……从此我必须背负起老师过去独自背负的责任和期待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一无是处，我真的一无是处……”
“这是年轻的代价啊！”
大泽一针见血地说。
“偶尔也有可能出现像滨田龙王那样年纪轻轻已臻登峰造极境界的罕例，但一般来说，年轻就等于是未完成的同
义词。你的将棋已经接近完美的地步了，但是你的心还停留在少年阶段。”
大泽慢条斯理地交抱双臂。
“如果哪天你想下将棋……或是你不再排斥下将棋，欢迎你来找我。我家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
“我和大泽老师谈完那一席话之后，他静静地送我出门。当时我整个人几乎呈现支离破碎的状态。”
“我或多或少可以体会。”
阿步喃喃地说。
“说什么没事的……你不需要在意……加油……人家都很期待你……这些来自周围的关心反而加重了心理负担，
好比在身上加了一道又一道的桎梏。不是的……这不是我想听的话……尽管在心里如此呐喊也没有用，剩下的…
…”
“说的也是。”
千舟神色淡然地附和。
“剩下的只有逃避一途了。”
一阵强风在黄昏中呼啸而过，阿步不由地缩了一下肩膀。不知不觉中，天空宛如紫罗兰茶一般，从蓝色逐渐转成
了橘红色。冰冷的空气轻轻吹袭着阿步结实的手臂。
“我们回去吧！”
先行起身的千舟拉着阿步的手腕协助他站起来，接着像对待小孩一样替他拍掉背上的尘沙。
“秋佳先生……”
“嗯？”
阿步轻轻拉住千舟衬衫的袖口。棉布紧实的触感给人强韧、温柔的感觉，和千舟有几分相似。
“秋佳先生……刚刚你是不是说过麻纪也喜欢我？”
千舟的动作一顿，视线在空中游移了半晌后回过头来。他温柔地眯起眼睛凝视阿步。
“……我是说过。”
“这就表示……你或多或少也喜欢我罗？”
阿步的心中依然保有几分孩童的址率。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抿成一条线的双唇微微颤抖。
“你讨厌我吗……？”
“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千舟直言不讳地说。伸出去的指尖抚上阿步的脸颊，将它裹入温暖的掌中。脸颊已开始摆脱少年特有的圆润，滑
嫩的触感象征他内在的率直，让人爱不释手。
“我一直……一直很喜欢你。”
“这是……过去式吗？”
阿步略带迟疑地向千舟靠近半步。专注地向上凝视的眼眸蕴含着深紫色的光彩，澄澈得令人心醉。千舟身体往前
一倾，和他额头相贴。
“那你现在呢……？”
阿步的低语化成吐气，轻抚千舟的唇瓣。千舟用手指顺着阿步的秀发。滑顺的触感让人燃起想一把揪住的冲动。
“现在……当然也是。”
他轻轻贴上双唇。两人没有闭上眼睛，互相凝视着交换蜻蜓点水般的轻吻。
“……为什么不闭上眼睛？”
阿步有些不服气地说。千舟堆上一个坏坏的笑容。
“因为我想看着你啊！我想看你被吻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
“你……！”
面红耳赤的阿步嘴巴一开一合地提出抗议。
“前……前一阵子还、还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怎么现在……！”
“我有吗？”
千舟将阿步揽入怀中，在耳朵上不住轻吻。像是在说你真是可爱得不得了。这样的举动让阿步痒得缩起了脖子。
“你不是……口口声声叫我回去吗……！”
“哦……”
两人胸口重叠，彼此同步的鼓动逐渐加速。
“那是因为……我怕自己陷得太深。”
“怕……？”
“嗯……”
柔和的叹息从耳后喷向颈项。
“打从初次邂逅，我就被你吸引了。你那坚定的眼神、瞬息万变的表情和率直而容易受伤的心，都是我所欠缺的
，因此我无条件地被你吸引。光是看着你，我就感到很幸福。
“既然如此，为什么……？”
喉咙的钮扣被解开了两颗，阿步咽了一口唾液。在温柔气息的爱抚下，紧揪着千舟的指尖开始颤抖。口干舌燥的
阿步一再伸出舌头舔着嘴唇，千舟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紧闭的眼帘周围，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因为我不希望自己乘虚而入。”
“咦……？”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猜到你受了什么伤害。你那伤痛欲绝的眼神和当初的我如出一辙。”
千舟说的是默默为他包扎伤口那时候。
“……当时我真的好想紧紧抱住你。”
千舟淡淡地说。
“我想抱住你看你微笑的脸庞，我想帮你找回原有的光辉，可是……尝过挫折的我非常明白怎么做能赋予你得救
的感觉、让你错以为心灵找到避风港……我也知道说什么话能令你崩溃、让你坠落我的怀中。”
深紫色的黄昏正逐步向脚底靠拢。
“我怎么也无法放着六神无主、载浮载沉的你不管，于是将你带到这里来。可是，我一直在想，我的温柔是不是
一种伪善？这么做是不是因为我心怀不轨想得到你？我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用这种强硬的手段来得到
你、不能再增加你的痛苦……”
千舟抚摸着阿步头发微微一笑。
“然而，当你和庄司发生争执，昏倒在店里的时候……我还是做了一件卑鄙的事。”
“卑鄙的事……？”
“嗯。”
双手捧着阿步脸颊的千舟呢喃着。
“我对沉睡中的你……”
两人的气息再度重叠。脸庞被捧起的阿步反射性地闭上眼睛。
“啊……”
双唇交叠那一刹那，一股不可思议的熟悉划过他的脑际。淡淡的薄荷香、荡气回肠的温暖。
“这是……”
他知道这种感觉。这种目眩神迷的陶醉感。
“……我想……起来了……”
从亲吻中解放的阿步用甜腻沙哑的声音嗫嚅着。
“想起什么？”
千舟拥着柔韧的身躯问道。
“……！”
答案吞没在再度复上的双唇之间。比言语更令人心荡神驰的答案。重叠的体温盗走了日积月累的各种思慕。没来
由地涌出的泪水被指尖和唇瓣轻柔地拭去，阿步发出一声轻叹。
“……我想起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种胸口揪痛的感觉。
“秋佳先生……”
打从和他在洋甘菊的甜香中邂逅那时起。
“我一直……一直……”
阿步挺直背脊扬起下颚。
“喜欢你……！”
一再交换的亲吻仍是那么甜蜜、醉人。
“我……”
千舟窃笑着说。
“或许不如你想像中那么绅士哦！”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希望你对我太过温柔。”
阿步好胜的眼眸倒映着千舟的身影，闪耀晶灿的光辉。
“我又不是为了得到你的温柔才喜欢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