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叫住他，他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徒留自己的夜，只留下稍许静悄的悲哀。
明天么……
明天，我大概不会来了吧。
自嘲地笑了笑，心却更痛了。
然后，第二天，我没去找玄都，第三天，也没去。
我渐渐忘记曾经有这么个奇怪的小妖，直到风伯约我喝酒，看到他怀里揣着的酒壶时，我才赫然想起与玄都的约
定。
心里在意，所以就去了。
待我重回那个地方，那里空无一人。
站了约莫半个时辰，我想转身离去，却赫然看见气呼呼地鼓脸捧着酒壶站在我身后的玄都，墨绿色的眼瞳似要冒
出火，他闹腾地跺着脚，表示自己很不高兴。
“我在这等了你三天，你迟到了！真没信用！”
说完他要跑，被我轻轻抓了回来，他没好气地哼了两声，我则蹲下身，抱歉地望着他：“玄都，对不起，我失约
了。”
“知道就好！”他倒嚣张起来。
相互沉默了会儿，我问道：“你叫我来做什么？”
不满地哼哼鼻子，许久，他突然捧出怀里的酒壶，递给我，说：“这是月光山涧的泉水，花妖们说喝了会使人心
情愉快……”
略略讶然，嘴角倏尔弯起一抹笑：“谢谢你。”
拿回东西，我没说什么，便要离去，玄都却在身后叫住我：“我……我住在月光山涧的水影洞！”
“水影洞？”
等我回头，那抹小小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呆呆立在原地，看了看手中装满泉水的酒壶。
阳光微微倾泻于脚边，草木泥土散发着一种青涩的气息。
第五十一章 月光山涧
这天下午，除尘的侍者进屋通报，说是青帝莅临水华阁。
真是意料不到。
略显仓促地起身，我放下手中的书卷，自愣了会儿，很快便遣侍者请客进屋。
人未进门，他身上那股清香淡气已先至心脾，萦绕四周，我抬头打量着来人，他衣着向来朴素，并不显眼却由内
而外发出清远的高贵气质。
美如新月的眉，淡若秋水的眼。
嘴角挂着那抹温和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蘅尘彬彬有礼作揖：“水华上仙。”
他到来，我自然无比高兴。
虽然很想上去勾住他的肩膀，可是他对我的称呼令我止住了几欲伸出的手。
今时不同往日，我俩身份已经不再允许如几千年前那般两小无猜，勾肩搭背。
心情分明也变了许多。
硬生生沉住喜悦的心情，我拱手，生疏回礼道：“青帝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
回眸一笑，连带他衣袂上淡雅的气息，蘅尘望着我，语声轻和：“适才路过水华阁，想到上次未曾亲面道贺上仙
，便唐突地进来了。”
“绝无唐突，青帝光临寒舍，水华倍感荣幸。”说着，吩咐侍者给蘅尘端了杯茶。
茶水很快上来，温热的兰馨味，是蘅尘最喜爱的。
他微笑地接过茶，没说什么。
明明认识近万年，想不到两个人会如此似陌生人一般客套寒暄，我偷偷瞄着蘅尘，心里不断踌躇犹豫，其实想跟
他说很多话，怎料话到嘴边就被生生咽了下去。
他依然是那老样子，只是目光清冷，或许有些犀利。
相顾对视少许时候，蘅尘突地从身后掏出一株兰，轻轻交与我手心。
低着眉，他眸子里波澜不起，轻柔地说：“这支兰，是我给你的贺礼。”
接过兰花，我看了看他，干笑几声，说道：“多谢青帝赠礼，水华谢过了。”
“水华上仙，不必客气。”
“呵呵，是啊。”涩笑得更厉害。
少顷，蘅尘微微点头，拂袖起身：“打扰多时，我该走了。”
伴随着手里兰花散出的香味，他渐渐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倏尔想起几千年前我和他同为小仙时，我死活逼着他现真身于我，最后蘅尘无可奈何只得寻了处
偏僻地方，化身成了一株兰。
气质本天成，我总算相信这句话。
他身上那种淡雅清傲的东西，本就是我学不来的。
之后，那株兰，我便养在案台上，每日可见。
乍看之下，六界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藏胸有。
果不其然，未过三年光景，龙族暴乱。
不知由何缘由，向来孤高气傲的银龙一族与渊龙一族突发矛盾，两股龙族强盛的煞气相撞于临界，以至人界气旋
受到强烈波动，天地间霎时风云变幻，怒海狂涛，狂风暴雨席卷整个人间，洪水泛滥，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得知消息之后，我便立即动身前往御风楼找风伯，而当我心急如焚找到他，他却悠闲的在跟太上老君几人打麻将
。
几人面目极为悠闲。
风伯全神贯注地摸牌，听我描述完之后，他只面无表情地转头向我，说道：“替我倒茶。”
“风伯！”我夺过风伯手里的牌不住叫嚷，“现在不是打麻将的时候！人间遭受苦难，难道你真的要置身事外，
坐视不理？”
风伯依旧没说什么，倒是他身边从未落下笑容的寿星望了过来：“水华上仙，怎么，你也想来凑一桌？”
知道自己动作突兀了，软气放下风伯的牌，刚想转身离去，太上老君却叫住了我：“水华上仙，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我回头，“怎么可能稍安勿躁！”
身后几人继续起牌码牌，于一声声简短有力的麻将碰撞声中，一直未见多语的风伯终于开了口：“龙族之乱乃神
族之争，并非妖异作怪，我等不宜参入其中。”
“为何？”
放下牌，风伯突然望过来，眼神犀利尖锐：“龙族是上古神族，他们的事情就算玉帝也不便插手，就算去了，龙
族力量岂是你我几人之力得以抵御得了的？况且龙族善战，数银龙尤甚，若是擅自闯去，恐怕惹恼龙族，自身难
保不说，更救不了苍生，。”
“那就眼睁睁看着？！”口气不免加重。
风伯眯了一下眼，淡淡地说：“没错。”
瑶池仙宫的绿颍水幕是仙家不必出门便可通晓人间的一处净地，我偶尔会去那儿，可最近几日，我几乎天天守在
那里，本以为能看到稍许场景能够聊以自慰，却不料满满入目的尽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看着正遭受苦难的人间，我却只能袖手旁观，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世人应有此劫，生生死死不过轮回，水华上仙，你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冷不防从身后走来一人，他站在我
旁边，定定望着绿颖水幕里的悲惨场面。
斜睨过去，我微微点头示意，却问道：“二郎神，你不是也同样介意么。”
冰冷的笑了笑，毫无情感的眼神盯着那些惨象，语气有些古怪：“我只是喜欢看那些人在命运面前无谓抵抗罢了
。”
“此话怎讲？”
低低望我一眼，杨戬侧身离去，头也不回。
杨戬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冷冰古板，让人捉摸不透。
只剩我一人在绿颖水幕前，不知站了多久，我终于下定决心，就算什么也不能做，无论如何也要去临界看看。
临界入口是个小城，叫做蛬夕。
本应安详平和的小城，现在却成了苦难的源发，一踏进蛬夕，恶臭扑面袭来，放眼望去，眼前全是破败的房屋及
狼籍的大街，大街上已经没有人，有的，只是街边大片堆满的腐烂尸体。
小心翼翼走进蛬夕，运用神力找到临界入口，只是我发现自己根本不能靠近半分。
临界瘴气太过浓厚，即使有仙气护体，我也根本难以靠近，我知道这是渊龙的防御，天上人间难有破解之法，但
令我觉得奇怪的是，既然渊龙设有此种瘴气，为何银龙一族却可以轻而易举破除结界呢？
思虑许久仍想不出所以然，便摇头离去，兀自匿于蛬夕城外，并没走远。
我在观望，也只有观望。
夜幕的降临使得蛬夕显得更为死寂可怖，这座小城，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空城。
我几次查探都毫无结果，不免叹气，归去之时却无意中瞥见约莫十几丈外一个微微晃动的白色身影。
宛如鬼魅的白色身影，教人不由心生寒意。
四周腐味中夹杂着几缕腥臭味，借着昏暗月色，我看见他蹲在街边，一点一点地啃噬着那些尸体。
甚至，听见他的缓慢而有力的咀嚼声。
疑为妖孽，我立即上前抓住他，却不料他尤为灵敏地躲开了我，不仅如此，趁着月黑难视，他竟接着把目标转向
我，直直冲上来想要咬我。
浑身往下滴着血。
背着月光，漆黑的，流着鲜血的左眼。
我看不清他的样貌，只知道他是个身材瘦小的少年，月光下那身被血染红的银色头发及白色衣服尤为显眼。
他冲我咧嘴，却不是笑。
森森白牙上沾满不知是谁的鲜血，齿间不断发出滋滋的叫声。
他似乎身受重伤，却仍想要攻击我，不过我很快躲开了他，而不期然间，我忽地感觉到他身上的龙族气息。
他是……银龙？！
惊讶万分，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却好似发疯似的冲向我，我无奈之下只好出手抵挡。二人交手数回，身受重伤的
他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
上前试探他的呼吸，发现仍存一息，岂料他依旧存有意识，冲我手臂狠狠咬下一口，血红的眼瞳燃烧着疯狂的火
，疯狂而无法遏制的疼痛。
仿佛凝结了旷古的恨。
只有恨。
被那抹狂戾的眼神惊怵了，眼里只剩一双憎恨的脸。
忍着皮肉撕裂的疼痛，我击昏了他，擒他一起离去。
说不上为什么要救他，或许是想问他关于龙族纷争的事，或许是真的被那抹眼神震撼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
强的恨意……
他还在昏迷当中。
龙族特有的苍白皮肤以及萦绕其身上细细微微的龙息表明他真的是龙族。
那双血眸，更是表明他的身份。
凝月神珠，银龙之眼。
只可惜，左边的眸子仿佛是被人很残暴地攫取力量，眼球虽然还在，可惜眼睛已经暗淡无光，换句话说，他左眼
瞎了。
上古自有流传着凝月神珠的神奇力量，我略知一二便是它的解毒奇效，龙族一直神秘，我之前从未见过银龙，更
别说凝月神珠。
望着榻上那奄奄一息的少年，我不禁暗暗摇了摇头。
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要让龙族自相残杀……
窗外刮进夹杂着雨味的风，人间的确不甚太平，强势的雨滴打在窗台，似乎都能砸出个窟窿。
向外望去，天空一片阴霾。
雷声忽而惊乍落下，呼啸的风霎时吹灭案台上的灯盏。
正欲点燃案台上的灯盏，忽而听身后沙沙一声，待灯火点上，发觉那名少年已消失不见了。
他去的无影无踪，消失在茫茫暴风雨的夜色里。
我依然在蛬夕转悠，只是连续几日一直没有收获，那个少年也再也没见到，不知去往何处。
尽管很不情愿，但事实正如风伯所言，龙族相斗那是龙族的事，我们仙家根本管不着，也没有办法去管……
坐回席垫上，回想起蛬夕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景象，心里莫名感到难以抑制的烦闷。
半枕下身，辗转反侧，很久都睡不着。
水华阁一向清静，如今倒静得我有些不适应。
命侍者拿酒水过来，兴许是他不小心拿错了，竟然拿了上次小妖还给我的酒壶。
——这是月光山涧的泉水，花妖们说喝了会使人心情愉快……
心情愉快么？
手持着那壶泉水，苦涩地笑了。
挥手让侍者下去，我斟酌一口，舌尖轻触到那泉水，只觉冰凉，却是柔滑带着淡淡桃花香气的清甜，不知不觉沁
入心脾。
其实，简简单单一壶泉水不能能使人心情愉快，只是当在忧愁之中，品尝到如此纯粹无染的味道，心中还是有些
莫名感动。
然后，想起那个小妖的脸蛋。
立起身体，我挥袖拂灭榻前灯火，轻轻踏出水华阁，径自朝着人间飞去。
星月满天，皓月映水。
自山涧落下的花藤处汇成的涓涓溪流慢慢汇聚成一条小小水沟，积聚至一个水池，池水碧波荡漾，近看清澈见底
，湿润的气息当中混杂着花的香气。
月光山涧，水影洞。
这里是花妖的聚集地。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一时冲动来到这儿，四周唯有窸窣蛩萤偷偷作响，忽然间，有人揪住我身后衣物，回头看，
正是玄都。
我笑着唤他：“玄都。”
玄都抬头看着我，墨绿色的眼睛闪了闪，他嘟嘟嘴，带着几丝喜悦语气：“你真的来找我了。”
俯身蹲下，与他平时，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对，我来找你。谢谢你上次给我的泉水，我很喜欢。”
“你想要么？我帮你去取！”不知为何，他很是兴奋，转身要奔向泉水那边。
扯住他，我默默摇了摇头，轻声说：“今天不要了……”
玄都被我扯回来，似乎有些不高兴，小脸望我手上一瞥，不禁失了脸色：“你的手怎么了？被熊精咬了么？怎么
这么大一个伤口！”
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才发现原来被银龙少年咬的伤口一直忘记包扎，之前因为一直没注意，所以不觉得疼，如今
一看，倒是开始隐隐泛疼起来。
玄都四下看看，立即拉我进了一个小山洞，低眸四下望去，发现里面歇息着许多小花妖，它们都睡熟了。
偏角的小小石洞，是玄都的地方。
月光倾泻进洞，恰好落在我们身上。
玄都轻轻捧着我的伤口，不知从哪儿找出的药草，细心地碾碎替我敷上，小小的脸神尤为认真。
定定看着对面这张灵秀活泼的脸蛋，这样靠近，酷似什么时候与谁的曾经的距离。
错觉瞬间涌上心头，剩下一抹甩不开的酸涩。
说来奇怪，明明只与这只小妖见过三次，却无端觉得投缘亲昵，于是忍不住小声问他：“玄都，你为何对我这么
好？”
听我问话，玄都抬起小小的脑袋：“不知道，只是一看到你就想靠近你。”
我微微笑了：“我斩妖除魔数千年，妖见我无不逃之夭夭，还从未听人说见到我便想靠近的……你算是第一个。
”
玄都眼瞳微微睁大，他咬唇问道：“斩妖除魔？你……你是武仙？”
抽回已经被包扎好的手，我淡淡地说：“怎么，不像？”
老实地点点头，玄都半跪下身，伸脑袋过来，仔细打量一番，漂亮的绿瞳含着清亮毫不掩饰的暗暗愫意，稍后，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我以为除妖武仙都是凶神恶煞，却不想你这模样也是武仙……”
“我这模样？”
静静地，玄都触碰着我的眼：“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寂寞的眼神。”
我耸肩一笑，轻轻戳了戳他的眉心：“小东西，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玄都突然跳起来嚷道，“我虽然还小，可是我什么都知道！你别瞧不起人！”
伸手圈住那个吵闹的小鬼，缓缓摁在胸前，他不满地动了动，我则软下声音哄道：“是我不好成了吧？小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