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妖不易存活，我若留他一人，必然凶多吉少……虽然我此番下界是为斩妖除魔，不过玄都并非恶妖，身上也未
有害人之气……
思虑一番，我缓缓蹲身抱起他，对上他的眼眸，轻轻地说：“若是没地方可去，你便暂时跟着我吧。”
玄都倒没跟我客气，双手立即反扣而上，拥住我颈子，一动不动。
无奈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背。
两条影子静静融为一条，夕阳昏色的光芒衬得颜色很是温暖，沿途不曾看到孤独的山，也看不到独自徘徊的飞鸟
。
第五十三章 线索
捡回一个孩子，长相水灵，脾气甚好。
这是小时候的事。
想到这里，不由抬眼望向窗边那个忙碌着美丽背影。
尽管小时候就知道他是个美人胚子，不过亲眼看着本来圆嘟嘟的小东西一天天长成美人，心里不禁觉得岁月匆匆
，时光如梭。
不知不觉，玄都本来贴心的性子也来了大转弯，长大的他开始变得无端烦躁，脾气也变得很古怪。
前几日我去南海除妖，归来因碰见风伯而耽搁了归来时日，想不到刚踏入家门，便发现玄都坐在门前冷眼看我，
随后不声不响转身离去。
知道他是因为我归来迟了而生气，于是软下声音哄他很久他才理我。
也许我平常太宠他，他才变得这么任性。
在人间一晃百年，临界波动似乎终于有所平缓。
妖孽少胡作非为，我也没那么忙碌，所以大多时间都停留在竹林小筑里读书练剑，偶尔差遣玄都替我去市集买些
酒水。
而无聊的时候，我会坐在窗台附近，静静望着窗沿处的兰花。
它静静地生长，却从未开花。
好像涩苦地暗示着什么。
不觉失神。
替我小心一片片擦干净那株兰之后，玄都硬是挤到我身边，伸手夺走我手中的书，抬头略带愠气地问：“你就这
么喜欢那株兰花？”
拿回被他抢走的书，我回神摸摸他的头。
甩开我的手，玄都嘟嘴撇下我，墨绿眸子带着些嗔怒：“每次跟你说话你都看着那株兰花，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
里。”
说完，负气想走。
无奈地放下书，我起身抓住他：“玄儿……”
玄都微微挣动了几下，却不是真的要走。
叹了口气，我望向窗台的兰花，数百年来，它依然如此翠绿欲滴，活生生的在我眼前，就像是是在我心中的一个
无法逾越的回忆。
“这株兰……是一位故人送给我的。”轻轻放开玄都，我转身走向那株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跟
了我很多年。”
“故人？”玄都在我身后问道。
耸肩笑了笑，我转身拍拍他脑袋，转开话题：“玄儿，我算过你近日会有一个劫难，你须得加紧修行。”
不满地撇撇嘴，玄都不以为然地回道：“劫难算什么，我才不怕。”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冒出这么多自信，白玉般的挺鼻翘得高高的。
我定定望着玄都，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妖修道须经千年，每百年定有一大劫数，而劫数会越来越严峻刁钻，
你若度过便能得道成仙，如若不然，很容易堕落成魔。玄儿，你自随我修道起始已度过两次大劫，虽然你灵慧极
高，可也不能狂妄自大，只有踏踏实实修行才能真正成仙……”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修炼！”玄都不满地摆摆手，随后跑了出去。
玄都离去之后，整个屋子清静不少。
竹林吹来阵阵清风，拂散了桌上的书页，沙沙翻着。
走到窗前，赫然发现屋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略微惊讶，一时间怀疑是否看错。
因为，这个冷面男人已经消失了三十年。
三十年前，杨戬告知我他得到了一些重要线索需要仔细寻查，之后便不知所踪，连每三年碰面的约定都未曾遵守
，而天界人也说未看见过他，整个人如同凭空消失一般，想不到今天会在我家门口见到。
看到那张冷脸，不觉心情大好。
打开门，我径自倚门笑道：“三只眼，三十年不见，还真是别来无恙啊。”
“我看你倒是逍遥快活得很。”三十载再见，他照样是那老样子，冷面冷眼冷语。
立直身体邀他进屋，待他进屋，我自身后上下打量他，不由弯唇笑了笑，说：“呵呵，我这不是一直在等你的重
要线索么，想不到你一去三十年，连点消息都没有，真叫我等得急啊。”
杨戬倒也不跟我客气，进门先一屁股坐了我的位置，然后抬头望我半晌，冷眉一挑，字正腔圆地使唤道：“愣着
做什么，倒茶。”
见他这么不见外，我有些不高兴：“就没见过哪个是这么使唤自己兄弟的。”
杨戬点点头：“我就是。”
抽抽嘴叫，我说：“三只眼，你真好意思……”
冷冷瞧着我，万年不改的表情却张口就来：“自己兄弟，有什么不好意思。”
“……”居然堵我的话。
好说当他兄弟几百年，我明白二郎神杨戬不善与人交流，但是这个人天生直肠子，讲义气，对朋友尤为忠诚，而
且有什么东西绝对不会埋在心里。
这样有好处也有不好。
打个比方来说，他绝对不会背叛你，且有话爱直说，这是好处，不好在于，他这个人根本不知道客气为何物，跟
他不熟他跟你不客气，跟他熟了他更加跟你不客气。
不给我面子的事他常做，做完还毫无愧疚。
说来也算缘分，自从在我水华阁喝了茶，从未品尝过茶这种东西的二郎神貌似对其一喝钟情，我见他喜欢，便趁
机套了近乎，谁知瞎猫碰上死耗子，想不到只是因为闲着无聊才会勾肩搭背死活提出要跟这铁面男人义结金兰的
提议，杨戬当时既没反对也没同意，本以为他这是表示不愿意而不想理我，谁知这家伙第二天就跟我称兄道弟不
客气了。
从前也没发现二郎神这么爱使唤人啊？
想想哮天犬，平日里凶神恶煞见人就咬，其实也挺可怜的……
说起哮天犬，我看见杨戬空空如也的身后，有些好奇：“三只眼，你的狗呢？平常都很黏你的……难道给人吃了
？”
怒瞪一眼，杨戬抬手喝了茶，冷冷地说：“哮天犬有要事在身，我吩咐它在妖界等我。”
“妖界？”我想了想，颇为惊讶，“难道说……你和哮天犬这三十年一直停留妖界？”
杨戬点头，啜了一口茶。
“没错，三十年前，我和哮天犬在在大漠除妖之时，偶然听闻凰离此次来人间似为寻找某样神秘东西。”
“神秘东西……”
“之后我们觉得事有蹊跷，便隐去仙气进入妖界寻查，得知凰离正在修行妖族邪异妖功，意图趁乱吞灭其他五界
，我唯恐凰离妖功大成，于是和哮天犬守在妖界，后来得知凰离为了修炼无上妖功而需要一颗七窍玲珑心。”
“所以她才亲临人间？”
重重点头，杨戬面色沉肃：“正是如此。”
此时非同小可，若是真的……凰离此举无异于扰界灭世。
正思量着，突然间，杨戬阴沉着面色，一个箭步飞速起身，掏出手掌聚气一挥，眨眼之间瞬移至门口，再一看去
，他正毫不留情地单手扼住门外人的脖子。
方圆几里，除了我们，能被他扼住的只有一人。
看见杨戬下了狠手，我马上唤住他：“三只眼，手下留情。”
漠然回头，杨戬皱眉。
“他是我的人，放了他吧。”再一次恳求道。
一点不怜香惜玉地狠狠摔到我脚边，杨戬自上而下冷目蔑着玄都：“我最讨厌人鬼鬼祟祟偷听我说话。”
见玄都摔得狼狈，我立即俯身扶起他，看见他脖子上青紫的掐痕，疼惜地问：“摔疼了吧？”
玄都看着我，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不疼……”
见状，杨戬冷哼一声：“水华上仙！几十年前你明明答应我不跟这妖孽在一起，怎么还不赶他走？！”
“……”
玄都震惊地望着我。
额头渗汗，我干笑几声，没回话。
那不是被你发现玄儿……敷衍你的话么。
不然玄儿早让你杀了。
指着我怀里的人，眼里尽是怒意，杨戬恶气道：“妖孽生性狡猾，恩将仇报，没一个好东西！”
重重哼一声，玄都吃痛地动动唇，挣脱开我，回首瞪着我，又马上恨恨瞪过杨戬：“妖族不是好东西，你们这些
假仁假义的神仙也不是好东西！”
然后他夺门而出，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回头叹了口气，我说：“三只眼，人家是小孩，难道你就不会让让人家么？”
不屑地甩手，杨戬言语如冰：“妖孽人人得而诛之！水华，你心太软，千万莫要与妖孽沦为一伍！”
心想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笑嘻嘻地说：“好兄弟，消消气。”
“是兄弟就早点离开那只妖。”沉眉了会儿，杨戬认真地说，“仙妖向来不和，你跟他待久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的。”
我重喘一口气，迅速倒了杯茶给他：“兄弟教训得是，我记住了。”
叹气摇头，三只眼未再多言。
早年听说过，在杨戬还未成仙之时，他的家人都是被妖害死的，所以他尤厌恶妖族，简直是见之必除，若不是看
在我的份上，之前在他见到之时玄都就痛下杀手了。
他要我扔掉玄都是做不到的，不过当他面我也不好明确表示反对。
他不喜欢妖，若要他接受妖只能说是天方夜谭。
我知道这种事不能勉强，所以也不想去改变什么。
待我们平下气息，终于说到正题上面，我对上杨戬的眼睛，问：“所以，你想让我在人界寻找七窍玲珑心，然后
你便留在妖界继续查探？”
“正是如此。”冷面男人毫不掩饰地点头，话语之中处处透露着正气，“凰离修炼妖功，一旦功成，怕是要在六
界掀起不小波澜，我等此次受命下界除妖，是为了保卫六界生灵，一定不能让凰离修成妖功，荼毒生灵。”
恶意地大力拍了拍他背脊，我哈哈大笑起来：“你这该死的三只眼，我总算没交错朋友！你果然是我兄弟！”
一个空茶杯立即伸到我面前，杨戬依旧面无表情，吐字清晰：“倒茶。”
三只眼走后，接下来的事，就是等玄都回来。
虽然那些话我听着没什么，但是都能骂我假仁假义了，想必玄都定是受了不小委屈，心里难受得很。
夜幕降临，竹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
直到深夜他也没回来，我不免着急，最后终于坐立不安，出门找他。
不知为何，每次他负气出门，我总会找得到他，有时候我心想，会不会是玄都故意给我找到的呢？
玄都遥立在对面山头，墨发碧眼，银辉满身。
斜眼睨到我，他转身想跑，却被我飞身过去正正擒住，他身子一凛，转身冲我大声嚷道：“你放手！”
为了桎梏他的挣扎，我顺势张臂抱住他：“跟我回去。”
“我不回！”他叫道，“你不是早就答应他不跟我在一起的么？！”
下巴抵着他肩膀，等他挣扎得没这么严重，我才贴在他耳边说：“那是为了敷衍二郎神嘛……他那人爱激动，要
是我不这么说，他可能就杀了你了。”
话语尽是委屈，他横瞥着我，嘴巴嘟得老高：“少骗我，我生性狡猾恩将仇报！你还是离我远一点算了！”
月光下耀眼的白色皮肤似乎会发光似的，他的声音亦是格外清澈。
墨绿眼瞳中夹杂着些许阴霾，他侧过头，愤懑而郁郁地说：“反正……反正你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
大力扳过他的身体，我好笑地问：“原来……就为这个生气啊？”
“哼。”气歪了脸，就连眼眶都红了。
“傻孩子。”见他这样，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分分和和本来就是常事，毕竟，没有人能永
远在一起的吧。”
这次，换做他擒住我手臂：“我不要你走！”
眼里燃了火似的。
抬头揽住他的肩，轻轻拍了拍，我说：“玄儿，我又没说我要走。”
不依不饶地扯住我，玄都抬头望着我，良久，他突然咬牙喊道：“我刚才都听见了，你要去找七窍玲珑心，你又
要丢我一个人在这里！”
“玄儿……”
“我要跟你一起去！”
这句话他是吼出来的，眸中带着浓浓的渴求。
之前因为害怕他受到伤害，所以每次出去我都嘱咐他在家等我，久而久之，我竟忘了玄都已经慢慢长大，他不再
是那个幼小的需要我保护的小妖。
或许，应该让他出去走走。
而且，那双清亮透澈的眸子也强烈的容不得我拒绝，摇了摇头，我抬头摸摸他的发，缓缓圈住他：“要跟我去也
可以，只不过，出门在外事事须得小心，切莫任性张扬，知道么？”
少年根本等不及我说完话，已经鱼跃跳到我身上，几乎跟我一样高的个头还不忘冲我撒娇耍横，一双桃花眼笑得
媚态横生，却仿佛阳光倾洒，温暖了心里某个阴冷的角落。
然后，他兴奋地叫我，水华。
微微一怔。
听见这个名字，我笑了，苦涩非常。
平淡无奇的夜晚，天空繁星点点。
玄都睡着了。
而我却一直醒着。
这样的夜晚我总是辗转难眠，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太过平静，或许是我习惯了紧张无眠的夜，也可能是
这样的夜晚，太像某个时候。
习惯去看看那株兰。
大概想聊以自慰，却不料轻轻的触碰，心突然刺痛起来。
“蘅尘……”我低低呼唤着，尽管我明白没人会应我。
渐渐淡忘掉的记忆总是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重新浮于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原本甜蜜欣喜的情感在心里封
存久了，并不会如人期望那般变成浓香四溢的醇酒，只会凝结成难以言喻的痛。
细小到看不见的伤，却是深深扎在手够不着的地方，所以很疼。
夜凉下来，心也寂寞了。
第五十四章 所谓风华
那天之后，玄都变了。
并不是样貌或者性子改变，而是，他的眼神经常让我无所适从。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看我的目光多了几分异样波澜。
我想看的清楚，却发现那双清澈眸子深处，遮住了一层浓浓的阴霾，无论我怎样努力，都看不到那层层波纹后的
灵魂。
大概自二郎神那天说完那番话之后，他对我不甚放心，所以无论到哪儿他都会跟着我，我自当他是小孩子闹别扭
，没有太多注意。
从小到大，玄都的个性干净纯透，单纯直接。
而现在，他却渐渐变得平静、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