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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如梦 第三卷 落日凌烟——by红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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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除了那位波斯少年。

前几日,那少年不过随口说了句,玉佩上的丝绦已经旧损了,怎么还不换?主人就二话不说取下玉佩放到他手中。

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他们当然不知,安笙就是那弯月白玉佩的雕琢者。

此刻,他见弯月白玉佩悬于李任青腰际,刚换上的天青色流苏随着对方的走动而微微晃动,和那水碧腰带竟相衬正好。于是别过脸去,开口道,“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

李任青已经走到安笙面前,“今天还算有空,等过几日皇上临幸华清池,就有的忙了。”

“华清池?”安笙回过头来,“你也会去?”

唐玄宗临幸华清池避寒,天下谁人不知?

李任青笑笑,“也许吧,不过李林甫会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在安笙面前再不称呼李林甫为“义父”,而是直呼其名。

似乎是察觉到他话里另有玄机,安笙皱眉看向他,疑惑的问,“你打算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自然是准备出行的一切事宜了。”他轻松的回答,伸手揽过安笙,又道,“不过可能就没什么时间陪你了,你要是愿意,我送你去法会寺好了,也可以和舅舅说说话。”

安笙不答,思量着他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低头看见他腰上那弯月白玉佩,不禁心里一动,伸手拈起。

很多疑问,他想问很久了,却总是开不了口……

半晌,才又慢慢道,“我真的没想到,你还留着……”

他原本以为,他是把自己和碎叶城的一切都断的干干净净了,再也没有一丝牵连,可现在才知道,其实最忘不了过去的,其实是李任青……

不……任青……

那人固执的要自己叫他“任青”,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在他耳边说,他不姓李!他不姓李!

他叫任青,而不是李任青!

每当这个时候,安笙都会看见他脸上一抹悲伤的神色……

李任青并不知道安笙在想什么,见他低头不语,手指轻轻摩挲那晶莹的玉佩,以为是在等自己回答,于是开口道,“是你雕琢的,当然要留着。”

安笙闻言轻轻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十月,秋叶飘落。

唐玄宗每年十月都会偕杨贵妃临幸华清池避寒,直到第二年暮春才返回京师长安。不但杨家诸人随行,一些亲信大臣也会一同前往。

皇帝出游,声势浩大。

可最引人侧目的,并不是玄宗的车銮,而是杨家的五色车队。

杨家近来越来越飞扬跋扈,尤其是杨国忠,如今他一人身兼四十余职,又遥领剑南节度使,这次随行华清池,便洋洋得意的持剑南节度使的旌节在前面耀武扬威。杨家五人,五色车队,车马皆用黄金翡翠做装饰,水晶、琉璃、玳瑁、珍珠……各色宝石都一一缀在车上,络着金线流苏,各以五色丝缎区分,其中,又以虢国夫人的车队最为豪华。

杨家车队过处,满地皆是侍儿侍从掉落的钗环饰物,一些住在附近的人家窥见个空子就连忙捡了去,据说足够几个月的生计之用了。

陈玄礼身为龙虎大将军,禁军之首,历来也是要随行的。

他生性正直,本就对一手把持朝政飞扬跋扈的杨家甚为不满,只是不喜多言而已,如今看见杨家如此穷奢极欲不由得更加反感,策马在一旁的小山坡上看着五色车队慢慢过去,狠狠的往地上唾了一口。

身后又传来马蹄声,陈玄礼回头看去。

“哥舒世侄。”

“世伯。”哥舒碧就在马上双手抱拳作揖行了一礼,笑道,“陛下临幸华清池,可劳累世伯了。”

“咳,本就是老夫职责所在,什么劳累不劳累的?”陈玄礼回头望着远方浩浩荡荡的车銮行驾,仿佛一望不到边似的,黑压压尽是车马,往华清池的方向蜿蜒而去,半晌,才回过头来对哥舒碧道,“世侄不一起去?”

“哥舒碧无官无职,不过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而已,哪有荣幸随行华清池?”哥舒碧笑着回答。

“世侄说笑了,你父哥舒将军屡建功勋,陛下不也对你们兄弟二人恩宠有加吗?怎地忽然妄自菲薄起来了?”

“世伯见笑,哥舒碧向来不惯朝堂,粗鄙不懂礼节,此次大哥已经随陛下同行,又何必让我去众人面前出乖露丑呢?呆在长安就好了。”哥舒碧连连摆手。

“长安?”陈玄礼闻言,那双犀利的眼看了看哥舒碧,见他还是满脸笑嘻嘻的轻松模样,也不禁笑了笑,道,“也是,如今长安里的人十去其八,也该留几个做事的。”

他话中有话,哥舒碧哪里听不出来?依旧那副笑眯眯的表情,看似漫不经心的又开口,“说起来,这次李相不顾病重,坚持随驾前去华清池,真是难为他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啊。”

陈玄礼不答,只拿眼看着满脸若无其事的哥舒碧。

“不过听说最近也不是很太平,世伯可要费心了呢。”哥舒碧自顾自的继续说来。

陈玄礼微微一笑,“世侄过虑了,保护陛下与太子,本来就是老夫的职责。”

哥舒碧知道陈玄礼向来是比较偏向太子李亨的,不管李林甫曾经怎样陷害过太子,不管杨国忠曾经怎样在玄宗面前诋毁过太子,他一腔正气,都坚定不移的站在太子一边。好在玄宗自三庶人案之后,就并没动过废太子的念头,所以李亨虽然屡被打压陷害,先后经过韦坚案、杜有邻案等的牵连,在玄宗的有意庇护之下,也有惊无险的支撑到了今天,再加上龙武将军陈玄礼的支持,杨国忠就算想扳下太子,却再不能了。

哥舒碧仔细看了看陈玄礼的脸色,慢慢开口,“世伯可记得九龙冠玉碎一事?”

“自然记得。”陈玄礼点点头。

九龙冠一案,谁人不知?太常寺少卿罗紫卿疏忽职守,将那大唐国宝摔碎,此案经大理寺审讯,连玄宗皇帝都出宫亲自去旁听了。后来罗紫卿死在大理寺杖刑之下,这案子也就此了解,没了后话。

玄宗闭口不提,谁又敢去那壶不开揭那壶?

只是宫中流言蜚语,传说虢国夫人觊觎此宝,于是收罗了那雕琢九龙冠的波斯玉工,也给自己原样雕了一顶新的九龙冠出来。

还传说,玉成之时,也是玉碎之期。

其中什么意思,陈玄礼久在官场,怎么会听不出那言下之意?

如今听哥舒碧提起,也不免有点讶异,回过头来看向他,“世侄这话是什么意思?”

哥舒碧笑了,“也没什么,只是小侄忽然想起来古人的一句话。”

“什么话?”

“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吗?”陈玄礼捻捻短须,也笑了,“果真是这句话,以为得了超凡脱俗的宝物,自己也就超凡脱俗了,当真愚不可及。”

哥舒碧却沉默了,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眼神却飘向了远处蜿蜒的行驾队伍,依稀可见杨家五色的车队。

世人原本不过爱用珍宝来装点自己的富贵而已,哪里知道,那珠玉虽然是宝,又当真能超凡脱俗了?更遑论把拥有人也变得超凡脱俗!

真真是愚不可及啊……

只是……就不知那殃来及身的,会是什么样的祸事了……

天宝十一年,十月。

玄宗幸骊山华清池温泉宫,宰相李林甫抱病随行,旅途颠簸辛苦,病情加剧,危在旦夕,药石无效。 

仅仅一个月,李林甫已经病危,随时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无奈之下只有先行返回长安,玄宗下令宫中御医竭力救治,终究还是无力回天,眼见大限就在这几日。

李府里,顿时一片人心惶惶。

长廊上,侍女们捧着各色用具慌乱的来回奔走,李任青冷眼看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耳边依稀听到有人嘀咕的窃窃私语,他猛地回头看去,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瞪,那几个侍卫就像被针扎了下似的连忙闭嘴。

李任青这才缓步走了过去。

他不用猜,也知道那些多嘴多舌的侍卫们在嚼什么舌根。

如今李林甫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早已是四处传开了,玄宗担心这位善体圣意的宠臣,每日都派来御医为李林甫看病熬药,可是,李林甫还是一天一天的病重了下去,眼看就没多少日子好活。

他一旦撒手西去,同党失去一个强大的靠山,自然不可避免的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李任青,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李林甫心腹第一人,信任程度甚至超过了他的亲生儿子,又心狠手辣坏事作尽,酷吏之名无人不晓,害了不知多少无辜人命,也捏造了不知多少冤假错案,仇家数不胜数。

如今朝里朝外,等着看他凄惨下场的人,比比皆是。

按常理,他应该是最不希望李林甫死的,所以这个时候,应该惊惶失措才是。

可李任青依旧往日处乱不惊的仪态风度,叫人越发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刚转过弯,迎面便是杨国忠。身后随从捧着补品药物,一看就是来探望李林甫的。

李任青弯腰行礼,杨国忠却连忙上前双手扶起。

“李上卿不用多礼。”

两人并排而行,随行的人都乖觉的跟在三步开外。

杨国忠满脸悲痛的表情,开口道,“李上卿,不知李相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今天钟太医已经看过,说看起来尚好。”

“看起来尚好?”杨国忠装模作样的大大叹一口气,“李相为国操劳,如今一病不起,真是叫人惋惜啊。”

李任青嘴角轻轻一勾。

兔死狐悲,惺惺作态,有什么好惋惜的?恐怕还巴不得李林甫早点咽气呢!

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是另外一副表情,口里说的,也是一样假惺惺的话,“杨大人关心义父病情,还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探望,下官这里先行谢过了。”

“哎呀呀,本官向来与李相交好,如今他病了,怎么能视而不见?”杨国忠又道,“倒是李相可有按时服用钟太医开的药?听说那药方可是圣上亲自过目的。”

“陛下恩宠,义父感动,自然按时服用。”

“那就好那就好。”杨国忠哈哈大笑起来。

转过弯,见四下无人,杨国忠这才靠近李任青耳边,道,“多谢上卿告诉本官武惠妃之事,才让圣上不至于被蒙在鼓里。”

李任青闻言笑了,“杨大人说什么呢,下官一句都不明白。”

他装傻道。

“上卿只要明白,李相若是一直喝那宫中送来的药,就永远没有康复的一天,这就够了。”杨国忠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阴险狠毒。

李任青又笑,“请恕下官鲁钝,杨大人的话,真是越来越费解了。”

杨国忠见李任青揣着明白装糊涂,怎么也不肯松口,倒也没有再说下去。

反正李林甫行将就木,宰相之位转眼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李任青为人机敏,做事狠毒,当真是成大事的料,他有心笼络,无奈李任青年纪虽轻,可城府委实深沈,他言里话外刺探了好几次,对方都轻描淡写的蒙了过去,但是却又告诉了他武惠妃之死的真相,叫杨国忠真的完全猜不透李任青的心思。

他是李林甫心腹第一人,但如今这些针对李林甫的局,又都是他设下的,一步一个死扣,李家再无翻身之日。

难道是见李林甫将倒,他想另外找个靠山?可是又为什么每每拒绝自己的有意笼络?难道他杨国忠还算不得一座强大的靠山不成?

此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见杨国忠一直盯着自己,李任青若无其事的缓缓开口,“听说,吐蕃的降将阿布思如今在安禄山手下?”

杨国忠闻言不解的看着眼前俊美的年轻人。

“阿布思曾经来过义父府上。”李任青看似漫不经心的继续道。

杨国忠不笨,自然已经明白过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李任青只微微笑了一笑,抬头见对面慌慌张张的冲来几人,旋即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对那几人问道,“何事这样惊惶?”

来人是李府的管家,惊慌失措“青少爷……不好了不好了!相爷他……相爷他……”

李任青脸色一变,追问,“义父怎么了?”

“相爷他要见青少爷!恐怕……恐怕……”

听见李府管家这样说,连杨国忠都变了脸色,两人迅速赶往李林甫的房间。

房间内满是药味,李家的人都站在床两旁,众人都眼眶红红的,最被李林甫宠爱的女儿李琳琅哭得哽咽难平,又怕惊扰了父亲,捏着绢子捂住嘴,断断续续的哭泣,她身边的丈夫杨齐宣看见李任青进来,两人视线对上,他连忙心虚的低下头去。

床榻上,李林甫已经奄奄一息。

李任青还没来得及上前,杨国忠已经抢了过去,扑在李林甫床前声泪俱下,嘴里叨咕叨咕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旁人听了,还都以为是在哀泣李林甫的临终。

李林甫睁开眼来看见杨国忠,盯了老久,盯得杨国忠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他毕竟害怕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狠毒阴险的李林甫,即使对方即将撒手人寰,只要一日不死,他也寝食难安。

李林甫拉住了杨国忠的手,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开口,“我算是不行了……将来能接替我的人,一定是明君你……后事……就要多多有劳了……”

说完一阵咳嗽,一旁的侍妾见状连忙上前来,也被他虚弱的抬起手阻止。

杨国忠冷汗直流。

他不知道李林甫这番话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病情毫无起色,就是因为太医的“诊治”?还是已经知道了是他把武惠妃一事捅到皇帝面前的?还是……对自己不放心?

他惊疑不定,却见李林甫拿眼四处找着李任青。

“咳咳咳……青儿……来了没?咳咳咳……”

李任青走近,“义父。”

李林甫看了他许久,才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咳咳咳……我有话……要单独给青儿……给青儿说……”

周围的人顿时退了个干干净净,杨国忠也一起离开,退出房门的时候,他看了看李林甫,旋即皱起眉头来。

李林甫看着李任青的眼神……绝对不是信任,绝对不是!

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李林甫还是盯着李任青。

李任青任由他死盯着看,脸上神色如旧,只把滑下的被子轻轻拉了上来给李林甫盖住,“义父,千万要保重身体──”

话未说完,李林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你到底是谁?”

李林甫咬牙切齿的开口,仿佛是把全身仅剩的力气都凝聚在了手上,死死抓住李任青的手腕,一点都不像即将咽气的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任青缓缓的笑了,笑得是那样好看,平时杀气凛冽的双眼也弯了起来,秋水潋滟般,当真是俊美无双,风华万千。

“义父,您还记得三庶人吗?”他贴近李林甫耳朵,轻声道。

“三……三庶人?”李林甫猛地睁大了眼睛。

李任青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着,任由李林甫上下打量着自己,就像是第一次见面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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