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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哥儿 上——bylyrel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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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

我沉默着听他说:“你和我一样,没有父母。但你身边的人都宠你爱你,为甚么?”

“因为这不是我的错。”我轻声道。

“那么,是我的错么?”他的声音很轻。

我把头靠在他胳膊上闭起眼睛来:“不,不是的。”

“你看,二姨没有生养,她当你亲生儿子一样;二姨父嘴上不说,可也是真心疼你。我想,是否因为到底是一家人呢?

”孟华没有动,由我靠着他。

“这话是不对的,孟华哥。”我定定神,“其实我一直知道,心里也是介意的,你没见我始终没有叫二叔二婶爹娘么?

“因此我更奇怪,我从来都叫他们爹娘,可……总是少点甚么。”孟华叹口气。

我拉着他手:“你心里有当他们是爹娘么?”见他不语,我又道,“我自不敢说当他们如爹娘,但至少是亲人,孟华哥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懂呢?”

孟华愣了一下:“是这样么?”

“我想,这些是三姑父告诉你的吧……”见他点了头我才道,“你看,他从不隐瞒你,想来是愿意听你选择的。”

孟华呆在那里半晌才抖了手:“这么说,岂不是我一直误会他们?”

我一怔:“误会?”

“我一直以为,他告诉我,是要我明白自己承了他们莫大的恩情。也是要我明白,自个儿今后该走那条路。”孟华叹息

着,“所以我在方家镇认真念书,我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的……”

“这就是为甚么你小时候儿老偷哭的缘故么?”我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孟华颇有些不自在:“……是吧,我总是梦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一个个人都从我身边走开,任凭我怎生呼号,也没人

理我……”他的声儿低了下去,一言不发的身躯有些凄然萧瑟的味道。

我伸手搂住他:“孟华哥,你别忘了,我说过的,我总是要你的。”

孟华看我一眼突然笑了:“是的,我记得的。”

“那就不要再想这些了。”我故作快乐的拉起他的手来,“我可还记恨着你不告而别的事儿呢!”

孟华挤出一丝笑来:“荣哥儿,为甚么天大的事儿到你这儿就甚么都不是了?”

“这是天赋异禀。”我眨眨眼睛,“你现在旁的也别想,只管养好身体就是。”

“自然,我来北平是有任务的……”

我立起身来:“孟华哥,你那些事儿不用刻意说给我听。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料儿,只是你说一句,我能怎么做就

都听你的。”

孟华嘴唇动了一下,终是露出一个模糊的笑来。我背过身去,没让他看到我眼角差点遮不住的泪。

在医院留到天快黑下来我才出门,沿着路冒雪小心走着,心想去赶电车还来得及。刚看见电车站,路边一辆小汽车响了

一声喇叭,我看过去,并不认识下来的司机。略一迟疑准备绕开。那司机却走到我面前:“荣少爷。”

我一愣:“您是?”

“苏小姐想请你说说话。”他面容平静,我自他脸上看不出端倪来。见我沉吟,他来开车门垂手道,“并不是甚么鸿门

宴,荣少爷放心。”

我只得上车,看着车子在夜色驶向英租界,停在一座小公寓前。我缓缓下车,司机甚有礼貌,并不多言。已有丫头打着

伞立在车边等我,细心的递过一件外套给我替换,我略一迟疑接过来谢了。

才进大门,别的来不及看清,已经闻得一股幽香。不,不是甚么香水,我记得苏小姐身上并不擦香水。也不是甚么檀香

麝香之类熏香。这是一种天然生成的香气,沁人心脾。我四下打量,甚么都看不到。玄关柜子上没有花束,只有一副西

洋油画,在暗色的壁灯下,我看不清上面女子的脸。

换过鞋子,丫头引我往里走。与吕宅不同,并不是宽敞的前厅,而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一侧是墙壁,一侧是落地窗户,

我看见院子里扑满了白雪,不晓得下面会不会是浓郁的青草地。地上铺着厚厚的浅色地毯,此处灯光太暗,委实看不清

甚么花样。

鼻端那股悠然的香气萦绕不去,我张望着,却还是寻不着。并不是梅花,梅花的香太淡,太傲。也不是佛手掌,那种花

胜在形态姝丽。两者皆不是养在深闺的花,合该至于风雪中,更见俏丽。

穿过走廊,一间待客厅,米色的沙发,同色的茶几台灯和地毯,统一协调。暗色的光下,看得到壁炉燃着微光。屋子里

非常暖和,却又没有难闻的气息,全是那阵无名的花香。我有几分沉醉,又有几分清醒。丫头并没有请我坐这里,只是

颔首引我上了一侧的旋转楼梯。

我微微叹气,苏小姐,请我来做甚么呢?

踏上楼梯,才发现这里也铺着地毯,踩在上面一点儿声音的都没有。我这才发觉整间屋子是如此安静,没有一声咳嗽,

没有风吹过厅堂的呜呜声,也没有甚么小动物的叫声,更不要提下人们的响动,就连亮光仿佛都少。幽暗朦胧的,像志

怪小说里妖怪幻化出的豪宅。也许天明来看,就是荒坟野冢。而苏小姐,不知是美艳绝伦的狐狸精,还是幽怨孤苦的鬼

魂。

我胡思乱想着,跟着丫头上了二楼。

觉得那股香气近了些,却仍然看不到踪迹。每一间屋子都是开着门的,陈设典雅舒适,如同飘在云端的幻象。丫头引我

到走廊尽头那间屋子前,回身颔首请我略等。她敲了敲门进去,我百无聊赖打量四下。这唯一一间关着的门随后打开,

我甫一进门就闻到稍微浓郁一些的芬芳气息,眼光瞬间落到了当中茶几上玻璃瓶子里插着的一束白色花上。

柔软的茎,细细的分枝,纤细的叶片两侧分布着,虽是短剑的形状,却又薄又轻,一股娟秀之姿。花开在顶上,麦穗一

般的形状,斜斜的略带挑逗一般的生在一侧,像个漏斗的样子,倾泻出醇正的香气来。

我脱口而出:“Freesia refracta Klatt。”

“是,Freesia refracta Klat。”有人笑着转过头来。

我立时收声,望见苏小姐立在窗前。半开的窗帘,外面落着雪。屋里的英式壁炉燃烧着木炭,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间或

迸发出一两点火星,瞬间又消失了。地上是白色的地毯,有着长而柔软的毛,令人忍不住想脱了鞋子坐在地上。

“原来荣哥儿也知道香雪兰。”苏小姐笑容可掬。她今天穿着家常的衣服,一条半新不旧的窄身收腰旗袍,淡黄的晕染

绸子,没有花纹,整齐大方。那日盘起的头发今日全数放下,柔顺的直垂到腰间,若不是那一双眼睛,整个人清淡的更

像个夜校学生。

我叹口气,每次见到这个女人,总觉得像画中人:“原先念书时看过画片,没有想到真品这样优雅。”

“今天才开,一时心喜,才想到请荣哥儿你过来观赏。”她浅浅笑着,美丽异常。

我叹口气。下雪天请人赏花,也是雅事。

二十一

“你来看。”苏小姐走过来,轻挽我的胳膊,熟捻却礼貌:“多玲珑清秀,还有它的香。”

我顺着她的话头:“可不是?就是这股香气叫人迷醉。”

“说是原产非洲南部唤做好望角的地方。”苏小姐笑容满面,“可喜价格低廉。”

“记得书上说这种花喜凉爽湿润和阳光充足的地方,秋凉生长,春天开花,入夏休眠。可惜不耐寒,不能露地越冬。”

我叹口气,“不然植在院中,大片蔓延开来,也是胜景。”

“这话宜长于肥沃疏松、排水良好的土壤中。”苏小姐呵呵直笑,“我的花园专有一温棚,就为伺候它。”

我一愣:“这是苏小姐亲手种的?”

“可不是?种了三年,可算开了。”苏小姐面容轻柔,抬手抚摸花瓣,“说有红、粉、黄、白、蓝等颇多颜色……”

“还是白色最为怡人。”我接过口去。

苏小姐嫣然一笑:“荣哥儿果然是得趣之人。你想这所公寓阴沉冷郁,若没有它,我怎生熬得过冬天去?”

我微笑:“只看这花就会立时爱上这所公寓。”

苏小姐手抚在唇边轻笑。这个姿势想她是练过千百次,唇齿半遮半掩,柔红唇色趁着洁白牙齿,娇媚可人,清新乖觉。

怪就怪在这里,并不觉得作态,也不觉着装嫩。我还记得在吕宅见过不少太太拼命折磨旗袍,可怜那一身衣料和身上肥

油,惨不忍睹,虐人虐己。

苏小姐就不是这样。

我们坐下来喝茶,茶暖花香,我有种朦胧的飘忽感,不知天上人间。

“荣哥儿可否再坐一阵?”她浅笑着。

我怎么拒绝得了:“客随主便。”

苏小姐笑着招手,在一旁的丫头过来,她低声吩咐:“请张师傅来给我做头发。”

我一愣,这个时间请人做头发?丫头却见怪不怪,径直去了。没半刻,一位头发斑驳的老先生进来:“苏小姐。”

她含笑颔首:“这么晚还劳烦您。”

张师傅没有多说甚么,丫头早备好什物,她过去坐下,张师傅替她围上毛巾。我听见墙上自鸣钟响九点整。

“小姐要怎么弄?”

“……我也没主意,不如剪了吧。”苏小姐声儿淡淡的透着一股慵懒劲儿。我看她一眼,颇有些惊讶。

张师傅也是一愣:“剪了?”

“嗯,剪短吧。”她放下手里茶杯指着耳根道,“这里,好不好?”

我一时不知是问谁,直到她看过来才回神:“啊,这……多可惜。”

她却笑了:“有甚么可惜?明日起荣哥儿你也留了头发,看长到这样儿长时你还会不会喜欢。”

我尴尬笑了:“苏小姐又取笑了。”

她只是一笑,不再说话。屋子里静静的,听得见头发落下的沙沙声,闻得到香雪兰的幽香。

坐在这里,总有种不真实感,美丽的,清幽的,却又缥缈,仿佛说话声儿大一点儿就会不见似的。住在这里的人,每天

打扮得美丽动人,只为等着某人临幸,其余时候,都是孤单的。

是的,人与人是不同的。二婶种的无非桃花牡丹,三姑喜欢桂花芙蕖,大抵白海棠南天竹之流只能苏小姐这样儿的人物

才能消受。并没有诋毁轻看之意,只一时感慨罢了。

在我默想的时候儿,苏小姐已经剪完头发,张师傅退了出去,几个丫头捧了一堆衣服和穿衣镜来,她立在镜前逐一比划

“荣哥儿,你说下雪出门穿甚么好?”她笑着看我。

我一愣,这个问题问我算是找错人了:“这可……真对不住。”

苏小姐笑起来:“这你可就比不得懿洲了,他挑衣服真有一套。”

我不由自主挑眉,刘懿洲?苏小姐却不再说话,捡了好一阵,最后选定一身宝蓝的旗袍。等她自里间换衣出来,我顿时

愣住,不由自主立起身来。她围着墨色的披肩,更衬得她面色白皙小巧,俏丽丰韵。

“现下十点,荣哥儿可有事?”苏小姐扬手让丫头把东西收拾好,回身看着我笑。

“可惜明日早课。”我心里不是不柔软,总觉得她是个寂寞的人,但她的寂寞与我无关。

“正巧我有牌局,可请得动荣哥儿送我一程?莫嫌我俗气才是。”她笑起来,扬手摘了一朵香雪兰别在盘扣上。

她一定是有话要和我说,但又不知怎么开口。也可能实在无人可倾诉,故而选择我。我心里叹息,面上笑着挽了她的手

一路都是香雪兰的清气,我没有先开口。

司机将我们送至另一边租界,苏小姐扶着我的手下车:“这是何先生家。”

我顿时愣住,身子一僵:“哪位何先生?”

苏小姐只神秘一笑:“有得几个何先生?”

我呆了片刻,不敢相信。苏小姐只是颔首:“我先进去了,司机会送荣哥儿回去的。叨扰了你这么久,我真是惭愧。”

我定定神,她却又笑道:“照理说,我原也不想见这些大人物,可牌局又是早定下的,推也推不了。不去自是不好,去

了又不免……”

我不知怎么应了一句:“苏小姐若是不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呢?”她似是算准我会这样说,只管呵呵一笑挽了我的胳膊就进去。

丫头见她一副熟识的模样,只是打量我一眼,也不多话引进里面。楼上厅里三位太太早等在那里,见我们进来只管笑:

“原说落雪怕你不来呢!”

苏小姐抿唇一笑拢拢披肩:“我若不来,下雪天的三缺一,叫你们怎么办?”

“身上别的甚么花,香得妖里妖气的。”一位太太半开玩笑拉她过去。

“送你一朵,叫你也妖气一回。”苏小姐笑着将身上这朵取下替她戴上。

“就听她乱说,若我和仪情你似的,就是妖怪我也当。”另一位太太笑着起身来看接过口去。

我听得很不是滋味,觉得苏小姐来此处不是无端受辱么?可又不能说甚么。正郁闷时,就听唯一还坐着的那位太太说:

“这个年轻后生是谁?模样真是讨喜。”我抬头一看,竟真是王文湘!心里立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叫何太太好?”苏小姐教我喊人,“这是李太太,这是陈太太。”

谁不晓得王文湘是何应钦的太太?我心里嘀咕一句,面上笑着打躬:“何太太好,诸位太太好。”

何太太抿唇笑着:“仪情,别又是你哪儿弄出来的儿子吧?”

苏小姐坐下来洗牌:“若是倒真好了。”

“上次那位刘小哥儿你也这么说。”李太太理着牌笑。

刘小哥儿?刘懿洲?我吃了一惊,按下心跳就听苏小姐笑:“快别说笑了,他是华仪的未婚夫。”

“怪道儿呢,巴巴儿的带个俊小子来,原来是女婿。”陈太太呵呵一笑,“就晓得叫我们眼馋。”说着跳牌,“快别忘

了。”

“荣哥儿,还不见过几位太太?”苏小姐冲我使个眼色。

我笑着道:“几位太太就别取笑我一个小孩子了。我给几位太太倒茶去。”说着接了丫头手上的杯子。

“嘴倒甜。”何太太笑着看我一眼,“手脚也勤快。”

“甚么时候儿完婚?”李太太看着苏小姐道,“三条。”

“五筒。”苏小姐摸了牌,“等荣哥儿明年考完留洋的事儿就订婚。”

“吃,九万。”何太太笑眯眯的,“老吕真有眼光,挑上这么一个。是在清华念吧?”却又转过来看着我。

我敬茶给她:“是,正念着预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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