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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朝露——by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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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了。
我们午饭吃的是种叫苔麸的谷物做成的东西。医院的厨师是本地人,做的都是些本地菜,比如这种用苔麸做成的小圆饼子,浸在汤里,是

道地的吃法,尤其是汤里还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椒粉,我很小心的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耳朵里冒出来,实在是辣到极点。急忙喝一

口水。环顾四周,人人吃得泰然自若。
“很辣吧?”Don
Henley捧着餐盘坐到我身边来,“吃得惯吗?”说着舀了一大勺他自己盘子里的苔麸。
“我不知道这里的人喜欢吃辣……”我踌躇的看着面前的食物,不知道该不该吃第二口。
“慢慢习惯吧。毕竟入乡随俗。”他满不在乎的一口接一口的吃。“我倒是觉得满好吃的。啊,其他人也跟厨师提过,所以现在的苔麸饭

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辣了。那边有不辣的煮豆子和其他东西,你该选那些的。虽然苔麸每天都有,但是你不必强迫自己去吃它。”
“我以为墨西哥人比较能吃辣,原来西班牙人也不逊色。”我嘀咕。
Don
Henley哈哈大笑。“加油吧,慢慢吃,别浪费食物。在这里浪费食物会遭天谴的。”我只好努力的埋头吃那盘错要求来的辣苔麸。说实话

口感还可以,可那种把舌头都辣肿的感觉实在称不上是美味。
惟有今后努力适应。
“古拉?”Elijah忽然叫了一声。
我抬头,看见医院餐厅门外站了个纤瘦的身影。正午时分,太阳将影子缩得短短的,有些难看。那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听到Elijah喊声的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下,踯躅一阵,竟转身离开了。
Elijah愣了一愣,推开还没吃完的午饭跟着走了出去。
“今天古拉好奇怪。”Anthony很惊讶的说,“我们去看看吧,好象有什么事。”
我已经吃完,于是也跟他们一起出去。
我们一直走到医院急诊室,才看见一副简陋的担架摆在地上,上面躺了个三十余岁的本地女人,左腿膝盖以下裹着布条,隐隐透着血印,

还散发出不大好的气味。刚才的少年就蹲在担架旁,抿紧了嘴唇,一脸的忧郁。
“古拉?你妈妈怎么了?”Elijah问他。
少年抬起头,我大吃一惊。因为他跟Elijah口中的他母亲完全不像。肤色是因为日晒得来的健康的小麦色,亚麻色的头发柔软卷曲,最不

可思议的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清澈无邪。
“去戈德的姨妈家时摔了一跤,腿断了。后来姨夫帮妈妈上了夹板,我们就留在那里等妈妈的伤好。可是过了一个星期还不见好,而且戈

德的霍乱还在流行,姨夫怕我会得上霍乱,就把我们送回来。今天妈妈有些发烧,腿也疼得厉害。”他说得一口纯正的英语,丝毫不带当

地口音。
我知道在非洲的许多国家官方语言都是英语,所以政府官员都能说英语,但当地居民就算说得流利也会带上少许口音。埃塞俄比亚的国语

是阿姆哈拉语,英语也通用。这个国家从来没有受过殖民统治,因此即使在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说得一口好英语的人也罕见。这个叫古拉

的少年显然是个例外。
“等我们检查过就知道了。先别担心好吗?”Elijah安抚他。“不过,应该在当地医院处理才对啊。”
少年没有说话。但是大家都明白原因是什么。贫穷有时能使疾病孳生。
“先生,我妈妈没事,对吗?”他期待的看着Elijah。
“谢,这就是外科的事了,你拿手吗?”Elijah转而问我。
我蹲下来检查,试着用手去按压,有摩擦音。女人发出细碎的呻吟。我有种不好的感觉,示意旁人把剪刀给我,我剪开布条,顿时恶臭袭

来。伤口的肌肉已经腐烂坏死,并且呈现蜂窝状,骨折断端并没有长合,白色的骨质染上了黑色,伤口以外的整条小腿也现出不正常的浅

黑,还有往大腿蔓延的趋势。“恐怕是气性坏疽。”我皱眉。
“马上住院,进行抗感染治疗。”Rex脸色很严肃。“战时因为开放性骨折而得这种病的很多,很难处理。”
“要截肢吗?”我观察着伤口的情况问。
Rex还没开口,担架上的女人似乎猛然清醒过来。“不不!不截肢!不截肢!”
我和Rex面面相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我试着说服她:“太太,如果不截肢,情况会继续恶化,变得不好控制,甚至会危及生命……”
女人用双肘勉力半支起上身,瞪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看我,“不!”一个不字,从齿缝里挤出来,斩钉截铁。
“妈妈……”古拉叫了一声,但他母亲转头去瞪他,他立刻住了口。
“先送到病房吧。”我们很无奈。但是我想,跟她再仔细分析完厉害关系后她会同意手术的。
结果她还是没同意。
“就算死了,我也不会让你们截断我的腿。”她很固执的拒绝着。
只好先给她用上大剂量的抗生素。但是这种荚膜杆菌感染的疾病很难单靠抗生素来治愈。我虽然已经给她清理了伤口和附近的腐肉,但事

实上需要清理的更多,但如果再清理下去她的左腿势必变成一根白骨,只好暂时先上了药包裹起来。可是我知道病情在恶化。伤口的新肉

不再长出,而细菌已经侵入了血液,逐渐蔓延全身。现在,即使是截肢,恐怕也很难控制住病情发展。
“为什么不接受我们的建议呢?”我始终不明白这个妇人何以这么决然。
“不,我不能失去我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黝黑皮肤的女人,瞪着大大的似乎在喷火的黑眼睛回答。
“这样下去,我怕我救不了你。太太,你会死的。我不想看到那样的结局。”我很温和的跟她再次说明。
“你是个好人,医生。”她咧开嘴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虽然生活的重担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风霜的痕迹,可她的背依然挺得笔直,

就算是现在正坐在病床上也一样。她的轮廓是非洲妇女少见的细致。虽然黎黑,但仍可看出她少女时该是十分秀美的。“可你不会明白的

。这是我们的教义。”
教义?我知道埃塞俄比亚有45%的人信仰伊斯兰教,40%的人信仰东正教(埃塞俄比亚基督正教),其余人信仰原始宗教和犹太教。我也知

道中国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是没有哪个教义是说要舍生命而取发肤的。“是基督教的教义吗?或者是伊斯兰教?”我问。
她撇嘴。“我们不信奉那些。我们的信仰从尼罗河的源头而来。”
那么,是某种原始宗教?
“不用试图说服我了,医生。”
“古拉是你的独生子?”我换个话题。
她显露出骄傲的表情。“是的,我儿子非常能干。”
“他父亲也是本地人吗?”那样亚麻色的头发和浅色的眼睛必然是有出处的,既然不是来源于母亲,应该来源于父亲。
“因为他的长相跟我一点也不像对吧?”她又笑了。“可他的确是我儿子。也不完全像他父亲。”她侧头沉思。“也许像他祖父。据说他

祖父就是亚麻色的头发。”
据说?
正在这时,古拉进来了。“妈妈。”他带来一束漂亮的马蹄莲,还有一个提罐。他对我羞涩的微笑了下,然后打开罐子,里面是煮好的食

物。
“鹰嘴豆啊。”她大概很喜欢,于是立即吃起来。
古拉从他穿的纱玛下拿出一只陶罐,里面装了清水。他把陶罐摆在简陋的床头柜上,开始把花插进去。我在国内只见过黄色和白色的两种

,但他带来的马蹄莲居然有红色和粉红色的,花瓣上带着露水,非常艳丽。他手脚麻利的插插弄弄,很快就将花处理好了,多出的一枝插

不进去,他把它递给我。“先生,这个送您吧。”
我下意识的接过,他柔和的冰蓝色眸子望着我,我连谢谢都说不出来。
“深红的马蹄莲代表深爱,可以把它送给您的爱人哦。”
我也笑了。“谢谢。”我终于说。
“先生是哪国人?”他问我。
“中国。”
“是个很遥远的国度啊。”他感叹。“您,还有Elijah先生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也许吧……我没有那种自信。
第三天上,古拉的母亲开始发起高烧,摄氏40。毒血症状非常明显。
我们加大了抗生素的剂量。这已经是我们目前手头有的最好的抗生素了。而且,已经错过了截肢的最好时机,现在一切于事无补。她不停

说着胡话,谁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古拉已经赶来,整夜守在母亲床边,小脸上愁云密布。
第四天,Rex开始对我摇头。即使他不摇头,我也早知道回天乏术。
古拉一直陪伴着高烧不退的母亲,他每天带来据说是有祝祷之意的浅蓝色马蹄莲放在母亲枕边,而后握着她的手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不断祈

祷。
第五天下午,她的神志突然变得出奇的清醒。“古拉,我想吃点苔麸,多放点辣。”她清醒过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古拉喜极而泣,几乎语无伦次。“好的,好的妈妈,我马上去做。”急急忙忙要走,出门之前用湿润的冰蓝色眼睛看着我,“先生,她要

好了是吗?”说完展颜一笑,仿佛星辰闪烁。
我却答不出来,只能看他匆匆出去。因为,我满脑子就是“回光返照”这句话。
“医生,我快死了。”她对我伸出手来,要求我握住她。我照做了。“我知道,它马上就会来带走我了。”
我没有否认,忍不住叹息。“你当初该听我们的话。”
“不,不。提蓝教徒必须完整的诞生,完整的死去。”她摇头。“医生,你是个好人。可你不是提蓝人,不会明白我们的教义。”
“古拉,你会照顾他吗?”她突兀的问。
我诧异。“照顾?”
“他必须留在亚的斯亚贝巴,不能去别的地方。因为他父亲会来这里找我。”她握紧我的手,看着窗外。“十七年前我住在戈德,有一次

跟着妈妈来亚的斯亚贝巴参加她朋友女儿的婚礼,婚宴举行了七天。”我知道在这里,婚礼结束后,必须连设几天的婚宴庆祝。
“婚礼的第二天,我瞒着妈妈偷偷跑出去玩。”她沉浸在往事里,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在一丛马蹄莲旁边,见到了比马蹄莲还要漂亮的

他。他对我喊‘小姐,请在这里坐一会好吗?’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在画画,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模特。我说好啊,可是你给我什么报

酬呢?他说他可以送我一样东西。于是我答应了。
我在花旁边坐下,盘起腿,整理好我的纱玛,然后他开始画画。一直坐到我两腿发麻他才完成了那幅画。他非常有才华,虽然是简单的花

和人,却让他画得那么美。我说,你把我画得这样美,我都不忍心要报酬啦。他说我比他画的更美。他画画的时候、说话的时候,蓝眼睛

会很认真的看着你,好象看到你的灵魂里去。我想,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他了。
所以他问我想要什么的时候,我说我想要一个你的吻。他的脸红了,我哈哈大笑,在他嘴唇上亲吻了一下就跑开了。我当时想,这不过是

个异乡人,我可能不会再看到他了。可是第二天中午,我又跑出去玩时,他依然在那丛马蹄莲旁边。不过没带画板。我问他在做什么,他

说他在等我。我笑了,他也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古拉,很像他……”她有些哀伤的追忆着。
“他告诉我他从英国来,是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已经在亚的斯亚贝巴待了一个月,他说他想画一幅好画,他说他昨天遇到我后就知道他的

画有着落了。我告诉他我觉得有些喜欢他,他又脸红了。后来我每天溜出来一阵子,和他去了亚的斯亚贝巴附近的很多地方。有一天我们

去拉利贝利教堂玩,他带我进了其中一间,指给我看那些众神的雕像,告诉我一些基督教的故事。然后告诉我他明天就要走,因为接到电

报说他父亲生了重病。我怕我会再也见不到他了,于是我决定把自己给他。他很吃惊,但是我很主动,我们就在那间教堂里结合,在众神

的注视下。我亵渎了神灵。
第二天他走之前来找我,要我等他,他一定会来接我走。我说好的。我等你。
婚礼结束了,我们得回戈德去。回戈德后的第一个月,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女儿的变化瞒不了母亲,她追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没说。

因为我知道提蓝教徒是不能和异教通婚的。我只是想我得回亚的斯亚贝巴去,他会来找我。我大闹着要去首都,几乎跟家族决裂,之后我

只身来了这里,艰难的生存下来。我想我可能是受到天谴了,因为我等了十七年他都没有来。而现在,我要死了。我死了会被沉到尼罗河

底下,永远受到诅咒。”
“你希望我做什么呢?”我只是个医生,能做到的很有限。
“帮助古拉,好吗?让他能留在亚的斯亚贝巴。他不能只靠卖花为生。帮他好吗?”她希冀的看我。
“为什么是我?”Elijah认识他们在我之前,和他们也比较熟悉,为什么她会这样要求我呢?
她微笑。“他也有黑色的头发……”
她后来没吃上古拉带来的晚饭。我们上了所有的抢救,但她还是死了。
古拉就那样呆站在病床边,手里是一大束浅蓝色的马蹄莲,还有一只小提罐,里面装着很辣的苔麸。古拉的眼泪一滴滴掉落在蓝色的花上

,像清早的露珠。
护士把白被单往上拉,盖住了女人安详的脸。我忽然想起那个笑话:黑人对白人说,我生的时候是黑色,长大成人是黑色,太阳晒过还是

黑色,患病时是黑色,死去后仍然是黑色。你呢,生的时候是粉红颜色,长大成人呈白色,惊恐时是青色,太阳晒过变为古铜色,着凉时

转为黄色,死去后变为黑紫色,但你们为什么把其他人种都称为有色人种?
可是我笑不出来。
在病房门口候着一群人,是古拉的阿姨一家。全家人身穿淡黄色的纱玛,表情肃然。那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应该就是古拉的阿姨,不时

撩起袍角擦眼泪。所有人嘴里都在念诵不知名的经文,然后古拉的姨夫和另一个男子将遗体抬了起来。一行人喃喃念诵着,走出了医院。

古拉跟在后面,泪流满面。
“可能要回戈德去举行葬礼。”Elijah说。“可怜的孩子。”
我看着古拉掉下的那束马蹄莲,弯腰将它拾起。花瓣上的泪水因为我的动作而四散逃窜,很惶惑似的。
当医生这么久,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面对死亡。可今天,我心情沉重。
我,答应了那母亲要照顾这孩子的。
天色阴暗下来,乌云密布,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的砸落。雨季,降临了。
[马蹄莲]
我有些迷惑。因为除了在花店里,我没有看过这么多的马蹄莲。何况是整片的马蹄莲,长在泥土里的,而不是被做成切花在花店的水桶里

待价而沽。
这是古拉母亲死后第四天。提蓝教徒的规矩是亲子必须在遗体旁守护一天一夜,同时接受别人的吊唁,而后亲自将遗体火化。再为骨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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