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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色怀春 上——by白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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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人间颠倒是情痴,斟破情痴化作灰。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景春、南宫淮 ┃ 配角:朱云、张禹、伊宫 ┃ 其它:有类似替身的情节 序章:入宫 【1】 昭昭兮,暮冥。 淮南帝已久日无法在夜间安寝。今夜如昨夜、前夜般,只是睁着眼,在榻上躺着。这几日,午夜时分,淮南帝总能听到明月宫里萦绕着的吟咏声,声声冷寒彻骨,叫人辗转反侧。 次日起床,婢女伊宫随侍他梳洗时,淮南帝随口问道:“你昨日夜间有听到有人在吟赋么?”伊宫低俯了身子,谦卑到:“奴才未闻。” 淮南帝又思索了一阵,堂下的一众侍婢都行跪礼候着,直到淮南帝回神,道了:“退下。”才逐一离开。 淮南国地处安徽江淮地区,地产富饶,众民安乐。当今淮南国天子,名南宫淮,文武才貌俱齐,性情更是刚柔并济,可谓难得明君。淮南国宫殿大体分为两部分,天子白日勤政于朝日宫,夜宿明月宫。 明月宫廊阁相连,蜿蜒曲折,故在夜间需点灯照明,才可辨认方向。 是夜,淮南帝依旧闻赋。 那声音低缓沉吟到:思君且累兮,却还思。愿能忘君兮,思不止。 淮南帝手执了灯烛,只外披了件长袍,便出了寝宫。夏末的夜稍凉,但淮南帝长年征战,体质强壮,这风抚到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凉意。不过坊间有一传闻,说淮南帝为神峰雪山之女所生,故体不感寒,冷气不侵。 幽幽烛灯在回廊里影影绰绰,摇曳着淮南帝的影子在沿途的木石上斜倾弯曲。 淮南帝止了步伐,因那声音突然断了。 夜风侵到廊内,烛火被风一吹,便灭了。 伴着光的骤止,那吟声复起:忆及那年声歌媚,眼波转流视相对。 淮南帝抿了唇,执灯的手握得越发紧了,使得肤上青筋渐起。 “谁!”淮南帝低喝到。 光影斑驳,却不见有人。 ——今见汝兮汝不见吾,愿常伴君侧兮,君何感? 这时远方熙熙索索有了动静。原来是侍卫们发现淮南帝不在寝宫,便由侍卫统领朱云带着前来寻。见淮南帝正执烛立于廊间,便倾刻而至。 “属下参见陛下。”朱云见淮南帝面色沉静,但又仿若没有看见自己,便只能半膝跪地,先行了礼,再等待帝王的指示。 淮南帝这时稍稍缓了神,低眼见朱云跪在那,便抬了手扶他起身:“贤臣莫行此大礼,随我入宫,我有些事想同你商谈。” 朱云挥退了剩余的侍卫,随淮南帝回到了寝宫。 淮南帝单手揉着眉心,坐在床榻上。他敛了刚才的帝王之色,如今疲态尽显,却自有另一番威严:“我今日又听到了那赋声。” 朱云站在台阶下,离淮南帝约莫一个脚踝的高低,平视前方正好能看到淮南帝微抿的下唇。 “你莫不是又要说我疯了么?”淮南帝略带了笑颜。 朱云双手抱拳,略俯身道:“依臣下所见,定是有人故意衅事。” “此话怎讲?”淮南帝将手从眉心拿开,正色道。此一瞬,刚才的疲累全消退了去,只那冰削般的下巴,稍向下敛着。 “若如前几日陛下所言,那赋里竟说的是景差公子的事。但景差公子之事均为陛下私密,知者甚少,平日又少有人敢提及。如今此人竟写赋相吟,公然触动陛下伤心之事,只怕未安好心。” 朱云知道,此刻自己应说些宽慰的话。若时局允许,他愿携一壶酒,与面前之人畅饮一番,互述那人的点滴。只是此时非彼时,花非花木非木,你亦不是当年侠情万仗的南宫淮,我也不是能与你称兄道弟的朱云。 “如此这般的话,”淮南帝向堂下望去,似是明了了朱云心中所想,便也没再多问什么:“叫张禹下去查吧!三日之内,必给朕答复。” “是。属下先告退了。”朱云深深一鞠躬,这一俯一起间,已道尽了自己对堂上帝王所有的担忧与关怀。走时,他从食厅取了杯酎酒,低眉道:“他不愿你多喝这酒,说性太烈。你好歹也听一听。” 淮南帝垂了眉目,扯着跟嘴角道:“贤弟知道了。” 这称呼,多久未闻了呢!?朱云只知道自己的手颤了一下,紧接着出了殿门,便把那一壶酎酒都喝了个透。如此,醉了大半夜,第二天上朝时还头涨发疼。 【2】 淮南国宰相——张禹,是个人尽皆知的“甩手掌柜”。平日里少理朝政,虽有宰相之名,却远理朝堂的是是非非,一心在家“相妻教子”。但这舒坦日子被淮南帝一诣诏书打破了。据说淮南帝夜里久不能寐,常闻一人吟赋,所以特命张禹查探此事为何人所为? 张禹头大了很久,眼看三日期限将至,可手下密探均无线索。张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连吃饭时,也挠头思考这儿事! 终于,第三日晚膳后,有一庶人前来求见,说是听闻宰相近日政事缠身,他愿尽些绵力。 张禹在主屋大堂内接见了此人,礼数算是十分周到,给足了此人面子。 此人一席青衫,黑丝加冠,面容看上去却未及成年。面庞相貌算是着实俊美,举手投足也芳华尽显,好一个偏偏佳公子! “庶人名唤景春,帝都人士。平日好诗善赋,今闻圣上夜不能安寝,深感忧心,愿作一赋,以博圣上展颜。” 张禹高坐上堂,眼望此人风度翩翩,却带着些烟花气息,心内很是不满:“你这奴才好大口气,觐见圣上何等高贵之事,岂是你等小民可以!” 张禹本料想此人定是个纸老虎,虚张声势罢了。自己这么一吓,也就知趣地走了。谁知堂上人正了正衣襟,双眼流波一转,直愣愣地盯着堂上的张禹:“大人可想清楚了?” 没错,张禹现在一个头有两个大,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他既在主屋大堂内会见此人,想必也是无奈之举,可谓“病急乱投医”。三日期限已到,好歹要交个人上去。 咱们一代“闲臣”宰相张禹,这次,只怕是再难明哲保身了。 张禹深吸一口大气,望着那人定声道:“就依你,明日一早,随本大人入宫面圣。” 直至近夜时分,张禹才被淮南帝宣准面圣。他带着那名唤景春的男子,随着淮南帝贴身的婢女伊宫来到“香洲舫”。 淮南帝正和几位近臣闲谈,别眼望了望张禹,面色很是不悦:“宰相大人近日可安好?” 淡淡一问,便让张禹双腿软了下去,他急忙跪安道:“臣下办事不利,望圣上责罚。” 淮南帝挑眉看他,心里想着:平日里你不理朝政也就罢了,朕体恤你年老功高。如今叫你办这么点小事,你也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做给谁看?! 张禹跪在地上,心头叫苦:这小兔崽子,没登基前对我三躬六拜,如今当政,可是没给过好脸子看! 话说,其实张禹算是淮南帝的恩师,早年专职辅导其帝王之术。几位在座的近臣当然是知道这点的,心想小皇帝连恩师也敢如此严厉,自己怕真是“伴君如伴虎”,不能被这小皇帝平日的“善面”骗了去,怕是哪天遭了罪都未可知。于是也都不敢多言语了。 侍卫统领朱云在一边只是笑,忆起当年征战天下,这一老一少可没少如此这般地吓唬人。南宫淮毕竟是年轻,虽在位已有7年,但仍唯恐有奸佞小人有所企图。于是两人便总以如此般态度示人,从旁树立淮南帝的威严。 这威摄力是起了作用,但舫内气氛瞬时降到了冰点。无一人敢言,张禹也只能跪在冰凉的石板上,心内叫苦不迭。 “呵呵……” 一阵低笑着实吓傻了舫内的众大臣。 朱云也被这笑声惊了一惊,疑惑是谁有这个胆子在皇帝发怒时发笑。 直到此刻,张禹才真的流了一点冷汗。他稍直了身回头去看,果然是那不知好歹的莫名小徒——景春。 淮南帝嘴角一扯,视线跟着定在了景春身上。见景春一席青衫,高束的黑丝几分下撩,细眉,俊鼻,薄唇,霎时眼内如海,嘴上却喝到:“堂下何人,为何不跪。” 景春也挑了眉看淮南帝,嘴上带笑道:“此香洲舫可有典故?” 淮南帝见他不答自己的话,反而回了一问。也不见气,沉了声说:“此人有趣。” 张禹这才算是真真正正松了气,他站直了身子,抱拳道:“禀陛下,此人唤景春,说是能解陛下夜不能寐之疾。” 淮南帝闻言,只是点头应了,却也没再多言。 这舫内的气氛,又降回了冰点。 景春见这皇帝一会儿怒一会儿笑,弄得人摸不透他的心思,也算是聪明之人,自已若再费力试探,也显得太蠢。便上了前,跪身道:“这舫名怕是取自《楚辞》‘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淮南帝也只是点头。 “庶人见这舫外植了水荷,正寓了这杜若之‘清芳’。” 淮南帝抿了唇,面色淡然道:“你说能解朕夜不能寐之疾,此话怎讲?” 周围一帮众臣见这两人说话风马牛不相及,都眼巴巴地想着皇帝可以打发自己走人,也好过在这儿提心掉胆。 景春此时正站在这舫头上,恰临着清池,池内荷花已谢,却略浮着香气。他一手扶着台栏,弯腰去摘了手边的一撮绿草:“今吟赋一首,望陛下恩准。” 眼见淮南帝没什么表情,恩准的话也没说出口。景春倒不急,进了舫身,移步到淮南帝正坐的厅中央,双手执在腰侧,做了个女子般的揖,吟道: “昭昭兮,暮冥。 夜夜不能寐兮,年月愈十七。 忆及那年声歌媚,眼波转流视相对。 青衣绿衫黑丝垂,举手投眉笑眼对。 却料年华韶,转眼生死别。 思君且累兮,却还思。 愿能忘君兮,思不止。 今见汝兮,汝不见吾,愿常伴君侧兮,君何感? 可叹昭昭冥冥,生却当作死别……” 一赋吟完,在座大臣均面露青色,连唾沫也未敢吞咽。 伊宫离淮南帝最近,也最深切地体味到淮南国最高君主此时的盛怒难平。他不笑倒好,但此刻淮南帝却嘴角眉梢俱盈笑,只那瞳中深寒似冰,冻得人脊背发颤。 “各位贤臣,都退了吧!朕有些累了……” 此话如大赦般,声音才落地,大臣们便纷纷行了退礼。伊宫也识相地挥退了左右侍俾,自己则待候在舫外。 朱云放慢了步伐,特候着张禹出了舫门:“宰相大人真是……” 张禹苦笑对答:“我也只道是长得像,没想却……” 朱云回首望了眼“香洲舫”,舫内依旧是灯火通明,烛火在风中时明时灭,却不熄不止。 【3】 初见那人时,那人刚好十七岁。那人素爱青袍绿衫。与那人初相见,他还只是舞倡一名。而这“香洲舫”之名,正是《楚辞》之句,那人常诵在口的“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而眼前之人,细眉,薄唇,青衫裹身,除却那眼,其余皆是那人影子。 淮南帝自上位起身,踱到景春面前,抬手抚在景春眼帘上,低语道:“只这眼,着实不像。” 景春随着淮南帝手上的热度轻阖了眼帘,笑道:“为何不像?” 淮南帝的气息喷吐在景春的唇边:“他瞳色纯净,全无瑕疵。你的,却太深太重,叫人看不透。” 景春只觉周身一颤,他竭力忍住了,却还是感受到了从自己心脏方向传来的不安与惊惶。 这是景春第一次害怕眼前这人,纵使今后的年岁里自己对他情愫杂沉,却只有这一刻,他深深地觉得,自己是害怕他的。 淮南帝不笑也就罢了,偏偏他笑得越发张狂。他一手揪起景春的头发,掀掉了他的发冠。景春只觉头皮一阵麻疼,自己不觉间却已被淮南帝拉到了舫头临水台上。 周身的冰凉还未袭身之前,景春挣扎着看了一眼淮南帝。当景春被推落入水时,他也还记得南宫淮脸上抹过的那道伤痛,深刻入骨。 清池的水深且浊,景春不谙水性,连扑腾的力气也没有一丝。他只本能地屏了呼吸,但水还是顺着五官流进了六腑。其实此刻,他想就这么随着那满池的污浊沉到水底,却还是被宫人们捞了起来。 景春瘫软在青石板上,剧烈地咳。肺里的水顺着咳嗽声却越呕越多,满地的污秽发出阵阵恶臭来。 淮南帝居高临下地站着,冷声道:“将他洗洗送去明月宫。”说罢,便撂脚准备走人。 此时,景春却是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呻吟了一声,但也恰巧,淮南帝听到了。 他本不想回头去看,身体却已违背了自己的心意。他见景春黑发覆面,衬着苍白的颊和紫黑的唇,正撞进了自己的眼。 他以为景春会躲闪,至少会从眸中透出一点惧怕来。但未曾料想,景春却巧笑眉目地叹了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第一章:以“色”侍君 【1】 罗帏纱帐,轻衾玉枕。 伊宫直跪到淮南帝行至到明月宫寝殿前,才默默地收礼起了身。 “人送到了么?”南宫淮理了理袍袖,依旧是冷俊的面容。 伊宫垂目道:“已洗净了身子,在寝宫内候着陛下了。” “嗯。”南宫淮双眼直视着宫室内,那一层层轻纱帐暖下,隐隐暖黄的烛光。明明一室暖气,却依旧浸心冰凉:“你叫人都退下吧,留你一人殿外候着就成。” “是。”伊宫应道。然后移行到一边,挥退了众干侍从。 景春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全身还是没来由一颤。那帝王将相特有的长靴踏行在地面的声响,传到耳里轰鸣得如同尖刀刺破肌肤,散着热辣辣的疼痛。 下巴猛地就被人攫住了,景春无奈地睁了眼。 淮南帝有些好笑,掌心这张精致的面孔上明晃晃地刻着慌张和异样,独那眼神摄出来的光带着轻挑和挑衅,叫人忍不住地想要靠近。 “你明明是在怕朕,为何非要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景春咬紧了牙关,硬是在眼神里揉了媚态:“臣哪有害怕?” 南宫淮舔了舔下唇,仿佛在等食着难得一觅的美味:“如此甚好,待会儿,可不要求饶。” 景春周身袭来一阵冰凉,覆在身上的薄被就被南宫淮轻易掀了去。暖室里春光乍泻,景春就这么裸着身子,被南宫淮推倒在了棉榻上。 景春不觉好笑,心想:再怎么自觉高贵的人儿,到了床上,也不过狗兽。 他亦不反抗,只沉静地盯着南宫淮。淮南国的一世帝王,此刻双臂倚撑在他的耳侧,重喘着呼吸,如狼虎般对他瞪视:“你是要自己说,还是要我用强来问?” 景春秀眉一挑:“什么?” 心里早知会迎来这句话,此前再怎么小心翼翼不露张慌,但此刻真的听到,却反而放心下来。 “你到底是谁?”南宫淮在忍,从看到景春的第一眼,他就在忍。这人和那人如此般相像,绝非是巧合。他知道那人,甚至知道那人的一点一滴。就如朱云所言,这其中必有蹊跷。 “庶人名唤景春,怎么,陛下记性如此之差。”景春仰躺在那,伸了细纤的手,抚到淮南帝的眉毛上,轻笑一下。 南宫淮身体里的火苗,轻轻松松地就被景春这一举动点燃了。他更像是扑到了景春的身上,啃咬舔食,仿佛饥饿许久的野兽。 景春痛得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但他不许自己漏出一丝的呻吟。他努力调整着呼息,让自己的气息间溢满了云雨时的银靡,他甚至故作挑逗,好让南宫淮的动作更粗暴些。 南宫淮深埋在景春体内,满眼满脑却皆是那人的影子。 景春一声娇喘,挑弄得南宫淮更加用力地顶入景春体内。景春只觉头胀欲裂,整个人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然后身体内的每一次疼痛又把他从即将迷失掉的意识里拉回了现实。他就这么一会迷糊一会清楚,和淮南帝耗了整整一宿。 淮南帝自榻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几乎没有被触碰到的衣物:“你倒是很会侍候人。” 景春微喘着气,泛白的唇上留着点点腥红和自己咬上的牙印,言笑道:“承蒙圣上赞赏。” 淮南帝俯下身,近着他,将一根玉势插到了景春体内:“你大可继续逞强,反而让朕觉得有趣。我俩就这样耗着,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嗯?!”最后那声尾音结束时,淮南帝还故意将玉势向景春身体内壁上尖刺了一下。 景春霎时面色煞白,虚累了一夜的意识早就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他一下抓住了淮南帝的手,本来带着笑意的眼睛竟骤然冰冷起来。 南宫淮更觉有趣了,他吻了吻景春的眼睑:“此刻的样貌,倒真和他有几分相像。” 景春心里暗叫了声不好,急忙撒了手,强伪了欢颜:“谁?” 淮南帝也只是笑,微抿双唇,但隐约有些怒意。 景春也只是盯着他,仿佛再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今儿个封你个文学侍从,以后就随侍在朕身边吧!”南宫淮重站起身,门外伊宫已带了人候着了。 “臣谢陛下隆恩。”景春作势要起身服侍,但那玉势如同深扎在体内的一把尖刀,磨得他痛痒难耐。他不自觉地紧抓住榻上的棉单,气息又重了一重。 淮南帝挑起景春的下巴,端详道:“不过是一小职,与倡优无异,你就别惺惺作态了。朕体谅你昨晚累了一宿,今儿就好好歇着吧!” 说毕,就出了内室,在外厅里由人侍候着梳洗了。 景春在榻上别提有多么难受了。这玉势定是掺了春药,让景春整个人陷在昨晚的疲惫和莫名的情欲里。 如此,便真要成为以色侍君的主了。 景春软躺在了榻上,眼望着帐顶,轻呼了口气。外厅里淮南帝已去上朝了,其余侍婢和公公们也只敢在殿外候着。他突然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淮南帝的爱妾,这一宫的主人。 “呵呵。” 这么想着,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可悲起来。 不过一宿,人世已更。再回不去了…… 【2】 宫里新添了个皇帝的禁脔,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据说新来的禁脔相貌清朗,是个浊世偏偏佳公子。平日里戴着文学侍从的头衔,成日跟在皇帝身边调笑献媚,仗着自己得宠,更是横行霸道。但偏巧,皇帝就当没见着,日日与他欢好不说,还时刻不离地带在身边。 奇兮怪兮。 难道这一世英明的淮南帝,也竟成了佞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躲不过这红颜祸水?! 隔了大约十天,景春在宫里已是人尽皆知了。说景春娇媚祸主的有,说景春佞臣害国的有,反正大多是些负面新闻,也真一点面子不给景春留。 “哎!”景春手枕着头,躺在榻上深深叹了口气。 伊宫一边侍候着,看景春愁眉苦脸,便问道:“公子可有烦心事?” 说来也怪,伊宫本为淮南帝身边的贴身侍婢,自小跟着南宫淮,深谙人情世道,平日总不爱多言。但碰到景春,她总会时不时多关言几句。 景春转头看伊宫,奇道:“今天狗皇帝没要你侍候?” 伊宫忍着笑:“天子身边,独你敢这么叫他!” 景春认真地点了点头:“可我也是狗仗人势,借了他人的光。” 伊宫见景春第一次这么坦白地说到了那人,也奇道:“你倒不怕我在陛下身边告你一状。” 景春摇指一点,笑看着伊宫:“你是我的人!” 伊宫干脆展开了笑颜,打挥了景春指着自己的手:“你倒胆大。” 景春嘻笑一下,在榻上躺好,正色着:“我在宫里是个什么位份,过着什么日子?伊宫姐姐最清楚。但姐姐却偏多给了我些关爱,景春心里是感激的。” 伊宫见景春这般严肃,也恢复了沉静的面色:“奴婢虽不知公子为何进宫,又为何这般留下陛下身边。但见公子气度不凡,再是被百般凌辱也依旧自若处之。奴婢心里便有了数。但恕奴婢多言,不论公子有多少心事在怀,陛下他……”话还未完,屋里竟响起了景春的鼾声。伊宫见这十七岁左右的人,状如孩童般躺在榻上装睡,露出的胳膊上却满是青紫痕迹,心里有气有惜,却不知如何道出:“公子不想听,奴婢也就不多言了。”说完,便退了出去,留了景春一人在室内。 侍伊宫一走,景春闭上的眼帘就微浮动了一下。 想到昨日,淮南帝一个不如意,半夜将他拉到外院井边浇了他一身的凉水,然后又让他趴跪在外院待了大半夜。等天微亮了,才许了他进屋。那时自己跪在碴人的石路面上,周旁是往来的下人奴侍,个个背后讥笑,面饰不屑。 他都已记不清自己当时心内作何感了。只忆起当自己故意佯装那人说话时,淮南帝满脸的震怒与哀痛。他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一件危险的事,甚至是威胁到自己性命的事,但他放不下。人一旦陷进了痴念里,便万般皆是命,一点不由人了。 景春睁开了眼,眼前便站着刚下朝的淮南帝。淮南帝难得如此温柔地看着他,但那眼那神,分明是容着另一人。 “刚才在想什么?”南宫淮敛了刚才的一丝柔意,复又换上了冷俊面孔。 景春换了个睡姿,将自己整个敞开,像是“迎接”般对着淮南帝:“景春想到了一句诗。” 淮南帝也没多耽搁,上前一把揽过了景春,粗重的喘气声就沿着鼻息喷到了景春的脖颈处:“哦,吟来听听!” 景春这几日夜夜与淮南帝交欢,早就担负不起再多一次的性事。但他也只是笑,只是扬了嘴角,低念着:“人间颠倒是情痴,斟破情痴化作灰。” 淮南帝一边沿着景春的身体向下咬吻着,一边调笑道:“你倒学问好!” 景春直愣愣地睁着眼,感受着自己这副多日“浸泡”在春药里的身躯如何抵抗不住南宫淮一丝一毫的挑逗,如何千娇百媚低声转吟,如何讨好银意。 “臣自然是学问好,但不及某人。” 景春想,这日迟早是要来的。他将视线移到淮南帝的面上,仔细地调整了自己脸上每一个笑容的弧度,冲着震惊中的淮南帝,说道:“陛下,贱臣和景差公子,像么?” 第二章:火烧明月宫 【1】 夏末秋初时,皇宫里照例要举行祭祀和晚宴热闹一番,以庆祝即将到来的耕收。也因此,宫里从一大清早,便是熙熙攘攘的人潮声。 景春自梦中惊醒,端坐起身来,四下一望,并不见任何宫娥的身影。忆起昨晚淮南帝的疯狂,再翻了手腕来看,果然几道血痕纵横在腕首。 “公子。” 门外一声轻叫,景春急忙用衣袖掩了伤痕,回了句:“何事?” “陛下叫奴婢来告诉公子,今晚宴请群臣,叫公子也梳洗准备。” 景春下意识咬了下唇,狠狠地握了拳,但话出了口还是依旧的淡雅浅笑:“告诉陛下,景春知道了。” 不经他提醒,景春自个儿倒也忘了,这不,自己还背了个“文学侍从”的头衔不是! 朝日宫里此时挤满了打扫的太监宫女,热闹归热闹,淮南帝却觉着吵。他叫人搬了折子去了偏殿,却提了笔就是不批。宫人们把茶水换了一轮又一轮,却只见南宫淮握着笔坐在高座上,似是出神,但细望去,又像沉思。 伊宫端着盘新进贡的酸枣进了偏殿,便也瞧见了淮南帝的异样。她轻手轻脚地踱步到南宫淮身侧,将又凉了的茶水叫人撤了去,再将手上的托盘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淮南帝仍是不看她。 “陛下。”伊宫估摸着小声叫了下。 淮南帝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将眼神移到了伊宫身上,微微笑了笑:“朕又发呆了吧!” 伊宫心想,这都好几时没这样了,怎么偏今天…… 南宫淮只用瞧上一眼,便能知道伊宫此时的想法。他放了笔,伸手想端茶喝,手落了空,才想起茶早让伊宫叫人撤了。 “朕也不明白,只是最近老想起他来,一阵一阵的心烦。” 伊宫只安份地做自己的事,既不给任何回应,又像是在认真倾听。 “都是那小子惹来的。”南宫淮眼里闪过一丝怒火,随即又淡了,换上了别的什么,只叫人看得迷茫:“叫人吩咐了他晚上到么?” “已经叫人传话下去了,景春公子也已应了。”伊宫将枣子分装在小碗里,插了竹签,递给了淮南帝。 淮南帝只插了一小片肉仁放进嘴里,抿住后也没咀嚼:“他以前就爱吃这个,但又怕酸,每次吃起来脸都皱在了一起,模样却也可爱。” 伊宫看淮南帝是越想越没个准头,晚上还要宴请群臣,总不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思伫了会儿,硬着头皮开口了:“景差公子韧劲大,怕就算酸,也只会忍着不动声色。” 淮南帝听了,脸色立即沉了下去,彻骨的冰寒。随后一掀桌,将那盘酸枣连带着桌子掀翻了个底朝天:“滚!” 伊宫收拾好了碎了一地的瓷片,微俯身:“奴婢告退。”等她退到门边,盛怒中的淮南帝却叫住了她:“等会儿。” 伊宫端着盛满碎片的托盘,静候在大殿下。 半响,淮南帝的声音才夹带着一丝不稳的哽咽传来:“朕今天失态了。” 伊宫愣了半晌,最后只微抬头露出丝微笑:“陛下莫忘了,奴婢的弟弟再得圣宠,也不过与奴婢一样,只是下人罢了。”说完,也就转身走了。 【2】 酉时未到,大殿内的宴席就已开始了。初秋的天虽暗得不晚,但映着宫内通明的灯火,却显得暗了许多。 大臣们将朝服穿戴好,各色组绶系于腰际,鞋履踏着宫殿内的石砖,排成两条长队入了宫。 淮南帝正位坐于大殿上,俯视群臣,威仪自显。 “今儿既是喜宴,众臣们也不必多礼。依朕看,宴会办在朝日宫正殿里未免过于严肃,众卿随朕移驾侧殿的“古莲花池”,可愿意?” 殿下顿时跪了一地,只听一众大臣声似重锤凿地:“谢陛下。” 古莲花池岸有一水榭,建造颇费了些心思,四周垂柳细掩,正临着青莲,满目碧绿。但因正值初秋,却道是红肥绿瘦。 宴席一开,水榭内立刻人声嘈杂了起来。 淮南帝一手握着羽觞,面带笑色,轻颔下巴,一面应付着众臣们的种种讨好颜笑。景春坐在席中,一阵好不自在。周围的众人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他在淮南帝身边的地位,居然个个谄媚地对他趋附逢迎。他自是端着洒杯潇洒应答,但握着杯柄的手指却越发没力起来。景春暗想是自己醉了,醉在那些大臣们的话里。 “景春公子好气魄!不愧是皇上亲封的文学侍从啊!”直到主管政事的掌故上前敬酒道,景春才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心口被划了道刀子,麻痒得叫人难受。 “听说陛下待景春公子可是好极,常留公子在寝宫中商谈国家要事,这让微臣们好些羡慕。”景春斜眼一睇,禁卫军将领一枚!这可算光荣的,文臣知道自己的邋遢事也罢了,这外臣武将也来开涮调笑。 “这可不!淮南国可谓一方大国,国事自然又杂又多。”景春提了声调,眼内瞟向上位的淮南帝,笑得越发妖娆:“纵使圣上英明,也得多花些功夫不是。”左手抄了杯烈酒,景春特意扭摆了腰肢,亦步亦趋地走到那名武将面前:“这位将军,难得喜庆,莫谈国事,不如陪贱臣喝杯水酒。” 众臣心里虽知这景春不过是淮南帝的禁脔,小小职位只当是虚衔。但话里带笑地嘲讽是一回事;当着众人举动亲密,则摆明了是不给皇上面子,又是另一回事了。论起来就算淮南帝要了自己的脑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景春笑得越发明媚,那群大臣们却越显躬敬。景春向前挪一步,那群大臣向后退一截。座上的淮南帝心里自是清楚局面是个什么意思,他却觉着有趣,也不动作。只瞧着那帮大臣吓得连连抹额上汗珠,头也跟着越埋越低。 景春见淮南帝并未想要阻拦,自己再这么折腾法儿,恐怕那几位大臣得当场以死谢罪了。于是他只轻笑两声,道:“今夜趁着这股儿高兴劲,贱臣不妨吟诗几句,众大臣们也捧个场面,可行?” 众臣一听,这是景春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统统自觉应喝,声如洪钟般叫好不迭。 景春只一举手里的酒杯,高声吟道:“宜晴宜雨堪临赏,轻暖轻寒足溯洄。宴罢不知游上谷,几疑城市有蓬莱。 ”随后走到水榭边上,朝莲花池里一倒,酒便都洒入了池中。 南宫淮心想,上次是荷花池,今次是莲花池,这小崽子倒真喜欢临水。 “景春公子好文采!”台下一人起哄,其他人也跟着叫好,顿时尴尬的气氛化了大半。 淮南帝抬了手,冲景春招了招,语气却有过分的亲腻:“你这儿人倒脾气好,别人拿话堵你,你却以诗回敬。”下臣们一听,吓得胆都掉了,个个“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喘。 景春抬眼看淮南帝,见他还在冲自己招手,便也大方地走到他面前。未料想淮南帝当着众人面一把推了景春入座,倾身上前,拽了他的下巴便吻了上去。 台下一片寂静,静得连烛火的嗞啦声也一清二楚。 景春直瞪着眼,拼命挣扎了几下。但两人力气的悬殊使景春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于是他便只是笑,张了口任淮南帝作弄。 景春想,这下也好,他这般“明目张胆”,至少以后没人敢当面嚼我的舌根了。我也算赚了不是! 只是,越发地想做个笑脸出来,嘴角越是僵硬得像是石化了般。 【3】 “不好了!明月宫走水了!” “不好了!明月宫走水了! 不远处明月宫里的宫人们四散而乱,慌慌张张地大喊大叫…… 水榭内众人听闻后,顿时也乱作一团。负责内务的大臣们忙领了各自的下属赶去救火,余下的人也只能躬候在淮南帝座下干着急。 淮南帝依旧用一只手钳制着景春,面容微不可察地变了变,抿了唇却不说话。 景春只觉着攀上自己颈项的手越来越使劲,空气随着南宫淮的呼吸声居然越来越远离了自己的身体。 “陛下!”第一个开口的,却是伊宫。 淮南帝低头望去,只见伊宫跪在众臣中间,一张脸涮白。他的心跟着紧了一紧,手里越发没了力道。 景春吃力地挣开眼去,就见到淮南帝阴鸷着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景春只好硬着头皮发了一笑,任着背脊上的冷汗越冒越多,冰凉了整个身体。 “贱人!”终于,淮南帝怒了天威,他一手拽了景春,提步就往明月宫走。 余下的大臣们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 张禹和朱云这时悄悄地离了人群,由伊宫领着,跟在了淮南帝身后。 景春被拖了一路到了明月宫,身上的薄衫早就被地面上的碎石刮裂了,破烂的布条几乎遮不住全身。沿路上遇着几个赶去救火的宫娥太监,匆忙地奔跑中居然还不望向景春递了递讥笑的眼神。景春越发觉着高兴起来,他突然笑出了声,那笑声飘荡在整个宫楼群殿中,恍恍惚惚间布满了凄楚。 明月宫内火光冲天,几欲照亮了大半的天空;四周浓烟滚滚,熏得人直喘不过气来。 宫墙外围满了提着水桶浇水灭火的宫娥太监。大伙分成几组队伍,排着长队,接龙似的传递着水桶,彼此间没有交流,只有桶与桶间洒下的水渍,默默铺出了一条道路。 淮南帝一行五人到了明月宫入口,却不往宫内走,绕到建在一边的假山群后,由伊宫在前头,打开了一条秘道。 到这时,景春身上的衣衫已毁得差不多了,白雪般的肌肤甚至还被石头割裂出了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越往秘道里走,空气变得越发冰凉起来。 原来秘道里端别有洞天,是由无数冰块雕成的一间内房。房间极大,同样用冰雕刻了无数精细的家具摆设,只是在房内正中央,正正地放着一口冰雕的棺材。 景春只消望上一眼,便明白此处是哪儿了。他费力地撑起自己的上身,好让自己能把眼前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些。 南宫淮这时俯身到了景春身边,嘴里吐着白气,话语里更如同带上了冰刀,森冷阴沉:“你不是一直想见他么?甚至不惜毁了朕的明月宫……” 景春听到南宫淮的话,忽然绽了一个绝美的笑颜。那容颜温柔如画,闪着奇异的光芒,直叫人看得陶醉。 “皇上,”他柔声喊着:“能扶贱臣走近点儿么?” 南宫淮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抑制住自己想要杀人的欲望,他一把揪起景春,将他狠推向了那口棺材。景春“嘭”地一下就撞了上去,额上顿时开了道血口,他也不拭那流下的血,只浅笑道:“要是撞坏了景差公子的棺材,陛下可是要心疼的。” 这话传到南宫淮耳中,直搅起了南宫淮心上的伤口。他顿时连呼吸也无法连续。一手抓了胸口,只用眼睛狠狠盯着地上的景春:“告诉朕,你究竟想要什么!!为什么扮作这副样子来接近朕!” 话一落地,淮南帝又将视线胶着在张禹的身上:“好你个丞相大人……串通了这个人是想做些什么!!” 此时在屋内的五人,除了景春,都是随着淮南帝出生入死过的,却从未见他这般发过怒。张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挺直了腰板跪下身来:“下臣有罪,任凭陛下惩罚。” 朱云见淮南帝望着张禹的眼里直腾腾地冒出了杀人的念头,忙也跟着跪下,道:“此事定有内情,求陛下明察。” “明察!!!这小子……”南宫淮一侧身,直指着景春道:“他可是想毁了差儿,你叫我明察,明察什么!!!!!”这怒吼,直震得冰房内都抖掉了一层冰渣。 在一旁一时没作声的伊宫终于有了动静,她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到了景春身上,扶着他站起身来。景春只一心想往棺材里望,全不顾伊宫的好心,好不容易披上的衣服又径直掉到了地上。 伊宫只淡淡地道:“你们莫要在这儿闹,吵到了差儿,账算到谁的头上。” 她的话也当真有效,只这么一说,其他三人均闭了嘴。 伊宫回过身来,继续扶景春。终于让他站定…… 景春周身都泛着寒气,体内似乎五脏六腑都被冻了个遍。他直哆嗦着用手去摸那口冰雕的棺材,嘴唇怎么用力也闭不拢去。 棺材里躺着个人,看不出年龄…… 那眉目、样貌……像极了景春。 景春用手在透明的棺材盖上描摹着那人的样貌,一遍又一遍,嘴角越发地含上了笑。 “伊宫姐姐……”他哑着嗓子喊:“我和“令弟”,像么?” 伊宫被他刚才的动作“招了魂”,正专注地盯着棺材里自己的弟弟看,这时猛听到景春说话,才回过神:“像……比我这个作姐姐的,还像。” 景春听了这儿话,仿佛了了一桩心事,闭了眼,嘴角依旧弧着笑容:“那就好,那就好。”说完,便昏倒在了伊宫怀里。 大火熊熊烧了整整一夜,明月宫一夕尽毁,只余断壁残垣。 第三章:寒蝉宫 【1】 “砰砰砰、梆梆梆” 不过一月不到的功夫,原是明月宫所在的废墟上就搭起了一座座的脚手架。石工们在玉石间敲打的声音响彻了半个宫闱。 伊宫照例沏好了茶水,领着几名青娥宫女到了施工主场。正抬头,便见着了被几个官员团团围住的张禹。 “张大人,先喝口茶歇歇的好。”伊宫迎上前去,道。 张禹轻颔了首算是谢过。围着的官员因着官阶太低,无福消受伊宫送来的好茶,只能退到一旁,坐在亭外的假石上休息。 张禹接了茶,先将杯盖起开来,轻抚了一下杯面的茶叶,才缓缓喝了下去。 “那小子,还病着?” 伊宫在一旁新添了一柱热水:“嗯。您又不是不知道,那冰窖里能冻死个人。公子那时身上就没着几件衣物,风寒是比常人要重了些。” 张禹轻笑:“他既然有胆子去烧了皇上的屋子,就该料到现在的下场。” 伊宫点头称是:“不过也多亏张大人求情 ,才救了公子一命。” 张禹听后,微愣了一下,将茶杯放在面前的玉石桌上。 伊宫掂量着接下来的话,福了福身:“张大人此次因着公子的过错被连累削了官爵,伊宫在此不盛感恩,他日得了机会必当回报。” “算啦……你一小小的宫女,能有什么回报给本官的。”这话听了虽重,也算是张禹授了谢。伊宫估摸着,又接道:“陛下叫公子与张大人修这宫殿,不知……” 张禹知她话里的意思,心想这小妮子为了那景春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伊宫,陛下对令弟之情你不是不明白,怎还问我这些?!” 伊宫听了忙跪下道:“伊宫受教。”说完,便退下了。 待着伊宫走后,张禹又招了刚才的官员继续商量修缮新宫殿一事。俯首之间,见新修的宫殿四处冒着寒气,连带着四周的石匠们也遭罪。不禁想到:用神女峰千年寒玉修筑的宫殿,却是有几人住得,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了安放那人罢了。痴儿! 伊宫刚拉开房门,便见着床榻上的景春正挣扎着要走起。 “小祖宗,你就不能安分点儿!” 景春一听到伊宫的声音,连忙堆了笑脸抬起头来:“伊宫姐姐!” 伊宫回身将房门关严,避了外面正刮着的凉风。眼见秋日渐渐深了,离着冬天也近了:“公子叫奴婢一声姐姐,奴婢也算是承了这人情。那公子能不能也多听听姐姐的劝,将身子养好了要紧。” 景春被伊宫扶着靠在了床柱上,接着伊宫又扯了被子盖在了景春的身上,可算是捂严实了才停了手。 景春盯着伊宫嘻嘻地笑着:“早知道伊姐姐对我情深一片,居然愿意侍候我,而不去侍候那个狗皇帝。” 伊宫看他笑得没良心,心下一气,用手一拍景春的头:“小崽子,好没良心!我和张大人是被贬,被贬!你倒以为我们愿意。” 景春拉过伊宫的手,话里还是凉薄得很:“张大人一把老骨头,现在不坐丞相正好享清福。至于姐姐你嘛……”说罢,斜眉一挑,也算别有风情:“自然是为了和我这个心上人在一块儿啦!” 伊宫见着景春越发没个尊卑身份,忙将自己的手扯了回来,厉声道:“公子莫要再胡闹了。奴婢问您,明月宫的火真是公子放的!” 景春无辜地抬起脸来,稚嫩的脸庞上隐约像挂了两颗委屈的泪珠:“姐姐你想啊,若真是我放的,皇上还不一把连我也烧了么?” “可陛下一口咬定了是你!若真不是,你怎么也不反驳!” 景春依旧是盯着伊宫,卸下了刚才的表情,却木讷了一整张脸:“要想的东西得手就好,还去管是怎么得到的么?”说罢,也再不与伊宫调笑,扯下被子,将放在床边的书拿到手里翻阅起来。 “公……”伊春见他这般反应,知是不想再与自己深谈:“我刚去向张大人打听了,这新修的宫殿陛下给命了名,叫‘寒蝉宫’。宫体全由寒玉打造,看样子,是想让公子……”正斟酌着话该怎么出口。 “帮着景差守墓。”景春在这头儿却接得飞快。 伊宫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也好,如此看来,是真真地被打入冷宫了呢!”景春话完,便笑着摇手道:“姐姐快下去歇着吧,莫要扰了我读书。”一句话说得眉飞色舞,却含着不容拒绝的意思。 伊宫跪了安,也就走了。 伊宫知道自己是着了魔了,为了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子,居然敢当着淮南帝的面求请。明知这情求不得,但无论如何,都不想看着这个顶着与自己弟弟相似面庞的人死去。那时自己跪在那天寒地冻的冰室里,俯在淮南帝脚下:“陛下,奴婢是万万不能让景春公子有生命之危的。”那时淮南帝只阴鸷着脸,没有看任何人。等到张禹也跪着求情时,他更是气得一脚踢飞了一旁的冰雕桌椅,喝了句:“好,好得很!!那便让他守在景差身边,当给景差陪不是好了……你,你们!真是……要逼死朕么!!”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后,明月宫一夕尽毁,原本富丽堂皇的宫殿,只余灰烬。 【2】 深夜里,景春蜷缩在被褥间,也只是觉着冷。那日冰寒入体,听给自己把脉的大夫说,需得小心调理才可恢复。 正半梦半醒间,一个巨大的人影便压到了自己身上。只闻着气息,景春便知道是谁。那股子慑人的傲气,光闻着,也叫人胆寒:“陛下怎么得空儿上贱臣这儿来了。” “废话……”一声令喝,景春的嘴就被人给堵上了。 一夜缠绵,床第间只萦绕着景春娇人的媚吟和南宫淮灼人的喘息。 事毕,景春全身酸软,连翻身也无力。南宫淮一边用手指揉捏着他的双珠,一边笑道:“你可真是‘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景春被他逗弄得全身轻颤,但眼皮却重得分也分不开。此一瞬间,他几乎只是下意识地拍开了南宫淮的手,有些孩子般的负气道:“臣这是‘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这一打,有些太过真实,动作和表情都没了力气去伪装。南宫淮却不知要如何应对。 半晌,景春才如清醒般地猛然睁开眼,只见淮南帝斜倚在床侧,直直地盯着自己。 两人对视数十秒,却是相顾无言。 临到寅时,要上朝了,淮南帝才开了口:“你此次做得不错,算是没被人识破了去。” 景春笑道:“陛下也总算兑了承诺,让贱臣见到了景差公子。” 淮南帝一听这话,“喝喝”笑了两声:“以后你可多得是机会见他,算是朕的特别恩典吧!” 景春依然是维持住了那笑意:“景春谢陛下。” 淮南帝听他话里毫无情绪,但面上又堆着让人猜不透的笑颜:“你进宫来,莫真的只是为了……” 虽然还是笑,一模一样,几乎找不出破绽的笑,但景春眼里却多了分亮光,直耀耀地射进南宫淮与他对视的眼里:“是,臣只想见见景差公子。” 依言烧了明月宫,让南宫淮借了这个由头贬了张禹和伊宫,也让对方松了防懈。做了这许多,的的确确只有唯一的这么个原因。 南宫淮盯着景春盯得出神,就连自己出手在他鼻梁上轻轻一刮自己也没发觉,更别提自己面上那时隐时现的宠溺的微笑:“你倒真是个有趣的人。” 南宫淮自己虽没发现,却吓得景春没了一秒的呼吸。 那样寻常般温柔的笑容,原来也是这个帝王能够拥有的东西。只是之前,却是藏到了哪里。 【3】 修缮宫殿一事,因着景春病了好几日,都交由了张禹一人手中。待景春病好了,寒蝉宫的修建也几乎到了完工的时候。 这日景春特地穿了官服,有模有样地去监工。却惊讶地发现,施工地上只有零星的工人在收尾,让他不得不感叹张禹大人的办事能力! “张大人!”远远瞧见了张禹,景春扯着嗓子就喊了出来。 张禹摒退了旁边的人,也算客客气气地回应了景春:“景春公子的病可大好了!” “那是当然,区区风寒,要不了我的命!”景春只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张禹横了他一眼:“这次的事,陛下也已经交待过我了。我虽不知道公子靠不靠得住,却是相信了陛下的眼光。” 景春竖了大拇指,夸张地说:“陛下的眼光,那可是相当地准啊!” 张禹却无奈地笑着摇头:“原来听伊宫说,别看你在皇上面前一副娇揉造作的样子,其实只是个孩子。今一见,还真是!”张禹也算是六旬老人了,面上却几乎见不了皱纹,看上去却更像是壮年,此刻一笑,更显得年轻许多。 景春却只是“嘿嘿”地打哈哈,跟着张禹进了寒蝉宫主殿。 寒蝉宫其实并非通体由寒玉所筑,只是在平常木石间掺了寒冰,虽温度比寻常宫殿里低,却也不至于冻坏了人。只是主殿,却真真是全由寒玉所筑,殿内正中央,静静躺着一口冰玉所雕的棺材。四周陈设摆饰,却更像是会见大臣的大厅。 景春一见着棺材,脚下像是生了风,一溜烟便跑了上去,对着棺材里的人傻笑。 “景春公子,你怎么见了景差公子就像见着亲人般!按年龄算,景差公子死的时候,你才至多十岁吧!”张禹走到一边的玉椅旁,却畏寒不敢坐下。 景春头也没回,真笑道:“我也不知怎么的,见着他心里就高兴。” “听陛下说,那日你来求老臣带你入宫,其实就是为了见景差公子。”光听着淮南帝说,张禹心里其实半点也不相信的。 “嗯。”景春想也没想,就应道。 “这可更让老臣想不明白了。老臣是因为陛下连日未能入睡的旧疾才招见了公子,难不成……”其实张禹只想试试景春。没曾想,景春却一个轻巧的回身,但笑不语地看着张禹:“丞相大人,自从微臣入宫后,陛下可还半夜不寐过?” 在张禹心里,景春一席话犹如一记钟声狠狠敲击在他的心头。南宫淮夜不能寐之疾好说也有小半年的时间了,若真如景春所言,他岂不是为了策划进宫一事而…… “张丞相。”正在张响思索之时,景春出言打断了他:“世上之事,往往看人心。有些事虽简单,里头却含了无尽的心思。有些事看上去虽像含了无尽的心思,原因却也简单得很。大人与其在简单的原因上下功夫,还不如往那复杂的心思里琢磨。” 景春说话时,挺直了身姿,发带夹着些许发丝在殿内轻轻摇曳,居然让张禹心中想到了四个字——浩然正气。他猛地醒悟过来,这次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了。 “老臣不才,请公子莫见怪。”张禹揖了一揖,景春也只是回了一礼。 【4】 景春和伊宫入住寒蝉宫大约是半月之后,虽说伊宫的确有想在景春身边贴身服侍的念头,但到底她是南宫淮的贴身奴婢,南宫淮趁着没人在意的空档,也就把人招回身边了。只是伊宫放心不下景春,时常去寒蝉宫照顾着 偌大的宫殿,因着寒气太重,淮南帝便下旨在朝日宫的西侧仿着明月宫的样子又造了一座宫殿。名字仍沿用了“明月宫”,往日明月宫里的宫女太监们也都迁到了那处。 于是,寒蝉宫里,也就只住着景春一人。 朝上虽没人敢说些什么,但私底下,都流传着:景春圣宠,因与淮南帝赌气一把火烧了明月宫,更逼着淮南帝为其专修了一座寝宫。而丞相张禹据理力争,却落了个削官去爵的下场,最后更是被贬去监工寒蝉宫的修建,可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一句话,红颜祸水! 景春听了,也只是如此评价:“什么红颜祸水!张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男的!!” 第四章:太后(上) 【1】 晨熹微亮时,景春将门帘挑开,泛白的天空笼着层薄薄的雾气,什么也看不分明。他在单衣外草草披了件棉衫,脚踩着冰凉的石板,一路小跑出了自己所住的院落。所以,当伊宫送早饭来时,景春并不在屋里。 “我说公子你能不能安分点,大清早的又乱跑些什么?”一进院门,就能听到伊宫劈头盖脸的“骂”声。 景春忙换了讨好的表情,一边“好姐姐”“好姐姐”地叫着,一边去拉了伊宫坐到屋内去。 “一大早的,你这是跑哪去了?”伊宫仍微嗔薄怒,冷眼看着景春。 景春先是朝四周望望,仿佛在确定没人偷听一样。伊宫见他一副孩提样子,也不好再甩脸色,平复了心情,正正地坐好等景春的下文。 景春确定四周无人后(其实就你一人住,能有谁啊!小春子……),才在椅子上坐稳:“我怕是遇着鬼了!”憋了好半天,惊人地说了一句。 伊宫尴尬了半边脸,想景春定是跟自己胡闹:“哪来的鬼,怕你才是这宫里的鬼呢……” 看伊宫分明不信的脸色,景春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看起来有底气些:“姐姐若不信,明早跟我一起去看!” “笑话!”伊宫瞪了景春一眼:“奴婢早晨要侍候陛下早朝的,哪有闲功夫陪你去捉鬼!公子也别瞎闹了,乖乖听话,吃饭喝药,然后去睡觉。”说罢,就将带来的饭菜一股脑儿塞到景春面前,然后死死盯着他,像是要叫景春将饭菜直接倒进肚子里似的。 景春似笑非笑,就是不动,料定了伊宫拿他没辙。 果然,僵持了一会儿,伊宫败下阵来:“好好好,公子先吃饭,明早儿奴婢陪公子去……”话说到这儿,景春才缓缓拿起碗筷,吃起饭来。不过那眼角眉稍的得意,可是让伊宫看着一阵气结。 毕竟只有十七岁,正是孩子爱玩爱闹的年纪。伊宫如此想着。 【2】 早朝前,淮南帝正被人侍候着梳洗,在熟悉的宫人里却独独没见着伊宫。他心下难得好奇,便问了近身的太监:“伊宫呢?” 老太监一听到皇上的声音,身子低了好几级:“奴才听说,姐姐今早抱恙,请了假休息着。” “哦,是吗?”皇帝的表情却异常的玩味:“那晚些时候,朕该去看看的好。”听皇上的口气,老太监一时分不清的询问还是陈述,只得低着身子候着,不敢乱回话。那低眉顺眼的奴才样看在淮南帝眼中,却是莫名地起了心火。 也是,伊宫虽然里外都安安分分地扮演着奴婢,却从未如此小心谨慎地对待过自己。 淮南帝嘴角一扯笑,甩了手。罢了,大清早地想这些作甚。 景春猫着腰在前面走着,脚踮得跟做贼似的。相比起来,伊宫则算正大光明许多,她跟在景春后头,笑着问:“你这是去抓鬼,还是装鬼啊!!” 景春回侧身,“嘘”了一下:“小声点,一会儿鬼跑了。” 伊宫瞧着这儿路向是要去主殿,心下脚步放慢了些。自从景差被堂而皇之地移来寒蝉宫后,她却是没见过一面。本不想见,又念想着,还不如像以前那样,藏在某处不得见的好。 果然,景春在主殿停了下来。他拉了伊宫低着身趴在窗口处,静静地盯着殿内动静。 会有什么鬼呢?!伊宫心内笑着想,莫不是自己弟弟死而复生……可是,若要真说起来,眼前这个人,才更像是弟弟死而复生的鬼魂呢…… 卯时更声一过,殿内果然有了异样。只见一人影,似有些佝偻,在殿内恍了几恍,缓慢地接近着景差的棺材。 远远的看去,什么也是模糊的,倒真像是鬼影般。 伊宫看着看着,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就当影子在棺材前站定,景春突然一声大喝:“哪里来的鬼,寒蝉宫也是你敢擅闯的!”说罢,一脚飞踢开殿门,插着腰神气十足地站在殿外。 伊宫听景春的喊声震天响,怕引来宫外守着的侍卫,赶紧上前拉了他:“公子,小点儿声!”这不拉还好,一拉,伊宫算是正正地对上了那个“鬼影”了。 伊宫以为,人一辈子,恨过一次也就够了。那人,怕是再见着,又会伤着自己的心。 伊宫扯着景春的手渐渐颤抖起来,连脚也支持不住地软到地上。心里虽恨着,却也是尊卑有别:“奴婢参见太后娘娘。”一句话,连尾音都打着抖。 阴影里,苍老的面孔渐渐显了出来,映在初生的朝阳中,居然愈加显得可怖。佝偻的身躯撑着长满白发的面容,深壑的皱纹旁,却是狰狞的半边脸。如同被火烧过后一样,扭曲的面皮上布满了伤痕。 模样,其实比鬼更吓人几分。 老妇人听到“太后”两字,分明是怔了一下。偶后,却当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缓缓转了身。只落了句:“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3】 夜里淮南帝来时,伊宫却是正好走了。景春一人做在屋里喝茶,摇曳的烛光里徒然添了几分妩媚。 “朕还说跟她一道儿回去,可真不巧。”淮南帝一边说着,一边嘴角噙笑,直直地盯着景春“听说伊宫今儿病了,上你这来是养病?” 景春将手里的那碗茶吹了又吹,就是没喝:“不是养病,是捉鬼。” “哦,捉鬼?”淮南帝贴近景春身边,气息吐纳全喷在景春的鼻梁间。 景春微抬了头,将眼睛直视进淮南帝眼里:“嗯,捉鬼……心鬼。” 南宫淮和景春短短地对视几秒,然后缓慢地直了身。周身的阴鸷气息越发重了。脚一抬一踢,便将景春连茶带人地掀到了地上。茶水洒到身上,滚热地冒起白烟来。 景春想,幸好刚才吹了吹。 “你胆子倒真大。”淮南帝喝了一声,便掉转身走了。 当淮南帝赶去伊宫住的别院时,宫里的奴才们都到了换班的时间。几个值夜班的宫娥见到了淮南帝,吓得连忙磕头请安,单薄的身子在秋日的凉风里,暴露出更多的害怕来。 伊宫梳洗好了,正要熄灯,听到外头一阵吵闹,便开了门。 淮南帝只身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的脸上,虽不见表情,却隐隐带着歉意。 伊宫也不请安,直直地站着,问道:“奴才以为,皇上早将她赐死了。” 南宫淮抿着唇,好半天才发话:“毕竟是朕的娘亲,沦落到这地步,也算是罚过了。” “哦,是吗?”伊宫声音里夹着嘲讽,看着淮南帝的眼睛里竟丝毫不带怒色。淮南帝心下却有些虚了:“伊宫……” “陛下,莫是要奴婢来提醒陛下,”伊宫上前三分,唇上满带了恨意:“那人,可是杀了我弟弟的凶手!!!” 南宫淮脸上一震,仿佛如梦初醒。他尽着全力抑制住了身体,好让自己不显出悲伤或者怨恨来。末了,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伊宫,你该知道,朕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你们身边的臭小子了。你若要伤心的话,朕给你一晚。明早,就当什么也没有过吧!” 【4】 老妇人打扫好了寒蝉宫主殿外的屋子,将扫帚挨着树干摆着,挪身坐到院里的石椅上,给自己休了个小假。 “这位公子,若有话跟老身说,又何必藏着躲着。” 话落了地,树影里就多出了一人。 “在下景春,参见太后娘娘。”景春一揖,脸上带笑。 “原本以为老身是那个狠角色,没想,时隔多年出来个更狠的。伊宫那孩子算是恨我恨到骨子里的,淮儿将我藏了许多年都没让她发觉,你倒好,一来,全挑破了。”话里虽是埋怨的口气,脸上却泛着得意的笑。 景春找了个紧挨的老人的位子坐下,道:“不是在下心狠,只是有些事情,非得用了狠招才能逼出真相来。” 老妇人一笑,头微低:“老身可还得好好感谢公子。莫不是公子,老身当年受的气可算是没处发啊!只不过,那姑娘对公子可真上心,您却这般伤了人家,让我这个老人家也看不过去了。” 景春也只是听着,未发一语。 “找我,到底何事?” 景春低着头,唇上布着新着的牙痕:“在下来对词?” “对词?” “是,昨日太后娘娘的词只吟了一半。今日在下不才,来对下一半。” “哦?”老妇人斜挑了眉,静等着景春。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首吟罢,景春却是盯着远处愣愣地出了神。好一会儿,才收回了视线:“太后娘娘,在下帮了娘娘如此大忙,娘娘也需还上在下一忙不是?” 妇人一笑,点了头:“公子的话在理。” “那么,请问娘娘,”景春觉得,这一天来得实在漫长。但其实等真正到了的时候,却又觉得短了:“景差公子的尸体,到底在哪儿?” 第五章:太后(下) 【1】 窦姬进宫那年,早已是名扬四海的官家名媛。名号虽听着正式,实际也就是个妓,任人床上玩着的玩意。 睡遍官家床,几经摸爬滚打,终于上了龙床九华帐。 窦姬还记得皇帝皱折四起的手摸到自己脖颈时的触感,胃里虽然酸水直冒,面上却只能强撑起笑颜,装作舒适的样子。 不过,装……从来都是窦姬最擅长的事情。 20年前,自己的家族也曾是帝都里出名的皇室宗亲。宅院四起,错落叠致,亭台楼阁,绿翠竹绕。只旦夕间,人世已非。一场帝位之争,家族陨落。 依晰记忆中,祖母总怀抱着自己,讲些当年的辉煌。那些旧事听在耳中,只觉如梦如幻,人影绰绰,却也别有让人艳羡之处。 只是,记忆清晰起来,便只剩空落的大宅,凄凉的晚景。 父亲曾在朝中做大官,家徒四壁后,身无长无,只余一身清傲。最后一尺白绫,向着早已换代的帝王表了忠心。 一家老小,全靠着窦姬卖身卖笑讨生活。 说来也是可笑,如此遭遇却惹了位官员怜见。给自己用了假名,换了身份,更是使尽手段,让自己入了宫,成了妃,侍候当朝天子。 宫里的嫔妃们都是大家小姐,深闺阁中,连男人的面也没见过,又怎懂得“巫山云雨”一事。 自然,窦姬成了皇帝的爱妃。 宫围纱帐中,白素手似玉脂似雪凝。颦笑间,风华绝貌。 窦姬梳妆好后,一天才算开始,虽然时间已过正午。 “张大人求见?” 按理说外臣是不能随便入后宫,但因皇帝多住在窦姬宫里,大臣们也只能到此处寻皇上的下落了。只不过,今儿的来人,还真不是为了见皇上。 “张大人有礼。” 按理说,大臣见了妃子是应下跪拜见的,但窦姬却先行了礼。 “娘娘请起,下臣担待不起。”张禹一拜低过了窦姬,才算是没忘了尊卑身份。 “张大人是臣妾的再生父母,怎有不拜之理?”窦姬闻言还是站起了身,坐到一边的榻上。 张禹依礼法再拜了一拜,才算完事:“此话,娘娘且再不能提。” 窦姬微点头,应过。 “臣此次来是告诉娘娘,万事已备。” 话到此,无需再说。二人交换了眼神,心中已了。 几日后,窦姬孕了龙胎。怀胎十月,诞下龙子,取名——南宫淮。 20年后,名为南宫淮的皇子,在争夺帝位的战争中生存到了最后,御宇天下。但太后之位,却悬而无人。民间流传,太后在帝位战争中不幸被害,葬身宫墙。 【2】 在张禹的记忆里,第一次见窦姬是在武臣朱云的府内。晚宴间,窦姬起舞助兴,娇绕多姿,勾了在场多少官臣们的心魂。 但张禹会用此人,并不是因为美色。 窦姬之父是前朝遗臣,更是前朝皇嗣。如此背景,若没些手段,此女子怎会混迹于今朝各官员中,如鱼得水。 懂得心计之人,必重用。不然,成了敌人,就悔不当初了。 更重要的原因,张禹需要一个女人。更确切地说,需要一位妃子,来诞下那位龙子。千般机巧,万般设计,却不料窦姬也是心狠之人,最后竟和那人用了那样的手段,成全了南宫淮的皇位。 道是有情却无情,亦或道是无情却有情。 时至今日,张禹依然认为,成就南宫淮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女人——窦姬;和那个男人——景差。 【3】 秋风扫落叶,最后一片黄叶也落到了地上,“啪”地一声,碎了一角。 景春只能等着,等着眼前容颜不复的老妇人的回答。 窦姬只是望着自己的手,蹉跎了岁月的皱痕长满了手上所有的纹路,早已辨不清年纪。 “如此想来,老身也知道公子。” 景春直摒了呼吸,未敢再有动作。 “老身杀景差公子那年,淮儿刚好20岁。一夜间,淮儿便长大了。公子信么,的确有一夜成人这样的事情。”窦姬将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脸颊,那里疤痕狰狞,沟壑难平:“不愧是我的淮儿,下手就是狠。老身喂了景差毒酒,他便也对老身下了毒。毒素冲到脸上,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回想到往事,窦姬却泛了笑:“狠毒,永远是一个皇上该懂的。淮儿起先怎么也不懂,最后,却也还是懂了。” 景春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自己的声线:“太后娘娘,您还未答在下的话。” 窦姬脸上略浮过一丝讶异:“是么?妾身已经答了,公子难道还未明白么?” “如此想来,老身也知道公子。” “老身杀景差公子那年,淮儿刚好20岁。” 景春回到自己房中,思前想后地琢磨着窦姬的话。是了,她的确告诉自己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便都在这两句话里了。 夜里起身,景春踱到主殿景差的房中。他背靠着棺材,呆呆地坐了一晚。隔天早上,冻得实在不行了,才回了屋。 隔天,就发了高热。 淮南帝一进门,屋里连蜡烛也未明,心下便知道不对了。 睡梦模糊间,温热的大手抚在自己的眉心,不知是谁的气息一直撩拨着自己。想要睁眼来瞧,却被梦魇撕扯着怎样也无法醒来。 其间,听到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也不知是虚是实。 【4】 南宫淮的人生里曾有两个男人离他而去。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爱人。 他的父亲死时,南宫淮并没有什么感觉。 看着病容憔悴的父亲缠绵在病榻间,咳嗽声越来越浓,几乎没有断过。 “淮儿?”皇帝在病中挣扎着睁开眼,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 “父皇,该喝药了。”南宫淮的脸上不见丝毫神情,弧度描摹出来的笑容也只让人觉得森冷。 皇帝接了药,在鼻间闻了闻,忽然就放声大笑起来:“初见你母亲时,便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冰冷的美人。后来诞了你,你从小身不感寒,世人便传你母亲是雪峰之女,生给你个无寒之躯。如今看来,你和你母亲不仅身是寒的,心,也是寒冰造的吧!”一仰头,药水就全灌进了嘴里。 短短五日后,皇帝驾崩。 再后来,南宫淮的生命里布满了死去的人。大多都是他不认识的,少部分他认识的,也都是些近亲的人了。 父亲,兄弟……帝王家最是无情物,南宫淮却觉得,在某一刻,或许就是在自己的父亲吞下那碗药的那一刻,自己寒不侵体的身子里,的确曾浸满了寒气。 那时的南宫淮,自认还是个有情物。 直到景差死的那日。 早间才缠绵过,榻上还余有那人淡淡的香气。景差素爱绿衣,周身也时常散着茶香。下朝后,照例是要与近臣商议国事的。南宫淮心里却直念着那人,片刻也耽误不得,直奔到那人的房中。 茶味已淡,只留了冰冷的躯体,伴着伊宫漫天的哭喊,回荡在深宫院落间。 南宫淮查明始末,将窦姬关押在地牢里,日日折磨。 他曾经探问过一次。 风华正茂的母亲被奴才们吊在半空,浑身血水,脸上早被毒素侵入,腐烂可怖。意识迷茫间,看到自己的孩儿正用阴冷的目光盯住自己,窦姬自己也想不到当时自己为何笑了:“淮儿?” “朕已经撤了母亲的头衔,如今母亲是一介民女,怎能直呼朕的姓名。”南宫淮淡淡地说着,手上把玩着新进贡的玉器。 窦姬轻点头,笑道:“好的很,为娘的就欣赏淮儿的这份从容淡定。” 手上的玉石被抚摸得发了烫,却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淮儿不问问娘亲,为什么要赐死景差。” 话音一落,手里的玉石便应声而碎。碎屑在手里扎出了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掉到地面。 末了,淮南帝只说:“那人要活,没人能让他死了。那人要死,也无人能拦。朕又何必多费口舌。只是,儿子的整颗心都交付于他,现今他不要了这颗心,那儿臣也只能不要了。”话到此处,还隐约能听得出难过的味道。 只是,当淮南帝抬起头,喜怒不兴的脸上终就是没了人情:“朕不会要了娘亲的性命,因为儿子知道,死是最简单的事。朕要娘日夜守着他的墓,好好地……”停顿了半秒,南宫淮攫住窦姬的脸,指尖因为用力而在窦姬下巴处掐出了一道红痕:“活着。” 【5】 一觉醒来,景春觉得身体轻松不少。昨晚的高热已退,神志也清明了不少。只是,明明记得昨夜有人守在床边,怎么醒来后,却丝毫不觉有人来过。 风过无痕,水过无声。若想不留痕迹,原来也是可以做到的……甚至是一个人的生命。 第六章:危机前夕 【1】 秋分时,一年一度的赏猎大会如期而至。 朱云率着禁卫军早早就将校猎场围得水泄不通,几乎是每隔十步就派了一人守卫。在天子驾到之前,大臣们就得按着位份排列等待。官位最低的景春,自然排到了队伍的最末尾。前面的大臣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众人轻易地堵掉了景春所有的视线。任他再怎么踮了脚尖,也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脑勺。 “皇上驾到!!”太监们一声高过一声地通传起起伏伏地传到围猎场里。自然,大臣们需双膝下跪,虔诚恭迎。 不知是耳朵不好使还是怎么的,景春竟呆呆地站在原地,丝毫不见下跪的苗头。 远远的,在出警入跸的队伍里,淮南帝一眼就认出了景春。瞧他一副痴傻呆样,淮南帝难得没有动怒,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实事上,景春是真没听到太监们的话。虽然以前有听过天子出警时的威伍,可自入宫以来,景春怕是只欣赏了淮南帝在龙床上的威武,这会儿子是第一次在户外看见他,自然有些陌生。 “喂!” 旁边的大臣总算反应过来,一把硬拉了景春跪地,才化解了景春的不敬之举。 这不敬,落在余下大臣的眼里,更是印实了早先的传言:景春是惑主奸臣。 淮南帝被侍卫太监宫女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绕着,坐在龙辇里,居高临下。他着的是红黄相间的猎装,头戴金盔,脚蹬黑靴,迎着烈烈威风,流露出一股凛然大义来。 随行的人当中,还有个景春没见过的。不过瞧着凤鸾金车,猜也猜得到是皇后娘娘。景春不觉好笑,皇上打个猎还带老婆,呵呵…… 待各自安定好,行了礼后,狩猎才正式开始。 皇上自然是最后出场的,领头的是上官鸿。 上官鸿何许人也,淮南国里的达官贵人,皇后的亲哥哥,也就是俗称的国舅爷!不过,有钱人总是保养的好,一把年纪的国舅从面儿上可真是一点没瞧出来。 只见他拜过南宫淮,携了匹白色骏马,飞也似地入了猎场。 “国舅爷好身手!” 大臣们无不在上官鸿身后竖起了大拇指。 景春打打哈欠,心想:什么时候吃饭啊?肚饿要紧…… 隔了一个时辰左右,上官鸿和另几个王室宗亲骑着马匹回来了。他手上提了只野兔,仅从尸体上也能看出野兔生前是何等矫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愚钝,只猎了头兔子敬献,望圣上莫要责怪。”说完,单膝一跪,呈上狡兔。虽在下位,气势却丝毫不输坐在上殿的南宫淮。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南宫淮微微抿着嘴角,远看如同轻笑,在他近处的人却感到了杀机。 “国舅爷好身手,淮儿哪有不收的道理。” 南宫淮没有称自己是“朕”,反而昵称“淮儿”,更是让在场的大臣们心下胆颤。 两人交锋不过数秒,一众大臣已是吃不消了。 稍后南宫淮并未亲身狩猎,换之朱云上场。不愧是禁军头领,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却打了头赤虎回来。 看一边上官鸿的脸色,无笑无怒,反而更让人猜不透。 这第一回合,算打了个平手。 于是,终于到了景春期待的午饭时间。 【2】 南宫淮命人在上林苑里设了宴,各官员都可参宴。景春自然位列其中。正餐都还未上,景春就迫不及待吃起了餐前甜点。他是真饿,昨晚伺候南宫淮一直到今早,本想趁着空档吃一餐,谁知伊宫不知忙什么,忘了送饭。没法子,景春生生饿了自己一顿。 正吃着,忽然桌面“蹦蹦”一响,餐碟均碎了一地。耳后传来喝声:“大胆!圣上还未动餐,你却先行吃起来了……” 景春一抬头,事情果然如南宫淮所料。只不过,自己当替死鬼,到底是要当到什么时候呢? 新晋丞相——曹参!他向着南宫淮微一拱手,径直便走到满脸莫名的景春面前:“大胆景春,触了圣颜,还不跪下!”说的那是义正严辞。 景春在心里想了想——古来妖媚惑主的佞臣们都是怎么做的?脑子转了一圈,他决定继续吃饭。 曹参算是领教了这位奸臣的“气魄”,他直气得眉毛胡子都飞上了天,头顶直冒着白气。 “皇上!”曹参一个转身,“咚咚”两声就跪到地上了:“皇上,老臣有话要说!张禹张丞相一生尽忠,劳苦功高。如今因为这个小妖精,削官去爵!皇上,莫要让妖人媚惑!” 一口气说了许多,见座上的南宫淮连正眼也没瞧一瞧,只顾着和身边皇后打趣。曹参干脆使了绝招。 “小人!老臣和你拼了!!” 景春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曹参已经冲到他面前了。拉扯间,曹参撒泼似的将景春一推,景春脚下不稳,向后倒去。 “哗啦”。 他背后刺痛阵阵,像是撞坏了什么实物。 景春还未挣扎着想看清自己撞到了什么,只听宴席上惊呼四起,大臣们都是抱头鼠蹿的熊样! 原来,景春撞断了围猎用的护拦,更不巧的是,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头黑熊,正张牙舞爪地扑向宴席去。 说实话,景春脚软了三秒,害得他爬也爬不起来,只得睡在地上装死。 朱云被突然的变动吓晕了头,竟不知如何指挥。侍卫们没了主心骨,更是乱作一团。 黑熊嚎叫着一步步逼进南宫淮,可笑的是座下一群饭桶居然无人能够阻止。 说是迟那是快!一位娇美娘娘的身躯挡在了南宫淮面前。 众人一看——皇后娘娘!! 虽然皇后娘娘自己也被吓得花容失色,但她依然伸长了双臂,以自己柔弱的身躯挡住了黑熊的攻击。 然后,“咻咻”。朱云一箭,毙了黑熊,世界又和平了…… 【3】 伊宫听着景春将狩猎场里发生的一幕比手划脚地说了一通,自己虽不在现场,却也虚惊了一场:“那皇上?” 景春挑眉一笑:“那狗皇帝好得很!姐姐莫担心……” 伊宫见景春撞破了自己的心事,是承认也不好否认也不好,尴尬地不知所措。 “不过……”景春挨近了伊宫,嘻笑到:“狗皇帝怕是受了惊,要姐姐好生抚慰才是。” “小崽子怎么总满嘴胡话。”伊宫怒地推了景春一把,谁知下手没轻重,景春“哎呀”一声,跌到了地上。 “公子,公子”伊宫正要上前扶他,没想身后多了只手,越过她扶起了景春。 “陛下!”伊宫看到来人惊是一惊,礼也未行,只脱了口叫道。 景春痛得呲牙裂嘴,还以为伊宫打趣他,一嘴回了过去:“我摔了,你喊狗皇帝做什么?” “狗皇帝?”直到南宫淮自已开了口,那声线传到景春耳朵里,景春才无奈地发现——真是狗皇帝! 南宫淮扶着景春,心里虽想着过会儿得把人压在身下好好问问“狗皇帝”的意思。但面上依旧沉静,只回了身看向伊宫,问道:“气消了么?明儿个,回宫继续侍候我吧!” 伊宫心里担心南宫淮把气撒到景春身上,心下也没多想,只点了头称是。见淮南帝有心让自己退下,慌忙间着急地看了看景春,见人似乎没事,才退下了。 淮南帝见伊宫一走,想也没想就把景春往床上压。只是,嘴刚碰到景春的额上,耳朵里就响起一声闷哼。 淮南帝仔细一看,景春满头是汗,虽咬了唇尽力让自己别叫出来,身子上的颤抖却骗不了人。 淮南帝眼色一怔,将人翻转过来,一捞上衣。景春背上青紫一片,还隐隐冒出血来。想是今早被曹参一推,伤着了。 “怎么也不说?”淮南帝话虽淡,景春却还是抓到了点“心疼”的意思。他闭了眼,想当作没听见,心里却泛了委屈。 “好了?一说你还难过了。”淮南帝将人一捞,抱在怀里,像哄小孩子般地直哄到:“朕知道这些日子委屈了你,明儿个就带你出宫玩玩,也好让你消消气!” 景春将头埋在淮南帝胸前,想要装出依赖他的模样。但触手一片冰凉,他想起来,原先窦姬说过:“狠毒,永远是一个皇上该懂的。淮儿起先怎么也不懂,最后,却也还是懂了。”他微微一笑,更深地埋进淮南帝怀里。 他记起前几日,自己榻前有人曾低声吟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在想什么呢?”南宫淮见景春一个劲儿地出神,开口唤道。 景春抬眼一笑,百媚皆生:“贱臣只是在想,皇后娘娘对陛下,可当真上心!” 淮南帝抬手抚去景春挡在额前的几缕残发,笑说:“怎么,吃醋了?她毕竟是我的发妻,对我也算是忠心。” 景春瞳仁里流光异转,也笑道:“那么,皇后娘娘,可是清白的?” 淮南帝被景春看得动了情,俯下身将景春的唇含住:“你倒有心思说别人,现在,干点正事要紧。” 又是一夜春色无边。 【4】 张府上今日可算得上是热闹。张禹坐在上座,往下瞧了瞧上门的访客,不禁微笑道:“不知国舅爷和曹大人来找在下,有何事?” 上官鸿仍是那副泰山崩于顶而岿然不动的模样。曹参却早已气得吹胡子瞪眼了:“张大人,想你是两朝元老,服侍过先帝,又做过当今皇上的恩师!如今,那个叫景春的奸臣媚上惑主,您可是不能不管啊?” 张禹将曹参的话听在耳里,面上,却只盯着上官鸿。末了,也只问了句:“上官大人可有什么要说的?” 上官鸿玩弄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轻描淡写:“四个字——改朝换代!!” 第七章:出宫(上) 【1】 车轮的“辘辘”声行驶在官道上。颠簸的马车内,景春掀了帘帐见风景渐渐离了宫墙入了林道。他缓了口气,回身坐好,正对面坐着的正是小憩中的南宫淮。 “你盯着我作什么?”南宫淮睁了一眼,果见景春愣愣地看着他。 经了南宫淮提醒,景春才意识自己正对着南宫淮出神。忙收回视线,挥着手道:“没……没……” 南宫淮嘴角一笑,继续闭了眼。 景春其实只是不信,不信自己出了那座宫帏。记得入宫时,他抛却了一切,做了必死的打算。现今看来,却是安然无事的。 “你今儿个怎么痴痴傻傻的,可别高兴得早了,那皇宫,我们还是要回去的。”南宫淮用胳膊撑着下巴,懒懒地言道。 “知道……知道……”景春本就已经觉得今天的自己大脑有些跟不上转,如今南宫淮也这么说,他就更是手足无措了。 正当他手脚不知往哪儿放才好的时候,车却停了。 “还发什么呆?!下车!”南宫从坐上起来,抄手一拉景春,令道。 景春被轻扯着下了车,脚还没站稳,耳边就疯狂地融进的丝乐管竹的乐响。 仰了头,一座轻雅的小楼群阁映入眼帘。 牌扁上赫然两个大字——秦楼。 秦楼什么地方,用现在的话说来,叫做——高级会所。用当时的话说来,又叫——高级妓院。 门前杨柳依依,信步至院内,莲池水榭,假石古山,应有尽有。 “两位公子。”来人席着红衣,年约四十却却是风韵未减的美徐娘。看她低眉躬敬的样儿,怕是已知南宫淮的身份了。由她领着,开了间雅阁,南宫淮熟轻熟路地坐下,自已给自己倒了杯茶,倒是跟在自己家一样。 景春这厢却是拘谨许多。虽然正是白天,客人不多,小姐们大多在休息。但免不了几个早起的在院间闲聊。衣衫薄襟的,倒叫景春有点不好意思。 南宫淮看景春微红颊面,笑道:“没想见你还纯情得很……”话出口,却觉着有些悔了。本只想玩笑几句,话里却藏了刺,会伤人。果不其然,景春一听这话,脸色便苍白下来。见他只是抿唇不语,但唇上的咬痕却渐渐红晕开去,似是见血了。 南宫淮才想起来,还未曾知道景春的年纪:“你多大了?” “什么?”景春只顾自怜,一时没听清。 “年纪~”南宫淮却没发作,只耐心地又问了遭。 “十……十七……”景春声如蚊蚋,面上越发地拘谨了。 南宫淮却恍惚起来。景差不知,自己第一次在秦楼见到他时,正是在他十七岁那年。当时自己由张禹领着,躲在秦楼小馆的门后见到了景差,自己虽只十岁左右,还未通人事,但怕是早被他冷冽却略带凄惶的身影夺了心智,以至真正相见时,就已许了自己的心。正沉思着,房门开了,一阵清朗的笑声伴着推门声钻进屋里:“好久不见啊!南宫小弟!” 景春心想,哪来的人胆子如此大,对堂堂淮南帝用如此称呼。随后却是肩头一沉,一个高大的身躯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用半边身子搭在了自己身上。 景春侧过头去,只见到半面英俊的侧脸,带着风尘的气息,像是赶路而来。景春原本对他带着好奇,只是那人话一出口,景春却是没了力气招架。 那人说:“你也好久不见啊!景差老弟!!” 【2】 景春不知如何是好,窘地一个劲儿看南宫淮。可南宫淮只是面无表情地喝着茶,全没有顾他的意思。 最后还是来人自己收回了搭在景春身上的手,语气里带了失落和歉意:“唉!瞧我这人记性不好,倒忘了景差的事……小兄弟,对不住了。”语毕,一手拍上景春的后背,倒打得景春踉跄了一下。 “夏候浅,我是有正事找你!你别闹。”南宫淮总算开了口,他手一摊,示意夏候浅坐在他对面。 景春也识趣地坐了旁边的位子,只是他光顾低着头,全没见着夏候浅盯着自己的眼光,灼着怎样的情绪。 “我听张老头儿说了,有伙人想抢你的皇位。”南宫淮还未来得及说话,夏候浅倒大方地把他的来意先说了出来:“你想请我出山,帮你的忙。” 难得夏候浅直爽,南宫淮也没有遮掩:“是的。夏候大哥当年帮了小弟的大忙,今日小弟虽不想再麻烦大哥,却是没办法的办法。” 夏候浅应了应,沉思少许:“昨日听说你被黑熊袭击?” “嗯。不过那是小弟一计,试探在场众人所属营派罢了。”南宫淮心下不得不佩服夏候浅打听消息的功夫。秦楼好歹离都城有些距离,夏候浅却一早就得了消息。其实也难怪,他是景差的朋友,本领自然好。 “结果了?试探出哪些虚实?”夏候浅眉毛咄咄地向上斜着,仿佛早知道了答案。 南宫淮却犹疑了几秒:“实话告诉大哥,却怕是少有人站在我这边的。” 景春虽参与了南宫淮的计划,却不想结果居然是南宫淮落了下风。他微看向南宫淮,见他面上确有难色,可眼里却依旧淡然无痕。 “此话怎讲?”夏候浅却还是要问下去。 “黑熊出栈,是我一手策划。除了景春和太傅外无人知晓。在场的人除皇后和朱云朱大哥外,却无一人上前营救,想必都是存了要我死之心。”太傅指的即是张禹。 “如此说来,皇后倒是没帮她的哥哥。”夏候浅颊边生了两个酒涡,笑起来别有一番可爱之处。 “可作此猜想,却也不得不防。” “知道了!”夏候浅先站起了身,眼睛斜瞟了眼景春:“那你可有计划了?” “正是。”南宫淮跟着站起来,微俯首:“还得劳烦夏候大哥。” “哪里哪里!”夏候浅只一笑,眼睛却仍盯着景春:“我先去趟张大人府出,其余的事,待我回来再说。”说罢,却突然拉了景春来细看,嘴角还念念有词:“果真是像。只是眼睛……可惜可惜!” 景春却一下明白为何南宫淮带了自己出来。在宫中数日里,他大多也知道,当年南宫淮上位,多亏了张禹和景差从旁辅佐。夏候浅大约是景差的朋友,景差虽死,但只要自己在这儿,夏候浅是绝不会不帮忙的。 其实也只是棋子,景春并不在意。他有他要的东西,到手了,其他的便全交给南宫淮,又怎样呢?! 【3】 夜间秦楼才算开张,歌舞升平,余音绕梁。歌姬舞姬在各自闺阁与客人饮酒玩乐,笑声袭着屋内楼柱,冲撞出酒醉迷梦来。 景春躺在床上,见南宫淮并没有过来的意思,只是独自坐在屋里出神。他心里虽松了口气,眼睛却离不开黑夜里的南宫淮。 自出了宫,他便时常这么望着南宫淮。那人往日在宫里的威仪,一出宫门后却化为落寞,藏也藏不住地从身体处往外冒,浸到了景春心中,却叫景春无所适从。 “我是在这楼里,遇见差儿的。” 景春猛然睁了眼,黑暗里,他听了好久才确定,那是南宫淮的声音。些许的哽咽,一瞬而逝。 轩室紧闭,红烛滴泪。 张禹坐于书桌前,研了笔墨,拿了宣纸,提笔却无法静心着下一字。 “老爷!” 府里的小厮领了人进来,张禹欣喜地迎上去,开口道:“夏候兄弟,真是多日未见啊?” 夏候浅大手一挥,道:“你的好学生,带了那样像景差的人来,我好意思不帮忙么?”脸上还携着未消的怒气,口气却无奈得很:“如今形势如何?” 张禹唉声叹气道:“险之又险,都怪老臣大意,上官家发现了陛下的秘密,我却未察觉!” “事已至此,多说无宜。”夏候浅从袖里掏出一只口哨,将它交于张禹手中:“张大人放心,在下与在下的死士,必护当今圣上周全。” 张禹手里掂着哨子,心下只觉千金重。他俯身拜谢过,送走了夏候浅。 更鼓一鸣,上朝的时间到了。 张禹推开府门,府外冲天的火光,正是上官鸿带了一群将士守在门外。 上官鸿将官服一掀,衣角翻飞在风里,烈烈作响。 张禹抬头看了看天,淡笑道:“怕是要变天喽!”嗓音听在上官鸿的耳中,沙哑的不像话。他微一上前,扶着张禹,道:“下官深知此事并非张大人本意,只是……” 张禹抬手阻了上官鸿的话:“上官大人莫要将此事说得皆情皆理。轼君篡位本是不伦不理之事,怎么说都是错。但在下既答应要帮你,必倾尽全力……” 上官鸿知此事自己不占理,虽心里不服,也只能躬身忍气道:“是。” 夜里凉风深重,景春在薄被里睡得并不踏实。半夜醒来,屋里却不见南宫淮。他披了外衣,推了门准备去寻。蓦然听到窗外飘进笛声星点,他推了窗,见庭内站了一人,正是南宫淮在吹笛。 笛声悠扬凄怨,夹杂尘世哀愁,搅乱了人心。 景春心里一阵钝痛呼不出,抬眼望向宫楼所在处,遥遥远去,只见炊烟树影。 喃喃嘴边,吟了一句: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第八章:出宫(下) 【1】 秦楼旁有处浅滩,粼磷河水,河底鹅卵石依晰可见。景春脱了鞋踩在河滩里,濡湿了裤脚,手还拍打着水花,脸上挂着孩童的笑。岸上南宫淮掌里握笛,静静伫立,望向景春的瞳里,惹了些许怜爱。 难得的晨曦,河滩上无了宫里的身份尊卑,只余单纯的两人,隔岸观望。 “哗啦”,水中起身。景春跑向南宫淮,手里不知轻重地推推南宫淮:“喂!狗皇帝,苦着张脸给谁看啊?!” 狗皇帝?没料到这称呼竟让南宫淮心里轻松几分,面上虽不见喜色,他却只是叩了叩景春的额头,笑道:“小景儿,瞧你是愈发得意了!” 景春算是破天荒地大了胆,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拉着南宫淮往秦楼处走:“昨日接我们来的姑娘说,叫我们早些回去吃饭!” 南宫淮已不想计较什么了,依着景春的拉扯,倒是听话地跟着他。两人手心处握得倒紧,隐隐传过的热度,让南宫淮心下一跳。 吃饭时,景春也不像往常般尽往南宫淮碗里夹菜,自顾自地吃着。 南宫淮好笑地瞧他那副饿鬼样,开口:“朕在宫里饿着你了么?” 景春一边把饭刨进嘴里,嘴里模糊不清道:“饭菜味道不同!”见他吃得急,连水也不顾喝一口,南宫淮取了水壶,好心给他倒了杯。 景春也不客气,接过一口气喝下。摸着微微鼓胀的肚子,开心道:“饱了!”回头看到南宫淮碗里饭动也没动,气道:“你怎么不吃,白浪费了好饭好菜。” 南宫淮越发好奇起来:“你不是一向怕我,怎么今天这般没大没小?” 景春一抹嘴角:“现在我不怕你了呗!” “呵呵,奇了?哪有人一夜之间便不怕了的道理?”南宫淮叫景春盯得受不了,拿了筷子,意思意思地吃了几口。 景春也没正面回答,反而学着南宫淮的口气:“呵呵,奇了?怎么不会有人一夜之间便不怕的道理?” 景春想到,昨夜那笛声,怕是叫自己再也无法忘怀了。人是会变的,就像窦太后说的,南宫淮既然能一夜间阴狠起来,自己当然也会一夜间改变。只是,变了哪些,他是绝不会说的。 “小景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南宫淮想叫景春“小景儿儿”。只是,喊出口才发现,真的很合适。 景春饱了趴在桌上,百无聊奈的。听南宫淮叫他,只懒懒地翻了白眼:“什么?” “我们私奔吧?!”南宫淮凑近景春,手指搭在景春鼻梁上,认真地说。 “啥?”景春装着耳聋,扯着自己耳朵叫:“我听不到!” 南宫淮也没说第二次,只笑笑地看着他。眼波流转间,似情人般缠绵。 【2】 秦楼今晚有新妓招绣。明白地说,就是新出炉的雏妓的初夜招标,价高者得。新妓名——凝香。约十六年岁,梳妆打扮后,别致雅韵。 嬷嬷们拉着凝香手出了阁,凝香头佩红巾,像是出嫁。 楼台阑干下,闻声而来的宾客早就把厅内堵了个死。景春和南宫淮还有夏候浅,包了二楼雅座,看热闹。 竞标开始,自然有胆大的人先开了价。更有好事者竟相抬价,怕也怕是楼里老鸨找来的托儿,帮忙起高价的。 “五十两。” “一百两。” “一百五十两。” “三百两。” 夏候浅好似很感兴趣,脑袋直往楼座外冒,半个身子都快侧出去了。景春看得心惊,忙伸手把人拉住。 “五百两。” 南宫淮的声音把景春吓得不轻,刚拉住夏候浅的手使错了劲,差点把夏候浅推下楼。 厅里叫价的小厮听到楼上有人开了大价钱,喜出望外,直抬头往座里看。正巧,身子有半个悬在座外的夏候浅入了大家的眼。 小厮忙陪笑着:“这位爷出手好阔气,不如……” 夏候浅吓得动也不敢动,僵硬地笑道:“小爷我可没五百两银子……” 楼下小厮一时摸不清头脑,正不知如何开口。 “混帐!叫价的是本大爷……”南宫淮上来就把夏候浅扒开。 于是,厅里的人都看到了他。一身霸王气度,极为慑人。阴鸷的眸子在厅里转了一圈,突然勾起嘴角笑说:“谁说是五百两银子……大爷我出价五百两黄金!”这下,算是完胜了。 南宫淮被众人拥着下楼迎姑娘入房。雅座内,景春是副吓呆了的表情。夏候浅在旁边,轻拍了拍景春的背:“小伙子,别惊讶!这是那人与他的约定,断没有不遵守的道理。” “和谁?”景春脱口而出,又恍然明白过来……还能有谁呢? “你知道么?景差和淮弟第一次见面,便是在秦楼内。那时景差是秦楼当家,楼里出了位新人要抛绣,人比今天还多个百倍。后来,景差要淮弟答应他,若往后再碰到抛绣的事,无论如何,淮弟都必须将人给竟下来。” “这又是为何?”话问出了口,景春心下却有些明了了。 “好像,是因为一句话……”夏候浅思索了好阵子,突然叫道:“对了,好像是首诗……~”夏候浅还未说,景春却先一步吟了出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诶!小伙子,他们的事,你知道的还挺多?!” 景春却连笑也笑不出来,他低头看着指尖,手指绕在一起,仿似怎么也解不开:“夏候大哥,你能给我讲讲,陛下和景差公子的事情么?” 虽是知道的,那人和南宫淮的事,世上怕是鲜有第二人比自己知道的更清楚些了。但是,若从别人口中听来,也许,会有不同……景春这么想着,抬头细细地盯着夏候浅,静静地听他开口。故事漏了许多地方,更少了些许关键环节,很多事,夏候浅也只是靠着自己的猜测补齐的。但最清晰的,在他的故事里最让人不忍伫睹的,是南宫淮二十年来逐个变了的人生…… 故事说完了,夏候浅酌了杯酒,叹着:“说实话,我却觉着淮弟挺可怜。都说身在帝王家,终生是帝王。但他虽是帝王家,生来却又不是帝王。景差那小子和张禹那老头有时也太狠了些,硬把人逼到皇位上。初见淮弟时,只觉他是个清风弟子,略带些侠骨柔情。如今,空余一颗帝王心。” 景春手里也握了杯酒,迟迟喝不下。 “夏候大哥,小弟先回房了,大哥慢酌。” 景春下定决心般,把手里酒杯往桌上一扣。酒水洒到桌面上,他倒似不觉一般。 【3】 南宫淮将凝香安顿好,一推门,景春站在门口。 “你……”南宫淮正愕然,景春一把拉了南宫淮就往他们房里带。动作间,南宫淮察觉到了怒气,却是摸不着道不清。 回了房,景春更是将人一推,南宫淮便坐到了床上。 点了烛,影影绰绰。晃动的影像里,景春将自己衣衫尽祛。 南宫淮还是愕然。 “我要你今晚要了我!” 南宫淮瞳孔大了几分,嘴里连话也冒不出几句。两人僵持了会儿,南宫淮突然笑说:“朕早要过你千百次了,你倒还觉着自己清白?”话不禁就伤起人来。 景春仿似听不到般,盯着南宫淮两眼发直:“过往都不算!” 南宫淮眼里玩味起来,细细地看遍了景春,他一手挽了景春到怀里,闭了眼轻柔地吻上去。 事后,景春倚在南宫淮怀里,闭着眼却不睡。 “小景儿,你精神可好得很啦!”说罢,南宫淮的手不安分起来。景春嘟着嘴嚷道:“别……别……正要睡呢!” 说是要睡了,景春又睁了眼:“狗皇帝,你喜欢当皇帝么?” 南宫淮瞧瞧怀里的小家伙,哈哈大笑道:“小家伙,等你哪天肯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进宫见差儿,我便告诉你我喜不喜欢当这狗皇帝!” “什么小家伙!”景春举拳抗议,可惜抗议无效。 “啊!” 惨叫声惊了楼里所有人,然后刀剑相拼的“乒乓”声响了起来。 南宫淮一翻身,手里已多了把剑。他匆忙套好了衣服,再把还全身无力着的景春抱起来,脸色透着些许凝重。 景春只是狠狠拽着南宫淮的衣服,他告诉自己,不能害怕,更不能成了负担。 抱着景春推开门,血腥味直扑鼻而来。景春胃里一阵犯呕,捂了嘴硬是忍了回去。 “小景儿,你可是怕了?”南宫淮将手一紧,把怀里人抱得严实。 景春翻着白眼将南宫淮瞪了又瞪,只是,再怎么发怒,也说不出话。 来人自然是上官鸿派的杀手。既要造反,当今皇上自然留不得。恰好皇帝昏庸,带了侍娈逛青楼,大好时机,丢了岂不可惜! 杀手们哪能不知道是皇帝呢!就因为知道,才一定得杀。若让皇帝翻了盘,回头死的还不是自己么。所以,那狠手是必下的,招招致命。 奈何,南宫淮既能从十七年前的争夺中活下来,区区几个杀手自然不在话下。 “淮弟!”正拼杀着!夏候浅也加入了战局。只是,他酒喝得有些过头,脚步难免虚浮了一点。可夏候浅是谁,自打他出生,手里就没有不握剑的时候。几剑挥下去,血热起来,纵使再烈的酒又奈他何? 景春被南宫淮抱在怀里,直晃得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不说,眼里也金星直冒。他心想,早些的时候,南宫淮对他说:“我们私奔吧?!”的时候,他答应了该多好。 只不过,放不下的,从来不只是他。 这江山,是景差送给南宫淮的牢笼。而南宫淮自愿受了,并且再出不去了。 “小景儿?”南宫淮柔声叫着。 景春睁了眼,此刻,他和南宫淮都站在尸体堆砌成的血水里,在早上他们才来过的浅滩里。浅滩的水,早就暗红一片,尸体浮在水面上,黑压压模糊了眼睛。 景春将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末了,呵呵笑了出来。 呐,南宫淮……你喜欢做这皇帝么? 话,是再也问不出口了。 “小景儿?回了宫,我仍是皇帝,你仍是……” “仍是……”景春抿了唇,又松了开:“陛下的娈童……” 第九章:景差(片断) 【1】 张禹开秦楼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的一生心愿会依靠楼里的两个人完成。 一个,是窦姬。 一个,是景差。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张禹心想,这正是他要的人! 初见窦姬,她刚到秦楼。虽是新人,名气却早就扬了出去。整个帝都里,没人不知道她的。后来的事,轻而易举。 没落官宦家的长女,自小卖身养家,为的,还不就是个黄梁梦么?盼着有天,家族能兴旺起来,盼着哪天,能堂堂正正地做回人。 既然有了念想,过程再怎么可怖,也是不会害怕的。窦姬进宫,生了皇子,当了太后,一切都是名正言顺的。 只是,她再怎么狠,却是无法对自己下手的。她的一生都在追求的生,所以狠不彻底。 而景差,却是个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性命也能舍了的人。 初见景差,是在张禹府内。倔强的孩子在他府前跪了三天三夜,人都没意识了,背脊却挺着。 张禹问他:“想要我帮你,可得有代价。” 那孩子却连想也没想,道:“那是自然。” 其实朝中谁也不知道,张禹是前朝遗臣。当今皇帝是异姓族人,造反轼帝夺了皇位。而张禹当时虽年轻,却不念官场生活,所以早辞官回乡。 读书人,虽能不看重功名利禄,却逃不过礼义廉耻。忠心二字挂在头上有千金重,尽忠,便成了张禹此后人生唯一的选择。 秦楼的创造自然是为此,窦姬自然是为此,而景差…… 景差是前朝大将景云熙的儿子。将士之子,多少会有些韧劲和傲气。他的父亲,曾经是抗击外族的英雄,可惜受奸人所害,冤死午门。 军人比起文人来,是更要忠心百倍的。皇上虽然对不住你,你却不能对不住皇上。景差求的,也只是为父尽孝,为皇上尽忠罢了。 张禹的战争里多了景差这一帮手,自然是好的,可惜,两个人都只是奴才,还得找到主子才是。 前朝一朝尽毁,前朝皇室均遭惨杀,五凤楼前早已是被鲜血染尽。只是,当今圣上不知,前朝皇帝爱做梦,总梦到自己在神女峰上有一知己。他多次去神女峰祭拜,巧得是还真让他碰到了位女子,两人在山中缠绵数日,那女子有了身孕,却消失不见。 走时,只留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辗转数年,张禹终是找到了那位女子。 奇的是,那女子诞下的孩子生来体弱,只能靠吸收神女峰上的千年冰雪为生。因长期处于极寒之地,虽已过几年,却仍是婴孩模样。 张禹想,这便是天意了。 【2】 景差第一次见到身为皇子的南宫淮,是在帮楼里一位新姬抛绣的那天。此前从张禹口中已听闻他在宫中的种种“事迹”,真的见了面,却还是被他周身的寒气吓了一跳。 但南宫淮眼里,却绝不是皇帝该有的模样。 他太柔,就算身体是冰凉的,但那双眼,依然盛着柔情,连景差这样自认为没有心的人也会被南宫淮的双眼融了去。 那时南宫淮拦下了主持抛绣的他,义正言辞地说着什么:“虽是烟花之地,但将人年纪小小地卖了去,终是没道理的。” 楼里护卫们以为南宫淮来挑事,都上前来准备将人拦出去。 只是,景差在一旁笑着,挥退了前来拦人的护位。然后回身,直直地盯着南宫淮——连对烟花女子也还存着怜悯之心,张禹倒是将你TJ得高尚。只可惜,南宫淮,我景差要的不是一代贤帝,而是敢杀君弑父的霸主。 再然后,景差踱到南宫淮面前,轻言低语道:“公子现在要我止了抛绣。但那小姬终是要面对被卖身的那天,到那时,公子又可有法子救她?” 南宫淮当时只有十五六岁,正是稚气未脱,血气方刚的年纪。说出来的话虽是真心实意,却更添着赌气的成分:“那有何难,今后你楼里卖姑娘,本公子统统买下。至少,给人一个干干净净的初夜……” 景差更觉好笑——此话说得天真,但沸着赤子的热度,让他想要无视都难——最后,终是忘情地说了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那公子,可愿赎差儿出楼!”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景差只随口探试,哪想南宫惟拉了他的袖袍,无比坚定地说到:“好。” 那时,两人仅一个眼神,便定下了情缘。 张禹起先是反对的,景差却劝道:“张大人,你一直说小皇子不够阴狠,不够果断,成不了大气。但若差儿有法子,张先生可愿听一听。” 一个人的心软是为了什么,无外乎情之一字。各种情愫,它们纠缠在一个人的内心里,是他最软弱的部分。 若是把它们集中在一起,然后生生拔了去,心,便也就硬了。 其实,是很简单的办法。 于是,缠绵悱恻的爱情背后,还是如兄如友般的相互理解。 走近了才发现,南宫淮并不是毫无抱负的软柿子。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确有帝王之才。与他一同念书时,那些古时帝王们写下的权术谋略,他都能不点自通。言谈举止间,自然流露的也均是皇家风范。更令人折服的是,他懂得恩威并施,懂得分寸拿捏。他懂得太多常人无法懂的东西,却唯独不懂的,若一个人一生只为一件事活着,那人会变得多么偏执。 景差和张禹要的,不是一个万古称诵的明君。他们要的,是前朝遗子,他们要的,是改朝换代。 能伤了的,就杀掉。能杀掉的,就毁掉。事情总得往绝处做,才能不出差错。 【3】 窦姬自地牢出来,总算能呼吸口新鲜空气了。景差守在牢门外头,看到窦姬,也未行礼,话也不带尊称:“怎样?” 窦姬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别着笑:“从来以为自己的手只能给男人快乐,竟不知折磨起人来这么顺手。” 景差却仍是等她的回答。 窦姬仰起头,笑看着景差:“人没死,但疯了!” 景差略略点头:“做的好。这样看来,那皇帝身边没几个有用的大臣了。” 窦姬回了他个眼神,算是应了他的话。 “对了,”景差倾身上前,降低了自己的声音:“张大人叫我们今晚就动手,你把药给淮儿送去?” 窦姬从景差手里接过药瓶,脸上却不见喜色:“淮儿?我倒忘了,景差大人是我儿子的小情人儿?!” 景差也毫不示弱,一句话顶得窦姬无话可说:“你儿子?真是笑话……” 夜里,景差在房中忙着联络各方归降的势力,正焦头烂额时,只觉身后一股大力,自己便被抱了个满怀。 “差儿……”话里难得带着哽咽,景差想硬了心不去反应,奈何心里痛得血肉模糊。他软了身子,任南宫淮抱着。 “淮儿这是怎么呢?”景差放轻了口气,将手覆在南宫淮的手上。 “我……杀了我爹。” “啪!”一个耳光打在了南宫淮的脸上。 “他不是你爹!我再说一遍,不是!”景差这手下去一点没留力,五指印在南宫淮脸上,甚至能见着血。 南宫淮只静静地盯着景差,末了,再将人抱在怀里,小声安抚着:“是我的错,差儿莫生气。” 南宫淮一直想问景差,为何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人。但他害怕,害怕景差回答他:我的家人都被你爹害死了。 他知道,景差一直矛盾着。 景差对那个皇帝,是又爱又恨。爱,是因为那个皇帝是他的父亲奋斗一生为之保护的神圣。恨,是因为那个皇帝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而对自己,亦是。 景差无疑是爱自己的,可笑的是,他浓厚的爱都藏在了他的恨里。 南宫淮知道,景差最后会离开自己。会带着自己所有的爱,毁灭。他知道,景差想让自己变成无情的人。 但差儿是个多么渴望被爱的人呢! 当自己变得冰冷时,当自己杀掉第一个人,当自己在下决策时越来越枉顾别人性命,当自己学会屠杀一家老小时。最难受的,却是差儿,是这个亲手教会自己这么做的人。 他见着差儿对自己的依赖渐渐浓了起来。 差儿会在夜里叫自己的名字,会抱着自己无言地流泪。 差儿是在害怕,怕这个爱着他的南宫淮消失掉。而唯一能阻止这件事发生的差儿,却是最不能阻止的那个人。 越接近胜利的那刻,景差便越发虚弱起来。 积累了一生的执念,当它被完成时,留下的只是空荡荡的失落。 南宫淮登基的那天,所以人都改口称他“皇上”,唯独景差,咬着唇皱了眉怎么也无法开口。夜里睡觉的时候,景差做着恶梦,嘴里呢喃着:“淮儿,我能别改口么?” 南宫淮心里清楚,差儿活不过年关。 差儿总是发呆,连上朝的时候,也盯着大殿上的黑石板发愣。他像是用完所有力气的人偶,几乎再无多的表情给别人。 只有和自己在时,越发像个孩子。 “淮儿,淮儿!”地叫着,粘着,手脚并用地将自己抱着,哭着闹着叫自己留下。南宫淮心里是疼得,经常疼得呼吸不过来。 他想永永远远地陪在差儿身边,陪着他,看着他,等他好起来。 “淮儿!淮儿!” 还未进宫,南宫淮就能听到景差的呼叫。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进了院子,果然,景差见来人是他,疯一般地撞到南宫淮怀里。 只是,人越发地瘦了,就算撞到自己,自己却没有感觉。 伊宫跟在景差的后面,时常抹泪。伊宫算得上极宠溺自己的这个弟弟了,但以前,景差总装作无比强韧的样子,不肯服一点软,也不肯向人示出弱来。在伊宫面前,哥哥的样子总多过弟弟。年纪虽大于景差,伊宫却总是被宠着的那个。 如今,景差终于示了弱,脆弱起来……却是太弱了。 仿佛玻璃般,碰不得摔不得。 “淮儿,早间你去哪儿呢?怎么我一睁眼没见着你。”景差拉着南宫淮的手摇着,盯着南宫淮的眼里直冒出泪水来。 南宫淮慌了神,话也说不利索,吱吱唔唔间,心又痛了几分。 “公子,皇上是去上朝,你看!下了朝,不就立刻赶回来了么?”还好有伊宫劝着,景差才安静下来。 他们都知道,景差会要了自己的性命。从不服软的人,有一天服了软,便是到尽头了。 一天夜里,景差难得清明,他抱着南宫淮的手臂,说道:“淮儿,我一生活得太累,总在追着自己不要的东西。等到自己不想要了,却放不下了。” 南宫淮再不能说什么了,只搂了人在怀:“放不下,也得放。不然,会逼疯你自己的。” 景差却如没听到般,只重复着:“放不下了,放不下了……” 【4】 景差死的那日,南宫淮命人从神女峰上凿下了千年寒冰,给景差做了间冰屋。他想,自己靠了这冰活下来,差儿是不是也能靠着这冰活下来呢? 记得差儿离开秦楼,跟自己回宫时,曾对着官道上的柳树喃道:“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第十章:真相(上) 【1】 趁着夜色正浓,夏候浅率领五千死士快马加鞭地赶到城楼处。要潜进城,必定不能打草惊蛇,南宫淮的计策很简单——声东击西。 “大胆逆贼,看我夏候爷爷要了你们的狗命!!”夏候浅长剑冲天一挥,死士叫杀声震天响。 城楼上的侍卫被打得措手不及,慌乱一团,早忘了如何战备 另一边,南宫淮和景春进了秘道。 秘道直通向寒蝉宫,这也是建造寒蝉宫的目的之一。上官鸿等人的动向,南宫淮不是未察,无奈一直没有必胜的把握,他总觉得少了一环,却无论如何破解不出。 直到。 “皇上,下官营救来迟,望陛下降罪。” 南宫淮面前正跪着朱云。原来的计划便是他从秘道回宫,由朱云接应,然后与张禹合力,将逆贼赶出皇宫。计划的中心环节,是朱云的禁卫军。 朱云跪在灯火幽幽的秘道中,等着南宫淮下令,却迟迟听不到回音。 “陛下!”他试着喊了一声,仍是如石沉大海,不兴波澜。 景春跟在南宫淮背后,也硬生生被他肃杀的寒气所慑。 “大哥……”南宫淮嗫嚅双唇:“为何?” 朱云震惊地抬起头,双拳紧握:“你何时察觉的?” 南宫淮却不看他,火焰在他瞳中摇拽,明明灭灭:“猎场上,你没有立即出箭。换作以前,你定当奋不顾身护我。” “既是如此……”朱云微低头,站直身体。尔后,当他抬起脸时,南宫淮已被人绑了:“淮儿,想当年并肩夺这天下,却未曾想你也会夺了我的爱人。” 南宫淮嘴角微翘,戾气未减:“大哥,你知我!这世上,已没弱点能让我败于你。” “哦……那到是。”朱云成竹在胸,未看南宫淮,而是将视线绕到他身后:“景儿?” 南宫淮仍是面色不兴。 景春自阴影里显出身形,眼敛半闭,唇紧闭。 “为父的,有一事忘了提醒你……你姨娘,可正在主殿内。” 景春只觉耳中雷鼓震天,胸口有一巨石狠狠砸下,痛得五脏六腑俱裂。 “不……不要……”灰白的唇色,抖动。 朝日宫里,百官俯于金銮殿上。顺着金雕的龙柱看去,龙座上的人,早已换了上官鸿。站立他身侧的,是手执诏书的张禹。 众人都在等待,等待新帝称位的谕诣从张禹口中念出。 久久,殿上一丝声音也无。 张禹双手微颤了下,低低笑出声:“上官鸿,怕是晚了。” 座里,上官鸿面色沉,靴底踩在青黑的石板上:“还是输了。” 殿内喧哗,夏候浅带着禁卫军已包围了整座朝日宫。 “看来,南宫淮早已料到了。”上官鸿倒也平静,他缓慢地从座上起来,见殿内出现一席红衣的皇后,略笑着:“看来,我的亲妹妹也毋想帮我。” 皇后——上官鸿的胞妹——上官鹂,娇容花色下唇微扬,闭了眼不作声。 “好,好得很!皇后娘娘,果然也是人中龙凤,狠得下,就活得了。”上官鸿脚底虚浮,步伐不稳,他似手提着一壶酒,却其实是把剑。酒醉般摇摇晃晃,下了台阶。 “这天下!终归是他南宫淮的!可惜,可惜……一朝为王,管他姓名不姓名。” 早在他知道南宫淮不是先帝所生时,他便筹谋着造反。只是消息传出去,朝中大臣多是持观望态度,并不见完全的支持者。若他赢了,就倒戈相向,跟着新君继续士途。若他输了,群臣们也无错处让人可抓。 有这样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原因简单得很。南宫淮是谁生的,大臣们却不在意。只要当朝皇帝无错处,大家也甘心当自己的富贵闲人。能像张禹和景差那样的痴人,死也护着南宫淮,世上怕是极少。 直到景春入宫。南宫淮居然为了他疯子般地贬了张禹,甚至连贴身宫女伊宫也打发去照看景春这个“贱人”。上官鸿真心以为,机会来了。 他硬借了“昏君”之名,抓着景春的事为由头,好不容易引发了这场“战争”,结果也还是输。 想想当日黑熊出栈,群臣以为是他上官鸿干的,都隔岸观火。他当时就应该借着机会杀掉南宫淮。不过如今想来,那事也可疑,多半是南宫淮的设计。 简简单单的引蛇出洞,自己当真被猪油蒙了心,竟生生陷了下去。 做了场黄粱美梦,一朝醒来,空余恨。 酒如穿肠过,买的是醉。剑一穿肠,卖的是命。 一剑下去,血洒金殿里。 张禹命人收拾了上官鸿的尸体,再令人将朝中大臣软禁于家中,听候圣训。夏候浅跟随在他身后,脸色急急:“张大人,陛下那里,我们真的放手不管?” 张禹俯身拾秋叶,一手拈碎了叶片,黄屑飘入风里:“那是淮儿的旧事,该由他自己解决。” 【2】 伊宫一直在猜,一直猜,却没料到,事实如此残酷。 她睁了眼,见南宫淮被绑了进来,不禁挣扎了几下。身后两位壮汉摁着自己的手狠一压,自己不得不又跪往地面。 南宫淮仍是面色静寂,唇上略白,似是冷的。不!南宫淮天生不畏寒,也许,是怕了。景春却不能再往下想了,他匍匐在昭信脚边,死死拽住昭信的脚。 “姨娘,算景儿求你!” “放手,野种!”昭信手一扬,几位壮汉立刻上前将景春往后拉。景春却挣扎得太利害,怎么也放不了手。 “贤弟,你无话问我?”朱云站在南宫淮身侧,淡淡道。 南宫淮仍是未闻般。 昭信,乃是朱云正室之妻。以前听闻,此人心狠手辣。 “命人将这个贱人拿火烧了!”昭信不看脚边的景春,只一心盯着棺材里的人。她恨得咬牙切齿,如果可以,她宁愿亲口将棺材里的人撕扯嚼烂。 棺材里的人被抬了出来,架在早就备好的火堆上。火苗簌簌蹿起来,迅速把他湮埋。 景春想叫,要嘶喊,想冲到火中将人救出来。但他不能动,不能喊,如死了般。 “陛下,倒是镇定得很。”朱云心却慌了,以为至少景差是那人的死穴。不料,到真是无心么,竟能如此沉静。 南宫淮终于有了动静,他虽被绑着,身姿仍潇洒不减:“笑话,烧的又不是差儿,朕该有什么反应呢?” 朱云心下了然,他面上不动声色,喉间却是哽咽:“差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南宫淮,你却生生将他从我心里拔掉了。” “朱大哥哪里的话,若是我将他从你心里拔掉了,怎么现在差儿在你府里,我这儿却是个不知从哪来的假货?”南宫淮想尽力不去看景春脸色,但眼角视线里,灰烬般塞满了景春的气息。只是景春的头发覆住脸,倒真不能看得分明。 “是了。从你让景儿去看差儿,从你正大光明地为他建了座宫殿,我就该知道,你发现了。以前你总想把他包裹在你的世界里,怎肯拿出来让他人看到呢……”朱云的话,不知是说给南宫淮的,还是说给自己的。 景春只觉心下一片寂寂,他坐在寒凉的地板上,脚已冷到麻了。 “夫人!”一壮汉禀报:“火里的人,怎么烧不掉!” 愕然抬了头,景春眼光闪过一丝亮。他向前爬了几步,依旧是匐在昭信脚边:“姨娘!”他颤声喊到。 昭信妖艳的唇色红欲滴血,抬目看去,火中人果然毫发无损。她只顾阴笑,缓低身去看景春:“景儿,想让我留了她性命么?” 景春呆呆盯着火苗,看火光越蹿越高。 “姨娘想了个法子,不知景儿想不想听?” 景春瞳里的火焰疯逛地舞蹈,似是要烧进他灵魂里。 “你娘啊,定是在冰里呆久了,冻得慌。不怕,叫人拿水煮了,再烧!” 景春忽地发笑了,他放开昭信的脚,呆坐着。目光滞滞,嘴角含笑。 “原来如此。”南宫淮松出口气来,笑道:“火里的,是差儿的双胞胎妹妹?怎的,差儿不告诉我?” 朱云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唇,才能让笑容完整些:“差儿说,他虽是要死的,却不想害得家人同他陪葬。伊宫已经赔了去,断不能叫卿儿也跟着遭殃!” “哦,原来如此。差儿的妹妹,望卿?差儿原来告诉我,她已死了?却其实,是下嫁于你。” “差儿要我将人好好保护起来。”朱云笑得惨淡,刚才的得意,早荡然无存。 “你就这么保护?让自己的妻子对她锉骨扬灰么?”南宫淮忽然累了,景差那人,却仍是无心的。再怎么爱着自己,信任,是万万给不全的。 朱云惨笑:“淮弟,你该懂,越是爱,越是恨。” 是了,景差那人的狠,若不是爱上他的人,是不明白的。 【3】 大锅抬了来,里面烧了沸水,滚滚冒着热气。 “夫人?锅太小,人装不全。” 昭信只笑:“那便将人砍了,总装得下吧!” 眼前的一切是什么呢?昭信以为,心里该是解恨的,却空落落,更空了。她亲眼见着望卿终是毁在自己手里,隔了十七年,终是自己将那人彻底毁了。 笑,却溢不出半点。 她哪是恨锅里的人呢?她恨的,是站在一边,到此时,心里念里仍装着景差的丈夫——朱云。 朱云有句话,说进了自己心里:越是爱,越是恨。 其实,跟望卿,跟景春,断是没关系的。 自己,却回不了头,在这条路上,漫荡了太久。早已迷失了。 沸水直煮的人发了胀,昭信才叫停。煮过后,终是能烧了。火光缥缈了一会儿,人也就烧得面目全非了。 幼年,昭信刚嫁给朱云,幸福是唾手可得的。朱云那时,待景差是知己,待自己是良妻。三人造了坐竹院,生活清平却快活。 是什么变了? 望卿嫁了来,夫君再不去自己屋里。 昭信曾到望卿院里探过,心想,若朱云真爱着望卿,自己就放手又如何。 “不像!不像!” 听到的,却是打骂声。 院里,望卿弹着筝,眼间隐隐有泪。朱去坐在一侧,怒气全写在脸上。 看到望卿的脸,昭信刹时间,才明白了。 自己的丈夫,从来,爱的,都只有那个叫景差的男子。 自己不过是替身。而望卿,有着与景差几乎一模一样样貌的人,更是作了替身罢。 后来,望卿抑郁而终,留了个孩子,取名景春。 到底是上天作弄。 昭信侧身去看景春——这孩子,与其说相像与母亲,不如说,更像景差…… 第十一章:真相(下) 【1】 望卿的尸体终是成灰,混在焦黑的木屑里,辨都辨不清。 “好了。接下来,就该陛下了。”朱云挥退南宫淮身边的几位手下,自己亲手抓了南宫淮,作势要往火里推:“我原本计划,让你和‘差儿’同葬。可惜,你已知道火里的人不是差儿,不过没关系,死却还是要死的。” 南宫淮被一路押到新架的火堆前。他回眸望去,伊宫已是泪流满面,眼里带恨带怨。而景春呢?!小景儿,你低着头,想些什么呢? 火花越发近了,灼灼的热气直扑到南宫淮眼里,他觉得连眉毛也是烫的。 “放手!” 该来的,还是来了。 朱云甚至是未回头,匕首已插进背里。血喷溅出去,合成一滩。 刚才还忠心耿耿的下人们,覆手在脸上一翻,人皮面具落下,却原来是夏候浅的死士们。 而插那把匕首的,是太后娘娘——窦姬。 “淮儿?当年为娘的将景差尸体送到朱云府里,你可生为娘的气?”窦姬凝眉看南宫淮,以为,哪怕南宫淮是震怒,也是好的。 南宫淮却静静地在死士的帮忙下解了绑在身上的绳子,像是无事人般,抱了手看戏态度。 七年前,景差死后,朱云曾来找过窦姬。那时窦姬被贬去看守景差尸体,自然,能助朱云将景差的尸体运出去。 其实,景差在死前就已与她说好,将自己的尸身运出宫。他需要死得彻底,彻彻底底,连尸首也不能留在南宫淮身边。这样,才能将自己连根地、狠决地从南宫淮心里拔去。 窦姬知道,自己杀了景差,不论是否是景差授意,南宫淮此生都不会再原谅自己了。她不配为娘,也不是南宫淮的娘,但此时,她心心念念着,却是南宫淮还能认自己就好了。 “贱人,去死。敢伤我夫君!” 措手不及间,却是昭信跑上前一推,连带着自己和窦姬,摔进了大火里。 窦姬的身体迅速被火舌吞咽了,火热的疼痛尖刺般戳着自己每一寸皮肤。她和昭信互相推搡着,在火堆里无望地挣扎着。隔着火焰,她努力去看南宫淮,那个她养育了二十几年的孩子。她隐约可以见到泪光,隐约可以见到一丝的心疼,却无法分辨,那是来自自己记忆里会哭会笑的南宫淮,还是如今高高在上的淮南帝。 自己是否,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带入莫名的帝王之争。她还能记起,小时候,南宫淮读书不用功被张禹责骂,会哭着鼻子跑来自己身边。一边抽泣着,一边用小手拉着自己的裙摆,奶声奶气地喊着“娘、娘……” 是多久了呢?!再不曾听到他口中说出“娘”这一个字了。 而昭信,不过是求一死。她默然地任着火焰烧着脸庞,“滋滋”地爆出油炸般的声音。她不禁笑了,她从不像景差,也从不曾在朱云心中担过一分的重要。现今,怕连死,也撩不动那人一丝一毫的心弦了吧……活着,只能恨。死了,或许还能够争得心中半点原谅。反正,也不过是得不到爱的一个人,得不到爱的一生。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过后,只余沉寂的暮色。一天,也近过去了。 火堆里,藏了三个女人的灰烬,此刻,混搅在一块儿,早随风扬了。 南宫淮站在那堆黑焦的灰烬前,淡道:“窦姬,既然我贬你去看管了差儿,便还有什么猜不到呢!” 末了回头看向伤重的朱云,沉了脸笑着:“朱大哥就先在地牢待着,好好养伤。” 回过头,看到伊宫也被松了绑。伊宫只推开了身边的死士,踉跄地去看景春。南宫淮才回了神——景春,一直在这儿。 “公子!公子!”伊宫吓得手抖不停,她不管过去,过去的过去。人已逝,徒留念想。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弟弟,失去了妹妹,如今留下的这个,是她唯一的亲人。死,也得护着。 景春冠已散,长发覆面,表情未变。依旧含笑,瞳仁里闪着光,神态呆滞。 “景春。”伊宫换了人名喊在嘴里,景春还是不闻。 过了很久,天色暗了,景春才开口。 “小时候,姨娘总说我是娘亲拣来的。姨娘说,父亲不爱娘亲,又怎会生下我来。” 南宫淮是想走的,脚步却沉了千金,迈不动。 他还记得景春第一次见去见‘景差’时,拉着伊宫直问“像么?像么?”的场景。 昭信与朱云结合多年,未有孩儿。望卿,虽也只是替身,却有个孩子,便也是让人妒嫉的。昭信的话,只是气话。可幼年的景春,又哪里懂得分辨。 “娘亲死后,烧了灰供在家里,父亲总去看,时常一待就是整晚。我猜,爹爹定是爱娘亲,才能如此。” 南宫淮听着,却只是想:原来差儿早化了灰,怕也再见不到了。 “后来,才知道,那罐子里的却不是娘亲。”话似未尽,景春闭了闭眼:“陛下!”他抬头,向南宫淮看去。南宫淮整个人站在门阶处,月影笼进来,只打了阴影在景春身上。 你原是知道的! 你故意让我进宫,故意引出事来! 你让我爹和上官大人抓了把柄,却是暴露出他们自己! 你是皇帝,何等聪明。 景差用了一生教会你何为无心,我怎么傻到不相信呢~~ 这许多的话,景春想一一给南宫淮说了。最后,也只是瞧着他,瞧着瞧着,景春眼里黑漆漆一片。开始,他以为是天黑了,到后来,连声音也听不见,他才意识到。 自己,怕是……死了吧。 【2】 上官鸿试图轼君篡位一案终告了一段。南宫淮略惩罚了几位大臣,其他人也相安无事了。宫里又恢复了往日的肃静。 唯一改变的,是张禹被罢了官。 南宫淮与张禹促膝长谈了一晚,张禹出宫时,心里霍然开了道口,亮光照进去,再多情愁都淡了。 南宫淮说:“以前,由着你和景差闹,是淮儿我的错。天下已是淮儿的了,姓谁名谁,淮儿不看重。差儿的事,如今算了了,隔了这许多年,伤了许多人,淮儿还是放下了。往后,淮儿想认真当这皇帝,不为谁,只为着自己。” 张禹在乡下建了府院,平日里和乡人说说话,种些菜,日子倒淡泊。他常念着首诗,背着锄,在田间地头走着。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来时欢喜去时悲,合眼朦胧又是谁?” 身形远远看去,佝偻消瘦,隐隐反而透着矫健。 伴着流水声,消弥于清山绿水间。 【3】 伊宫手撑着头,在桌边睡着了。一时犯了恶梦,猛地醒来,急忙瞧榻上看去。榻上空无一人,她便急了。一边大喊着公子,一边跑出门阶。 寒蝉宫里,如往常般,空空荡荡。 淮南帝刚踏进寒蝉宫,便听到伊宫疯了般的叫喊。他倒不急,拦了正‘发疯’的伊宫,低声道:“我去便罢,你回屋烧桶热水,他肯定着凉了。” 伊宫刚才还六神无主,见了南宫淮,也静下来了。行礼她是已不会再行了,嘴上的话,却还是到位的:“谢陛下。” 淮南帝将人送走后,自己去了主殿。 寒冰造的房间里,冰石棺材旁,几日来,总躲着个小小的身影。 “景春?”淮南帝放软了声音, 人影动了动,似是缩得更小了。 淮南帝看着像小动物般的景春,心又软了一层。 踱步过去,蹲下身来,将小小的人儿裹到自己毛皮的披肩里。人早冻得没了意识,轻而易举就被抱了起来。 回了屋,伊宫打来热水,刚才还安安静静的人却突然动了起来。 “火,有火!” 一见伊宫拿着热手帕朝自己走来,景春就慌张了。吓得赶紧捉住南宫淮,头直钻进南宫淮怀里。 那日后,只要见着有热气的东西,景春一定安静不了。 “景春,听话。”伊宫怒沉着脸,语气不容置疑。她不懂,事情都到了这地步,她也求过南宫淮将她和景春放出宫。但,莫说景春赖在寒蝉宫里不走,就连南宫淮,也跟魔障了般不放人。 “热……热水……”景春指着屏风另一侧的装了热汤的浴盆,苍白的脸上一片荒凉:“煮……煮了……” 话,再不能完整地说了。总是一个词儿,一个词往外冒。 南宫淮紧了紧手臂,将人抱住。 伊宫却怒了:“陛下,不管你抱得有多么紧,公子也是感觉不到暖的!” 南宫淮一听,震了震后,松了手。 是的,他周身冰寒,哪是现在景春受的了的。 伊宫算是手脚并用,用腿夹着景春狠狠按到床上,才得以顺利地将热帕子覆到景春身上。景春挣扎到最后,累了脱了力,也不再动。脸上泪痕斑斑,嘴里喃着:“烫……烫……” 其实哪里烫呢?! 伊宫觉得自己直要哭出声来。 一盏茶的功夫,景春身上总算有点暖了。 伊宫去换水,回来后,无奈地发现,刚暖的身子,又冰凉回去了。 那日后,景春只要身上有了力气,一定要跑到主殿里,待在冰窖般的房间,倚靠着那口空了的棺材。 伊宫不停地去劝,他也不动。后来,冻得没了知觉,昏了过去,伊宫才得以将人抱回了屋。 就连吃饭,景春也喊着“烫烫……”不肯将饭吞下去。 南宫淮请太医来诊,太医只说:“公子是魇着了,光是药石不管用。”但要怎么治才能好呢?!连太医也开不出方子。 只是,见天地凉着,有热度的东西都不碰,景春的身体可是吃不消的。 日渐衰弱下去,人也连带着瘦了。 南宫淮有时在景春床边守着,脑子里老浮现着当年抱着景差时,景差一直说:“放不下了,放不下了。”的场景。 执念这个东西,能要了人命。 南宫淮抚着景春的脸,想:自己怕是把这个孩子一生的念想,都毁了。 他其实,只想见见自己的母亲,只想守着自己的母亲。又有什么错呢? “吃饭!” 南宫淮想忍着不发怒,手拿着汤勺将饭递过去时,仍是怒了。 景春已不像以前那样疯了般反抗了。他没力气,光坐起身子就直喘气。他不反抗,不代表他屈从,他紧抿着唇,光是哭。 哭也没声,只流泪。 南宫淮见不得他的眼泪,一见,就生气。 “陛下要再这么喂下去,奴婢的侄子怕要死得更快了。”伊宫面无表情地抢过饭碗,看样子,是下逐客令了。 南宫淮也没说什么,只坐得离景春远了点,但走,是不可能的。 几日来,他下了朝总是往寒蝉宫走。 伊宫自然不会伺候他,他也不介意,事事都自己做了,连睡觉也靠着椅背将就将就。 清晨,淮南帝还靠在倚背上睡觉,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个小东西正望着自己。他泛了个笑容,睁开眼来,揉揉面前人的头发:“怎么又不加衣服的跑出来,快回床上捂着去。” 景春盯着他,眼睛又大又无辜,皱眉道:“烫!” “你啊!”南宫淮张开手臂,景春自然而然地就偎了进来。他知道,景春喜欢自己抱着他。不是因为他是南宫淮,而是因为,他是景春身边所有人里,唯一一个身上无热度的人。 自己像个死人般冰冷。 而景春,爱极了这样的冰冷。 景春身体冻得发紫,有些地方冻出了疮,冒着血丝。南宫淮将人扣在怀中,拿了桌边的药为他上。景春也不反对,安心窝着,闭着眼。 “淮儿?” 南宫淮刚开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景春又说了句, “淮儿。” 南宫淮才知道,自己没听错。 “淮儿,早间你去哪儿呢?怎么我一睁眼没见着你。” 淮南帝怔在那,觉得很熟悉。他想了好久,才蓦然记起——景差原来也说过一样的话。 药上完了,景春一激灵爬起来,扯着淮南帝两边脸颊傻笑:“淮儿,淮儿!” 南宫淮拿他没办法,皱着眉头任他扯。 玩闹了一阵,景春累了,南宫淮将人抱起来送到床上。 就在南宫淮替景春盖上棉被的一刻,景春又睁开眼来,瞬也不瞬地望向南宫淮:“淮儿……我是景差……你不记得我了么?” 第十二章:入魇 【1】 淮南帝自大殿上下朝,身后跟着曹参和夏候浅。 造反一事的危机过后,为答谢夏候浅的帮忙,南宫淮封他作了侍卫统领,也就是朱云的老职。夏候浅当时并未表态,事后却悄悄挽拒了。南宫淮没进一步逼他,只邀他在宫里多住几日。 至于曹参,原本造反一事他就是糊里糊涂参与的,事后反应过来,吓得连夜进宫求皇上恕罪。南宫淮心底清楚此人,除了愚钝守旧些外,绝干不出伤天害理,违背纲常的蠢事。微装薄怒骂了顿后,也就罢了。 三人走到御花园,远远听到吵闹声。 “公子,公子,你快些下来?!”传来的是伊宫的声音。 南宫淮心下一急,加速了步伐。 奇形怪异的假石山间,一件白衣忽闪忽现。景春藏在假山里,上蹿下跳自是少不了。但最让人头疼的是,他几天来营养不良,本就虚弱,哪经得起自己这般“折磨”。左跳右跳间,看似就要摔下来般,险象环生。 景春好奇心正胜,看到那么多人围在假山下冲自己喊,他更是越发觉着有趣起来。不料,双脚忽然离了地面,被人抱了起来。 景春正要回头望是谁这么大胆子,头却晕眩得利害。他皱着眉头用手捂着眼睛,以为只要看不到东西,头便不疼了。 显然,南宫淮知道他是老毛病犯了,双手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把人给带下了山。 景春窝在淮南帝怀中,“呜呜”了两声当作抗议。 伊宫急忙上前来查看,确定人没大碍后,才敷衍般地看了眼南宫淮。南宫淮嘴角笑笑,并不怒。他心里知道,伊宫怕是再难原谅自己了。 夏候浅跟在南宫淮后头,瞧着景春不对劲儿,便问道:“那小子怎么了?怎么跟个七八岁小孩子一样?” 南宫淮将景春交给伊宫,示意他们到院里的亭子间休息。回头听到夏候浅的话,也没多答复。 夏候浅见南宫淮不理自己,更加纳闷。倒是曹参在一旁帮腔:“夏候大人,好歹是皇上的私事,做臣下的万万问不得。” 夏候浅才意识到,他身在皇宫里,而面前的人,是皇上。 料理完景春的事,南宫淮才把话引回正题上。他对夏候浅道:“夏候大哥,刚才说的事,你便同曹大人回去仔细商议,一个月后拿个方案给我。” 夏候浅领旨,和曹参刚提步要走。 那边,景春又闹了起来。 “火……烧……”原来,伊宫正给人喂药。费了好大力气把人固定在桌边了,药还没进嘴里,景春又扑腾起来。 不知哪来的力气,景春推开伊宫直往南宫淮的方向跑。一不留神,撞进了夏候浅怀中。 “热!”他倒是先惊了一跳,自己挣了开。 “景春小兄弟?”夏候浅先前和景春见过,免不上想关心两句。 景春却愣愣地瞧着他,过了好一会,才开口:“我叫景差~~”一句话,惊得夏候浅皱了眉毛。见着南宫淮赶忙上前将人拉进怀中,半哄半威胁才让人回去吃药。夏候浅心中疑虑重重。南宫淮自知是瞒不过的,就将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 听完后,夏候浅本想拍桌怒吼!!但他意识到,南宫淮已不是当年的淮弟了。心下整理好说辞,便呈给了皇上:“皇上,在下想收回先前的决定,当这个侍卫统领,可好?” 南宫淮神色复杂地盯了夏候浅好一会,才出言应下。 两人自御花园中出来,南宫淮叫住正准备离开的夏候浅:“我早该知道,只要跟差儿有关,你必是要上心的。” 夏候浅只留了个背影,道:“不论你信不信,我对景差的上心,可和朱云不同。”末了,又加了句:“对你上心的时候,也是有的。” 话里,略显得露骨。 南宫淮静静盯着夏候浅走远了,才微微叹气,转身。 【2】 上林苑新贡进了一只赤龟,模样蠢笨不说,龟甲上还隐约显了个“春”字。使者献上此物时说辞是“迎春瑞兆”,可淮南帝一看,脑中就蹦出了景春了样貌。于是,这只赤龟便成了景春的“宠物”。 “狗皇帝!狗皇帝!”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景春得了赤龟后给它取名竟是“狗皇帝”!天威难触,此等大不敬之事怎能容!可不料,淮南帝还顶喜欢这个名字。这不,景春在前面叫着,他还乐呵呵地跟在后面,一副气定神闲,悠然不觉的样子。 景春多日缠绵病榻,走起来步子虚,软绵绵地不稳当。淮南帝派了几个宫娥前前后后地护着,一路沿着石砌的小道走着。 常日里都说“遛狗、遛狗”,今儿可好,景春“遛起”皇帝来了。先不说为什么好好地要将一只赤龟丢在上林苑的青石板上,任它自个儿自由自在地爬着。就论着现在,景春拉着淮南帝的衣袖,跟在那没人情的赤龟后面的模样,瞧起来可劲地有趣。 “狗……狗……狗皇帝……快……快!” 景春身子实在是弱,走几步就直喘气。再加着“魇”病未好,说话就更不利索了。整个上林苑里太监宫娥来来去去,耳里尽听到的都是“狗皇帝”?! 伊宫端着洗好的秋桔奉了上来。 淮南帝见了伊宫,便将脚步放缓了些。一回神见景春疑惑着脸转过头瞧他,他只宠溺地笑说:“小景儿,吃点东西吧?!” 另一边,伊宫早派人打点出闲亭落脚,也命了人将赤龟抬入亭中。 景春放手松开了淮南帝的衣袖,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盯着赤龟看,像是会有人加害于它般。他面上绷着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侍从后面,倒也安静地到了亭中。 两人坐下后,淮南帝极自然地拿过一秋桔剥了起来,汁水“噗”地一声渍出来,吓得景春从坐着的石椅上猛地往后一挪。淮南帝见了,忍不住笑起来:“记得刚进宫时你胆子大得很,什么话也不忌讳地说。如今却生得这般胆小,倒也可爱得紧。” 景春仍只是两眼大大地睁着,身子绷得紧紧的,直差要把脑袋缩进脖子里。 淮南帝见了,面上却柔情一片。伸手轻拍了拍景春的头,另一只手递给他了刚剥好的桔子。景春低头见着桔子,想也没想便开口道:“烫、烫!!” 淮南帝的手依旧托着那个桔子,安静地说:“小景儿,快吃下去。不烫,特地命人用冰块镇过了。” 景春很是认真地考虑了淮南帝的话,他一手悄悄地放在肚子上,觉得瘪瘪地似是饿了。又打量了圈淮南帝,像是确定此人是否可靠的样子。耗了约末半晌,才将另一只手伸了出去,拿过了秋桔。 景春的手触到淮南帝掌心的一刹那,淮南帝便笑了。融了凉天里的空气,叫站在边上的伊宫也恍惚地发了呆。 场面顿时柔软地温暖了起来。 【3】 帏帐缠着薄纱被风掀开了一角,室内的炉火未熄,却也仅剩几点火星。被榻隆起处,一个小脑袋正试着探出来,刚冒出一个头顶,便被一只大手罩住了。景春咬牙又试着往外钻了钻,覆在自己头上的手忽地使了力,景春便整个人猛地扑进了南宫淮怀里。 南宫淮仰面躺在榻上,合衣而睡,脸上表情纹丝未动,嘴角却浮了个纵容宠溺的笑:“小景儿,想去哪儿啊?” 景春伏在南宫淮胸前,双眼乌溜溜地转了转,抿嘴咬唇的,就是没说话。 沉默了许久,南宫淮暗叹了口气,翻身下了床。景春见他的动作,整个人仿佛顿时活了起来,乖巧地坐在床上等南宫淮给自己穿衣洗漱,兴奋全写在脸上。 时辰寅时未过,屋外漆黑黑一片。守门的侍卫早被南宫淮打发到了外院,原因也不过是怕那些人惊着了景春。 从床上将人抱了起来,南宫淮深深觉着:小景儿太瘦了。怀里几乎没有重量的人却不满地嘟嘴道:“快……快……” 南宫淮拿他实在没办法,先拿了条毛毯将怀里人缚紧了,这人可再受不得寒了。出了室门,右拐,没走几步就到了主殿。殿里的棺材早叫人抬走了,只剩个空座留在房子中央。 景春窝在南宫淮怀里,小眼睛一直盯着那空落落的底座看。眼神先是澄澈的,后来,渐渐涣散了开去。南宫淮见了,也没甚反映,找了个椅子坐下,又将怀中人紧了紧。 景春眨吧眨吧眼睛,忽地轻笑一声:“淮儿,怎的不说话?” 南宫淮嘴角含笑,将下巴枕在景春的头顶:“差儿要我说什么?” “彼时,在关外的别院里,我曾交过你什么?” 关外?别院?南宫淮思量着,都是些只有自己和差儿知道的秘事。景春又是怎么知道的呢?罢了罢了,眼前这人已成了什么样……还有什么,是非知道不可的么?就这么宠着养着,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唱歌?!差儿想听我唱歌么?” 关外那些外族,平日生活里除了牧马猎物,实在缺少娱乐。渐渐地,就形成了“歌”的习惯。唱歌,是最纯粹的娱乐。人人都做得,也无需什么别的依托。张口,便有了,还能乐了性子。 “淮儿这倒有一首,但不是关外人作的。唱来给差儿听听?” 怀里人“嗯”了一声。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言尤)兮!” 渐渐唱着,景春也乏了。靠在南宫淮胸前,呼息绵绵地睡了过去。南宫淮独自默默地唱着,直到初升的太阳光照进殿中央。 南宫淮理了理衣裳,见怀里人依然睡得沉,抿唇笑了笑。正将站起身,却蓦然听到怀里人惊得一叫:“娘亲,别打!景儿知道,景儿知道的……舅舅他,喜欢穿绿衣裳!” 殿里的淮南帝,此刻僵直着全身,站在四周冰寒的寒蝉宫主殿内,竟比周围所有的寒气更加慑人。 约莫一会儿,淮南帝俯身吻了吻景春的头顶。 “小景儿,明日是上元节,咱们去看灯会吧!?” 第十三章:上元节 【1】 华灯初上,街市上早早地挤满了男女老幼。 莹莹的玉壶壁灯被长线拉起吊在屋檐外侧,将街道沿着河道阻隔开来,映出淡淡的光晕。人们游走在这光晕之下,或谈古言今、吟笑风声,或插科打诨、交头接耳。 “咚咚咚咚……噼里啪啦……咣锵咣锵” 舞动的鱼龙灯游弋在攒动的人群间。行人中,女子发间的坠饰丝穗,缥缈微摇,晃得灯影绰绰;“叮铃、叮铃……”男子腰间的佩玉流苏,轻碰浅撞,迎出淡淡声响。 好一派热闹景象。 淮南帝“微服”出宫,身边只允了曹参跟在身边。 曹参只是一介文臣,没半点“护卫”能力,只能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战战兢兢地跟在淮南帝身后。 虽然他很想问前头“高大威猛”的皇帝陛下为何不带夏候浅——侍卫统领——保护皇上的正主儿——出来?但由于前些时候自己在“上官鸿”一案中的“出色”表现,如今能保住脑袋已经是万幸了,哪敢再忤了皇帝的意思。 南宫淮手拉着景春,景春被包裹在一件厚厚的披风里,头上又戴着几乎遮了半张脸的毡帽,整个人粽子般地任南宫淮拉着,竟也不吵不闹。 三人路过一卖灯的小摊,摊头正挂着一个散着莹莹白光的宫灯。南宫淮眼见着这灯,不自觉地止了步——那灯虽只描摹了大概,但一瞧便知是——“寒蝉宫”。 小贩见眼前的公子一身锦衣玉服,用脚趾头猜也能知道是“贵客”。一面堆起笑脸,一面迎了上来:“唉哟!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宫灯是仿着皇宫里的“寒蝉宫”所造,形制模样可都惟妙惟肖啊!” 南宫淮听到“惟妙惟肖”四个字,略皱了眉。小贩一看,自己嘴拙,说错了话,忙又附道:“公子可能不知,这“寒蝉宫”乃是当今天子“金屋藏娇”的地方!” 南宫淮觉着有趣,想要迈开走掉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哦?怎么个金屋藏娇法?”他表情略带着好奇,嘴角又弧着温润的笑,乍一见当真一表人才、贵气难挡! 只不过,一个“哦”字,却让长年伺候着“陛下”的曹参听出了些许怒意来! 不知情的小贩仍滔滔不绝着:“据传,‘寒蝉宫’里只住着一个主子,名唤‘景春’。此人虽是男子,却出落得如同仙人落凡,样貌自不用说,气度更是非凡!” 曹参一听,松了口气。他心想,原本以为这小贩要说:宫里住了个奸人,专门媚惑圣君呢?——万一他要真说了此话,想必——咔嚓——人头难保!只不过,民间对景春的评价竟是如此?宫里可人人都知他景春是皇帝禁娈,因相貌相似于淮南帝心中至爱“景差公子”才被留于宫中,在寒蝉宫为“景差公子”守墓。 南宫淮只需一眼,便瞧出了曹参心里所想。心里微有些怒气,但想及小贩口中的话,怒意又消了些。他紧了紧怀里的景春,景春似是也听到了小贩的话,“呵呵”地笑了两声。他声线还透着稚嫩,清脆可人,淮南帝心情便大好了:“这灯,我买下了!曹参,给他一锭银子,多的钱算赏的!” 小贩自是连连点头哈腰致谢,差点要跪到地上磕头谢恩了。 南宫淮提着灯,转交到景春面前:“小景儿,看,是咱们的‘家’!” 灯里的烛火晃进景春眼里,让他混浊多日的瞳眸似是清明了些许。淮南帝等了晌久,却是没见景春伸手来接。他微叹了声气,将灯复又给了曹参。 一路逛下来,景春却是未发一语。 【2】 近半夜了,街市上的人群稀稀拉拉地散了。从人声顶沸到寂寂无声,只经过了一眨眼的功夫。 南宫淮估摸着得在宫外待一晚,叫曹参雇了辆马车,朝“秦楼”驶去。 车内,南宫淮将景春抱在怀里,轻一下重一下地拍着他,像是哄小孩般:“记得上次出宫,你活脱脱一小孩模样。才待了几天,居然对朕没大没小。朕也真是,跟着你闹,心里竟也欢喜。还对你说了‘私奔’的话。真是……”顿了顿,等溺爱温柔的表情渐渐都褪了,才再接道:“太不像我自己了……” 马车又行了几里地,车里一点声响也没有。直到快接近终点时,南宫淮才突然轻声说:“景春,这几日宠你,就当是朕赏你的。害你娘被烧死,算朕残忍。但从现在开始,你装傻充愣的日子就算结了。等回宫后,一切照旧。听明白了么?” 景春还是那样乖巧地躺在淮南帝怀里,像是什么也没听到般。 只是,身体在很久很久之后,些微地——一颤。 秦楼做的皮肉生意,入夜才算开张。杨春十里,莫不知“秦楼”的金字招牌。当家——秦筝——更是阡陌开外的倌场“头牌”! 秦楼由张禹一手建立,最早是为了探搜情报。楼里收了窦姬,藏了景差。如今,物是人非,景差已死,窦姬也已死,张禹罢官。 恍恍一过竟是二十年…… 上官鸿一事过后,秦楼早已暴露。南宫淮原想关了它,但满楼都是那人的影子,一朝毁了,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因缘巧合遇到秦筝,南宫淮心道此人可用,便招他接管了秦楼。 秦楼阁内,一张七弦琴泱泱摆在正中台几上。弹琴人纤纤素手,腕若凝脂,皓如霜雪。一琴一弦,韶乐华章。眉目间,却巧笑顾盼,风韵滋生。 座下众人虽是嫖客,此刻却静听曲声,看着弹琴人的眼中,竟无半点银意。 琴声毕,弹琴人听到楼下车马声。一手撂了珠帘,将头探出阁外:“哟!南宫公子大驾,小人这就去恭迎……”视线掠及南宫淮身后景春,正巧景春抬了头看向他。两人视线一汇,都微怔了会儿。在南宫淮探询的视线撞来之前,秦筝急忙收了视线,转身对座下众人说:“秦筝今晚恐招待不了各位了!有恩客光迎,小人得先去伺候,改日赔罪!”他躬身一揖,却别有番风度。 众人自是无话可说,秦筝穿过人群,直直下了楼去。见了南宫淮,行了个跪拜礼:“小的秦筝,见过陛下。”‘陛下’两声极轻极媚,甚至酥软了一旁曹参的耳朵。 【3】 今儿个是十五月圆节,夏候浅带着几名将士在宫中巡查了一圈后,决定放几个有家室的轮班的将士回家过节。因此,宫里的守备较往常还要松散些。 夏候浅自带了一壶酒,找了宫里一处僻静地儿独坐着,闷口自顾自喝着。 宫里还未到打更的时候,显得愈发安静。 一仰手,一杯酒。不到一盏茶功夫,壶里酒就去了一半。 他手摇着只装着半壶酒的酒坛,嘴里微醺地念着什么。双眼蒙着醉意,记忆里的画面愈发清晰起来。 那时的南宫淮才十七八岁,道理上比自己略小了几岁,却意气风发地像个成熟男子。景差总笑话他“人小鬼大”。但旁人都知道,南宫淮是为着景差才勉强自己“揠苗助长”的。 那年,亦是正月十五佳节元宵。自己侥幸在一场死斗中存活下来,拖着几位重伤的生死兄弟来投靠景差。 景差一身好医术,自是能妙手回春。自己却只能落魄地等在院外,如同今日般独坐在假石上,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杀戮和血光,恍恍惚惚。 直到,肩头莫名一沉。自己顿时惊醒,抬头看去——一少年手提酒壶,嘴角抿笑地看向自己,道:“不到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那时的自己与南宫淮,彼此甚至不通姓名。只不过,他偶然出现在景差的小楼里,而南宫淮,也在。罢了。 夏候浅沉浸在回忆里,正不可自拔。只听到“轰隆”一声,他莫名地寻着声源,只见宫殿西边屋宇倾塌,有兵戎相见的响声。 “何事?!”他急得从假石上一个翻身而下,正好碰到前来禀报的侍卫。 “报统领大人,有人劫狱!” 夏候浅只觉脑中“翁”地一响,脱口而出一个名字——朱云! 往常的犯人下押入牢,一般都关在皇宫外的牢狱内。但朱云身份特殊,南宫淮特地将人关押在他明月宫地下的地牢内。今日他微服出宫,走前还特别嘱咐了夏候浅,将人看紧了。 如今…… 夏候浅心头一凛,提了提腰间佩剑:“跟本将军去拿人。”他一边朝向地牢方向疾走,心头却突突地跳,仿似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情会发生似的。 夏候浅死死捏住剑柄,脑袋里不断闪现着月下南宫淮的面孔。由模糊到清晰,再由清晰到模糊。 【4】 秦楼内依旧热闹,繁花似锦,莺歌燕舞。 秦筝引着南宫淮一行人上了内阁。 “此间房是小的特地建造的密阁,保准没人能发现咱们。”秦筝眉梢上翘,似有些得意。 南宫淮只斜眼看看他,露出个略带讥俏的笑意。他手里依旧牵着景春。而景春,依旧是将面容藏在毡帽里,只余一张薄唇,淡淡地抿着,暴露在外。 曹参难得机灵地站在一边,当自己是个隐形人。他反复告诉自己——今天的一切自己都没有见过,陛下没有私自开了间妓院,也没有私自“招兵买马”…… 南宫淮于堂内正中的椅子上坐下,威仪自显地问秦筝:“叫你打听的事?可有消息了?!” 秦筝微一俯身,笑道:“这是自然。” “那么?”南宫淮眉毛一扬。 秦筝依旧俯着身:“万俟禾烈!” “万俟”两字一出,在场的人都细不可微地凛了一怔。 南宫淮更是觉察到,自己手里牵着的人,似乎对这两个字也有了反应。 屋子里气氛稍稍有显怪异了。 “不好啦!着火啦!” “救命啊!!” 楼下叮铃当啷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群四处逃窜的声音,有桌椅板凳被掀翻踢飞的声音有尖叫,有求救。 曹参一慌张,正想要拉开阁门出外看个清楚。连秦筝也是满脸莫名心急。只南宫淮一人镇定自若,缓声吩咐道:“秦筝,去楼下看看,是出了什么乱子。” 秦筝得了吩咐,身子飞也似地冲到门前,正欲拉开阁门。 “哐啷”一声,门却从外面被破开了。 一人身披黑衣,身形矫健。他持长剑一柄,撞开秦筝,直直冲向淮南帝。 曹参急地直叫:“护驾!护驾!” 秦筝被撞得头晕眼花,耳边只余我们曹丞相杀猪般的叫声。他一手拉了曹参来,狠声道:“丞相大人莫再叫啦!小楼里没有护卫,更没人知道陛下的身份。” 南宫淮只淡淡地扯出一抹笑,笑尾绽放出过于残忍的杀气来。他单手一翻,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刃。 黑衣人剑头直指南宫淮胸口。南宫淮则手腕一转,轻易地就将剑尖的准头化了开去。尔后,他又单手将短刃一掷,短刃直向黑衣人眉尖袭去。刃身挟带疾风,“铮铮”作响。 黑衣人却剑头一转,冒着会被短刃刺中的危险,一剑刺向了淮南帝身边的人儿。 景春只觉得耳朵里“飕”地一声,面庞被阵阵劲风刮过,略略生疼。他神色似还涣散着,静静立在那儿,动也不动。 直到,一股血腥味慢慢溢进鼻间。景春使劲睁了睁眼,咬紧了牙关。 原来,南宫淮在黑衣人剑锋调转之时,就倾身向前,挡住了景春。他伸手在半空中拦住了自己发出的短刃,反手将它刺入了黑衣人胸前,化掉了黑衣人大半的力道。但依旧化解不了黑衣人刺出的长剑,没入他右臂半寸的长度。 “快走!”南宫淮用没带伤的手拉着还恍恍惚惚的景春,在曹参和秦筝的护卫下出了内阁。 秦楼内果然已乱成一片,火苗蹿得老高,湮没了下楼的阶梯。四周热浪灼得人皮肤发疼,埋入眼帘的是赤红的火影和呛人的浓烟。 ****** “姨娘想了个法子,不知景儿想不想听?” “你娘啊,定是在冰里呆久了,冻得慌。不怕,叫人拿水煮了,再烧!” ****** “啊!!” 淮南帝正专心地想着逃跑的方法,手却忽地一阵刺痛,下意识地松开了。他恍惚地看着手掌虎口处带血的牙印,再抬头看向景春,眼眸里蒙上了层道不明的情绪。 景春逃脱了淮南帝的掌控,整个人更加意识不清。他嘴里喃喃着“烫烫……”,一面向还没有着火的内阁中走去。 “景春!” 南宫淮怒地一把拉住他,景春木讷地回头看他,脸上再也寻不出一丝清明。 刚才在车里,南宫淮还很有把握,这几日景春虽发着疯,但总有些许的清明。比如——他看着宫灯的时候,那眼里描摹上的厌恶,怎么也挥不掉。 而如今,是真的,失了理智。 不远处,还可以听到秦筝和曹参一声声的“陛下,陛下。”此起彼伏,似是要告诉他找到了出去的法子。 但,手里的人,南宫淮却怎么也不能丢下不管。 他们就这么对峙着,僵在火花翻飞的火场中。 南宫淮静静地盯着景春,耐心而坚定。他右臂的伤口还汩汩地冒着血,血流沿着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到地上。与之相应的,是景春呆滞空洞的眼里,滑落的一滴泪水。 “南宫淮……”景春用许久不曾用过的清晰的口吻说着:“你就不能,放了我么?” 你看清楚,我不是景差!纵使从小娘亲如何TJ我,我也变不成舅舅。如今,娘亲和舅舅都化成了烟灰,你于我,或者我于你,都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但南宫淮只是拉着景春,抿着唇,不语。 四周的火苗似乎渐渐熄了去,楼下听到了侍卫进驻的声音。还有夏候浅的,秦筝的,间或夹着曹参“哭爹喊娘”的声音。 有一瞬,南宫淮觉得,那些声音真的很吵。因为,他用尽全力,想要将景春的话全都听清楚,却只有一句,缠绕在心里挥散不去! “南宫淮,你不能,放了我么?” 第十四章:万俟禾烈 【1】 山峦重叠的夹道中,疾驰着一行车马。马上人装束奇异,一看就知非中原人士。骑在马匹上的男子们头裹青色包头,对襟上衣着身,小腿绑着白布。风尘仆仆,面带果毅。 而车内坐着的人,虽也头上裹巾,上衣下裤,腿有绑布。但衣料雍容,饰样别致,绝非寻常百姓。他此刻冷洌地抿着双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车内榻上躺着的人。 朱云在地牢里受了刑伤,此刻正犯着困,又全身无力,只得躺在车内的软榻上。他的衣服被鞭子打裂了,透出皮肤上道道血痕。胸口处有一烙伤,被烧红的烙铁烫烂了的皮肉混着衣料,形成了一块焦黑的痂,看似再也恢复不了了。 坐着的人盯着那片烫伤,手慢慢握紧成拳,心内越来越气。他用拳头狠一捶自己的腿,嘴上骂道:“好你个南宫淮,敢这样伤他!” 朱云听到骂身,缓缓半睁了眼睛,冷哼道:“瞧不出,你居然心疼我?” 坐着的人听后,立马收掉了脸上半怒半着急的模样,反而微红着双颊,侧过半边脸:“谁……谁……心疼!” 朱云静看着他,微弯嘴角,似笑非笑:“我们接下来去哪?” 坐着的人回过头来,迎上朱云的脸。他很清晰地看见朱云嘴角上挂着的笑,夹带着讥讽和嘲怒,却又恍惚什么感情都没盛。他愣了一晌,将心中涌上的所有情绪慢慢化于无形,刚才的一抹失态,仿佛已成追忆。 他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凛冷,将视线投向车窗外:“西疆。” 西疆是地处西部的外族部落,虽少与淮南国发生战争,但也算多有冲突。国人信奉白虎神,信奉图腾文化,善使蛊术。算是个半未开化的民族。 朱云全身一震,勉强地撑起身子:“什么?!你给我再说一次!” 坐上的人只是淡漠着神情,闭了眼,像在小憩:“你如今落在我手里,不论去哪,都由不得你选?” 朱云只觉胸中一团怒火烧得正旺,但身体虚弱的他却连坐起来都难。他放弃般地又躺回到床上,心中只余一片乏累。反正如今,自己调换景差和望卿尸体的事已暴露,昭信也已经死了。剩下那个儿子也和自己从来不亲。反正,一切都已经改变,再回不去了。 “算了,就听你的。”朱云直愣愣地睁着眼,拼了命地想在脑海中将差儿的样貌找回来,却怎么也拼凑不完整:“算了。”他又重复了一遍:“都听你的。万俟和烈~~” 【2】 宫人们将新点的蜡烛摆放入屋内,使原本略显黯淡的宫室整个通明起来。应诏而来的张太医将自个儿那点行医救人的东西“哐”地一下放在桌上,低俯着身子,略显谦卑地上前为淮南帝诊脉。他趁着几步路的空档,略环视了一下周围,想要确定此刻自己处境的大概。 屋外跪着的,是夏候浅夏统领,瞧那样子,像是来领罪的。 靠近主屋的地方,站着曹大人和一不知名的男子。那男子满身媚惑,看来八成是欢场中人。 还有一个,站得离陛下近些,衣服穿着厚得让人几乎辨认不出身份。但张太医还是能大概猜测出,那人是景春。 在宫里当差,要懂得“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张太医深知,所以此刻只默默地收回自己的小眼神儿,专心帮陛下治伤。 淮南帝的右臂明显有处剑伤,约莫半寸,未进动脉。张太医给伤口上了药,止了血,也就无大碍了。只是,张太医略躬身:“陛下伤势虽无妨,但恐失血过多,需调养。下臣为陛下开几副方子,按时服药,七日之内必能全愈。” 南宫淮听了,颔首表示明白。 太医跪下行了礼,拿了自己的医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是非地。 淮南帝坐在位上,闭着眼似在凝神思索。屋外夏候浅依旧跪着,这时,开口大声说了句:“罪臣失职,放走了朱云此等重犯,实担大过。还望陛下命臣将朱云捉拿归案,罪臣再领责罚!” 一句话后,淮南帝的面上却是水波不兴,连眼皮子也纹丝未动。 “皇上!”夏候浅急喊,盼着南宫淮至少给个话儿,也好过自己呆呆地跪在这里。他大意令朱云逃脱,已是悔极;现下又看见南宫淮受了伤,还差点失了性命,更是急怒交加!巴不得马上把朱云追回来,大卸八块。 无视夏候浅的焦急,南宫淮还是维持着闭目凝神的样子:“曹大人。” “臣在!” “朕明天想在上林苑举办一场投壶大赛,文武百官都必须参加。此事,就交由你和夏候大哥筹划了。” “臣领旨!” 曹参转头出了屋,一把拉起正欲言的夏候浅。夏候浅虽心有不甘,但南宫淮一句“夏候大哥”,很明白地告诉了他,南宫淮并没有责怪他一丝一毫。 夏候浅望向屋内正襟危坐的南宫淮,视线不由自主地凝在他稍显苍白的脸色上。 他心有千言万语,却想尽千方百计,也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臣领命!”尔后离去。 “秦筝!” “小的在!” “去把那人所有的资料整理齐全后交到朕手里。想不到他胆子倒大,劫狱劫到朕头上来了!!”话的音量一字比一字大,听上去是真的动了怒。 “小的领旨,即刻去办!” 秦筝心道“天威难触”!!此地不亦久留,“拔腿”就逃啊~~ 【3】 房间里灯火明灭,终于又只剩下景春一人了。 南宫淮由于盛怒而急速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下来,接着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睛。他没有转过头去看景春,只是凝望着远处。一呼一吸中,仿佛调慢了时间,让空气也跟着缓慢了下来。 就在这样无声的气息中,景春走到了南宫淮面前。他视线略过南宫淮的脸,只单单停留在了南宫淮右臂的伤口上。包扎过后,还是渗出了一圈嫣红。 他伸出手,轻轻搭在那伤口上。触手的感觉微微散发着热度,居然没有了南宫淮往日的冰凉。 他此刻可以说很多话,或是恭恭敬敬的一句“陛下!”,或是一句分不出真假的安慰。他此刻有太多的选择,可以用来化解眼前这位帝王的煞气。但是,他却再固执不过的说了两个字:“淮儿!?” 南宫淮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抬脚发狠地踹向景春。看景春被踹得软倒在地上,南宫淮却越发压不住内心的怒火。他伸手猛地一拽,把将景春整个人拉到面前,力度之大,竟让景春身上披着的风衣和头上戴着的毡帽齐齐落到了地上。 “彼时在马车上朕已经警告过你,回了宫,莫要再装疯卖傻!!你当朕三岁孩儿,耍着好玩的么?!”从一开始入宫,就各种的挑衅。宫里人人都知道,“景差”是皇帝心里的伤口,提也不能一提。这人倒好,三番五次地触碰禁忌,简直是拼了性命地要让南宫淮发作! 南宫淮的怒火直从心里烧进了身体,景春抬头看他,觉得连南宫淮的眼里都燃遍了火苗。但他却愈发冷静下来:“陛下!恕贱臣直言。贱臣的娘亲自从嫁入朱府,日日受着贱臣父亲的‘TJ’,不论走姿坐姿,均要样样比对舅舅!贱臣打一出生,不才,也终日受母亲的‘教导’。” 他话及此,南宫淮已然怒不可支。但景春却偏要说下去,像是试探着对方的底限,却又压根不顾这踩了底限后的后果:“南宫淮你给我听好了!我景春这辈子都在学着舅舅!!我景春这辈子,都只会学舅舅!你若不喜欢,大可一刀了结了我!我景春这厢还谢谢你了!” 他说得声大音高,字字珠玑。连望着南宫淮的眸子,气势也一点点强大了去。和往日那个景春,根本就判若两人。 “啪!”景春都还来不及眨眼,一个巴掌就响亮地招呼了过来。他左边脸被打得生疼,热辣辣地除了疼再感觉不到其他。他冷眼抬眸,见南宫淮正怒气喘喘地看着自己。南宫淮打他,居然用了带伤的右手,此刻因用力太猛,伤口整个崩裂,血又汩汩地冒了出来。 “你不像差儿……一分也不像!!你不配,也没有资格学他,就连你娘……”话说到这,却戛然而止。 南宫淮说不下去了,张了嘴话却怎么也蹦出不口。因为景春死死盯着他的眼里,从最初的愤怒,到怨恨,到责怪,到厌恶 ……而当南宫淮说出“你娘”两个字时,却转成了彻骨的绝望,到死寂的哀求。 话停了,屋里仅剩的声音,是灯芯爆时的一点“噼啪”声。 空气里,混合着烛火特有蜡味和南宫淮手臂上血流的腥味。 血或许是真的流得多了,南宫淮想。自己这个冷血的人,怕也禁不住这样折腾。终于,脑袋开始昏沉起来,抓着景春领子的手,也渐渐失了力气。他忽然整个人颓然地倒向景春,额头抵在景春的额上,看上去竟有一丝的脆弱。 “小景儿,你不像他。”虚缓地,最后,仅仅说了这么句话。 景春感觉得到,南宫淮怕是整个昏了过去。他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自己身上,整个人就这么一下子,失了以往所有的威严。 他这么想着,竟生生落了泪。止不住地从眼睛,滑向下巴,再滴落在南宫淮的衣衫间。 【4】 今早群臣下朝后,接到了来自淮南国帝王——南宫淮——的一旨诏书。邀文武百官到上林苑后花园进行“雅歌投壶”活动。 太尉甄大人和御史大夫魏大人领着百官进了上林苑,苑中布置早已妥当,倒像是等候他们多时。 百官见到圣颜后,先是叩首,再行跪拜之礼。接着,静待圣音。 甄大人一面俯身跪在地上,一面小心谨慎地与身旁魏大人“耳语”:“小皇帝今儿个莫名其妙叫我们来,你看是个啥意思?” “甄大人!”魏大人看上去却是很慌张的样子:“上官鸿的事情,陛下没有责备我们,已是仁慈。如今,我是再不敢奢求什么了……只盼着安安稳稳地做官,然后像张丞相一样回家终老。” “魏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甄大人却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我一个堂堂太尉,掌管宫中武事。你一官居副相的御史大夫,手握朝中大臣们的生死。当年若不是我们帮忙,他南宫淮,能登上帝位,当他的淮南国君主么!”甄大人说得义正言辞。 “甄大人,魏大人!” 正当甄魏两位大人“聊得正欢”之时,淮南帝的声音自他的龙椅上缓缓响出。 魏大人自是吓得不轻,连忙起身应到:“臣在!” 而甄大人,则显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他一甩武服宽袖,脚下战靴蹬地,威仪凛然,武将风姿尽显无疑:“陛下叫臣,所谓何事啊?” 文武百官的尽头,用木头砌了座矮坛。南宫淮的龙椅就摆在这矮坛上,而南宫淮此时正悠哉游哉地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各位官员。 甄大人看着南宫淮右手一指,他手指前方,正是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禁脔”景春。景春手里端着个玉盘,玉盘上正正地放着两个玉壶。正是投壶所用。 “朕今日举办投壶大赛,是要谢谢各位大臣。”南宫淮一面说,一面从坐位上起来:“上官鸿一案,若不是群臣拥护,不可能如此快速的解决。” 他自景春手端着的盘内取了两壶,自台上下来,径直走到甄大人和魏大人面前,细声耳语,没让其他大臣所闻:“特别是,两位大人!” 南宫淮的话一落入耳,魏大人就吓得坐倒在地。甄大人,虽额满虚汗,身姿却依然笔挺。 群臣心虚,只更埋低了头,哪敢吱声。 “今儿个我们换个玩法。”南宫淮将两手里用来投壶用的玉壶,一个递给了甄大人,一个递给了魏大人:“平常这儿玉壶啊,是放在地上任人投的。今天,咱让人给端着,再让人用箭投。大伙看怎么样啊?” “圣上英明~~”群臣挤牙膏般地挤了半天,只挤出了这四个字。 魏大人卑躬屈膝地接了玉壶,自个儿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他慌张地去看甄大人,想找个人当主心骨。 “哼!小皇帝,看你能有什么花样。”甄大人倒是大大方方地接过玉壶,退后了约莫十步,将壶举过头顶,大声呐道:“蒙陛下圣恩,愿为我主尽绵薄之力。” 魏大人学着甄大人,也退后了几步,举着玉壶。但毕竟只是文臣,此刻又甚是惊恐,只见他脚下虚浮,却是隐隐发着抖。 甄大人见南宫淮只是笑,那笑里藏着刀,只慢慢割着他“心窝子”,叫人难受。他自道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上官鸿一案,他与魏大人确有参与。杀手也出自他的门下。但话说起来,却是南宫淮,张禹那老头,和景差那个小贼人先骗了他们。 二十七年前,那时,他、魏大人、上官司鸿大人和张禹老头都算是先朝遗臣。 万俟国刚灭,迎来了他的新君主——南宫御宇。南宫家并非皇族世家,造反轼君,灭了万俟一族,夺了帝位,本应受万人唾弃。但因其对前朝遗臣招安善待,落了个圣明贤君的美称,也就无人再追究其血统尊贵与否了。 但前朝臣子心系先帝,心心念念着想要复国。就在这时,张禹找到了他们。张禹说,他寻到了先帝遗子——南宫淮。 他与其他几位大臣,自此走上了“复国”之路。明刀暗剑之中,终于帮南宫淮取得了帝位。 可哪知,二十七年后,他与上官鸿居然查到南宫淮的真实身份。他哪是什么先朝遗臣,分明是个不知哪儿捡来的孽种。想来也是他们太傻,听信张禹一人之言,被“复国”的执念冲昏了头脑。 “甄大人!在想什么呢?”远处,南宫淮已回到龙椅前。他手执弓箭,看着甄大人的表情,依旧是那该死的似笑非笑。 “下臣是在想,万俟世家自有天庇佑,千秋万代,世世神威。” 虽然朝臣上下都知道南宫淮的真实身份。但毕竟南宫淮登基借得是南宫御宇家族的身份,也从未承认过自己姓“万俟”。百姓只知,南宫淮是南宫御宇老来得到的七皇子,因其才貌双全,倍受圣宠,才继承皇位,一统天下。 但此刻,甄大人却轻易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好似故意般挑衅着座上的淮南帝。 可是,甄大人无奈地发现,那南宫淮小皇帝,却还是笑着。抿着唇,弯着嘴角的弧度,静静地看着自已。 箭上弓架,一拉,一放。利箭夹着劲风,朝甄大人袭来。 甄大人只淡闭了眸子。那箭穿过额心,一击毙命。甄大人倒下后,那玉壶也随之滚落在地,“咕咕”在原地转了几圈后,又停住了。 站在甄大人身旁的魏大人,心里已经很清楚今天“投壶”的目的了。早在上官鸿死后,他与甄大人就收到了朱云的密函。上面只有一个名字:万俟禾烈。 万俟禾烈什么人,通俗的说,就是真正的万俟皇族,真正的先朝遗子。虽不知朱云怎么联络到了他,但甄大人和魏大人都决定,要做一件迟做了二十七年的事。扶持真正的万俟遗族——万俟和烈——上位。 可惜,如今~~怕是再不能了。 “皇上~~”就在魏大人准备接受“死亡”降临的一刻,耳边却响起了景春那贼人娇媚的一声。魏大人睁开眼,拼尽全力让自己不要因为脚软而失态。 从景云熙,再到景差,现在又是景春。景家人仿佛永远不想放过万俟一族。景云熙当年卖国求荣不说。景差更是伙同张禹,制造出了“南宫淮”这一假相。如今,景春这小妖精又整日待在南宫淮身边。想毕也不是善茬。 “剩下的这位魏大人,就不劳陛下亲自动手了。微臣愿意代劳。”景春依旧是以一种风尘姿态,扭捏着腰肢,取走了南宫淮手上的弓箭。 魏大人这才发现,南宫淮先前拉弓射了一箭后,右手衣衫处竟隐隐被什么东西染得深了颜色。莫非,小皇帝右臂受了伤? 还不及他细想,箭风就已到了面前。 嗖!一声后,性命已逝。 魏大人死时,睁大着双眼,冥冥中仿似有什么无了的心愿般。 景春轻轻松了口气,拉弓的手垂放在两边。他没有回头,只听到南宫淮半调戏半认真地说:“还以为你只有床上功夫……” 淮南帝重坐回龙椅,威仪自显。只见他开了尊口:“坐在这天下宝座上的,只有我唯一一人——南宫淮。众卿家,可还有异议?” 众臣纷纷下跪,只一句:“圣上万岁,万万岁!” 第十五章:西疆 【1】 清晨的斜晖刚渲染出一抹夕色,浓厚的云层也只透出了个边角,山坳里迎来了新的一天。 万俟家的男奴在井边新打了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抬回了二楼的屋内。二楼屋里住着的,正是前几日由万俟蛊师带回来的汉人——朱云。 “朱将军,小的来伺候您梳洗更衣。”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恶趣味,万俟和烈吩咐了下人,统统管朱云叫“将军”。以至于每次下人一开口这么叫,朱云就会气地一咬牙。 万俟禾烈是在提醒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梳洗过后,朱云正准备用早饭。那男奴上了饭菜,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吱唔着一看就是想要说些什么。 朱云也没为难他,很直白地问了:“你们蛊师又有什么吩咐?” 男奴听了,立刻猫低了腰,弱弱地说:“蛊师叫将军您……您……今晚等着他……” 话还没“咽气”,朱云已将桌上的碗筷“咣”地一下翻倒了。他怒意不止地瞪着桌面,恨不得一拳将木桌打穿。可惜他有伤在身,怒意虽盛,气力却只剩一半。 那男奴见朱云发作,吓得一跪一叩首后,就逃也似地出了房门。 屋里,也就只余下了气怒难平的朱云了。 却不料不过半晌,门又被重新推开了。站在门前的,正是西疆出了名的万俟禾烈。 万俟禾烈在西疆的地位可说算得上一人之上万人之下,除了王上之外,他这个蛊师可算是个丞相级别,官阶不可谓不高。 朱云见是他,也没多理会。僵硬的身子稍稍松了开,只淡漠地坐在那儿。 万俟禾烈似是不太高兴,嘴角轻不可察地嘟了嘟,倒像个小孩。他不满地轻“哼”一声,走到屋内朱云身边:“我让那下人逗逗你,你怎么当真了?” 见朱云依旧那副要死不死的样子,万俟禾烈只好咧着嘴,撒娇似的攀到朱云身上:“我怎么敢真叫你晚上等我呢?”说话间脸越凑越近,气息浅浅地喷进了朱云耳朵里:“要等,也是我等……” “当”,一眨眼不到的功夫,朱云一个擒拿,就将万俟禾烈制在了身下:“你莫要再胡闹,几年不见,怎么越发像个孩子!” 胳膊被朱云拐到了后背下,硬生生扯着发疼。万俟禾烈却只顾着笑:“朱云大哥心里,禾烈我本就是个孩子……” 朱云脸上神色一沉,怒道:“你把我带到西疆来,就是为着在我面前甩些小性子的?”随后手上一使狠劲,竟然隐隐听到了骨头的“咯吱”声。 万俟禾烈这下也来了气,但他知道朱云有伤在身,不愿同朱云动手,只能用脚狠跺地板几下:“你什么人啊,老子好心好意地照顾你,跟进跟出地伺候你,你就这么对老子!!” 万俟禾烈语气像个流氓,又更有点痞子的样子,倒真让朱云想到了他初见万俟禾烈的时候。明明是个倔得要死的孩子…… 仿佛朱云真的用力过猛,压着压着,万俟禾烈眼角居然蒙了些水气。那副一面痛得要死,一面又死鸭子嘴硬的表情,让朱云不禁好笑,手也就放轻了力道。 万俟禾烈见朱云好似下了气,也就大着胆子挣脱了他的束缚。他揉着肩膀,脸上明显地印着不满。但这不满的情绪没过多久,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今天来是要带你去见王上的!就今晚,在王宫里设了宴,专门迎接你这个远到而来的贵客。” 闹了这儿好半天,万俟禾烈才想起来自己此番的“正事”。 【2】 寒蝉宫自昨儿开始,就一直明着烛火,里面偶尔人影绰绰,不知在忙些什么。 “曹大人,这个,奴婢来就好。”伊宫见曹参要动手收拾她挑出来的几件被褥,忙放下手里在忙的事物,前去张罗。 曹参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站到一边:“臣手笨,怕是帮了伊宫姑娘的倒忙。” 伊宫是自小跟在南宫淮身边伺候的,虽是下人,但就算大臣们,也会礼遇三分。 伊宫作了一揖:“奴婢不敢,只是不敢劳烦大人做这些事。” 两人你来我往地,也耽误了不少时间。正巧着,夏候浅带着秦筝走了进来:“东西可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马车已在禁门处备好了。” 伊宫手上越发利索,不久就把包袱都收拾了妥当:“备好了,我这就去叫陛下。” 人还没走,就见着景春自卧堂里走了出来,他似刚睡醒,眼神还朦胧着:“别叫了,早间狗皇帝就不知去了哪,这会子不在屋里。” 一群人忙活了快一天,领头的却不见了。几个人只能呐呐地站在屋内,都突然没有了主意。自然,也都没理会景春那大不敬的称呼。 景春看着众人,突然有些好笑:“你们先收拾着,要是我没猜错,过会儿准把人带回来。”说完,也不等众人问个究竟,也就自个儿出了屋。 若要论了解,寒蝉宫没景春不知道的地方。毕竟住了几个月,他闭着眼也能知道哪个地方藏着几间屋子。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宫里最偏的一座院落。院子里杂草丛生的,漫天高的草苇里,恍恍惚惚倒真有个人影。 “陛下鬼鬼祟祟什么呢?曹大人他们可都等急了?”景春只调低了嗓子,细细地说了句。前面的人影倒真像是吓着般,猛地一动。 隔了会,挡在景春面前的芦苇被扒了开,南宫淮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倒真能找,找到这儿来了?” 景春也不看他,只从他身边走过,朝着芦苇深处走去:“我寒蝉宫里如今能让陛下看上眼的,怕也只有“太后”所居住过的小院了。” 景春走着走着,在一新砌的衣冠冢前停下,新冢周围的泥土刚翻过,还能闻到清草香。 他有些许惊异,但也没在面上显露:“还倒你真是个没良心的。” 自那日南宫淮在他面前“昏倒”后,景春倒是越来越没个礼数了。南宫淮照样出乎意料地放任着,两人间却也融洽。 “毕竟也有半个养育之恩,最后也是因着我而死。再说当年,对她也太狠,心下还是有些愧疚。”南宫淮倒没遮掩,说得大大方方,情深意切。 “你是怕伊宫生气,才这么悄悄地为太后娘娘……”话没说完,景春却周身一紧,被南宫淮出奇不意地抱了个满怀。 “我罚了我娘去帮差儿守陵,自寒蝉宫修缮好,她就一直住在这,跟个鬼影似的。宫里上上下下都当她死了,只有你我知道她活着……本来这样,挺好。” 抱着抱着,景春却开始喘不过气来。他试图挣脱,但力量上根本不是南宫淮的对手。 “你倒好,偏偏带着伊宫去找她。你知道宫变那日,她是如何得知我被俘的消息么?” 景春只道是难受了,嘴里不时“呜嗯”出几句。 “宫变的时候,张禹跟上官鸿一“伙”,她自是不能去找他。又恰巧我不在,夏候大哥也不在。她一人慌了神,只知道去找个主心骨,却是去找了我娘。” 景春心下凉道,如今人都死了,才在这一口一个“娘”的叫。正想着,呼吸更窒了些。南宫淮的手不知何时,掐到了他脖子上:“小景儿,当年我娘杀了差儿时,我都没能下得了手杀她。如今……” 景春听了,硬生生笑了道:“你的“没杀”,就是让她不生不死地活着么?可笑……”说完,他索性闭了眼,等着南宫淮的“杀招”。 不料,身上一轻,南宫淮放了手。 景春正起疑,南宫淮却背朝他站着。 “我本就是一孤儿,别用来杀人的刀子,也不配有娘。再说,她也不是我娘 ,我也没尽过孝。死后叫几声,算是……了了她的愿想。”脑子里忆起的,是窦姬死前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和那像是要将自己活生生刮开来,然后挖出自己的心来看上一看的执念。 可,南宫淮毕竟是早已心冷的人……这点,还是她窦姬手把手教的。 今晚,南宫淮说了太多话,景春居然不知如何拿捏。总是这样,到他觉得他是个“血冷”之人时,这人又叫他讶异。 景春一回头,猛地发现南宫淮慢慢走远了。他脚步不听使唤地,竟是向着南宫淮走了过去。 听到南宫淮一句:“回去告诉伊宫,这笔账,你替他顶了。” 景春一愣,倒也释然。 只是身后,那薄薄的衣冠冢旁,多了枚玉手环。那玉环,是景春的娘亲——望卿——留给景春的,不知何时,被景春放在了坟旁。 那日,窦姬、望卿、昭信三人的尸身化了灰,混在一起,无法辨认。后来,也不知被南宫淮下旨如何处置了。 只不过,若这衣冠冢是谁家亲人的墓的话。景春想,自己的娘亲,也可以在此,稍事休息。 禁门前,几个人早等候多时。见了南宫淮,纷纷下跪道:“陛下。” 南宫淮只上前,扶了伊宫起身。伊宫低着头,也没看他,不知是否还生着气,抑或有些愧疚不知怎么面对。 伊宫站直了身,南宫淮的脸却正好贴过来:“好姐姐,莫再生弟弟的气了。” 一声“好姐姐”,却叫得伊宫莞尔。 然后,南宫淮转身对着曹参道:“此去之后,宫中事务还劳烦大人照管。淮儿在此先谢过了。” 放下了平日的尊卑,此刻自称是“淮儿”,倒是叫得曹参老泪纵痕:“陛下放心,就算臣死,也定不会再让淮南国出任何差错了。前几日陛下威仪自显,朝臣上下,自是躬敬从命的。” 随后,由夏候浅驾着马车,车内坐了南宫淮、秦筝、景春三人。缓缓驶离了宫殿。 车内,秦筝递过一纸书卷给南宫淮:“陛下,关于万俟禾烈,秦楼掌握到的情报,也仅这些了。剩下的……”正不知如何开口。 南宫淮打断到:“我知道。他的事,最清楚的就三个人,差儿,朱云和张禹。前两位,是问不到了。”话及此,略顿了下:“那不如拜访第三位,让人家给个全儿话。” 秦筝微颔首,道了声:“是。” 景春坐在南宫淮身侧,有些想睡未睡的困意。车内烛火渐暗,他心中不自觉地想到:这南宫淮说话,时而狠绝,时而宽度。到底何时实,何时虚,自己却也无法把握。 未道,还未想透,耳边就软绵绵地腻上了南宫淮的声音,细微而低语:“朕对差儿,可从未说谎。” 一时,又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3】 西疆地处群山夹缝之中,四周地势险峻,各寨在山坳间曲折连通,十分隐蔽。寻着种满凤尾竹的幽道,走到尽头,便是被一片红火的枫香树所掩映的木楼阁院。 西疆王墨哈今日宴请四方,所以阁院内火光通明,声歌四座,热闹非凡。 朱云和万俟禾烈坐在轿辇里,正慢悠悠地赶往。 万俟禾烈正被人伺候着更衣,水墨般的黑发一泻千里。奴人们正为他梳发,正梳着,他“唉哟”一声大叫起来,把一旁正静静坐着闭目养神的朱云吓了一跳。 “你又怎么了?”朱云不耐烦道。 万俟禾烈狠瞪了一眼那个手脚愚笨的奴人,夺过梳子自己梳起来。虽听到朱云喝他,却也没回嘴。 轿辇落地时,万俟禾烈刚巧换好了官袍。他身为西疆的蛊师,往日里都是以一席黑袍披身示人,长发也随意地任他散着,倒多了些许的妖冶。 朱云却还是穿着汉服,轻简的绒装,儒雅中藏着杀气。 万俟禾烈瞥了朱云一眼,呐呐道:“叫你换身衣裳,这么去见人家西疆王,也不怕失礼。” 朱云“哼”了一身,大步走在了万俟禾烈的前头。万俟禾烈嗅到朱云的几分怒气,几分傲气,又有几分倔气,微勾着嘴角,笑了。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大殿。 殿内的墨哈王正威严地端坐在众人间。他满脸络腮胡,体型彪悍魁梧,只是较常人矮了许多。他头上用金缕布匹做的包巾裹着,衣着也是金绸料子,整个人看上去熠熠生光。 他目光一聚,坐下便鸦雀无声。 万俟禾烈领着朱云单腿跪地,先说了句:“王上万岁。” 墨哈点了点头,单手平举,道:“蛊师不必多礼,赐座。” 随后,伺候的下人们抬上了两把椅子,并排放在了墨哈座旁。万俟禾烈与朱云也入了座。刚才被打断了的歌舞,又随即开始。 铜鼓锣笙,银饰摇摇。少女舞娘们从头到脚都穿戴着精致小巧的银佩,叮叮当当。 众人们也开始玩乐,熙熙攘攘,谈话嘈杂。 朱云才堪堪坐了半个时辰,就开始倦了。周围的人都是陌生的,歌舞也是陌生的,众人的话题也是陌生的。 直到,墨哈让他与万俟禾烈调了个座,今晚真正的目的才渐渐明朗起来。 墨哈让人倒了杯酒,先敬了朱云一杯。朱云也大方地应了,倒是一边的万俟禾烈,不太开心的样子。 墨哈将手中酒杯轻放在桌面,“叮”地一响,脆而轻盈:“朱将军,可是久闻大名啊!” 朱云淡笑:“这几年,承蒙王上照顾我们主子了。”这主子,指的自然是万俟族的后裔——万俟禾烈。万俟禾烈听了,默默咬了咬牙,手上的拳头又握重了几分。 “那是自然。万俟族于我皇族有恩,当年被奸人夺位,本王自然不能不理。如今你想助他夺回帝位,不知可有本王帮得上忙的地方。”话里,试探的意味逐渐浓了起来。 朱云也只是淡笑:“王上当年肯收留我们主子,已是帮了大忙。如今,也算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事,就不劳王上费心了。” “哈哈哈哈!那是当然!”墨哈笑声浑厚,竟掩盖过了席间所有声音,叫众人都惊得突然肃静下来:“淮南国帝位争斗,自然是不我们西疆可插手之事。只是,若以后万俟小弟称王,也莫忘了本王的恩德,才好。”说完后,墨哈的脸,自然转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万俟禾烈。 万俟禾烈的身世在场的西疆大臣们无人不知,此时,都持着静观其变的态度。 朱云却还是笑:“自然,自然。该报恩的,我们自然感恩戴德。不该的……”话到一半中断,转头正视上墨哈的眼睛:“自然也不会多给一分。” 墨哈也是冷静,听了朱云的话,抿着嘴,脸上喜怒不显。 倒是旁边的万俟禾烈突然说话了:“王上,今我身子不适,可否告退?” 墨哈与朱云,依然维持着对视的姿势。听了万俟禾烈的话,墨哈只是微点了点头,万俟禾烈还未告谢,倒是朱云先抢了话头:“那就多谢西疆王了。” 毁掉南宫淮,让万俟禾烈继位,是他朱云自己的私念。就算不是,远了去了,也是淮南国自己的事。他西疆想要分一杯羹,那可不行。 退了席,回到轿辇上,朱云倒出奇的安静。 两人都静对着好一会儿,万俟禾烈终于忍不住了:“朱云!”他大吼道:“还以为你放弃了,现在又是什么意思?主子?你何曾把我当成你主子了?笑话!” 朱云承着他的怒火,起先很是平静:“来之前的确断了念想。上官鸿的局,没想到被他南宫淮先识破了。但是,如今还有你这个把柄握在我手里,一切就都不同了。” 朱云说着,嘴角向上一勾,却是少有的狠绝。 万俟禾烈看到朱云这副表情,心中不免绝望:“我原本以为,你肯跟我回来,是把一切都放下了。我们就生活在这里,再别管他什么南宫淮,不好么?” 最后的最后,都有些企求了。 朱云却蔑然一笑:“万俟禾烈,你倒果然天真得很!他南宫家与你们万俟家有着血海深仇,你倒乐得待在这个鬼地方,过清闲日子?” 万俟禾烈对朱云样样忍得,就最受不得他用轻视的表情看自己。他忽然就怒了,真真儿地,伤心了:“哼!你才天真!他南宫淮压根不是南宫家的孩子,与我何来仇恨。纵使有,都是几辈子的事了,我都不在意,你瞎操什么心。你只不过不甘心景差的事,倒拿我当靶子!” 朱云也没反驳,依然是镇定自若的表情。 “朱云朱大将军,我真不懂,当年你的差儿派你来杀我!你倒是为什么就下不了手,给了我条生路,还把我送到西疆来。你这么疼你的差儿,倒是为什么这么不听他话?”万俟禾烈语带讽刺,倒听得朱云全身不适。 朱云一把扯住万俟禾烈,但两人身形相似,力气又相近。只能这么僵持在车里,无进无退。 “你也知道是我救了你,那就乖乖听话,算是报答我的恩情。我对南宫淮的恨意,何时来的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但仔细想来,也早就深到骨子里了。你不是一向喜欢我,这事就帮不得了?” 朱云终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一个“喜欢”,震得万俟禾烈全身都没了力气。软软地任朱云抓着,连笑一个,也做不到。 朱云说,他的恨是何时有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万俟禾烈才是,他对朱云的爱是何时有的,他也未曾及时发觉,想要阻止,却已是到了如今的田地。 第十六章:青州府 【1】 南宫淮一行人自出了宫后,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张禹如今的住地。但连日的赶路下来,众人都有些疲惫。夕朝暮尽时,他们决定在途经的一片小树林间稍作停歇。 “吁!!”夏候浅一勒缰绳,将马拉住。回身向淮南帝禀报道:“主子,就在这儿歇了吧?” 南宫淮掀了车帘,见夏候浅选的地点四面都有树木围绕,既隐蔽,又能依晰辨认出来往景色。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便应了声。拉开车门下了车。 景春和秦筝也都跟着下了车。前后脚地忙着选了棵树桩粗壮的古树,稍事整理了一下,挪出了几处可让人落座的地儿。 南宫淮自然是被伺候的样子,安安稳稳地坐下后,也就一副等着被恭敬的样子。 景春自觉好不自在,只靠在马车边,不与其他人多说什么。有时候笑笑,居然是对着拉车的马! 夏候浅主动提出去捡些木枝来升火,秦筝闲得无聊也跟着去了。两人走了没几步,身影就被周围的树木掩障了去。 秦筝快一脚慢一脚地跟在夏候浅后面,自个儿也没做什么活计,光看着夏候浅捡柴了。夏候浅手里抱着的柴火越来越多,快抱不下的时候,回身让秦筝帮衬点。 哪知秦筝两手一摊,好似多无辜似的:“我这个秦楼当家的,往日可没做过苦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夏候大哥可不要欺负人家。” □说得像个姑娘家,叫夏候浅反驳无力。他只是略有些怒意地盯着秦筝,看秦筝竟真的没一点动静,也只得作罢。 “既然您老身子弱,还烦累您跟着我干“苦力”了?”夏候浅说话说得一股酸劲,秦筝听着可乐了:“我是来打听些小道消息,自娱用的。不苦,不苦。” 自觉着秦筝话里有话,夏候浅停了手下的活,站在原地绕有兴趣地盯着秦筝。秦筝和他对视了几秒,突地笑开了。招着手,花枝乱颤地笑说:“您这可是自个儿好奇地,别怪兄弟我不厚道。” 听到“兄弟”两字,夏候浅倒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您有什么话要问我,尽管问。陛下早就嘱咐过我了,您如今是秦楼当家的,手握天下情报,我夏候浅自知瞒不过你什么,也真没什么可瞒的。” “哦~~是么?”秦筝越说越来劲儿,踱步走到夏候浅面前,覆手抚在那堆被夏候浅抱着的木柴上:“那将军可否告知……”说着说着,脸就靠近了,手上的劲也愈加大了些:“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皇上的?” 一语毕,手心微使力,那木柴便哗啦啦散了一地。四落八方地,在夏候浅和秦筝的脚边滚落开。 秦筝只瞧戏般看着夏候浅怔忡的面庞,轻笑道:“好不容易拾的柴,瞧你……也不好好顾着。” 一席风过,叶子窸窣。 【2】 晚间,拾掇好火堆后,夏候浅就离着人群站着,手持剑帮众人做看护。 景春依旧靠着马车,火堆的光映着他半边的脸,明明灭灭。 南宫淮坐在树桩上,背靠着树杆小憩。半睁了眼,见坐在身边的秦筝时不时地用眼睛戏谑地瞧着夏候浅,便道:“你又做了什么,叫夏候浅那家伙这么躲着你?” 秦筝也没多遮掩,用手捂了嘴,笑说:“那主子您又做了什么,叫景春小朋友这么躲着您?” 南宫淮自讨了没趣,复又闭了眼:“秦筝,可管好你该管的。招惹了你不能招惹的,回头吃苦的可是你自己。” 秦筝呐呐道:“陛下可劲儿管好自己的事。小的从前不认识那主儿,便多说了几句,招您伤心了?”说着,盯着夏候浅的眼睛,越发溢出笑来。 南宫淮懒得搭理他,没应他的话。 又这么过了会儿。 “景春小弟,你倒是伫在那儿干什么?”秦筝见景春一直傻站在那,实在看不过,便上前拉他:“这边是有洪水猛兽么?还怕有人吃了你不成?” 一拉一扯地,倒发现景春确实抗拒。 景春只僵着身体,脸上又不好推脱,更显为难。 南宫淮听他俩吵闹,便睁了眼一旁瞧着。 秦筝是起了心思,一股脑地坚持,手上拉人的力道更加大起来。景春也只能僵在那,连推搡的样子,也显得无奈。 南宫淮就这么静静地观着,见秦筝是存了心思找茬,微薄了怒:“秦筝,你何苦招他。他不愿就罢了。” 主子发了话,秦筝也识趣地放了手。他双手抱在胸前,倒没离开景春,只站在他身旁。 景春不想理他,侧过脸看着别处。 两人间的气氛十分诡异。 四个人如此这般,话也不多,交流甚少地,处了一夜。 第二日,进了城,投宿了间小店。算是为明日的路程储备些气力。 四个人只要了两间房,南宫淮自是和景春一间。另开了一间在隔壁的,住的是夏候浅和秦筝。 夏候浅早早地拿了银子出门采备干粮了,秦筝也不闲着,四下跟线人打听消息去了。只余了另外两位,真正清闲。 午饭时间,南宫淮叫了几个小菜,清清淡淡的,由店小二送上了楼。 景春照旧不发一语,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离着饭桌倒有十几步距离。 南宫淮沉默地吃着,汤菜都快见底了,才道:“你这几日只吃干粮,倒真不怕饿着?” 景春只手撑着下巴,瞧着窗外:“主子莫操心,景春饿不着自己。” “今早可把你累着了,真不吃点热食?”放下手中碗筷,南宫淮决定得把事情了结了。再任着这人胡闹,非得憋出个好歹来。 想到今早,景春直腹诽:你个南宫淮!大白天的,脑子里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还没等他脸上的怪怨的表情淡去,一只手已经被南宫淮抓住了。 南宫淮轻轻一提,景春就不得不转脸对向他。 “昨晚上,看着那火,你可是怕了?”猛地一问,把景春的倔劲儿又逼上来了。景春只看着南宫淮,又是无言以对的样子。 “还以为好了?怎么还是那样……热的饭菜也不吃,尽吃那些冷了的东西……”话里有责怪,有心疼,只是景春分不出真假罢了。 被南宫淮握住的手腕,微微颤了一颤。但景春眼里抹了绝决,笃定了是不会答出一句的。 南宫淮没辙,叹气般松了手:“你就打算一直跟我耗下去?” 景春心里松了防备,以为南宫淮不再追问了。正要转头继续盯着窗外发呆。 “呜……”怎料南宫淮双手按了他的肩,硬是没让他转过脸。更让人费解的,是南宫淮向前一倾,狠狠地吻上了景春的唇。 两人的唇俱是冰凉的,气息吞吐也都偎着寒气。景春心里一惊,就要挣扎。 南宫淮倒是很快地离开了,笑着看景春一脸诧异:“叫人煨了粥,如今放凉了,快去乖乖吃了。”半哄半闹地,脸上始终是宠着的表情。 景春的怒意就卡在喉咙里,想要拒绝的话,一句也蹦不出口。身子早被那一吻弄得不知该如何反映,被南宫淮轻轻一拉,就带着站了起来。 被半推半就着坐在了饭桌边,等南宫淮拿着汤匙将粥递到嘴边时,景春才蓦然反映过来。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是怕了他了。 于是,开了口,任他一勺一勺地喂着。两人倒难得没有剑拔弩张。 【3】 四人再上路时,天色却将晚不晚。夏候浅急着驾车,马车颠簸晃动得利害,坐在里头的三人真是活受了罪。想睡个觉,也睡不安稳。 无奈,三个人都睁着眼睛醒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里都聚着怨气。 忽然,来了个急刹车。车里三人更是被冲力撞得头晕眼花。 秦筝忍不住小宇宙爆发,拉开车门冲着夏候浅一顿乱吼:“你小子成心的吧!想弄死我们啊?” 哪知夏候浅压根不理他,对着秦筝身后稳丝不动坐着的南宫淮说:“主子,前面有一群难民逃难。今早出门的时候,就听街坊在传,说是张大人所在的州府近日闹山贼。” 南宫淮其实刚才被颠得也不轻,虽直挺挺站着,脑袋里还一团浆糊了。隐约听清了夏候浅的话,抬头看着秦筝,见秦筝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你打探的情报呢?” 秦筝狠狠瞪了眼夏候浅,怪他多事:“我正准备说呢?但马车晃得实在利害,一下子给忘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好像错都在夏候浅身上:“我调查过,那地界百年都不见有天灾,千年难得出人祸。突然有山贼,实在蹊跷。” 南宫淮点点头:“我也道张太傅选的地方,怎么可能如此多事。” 正说话间,不远处果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 景春自车内向外望去,见那些百姓成群结队。年幼的被父母抱着,年老的被小辈搀着,剩下的有些力气的妇女壮年们,便都是肩抗手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的确是逃难的景象。 南宫淮深思了几秒,下令道:“我总预感事情不妙,先赶路要紧。”说罢,等着秦筝回了车内,复将车门关上了。 马车行进速度愈加快了,但车里三人早没了刚才的不满,反而都有些神色紧张。 一路奔驰,不出两日,便到了张禹退休隐居后的青州府。 青州府地处偏西南,有山有水,远离尘嚣。经济不算发达,也可养活一方百姓。州府大人也算是张禹门生,政绩不算显赫,好歹两袖清风,是个廉洁的好官。 秦筝仗着秦楼当家的门面,轻轻松松便从州府大人那得知了张禹府邸的具体方位。 只不过,人家州府大人怎么说也是地方官,可不能随便放任几个外乡人在他的辖区内走动。 所以,当留在马车中的三人见到秦筝带着另外一个陌生人出现时,明显都出现了被什么东西噎住的表情。 相比之下,秦筝则表现得自然大气得多。他穿着件略有些泛旧的宝蓝色深衣,料子轻且薄,风一抚,偏然盈动:“这是青州州府大人栾宁仇。这三位,是我秦楼下属。”说到“下属”两字时,秦筝很不客气地看了看南宫淮。 不约而同地,景春和夏候浅也跟着瞄了瞄南宫淮的表情。 南宫淮感受到了三个人同时聚集起来的目光,微微翘着嘴角,低声道:“但听当家的指示。”一声“当家的”,直叫得秦筝后背发凉。 栾宁仇也是个老实孩子,听秦筝如此介绍,也就信以为真了。他没参加过殿试,自然无缘亲眼见到淮南帝。后来又长年在青州当官,离都城远自不说,身旁也没个见过市面的。倒真无从辨伪。 张禹府邸在州界边陲处,隐蔽于一片青山间。一行人驾着车马,在石径小路上慢慢摇着,别有番闲情。 秦筝、夏候浅和南宫淮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般,巴不得飞到张禹面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但碍着个天真无邪的栾宁仇,大家还真得装成没事人一样。 “栾大人……”被南宫淮灼灼的目光盯着越发心虚,秦筝觉得自己再当甩手掌柜,回去之后非得被凌迟处死不可。遂决定先下手为强:“先前在路上,看到许多难民逃难,都说是从你州内出去的。可有其事?” 栾宁仇脸色一变,尴尬不已:“不瞒秦大人,确是从我州内逃走的。不过算起来,也是小半个月前的事了。偏隅一方的小村落里闹了瘟疫,后来更有一伙山贼趁机打劫。好在张禹张大人携了我和几个手下前去查探,将山贼赶走后,也就无大事了。” 栾宁仇脸上十分难堪,略隐浮着自责:“听说青州向来安定,不知是不是本人不才,居然遭了这种事。那些个逃难的百姓,我已派了手下去寻,定会好生照顾。”说得情深意切,确有难过之心。 南宫淮和夏候浅堪堪地听着,因各自存了其他心思,对栾宁仇的“难过”也没多在意。景春更是,一路上本就算半个路人状态,这会也只是心内默默为路上见着的难民歉疚了星点。 只秦筝听得真切,瞧着栾宁仇的目光,也多藏了份安慰。他装作不经意地将手安抚地放在栾宁仇手背上,低声道:“莫要自责,也未见得是你的不对。” 栾宁仇甚是感激,抬眼瞅着秦筝,狠狠地点了下头。 【4】 张府修缮得十分简单,从正门看去,倒真不像前丞相的住所。 栾宁仇去应的门,小斯们显然经常见到这位州府大人,连忙地将人迎了进去。 张禹再次见到南宫淮,心内五味杂陈。本想着行跪拜之礼,没料到秦筝先说了句:“张大人可好呀!我携着几位秦楼的新人来看望您老人家。这隐蔽退休的生活,可还舒心?” 张禹心下明了,转而看着秦筝:“劳烦秦大人惦记,在青州住得很好。” 栾宁仇见大家都站在院内,急忙道:“各位有话屋里说。我去叫厨房备些菜饭。正巧着用晚膳的时辰了……”说罢,倒像是主人家的去张罗了。 张禹会心一笑,对着南宫淮说:“陛下可见笑了,宁仇这小子,单纯。” 南宫淮心内一下想不出应对的词,脸上倒略有些受伤的样子。张禹的语气,很多年前,也曾这么说过自己。 上了饭桌,几个人都落了座。栾宁仇依旧前前后后地忙着置菜,偶尔秦筝会去帮忙,余下四人也就安安静静地等着。 菜齐了,大家也就动筷了。 偶尔小饮几杯清酒,略夹几个小菜。闲谈间,气氛宜人。 景春见南宫淮有一下没一下地瞅自己,眼睛里满是警告的意味。也就硬着头皮,乖乖地吃着菜饭,没再当“神仙”。 宴席用了大半,天色也晚了。栾宁仇先行告辞,由秦筝送到了门边。秦筝回来时,见夏候浅站在门槛处,奇怪道:“你不去屋内守着你的陛下,伫这儿干嘛?” 夏候浅似笑非笑地:“你对栾宁仇可真上心?”微微上挑的眼睛,活脱脱像几天前秦筝挑破他心事的时候。秦筝有些气急败坏,“哼”了声,把头向边上一扭:“要你多管闲事。” 夏候浅也没再接话,只看着秦筝。好半天,看得秦筝心里毛毛的,才说:“进屋吧!” 屋内,下人们刚收拾好饭桌,正忙着退下。 张禹拉着南宫淮准备进内屋商议,景春却突然上前止了他。南宫淮正奇怪景春的异举,景春却先行了一揖,道:“张大人,可容景儿给您把一脉?” 话来的突兀,要求也诡异。 南宫淮正想发怒,喝景春回去。 倒是张禹,“哈哈”地笑了两声:“听闻你娘从小便把景差的本事都交给了你,如今看来,还真不假。差儿医术可是一绝,你的又怎样?” 南宫淮立刻就想起前些日子,景春恨恨地盯着自己说的话。 ——南宫淮你给我听好了!我景春这辈子都在学着舅舅!!我景春这辈子,都只会学舅舅! 心内,略有些在意,却也说不出个所以。 景春一搭手,正要下脉。张禹却不着风声地挽拒了:“别瞎操心了,老朽中了毒,没药可救。” 话一出,惊得景春和南淮都暂时失了反应。 就连刚进门的秦筝和夏候浅,也怔怔地说不出话。 只张禹开了口:“淮儿,扶我回屋吧!有些话,想同你谈谈。” 南宫淮自微怔中回过神来,听到张禹开口要求,下意识地就应了。随后便跟着张禹进了偏院内的卧房。 南宫淮将张禹扶到榻上,张禹也难得安心被南宫淮服侍,笑着说:“淮儿可好久没这么听话了?” 南宫淮只笑:“师傅打趣我,小时候,淮儿可天天粘着师傅的。” 南宫淮自打记事起,便是师从张禹。直到后来称帝,两人才渐渐生疏了。 “好好好!”张禹笑得开心,皱纹都聚在眼角、嘴角边:“那你老实地回答为师……” 南宫淮挪了凳子坐在张禹床边,听得仔细。 “你是多久知道的?你不是万俟奉天的儿子?” 万俟奉天,万俟家族掌权时代最后一位君主。万俟禾烈的生父。 南宫淮深深吸了口气,神情倒是淡漠得很,仿佛这件事在他心中,早已尘埃落定,激不起任何情绪:“上官鸿死后,您把秦楼交予我打理。就那时,让秦筝去打听到的。秦筝不熟悉我们以前的事,办起事来,客观许多。” 张禹听后,笑容淡了些:“淮儿聪明了,怪不得上官鸿的事情之后,你告诉为师——‘天下已是淮儿的了,姓谁名谁,淮儿不看重。’”顿了下,似在思索,复又说道:“为师和差儿那样骗你,你可有怨?” 南宫淮不自觉地就笑了,嘴角边溢着温情,心里忆着他人:“师傅,淮儿自是不怪的。差儿么?以前对他有愧,觉得是自己的父亲害死了他的家人。所以两人相处间,我心里总是难受着。也怕差儿难受。如今,知道真相,反而松了口气。” 说着说着,笑得更深了:“我权当他以前是在撒娇。他父母家人被奸人所害,他却连个诉苦的地儿也没有。只有对我,偶尔发个脾气……我倒是心甘情愿。” 张禹见南宫淮笑得温情,心中有欣喜也有难过。他与景差,灭了南宫家,是为公。灭了万俟家,是为私。两个人都是在公私间无法舍弃,最后将仇恨给予了南宫淮一人。 而门外,悄然站着的景春。此时,心下溢着满满的酸涩。不知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还是为了…… 忽然,肩上一重。景春吓得转身,却见秦筝站在自己身后,淡淡地笑着,道:“景家小子,可听够了?” 是啊……那么多前尘过往,自己可算是听够了。 第十七章:张禹 【1】 凤尾竹绕成的小径间,绿荫柔柔,风声细细。纵使三月间的风夹着些微热,也能被青青嫩叶给消弥了。 万俟禾烈挥退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众奴人,将身披的黑袍系得紧了些。四散的发丝被一根竹木簪子绕在了颈后,不至于太碍事。 几位官员从西疆王阁中急匆匆走出,远远见到万俟禾烈,立刻止了步子单膝跪地道:“参见蛊师大人。” 万俟禾烈看也没来得及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几人,敷衍地一句:“嗯。”就打发掉了。 他迈着急快的步子进入内殿,还未撩开珠帘,只听见里面传来玉碟石盆摔得粉碎的声音。万俟禾烈脚步一滞,极用力地吸了口气,才掀开帘子。 入眼的是盛怒中的朱云。他站在殿中央,一干侍候的奴仆们跪了满满一地。那些奴人们见到万俟禾烈,仿佛见到救星般,连连喊道:“参见蛊师大人。” 万俟禾烈在来之前就料到了朱云的发火,但亲眼见时,依旧心下惊悸。他使了使眼色,那些奴人们就如同逃命般地,齐刷刷溜掉了。 朱云也注意到了万俟禾烈,他双眼埋着火种,牙狠狠地咬着。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不是向我保证过,张禹一定会死么?” 万俟禾烈惊道:“我那毒无药可解,他虽未在南宫淮一行人到之前死掉。但是,肯定是无法保全性命的!” 朱云依旧不信:“你莫要耍我?墨哈可是向我保证过了,一定会助我。你呢?” 面对朱云一再的疑问,万俟禾烈终于是着急了。他顾不得许多地跑上前扯住朱云的衣袖:“我与王上派了那么多将士去乔装盗贼,目的就是为了下那剂毒药。你放一百个心,张禹命不久已。” 朱云似信非信,低眼见万俟禾烈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紧得泛白,心里微安了心:“万俟禾烈!只这一次,最后一次,你帮我。若还是不成,朱云我便放下了。”字字恳切,他拉过万俟禾烈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处:“我允你,这是最后一次。” 万俟禾烈对于朱云突然转变的态度还一时反应不过。却只觉唇上一热,呼吸稍滞。他下意识微张了嘴,想要攫取些空气来呼吸。哪知朱云的浅吻逐渐转深,两人缠绵在一起,竟都有些把持不住。 朱云的气息越发灼热,禁不住对着万俟禾烈上下其手。须臾,万俟禾烈的衣物已脱了大半。 另一边,万俟禾烈也迷了神志,手越发不规矩地探进朱云内衫,触到了那块怕是要永远留在朱云胸口上的烙疤。他心中一痛,眼神清明起来。 两人虽正吻得天昏地暗,万俟禾烈片刻的冷静却也刹那间浇灭了朱云的迷乱。朱云微疑惑地看着万俟禾烈,勾唇笑道:“怎么?不喜欢?” 万俟禾烈颊间羞红,伸手推着朱云离自己远了一些。发间的簪子因着推力落到了地上,黑发立刻又散了开,几缕发丝还粘在了朱云的面庞上:“我来之前,王上要我传话给你。说是派出去的细作回报,查到了之前张禹一直联络的人。” 万俟禾烈这下才算真正笑开了,他揽过万俟禾烈的腰,在唇边轻啄了一下:“好禾烈,不惘朱云大哥疼你。” 暧昧不清的话语,突突地扎进万俟禾烈心里。他明知朱云定不是真心,却还是隐隐期望。直到朱云吻上他的脖颈,那湿滑的触感激得他全身一颤。他急道:“王上那边?” 只闻朱云浅浅笑道:“先把这里的事干了,再管其他!” 道是朱帘微风动,笑颜迷人醉。 【2】 自那日张禹的病情被景春挑破,张禹也就没再假装逞能,依着景春的话,整日枕在榻间。景春细心制了几副方子,一日三餐的亲自熬好,端到张禹房里。 小灶上的药罐被炭火煨得“嗡嗡”响,冒着的白气扑到景春脸上,景春一热,伸手正准备拭汗。另一只手,却先一步伸了过来,帮自己擦净了额上的汗渍。 景春回身去看,是南宫淮正定定地瞧着自个儿:“没料到,你不仅箭术好,医术也不差。” 景春慢慢抿了一下唇,又开口说道:“还有一样,陛下可忘了提。” 投壶那日,南宫淮取笑过的——“还以为你只有床上功夫……” 南宫淮似想起来了,不禁莞尔:“你倒是记仇。” 景春也跟着笑,笑得清淡,话却记得清晰:“是景春小肚鸡肠了。” 瞬间,南宫淮就接不下话了。他尴尬了一会,用手指了指药:“我就来看看,药好了没?” 景春也没再纠缠,像是刚才的对话无从发生过般:“快了,这就送去。” 南宫淮“嗯”了声,便走了。景春,也还是继续用扇子煽着他的药,任着热气腾腾。 虽有景春细心的照料,张禹的身子也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他身上的毒,景春查遍了手边的医术书,也无从下手。毒性不强,但虚耗着张禹的气力,对一个过六旬的老者来说,也是致命的。 以前,张禹身体健朗时,看上去像个四十多岁的壮年。但这一病,就暴露出了他所该有的年纪。白发和皱纹仿佛一夜间描摹在了他的身体上,再也消不掉,去不了了。 栾宁仇也当真有心,知道消息后,每日每日地来探望。入夜时分,就由秦筝送着出了门。只是,见天地,栾宁仇面上的表情一日沉似一日。 这天,栾宁仇府上有事,来得晚了。刚踏入院门,就听闻一阵琴声。 院内,秦筝在几簇吐了新芽的盆景前摆了方石桌。他将随身带着的琴架上,细细轻轻地演奏着。琴声低婉,悠悠,每一弹每一拨,都能撩进人的心里。 栾宁仇呆呆地听着,眼里看到的秦筝,越发模糊起来。记忆中,这场景,熟悉至斯。 琴声渐收,栾宁仇也回了神。他刚要起步进院,院内就传来急促的咳嗽声,又重又急,仿佛断不开,止不住。 栾宁仇脸上悲苦,秦筝走到他身边了,他也还未觉。 “景家小子说了,怕是过不了今晚。你若愿意,就留下来吧!”秦筝用手轻轻碰了碰栾宁仇的左臂。栾宁仇一颤,看是秦筝,紧绷的身子又颓了下去。 夏候浅自张禹卧房里出来,脸色也很是不好。见院内站着的两人,留心看了看,后又去了厨房。 而卧房内,张禹好容易止了咳,气力消尽了大半。 南宫淮扶着张禹又躺回了床上,仍是乖乖地守在床边。他几日不寐,神色疲累,但依旧透着王者之气,让旁边看着的人都无法劝上一句。 张禹见南宫淮眼中充血,心中动情:“差儿和窦姬不都交了你么?叫你‘无心、无情、无意’,你怎么一夜间又都还了回去。是让老朽死也不甘心么?” 南宫淮将张禹的被子盖严了一点:“淮儿我可没伤心,只做做样子。您放心,等您走了,淮儿保证不留一滴眼泪。”他话间含笑,倒真有副“白眼狼”的样子。 张禹却好像了了桩心事,神色安然地靠在枕上,半坐着身子:“之前跟你提到的人,你可都记好了?” 南宫淮在点头之前,先看了看四周。屋里仅有景春在,他几日劳累,早倚着椅子睡熟了。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南宫淮才重点了点头:“淮儿对他也还有些印象,但是,当年他不肯帮我,今日……”说着说着,犹疑起来。 张禹止住他,低声道:“往日他不帮,是因为我和差儿。如今,你只想做个好皇帝,他定是会帮你的。 南宫淮猜不透张禹的把握倒有几分可信,但他依旧是点了头,然后安静地守着张禹。 夜里,烛火换了一盏又一盏。 院里明明风凉,却有两个人一直站着。 景春到了后半夜,惊得醒过来,见屋里烛火微暗,有一身影却守在床边动也不动。他便暗自等着。 天明了,夏候浅端着早饭进了屋,还没说话,就被景春拦下了。 两人都未再靠近床边。 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床边的人站了起来。 南宫淮退了几步,缓缓地双膝下跪,磕了三个头。 床上,不知何时,张禹早已归去。 收拾遗物的时候,南宫淮发现了压在张禹枕下的一块墓牌。墓牌上只刻了两个字——婉儿。 婉儿之名,是前朝万俟奉天皇后之乳名。 张禹总说,他和景差“公私不分”。景差的“私”,大家都明白。而张禹的“私”却从未提起。 南宫淮悄悄地将那墓牌放到了张禹下葬的棺材里。 事后,只在张禹坟头的墓碑上多刻了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缝未嫁时。 【3】 万俟禾烈的宅院主卧被设计得异常宽敞,除了西疆风俗上必备的火塘外,其余空间都被留了出来,供万俟禾烈自己布置。 火塘,即在地面挖一个小坑,常年燃着火,预示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在火塘的四周,还会供奉先人的灵位。万俟禾烈房里的灵位牌上,只有四个字——万俟先祖。 朱云站在火塘边,凝神看着那灵位牌,皱了皱眉。 “你怎么来了?门外没人守着么?怎的不报信?”万俟禾烈自床上起来,绕过屏风,意外地发现了朱云。他衣物还未穿戴整齐,只草草在内衫外披了被褥。 朱云舒展了额头,浅浅笑着:“是谁早先说过,晚上等我的?” 万俟禾烈脸上一红,忆起此话的确出自自己口中。但那时只是调笑,又岂能当真的。 朱云见万俟禾烈害了羞,心下更是好笑。他走近他,见万俟禾烈怀中捂着一个小木盒,便试着拿了过来:“什么宝贝,睡觉还要抱着?”斜挑起一双好奇的眼睛。 木盒打开,里面蠕动着几只纯黑色的蛊虫,朱云的眉头不受控制地又皱了皱。 万俟禾烈怕朱云厌恶,一把又夺了回来,掩藏般放到窗边桌上的抽屉中。回头见朱云脸上并无异色,才道:“不是宝贝,只是这几日刚养成的成虫,需多看管。”一口气说完,看朱云脸色恢复了刚才淡淡含笑的样子,才松了口气。 朱云也未追究,快走几步到万俟禾烈跟前,先来了个毫无预兆的深吻。 万俟禾烈一下懵了,等他想要抗拒时,四肢早被朱云巧妙地钳制住了。 万俟禾烈难堪地低吼了句:“奶奶的朱云!猴急什么?” 被万俟禾烈这样说,朱云不觉有气,反而更加想笑:“你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变身小痞子了?往日那副傲气的样子,都是装的么?” 万俟禾烈心道说不过他,识相地闭了嘴。 纠缠中,竟是撞倒翻了屏风,两人齐齐倒在了床上。 万俟禾烈的床比平常尺寸稍大,躺了两个人完全不觉拥挤。再加上顶端吊着的帘帐够厚够长,竟是将两人包裹了起来。 呼吸在摩擦间渐渐急促和沉重,吞吐的热气中,慢慢浮上了银靡的味道。 万俟禾烈的衣服被朱云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他迷蒙间,隐隐觉得下身发热难受,禁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朱云见状,随便帮万俟禾烈套弄了几下,便见万俟禾烈酸软了身子。 情事一开始,朱云就如发了狂的野兽。起先,万俟禾烈还能感知到些微的快感,到了后来,他越发难受和疼痛起来。他抑制着身体的痉挛,抗拒地想要挣脱朱云。但这一举动,更是触怒了神志逐渐模糊的朱云,得到的结果,是万俟禾烈被狠狠压在身下,承受更加猛烈的攻击。 再往后,万俟禾烈连声音都嘶哑了。他将脸完全埋进朱云胸前,止不住低低地哭起来。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绕在床梁上,一下一下敲进朱云心里。 等朱云真正反应过来时,身下的人只余一张挂满泪痕的脸,和微启呼吸的唇。 朱云心底浮起丝愧疚,脸上却未见得。 万俟禾烈拼了命地让自己保持清醒,满眼却只能微弱地感受到朱云深重的喘气声。他的手在空中扑腾了几下,摸上朱云的脸。 朱云有一瞬以为,万俟禾烈会下手给自己一耳光。他甚至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哪知,万俟禾烈只勉强地“呵呵”笑了两声:“朱云大哥,可是在生气么?” 朱云脸上惊愕,心底更是诧异,他回不上话,只能等万俟禾烈一句句地往下说。 “还是在着急?我让手下探过了,还暂时未传回消息来?我知道你一定在着急,着急着知道南宫淮他们的消息。 你对景差那么好,七年前他死的时候,禾烈就担心朱云大哥会伤心。后来听说你勾结了上官鸿想要造反,我想你肯定是太伤心了,才会做那样的事。 明明,以前听你说过。你们三人,很是要好。 朱云大哥,你是在等南宫淮道歉么?你并不想杀他,你只是……生气了吧?” 朱云听着听着,眼眶就泛上了水雾。他吓得一把推开毫无抵抗力的万俟禾烈,逃命似的跑出了房间。 万俟禾烈就一个人独自躺在稍显宽大的床上,全身上下,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他呆滞地盯着床顶,见那挂帐的钩子好似松动了。他试探般地轻轻一扯手边的帘帐,却居然将整个帐子都拉了下来。嘭地一下,将他整个盖住了。 【4】 西疆王宫阁内。 今日是墨哈爱妃的生辰,虽不用大肆庆典,但也需小小祝贺。墨哈邀了这位爱妃,下令让舞班排了出新舞,此刻正在殿内上演。 铜锣叮铃,舞人婀娜。 那位爱妃看得欢喜,又为墨哈的上心而受宠若惊。她依偎着墨哈,对着满桌的美食,与满眼的“美景”,喜不甚收。 正舞到高朝,门外侍卫进来禀报,说是万俟蛊师求见。 墨哈怀里抱着爱妃,笑看着众伶人的表演,竟是没有理会侍卫的传声。等到舞毕,爱妃也识趣地提出要退下时,墨哈却说:“莫忙,再舞一遍。” 于是,歌笙再起。 爱妃此时终是查究到了异象,她已不像初时般自在欣喜,而是端正地坐着,小心谨慎。 当侍卫再次传报时,墨哈盯着坐下的舞人们深思了许久。 “让他进来。”一拖再拖,才准了。 万俟禾烈进殿时,脸色不好。他脸上憋着怒意,步伐生风,一步快过一步。 “参见王上。”说话时,万俟禾烈高仰着头颅,没依理下跪。墨哈很专注地盯着他,见万俟禾烈腮帮子紧绷着,便好似可以看到他紧咬着的牙齿。墨哈觉得有些无奈了。 “禾烈要求见本王,所谓何事啊?”墨哈伸手一揽,爱妃又重新在怀。 万俟禾烈很小幅度地翻了个白眼,自个儿嘟囔了几声。 墨哈只能看到万俟禾烈上下移动的喉结,其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他的不耐烦更甚了,薄怒地说道:“禾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万俟禾烈先吸口气,将心情平静:“王上,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先静观朱云的行动,暂不联络燕赵国么?”他虽字字说得无起伏,但咬字渐渐加狠,明明是怒不可支。 墨哈领会了他的来意,微“唉”了声:“是与你说好了,我也没有联络燕赵国。只不过是平日正常的邦交信件,你怎么如此过激?” 万俟禾烈听墨哈说的平常,心里也有些犯嘀咕:“王上,禾烈知道此事不仅关系到自己的利益,也关系到了西疆的利益。但我既答应了朱云,也不可反悔。” 墨哈听了,大笑三声“哈哈哈”:“知道蛊师对朱云朱大将军情深不悔,本王和爱妃可是羡慕不已。” 语气虽是平常的语气,话却不是平常王上能说出的话。 殿内其他人都感觉到了一阵阵的诡异,连正舞蹈的伶人们,都将舞步收敛了些。众人连个呼吸也不敢有太大动作,全都专心志致地等待屋内两位主子的动向。 “墨哈!!我们早有了交易,你莫要忘了!”万俟禾烈一急,直接叫了墨哈的名讳。 墨哈双眼一瞪,抑制了半天自己想要翻桌的冲动:“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与我交易的那人,是万俟奉天的儿子,是想要南宫御宇一家配葬的万俟家小公子!”墨哈说话时的表情,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怒发冲冠。 万俟禾烈被墨哈瞬间爆发的怒气微怔了下,他一时语塞,皱眉抿唇。 墨哈平复了一下情绪:“禾烈小侄,我知道你如今没有如何想要那淮南国的王位。但既然你还活着,还活在我西疆,南宫淮那小子不可能没有动作。再加上朱云!我倒觉得可笑,那小子明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念,又怎么可能真把南宫淮怎么样?你只顾担心着他,倒真把墨哈叔叔,和西疆的命运前途都抛了么?” 万俟禾烈知道墨哈话在理。他明白墨哈要做的,只是出于一个西疆王的义务,无非对错。他反驳不了一个字,但内心又极度地不认同。他从内心抗拒着那个未来,那个可能发生的一切。 “墨哈叔叔只能答应你,若朱云真能帮我们钳制住南宫淮,本王自不会有什么动静。但若没有……本王也只是出于自保。” 墨哈直直地盯着万俟禾烈,气息自周围压迫地袭来。 万俟禾烈仿佛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他咬着唇,牙齿在唇上反复碾压,都快见了血。 “噗通”,万俟禾烈双膝下跪:“禾烈知错了。那蛊虫已经成年,随时可为王上效命!” 万俟禾烈想起昨晚朱云看到他盒中蛊虫的反应,想起昨晚朱云的疯狂,更想到第一次见朱云时,那个在滂沱大雨的夜晚只被月光照出了个轮廓来的身影。 王座上墨哈满意地微笑,点头道:“你明白就好。” 第十八章:严子陵 【1】 青州府微曦初光时,一驾马车摇摇到了处绿树翠荫处。 栾宁仇最先跳下了马车,将手里一尺素笺展开来,里面写着一行字,正是张禹的遗墨——青州府处,绿潭池畔。 他手心略颤,反复核对了好几遍,才下决心般地对车里人回道:“主子,若不出错,张大人所指,的确就是此处。” 在张禹中毒的日子里,栾宁仇每日都会到访。就算他再傻再呆,也能觉察出南宫淮的身份。刚明白的那阵子,他吓得见到南宫淮就躲。最后弄得南宫淮都看不过眼,才叫秦筝出面去解释。 也不知秦筝怎么说的,第二天,栾宁仇就大大方方地,没再东躲西藏了。 南宫淮从车里下来,回头拉了把也正准备下车的景春。景春微一惊,倒也乖乖地伸手任南宫淮拉着。 所有人都下了车,南宫淮接过张禹的素绸,对栾宁仇简单道了谢。接着回过身来,下令道:“夏候大哥就与秦筝和栾大人守在此地。一天后若不见我们回来,就按着先前的计划行事。” 夏候浅等人微一俯首:“是。” 南宫淮交待完后,便与景春向密林处走去。 余下三人待在原地,只远远目送。等南宫淮与景春身影渐渐隐去,栾宁仇才似松了好大口气般放软了紧张的身体。 秦筝瞧栾宁仇这般,哧哧笑道:“怎么,觉得我能与皇上一起,特别地不可思议么?” 夏候浅觉得秦筝此话不妥,正要出言说他几句。 哪知,栾宁仇反应奇快:“没。反而觉得,秦筝该有这样的出息。”他说完后,甜甜地挂着张笑脸望着秦筝。秦筝心里一下小鹿乱撞,脸迅速地烧起来。 如此这般的失态,都被夏候浅瞧了去。夏候浅提着嘴角,手扶在配剑上,斜倚在马车边。一副抱手看戏般的旁人姿态。 【2】 绿波嫣然青山间,烟烟渺渺幻梦船。 通过枝叶密布的林道,尽头处是豁然开阔出的一片天地。只见最中央处湖光粼粼,乃是广阔的天然湖泊。湖心建有一亭,四周并无可进入之桥道,亭四周如纱般笼罩着青白烟雾,恍恍惚什么也看不明晰。 更奇的是,自湖心亭看去,近太阳初升之地,有一巍峨耸立的山峦。峰高直入云宵,挺立好比古松。 景春亦步亦趋地跟在南宫淮侧身后,感觉四周静谧得如同没有活物。景色虽奇且美,但隐隐约约透出诡秘来。 “抓紧我!”正陷于思索中的景春,觉得手臂被人一拽,整个人就栽进了南宫淮的臂怀中。他听到南宫淮的命令声,惊得一下子抓住了南宫淮的服袍。 然后,是呼哧哧的风声。身体腾空而起,景春视线里四周的风景天旋地转、忽上忽下。南宫淮竟抱着他,从水面上蜻蜓点水般地跃过,直直跳入了湖中心的亭台。 南宫淮双脚落地的刹那,远处那座山峦似乎微微松动,发出了些微的石缝磨合声。 景春正细耳去听,想辨个究竟。不料,南宫淮一个狠劲,扯着他一起,跪在了地上。景春被南宫淮此举吓得不轻,正愣愣地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南宫淮。 南宫淮此时只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如同参见将领元帅般地跪在亭台中央。还不及景春缓过神来,南宫淮便脱口而出,道:“淮儿携景春前来看望严老,可否有幸得以一见?” 亭台周围水波澜澜,以此亭为中心漾起了一圈圈涟漪。空气在一片沉静中略顿了阵,渐渐又浮动起来,还捎带上了一个人声:“你,我是早不想见了。但你边上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子,见着眼熟。但我知道不是景差,带上前让我瞧瞧吧……景家何时又多了一个后人?” 南宫淮站起来,侧身见着景春满脸疑惑更深了。他不禁一笑,扯了扯发呆中的景春。景春被南宫淮一扯,习惯性地又抓上了他的衣服。 又是一跃,这次,他们落脚的地点换到了那座直挺的山峰前。 近看才发现,山底有个石洞,沿着洞口向里望去,明明灭灭可看到火光。 景春本想走进去,但见南宫淮停在洞口动也没动,他也就没敢上前。 一阵听似车辙辘辘的声音由远及近,景春费了好大劲,才看清楚是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缓缓向他们行来。 那人白衣素裹,头戴了顶四面围纱的斗笠,只能大约看出容貌——光听声音,觉得上了年纪,怎么说也比张禹张大人长了几岁。但近处瞧见身姿,又完全不显老态。 白衣人坐在轮椅上,仅靠双手推动椅轮转动。他将轮椅推到景春面前,说道:“严某全名严子陵,还问公子如何称呼?” 景春暗叹,话虽是死物,但从此人口中说出却能让听的人模糊地觉得此人在笑。就如同他的面容,在白纱中看不透却能给你个大概的猜想。 景春听到问话,又见南宫淮待此人如此敬重,连忙谦恭地弯腰行礼道:“不敢枉言,小的名唤景春。” 严子陵没有马上接话,倒是沉默了阵,更像是在思考:“果然是景云熙的儿孙,染浊世而独清?”他的话带着疑问的口气,似陈述又似讽刺。 景春一时答不上话。 轮椅吱吱地又转向了南宫淮:“严某说过,陛下的请求恕严某不能答应。” 南宫淮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然后依然静静地站着。 严子陵低声笑了两下,手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拍着:“你若执意,严某也不能拿你怎样。只不过,你不能光傻傻地站在这……还需……” 话还未尽,南宫淮就抱拳道:“淮儿献丑了。”随后,轻点一下地面,纵身飞到了来时的湖心亭中。 悠悠雅雅的笛声遥遥奏响,飘然回荡在烟波缭绕的湖中,如梦似幻。 严子陵依旧用手指在轮椅的扶手处打着节拍,动情处,甚至跟着笛声哼起了小曲。 曲子一直响着,转转绕绕,似近似远。 “景春,你可知为何这亭子四周没有任何桥路?”曲声依旧,严子陵却问了别的话。 景春只摇了摇头,他确是不知的。 “断了桥路,是防止别人进这山中寻我。原先,是有桥的,但自景差和张禹来过,便都拆了。”严子陵忆起了往事,话音听着悠远了许多:“我与你外公景云熙景大将军是故交,也与他同朝为官。你们景家被奸人所害,落得家破人亡,严某也是伤极。” 话中伤感,伴着南宫淮的笛声,更加动人:“但是,要我辅佐南宫淮称帝,我却有所顾虑。那时的景差和张禹,只想要个假皇帝,一个不是南宫家,更不是万俟家的皇帝。一位傀儡,一件器物,一个虚职。那时,你舅舅景差跪在亭里,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是被人抬着回去的。” 话越说越多,景春却还是抓不到一点目的。 “淮儿奏笛很好听,从前我就爱听。”最后一句完全没有连接的话,说的时候,景春却察觉到了严子陵看着自己的眼神。 隔着纱,隔着面,隔着一切可辨识的物件。景春却似乎知道严子陵想要说些什么。他大着胆子回身直望着严子陵:“我进宫,原本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已逝,我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但恨也罢,怨也罢,我却发现我身边还有伊宫姑姑一人。但若是陛下的话,却是舅舅死了,张大人也死了……” 严子陵是否满意自己的回答,景春不知。但严子陵看自己的目光的确柔和了几分,然后景春听到他大声冲着湖心喊道:“陛下对这天下,怎么想?” 这一喊,喊得突兀。但奏笛的人却是恰如其分地停下了,南宫淮的回答沉沉袭来:“淮儿只知道,自记事起,我便是这天下的皇帝。” 严子陵又笑了两声,这次的笑,让一旁提心吊胆的景春无来由地松了口气。 “淮儿的笛声果真好,继续奏吧!”紧接着的,是如此一句话。 笛声果然又响起来了,严子陵还是打着拍子。他偶尔还是会哼几句,但更多的时候,是专心地听着。 【3】 笛声渐收,南宫淮眉目间神色轻松地笑了笑。 他没想到,本来带景春来只是碰碰运气,居然真有些效果。他站在湖心亭上,眼前只有漫天的大雾。天色已暗,想要看清岸上山前的一切,已是无望。 他收了笛,提脚准备回岸。 空气中突然散出了一股异味,初时闻上去只是淡淡的花香。但春还未醒,哪来的花香。南宫淮心内警铃大作,急着想要快些去查探景春和严子陵的情况。 哪知骤然间地动山摇,湖中水浪翻滚,连绵不断地向亭中漫淹。 南宫淮用手心抵住一个亭杆暂时稳住了自己的身体,却又发现自己脚下虚软,有中毒的征兆。他已经猜到了来人,微愠怒。 只是,他身上无力,又是在无桥无路的湖中央。他心头火急,从来没有一刻觉得如此措手不及。 山峦崩塌时毫无预兆,让正等着南宫淮的景春和严子陵一时手忙脚乱。 景春顾不得去思考原因,眼急手快地推着严子陵的轮椅,寻了个暂时安全的角落躲着。 山上的石头被炸开般纷纷滚落到山下,又沿路一直滚进了湖里。湖水一浪一浪地翻腾起来,石块依旧“前仆后继”般地没有停歇。 严子陵声音发紧,道:“看来像是人为的。景春,你可有头绪是谁?” 景春也疑心:“知道陛下和我来此地的,确无几人,且都可信。您与陛下的渊源,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思绪里突然闯进一人,惊得景春落了话头。 严子陵被景春半怔半愣的弄得糊涂,但他久未与外界联络,倒真不知道会有谁做出此事。 两人正说着,自残存的山石间就显现出了一群人影。领头的人,严子陵自是没有见过的。而景春,虽不曾真正见上一面,但那人的穿着神态汇聚在他脑海里,独独得出了一个名字——万俟禾烈。 来者,正是万俟家的唯一后裔! 自朱云到了西疆,就催着他派人去寻与张禹有所联络的严子陵。严子陵是万俟奉天在位时难得的治国奇才,万俟国灭后,张禹一直想要请退隐后的严子陵出山,辅佐南宫淮。 能人贤士,从古就是君王必争之物。 万俟禾烈带了若干西疆的勇士,几日前就在附近埋伏。朱云的意思是要他将严子陵活捉回西疆,能收为己用最好,若不能,也不可叫南宫淮他们拣了便宜。但那日与墨哈私谈,墨哈却没朱云那么心慈,此人,必是要杀掉的。 万俟禾烈看着眼前两人,反倒一时拿不定主意。 万俟禾烈事先散在空气中的毒粉越来越浓,之前没服过解药的,此时必定全身无力。景春和严子陵都有所发觉,眼看形势于自己这方越来越不利。 轰隆一响,新一轮的山裂又开始了。 万俟禾烈与手下们被地面的震动逼得倒退几步。他心内觉得不妙,方才埋的炸药应用尽,怎么山内还在落石。正疑惑着,负责掩埋火药的手下便附到万俟禾烈耳边低声道:“蛊师,怕是火药用得猛了,这山是要保不住了。” 万俟禾烈猛瞪此人一眼,怪他办事不小心:“那还磨蹭什么,把轮椅上的人先抓了!!” “是。”此人也觉愧疚,答得飞快。 “那另一人?”边上有人提道:“是要……”比了个杀招。 万俟禾烈犹豫了一下,再看向景春,心中情绪翻涌:“杀不得!那人是朱将军的公子,你们莫要动他分毫。” “得命。”几人齐道。说罢,便分批跃过山石,向严子陵的方向袭去。 几人身上都有些功夫,虽因着地势和山体的抖动而有所滞后,但比起旁人来自是敏捷许多。 景春和严子陵只见山缝石落间几个黑影一起一落,离自己越发近了。景春在一旁的山野地中拣了根断枝,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却是空有架势毫无力气。他叹了口气,但还是下了决心:“严大人,景春先将您掩在草丛间,您莫要出声。我尽力先将人挡住!” 严子陵当然知道景春此举形同送死,但他废人一个,心下虽急,却爱莫能助。 景春将严子陵推到了堆杂草间,自己再回转过身,果见那几个人影靠得近了。 几人手上持着兵刃,在空中呼啦啦挥舞着,连带刮过的风都猛了。景春判别着其中功力最差的一个,将手上断枝一旋,直朝那人击去。 几人得了命令不能伤景春,见景春求死般只拿着根木头冲过来,都不约而同地将刀尖避开了。景春也是一愣,但来不及多想,断枝再转,只追着先前看准的那人不放。 万俟禾烈站在高处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的手下与景春缠斗,却是没一人上前捊了严子陵。他只叹手下各个猪般脑子,气得一跺脚。 “非得让我亲自动手不可!”万俟禾烈提剑,越过山石朝山下奔去。但他武功最是不济,一路下山,险象环生:“你们几个,忙着跟个小孩子打什么!先把人给抓了!”还未真正到山底,万俟禾烈就急得叫起来。 几个人这才反应过来,留了那功夫最弱的,其余的人便调转方向去寻严子陵。 景春见眼前变动,也是一气。他也顾不上再与之前的人纠缠,眼看就要去追其余的人。反正他是明白了,万俟禾烈不想要他的命,更不想伤他。 再一阵天崩地裂,眼前山峦竟是从中间裂出一道口子。更不巧的是,万俟禾烈正站在那道口子中间,此时躲闪不及,看是要掉进那道缝里! “小心。”万俟禾烈被人使劲一拽,才免于丧命。他听到说话的声音很是陌生,知道救自己的不是熟悉的人,警觉地刀锋上扬,回身抵住来人脖颈。 景春一阵气结:“我好心救你!你还想要杀我?” 万俟禾烈看到是景春,也是傻住。 地面再一次震裂,万俟禾烈和景春所站的岩石整块地自山体间脱落。 “蛊师小心!”这回,换山下那堆人着急了。他们被分散了注意力,倒是没去管就藏在他们近前的严子陵。 【4】 眼见着万俟禾烈和景春的身影消失在一堆碎石间,那几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好在有人懂事,即刻分配道:“你和你,上去看看!剩下的跟着我,先把要抓的人找到!” 刚吩咐下去,那人却觉得脖间一阵猛力袭来,顷刻失去了意识。 剩下的人目瞪口呆地瞧他倒下去,只见他身后站着一人,身姿潇洒,挺拔如松。 但其实,此刻手拿玉笛当作武器的南宫淮,却是连呼吸都不顺畅。 其余的人当然不会傻站着,见来者不善,又是淮南国的君主,于是杀心渐起。摆好阵势,整整围了南宫淮一圈。 南宫淮当然不会如此鲁莽,逞匹夫之勇。他沉稳地站在圈内,将玉笛负于手中。 呯呯乓乓,兵戎相见之后。围着南宫淮的人愈见愈少,只有伫立于其中的南宫淮,依然英挺身姿,稳丝未动。 一阵杀戮,血溅三尺开外。却是夏候浅提剑封喉,血染衣衫。 “属下接到密报,即刻赶来,望陛下无恙!”还是那句话,还是那个人,救的,也还是那条命。 南宫淮微笑地朝夏候浅点点头,又侧过身,看到不远处草丛间严子陵被一同赶来的秦筝推了出来。严子陵手中多了只巴掌大的青色小鸟,叽叽地叫着,爪子处系着一个小小的竹筒。严子陵低头用手顺着那鸟的羽毛,看上去很是宠爱。 秦筝却是一脸惊魂未定:“还好陛下记得召唤此鸟的曲子,要不……”想一想,心内也跳得慌。 南宫淮却地抬头向景春和万俟禾烈消失的地方望得出神。半晌,回身走到严子陵面前:“请严老恕罪,淮儿怕是要先去办些杂事,夏候浅夏大哥和秦筝小弟会先护您上路。”他用词谦卑,但话语决绝。 说罢,用手一拍随后走来的夏候浅肩侧:“夏候大哥,有劳!”然后提脚几个跃身,消失在了一片乱石堆中。 反倒是一旁看着的秦筝,急了:“我说夏候浅,你也不去护着!” 夏候浅只笑:“早些上官鸿的事情时,我也说了与你相似的话。但那时,张大人却说——‘那是淮儿的旧事,该由他自己解决。’”他当然想追,想确保那人平安。却奈何,他始终是局外人一个。 秦筝瞧着夏候浅一副被抛弃的怨妇样,心内又急又气,正想再补一句。 “罢了!”严子陵却挥手止了他:“陛下想要当这皇帝,就得把前尘旧事了一了。丢了这么个乱摊子,也只有景差那混小子干的。孽债!”他好像是发着脾气说的,又好像夹着更多的惋惜。 如此众多的愁思缘情,也同那古诗一般,道是“砌下落梅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 第十九章:雪原 【1】 在西疆,海拔最高的地区被称为——雪原。 取此名字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此地长年落雪,四季银白。整片整片的雪白之中,如墨点般修建了一座小宅,宅内落有一院,四面成房。 入春以来,雪原上非但不见转暖,反而更加严寒。几日来大雪纷飞,状近鹅毛。 万俟禾烈进屋时,收紧了的伞面上都还覆着一层雪晶。他手里提着食盒,双颊偏红,气息浅喘。 “你赶得那么急做什么,几天不来,我就死了么?”屋里塌上的人听见关门声,语内含笑的说。话虽是轻松,但那语气虚弱,似是病中。 万俟禾烈翻了个白眼,将食盒重重放在床塌边:“我自然是怕你死了!若你真有个好歹,你爹非真杀了我不可!” 床塌上的人听了,意外地没再犟嘴。他瞧见万俟禾烈将食盒打开,递给他一碗汤,也耐着性子收了,低头喝起来。 倒是万俟禾烈觉得浑身不自在了,他将手放在塌中人的额顶,担忧道:“你怎么突然没了话说?莫不是还在发烧?” 塌上人抬眼瞪着万俟禾烈,无形中摆出了副“少碰我”的表情。 万俟禾烈笑了笑,拿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景春,我知道你和你爹关系不好。但自从他收到你失踪的消息,心里也很着急。” 景春听着,连对万俟禾烈翻白眼也没了兴趣:“他将我娘换到宫里时,我因为我娘惨死发魔障时,他下决心与南宫淮作对却把朱家上下置于不顾时,何曾多考虑了别人分毫。万俟禾烈,不要因为他救过你,你就觉得他有良心。他是个钻牛角尖的主,这辈子除非他自己醒过味来,要不,没人可以改变得了他。” 其实,这一点,万俟禾烈比谁都要清楚。他等着景春喝完那碗汤,又将食盒内的饭菜端了出来,摆在床边的小几上。 景春摇了摇头,觉得没了胃口:“万俟禾烈,你听好了,我姓景,与我母亲一姓。我不是朱家人,那人也不能称作是我爹。我自打出生,就与母亲住在朱家别院里,平时连他面也没见过。后来我自己想要进宫,谋划了几年,他怕是根本就不知道。再后来在宫里见到了,他也从不曾做出过一点反应。” 说着说着,景春发现自己话里都是些责骂。其实,都木已成舟,说再多都是无用。他心里觉得有些泄气。很早以前,他会期待,然后他又有些怨有些恨。而到此时此刻,他很明白,不过都是些假痴愿想,作不得数。 景春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倒是出乎万俟禾烈的意料。他和这孩子接触不多,除了知道他是朱云的儿子,剩下的就是那天在青州,景春救了自己。 话说回到那天,他与景春两人跌入了山峰乱石堆内。幸好之前炸山之时,他与手下挖了一条秘道以防万一。后来,又在逃命的路上与墨哈派来的另一队人汇合。要不然,他与景春怕是都活不了性命。 只是,景春手臂被乱石压断了,他实在没法子,只能先将人带回西疆。 景春的左手满满地缠了几层绷带,又用白布缚好吊在胸前。这包扎的技术虽然不好,但景春自己懂得医术,倒不至于让万俟禾烈把自己医死。 现在,算是过一天是一天。 “总之,”万俟禾烈看景春死活不愿碰那些吃食,自己也不能去强制他,无奈道:“雪原的这间宅子,旁人没我命令不敢私闯。你父亲那边,你不想见他,我会尽全力瞒着,至于……”他想说南宫淮……但实在不知景春与南宫淮算是什么关系,一时开不了口。 景春反而答得坦然:“您能帮我做到这些,景春已是感激不尽。伤病愈合之前,还得有劳您的照料。其他么,随他去吧。” 万俟禾烈看着景春,从他脸上倒真看不出一点情绪。对他的坦然,万俟禾烈自是将信将疑,但景春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他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了。其他么,就如景春所说,随他去吧! 【2】 大雪飘纷中,笛音绕转。一人半臂高抬,空中鸟鸣声声,两相应和。那鸟围着半空中鹅毛般的雪花旋了几圈,终是停在了那人的臂上。 南宫淮自青鸟脚上取下竹筒,再将手臂轻向上挑,青鸟便扑扇几下翅膀,飞走了。 当日不顾一切地奔来,到了目的地,南宫淮也有些清醒了。自己孤身一人,私闯入西疆禁地,也真是愚莽之为。 他将玉笛插在腰间,脚踩入雪里,向着雪原中座落着的唯一小宅悄然靠近。 宅内传来星点的吵闹,待南宫淮靠得近了,争吵的内容也逐渐清楚。 “万俟禾烈,你莫要再与我胡闹。那屋内的人,快交给我!”何其熟悉,不是朱云还能有谁。南宫淮耐着性子又听了几句,不觉间已将玉笛自腰间取了出来。 “朱云!你好大的胆子,私闯我们西疆禁地,还敢脸不红气不喘地与我说话!”另一个声音自是万俟禾烈了。南宫淮听着,心里却是好奇起这位素未见过的“敌人”。 “什么禁地不禁地!跟你废话这么多作什么,快让开,不然,我硬闯了!” “你倒是闯闯看,我实话告诉你,那孩子不愿见你,你就乖乖……” 南宫淮只见那宅院大门砰地一下被撞开了,他四周一片白茫茫雪地无处可藏。如此直白地,“赤裸裸”地,与手中持剑眉目震怒的朱云相见了。 朱云看见果真是南宫淮,怒气极转直上,脸上反倒平静:“只光听着脚步声,就能辨出是你!陛下可好久不见?” 南宫淮只让自己愣了三秒,三秒过后,神情依旧:“朱云大哥才是,好久不见。对了,朱大哥在淮弟宫底的地牢里,过得可还舒服?” 南宫淮眸眼带笑,轻闲洒脱。右手拿着玉笛,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左手手心中。朱云见南宫淮此时的样子,不自觉地感到自己胸口处那块烙伤灼得自己难受:“承陛下厚爱,地牢里的奴才们可是好生照顾了我。” 南宫淮笑颜弯得更深:“真的?那淮弟回去可得好好赏赏那几个奴才。” 朱云将手中剑在空中一划,掀起阵风夹着残雪,疾疾旋过:“南宫淮,莫要废话!与我干上一架,如何?” 闻言,南宫淮手中的玉笛斜斜一劈,力道自是能摧残几枚落雪:“淮弟心里可是憋了一股气,正想找朱云大哥出上一出……” 两人身形在雪花中骤然相遇,然后砰砰乒乒,电光火石。 朱云剑身迅猛,几次突刺,南宫淮只能堪堪躲过。朱云看南宫淮躲得难堪,笑道:“淮弟,要是打不过,就求饶。大哥念在多年情分,绝不杀你!” 南宫淮躲得辛苦,但几次杀招仍能用玉笛化解,他努努嘴:“朱大哥可真狠心,当日要将我推进火堆里烧了时,可没念旧情。”南宫淮那表情像是撒娇,看得朱云不觉一恶。 南宫淮看朱云手下稍滞,看准空隙笛身翻转,抢了个先机。朱云赶忙收剑救急,却仍稍慢一步,膝盖被南宫淮猛地一砍。 朱云当下一个踉跄,但南宫淮紧追不放,迫得朱云只得收了杀势,侧身与冲上来的南宫淮错过。 几个回合,两人不分伯仲。 只是,南宫淮毕竟没有武器,那玉笛挡了几剑之后,笛身已布了几个缺痕。 朱云道:“淮弟也真不小心!差儿难得送你礼物,坏了岂不可惜?” 南宫淮却连看笛一眼也无,他只盯着朱云的动作,抿嘴道:“差儿送我的东西多了去了,可不像朱大哥……记得,差儿可没送过你什么?” 这话激怒了朱云,朱云动作加了力道,剑身横着猛力劈向南宫淮:“南宫淮!” 南宫淮看这下是闪身不及了,只能用笛身硬挡,只盼着那笛别被拦腰砍断。果然,那劈势凶猛,南宫淮迎击后,硬生生退了三四步:“怎么?话头是你起的,还不容别人接么?话说回来,朱大哥,那万俟小子怎么还活着?差儿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你,将他杀掉么?” 话到后头更似质问,也正正戳中了朱云。朱云暂缓了步子,分神瞧了眼宅内:“这件事情,的确是我对不住差儿。但是……”说话间,身姿又凌厉起来:“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当年你怎么答应我的,说好要照顾好差儿都是白说的么?” 南宫淮也来了气,面对着大雪纷飞中急步移向自己的朱云,大吼道:“你以为我好受么?你不是不知道差儿的打算,却又来怪我什么!!” 朱云却是不理会:“好笑。差儿那人猪油蒙了心,傻得一心要钻那牛角尖,你呢?脑袋被墙挤了?也不会劝?” 此话,也直直说到了南宫淮心里。他怨过自己骂过自己,是习惯了听从还是宠爱,那人的决定自己当真从未说过一个“不”字。一味迁就忍让,最后谁也没落着好。 南宫淮想及此,居然愣在雪地中提不起一丝气力。明明比谁都清楚,明明早料到了结局,过程里自己居然一丝一毫也不曾去改变。 朱云自然看出了南宫淮的迟滞,可他手里的剑却越发起劲。他步子一沉,剑尖朝着南宫淮胸口直直刺去。 “狗皇帝!” 最后,居然是景春一声吼唤醒了南宫淮。 听到景春的声音,朱云和南宫淮同时停了动作。 雪地中,宅院内,突然冲出来两人,一个自然是刚才就一直在院内的万俟禾烈。另一个,是景春。 景春看上去似是异常虚弱,步子走起来一步一个跟头。万俟禾烈就跟在后面要去扶他,却被景春一次一次打开了手。 “景春!”万俟禾烈也有些急了。景春只一味固执地向前走,脚底实在没了力,栽进雪堆里。他一只手受了伤,还未愈,想要站起来只得靠另一只手撑着,吃力非常。 万俟禾烈在心里狠狠对景春翻了记白眼,跑着上前扶住景春:“你跟我闹些什么?想要救你们陛下,就别在这耍脾气!” 景春听了,脸上怒意不止,但手上没再推开万俟禾烈:“万俟禾烈,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万俟禾烈只默默将人扶了起来,又搀着景春走了几步,只叹道:“你别怪我,我也有自己的难处。” 景春收了步子,两人就站在离南宫淮和朱云几米外的地方。 忽然,万俟禾烈低声一笑。景春斜眼瞪了万俟禾烈一下:“笑什么?” 万俟禾烈哂笑道:“刚才听这两人对话,倒真是小家子赌气。有时很羡慕景差,得了如此两个痴心人。” 景春倒是摇了摇头:“只不过是一道疤伤在了两个人心尖上。那疤痕只结了痂没落壳更没痊愈,所以异常叫人挂念。” 万俟禾烈奇道:“你个破小孩,说得多懂一样。” 景春眉毛一挑,露出个十分孩子气的得意神情:“我扮了十七年的景差,还能参不透这点心思么?”景春虽是得意着,那眼神表情落到万俟禾烈眼中,却睹得他难受。 万俟禾烈只感慨道:“那两人放不下,我们这样,又算是什么……” 【3】 南宫淮远远瞧着景春,虽看着他脸色苍白,但至少人活着,心中暗暗落了块大石。朱云见状,只讥讽道:“陛下对令郎,可是上心。” 南宫淮刚才好险才躲过了朱云的招数。但朱云是抱着杀心的,所幸没伤到要害,但还是在腰间划了道口子。此时,腰间的伤口从最初的麻热,转成了火辣的疼痛:“朱大哥别看好戏般地说淮弟,你不也一样!看景春与差儿长得像,自小便疏远着。” 朱云上一招用力过猛,一时缓不过气。他用剑挡在自己身前,刻意与南宫淮隔了些距离。听着南宫淮的话,他无法抑制地斜眼看了看景春。心里,又走马灯似地晃过昭信与望卿的脸。 南宫淮像是看穿了朱云的心思,嘲讽道:“你说差儿是个钻牛角尖的主,你又何尝不是一根筋通到了底。你念着差儿,却因此害了昭信,害了望卿,还害了自己的儿子。”南宫淮边说,边瞅着朱云姿势间的破绽,整个注意力都盯在了朱云持剑的手中。 “朱大哥,时至今日,你可曾好好想过自己。” 见朱云有些动摇,说时迟那是快,南宫淮将玉笛朝着朱云握剑的手背快速敲去。力道大地生风,朱云被击中后更是吃痛地放松了拿剑的力道。 接着,南宫淮再一个擒拿,借力夺过了朱云的剑,同时也将玉笛收回了。 朱云只忙着抢回自己的剑,双手拳风簌簌,竟然逼得刚刚得手的南宫淮连连败退。南宫淮手上虽持剑,却始终无法提起剑来还击。 “朱云,你当真是要我的命么?”从开始到现在,朱云对自己,真是半点也没留情。 朱云腿间一个旋踢,在南宫淮避开之时,一掌击向南宫淮:“都到了如此田地,我只能孤注一掷了。” 南宫淮看朱云袭向自己的依旧是凌厉的杀招,胸中怒气难平:“朱大哥誓要与淮弟拼个鱼死网破,淮弟也就奉陪到底了。”剑尖转向,直面着朱云的掌风而去。 朱云只徒手接招,刚才又战得气力剩半,再加上之前伤势未完全愈合。这一招,可算是拼尽全力了。 就在那剑风临近,力道甚至在朱云手掌心中斩出了几道血痕之时。朱云只察觉到一个气息逼近自己,然后一个力道,将自己整个身体推离了剑尖。 南宫淮没料到万俟禾烈会突然加入战局,他手心一抖,剑尖失了准头向上偏去。 哗啦一声,溅出的血液洒在空中,沾了些许到南宫淮和万俟禾烈的衣衫上,更落了若干滴,在洁白的雪地里。 道是原来,那剑头划在了万俟禾烈脸上,划破了万俟禾烈的双目。 血顺着两双瞳滑到下巴处,万俟禾烈全身颤抖着,倒在朱云的怀里。 【4】 变故来得太出人意料,混战中的三人都在片刻间安静了下来。 万俟禾烈用手死死拽着朱云的衣服,就如同之前很多次那样,死死地拽着。他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毕竟是个男子,只是瞎了眼睛,不用呼天抢地嚎啕大哭。 只是,远远地,传来了一阵兵马铁蹄声。 南宫淮猛一皱眉:“万俟禾烈,你这禁地还真是幽禁,三不五时就有来客。” 万俟禾烈紧咬着下唇,犹疑了半天才缓慢张口:“是西疆王——墨哈。” 南宫淮在心中掂量了下目前的处境,顿时眉头又皱得更深了。 “淮弟……”恍然一听,南宫淮竟没有意识到朱云是在叫自己。他只能朦朦胧胧地记起,上一次,朱云叫自己的时候,真的已是多年前了: “我知道,一直知道,差儿的事跟你半点关系也无。但我胸中有恨有怨,积攒多年实在没办法一下子放下。错也错了多年,再想说点后悔的话都显得虚假。我许你忠诚,助你称王称帝,这点无怨无悔。但差儿自小与我一同长大,他的死已然是横亘在我心中,抹也抹不掉了。有句话,叫‘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怕就是这个意思吧。” 说到此地,南宫淮认真着表情细听着,见朱云说话的神情似盯着某处,也没怎么看向自己。 朱云想着自己刚才的话,自己都觉得好笑了。他半抱着万俟禾烈,将他扶起来,回身望着站在远处的景春:“那孩子,可能还得交与陛下了。” 到此,南宫淮算是会意了。他与朱云,现在,才算是真正回不去了。都是些男儿,不必再做些扭捏姿态,或在离别时肆意感伤。 南宫淮只笑着,轻点了头颅,内心却空空荡荡只余一股惆怅。几十年的时光,谁曾想到今日场面。他又看了看万俟禾烈,心下笑道,当初朱云留的这条命,也算值当了。 话没再多说一句,南宫淮将剑还给了朱云,走向景春。 景春已算是半瘫软地倒在地上,他呼吸粗重,头也只一个劲儿地发着昏。南宫淮半叹着气,将眼前人抱起来:“才几日不见你,怎么更加瘦了?” 景春很想反驳南宫淮几句,但全身又热又泛着疼,胃里更是火烧般。他想开口,最后也只成了喘气。 墨哈率着手下赶到雪原小宅时,早没了南宫淮的身影。 茫茫雪原中,那马蹄踏乱的尽头,只见朱云与万俟禾烈。墨哈坐在马上,俯身看到万俟禾烈血染的双目,瞳内轻微地一缩:“禾烈,你还真是执迷不悟。” 万俟禾烈依旧被朱云扶着,他双眼间的疼痛已经由浓转淡,血也不再如柱般流淌。他依着理法,躬身向墨哈行了一礼:“禾烈参见王上。” 墨哈理所应当地看向朱云,朱云也理所应当地看向他。一个等着,另一个却丝毫没有动作。 “禾烈,你说,朱云见到本王连行礼也不会,是杀是留?” 万俟禾烈轻微地一颤:“王上!” “禾烈,如今南宫淮找到了严子陵,朱云也没了杀他的决心。留着何用?”说话间,已慢慢抽出了马鞍旁的佩剑:“不妨告诉你,我与燕赵国君主已达成了协议,淮南国……必是我墨哈怀中之物!” 此番话,朱云听了倒是吃惊不小。 “禾烈,我们西疆地处山林高原,粮食匮乏。淮南国拥有优厚的食粮,本王实在不能不取。何况,南宫淮在那帝位上待得言不正名不顺,我手中又有你这个前朝王族,你莫怪黑哈叔叔心狠……” 万俟禾烈听得到剑风声,但他已是眼盲之人,就算想替朱云挡,也完全找不到方向。墨哈手中的剑竖直劈落,目标不偏不倚正是朱云。 朱云自是会提剑回挡。但他心知,就算此剑要不了自己的性命,那墨哈身后一众杀气腾腾的士兵,也不会让自己苟活。 朱云心里竟有些赞许墨哈了。 墨哈这个人,当他的西疆王当得很纯粹。他的每一步,每一行,都全然是出于一个王者的考虑。他深知自己不会帮助于他,留了他就相当于留了一个细作,一个不可控制不可预计的存在。所以,自己非死不可。 这样一比较,当年景差对南宫淮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正当两剑要相碰之时,万俟禾烈撕声喊道:“王上,且慢!” 墨哈当然不会如此轻易收手,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个手下。那人即刻翻身下马,拉住了正要扑身挡住朱云的万俟禾烈。 其余还有几个翻身下了马的,都提着剑围堵在朱云身边。 “墨哈!”万俟禾烈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间:“王上,禾烈已经将那蛊虫按您的吩咐处置了……若您杀了朱云,我便不会发动那蛊虫,到时王上的计划也会一败涂地。” 墨哈听到这句,倒是住了手:“哦?可我瞧那南宫淮小子动作麻利得很,可没中蛊的迹象?” 万俟禾烈都有些不敢看朱云了,但也好,他已经瞎了,也不用去看朱云脸上震惊的表情:“蛊虫的确没种在南宫淮身上,而是种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第二十章:回宫 【1】 青州府,绿潭边。 自南宫淮走后,秦筝等人便准备启程。只是车马都配置妥当了,临走前严子陵却生了变卦:“还劳烦众位等等严某。”他话间藏着眷恋,凝眸望着四周已是残垣断壁的绿潭,握着轮椅扶手的指头,微微用力地曲握起来。 如今的绿潭早已不是昔日的模样,断山裂壁,草木枯黄。连湖中心的亭子,也因当时的“山崩地裂”而倾轧斜立。 秦筝在一旁看着,啧啧嘴:“老头儿,独自伤心个什么劲儿!你若舍不得离开,先前便大可不用答应主子。” 严子陵头带面纱的,秦筝倒真不知道他有没有拿眼横自己。 “严某本就想要归隐山林,在湖边垂钓,当山野闲人。”话与口气,均是淡淡的。 “严老说得是,劳烦您了。”见秦筝说话冲撞了严子陵,夏候浅赶忙接过话头,道了句抚慰的话。 没想,秦筝压根不领他的情,反而越发放肆:“呵呵,你若不想让人找到你,又何苦留那么个台子放在那招眼。大可当真躲进山野间,保准没人能寻着……” 夏候浅听秦筝那话,额上都冒了豆大的汗珠。 怎料,严子陵“哈哈”大笑起来:“你果真有趣,不枉南宫淮让你接手秦楼。”听不出是在讽刺或是表扬,只是将原本有些僵硬的气氛调和了开来。 严子陵最后望了眼自己久居多年的地方,终是放下了。 那天,与秦筝、夏候浅一同等在绿潭外的栾宁仇,如今依旧站在原地。去救圣驾时,他没跟着,只因秦筝一句半开玩笑的话:“你跟着只有拖后腿的份儿,我们还得抽神护你!” 现在,遥遥见着秦筝与夏候浅慢慢走近的身影,他悬在嗓子眼几个时辰的心脏终于归位了。 由于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所以当栾宁仇迈开步子想要上前迎接秦筝等人时,脚下居然踉跄起来。夏候浅和严子陵看着,自然无甚反应。秦筝可就不同了,急急忙忙地便跑了过去:“傻子,谁叫你一直守在这儿的?” 栾宁仇被秦筝一骂,脸上一红。转眼见到位白衣“仙子”坐在轮椅上,陡然睁大了双眼,连连躬身道:“在下青州州府栾宁仇,见过严老……久闻大名。” 严子陵道:“不敢不敢,若不是州府大人护着严某,严某也过不上那逍遥日子。” 栾宁仇一听这话,脸上更是红了,一下子反应不及,只是慌张尴尬着。 夏候浅走在众人后面,心里只呐呐道:这么个呆子,也亏得让秦筝如此惦记? 像是感应到了夏候浅的腹诽,当夏候浅一抬头时,便见到秦筝皱眉瞪过来的眼睛。眼里似还藏着杀气,说着“要你多管闲事”云云。 夏候浅被秦筝的模样逗乐了,弯着嘴角似笑非笑。尔后,见天色不早了,开口道:“我们还是先回张大人府中,待明日打点好行囊,再起程。” “你们要走?”刚才一直石化状的栾宁仇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看得出他有些意外与惊讶,听到“起程”两字转眼便询问着秦筝。 秦筝一愣,开了口却似被刚才的栾宁仇附身了。只是僵着身子,话一个子儿也说不出。 “是的,在栾大人处也叨扰多时了。再说,我们总要回宫的。”接话的是夏候浅。 “是么……”栾宁仇似还有几分不信的模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眼睛斜瞟着秦筝。 【2】 夜里,张府掌了灯。这是张禹死后府里第一次有了人的气息。先前伺候的奴才都被遣回家了,如今空空荡荡的屋子里连点个灯也得秦筝他们自已动手。 夏候浅从堆着杂务的房子里整理出了些明日上路可以用的东西,正准备搬到马车里。途经院子时,却见着个人呆呆傻傻地伫在一片盆景前。 “栾大人,何故在此出神?”夏候浅也难得管了次闲事。 栾宁仇被夏候浅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惊地回过头:“没……没什么……” 夏候浅的眼神玩味起来:“哦?不过,我看这些盆景倒是眼熟,好像曾有什么人坐在此地……” 话还没说完,秦筝果然就急急出来救场了:“夏候浅,你发什么疯,就会欺负老实人!” 夏候浅也是故意的,看秦筝被自己激了出来,自然没再跟栾宁仇周旋。他将刚才拿出来的东西重又提回手里,进了屋。只在与秦筝错身时,淡道:“你这么总是逃也不是个法子……该面对的总得自己面对。” 秦筝抿嘴皱眉的,却一句反驳也没说。 院里,依旧站着呆呆傻傻的栾宁仇。他颊边还留着红,似在害羞。秦筝这么盯着他,越看心内越不顺,吼道:“喂,你要听我弹琴么?” 栾宁仇听了,咧嘴笑着:“听,只要你弹,我都爱听的。” 于是,院里便又响起了潺潺的七弦琴声。 秦筝这个名字,其实便是取自于这七弦琴。琴有七弦,出于秦国,便得此名。 秦筝擅琴技,这七弦琴更是他的绝学。不论何时弹来,听着的人都能沉醉于间。 今夜的曲子特别的欢娱,似流水叮咚,鱼苗嬉戏。耳间闻着曲调,脑袋里不自觉地会浮出孩童玩耍的模样,无忧亦无虑。自是最快乐的年华。 曲罢,秦筝含笑抬眼,正撞上了栾宁仇。 栾宁仇也含着笑,道:“筝儿的曲子,还是一样的好听。” 风一抚而过,吹散了些新开的小花儿,落在院中石板地上,映着月光。那月盘撒下的银白,更似股青烟,冲散了两人的目光。 各怀心事。 隔天清早,夏候浅驾来马车,装好了上路用的东西。就要真正地离开了。 栾宁仇送着众人一直到了青州府边界处,想要送得再远,怕是也不能了。 “就到此吧!”夏候浅抱拳道。 栾宁仇回礼,目光却始终停在车上。车内人一路上却是未曾露过一面。他含眸微叹口气,转身正准备离去。 “等等。”终是沉不住气的人。 马车的帘子被从里面掀了开,秦筝还是身着那件宝蓝色的袍子,在清晨的风中摇摇飘着。他怀里抱着那张他时刻不离的琴,跃下了马车。 “琴给你!”秦筝将怀里的琴猛地推给栾宁仇。栾宁仇怕那琴给摔了,慌忙接住。秦筝脸上像是在赌气,鼓着腮帮道:“其实原本就是你的,算是物归原主了。” 栾宁仇抱着那琴,神情竟似要哭出来。他嗯了一声,又狠狠点了头,像是怕秦筝不明白似的。 “再见!”琴送了,秦筝招着手,赶苍蝇似的要栾宁仇快走。栾宁仇抱着琴,一步三回头的,好容易才消失在秦筝和夏候浅眼里。 夏候浅静静看着站在一旁的秦筝,突然用手在秦筝背上用力一拍:“你小子,别给我哭出来!” 秦筝用袖子狠地一抹眼睛,咬牙道:“夏候浅,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去招惹你!” 夏候浅赞同地点头:“你这叫自做自受!” 话本来只是这么一说,没想触动了秦筝的心事,刚收回去的泪水又要夺眶而出。 “秦筝!”夏候浅居然心慌起来。 秦筝瞪夏候浅一眼:“你现在最好不要招我!” 夏候浅像是安慰小孩子一样,半哄着:“好好好,你心里有什么不高兴地,全说出于来。说了就好了!” 秦筝听了更是难过委屈地就要抽泣起来:“谁要说与你听的!” 夏候浅算是彻底无奈了。 但其实,后来,秦筝还是将他与栾宁仇的故事说给了夏候浅。 秦筝说:“不过是儿时的玩伴,两人一起在青州长大的。小时候,两家是世交,自然关系交好。后来,自已的父亲败了家产,落魄了,亲戚朋友的也都不再往来。只有栾宁仇,还如之前那般待自己。 然后,两人都到了弱冠之年,想要一同去京里考个功名,混口官饭吃。谁知道,秦筝家里穷得开不了锅,实在凑不出钱送他上京。 谁知那傻小子,把自己的盘缠悄悄给了我,还帮我雇了马车,硬逼着把我送了出去。当时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着急的。他家里自然把他罚了一顿,听说还被他爹打得几天没下床。 可是我呢……也实在是个贱命。去京里的半路上被劫了道,钱财都被抢了去。接着,更是落泊到了柳巷花楼里,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幸得陛下相救,把秦楼给了我,要不,还不知死到了哪里。 如今一副破皮囊,也配不得他珍重怜爱的。” 夏候浅追问过:“何不把事情都说出来,让栾宁仇知道。” 秦筝愁惨的面容,苦笑着答:“算我自私吧!实在是不想让当年的那个秦筝消失在他心中。他只记得我的好,以为我在京里做大官,便是秦筝心底最大的幸福了。 还望他永远不要知道的好。只用记得那琴声,最动人的时刻。” 夏候浅后来再没听到秦筝弹七弦琴,有次稍提了下,秦筝只回道:“苦含情,遣谁听。” 【3】 西疆到帝都的路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南宫淮带着景春,只赶了一半的路,便顾忌着景春的病情而歇下脚来。 他们寻到一座人丁稀薄的村落,借住在一处农户家中。 景春自从离开雪原后,就一直发着烧。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都是让南宫淮背着赶的路。南宫淮功夫不错,脚程比寻常车马都要来的快。 这日,景春觉得身体轻健了许多,他试着下了床,但觉口渴,便想到院里寻人要点水喝。费了半天力气推开了门,却见着南宫淮与这家农户的男主人坐在水井边聊天。 为避人耳目,南宫淮换了普通百姓的粗麻衣物,除了扎发用的锦带能略微看出是官家子弟之物,其余物件倒真是稀松平常。如今,又这么堂而皇之、悠闲洒脱地坐在泥地上,说些粗口野话,直叫景春一下子辩不出他来。 见到景春出来了,南宫淮招着手,笑说:“哟!终于能下床啦?前几日病恹恹的样子,都让人怀疑你是不是男人?”他话说的直白,那农家男主人竟跟着笑了起来。 不是因为景春身上没力气,手又还缠着纱布,他真想一拳打死那个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看得出景春没好气,南宫淮也没再说笑下去。他拿着手边一个土罐子,舀了些水递给景春:“看你也是渴了……” 景春一边接过,一边不住地用眼睛放射着凶光。 一碗水下肚,喉咙倒是润开了,不再似先前那么干涩。但肚子,却也觉得饿了。景春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要东西吃,但空中突然有一物朝他飞来,他伸手接了——是个冷馒头。 “先垫着肚子,晚些时候煨些粥给你。”说话的,也还是那南宫淮。 景春虽不太满意刚才南宫淮对他的嘲讽,但眼下南宫淮的表现算得上“体贴”,他也就甘之如饴了。 “咦,小兄弟,你怀里鼓鼓的是藏了什么宝贝?”坐在南宫淮身边的农家汉子突然发了话,倒让他的存在感突出了不少。景春寻着他的话头儿看去,眼见南宫淮将怀里一把破损的玉笛掏了出来。 那笛身残缺不堪,斑斑刀痕错乱其身。 “这个……”南宫淮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笛:“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故人送的件礼物罢了……现在看起来,怕是再奏不响了。” 景春听他说来轻描淡写,心内却回想起初次与南宫淮出宫时,在秦楼听到的那阵笛声。就是那阵笛,引得景春存了些心思,失了些魂魄。 “真是可惜呀!看上去像是个贵重的东西……”农家汉子真心实意地感叹着。 南宫淮摆摆手只是笑,倒是景春接过话:“大哥您这话说的可不全,不仅那笛曾经是宝贝,那送笛的人,更是宝贝。”景春的话也说的真心实意,但听在南宫淮心里,不觉有些刺耳。他微有些发怒地抬头看景春,却意料之外的没有看到一脸讥讽的景春。 南宫淮只见到,景春说那凉薄话时,神情里的一些些羡慕。那艳羡,如水中花镜中月,不真实地要紧。 【4】 淮南国帝都皇城口。 连着几日,曹参都派人在城门口守着,就等着南宫淮等人的行踪。他之前遣了多批人马去秘寻,虽一度在西疆截到了他们的讯息,但如今却又失了联系。 按着出宫时南宫淮的旨意,今日便是他们回宫的时候。 午晌时分,连宫里的伊宫也坐不住了。她让几个小太监去问曹大人,央了好久才让曹参答应让她也去城门处候着。 直到了申时,才见南宫淮他们出宫时驾的马车一路风尘地向城门处赶来。曹参与伊宫互看一眼,都大喜过望。见马车近了,驾车的果然是夏候浅夏将军,两人更是喜上了眉稍。 曹参提着袍服的祛脚,小跑着就迎了上去:“陛下终于回来了……让老臣好等啊!” 不料,得到的回答却是夏候浅惊异地问:“陛下还未回来么?” 曹参一时傻眼,瞠目结舌地看着夏候浅。就在两人相对无言时,马车里出来一人,正是秦筝:“我还道我们回来晚了,没想到是陛下还未到。”他一脸思索的模样,见着曹参略行了一礼。 夏候浅晃晃脑袋,心道现在可不是充愣发傻的时候:“陛下定是路上遇到什么事耽搁了,秦筝你立即叫你的人去寻寻,现在还是回宫要紧。”他说完,背过身向车内说了几句。 曹参正纳闷为何南宫淮未跟着一起回来,哪知车内一白衣人被夏候浅抱了出来。随后,又见秦筝取出了一座轮椅,让那白衣人坐在了上面。 曹参脑子里更是浆糊了。 伊宫远远地瞧去,见来人竟是严子陵。他跟着张禹与景差多年,对前尘旧事多多少也知道。不过当年景差那样求他,他也不肯出山,今日又为何肯入朝呢? 夏候浅知道曹参定不知此人,只推了严子陵到曹参面前,介绍到:“这位是陛下与张大人的旧识。” 曹参礼节性地对着严子陵一颔首,道:“在下淮南国丞相,曹参。” 严子陵对此人略有了解,知道曹参虽政绩平庸,却是难得的老实人。也罢,如今时局不稳,与其用一个擅权谋的人,不如用像曹参这样心性耿直的人:“在下严子陵,见过曹丞相。” 曹参听着严子陵的声音,还道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但严子陵的大名他在书院里也听过,知道他是一位才德兼备的治国能人,后功臣身退隐居山林。仔细算来,与自己的看年纪也相仿,怎的完成看不出。 众人商议着夏候浅与严子陵先回宫,秦筝回秦楼打听下南宫淮与景春的下落。而曹参和伊宫继续等在这儿。 正准备兵分三路,官道上又响起了阵马蹄声。 伊宫只辨那身形就知道是南宫淮,但她身为宫女奴婢,能出宫跟在一群外臣中已是大不敬,如今只能远站在城门处,冲着前方众人叫道:“曹大人,夏候大人,秦大人,严大人,是陛下!” 四位大人听到伊宫喊话,都齐刷刷抬头向那马匹的方向张望。 一骑绝尘,来人的确就是南宫淮与景春。 南宫淮还是粗麻的衣服,平民的打扮。景春也换了身普通的布衣,二人一前一后地骑着两匹白马,飞也似的赶到了众人面前。 这一次,曹参终于能松口气了:“陛下!您让老臣一阵好等啊……” 南宫淮翻身下马,抱拳道:“有劳曹大了,”紧接着,对剩下众人微颔首,道:“是淮儿任性了。” 景春也下了马,正巧落在秦筝边上。秦筝瞅见景春,笑道:“这么晚回来,去哪儿快活啦?” 景春白他一眼:“你嘴里就不能说点正经话?” 秦筝笑:“我还不正经,你与我比,也好不到哪儿去!陛下功夫了的,怎的你们要骑马而来?” 景春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他功夫是好,扛着我上蹿下跳的,让人受得了么?再说了,一天十天的还成,这大半个月的赶路下来,我怕他累成牲口。” 秦筝乐得前俯后仰的:“你倒心疼他……” 景春被秦筝的话噎住,也只有翻白眼的份了。 落日后,一群人终是回到了皇宫里。那皇宫,还是往昔的模样,笼在金蒙蒙的余晖中,寂静掩住了喧哗。 第二十一章:御门听政 【1】 “呜……”一个翻身,景春只觉腰间酸软刺痛,额间眉头都要皱到一堆去了。无奈,他半边身子被淮南帝强行抱在怀里,实在动弹不得。 于是,他就这么半梦半醒,浑身不适地苦熬到了天蒙亮时。 被抱着的半边身子突然得了自由,景春身子一轻,想是淮南帝醒了。他这时有了困意,正欲睡去,模糊间额上被人用手指轻一按。刚才皱起的眉头便被抚平了。 景春乏得利害,转身侧卧,脸对着床内。 “今儿个朕要‘御门听政’,你也跟着来吧!”朦胧中好似听到这一句。 景春被人推了推,催着问:“听到了么?” 全身还困着,哪有闲功夫去细想什么。景春嘟了嘴,嚷道:“知道知道。” 只听见说的人“呵呵”笑了下,便再没了声音。 就在景春快要睡进梦乡时,他才恍然明白了淮南帝的旨意。吓得全身一颤,景春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也不顾房里伊宫正为淮南帝梳洗着,就大叫道:“你刚才说什么?” 伊宫见卧堂里传来景春一声叫嚷,奇得歪着头去瞧。正被侍奉着更衣的淮南帝一手止了她:“他没事,只是被吓着了,没缓过神。” 伊宫反而有些急了:“发了恶梦么?” 淮南帝被伊宫那严肃的模样逗得止不住嘴角上扬:“不是,是听了不该听的东西。” 朝日宫与明月宫是淮南国皇宫的两个主体。一个是皇帝朝政的地方,一个是宿寝的地方。两宫相连处,被称为御门。 御门御门,皇帝专用之门,寻常人是见不得的。 每隔三个月,皇帝便会在这门前举行一次“听政”。寓意帝王坐镇家与国之间,权衡四方,天下平顺。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外臣门才能微微瞥见内宫的大概。 御门屋顶状似歇山角,檐下斗拱叠复,雕梁画栋。门前由两头铜狮镇守,通体漆金,气派非常。整个御门建在一座汉白玉雕的台座上,门开三扇,中央设帝位。 离皇帝亲临的时辰还有段时间,但御门前早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位大臣。文臣武候,王候将相,应有尽有。 曹参昨晚批折子批得太晚,现在困得要紧,脑袋在脖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双眼粘得死死的,就是睁不开。 “曹大人?”直到,一个声音自他耳边响起。 曹参打了个激灵,全身冷不丁地一颤,人醒了大半:“是严大人啊!几日不见。” 严子陵自入了宫,南宫淮便下旨封他为右丞相,如今官阶与曹大人持平。 严子陵依旧坐在那张轮椅上,被一个小太监推着,永远都是那副清山淡水的模样:“曹大人看上去累得紧?昨儿晚上定是公务缠身吧?” 曹参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严子陵是为着什么要戴着个斗笠把面容遮起来。就连上朝时,穿着朝服,也不例外:“诶,的确是批折子批得晚了。都怪我愚笨,实在是惭愧。” 正说着,远处又来了几批大臣。 “夏候大人!”曹参见是熟人,连忙招呼着。 夏候浅应声而来,笑着拜道:“见过曹严两位丞相。” “夏候大人昨晚没在宫里当值?”一旁的严子陵询问道。按理说,身为侍卫统领,夏候浅应在明月宫轮值才是。 夏候浅听了,面上有点红,不太好意思地答:“昨天晚上有些私事,便与别的将士调了班。不过,严大人说的是,下次再不敢了。” 话说得心虚,夏候浅面上过不去,心内也嘲讽自己多管了他人的闲事。只不过是这几日去秦楼都没见到那人,昨晚特去打听了下那人行踪罢了。 严子陵道:“夏候大人办事严某向来放心,并无责怪之意。” 曹参听着听着,又走了神。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要驱散困意。不料,却一眼见到了件新鲜事。 这御门的边门处,走来位少年。他身着官袍,走起路来却是小心谨慎的样子。 曹参喊着:“景春!” 曹参以前认定了景春是个娇媚惑主的小人。但自看到景春入魇后的表现,和上元节以来的种种,曹参对他改观不少。不过是个孩子,也还未到祸国殃民的地步。 景春一门心思想把自己化作隐形人。好不容易避人耳目选了最僻静的小门走出来,谁知道没个三两下便被逮了个正着。他尴尬地笑着朝曹大人挥挥手,硬着头皮走上前:“景春见过几位大人。” “你怎么来了?”夏候浅奇道。景春虽有官职,但与那九品芝麻官无异,实在不该出现于此。 景春怎么敢说“都是那狗皇帝叫我来的!”这么句大不敬的话呢,所以,他只能弯着腰,恭敬道:“是陛下的旨意。” 既然是皇帝的意思,大伙儿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一旁严子陵看出了景春的拘谨,拉了人到一边,说道:“景大人莫要觉得奇怪,是严某向陛下讨了旨意让你来的。前几日皇城中发了瘟疫,严某听陛下说景大人有过人的医术,便让陛下召你来,也好给些主意。” 景春此前的确心内不满,自己名声已是狼藉,如今又到这儿来招眼,委实不妥。但严子陵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倒让景春觉得是自己小气了:“严大人快别这么说,景春乃一介小臣,自然愿为陛下效劳,不敢有半句怨言。” 像是满意了景春的回答,严子陵略点了头。 【2】 待朝中有位份的大人们到齐了,“御门听政”也就要开始了。 景春识相地站在了队伍的最末端,但就算如此,耳中也不免听到了些刺耳的话。 “哟,那不是景大人么?真是圣宠龙恩啊……连‘御门听政’的事也劳了他的大驾。” “就是,早些看到他从明月宫走出来,我实在是吓得不轻。除了夏候大人外,还有哪个大臣是从陛下的寝宫出来的?呵呵,真是好笑。” “是呀,每次见了他,便想到张禹张丞相。那么个贤臣,硬是被那佞臣陷害,落得辞官回乡的下场。” “诶诶诶……你们少说几句。忘了前些日子甄大人和魏大人的事了么?惹了他,小心也给你们来个‘雅歌投壶’,到时哭也没处哭去。” 景春听着听着,本想装作不在意。但架不住脑袋里各式各样的污言秽语,身体还是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他死咬着嘴唇,低埋着头,腰弯得都要杵进地里了。 内务部掌事的太监执鞭而来,鸣鞭之后,皇帝的礼轿由侍卫队四面护卫着徐徐驾到。 礼轿的顶部安有皇家专用礼帐,色金且绣有盘龙。帐身的绸缎在步辇摇晃中透出了淮南帝的一身黄袍,无形中便显出了威严。 “皇上驾到!”随着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群臣应声而跪,叩首俯拜。 淮南帝下了轿,走到御门前的宝座前,入座。 御门听政正式开始了。 严子陵由宫人推着,走到群臣面前。他手里抬着一个木盒,又称为函匣,里面装有最近三个月来的重大事件的奏章。这些政事都是到如今还未有决断的,要请皇帝亲自批阅。 紧接着,是曹参曹丞相走出了队伍。他来到严子陵身边,将每一个奏章取出,大声读给淮南帝与群臣听。 第一件,便是与景春有关的。 “刑部上书,奏请圣上下旨处理重犯朱云家嗣及府中奴仆。罪臣朱云,以下犯上,参与上官鸿造反一案,罪大涛天,理应诛九族。其府中杂役,按律法男的应流放充军,女的发配为军妓……” 罪状细数完毕,众臣静待圣音。 座下的景春,早已满身虚汗,晕眩不已。他的母亲望卿虽是秘密嫁入朱家,他的身份也一直没有被公开,他所住的别院内的人也应该不会受到牵连。但主宅内的人,多少也与其来往过,实在不忍心看到他们落到如此境地。 毕竟是主子的任性,何故要连累他人? 一阵安静过后,淮南帝下旨:“虽朱云罪重,然其并非主谋,府中众人何辜?朕心存怜悯,只贬其府中家嗣为平民,再不得入官籍。其余奴仆只作遣散,不再定罪。” 旨意下达,群臣只道:“圣上英明。” 景春堵在心口的那口气,在南宫淮的声音落地之后,终于松了开来。 一道一道的奏折诵读之后,时间已近晌午。 “太医院启奏,近几月来,自青州北上到帝都,普发瘟疫。疫情每况愈重,望圣上定夺。” 曹参念完后,刻意停顿了一会儿。他侧过身与严子陵耳语,然后将那奏折亲自呈到了淮南帝面前。 淮南帝细细审视了一下,淡道:“太医院掌事的人呢?” 太医院的院官听到旨意,立马俯着身子走出队伍:“臣在!” 此人,便是之前给南宫淮包扎过臂间伤口的张太医。 “如今疫情如何?” “已在各地设置了隔离区,宫内也每日都定时进行了消毒清理。但从上报的疫情人数来看,并未有明显的好转。” “太医院有查出疫源么?” “禀陛下,疫源可能并非来自中原。” 淮南帝听后,静静思索了阵,道:“此事下朝后在勤政殿再议。今日的‘御门听政’就到此了。下朝吧……”说罢,乘上轿辇而去。 在声声“皇上万岁万万岁!”的喊声中,文武百官渐渐散了。 正要起步回寒蝉宫的景春,却被严子陵与曹参拦住了。 严子陵说:“关于刚才一事,还要请景大人到勤政殿一议。” 景春想起先前严子陵也这么说过,难道这次的瘟疫有什么特殊之处。想即此,景春忙应到:“这是自然,严大人请带路。” 【3】 勤政殿设在朝日宫内,紧挨着主殿奉天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此殿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部用来议事,后部用来休憩。 殿内燃了檀香,放置在皇帝宝座旁的两个香筒,缭绕出缕缕的青烟。 殿中央按礼法造有“防火神”用的藻井,藻井中央雕着一条漆金蟠龙,龙头下探,口衔宝珠。此宝珠内充有水银,宛如明镜高悬。 景春站在殿内,盯着那镜面宝珠使劲瞧。他想着,往日南宫淮就得坐在这藻井底下,永远被这镜子照着,仿佛做什么都被人看着,守着。 景春正想的出神,淮南帝悠悠地从后部的卧堂走了出来。 “参见圣上。”一见圣颜,严大人、曹大人和张太医便自觉行礼。 “参……参见圣上……”只有这景春,反应慢了半拍。待景春慌张地行礼后,一抬眼只瞧见淮南帝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景春心底便有了思量。 此前,一直好奇着为何非得让自己去御门参加什么“听政”,后来虽有严子陵的一番话,但若只是瘟疫的事,也勿需特地让自己到那种地方去。其实,只要招他来勤政殿便可。 闹了那么一趟,其实是想让自己听到朱家的“判决”。说起来,南宫淮此次是“开恩”了。景春虽明白这“恩”开的不是为了自己,但胸中却情不自禁地溢了些“感激”。 “张太医,现在殿内的都是些信得过的人,有什么话可据实禀报了。”淮南帝道。 张太医躬身,回道:“启禀陛下,此次瘟疫实在奇特。最开始,患者身上会发一些深红色的小包,状似蚊虫叮咬般。然后,那些小包便会发痒发痛,紧接着患者就会出现头晕、发烧等症状。再后来,便都口吐鲜血而亡。刚开始,痘诊科的官员们以为是普通的痘疫。但用了寻常的方子都无效,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淮南帝听后,轻声“嗯”了下,又道:“景春,你怎么看?”南宫淮在张禹府中已见识过景春的医术。更何况,若他真是“师从”景差,那天下也便只有他一人能解“奇症”了。 景春听完张太医的描述后,皱眉道:“若要臣凭空臆断,可是不行。能否让臣见见那些病患,才好决断。” 淮南帝点头道:“此话有理,张太医。” 张太医忙接到:“太医院正好有几位刚从宫里送来的病患,下官愿同景大人一同前往。” “很好。”淮南帝忽从座上站起来:“朕也一同前去。” 众人一听,满脸惊异。 曹参立刻反对道:“陛下龙体金贵,万一……” 还未等曹参说完,南宫淮便道:“这疫症是从朕回宫后开始的,最开始发病的地点是青州。种种迹象表明,此次疫情与当初朕的离宫脱不开干系。朕实在无法介怀……” 正当众人为难之际,一旁的严子陵发了话:“一国之君,能与百姓同甘共苦,也是天下之福。既然圣上已做了决定,下臣便遵旨。只是,凡事切勿太过,量力而行。” 南宫淮朝严子陵处微微点头,道:“朕谨尊严老教诲。” 【4】 太医院的院判、御医和各个医士并排站在院府门前,等待圣驾。淮南帝乘着步辇,后面跟着严子陵等大臣,来到院府大门前。 “恭迎陛下圣驾。” 淮南帝从步辇上下来,被张太医迎入一间暖阁中。 “还请圣上在此处等待,我与景大人先行告退。” 于是,南宫淮、严子陵与曹参便也只能等在暖阁中了。 景春跟着张太医一路行到了设置了隔离带的院落中。他接过张太医递来的面纱将脸蒙住,再用能袪毒防疫的水浸了手后,才得入内。 院中各房内都置有规格相当的木床,床与床之间用白布相隔,每个隔间住一位病患。 “景大人,此处住的都是些太监公公,几日前才发病的。”张太医介绍道。 景春点头应了,掀开一尺白布,见到了其中躺着的人。 此人乃一刚入宫的小太监,年纪尚不足二十。此时正发着高烧,嘴边呓语不断。“娘……娘……我……我……”话说了半天,也听不出意思。 小太监手脚都发了红包,比寻常的蚊虫叮咬要大上一些,也要红肿许多。景春用手轻触了一下,人立马就喊了“痛!”。 景春号了脉,再将眼耳口鼻都细查了遍,心下有了诊断。 “张大人,可以回去禀报陛下了。” 暖阁内,一众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特别是曹参曹大人,站在角落里磨磨叽叽,眉头皱得老深。 严子陵在他身旁,显得格外淡定:“我说曹大人,你倒是安静些,嘴里念叨什么呢?” 曹参一听严子陵说话,就像要炸了似的:“严大人!下官还未跟您算账呢?我知道您是大贤臣,有大谋略大智慧。但陛下万金之躬,要是有些闪失,淮南国可怎么办啊?”他说到动情处,只差要以头抢地耳了。 坐在室中央的南宫淮听了,莞尔道:“曹大人,您是在质疑朕么?” 曹参吓得腿都软了,连忙摇头:“臣不敢……臣只是思虑太重。” 南宫淮看曹参那样子,是真的“忧虑”了。曹参人虽不精明,倒的确有赤诚之心,实在难得。 门“咯吱”一声开了,张太医与景春走了进来。 南宫淮见景春脸色不佳,纳闷道:“情况如何?” 景春在心底嘀咕了半天,才说:“此症并非病,乃是毒。且是西疆著名的蛊虫之毒。” 话出口,南宫淮心里立即浮上了张禹的脸。他沉声道:“可有医治的法子。” 景春思量再三,跪地一俯首:“臣无能。蛊虫之毒寻常药石无解,须找到毒源才好。这蛊虫是种在人体内的,只要找到那人,也许就有法子了。” 南宫淮又道:“那如今有什么办法可延缓疫情的?” 景春一咬唇,起身说道:“这蛊毒并非我所长,要翻阅舅舅的医书方可找到法子。只是……”除了在南宫淮面前,景春几乎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提到过景差。此时说后,见南宫淮并无不悦,才又接道:“只是这医书都被臣放在了臣所住的别院内,如今……” 南宫淮会意,道:“那就由朕陪同景大人,回一趟您的别院吧!” 第二十二章:别院 【1】 淮南国帝都城楼。 “报!!”轮值的军士一面高喊,一面跑到夏候浅面前:“将军,这是刚收到的文书。” 疫情蔓延后,夏候浅和严子陵立即出宫坐镇城楼中。不出他们的所料,周边城镇村落的百姓因为自己居住的地方发生了疫情,都纷纷向京城逃难。然而,京城中的百姓,却也正是因为想要逃避瘟疫,而选择了截然相反的路线——出城。 一时,城门两边都围满了百姓,情况十分混乱。 夏候浅展开文书,默默读了一遍后,即刻怒意不止:“都是些混账东西!” 原来,夏候浅遵照太医院的嘱咐,派城内所有禁卫军以及大小衙门的捕头齐齐出动,搭建隔离带。好死不死的,有些人就是胆小怕事,躲在家里当打了地洞的“老鼠”。 “立刻让人发令下去!凡漠视军令,不敢当差者!开除军籍,永不录用!”夏候浅话说的掷地有声,高吼的嗓门连城门下的官兵都听到了。 “这……”收到命令的士兵却是左右为难。 夏候浅道:“我明白大家的难处,珍惜自己的性命乃是寻常事。但是,既然入了军籍,当了这‘职’,也要对得起这‘位’。平常享受了老百姓没有的好处,危难时就应该站出来,挡在百姓前头!” 他这段慷慨激昂的陈辞,自然也是博得了城门两侧百姓的欢呼。大家暂时忘记了逃命,每人抽了几秒中的空档,为咱们夏候将军发自肺腑地鼓了鼓掌。 刚才还犹豫不决的小兵,此时双眼饱含热泪,领命下旨去了。(此处微夸张……太和谐了,弄得我很羞愧。(+﹏+)~狂晕) 在他身边的严子陵,赞许地轻点头颅:“陛下果然没看错你,夏候大人好男儿!” 大家一顿表扬,反而让夏候浅很不好意思:“严老过奖。下官我是出入江湖出入惯了,说话难免有些意气。还请严老莫要见笑。” 两人说话间,城门两处的形势又严峻起来。 “放我们出去!!!!” “让我们进城!!!” 两股势力僵持在城门两边,守城的将士眼看就快要抵挡不住人潮了。这时,有人提出将横跨在护城河上的吊桥拉起来,先阻断要进城的百姓的道路。 结果,城桥是吊了起来,但一些百姓还是不死心,硬是要攀上那桥面。结果好几十人落入水中。 一时,又是“噗通噗通”的响声连连。 “爹爹!!” “哥!!!” “孩子他爸!!” “儿子!” 留在岸上的妇人小孩们吓得不知所措,沿着河道一边喊,一边做势要扑下水救人。 夏候浅眼见情形就要失去控制,连忙朝城下的官兵喊道:“先别管挡人了!把落下水的人救上来再说!” 无奈刚才说拉上吊桥的那位官兵,又领着人去跳水救人了。 夏候浅急得额上直冒汗珠:“严大人!这么僵着实在不是个办法啊?您看……” 严子陵看似镇定的话语中,也细微地夹杂着烦躁:“夏候大人,这疫情最忌讳的就是交叉接触。若是让两边的百姓混在一起,对疫情的控制百害而无一益。再者说,目前最好的方法是将百姓们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让他们少走动。若是此刻开了城门,实在不能担保会不会将身带疫情的百姓放入城中。那样的话,只能让疫情的蔓延更加肆虐。” 夏候浅心内知道严子陵的话在理,也明白依如今的形势,只能继续拖延。他眉头深皱,俯瞰着城下百姓和官兵,心内焦灼。 “夏候大人!您莫急,如今,只能等景大人和陛下那边有什么消息了……”严子陵出言安慰道。 夏候浅点了点头,面上的担忧丝毫没有减少。 严子陵看着,突然调转了话头:“瞧夏候大人的样子,似乎不仅是在担心疫情吧?” 夏候浅都要为严子陵超出旁人的洞察力跪地磕头了。他自知瞒不了,无可奈何,重重点头。 严子陵心下了然:“八成是为了秦大人。回宫后陛下有对我提起,他派秦大人北上办些事。你若实在担心,就去找陛下打听些情况。我知道你手下有些死士可以帮你作一番打听,但若这么轻易就被你知道了下落,他那秦楼当家的也可以退位让贤了。” 话里有些轻松的笑语,夏候浅听了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也算过去了,至少他掌握了那人部分的行踪。 【2】 雕花窗棂外,晨曦未起时。 火煻里的炭火噼噼啪啪彻夜不停,闪烁明灭的火光只映照了半边屋子,留下另一半秃自黯着。更漏声重,滴到天明。 屏风暗掩处,朱云支着半个身子,守在万俟禾烈枕边。 床上的人,此时正睡得沉。双眼蒙着素色的锦缎,只是轻轻地覆着,也未见绑紧。素锦下的双唇,浅浅地抿着,横纵不一地布着血痕。 他的呼吸起伏均是缓缓的,让接近的人都了无痕迹地小心谨慎起来。 炭火又是一阵噼啪声,睡着的人,终是醒了。 瞧不见他的眼睛开合与否,但他在床上微微地扑腾了一下,动静倒也能带着床边的朱云也跟着清醒过来。 朱云动作熟练地用手揉了揉床上人的发顶:“醒了么?” 床上,万俟禾烈却连气也不敢喘一喘。 “怎么?自下了雪原后,就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朱云弯下身子,靠在万俟禾烈耳边:“是在怕什么?” 那日在雪原上,万俟禾烈不仅伤了双眼,还连带着中了风寒,伤病齐发,情况很是危险。几日来,他都一直躺在床上,药石不断地吊着性命。 这些天,才略见了好转。 朱云半睁着眼睛看着万俟禾烈。如果条件允许,这人似乎想把自己直接埋到被子里,也不愿和自已说上一句话。 朱云拿万俟禾烈的倔强实在没办法,唉声叹气地重又坐直身子:“都说了几遍,你做的那件事,我并不怪。”话说了千万遍,眼前人愣是当没听见。 朱云直觉得,再这么干耗下去,他就该忍不住爬上床直接把人“就地阵法”了。如此想着,朱云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云一笑,床上的万俟禾烈些微地动弹了几下。他看不见,所以完全无法知道此时的状况。 万俟禾烈正纳闷呢……屋内进来了位小厮,通报道:“万俟蛊师,朱将军,王上驾到。” 通报过后,朱云站了起来,撂下句:“我去看看。”便走离了床边。 万俟禾烈撑了撑身子,竖着耳朵听着。整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屋外的对话吸引了去。 屋外窸窣一阵后,声音越发低小。万俟禾烈实在是听不清了,便摸黑从床上下了来,一步一步试探着向外堂走去。 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什么“哪里哪里,王上言重了。”“本王还要感谢朱将军,能将印章借来一用。”“朱云只是另投明君,无上光荣。” 万俟禾烈似乎抓到了屋外人谈话的要领,心里急地跟火烧一样,大踏了几步想要试图阻止朱云的做法。 只是,人还没真正碰到门楣。 “万俟禾烈,你做什么!!!” 朱云才刚进屋,屋内情形就把他吓了个半死。这家伙,明明眼不能见,还逞什么强。一个人伸着双臂走着走着,竟是朝着火煻的方向。瞧这情形,有半只脚都要踏进那熊熊的炭火中去了。 一把将人拦了,朱云又气又急:“你是嫌你现在身体还很健朗?预备再把自己烧伤什么的?就不能安份点么……” 万俟禾烈哪有心思跟他耍嘴皮子:“朱云你个混蛋,奶奶的,老子最开始就不该带你回来!!你是觉得你们家那孩子招的罪还不够多?你就这么死心眼,一定得要他们不得好死么!!”他一边吼着,一边用手推开朱云。也顾不了是什么方向了,仅凭着直觉就是想冲到屋外让墨哈住手。 朱云被万俟禾烈突然而来的气力推得愣住,眼看着人在屋内毫无章法,东碰西撞。 妈的!朱云在心里第一千次咒骂了一句。 万俟禾烈在完全无意料的状况下,就被朱云猛地抱在了怀里。他依着自己的触觉,先是碰到了朱云身上那熟悉的衣料。然后,整个脑袋就被朱云的手按住,紧紧贴在了朱云的胸前。万俟禾烈的大脑先是空白了几秒钟。 “你就不能认认真真地听我说话么?是,我朱云不是什么好人,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干多了!先是背叛了自己的兄弟,后来又指示你去毒害了自己从小敬重的张大人。再往多了说,自打将望卿娶进门,就一股脑中风了一样干些蠢事,弄得如今众叛亲离。” 万俟禾烈听朱云说的自苦,嘴里抗议到:“你不是……” “听我说完!”朱云抱着万俟禾烈的力气更加大了些:“我他妈是混蛋我自己知道,但好歹我在做什么我自己清楚,你也就别再瞎操那个心。现在我就只想守着你,你也就老实地让我守着……要是哪天我再犯下什么大错,不也有你在这没良心地原谅么……” 万俟禾烈知道此刻的情形自己应该要和朱云据理力争下去。毕竟朱云将印章交与墨哈,指不定墨哈要拿着它来做些什么文章。但是,自己竟然真的如朱云所言,丝毫没有良心地笑了出来……或许,是朱云说话的口气,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慌张与狡辩。朱云从来像个不讲理的孩子,只顾说着“我要”和“我不要”,其他一律通通不管不顾。 好歹也是个当爹的人……万俟禾烈在心里想着。 “疯子……”这是万俟禾烈对朱云一席话的最终评价。 朱云本来掺杂着硬气与怒气的脸,一下子软和下来。他将下巴枕在万俟禾烈头顶上,点头道:“这个评价,很贴切。” 有一句诗道的好:东边日初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3】 三月春,杏花烟雨时节。 淮南帝从轿上下来,入眼即见的是座单角歇山顶的院门。院门顶上没有挂牌额,更没有任何可以显示此院身份的东西。就连院门两边柱上的楹联,也空着。 “这地界,如果不是我记错了,原本是景差的住所。”淮南帝抬头再看了眼那匾额,回身对景春说道:“早些让朱云将屋子烧了,原来……他还是不曾听进去。” 景春候在一旁:“的确是舅舅的旧居,也算是原来景家的一处用来避暑用的小院。” “哦?”淮南帝嘴角勾着,带点玩味,似是想听的更多。 景春知道此刻是该据实以报的:“娘亲出生时便是在此院,父亲大人也只想依她高兴。早前陛下让烧了,父亲也就谎报说烧了,没曾想您也没再过问过。” 景春说的不假。自景差死后,关于他的事,自己或多或少避着,都交予了朱云打理。 张太医率着几位太医院排得上号的医官,候在御座后面,躬着背等待淮南帝的指示。 景春错身走过淮南帝,正要上前去叩门。 “咚咚,咚咚。” 门吱呀一声开了,应门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花白胡子,佝偻着背脊,开门的手背上纵横着深浅不一的皱纹。 老头连眉毛都白成了一道,浓得快要遮住了双眼。但开了门后,那细微的眼缝中猛地光亮起来:“小公子!!小……公子!”他叫得声音沙哑发颤,握着景春的手,激动得像是要拥抱景春一样。 景春笑得开怀,盯着老人家的眼睛略微湿润着:“福伯……是景儿任性。” 老人家手舞得像扇风一样,连连说着:“没有没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您一去这大半年的,可让福伯担心死了。” 南宫淮的轿辇停在离院门还有些距离的平地上,他远瞧着景春与那老伯的样子,侧身招了张太医,嘱咐着:“张大人与众位大人就在此先候着,有消息了朕自会找人通传。” 张太医弯腰,领旨。 景春与福伯叙了叙旧,正犯愁怎样将淮南帝介绍给福伯。 福伯出生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后来被朱家招丁招走了,然后就一直呆在朱家府里干活计。望卿嫁入朱家之后,随迁到了这座院里。自此,与外界算是再无交集。 如今,景春要如何解释自己出走了大半年,好容易回来一趟,竟是伴着当今圣上。 谁料,一阵清朗声音传来,那位当今圣上,面带桃花般的笑靥,大摇大摆地自己走了过来:“福伯吗?您好,我是景春公子出门刚结识的友人,今日上门拜访,怕是要打扰些时候了。” 南宫淮的笑容在景春眼里就一个词形容——恬不知耻。他这皇帝当得好好的,有事没事却总爱装什么“游士侠客”。真当自己是什么潇洒的江湖人士么? 南宫淮房间忽略了景春投过来的道道目光,笑得越发和煦。 福伯当然是欢喜地,忙应和着:“好好好,小公子的客人就是这府上的主子。这位公子请……让小的我去收拾间屋子出来,让您好歇息。” 南宫淮知道要是自己再怎么有恃无恐下去,景春怕是真要生气了。他轻揖了一下:“不用劳烦了,我跟着景公子就好。” 景春这才收回了他灼灼的目光。他转身扶着福伯,道:“我们就是去书屋待会儿,拿些东西就走。福伯您……” 景春一面跟福伯说着些自己在外的“趣事”,当然其中大部分都是杜撰。一边关心着福伯的身体。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 南宫淮跟在两人后面,一路走着,一路瞧着。 院里的布局格调清雅非常,过了院门就是轿厅,轿厅过后是一个长长的复廊。廊檐半边的墙顶用的是灰瓦,砌着波浪般起伏的形状,俗称花墙。 院里除了福伯以外,只隐约见到几个杂役,也都上了年纪。整个院子安静得只有些虫鸣鸟叫,竟无半点人气。 穿过了廊道,隔着一池清泉,到了一栋独立的小楼。楼顶匾额上书着三个字“万卷屋”。楼高三层,每层的屋顶都向外翻卷着,高高翘起。 景春终于跟福伯唠叨完了,一副好似才想起有南宫淮这么个人的样子,转过头来:“就这里面,你……” 看着他一时词穷,南宫淮接道:“自是跟你进去的。” 福伯在一旁告了退。景春便领着南宫淮进了楼。 小楼里,开的雕花窗形状似是夏冬春三季常开的花。外面的日光隐隐照进来,卷了些灰尘舞在空中。 书卷整齐地摆在屋内的架子上,一层层垒得都要接近墙顶了。鼻腔里溢着一股子书纸味,略微有些呛人。 “陛下可否为臣执着烛火,待臣翻阅几份旧方子,便可回宫了。”景春在架台上取下烛台与火石。一阵轻擦声后,火光渐起。 南宫淮接过烛台,笑道:“不忙,你自个儿慢慢查。” 景春在书架间走走停停,不一会儿怀里就抱满了几摞书卷。南宫淮帮衬着,两人将那些书铺在就近的一方小桌上。南宫淮将烛火放在桌角,自己取了把椅子坐在一边,等着。 景春只是站着,映着烛火,在书卷中一页页翻着。 两人起先没话,后来南宫淮起了话头,也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上了。 “院里,怎么只有几个仆人?” “父亲不想让外人知道我与母亲的存在,所以伺候的人自然少了。都是些上年纪记不了事的,关在这院里,都不怎么出门。” 怪不得,院里死寂如柩。 “当时,是怎么进宫的?” “偷了父亲进宫的合符,自己仿了一块。” 那合符分阴阳两文,宫里守门的侍卫一块,进宫人一块。都是宫里木匠细心雕琢的,哪有这么容易就仿了去。 “耗了多少时候?” “一年。” 答得倒老实。 “每夜那吟赋的,果真是你?” “收买了几个小太监,叫他们轮流做的。” 真是,扰人清梦。 “进宫的事,还有谁知道?” 南宫淮一直坐在椅上,翘着腿闭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直到这次的问题,半天得不到回应,他睁了眼,见景春正抬着头细细盯着自己。 那目光,隔着烛火,被热气晕得有些扭曲:“没人知道……”莫名地,答得倔强。 一问一答间,两人都褪了伪装,卸了猜忌,露了真心。 南宫淮一时招架不住,被景春的眼睛盯得只想要逃。那目光又清又澈,一瞬间像极了景差。他慌张地“咳咳”两声,连忙站起来:“我先出去等着,你若查到了解决的法子,就到院子里找我。” 景春的样子,像是看破了南宫淮那藏躲不掉的心事。他也只是翘了嘴角,描摹了张似笑非笑的脸:“臣知道了。” 【4】 南宫淮出了“万卷楼”,绕过清泉,踏过月门,又进入了另一片天地。 那月门另一侧,真真假假地塑着几座山峦石峰。曲折的石板路尽头,隔着小片的桃林。桃林旁的小径用刻着鸟兽纹的铺路铺着,几位闲散的杂役正坐在林间谈天。 绕过那石林,耳闻到一阵溪流声。 等南宫淮走近了,才发现不是溪流,是假山造的瀑布。 瀑布一共三跌,急促的水流冲溅出的白色沫花堆积在石涧边,淡淡溢出一阵水流的芳香。 沁人心脾。 “铛铛铛”,钟鼓声声。南宫淮被这声音引到一间小祠堂前。 祠堂掩映在几株古树间,那树根盘根错节,完全遮住了入祠的路。祠堂屋顶共有八角,远看如座小亭,嵌在丛丛的绿荫间。 进了堂内,烟熏缭缭。堂内供着一个牌位,放着几盘供果,燃了几炷佛香。 “公子?”从堂后走来一老者,正是福伯。 南宫淮见了,礼拜道:“福伯。” 福伯手上执着扫帚,看来是在打扫。他见到南宫淮,面上很是高兴,热情地招呼着:“公子,来来,坐这儿。” 南宫淮依了他的意,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坐在了祠堂墙边的椅子上:“这祠堂,祭的是谁?” 福伯一面将供位上的果子放放好,又燃了些新香,道:“是夫人……” 夫人?那叫望卿的夫人,尸骨早化在了寒蝉宫里。此处的,自然是…… “说起来啊!老爷也真是个痴心人……夫人死后,隔三差五地就会来祠堂里待着。” 老人家多年未见生人,自然话多了些。南宫淮也只是听着,眼睛却一直停留在那牌位上。牌位只书了“朱氏”二字,却再未多了。 “小公子起先也爱来,守在夫人牌位前一呆就是一整天。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来了,再后来,竟然自己跑出了院子,隔了这大半年才回来。 诶……我看公子你是个好心人,小公子能与您交友,自是他的福气。 小公子打小住在这院子里,寻常老爷不让他出门,所以也总没个玩伴。小时候,夫人对他也严,什么东西都要教予他。可小公子那时孩子心性,就是不学,还时常惹得夫人伤心掉泪。” 南宫淮都能隐约猜到当年景春的模样。定是噘着张嘴,死命跟望卿耗着。他那模样,如今也时常出现在他脸上。越这么想,景春的面容就越发清晰起来。 南宫淮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唉……只是,不知老爷犯了什么罪,听说主宅那边的人都遣散回了家,几位亲眷也被罢了官,真是……唉唉……我们这院子与世隔绝的,也没处去打听打听。院里自己种了些粮食,倒也不愁吃的,只是……如今老爷不来了,小公子也大了,院子里也只剩我们几个老人家……等死喽!!” 看来,朱云的确对这院子很上心。他犯了这么涛天的罪过,竟然半点也没波及到这个小院。若是南宫淮想,自然也可将这院里的人遣了,依法处置。只是,他不想,而且非常不想。 听着福伯自说自话,瞧着那香火越烧越短,南宫淮都犯了困意了。他干脆站了起,想驱散开那股睡意。在福伯没完没了的瞎叨叨里,南宫淮就在祠堂仅有的狭小空间里走着。 走着,走着,就停在了那牌位前。 牌位的后面,自然搁的是骨灰。差儿的…… 南宫淮不禁,走了神。 青烟,古祠,绿树 ,鸟鸣。 其实,很适合差儿…… 南宫淮心道,这便就放下吧!他人在这儿,外面的人都不知道,也好,也好。 收了心思,转身准备告辞。一回身,却撞到景春站在自己身后。 景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南宫淮无从知晓。他只知道,那人悄无声息地就这么一直笔挺地站着,臂弯里夹着几卷书,瞅着自己的眼神很是认真。 身后隐约还是会有钟声,一声一声,低转持续。 南宫淮闭了闭眼,又睁开,朦胧中景春的影像逐渐看不清了。他使劲眨了眨眼,再凝视看时,才道是辩清了景春的样子。 哦……不是他…… 景春有点被南宫淮刚才突然的转身吓到,他此前并没料到南宫淮能一个人摸到这儿来。他感觉到南宫淮在看自己,但他却找不到任何一张面孔去回应。南宫淮一个凝眸,他心跳就快上几分。 很快地,面上愈发难堪起来。他一直躲,一直躲,就是不去看南宫淮的眼睛,不去细想里面藏着些什么。 直到,恍惚间,他看到南宫淮如释重负的一笑。他的笑容柔如春水,轻如微风,又淡如蝉翼。却深刻在景春脑海里,怎么挥也挥散不去。 结果,是各怀心事,各存心思,各自都不想要面对。 事后,景春问:“要将舅舅的骨灰坛子送进宫么?” 南宫淮也只是答:“不必了。”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 第二十三章:祭天大典 【1】 曹参曹丞相此刻心里很没谱。属下刚才递给他的文书中,分明写着城门情况很是严重。他手握着那折子,再回头看着摞在淮南帝桌案上如小山般的其他奏章,眉头紧紧皱着。 四处的疫情就像是一场暴雨,来得猛烈,又迅雷不及掩耳。各州府的官员们都慌了神,只能不停地往上递折子,自己却拿这疫症一点办法也无。 勤政殿的香炉烧了一夜,整个殿内弥漫了浓浓的香薰味。曹参嫌它扰得自己头疼,赶紧命人熄了。 离淮南帝与张太医、景春他们出宫,也有段时间了。虽然天还未明,但东边隐隐已见到了晖光。 曹参搬了椅子坐在那熄了的铜制香炉边上,望着进殿的红色门槛发呆。 “曹丞相,曹丞相!!” 远远地,见着一身着官服的人小跑着进了殿内,曹参仔细一瞧,刚才蒙在脸上的一片死寂,立刻烟消云散了:“张太医,可有好消息?”曹参拉着前来报信的张太医,急切地询问道。 张太医顺了顺气,上了年纪的脸上微微划着皱痕:“景大人刚才将拟好的方子给一小太监服了,那小太监的病症明显缓了过来。” “是么,那就是说,疫情可以得到控制了?”曹参可说是喜出望外,没想到那景家小子的确有点本事。 “是呢。陛下要老臣来通知您,叫您赶紧将这张方子发往全国名地的州府。”张太医从袍服内取出一张薄纸,郑重地交到曹参手上。 曹参接了,猛地点头。回身取了墨宝,就开始拟定发给各地的文牍。 太医院内,上到院使、院判,下到宫吏,医士,通通被叫到宫里当值。分批划组地,都挤在药房里连夜煎煮着新药。 痘诊科的小院内,更是挤满了宫里的病患。男女虽是分开的,但老的少的拥堵在各个房内,呻吟哼哼,在床内翻来覆去,喊痛连连。 伊宫在院外看着,心下都有些不忍。后面跟着的小太监们,口上都蒙着白布,正将一碗一碗的汤药送进院内。 伊宫指挥着各个宫院的太监宫女们,让他们依着顺序,不要乱了章法。 药库里,几个御医们正研磨着药材,仔细比对着药方。三五成群地,站在各个药柜前。 角落里,是景春置了张方桌,正坐在桌前执笔写着几张新想出的药方。 眼见景春案前的墨台上,墨汁渐渐少了去。当他正准备蘸墨时,砚台内已是干涸一片了。景春一蹙眉,唉了声气正要起身研墨。 “朕来,你就坐着吧!”站在一边的南宫淮抢了那墨笔,淡笑着磨起墨来。那墨笔在砚台上一圈圈划着,掺入的水慢慢浸染成了浓黑。 景春抬头看着南宫淮,瞧着南宫淮鼻间还留着的刚才翻药柜时惹来的尘灰,不禁一笑:“想不到陛下对药材也很熟识?” 南宫淮一边仔细地研着墨,一边打趣道:“朕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前跟着你舅舅上山采药,自然对此有些了解。如今,也正好能发挥用处……” 景春听了,抿了抿唇,又说:“堂堂一国之君,这样好么?”‘这样’自然指的是南宫淮此时呆在太医院药库里,像个小杂役般跟在景春后头忙前忙后的样! 南宫淮倒不以为然:“宫外有夏候大哥和严老镇守城楼,宫内有曹大人帮忙处理政务,就连宫女太监也有伊宫管着。朕总不能袖手一边,只当个‘富贵闲人’……” 景春听完南宫淮的话,复又低了头继续在笔下的纸上写着。只是,嘴角挂了弯柔软的微笑,似画非画,描摹不走。 几天后,全国的疫情都得到了缓解,一些病情较轻的患者几乎算得上是痊愈了,只有些重病的,还没能彻底好透。 勤政殿内一席灯火通到天明,曹参从满桌的文牍上撑起困顿不已的脑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坐在桌案对面的张太医也是一晚没睡,此时看到屋外晨曦微微,全身酸软的骨头像是都醒过来了一样,齐刷刷地开始疼痛起来。他不得不站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太医院内的一众医官们也可谓是持续战斗了好几天,此时都七仰八叉地倒在院子里,累得死活也动不了了。 帝都里的百姓们早就不嚷嚷着要出城了。城外的百姓看自己家乡的疫情得到控制,也纷纷回乡了。苦守城门好几天的官兵们,终于迎来了可以小小休息的日子。 虽然还没能找到根除此疫毒的法子,但淮南国此次遇到的瘟疫危机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淮南帝召告天下,此次疫情好转拜上天恩赐,特举行祭天大典三天,以敬苍天。 【2】 淮南国祭坛置于帝都正南边,与皇宫南北正对,遥遥相望。祭祀的队伍由北门进入,祭典前一天,淮南帝入住斋宫进行斋戒,群臣候于南门,等待隔天祭天仪式。 整个斋宫环绕在内外两圈护城河内,护城河上修有重重宫墙。以宫墙为基座,上筑斜坡青瓦顶的河廊,廊柱漆红,饰以蚘龙。 入夜之前,夏候浅便率领所有皇宫侍卫将斋宫四处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自己,则一直守在护城河河廊处,勘察四周形势。 河廊上每根红柱都派设了一名护卫,护卫身姿挺拔,将斜照入廊内的阳光剪成道道人影,铺陈在廊内地砖上。 夏候浅绕着河廊巡视了一圈,见守备森严,将士们严正以待,总算不负重望。但他自己却是心绪难平,只能靠一圈又一圈的绕转,来微微减轻。 他腰间吊有一坠口哨,正是严子陵所养的传信青鸟。严子陵将此鸟交予他时,曾说:“若夏候将军执意要去寻找秦筝的下落,便带着这鸟上路,方可助你。” 那口哨与其他坠饰相撞,呯呯乓乓响个不停。夏候浅一抬足,一弯腰,只要行一个动作便被这声音所烦扰。但他却依旧将他坠着,只为平复每一次自己闭眼时便显现出的,那人的身影。 与山水间,那人携着一把古琴,身上蓝袍被风吹得烈烈摇动,发丝也似零乱风中。却仍是直着背脊,只余一张侧脸,眉目不清。 斋宫城墙中心,便是淮南帝用来休息的寝殿。寝殿左边是轮值大臣用来夜间小憩的值房,右边是宫女太监准备小食的点心房与茶果局。 此刻,见太阳将要落山,伊宫便遣了宫人与她一起在点心房备些点心,给淮南帝与大臣们食用。 “瓜子、核桃、杏子、春桃……”小宫女将这些东西分了盘,搁置在了托盘内。转身禀道:“伊宫姐姐,已经准备好了,陛下那边还烦请姐姐送去了。” 伊宫回礼谢过,拿着托盘,便朝寝殿正殿走去。 寝殿正殿夹在两株千年古树之间,为人字形青瓦硬山脊式屋宇。屋檐下有立柱,却无槛座倚靠。整座大殿墙面只砌了小半,其余皆为明窗,意在使阳光可直达室内,堂室通明。 殿中正间是淮南帝用来斋戒的地方,摆放了青蓝布匹套裹的宝座,座下铺明黄软垫,座边搁两方硬石小几。 伊宫将食盘果碟放于那两方小几上,向正盘腿坐在宝座上的淮南帝跪身道:“陛下,用些点心水果吧……” 淮南帝自深思中睁开眼,见座下跪着的伊宫,又见了两旁放着的食盘,道:“知道了,你叫隔间的景春也一同来食。” 伊宫应过,走到隔壁的次间中。次间里是供淮南帝读书的场所,所以摆放了书桌与文房四宝,书柜上还有一些线装的书籍。 伊宫见景春正埋首于书案间执笔写着一幅字,便悄悄地探身去看。景春察觉到了动静,一回头,两人俱是一惊。 “好姐姐,你是存心要吓我么?”景春顺着胸口,着实是吃惊不小。 相比之下,伊宫要镇静许多。她只是略有些心悸:“你小子倒是,这天儿都暗了,也不明盏灯。诺,陛下要你去正间用点心,还不快去!” 景春冲伊宫讨好地一笑,手捂在肚子上央道:“还是姐姐对我好,知道我正饿得慌。”伊宫拿他的小孩子脾气没办法,用手一戳他的脑门,沉声道:“你现在病好了,就会来开涮我。你病着的时候,可对我是拳打脚踢的!” 想到几月前景春发魇症的模样,伊宫心里依旧一阵心疼。 景春当然是没看到伊宫脸上那一丝泄了心事的怜爱。他将笔墨归置好,匆匆到了正殿去享受美食去了。 淮南帝见景春兴致冲冲地来了,也不问安行礼地,拿了一个春桃就啃了起来:“你小子,饿坏了吧!刚才在屋里,写些什么呢?” 景春一边猛吃着桃子,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写一句诗,叫‘斋殿南厢十笏居,明窗坐觉体安舒’,前几日翻古书看到的,觉得与这殿内很合宜。” 淮南帝听了,笑道:“那等你写好了,朕叫人制成楹联,挂在那间房内如何?” 景春还是一面吃一面说:“那就谢谢陛下恩典了,让我这小人也登了雅堂。” 晚间,寝殿周围只余了星光与鸟鸣。两株古树被风摇得沙沙作响,被院内座灯映得斑影婆娑。 值班的大臣换了一批又一批,值房的灯火也一直幽幽地亮着。 伊宫和几位宫女收拾好了梢间的卧房,就退出了正殿,到殿后的小屋休息去了。 殿中,淮南帝还是坐在宝座上,闭眼冥神念佛。 景春将熏炉里的香火燃得更浓了些,好驱赶日渐多起来的蚊虫。他听得四周噪音渐消,想是时辰真的晚了。 淮南帝鼻间闻到房内的香越来越浓郁,皱了眉睁开眼正要叫人,却见到景春正站在自己面前。景春似有话要对他说,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自己。 淮南帝微微一笑,将盘着的腿松开,整个人坐直了身子:“看你的样子,话也憋了好几天了。说吧……” 景春早就料到淮南帝的反应会是如此,他自己都能猜到的答案,淮南帝怎么可能没有察觉。景春低下头,翻开自己的手掌,细看了会儿:“陛下,臣猜想,那疫症的蛊毒正是中在了臣的身上。” 淮南帝不自觉地也顺着景春的目光,视线落在了景春的手掌心上:“想必的确如此。张禹张大人此前已经说过,那万俟禾烈正是西疆如今的蛊师。全西疆上下,也只有他能养出这样的蛊虫。再说……” “再说……”景春没等淮南帝说完,便紧接道:“在雪原的时候,他的确对我对了手脚。虽然我那时断了左手,的确是在病中,但断不会突然全身发软,疼痛不已。” 南宫淮还能想起那时背着景春自雪原一路下来,景春一直烧着,嘴里梦话连连的模样。 “如此看来,答案其实很明显了。”淮南帝断言道。 “那么……”景春重又抬起了头,明眸凝神,问道:“陛下为何不让臣制炼治病的方子?”他已疑惑多日,如今不得不问了。 淮南帝先是抿出一丝微笑,他笑那景春倔强执着的一问,笑他还略显单纯的心思。然后,他又觉得有些难过,那笑容慢慢没了情绪,只是弯着嘴角徒留一个形状:“景春,朕还有些事没了……等过了明日,你再炼那方子,不迟。” 【3】 进入祭坛的路途,要经过两道门,一条御道。 第一道门,朱漆的门扉,上嵌九九八十一颗金色门钉。此刻门户大开,重兵把守间,停驻着一架礼舆。此舆上绢绣凤凰,乃是皇后专用之轿。 淮南国皇后——上官鹂,由众多侍婢护着,从坐辇上下来。离她最近的一位婢女低声道:“娘娘好福气,陛下祭天也不忘叫上娘娘!看样子国舅爷的事算是告了一个段落,娘娘您又能恢复当年的恩宠了。” 这婢女乃是上官鹂的陪嫁丫鬟,所以就算说了如此忌讳的话,上官鹂也未加责罚。只将食指竖到唇边,做了禁声的手势。 特来此处迎接上官鹂的大臣,乃是上官鸿以前的旧属。上官鸿一案,虽涉案重大,人数重多,但淮南帝一旨下令,赦免了许多牵连其中的大臣。此位石大人,便是其中之一。 “娘娘!”石大人见了上官鹂,即刻行礼。 上官鹂将石大人扶起,面上些许感激:“本宫父兄家的亲属,还劳石大人照料,才不至于流落街头。本宫才该谢您!” 石大人见上官鹂说话间就要躬身拜自己,赶忙将人拦住:“皇后莫要如此,老臣受不起。” 在石大人的带领下,上官鹂一路行到了通往祭天台的第二道门前。 一路上,上官鹂思绪万千。上官鸿死后,上官一家家道衰落,再不复当年繁华。她自己因为在上林苑里以身挡熊,被淮南帝赞赏,未被牵连。但此后,她这个皇后如同个摆设,被冷落在西宫城墙中,空守着砖石屋瓦,寂寥深深。 再后来,听说与上官鸿交好的魏大人、甄大人被南宫淮赐死,她才清醒地意识到,若她再不做些什么,只怕要烂在那后宫之中了。 她的凤袍里藏着封书信,是上官鸿以往的旧部托人送入宫中的。她不为别的,只想凭着这封书信向南宫淮证明,自己与上官鸿一案绝无关联。 此前虽然自己没有参与,但南宫淮已经起疑。若不再把握机会洗刷自己的清白,只怕再无力回天了。 她一面下定了决心,另一面却又恍惚起来。她先是想到了嫁入宫时,南宫淮在喜房里掀她红盖头的时候。那张脸,描摹在她少时的年华中,只一眼,她便无可奈何地沉迷了下去。 而后,她脑海里又显现出了上官鸿死前的脸,那是一张混合着不甘与哀痛的脸,那张脸瞧着自己,说了句“好,好得很!皇后娘娘,果然也是人中龙凤,狠得下,就活得了。”后,便一命呜呼了。 “娘娘!”石大人走着走着,见上官鹂并没有跟紧自己,回头一看,却见上官鹂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石大人大吃一惊,幸好上官鹂身边的女婢眼疾手快,才没让皇后娘娘摔着。 “本宫没事,还请石大人继续带路。”上官鹂整理好被女婢不小心扯皱了的衣服,再静了心端正了仪态。她要以一国之后的身份去向南宫淮谏言,万万不能自己先失了分寸。 走过御道,便到了三座石造门框前。此门乃是汉白玉所制,台基为团云状石枕,门柱顶端是雕刻云饰的石板,寓意吉祥如意。 上官鹂抬头去看那云板,不由想到自己寝宫里南宫淮在她入嫁时赐的那块玉如意。毕竟算是夫妻,就算那皇帝心里不会容她丝毫位份,她也依然把那人当作夫君。 古时女子的固执,她上官鹂算是一生也摆脱不掉了。 站在石门向南望,便是祭天的主场所——祭丘。祭丘是由三层汉白玉所累垒起来的石台,每层由云龙浮雕的石柱形成围栏,层层向上递进。最顶层,是一片玉面石板,石板中心有一凸出的圆石,修缮此地的工匠门给它取名——共声石。 共声石原理奇特,若有一人站在石上诵读,声音可传方圆百里,翁鸣震天,如若与天相通。 祭天大典正在举行着。那祭丘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满朝官员。共声石上也由礼部的读祝官所站,此人正揽着一卷诵文,向天祭福。 官员分左右两侧,左为武臣,由曹参带领。而右面则是文臣,自然是右相严子陵所率。而作为侍卫统领的夏候浅夏大人,则是在祭丘南端的祭天殿,为正上香祈福的淮南帝护卫。 上官鹂由石大人带着,穿过重重官员,绕过祭丘,直奔祭天殿。 在殿外,由夏候浅将石大人和一众婢女拦下:“陛下有旨,只允皇后娘娘一人入殿。”祭天殿神圣,皇帝与皇后在此均为天上的臣子,而不是人间的皇帝。遂要退去侍奴下臣,独自入殿礼佛。 上官鹂最后由身旁那个陪嫁的小丫鬟整理了下仪容,深深吸了口气。临进殿前,她还瞧了眼石大人。石大人面上焦虑,望着皇后娘娘的脸上就似刻着“保重”二字。 上官鹂抬脚正要落下时,却突然中止了动作。 “娘娘?”一旁的小丫鬟与石大人都是不解,连夏候浅也疑惑道:“娘娘还不进殿么?” 不料,上官鹂却是后退了三步,跪在了殿外。 祭天殿后闱有面半圆的石墙,名为——回音壁。站在祭天殿外说话,那回音壁会将声音传到祭丘,再与祭丘上的共声石合鸣,使整个声音传遍祭坛,为万人所能共闻。 这皇后娘娘一跪,那膝盖骨碰触石板地的声音,也被完好无损地传到了祭丘。正在诵读的读祝官被这声音一吓,以为是上天发怒,居然再不敢支声了。 “臣妾有本启奏!”上官鹂面色不兴,高声道。 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但自古又多有贤后辅佐帝王。所以,上官鹂的一奏,要么名垂千古,要么罪大恶极。 殿内寂寂无声,殿外同样肃静。 直到,淮南帝的声音从祭天殿内沉沉传出:“何事上奏?” 上官鹂自凤袍中取出一张薄纸,摊开陈于手心,双手上扬,道:“此乃罪臣朱云联络本朝孽党的书信,上有他专用的印章。其中提到前几天淮南国暴发的疫症乃是他勾结西疆王墨哈所为,还有一事……” 只上官鹂前半句话,就已让身在祭丘的众人如雷贯耳,听得发瞢了。却难料,后面的才是重头戏: “皇上亲封的文学侍从——景春。其身世乃是朱云的私生子,此罪臣之子混迹于宫廷,迷惑圣主,实是祸害,理应处置。就疫症一事,据说是景大人想到了治疗的方子,可见此事他很有可能与他父亲合谋,一同加害于本国。还望圣上英明……详细彻查!” 殿内照旧是久久闻不到回音。 隔了很久,又低沉地传来一句:“除此书信外,皇后可还有罪证。” “臣妾还有一人证。”上官鹂说完,起身转向祭丘的方向,大叫声:“将朱家奴仆带上殿来!” 祭丘上,那读祝官已是双腿发软,再说不出一字一句。而祭丘下的众臣们,也已然是垂首直立,静候圣音了。 当上官鹂说出景春身世时,震惊最深的其实是曹参。他茫然不知所错地四处张望,在文臣队伍的最末发现了景春。 那人身影被缩成小小的一团,看不到表情,但身姿却是纹丝未动。曹参不禁回想起在上林苑时,他那个时候指责景春媚惑圣主,那时的景春,没事人般地吃着面前的东西,连头也没抬一下。 一个人被几名侍卫押入了祭丘,景春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抬头去看,但一声“小公子!”却是让他所有的视若无睹全盘崩溃。 景春实在没有料到,那人证,竟是——福伯。 福伯被那几名侍卫一直拖到了祭天殿的外围,他整个人还未弄清楚状况,只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闯了大祸。他嘴里叨叨着:“老仆什么也不知道啊,什么也不知道啊……老仆我大字不识几个,只见了那印章是将军的,所以,所以……皇上明查,明查……” 可这话,也让上官鹂抓到了错处:“陛下也听到了,这老仆自己承认了这信中的印章是朱云的。” 这次,还未等淮南帝再开口,景春已忍不住冲到了群臣前头。他跪在祭丘前,朝着共声石的方向,直言道:“罪臣之子景春,恳请皇上……”可要请求南宫淮什么呢?景春居然一时语塞。 底下几个大臣看景春已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连忙进言道:“陛下,罪臣景春已经招认。还望陛下依律降罪……” “陛下圣明,此等罪臣之子,不能留于宫廷。” “陛下明鉴!” “陛下……” 说着说着,竟有十几位大臣跪地请旨。曹参看了看自己的队伍,武臣请旨的虽不多,但有几个他还是认识的。怕好像都是前朝的臣子,与上官鸿、魏大人、甄大人一同共事过的。 而文臣中,跪下的人却是占了多数。其实很好理解,景春的身份特殊,最为文人儒仕所不耻。 接下来,又听上官鹂说道:“臣妾兄长轼位一事,让臣妾整日寝食难安。所以,特地派人四处打听逃跑了的罪臣朱云的动静。臣妾一心为皇上,为淮南国的江山,还望皇上能体会臣妾的苦心……” 她话一说完,那些下跪的臣子们也应声道:“为保陛下之江山,望陛下诛奸臣,以正朝纲!!” 曹参看这架式,那景家小子怕是人头不保。他虽被景春是朱云之子所震惊,但内心却不想看到景春落得如此下场。他琢磨着想要为景春说几句话,侧身想要联合严子陵严大人一同上奏。 谁知,遥遥坐在自己身侧的严子陵,一幅好整以暇的样子,全然没有被现在的环境所干扰。他依旧是头戴白纱,全身素衣地坐在轮椅里,两手交握着搭在腿上,除了有风掀动了他的白纱,其余一切都静得出奇。 而祭天殿上的夏候浅,更是六神无主。这要是在内宫,他好歹能说上几句。但如今众目睽睽,叫他如何开口。 就在祭丘上请旨的声音越震越高时。 “陛下……”曹参终于盼来了严子陵的声音:“上一次御门听政时,陛下已经下旨对朱家后人作出过判决。臣想,不如就此办了景大人。至于疫症一事,虽有书信为证,但朱家那位老奴并不识字,只怕认错了印章也未可知。不如,先将景大人交由刑部,入狱候审。如何?” 曹参听了,心道,只要不把人就地正法,就什么都好说。 而景春,跪在石板上的腿感到一股股地凉意自膝头袭上全身。他左臂断骨处的伤此时莫名地疼痛起来。他咬着牙抵着那一阵阵的疼痛,抬起头,视线掠过祭丘却怎么也望不到祭天殿的环型屋脊。 可终是,听到了淮南帝的旨意:“废除景春官籍,押入刑部大狱候审。” 昨晚,南宫淮怎么说的?哦,对了……他说:“等过了明日,你再炼那方子,不迟。” 景春被人押了下去,祭丘的祭祀大典重又开启。共声石上的读祝官继续读着祷辞,一声高过一声,仿佛真地要传到天上去。 祭天殿外,上官鹂跪得久了,被女婢搀了起来。她将腿部衣料上的灰尘拍干净,这才决定进入殿内。 怎料,她还未移步,那殿门便从里面被人关上了。 “嘭”的一声,却是连淮南帝的身影也无从找起。 【4】 入夜时分,祭坛里值守的护卫与大臣们又到了轮值的时刻。只见各行道上烛火点点,散落在树影屋宇间。 严子陵命人将他推到了祭天殿,随后便遣走了那人。 祭坛各处都是星火闪闪的,唯有这祭天殿,再多的烛火也照不明。 他自己推着轮椅,开了殿门。 殿内微有些暗,但依然能闻到檀香。 殿内由八根鎏金大柱环绕支撑,三层抖拱依次向上层层垒进,形成一个向上高开的藻井。藻井下方,正站着一人。 那人正前方,供奉着一座神龛。神龛由紫木屏风所环绕,龛前供案上设了五供,依次是铜香炉,铜制烛台,铜花瓶。瓶内插着两只木雕的灵芝。 “朕站在这神龛下,有多久了?”南宫淮听闻到严子陵轮倚的轱辘声,笑着转过头。 严子陵见南宫淮虽是笑着,但那笑容就如同科举时作的八股文,规正却是无趣:“陛下站了快一天了,回寝殿休息吧!” 南宫淮点了点头,细想想,自己的确站了一天:“皇后让人请回去了么?景春呢?” 严子陵本想答的,却觉得南宫淮的话更像自言自语。 “严老,此次朱云书信一事,您查的怎么样?” 严子陵将轮倚推到离南宫淮近些的地方,从袖间取出一封纸信,道:“墨哈很是聪明,借着疫症之乱传了此封书信进京。里面提到了万俟禾烈的身世,还有张禹张大人已死之事。自青州北上进京,凡前朝有心之臣,均互传了此信。一些有心之人,已与西疆取得了联络。但也有些誓死扞卫陛下的,特别是些当年与陛下征战杀场的武臣,上交了虎符以示自己的忠诚。 还有,秦筝传来情报,说是墨哈决定北上出使燕赵国。此国虽是淮南国的附属,却自前朝起不断侵犯我国北方领土。若是两国联盟,实属大祸。” 南宫淮听完严子陵的话,接过了信,略读了遍,就丢入香炉内用火烧了:“依严老看,如今局势如何?” 南宫淮问了话,眼睛紧盯着那坐在轮椅上的人。透过面纱,他只能依晰寻到个目光,于黑暗中发出些微的光亮。 严子陵只说了八个字:“民心不向,国之不存。” 第二十四章:牢狱之灾 【1】 入夜掌灯时分,案头上的烛芯已让下人挑了几轮了,也有好几次被府里的管家催着就寝了。但严子陵依旧不敢让自己睡下。他唤人为他煮上了一壶浓茶,茶香溢在鼻腔里,困意也就稍减了些。 屋梁上挂着个鸟笼,笼子里喂食的就是自绿潭带来的那只青鸟。鸟儿已经入梦,几天的飞行消耗了它不少精力。 严子陵案前铺展开的,正是由青鸟捎来的密函。此条密报,由秦楼直接上交到了淮南帝手中,如今淮南帝又转给了严子陵。 函内印着一个人的名字:石忠全。 此人,便是日前去接皇后上官鹂的那位大人。当时在祭天台发生的一切太过零乱,严子陵竟完全忽视了此人。 凝视着密函上的点点字迹,严子陵无力地叹息一声。 淮南国帝宫偏西角的明月宫内,有一处名为鸾鸣殿。此殿是历代王朝皇后的寝宫。此殿位于西宫的中轴线上,与淮南帝宿寝的养心斋只一墙之隔。 养心斋与鸾鸣殿相隔的这道墙,叫做影壁。影壁何意?其实说来不过是刻有浮雕的装饰性宫墙。独独的一面,横放在两座宫殿之间,上雕龙凤呈祥图,浓墨重彩地漆着如釉彩般的花色。 只一道墙,但若想要求得皇帝跨墙而来,却是隔了有千山万水的距离。 打更之后,鸾鸣殿内的宫女们都开始为皇后娘娘的宿寝而准备了。与皇后娘娘一同入宫的那个陪嫁丫鬟在偏阁内置了些夜宵,自个儿一人端着进了主子的卧堂。 卧堂里,皇后娘娘正抱膝蜷在镂花的木椅上,倚在窗边,盯着窗外发呆。那小丫鬟瞧着心酸,抽了抽鼻子,将盘子里的食碗端到上官鹂面前:“娘娘,吃点东西暖暖胃。” 小丫鬟知道,今夜也会同以往一样,上官鹂会守着那院子里的影壁,看上一整夜。然后,到了早晨,在这木椅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有什么好看的呢?小丫鬟不懂。明明是等不到的人,为何要苦了自己的身子。 上官鹂接过食碗,用勺子舀了些放到嘴里。这糖水羹原是南宫淮最爱喝的,刚入宫的时候,每晚都会来喝上几碗。那时,两人还能时不时聊上几句,南宫淮会问她想不想家,在宫里住得惯不惯。 咚咚咚,又是一阵的打更声。天已黑尽。 上官鹂喝完了羹,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其实,她有些乏了,从祭天台回来后,她的胸口就像是堵着什么似的,一直发闷。 她知道,这样的感觉是不安,深深的不安。 这样的不安,在影壁那破天慌地映出几盏灯笼影时被放到了最大。 “是陛下来了么?”小丫鬟急匆匆地跑出卧堂,提了盏灯笼要去迎人。可来人,却不是淮南帝,而是他身边的侍婢——伊宫。 【2】 伊宫到了鸾鸣殿,回身叫几位跟着她的女婢太监等在大殿前院的院门外。她自己携着盏白纸糊的灯笼,进了院门。 刚一踏进门,便见到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伊宫正想叫人站住,对方却先一步刹住了脚:“原来是伊宫姐姐啊……还以为是陛下呢!”小丫鬟的性子直,讲话的时候竟然带着埋怨,好像说着“那个负心汉皇帝,怎么就是不来看我们主子呢?” 伊宫见她模样可爱,年纪似又还小,开口道:“过了今夜,到陛下宫里当值吧。” 小丫鬟不乐意了,努嘴道:“奴婢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为何要去陛下宫里当差?” 伊宫也没多解释,只是瞧着她,觉得有些可惜:“由不得你选,明日自有公公带你去。” 小丫鬟听了,跺着脚一阵气结。她看伊宫起脚要走,连忙道:“姐姐莫忙,听奴婢再说几句……” 伊宫却阻了她:“我奉陛下旨意要见皇后娘娘,你呆在屋外,就不用进去了。” 小丫鬟是一百个的不高兴,但伊宫在这皇宫里的身份,是个连大臣都礼让的宫女,小丫鬟当然不敢造次。膝盖一曲,行礼道:“奴婢知道了。” 上官鹂透过卧堂的漏窗,早将院里的一切都看在眼底。她见伊宫朝卧堂的方向走来,不一会儿,自己就听到了开门吱嘎的一声。 上官鹂将身子转来朝向大门方向,果然见到伊宫手执着一盏纸糊灯笼,看着自己。屋内灯火本是足够亮的,却依旧没有照明伊宫的脸。 就连伊宫手里的灯笼,也只能幽幽照亮她脸上鼻子以下的部位。其余的,都被暗暗的光线所掩藏。 “是伊宫姐姐啊?鹂儿可是好久没见姐姐了……”上官鹂依然抱着双膝,头搁在膝头,仰着眼珠子看着伊宫,没来由地一直挂着张笑脸。 伊宫一揖礼:“奴婢参见皇后娘娘。”说完,自袖间取出一个扁簿的纸包。 上官鹂在看到那纸包时,眸子瞬时张大了些。尔后,也只是笑得更艳了。 伊宫自近处的一方小桌上取了一茶碗的水,连同那纸包一起,递给了上官鹂:“娘娘,请吧!” 上官鹂没有接,还是仰着眸子,眸里星光点点:“伊宫姐姐,你看我这皇后当的可怜不可怜?” 伊宫没回,维持着那个递的姿势。 “你看啊……姐姐你一个宫女,却比我这个皇后见到陛下的时间都多。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伊宫看上官鹂没有要接的意思,自己将那纸包打开,将其中的药粉倒进了装着清水的茶碗里:“娘娘,听奴婢一句话。这天下都是他皇上的,我们这些人,只有听命的份。” 药粉融进了水里,那水却还是清澈的。那药,像是从来没有过一般。 上官鹂盯着那碗清得彻底的药汤,最后问了句:“伊宫,是不是这做皇帝的,都是如此冷心冷血,无半点人情?” 伊宫直觉地想起,来鸾鸣殿前南宫淮叫她上勤政殿时对她说的那一番话。那人还是那样,坐在王座上,好像与谁都没有什么要好,又好像对谁都上了心思地关心。 伊宫将茶碗上抬,直抬到了上官鹂的嘴边:“上官家的大小姐,你嫁的人名叫南宫淮。他不是什么皇帝,你只要记着这一点就好。” 上官家的大小姐——这称呼,是南宫淮还是七皇子的时候,她也还未出嫁时,别人对她的称呼。 上官鹂终是一低头,将那茶碗捧在手里,将那药一饮而尽。 更鼓声声,直到天明。 太阳初升的时候,洒到鸾鸣殿卧堂里的光还泛着暖暖的黄。光束透过漏窗打入屋内,正巧不巧地落在卧堂内皇后娘娘的梳妆台前。 上官鹂坐在这梳妆台前,面朝着妆台上那面水银镶金镜已照了很久了。她的妆容已经画好,描了远山眉,点了眉花妆,抿了胭脂唇。 她想起昨晚,伊宫的话: “淮南国爆发瘟疫时期,曾在坊间流传着一封由罪臣朱云亲自印章的书信。那封书信是西疆墨哈王与国内前朝党羽勾结,趁乱传入国内的。陛下彻查了此事,找到了与墨哈私通的人。” 上官鹂朝着镜子,张口动了动喉咙,但只有语不成意“咿咿呀呀”的几个音节。 “皇后娘娘,您带到祭天台去的那封信,当真只有景春的身世与疫症阴谋两条消息么?” 上官鹂不死心,又使劲地叫了几声。却仍是半点音调也无。 “想必娘娘已经看到了那信的其他部分,知道了陛下的身世。娘娘,那墨哈准备与前朝几位旧臣,也就是与您兄长熟识的几位大臣一起,拥护那位姓万俟的主子登机。” 无奈,上官鹂放弃了挣扎。她随手拿过一面锦帕,将刚画好的妆一一抹去。几年不见的面容,慢慢在镜中映了出来。 她其实不是真的想与那些人一起,将那信带进京的。她其实并没有想要威胁到南宫淮的帝位。她只是想试一试,想要证明除了守在漏窗前盯着影壁发呆,她上官鹂的人生还能有什么改变。 “陛下说了,您在上林苑为他挡熊,此恩陛下定当不忘。如今,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今后,不再乱说什么话……安守本份……便好。” 【3】 伊宫从上官鹂殿里出来,却没有回勤政殿去侍候南宫淮。她绕道去了趟寒蝉宫,却只是站在宫院外对着院墙发呆。 跟着他的太监小福子见伊宫半天没动静,忍不住开口:“姐姐,我们都已经在这儿站了一晚上了?你看……怕是要到陛下上朝的时辰了?” 听到小福子的话,伊宫才如梦初醒。她回过神,第一件事,却是将手里一直提着的那盏灯笼掷在了地上。灯笼里灯芯未灭,一触地便熊熊地烧了起来,转瞬间便化成了一堆黑灰。 这灯笼,其实是用冥祭时的素纸糊的。每当南宫淮要遣她去做些不能明说之事时,她总会带上这盏灯笼,以示祭奠。 只是,以后,怕是不会再用了。 小福子正纳闷着好端端地为什么伊宫要把那灯笼给烧了时,伊宫却突然说:“小福子,你明日跟陛下宫里掌事的太监说,我将皇后娘娘身边那位陪嫁的小丫鬟调去服侍陛下了。叫他明日去将人领了。” 小福子心里奇怪着,为什么伊宫姐姐自己不去把这儿事办了,要遣他去呢?谁知,伊宫却接着说:“小福子,你脖间的痘印,是前些日子疫症的结果么?” 小福子一听伊宫说,慌忙用手去捂脖子。可转念一想,看都已经被看到了,还捂来做什么,于是便将手又放下了:“禀姐姐,是那疫症。可是,景大人说他已经帮我医好了,还说我体内有了抗症的效力,不会再传染了。”小福子怕伊宫多心,赶忙解释道。 伊宫听了他的话,才想起来,在太医院帮忙时,的确有看到过这个小太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随口问问。”可其实她知道,那疫症不是病而是毒。如今毒素被景春控制了,看上去像好了般,其实并没有根治。 “说来啊……景大人真利害。我刚生病时,也正巧是他来看的我,那时候我吓得要死,偏巧一看见他……”说到这事,小福子来了精神,吧啦吧啦地说了一串,伊宫却是一个字也没认真听。 “小福子……”虽不忍心打断,伊宫却还是出言止了小福子的口若悬河:“你年纪小,看样子也才进宫不久,往后在宫里,还得多听多看多学。” 小福子被伊宫摸不着头脑的一段话说得糊里糊涂,“嗯嗯”地应下后,却是被伊宫吩咐回了勤政殿。他一面走,一面回头去看还站在寒蝉宫宫墙外的伊宫,突然觉得伊宫的表情很像自己小时候,丢了母亲买来的糖人时的表情。是舍不得。 打发走了小福子,伊宫抬脚向明月宫走去。那里的地下有一座南宫淮亲自监工修建的地牢,里面,关着她仅有的亲人——景春。 沿着花石铺就的石道一路走,穿过明月宫内的御苑,便是那地牢的入口。入口处是一毫无装饰的石门门洞,洞口由两名侍卫把守,需有合符才可入内。 门洞外,张太医已等候许久。伊宫见到张太医,急急快走几步:“劳大人久等了。”张太医一拱手,算是与伊宫打过了招呼。 伊宫从缝于袖管中的内袋内拿出了南宫淮先前交给她的合符,上前交给了守门的侍卫:“有劳。” 侍卫见伊宫对自己略点了点头,也自然地回了一礼。待他将合符确认了之后,点了火把,领着伊宫与张太医进了石门。 进入石门后,是一条长长的密道。此道位于明月宫水道之下,所以潮湿阴冷,石壁间还可隐约听闻水滴声。石壁上,每隔三步就设有一座壁灯,灯内燃了灯油,却依然幽幽暗暗。那侍卫手里的火把只能照亮一人左右的距离,伊宫与张太医不得不紧跟在他身后,才不至于磕碰到密道内凹凸不平的墙面。 “伊宫姑娘,陛下跟我说景大人找到了彻底根治疫症的药方,真有此事?”张太医到现在,也还是纳闷着:“若此事当真,只怕仅凭老臣与景大人两人,不能很快将药方提炼出来。” 伊宫眼睛只顾盯着前方,嘴里却喃喃道:“张大人,景大人此时身份特殊,此事还是不要张扬为妙。” 伊宫一句话,便点明了利害。景春在祭天台内被指与朱云密谋,如若此症真只有他能医治,怕只会做实了旁人对他的猜疑。 张太医心知是自己思量不够,暗自有些自责。他“唉唉”了两声,跟在伊宫后面的步子又加快了几步。 伊宫匆忙回头看了张太医一眼,接着说道:“张大人,若是景大人真将方子炼好了,就按陛下的旨意,对外称是您的功劳。” 前面一番话已让张太医心思明了了许多,所以,此番话下来,他只是“嗯”了一声。 穿过长长的密道,远远可见一处透着亮光的拱型石门。侍卫还未到洞口,便停了脚步,回身道:“景大人就在此处,伊宫娘娘与张大人,请。” 伊宫与张太医谢过侍卫,便朝那亮处走去。 过了石门,便是一开阔地。 百尺见方的地儿,左右两边辟了两间牢房,束之铁栏。牢房内铺了满地的稻草杆,由于时间久远,早已发黑发软。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地面上,如盘绕吐信的蛇。 伊宫与张太医的脚掌才刚落地,一道人影便晃到了他们面前。 “张大人,景儿等你好久了。我托夏候大哥叫您带的东西,您有带么?”来人,正是景春。他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额上都蒙了层细汗。 张太医被景春的着急也带着心慌起来,他一路肩背着那药箱都不觉着重,此刻却异常让人觉得肩膀酸疼:“带了带了,药材和工具,一样不落。” 景春还没等张太医卸了药箱,就急不可耐地翻找起来。他先是拿出了一个布袋,将里面整齐刬一插摆好的银针,按长短粗细一根根拔了出来。接着,又将右臂的衣袖捞了起来,从肩窝处沿着手臂一路下了好几针。 伊宫看景春整条右臂上,有一道细细的像是血管样的黑线,从他的肩膀处一直延伸到了掌心。那几根银针扎下去后,那条细线似是又粗了些,看得她一阵心疼。 她看了看室内,两边的牢房里都只简单地陈列着一张床,除此外再无其他。倒是两个牢房间的空地上,放着张小桌,上面摆放了文房四宝。还有几个药灶,放在靠墙的地方。 整个空旷的石洞内,亮着好几盏的油灯,显得格外明亮。地面上落着满是写着字的纸,桌面上堆得更是吓人。伊宫看着这场景,觉得自己只要一抬脚,便会踩在那些零乱散落的纸页上:“你弄了一晚上?”问出口时,已是陈述。 景春正专注地与张太医将药材细细分类,伊宫出口询问后,他也只是匆匆抬头回了句:“嗯,一进来就开始弄了。中间夏候大人来了一次,正巧让他带了些东西进来。” 伊宫看景春是真忙得紧,索性也没再打扰他。她弯着腰准备将地上那些纸收收好,却在手碰到纸面的那一秒,听到景春的惊呼:“我的好姐姐,别碰!!那是我想出来的药方!” 伊宫疑惑地抬头,正想责备他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不放放好。没想到,正瞧见景春手掌心一道细细的刀痕。她一把扯过景春的手来细看,问道:“这又是怎么弄的?” 景春一时有些反应不及,想将手收回时却发现伊宫握得实在牢。 他有些错愕,却又明白伊宫是在为他着急。于是只能斟酌着用词回答,以免多添了伊宫的担心:“之前张太医一直没把我要的东西带来。我想,那毒在我身上,血液里总有些毒素,我正好可以借现有的东西试着将解药写出来……所以……借了门口侍卫大人的配刀。”说完,他指了指墙脚药罐里搁着的几碗药。 伊宫心内百转千回,但也还真想不出一句适合的话来说景春。末了,她也只能狠瞪一下那人,嘱他句“小心一点”。 【4】 张太医将景春列的方子都一一细看过,挑拣了几张出来,依着自己行医多年的经验修改了几处。他的医术在整个淮南国尚属高明,却也不得不赞叹景春所懂得的药理知识。 景春坐在石洞内的那张方桌前,将右臂平摊着伸展在桌面上。刚才扎针下去之后,举目望去,便能看到景春手心汇聚起来一团黑色,隐在皮肉之下。 景春盯着他自己的手掌,额上不断有汗冒出来,他眉头皱在一起,牙也咬得死紧。伊宫在一旁看着,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的难受。 “好姐姐,将那罐药盛给我。”景春说得吃力,只能勉强扭过头去用眼神指引伊宫找到正确的方向。 伊宫连忙点头去盛,端起药罐时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张大人,准备好了么?”景春问。 张太医自然知道景春的打算,他点点头,从药箱中取出了一把匕首,用药酒消了毒,递给景春。 景春接过,回头看到整个手心都呈现出了黑气。然后,他又取了个空碗放在桌面上。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将手臂上扎着的银针一根根又拔了下来。 “嗞拉”一声,匕首的刀刃就这么利索地在景春手心划了道十几厘米长的口子。景春丢掉匕首,用空出的左手箍住自己右手的手腕,尽量将体内的毒血逼出。 黑色的血液如细流般注入碗中,粘绸地一滴缚着一滴,竟似不会断线般。顺着那股血流,甚至可以在其中看到几只蠕动着的虫类,虽看不清楚全貌,却能辨出它们是活物。 等血流刚一转红,张太医立刻取了止血的药粉与绷带,将景春的伤口作了包扎。伊宫也将那碗景春叫她取的汤药递上,让他喝下。两样东西都是止血用的,却无法止住那随脉膊一同跳跃着的辣痛。 伊宫本想取张锦帕为景春拭汗,但景春死抿着唇坐在椅子上,紧紧闭着的眼睑上睫毛抖得利害。他不叫一声痛,也不哼一声疼,就这么默默挨着,盼着疼痛能减轻一点点。伊宫收了锦帕,只候在他身边。 “张大人。”景春从嘴里咬出几个字。 张太医会意,从那碗发黑的血水中挑出几只小虫,即刻开始用景春写的方子试炼。看能否找到与毒虫毒性相克的药材。 景春没让自己休息太久,只等疼痛不那么难熬时,便重新站了起来。 景春与张太医一道,在厚厚的纸堆上描描写写。试过的药材,用朱砂的红墨勾出。若有效,则画勾,否则,即圈叉。 从头到尾,景春一直是用左手书写。伊宫记得这孩子分明不是左撇子,想着想着,好像有什么答案已经浮在了心中。 “母亲说过,舅舅素爱用左手执笔。”景春只轻描谈写,与书写间提了一提。 伊宫微叹气,对了,她那弟弟是有这个习惯的。 景春虽用左手也能书写,但那手前些日子断过骨,没写几个字,便酸软发颤。他心里痛恨自己没出息,堂堂男子汉,总是弱不禁风的样子。然后,一咬牙,越发用力地握了笔杆。 两个人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等再一次牢房外迎来天明时,张太医握着张药方笑得老泪纵痕。 “老臣……老臣……即刻给陛下送去。”张太医都顾不得收拾他那形影不离的药箱,拽着药方提脚就往出口走。 景春和伊宫看他突然矫健如豹的身手,都不约而同噗地一笑。心里却是真心开怀。 直到,张太医消失在石拱门处的身影,突然传来句惊讶地:“陛下、夏候大人!” 景春和伊宫,又同时止了笑容。 其实,景春在昨晚就发现了。石洞内烛火明亮,石洞外幽幽暗暗。却有两个身影,歪歪扭扭地映在地面上,伴了他们整整一天一夜。 看张太医瞪了铜铃大的眼睛盯着自己,又吓得连忙下跪,南宫淮只觉得自己一整天的躲藏都破了功。他没有走进拱门,还是停在外面,接过了药方。 然后,又在张太医继续目瞪口呆的注视中,领着夏候浅,沿着密道走了回去。 【5】 出了密道,就离开了地牢。走在御苑内,四周的灌木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南宫淮听到夏候浅本一直跟着自己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会心一笑地转过身:“夏候大哥,是有话要对淮弟说么?” 夏候浅就是讨厌南宫淮那料事如神的模样,他有些泄气自己与南宫淮对恃时总是略低一筹的样子。 “陛下……”夏候浅单膝跪下,手随势就握住了挂在腰间的那坠口哨:“臣请旨,想要北上前去协助秦筝秦大人。只要陛下能告诉我他的行踪……” 请旨?南宫淮觉得夏候浅越来越懂得为官之道了。要是在以前,他定会完全不知会自己,率着他那群江湖义士,掘地三尺也会将人找到。 夏候浅跪在地上,觉得头顶南宫淮的气息轻浅得渗人。他吞了吞口水,又接到:“臣还是会……” “去吧!”没料到,南宫淮却是轻而易举地答应了:“不过,这次……” 夏候浅听南宫淮话只说了开头,便抬起头去看南宫淮,想听他将话说完。却是看到,那张岁月里日渐长大却再少露出的笑颜,弯着嘴角一双眼睛也盈盈柔和:“这次,可把人抓牢了。” 两个人相处也快十年。这十年间,道不破说不出的情事,藏不住掩不掉的心思,也就在此刻,由淡淡的一句话化为了无形。 从未说出口,今后也将不再提起…… 【6】 张太医走后,牢房中只剩了景春与伊宫。伊宫将景春扶到了牢房内的木床上,让人先躺下休息。 景春仰面卧在床上,心里思量着自己今后的去处。他不知道自己会否还要被关在这地牢里。其实,说是“关”实在不妥。从进来那天到现在,从没有一次拷问,牢门也从未有一次上锁。门外的侍卫虽不准他大摇大摆地出去,却对他除此之外的任何行动不加干涉。 他需要什么,总会由夏候浅送进来。他想不到的,夏候浅也能带来。 其实,静静地待在这里,再不与外界有关系,也很好…… 嘴里刚才喝进的药也还泛着苦味,景春却由着自己越想越出神。身体乏,思绪就越飘越远,好像就要睡着了似的。 “景春!”伊宫的声音又重新将他拉回到清醒。 “什么?”景春撑开困乏的眼皮,问。 “叫我声姑姑吧?” “……”太过突然,景春张开口但没蹦出一个字。 伊宫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将牢房外方桌前的椅子搬到景春床边,自己坐着,开始絮絮叨叨一些过往。景春摸不清伊宫为何突然地提到了过去,但仍硬打起精神细心听着。 好像,说到了小时候的事,有关母亲的,有关舅舅的……还有什么? “我母亲当年是景家的一房小妾,又因为诞下的是个女孩子。所以,虽说我是长女,却无法与景差、望卿相比。他们的母亲是正房,自然从小备受宠爱。我母亲娘家是个无名小户,在家里实在是无地位可言。 我仅比景差与望卿大了两月,自小虽听说家里有两个龙凤胎的弟弟妹妹,却可笑地从未见过一面。我母亲固执,若父亲不来,她也就待在我们院里,不去与其他房中人交际。 渐渐的,家里就好像没我这人一般。 然后,父亲无故被冤死在边关。家里被抄家,一家人四散而走。我母亲也病死榻中。若不是后来景差寻到了我,我都不敢想像我会有一番怎样的人生。” 景春听着,那些故事似与他有关,但又实在陌生。他盯着牢房内的石顶,心思却是想到了别处。之前,朱云下狱时,似乎也是在此处。隔着不远的距离,对面那间牢记似就是他父亲待过的地方。 他与朱云,又或是伊宫与景云熙。虽都是父亲与儿女的关系,但又恍如陌生人一般。有时,甚至还不如。官宦人家的子女,与长辈的相处,不光靠着亲情,还联结着更复杂的东西。 “景春。我跟着陛下这么些年,从未怨过悔过。但景差的死,窦姬的死,张禹的死,朱云的叛逃。细细想来,二十几年的时光,不开心的时候实在占大部分。” 说到这里时,伊宫将手掌轻按住了景春的眼睛。景春本睁着的眼,自然而然地闭了起来。 “陛下前天召我进勤政殿,嘱了我一句话。你的身份,朱云的身份,盘根错结无法叫人辩个黑白。如今你被去了官职,又背了罪名 ……” 景春心跳得利害,他睫毛迅速地颤了颤,刷在伊宫的手指指肚上:“姑姑,你要说什么?” 那声姑姑,叫得实在平常。不隆重,却依然让伊宫眼角酸楚。 “陛下说,要放我们出宫。原本你住的别院,赐名为‘景春园’。他答应我,会将那园子细细保护起来,让我们一生不再被旁事打扰。景春,南宫淮……放我们出宫了……” 【7】 那天,离寒食节还不足七日。阴沉沉的天空自早上开始就布了乌云,之后如意料般下起了绵绵的细雨。 轩窗听雨,雨落芭蕉叶。 宫内的金砖红墙,琉璃彩壁,都被雨丝切割成了密麻的粒子,重新拼凑起来却终是还原不了先前的景色。雨水打到地面,溅起更细的水花,无数水花浮在空中,又形成了薄如青烟的水雾。 景春撑着油纸伞,身上的绿袍被水花浸深了颜色。他还能清楚地记起,第一次进宫时南宫淮见到他时的模样: ****** 淮南帝自上位起身,踱到景春面前,抬手抚在景春眼帘上,低语道:“只这眼,着实不像。” 景春随着淮南帝手上的热度轻阖了眼帘,笑道:“为何不像?” 淮南帝的气息喷吐在景春的唇边:“他瞳色纯净,全无瑕疵。你的,却太深太重,叫人看不透。” ****** 禁门处,伊宫正与几名侍卫交谈。 禁门外,是早就备好的马车。 景春每一次眨眼,眼前的宫殿就更模糊一层。是雨气太浓太重,团团雨雾早已将宫闱笼罩。景春看着它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隐没在雾气中,就好似自己做了个梦。如今,要醒来了,梦里的影像也就随着梦境消失了。 “景春,走吧!” 景春身后,伊宫的声音传来的清晰。亦如清晨你贪睡梦中,却有一人持续不断地叫你,唤你清醒。 景春脚底徘徊,可明明早在不久前,他就求南宫淮放了他。明明,这座宫殿早没了他要的东西,早无可让他惦念之人。 踯躅彷徨后,景春脑中倒是听到了一个声音。他仔细辨认,觉得很像母亲,又很像舅舅。觉得很像窦姬,又很像他那固执的父亲。 然后,景春听到伊宫的脚步声走近了他,听到伊宫问:“你在说些什么?怎么只看到你嘴巴在动?” 景春回头看伊宫,轻浅笑道:“我听到一个声音,它一直冲我说……” “说什么?” 说…… 不过是一伤心人,孤城冷宫伴烛灯。 不过一件伤心事,却道终是挂心怀。  第二十五章:寒食节 【1】 寒食节快要临近的这几天,雨水总是没完没了地下。廊檐屋脊上,落满了淅淅沥沥的雨滴声,打到人心头上直叫人烦躁不已。 好不容易,挨到了雨停的日子,空气却还是潮湿粘腻。小福子最是厌烦这样的天气,他前几日晾晒的衣服至今还没有干透,无奈地只能穿上还浸着潮气的衣服,起了大早去勤政殿侍候皇上。 小福子入宫时间不长,幸得勤政殿掌事的公公看重,要不然不知道还会被派到什么地方当苦差呢!所以,虽然也还是侍候人的活,小福子却心怀感激。 小福子走到勤政殿外的花园小径时,隐约听闻一阵哭声。他好奇心犯了,寻着那声音找去,却是看到一小宫女蹲在草丛间哭哭啼啼。 “离香?”小福子认得此人,便开口喊道。 离香原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侍婢,不知因何缘故被伊宫调到了这里。小福子听老一点的嬷嬷说,离香是皇后娘娘上官鹂的陪嫁丫鬟,所以与皇后娘娘的感情格外亲。 小福子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心里也想起了远在家里的母亲。与自小亲近的人分离,的确格外让人难以忍受。小福子也有些替离香难过了。 离香听到有人叫她,猛一抽气,回过头来。小福子见她明显是被吓到了,忙道歉道:“不……不好意思,我……”瞧着人家小姑娘满脸的泪痕,小福子便是一句完整话也说不上来。 离香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边站起身:“福公公吉祥……”这吉祥话里,可是一点吉祥的味道也没有。小福子似乎都可以从离香的话里多听到“多管闲事”四个字。 离香见小福子错愕地站在原地,也弄不清他要做些什么,不耐烦道:“福公公还有什么吩咐么?若没有的话,离香告辞了……” “那……那个!”小福子见离香要走,赶忙将人喊住:“陛下刚下了朝,你去叫御膳房做些清淡的小菜,配碗小米粥,送到勤政殿去!” “是。”别扭了半会儿子,离香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离香去御膳房传旨给了庖厨后,就等在御膳房的门厅处,等着里面将她要的东西端出来。她一个人等得无聊,就坐在门厅的栏槛上,手扒着拦柱,双腿腾空地来回晃悠。 晃着晃着,离香似乎听到那个庖厨在与谁说话?对方的声音听着耳熟,离香背转过头,想一探个的究竟! “她?”来人,却是让离香好不惊讶! 勤政殿内,大清早的微光透过雕窗斜照进铺盖着明黄绵缎的桌台上。也正好照见南宫淮揉着眉心,愁思冥想的模样。 前些日子送来的折子被南宫淮摊在桌面上,他手里握着朱砂笔,却是执笔不写。那绛红的墨汁沿着笔尖的毫毛就快凝成一滴落到纸笺上时,南宫淮才恍觉般地将笔搁在笔架上。他微叹口气,将揉眉的手放下。 新来的太监小福子这时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殿内,他朝高座上瞧去,觉察到今儿个淮南帝心情不大好。小福子瞅着时间也要近饭点了,遣离香去端的小食也不知送到了没。他一面躬候在淮南帝的御座下方,一面抽神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果然,殿门处传来细小的吱呀声。 小福子想也没想,就一路小跑着到了殿门处。他将雕花门微拉开一道口子,嘴里道:“离香!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若是饿着了陛下,是你担待得起的么?” 话刚脱了口,小福子薄怒的表情便凝固在了脸上。来人却是毫不在意小福子的惊诧,端着食盘侧过身直朝着淮南帝的御桌走去。 南宫淮正苦闷着,闭了眼只觉一阵一阵的头疼。忽尔鼻间嗅到了米粥的香气,他不知不觉间真有些肚饿了,心想这小福子也机灵,倒懂他的心思。 “放下吧!”南宫淮吩咐道。 等了半晌却没等来那人的动静…… 南宫淮皱了皱眉,睁了眼,嘴里不满着:“没听见朕的话……”未完的句子,停在了快收尾的时候。 近七日未见的人,这恍忽之下,倒真有些陌生了。 “怎么是你?” 【2】 宫墙院瓦下,丛木嫩草间。 南宫淮被伊宫一路拉着,看方向是朝着寒蝉宫去的。先前看到伊宫的惊讶已经淡了许多,那一晃而过的陌生也被更多袭来的熟悉替代。 伊宫刚来侍候他的时候,他才只有十岁。张禹说十岁的年纪史书上又称作幼学之年,是该读书的时候,所以在太傅院里给他开了好几门的课。他那时不懂事,总想方设法地逃学,伊宫就是他最好的帮手。 回想那个时候,自己也是如今日这般模样被伊宫在前头拉着,伊宫一面心疼他功课太繁重,一面又害怕助他逃课被张禹逮到责骂。每每表情都很挣扎,也正巧像了现下的模样。 “怎么回来了?”——这个问题,一直堵在南宫淮喉头上,却是找不到机会问出口。 终于是到了寒蝉宫宫门处,伊宫的惴惴不安才稍减了些。她终是回过头来正正面对了南宫淮,欲言又止的唇边,泄了句:“若陛下要责罚,还请连奴婢一道罚了。” 南宫淮疑惑地蹙起眉头,随着伊宫恍恍不安的眼神,踏进了七日未进的寒蝉宫。 原本应该寥无人烟的殿宇内,却是稀稀松松地来往着十来个太监宫女。这些个太监宫女们手上还大大小小地抗着抬着各式的家饰物件,看样子是要统统搬入寒蝉宫内。 南宫淮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微翘着嘴角,但伊宫却是辩认不出那是喜是怒。 “皇上!皇上!”正当两人无话可说时,一阵熟悉的声音自远而近地传来。那人佝偻的身躯如今却是异常的迅捷,见到南宫淮后更是夸张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奴有眼不识泰山,上次怠慢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恕罪!” 南宫淮只觉有些尴尬,他上前搀了那人起身,道:“福伯……快快请起!不知者无罪……” 福伯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身子却还是躬着的,也不敢抬头多看南宫淮一眼。旁边的伊宫有些看不下去了,上前扶着福伯,劝慰道:“福伯,陛下说了无罪你便是无罪,莫再要担心了。” 福伯“诶诶”了两声,但身子绷得紧紧的。对于这个淮南帝,还是有些畏惧着。 “福伯!伊宫姑姑都说了让你莫担心,你说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这皇帝吃不了你!” 南宫淮心里想,这牙尖嘴利的模样,真是许久没见了。几日来没看到,便不觉得,今日忽然又见了,才发现自己心底还多多少少有些想念着。 来人的面容依旧稚嫩,眸内却寸寸皆是倔强。可那倔强着实太弱,与其说是胸有成竹的倨傲,还不如说是心虚更来得贴切。 南宫淮玩味的眼睛将景春从头到尾地扫了一遍。他走近他,两人气息吐呐也不过一步之遥:“朕虽说不会吃了福伯,可若是你的话……” 景春抿嘴将南宫淮狠狠地瞪上一眼,眼神绕过南宫淮投向福伯与伊宫,见两人似乎听不到自己与南宫淮的对话,才大着胆子回道:“若陛下想吃,贱臣必亲手奉上。”可又想到,因为身份暴露的缘由,自己早不是什么劳什子大臣了,便改口说:“不不……是敝人……” 南宫淮听出了景春话里的意思,倒有些嗟然:“既去了官职,又何苦回来?” 景春佯装出来的种种表情,此刻随着一个笑容还原了本来的面貌。他手里提着一盏宫灯,便是去年上元节时南宫淮买下的:“还记得去年陪某人到上元节灯会去,曾听卖灯的小贩说到一件趣事……不知陛下可有兴趣?” 南宫淮只听了话的开头,便忍不住笑起来。景春这人,有时候心思实在细:“哦?是什么?” “那小贩说,寒蝉宫里住了位神仙似的主子?陛下可知道?”景春握着宫灯的手柄晃了晃,那宫灯便也跟着摇起来。 两人相视着,不自觉得都回想起了当日的情形。不过,南宫淮可认认真真地记得,景春听到小贩的话后,那满脸的厌恶。可是,现如今这人提着那盏灯,面朝自己笑得如花似靥。仿佛真的曾经的种种,在这人心中都成了过眼云烟。 ****** 不知情的小贩仍滔滔不绝着:“据传,‘寒蝉宫’里只住着一个主子,名唤‘景春’。此人虽是男子,却出落得如同仙人落凡,样貌自不用说,气度更是非凡!” ****** “朕自然是听说过。只不过,据说那位仙子有一处别居,唤‘景春园’。既有了别的居处,又何必住到那寒蝉宫去?”南宫淮不示弱,非得让景春自己把话说完了。 景春本想点到即止,却未曾想他淮南帝何等人,也是倔脾气一个。景春将双手向后一拢,那宫灯便也藏到了他身后。他整个人挺着胸膛,得意道:“敝人却听说,那‘景春园’失了火,早没法住人了!” 失火!?南宫淮这下连笑也有些笑不出来了。看来这景家人做事都是硬脾气,他景差是,这景春更是。也好,将那宅子烧了,以后若有人还拿朱云的事来为难,也找不到个去处了。 “只是……”南宫淮的表情看在景春眼里,居然可以用温柔两字形容。景春有些怔忡,却又听到南宫淮更似柔水般的音色:“毕竟是从小住的地方,烧了多可惜?” 景春在南宫淮柔和的眸子中也卸下了防备,他向前迈了半步,让自己几乎是靠到了南宫淮怀里:“不可惜!有个地方,有个人,景儿怕是舍不掉了。于是,思前想后,认了命,回来了。” 南宫淮倾身向前,同时抬起右臂压住了景春的后脑勺。接着,使力往自己怀里一带 于是,两人额心相抵,睫毛也似都要撞在了一起般。 景春没出息地,脸红起来。 南宫淮却还是闲散漫语,对此刻两人亲密的状态格外淡定:“哦?可是,我瞧着仙人的模样,是预备将整个‘景春园’搬到寒蝉宫吧?朕也没什么意见,只是,仙人阁下,这皇宫可不能给你白吃白住的……好歹也得给朕这个一宫之主一些好处不是?” 景春眼里透出一丝狡狎黠,绕过了南宫淮的问题并没有答,而是问道:“那陛下,你又知道景儿是为了谁回来的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明显,反而叫南宫淮一时不知景春此番话的用意。 “嘿嘿……”景春却笑得格外得意开心:“狗皇帝!!”他一声大叫,将南宫淮的视线引到了别处。 景春身后,有个小太监抱着一只约有半人大的赤色乌龟,便是景春发魇病时南宫淮送与他养的宠物。景春一路跑到那乌龟面前,抚摸着他的龟壳,心疼道:“狗皇帝,可想死景儿了……景儿可是为了你特别回来的哦……景儿不在的时候,宫里的人有好好喂你吃东西么?” 这下,终是轮到南宫淮瞠目结舌。他正无语呢,背后又转来了一阵“扑哧”的笑声。南宫淮转头去看,还是逮到了伊宫正来不及收回的笑容。 看来,是被人调戏了呢…… 【3】 深春寒食节,家家禁烟火。 寒食节在民间又被俗称为小清明,缘起于它本就只在清明节前几日。每到此节,上至皇宫,下至寻常百姓茅舍,均三日不升灶火,只吃备好的熟食。 宫里掌管内务的老太监一大清早就开始给各宫派发粮食,大多也不过都是些面食。这些粮食的份量按着每宫的人头数算好了,不多不少。可发到寒蝉宫时,老太监却纳闷了。 这寒蝉宫里住着的多少人,他并不清楚。况且,上面没下旨意,他也不好擅自作主。正烦恼着,远远地看见勤政殿的小福子走了过来。 小福子刚到寒蝉宫的宫门处,便看到一老太监愁眉深锁着,细瞧那老太监手里的分食名册,他也就明白了大概。 “老公公,皇上早起的时候吩咐过了,寒蝉宫的例份暂时不归宫里管。公公大可不必记在案上……” 老太监听明白了,这是要他睁只眼闭只眼,把诺大的寒蝉宫和宫里住着的那位爷全当作透明人。他眯着眼,满脸深皱地笑应了,抱着分食的名册迈着不太利索的步子离开了这是非地。 小福子掂了掂手里的竹篮,此篮里装的便是早起时淮南帝嘱他带到寒蝉宫的食物。份量不大,却比其他宫里的更精致些,想来定是从淮南帝宿寝的养心斋分出来的。 敲了敲宫门,来开门的是福伯。 福伯见了小福子,两只眼睛陡然睁大,嗫嚅着双唇半天竟说不上话。小福子疑惑地盯着面前这个老人家,将篮子递上,道:“老人家,这几日寒食节不能升火,你们宫里的食物都在这了。回头,交给你们主子……” 福伯还是一脸震惊莫名,小福子仍是半点不解。他见福伯半天没接篮子,便把那竹篮放在了地上,犹疑不惑地盯那老人家,慢慢走离了寒蝉宫。 寒蝉宫经过这几日的折腾,除了院落格局还稍需调整外,装饰面貌当真与景春住的那别院别无二致了。景春有模有样地视察了一圈,点点头满意后,便将那一众太监宫女都遣走了。原来院里跟他进宫的人不多,有几个专管打扫做饭的厨娘,还有的,就是福伯了。 至于他的姑姑伊宫嘛……虽说景春想留她在寒蝉宫里,可伊宫却说还是住在明月宫里习惯,便又搬了回去。 大清早起了床,景春全身犯懒地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床弟边,那只名唤“狗皇帝”的赤龟也同样懒模懒样地趴在地上,偶尔将头脚从龟壳里伸展出来,偶后又缓慢至极地缩了回去。 景春瞧他的样子有趣,突然有了力气,身子一腾从床上坐起来。他盘着双腿,从床边的小几上取了一个冷馒头,将它掰成小块小块的碎屑,然后再扔到赤龟的面前。 果然,赤龟伸出了头,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景春手搁放在盘起的双腿间,躬着身子盯着赤龟,模样既认真又有些犯傻。 所以,南宫淮进屋时,看到的便是景春的这副呆样。甚至,当他走到景春面前时,景春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反倒因为他挡住了景春瞧赤龟的视线,而被景春嫌恶地“啧”了一声。 南宫淮忍无可忍地用力一拍景春的头,景春吃痛,才勉勉强强地抬眼看向来人:“陛下不是刚下朝么?怎么得空过来?” 南宫淮手里提着一个用麻线拴着的酒壶,听完景春的话,便把那壶轻一甩,甩到了景春怀里。景春被动地抱着那壶,脸上还是挂着疑问。 “杏花村刚酿好的竹叶青,朕邀你共饮一杯,如何?” 竹叶青的酿造,以竹叶为底,辅紫檀、陈皮、冰糖等药材食材,清洌的香气自刚拔塞的瓶身中浸溢而出。 景春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嗅着那香气。 南宫淮宠溺般地揉着景春一头软发,叫福伯取了两个白瓷酒杯,又置了方小几在屋子中央。等准备工作完成,便招了招还坐在床上的人:“瞧你那馋样,还不快下来。” 景春鞋也顾不了穿好,光着脚踩在石砖地面上,“啪唧啪唧”地小跑到桌几边,取了白瓷酒杯来放到鼻间使劲闻了闻。 南宫淮扫了眼四周的陈设。檀木造的深色桌椅,雕的花样多是虫鱼鸟兽。织缎撑的屏风,上面描摹的是别院四季的景色。画布右上角戳的印章,是个草体的春字。 屋内的挂落、雕壁。桌上陈的瓷瓶、雅壶。还有墙上挂着的字画、扁额。从样式到提词,一眼便知道多半是出自景春的手笔。 只是…… 南宫淮一把将还在品酒的景春拉到怀里,环抱着他的腰肢,笑问:“这地方是照你别院的屋子设的?那墙上的字,都是你写的么?” 景春任南宫淮抱着,他整个注意力都在那壶酒上,倒对两人的亲密很是洒脱:“是娘亲逼着写的,可不是我自愿的。” 不是自愿的么……是了。挂落的花饰是景差最喜欢的竹梅、雕壁所取的故事是景差常挂在嘴边的《诗经·小雅》、瓷瓶雅壶都是景差喜欢的青釉。那字,是景差的字;那画,是景差的笔工。 “你定是故意的……”南宫淮将头埋到景春的肩窝处。 刚开始,景春还没意识到南宫淮话里的意思。他自小住在这样的陈设中,早已就习惯了。像不像舅舅,是不是母亲的有意为之,他都安静地受了。 可现在,环视一下四周,他才蓦然惊觉,自己从来只是一抹影子。 “呵呵,是呢……景儿是故意的。”他笑的苦涩,那清香的酒气也顿时变了味道。 南宫淮自景春手里拿过酒杯,将人整个转向自己,手指指肚抹过那人不经意间早就拢起的眉:“无妨,朕有个法子,能让这屋子染上只属于你的味道……” 在景春还关在地牢的时候,南宫淮与夏候浅守在那牢房外的密道里,守了整整一夜。夏候浅问过他,既然心疼,便把人放出来。这样无声无息的守着,到底算什么? 从南宫淮的视线望去,那时的景春,明明双手都带伤,却硬是逞强着不肯服软。南宫淮不禁感叹道:“虽说终不是他,有时却实在太像太像……可是,就是因为这份相像,宠得……却爱不得……” 景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南宫淮连拉带拖地推倒在了床上。他挣扎着要起来,但双手双脚都受了钳制,倒是动弹不得了。 南宫淮嘴里含着一口酒,俯下身嘴对着嘴地就渡进了景春的口里。两唇相碰,从最初的轻擦,慢慢辗转碾磨成了深入口舌的相缠。 一吻罢,景春睁着呆呆的眼睛,双唇红得似血。 南宫淮很是享受景春这副半点不见精明的怔忡。他跨坐在景春身上,作势就要解景春的衣衫。景春慌得一把拉住他。 南宫淮被景春的急扯弄得一愣,他以为那是景春在拒绝,低头却见景春羞红着脸低呼着:“门…门…开着。” 南宫淮伸手拉过屋里那座四季屏风,又附在景春耳边低声道:“朕给福伯他们也送了壶酒,此刻大家正饮着,怕是没闲功夫上这来。” 景春抬眼看南宫淮笑得意味深长,像极了深山中的老狐狸。他佯装怒意地用手推了推南宫淮,被推了的人却是笑得更加开怀。 过往两人之间的情事不是没有过,虽还算不上默契,对于对方的各个敏感点也已是熟悉的。所以,南宫淮才挑逗了景春几下,景春就已有些受不住了。 景春心里其实是有些别扭的。回宫来,就算是承认了自己对南宫淮的放不下。以往两人在床上少儿不宜之,景春半是被迫半是假装,倒也不觉得什么。可如今,要敞开了心房让自己接受,却是触手一片惊惶。 南宫淮自然看出了景春的心思,他也不急。侧身躺在景春身边,将人圈在怀里:“小景儿乖,咱们不急……不急……” 景春也侧过身,与南宫淮脸对脸地相视。他见南宫淮看着自己的眼睛盛着笑意,弯弯地像月牙般。景春向前挪了挪,两人近得鼻尖抵在了一块儿。 罢了罢了…… 景春嘻笑一声,翻身起来跨坐在南宫淮身上:“敝人身人男子,陛下的需求自然也懂些。今儿过节,陛下平时政务繁忙,不如就躺着好好休息,让敝人伺候……”他话说得有模有样,手也不老实地在南宫淮身上摸索。 南宫淮被他挠得痒痒,赶忙将人的手禁锢住:“好啦……你胆子还真是大。”说完,双手用力一扯,景春被扯得向前一扑,又回到了南宫淮怀里。 “小景儿今日如此热情,怕是因为喝了那竹叶青,醉了吧?” “陛下这就不懂了。有句词写得好,叫‘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朕怕是休对新人思故人吧……” “陛下好才情!” “是小景儿学问好……” 景春就这么摇头晃脑地学着老学究的模样吟着,南宫淮乐得被他压在身下,看他一副年少深沉的滑稽样。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直到夜深时,才从屏障内传来“嗯嗯呜呜”的声音。接着第二天,依旧是淮南帝神清气爽上朝去,咱们景家小子睡在床上忿忿不平! 【4】 北方草原上虽已入了深春,草木也自嫩绿转为了深青。可风头依旧肃杀,刮在人脸上仍旧会让人不适。 夏候浅几天路赶下来,早已是胡渣满脸,风尘扑鼻。 自进入草原后,他之前忐忑不安的心便莫名地安定了下来。严子陵给他的青鸟一直在他坐骑上方盘旋鸣叫着,想是已经到了目的地。 游牧民族是逐水草而居的,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朝来夕去,片刻不停。 而今,自己所站的小山包下,大片大片的毡房已是很明显了。 夏候浅取下腰间的坠哨,放在嘴边用力一吹。 哨声高耸入云,盘恒在高空,引得那只青鸟跟着附和。 而山包下方,一席蓝袍的人闻到哨声后诧异地抬头。 此后,便是山远路长,还与相思了。 第二十六章:燕赵国 【1】 二更天的时辰,星芒渐亮。街道上,家家户户已熄了灯火,寻常老百姓早已入眠。从菜市口往东,穿过整整一条东街,便可走到当今左丞相曹参的府邸。 从外看,除了有两个看门护卫的气势显出些官家气派,其余的也和普通宅院相当。只是,若你今晚推开门往里瞧,便不会被他简单的外表所蒙骗了去。 那门内,小小的前院里,百余来个火把能把半边天给照亮了。院内站着的,大概都是些官兵,身上穿的是兵甲,却很难辩认出来自哪个衙门。 站在最当中的,面对着院内大门的大人,名唤——石忠全。名字取得实在,不知其为人是否也是如此。 不过,若是你想要知道这个,大可问问此刻被围在众人中的——曹参,曹丞相。 寒食节刚过,抚到脸上的晚风依旧偏凉。抽抽鼻子,鼻腔里还嗅得到刚吐芽的牡丹的香气。曹参站着有点累了,脚撑在地上麿了几下,想减轻一点脚底的酸麻。 可面前这个眉目微皱,嘴脚挂纹的人,却依旧固执:“现如今,陛下将那个罪臣之子收在宫中,却对皇后娘娘下了哑药!!曹大人,莫不是真要袖手一旁么?” 曹参和石忠全并不熟识,只隐约听过他是上官鸿提携上来的前朝老臣。曹参一时不知如何措词,嗫嚅道:“石大人,陛下的决定终归是圣旨,为臣的听旨就好了。” “什么?”石忠全却是怒由心来:“曹大人怎可讲出如此违背为臣之道的话!别的不说,就那景春没名没份地呆在皇宫中,就是对皇家的大不敬!!”石忠全说话时脸涨得通红,好似真的怒气攻心,随时会喷出火一样。 曹参被他大吼的样子吓住,往后躲了一步,脚跟刚好碰到门槛。算是退到底处了。 “曹大人,上次上官大人的事情,你可也是帮忙的。那时候嘴里叫着‘佞臣佞臣’的您,可没忘吧!” 这话戳到了曹参的痛处。他为官这么些年,虽政绩不显,但也少有错处。前次的事情,他是真的一时糊涂,才跟着上官鸿犯下了大不敬之过。 在曹参很小的时候,这天下已经换了主子。比起一些前朝的旧臣来,他着实对这天下姓万俟还是南宫毫无兴趣。更不要提,如今南宫淮的身世算是两家都不着边了。他是当朝大臣,自然侍奉当朝主子,曹参觉得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错。 石大人却是对曹参的回避与沉默越发不满起来:“曹大人,实话就跟您说了吧!在这官场中,前朝臣子的势力占去了大半。原先的时候,我们拥护他南宫淮是因为相信了张禹的话,以为他是奉天帝的子嗣。如今,真正的皇族后裔已经出现了,他南宫淮想占着这个皇位,那是一万个不可能!” 说到此处,曹参算是明白了。说到底,就是来威胁的。这石忠全带着满屋子的兵将,最后也不过是让曹参不要多管闲事。 曹参想,其他一些当朝的大臣府上,怕是也早被石忠全一干人等问“候过”了!吧 唉!实在有些进退两难呢。 正当曹参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院内的大门却被人打开了。前院里的人都被那门的“吱呀”一声,吸引了众人纷纷回头去看。是谁这么有胆子,敢在现下“拜访”曹府? 可映在那灰质地砖上的。却是独独的一把轮倚,还有那轮倚上坐着的白衣蒙面人。 “严大人?”曹参看到来人,自己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严子陵两手推着轮椅,有些费劲地到了前院中央。他正好停在了回过身来的石忠全面前,透过面纱声色淡雅地说道:“刚才严某在院门外可把石大人那龌龊的心思听得一清二楚。” “你!!”无端被人污辱,石忠全自是不服的。 “石大人也枉要辩白。说到底,你们那群所谓的前朝遗臣们,不过是些仗势欺人的小人! 前几年张禹张大人与景差景大人还在世,你们不敢对陛下怎样。如今,那两人已逝,陛下又渐渐长了年纪,行事作风再也不会一味听从于你们这些人了。所以,为了怕新来的势力对你们造成威胁,你们便抓着陛下的身世不放,硬是要让他下位。 说句不好听的,若那传说中的万俟后人万俟禾烈将来掌权后消弱你们的势力,你们便也会将他拉下马,再换个听话的人当这皇帝。 为臣之道!我想,比起石大人来,曹大人还是要略胜一筹的!” 一口气说了许多,严子陵却依旧是端坐在轮椅上,连气息,也不曾急促。 石大人被他一席话噎得面红耳赤,直是吹胡子瞪眼。 “哼!严子陵你好大的口气。别忘了,现如今若我想要了你们的性命,那是轻而易举的事。”石忠全说着这话的时候,周围围着的一众人早开始缓缓地亮出了家伙。 刀剑出鞘,亮晃晃白闪闪。 严子陵却只冷哼了一声:“笑话!如今天子脚下,莫不说我俩人是当朝宰相,就算是普通官员,也由不得你掌握那身杀大全!这天底下,只有他淮南帝一人,可以说杀就杀。” 石忠全却是成竹在胸,他今天带足了士兵,要担心自己项上人头的可不是他。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就没想过要给自己留后路。这两人迟早是要杀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曹参看这架势,自己没准真要命丧黄泉了。他使劲咽了咽口水,告诉自己莫不能腿软了叫人笑话。 不料,严子陵依却道:“石大人,你真有把握我是独自前来。这皇城里的兵还握在夏候大人手中,你想要与我们较量,还是些自己瞅瞅镜子,看够不够格!” 严子陵搬出了夏候浅,的确让石忠全有些心虚。夏候浅是江湖人士,就算是没当侍卫统领时,手里的死士就可与朝廷的万千兵马抗衡。他今日没料到夏候浅会来,的确是失算了。 “哼!!”石忠全怒意一哼,最后瞪了严子陵与曹参一眼。随后,带着那一众人,撤出了曹府。他心想,反正过不了多久,你们两人就是我们的阶下囚。如今,便放了你们一马又如何? 曹大人见那群瘟神终于走了,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从石阶上小跑着下来,到了严子陵面前,抚着还猛速跳动着的心口道:“多亏了严大人啊!还有夏候大人,过会儿一定好好谢谢他!” 严大人却低声笑了下,尔后平静地说了一句:“夏候大人几天前就离京了。” “诶?”曹大人开始不懂。 “诶诶!!”过了几秒后,曹大人懂了。 “我说严大人啊!你真是……”反应过来的曹大人,这下是真的吓到腿软了! 【2】 草场上的天空格外开阔,云朵团成巨大的棉絮厚厚地铺展在天空里。马群与牛群是深色的,大片大片的白色是绵羊。它们如同百衲衣上的补洞,将原本入眼皆是青绿的草地,间隔成不同的颜色。 草原上春已深,笼罩在灿烂的阳光下的,是遍地开满的红杜鹃。杜鹃的香气刚混进空气里,便被四下而来的风吹散。但仅留的一缕幽香,还是浸入了夏候浅的心脾。 夏候浅牵着马,漫步踱下山包。他早就换上了草原中人的皮衣毡服,但那张明显一看便知是中原人的脸,却还是引来了大批牧民的驻足。 夏候浅能很清晰地看到,秦筝的面容有些发愣有些惊讶。他自远由近地一路靠近,嘴角溢出的笑颜也越来越深。然后,待他走到秦筝面前,想要开口喊出那个萦绕在嘴边许久的名字时。 “唔!”带给夏候浅更大惊异的是,秦筝竟然扯过他的领口,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嘴。 如此热情的迎接,倒让夏候浅乱了方寸。所以,待两人唇齿分离时,夏候浅还依然处在震惊而说不出话的状态。 夏候浅几乎是毫无反抗地被秦筝拉着进了一间毡帐。待那毡房的门帐垂盖好,隔绝了外面牛马的喧嚣。 夏候浅安静地看着秦筝,此刻,外面马儿的嘶鸣和牛羊的喧闹都不再充斥入他的耳朵,他眼里只看得到秦筝。夏候浅几乎是温柔地俯身,想要再一次品尝秦筝嘴里的温度…… “夏候浅!!”三个字,将还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夏候浅猛地扯回了现实世界:“你发什么疯?” 当夏候浅还没来得及回答上这第一次质问时,秦筝便指着他的鼻子连珠炮似的“开火”道:“你刚才是想要做什么?叫我的名字么?你是不知道还是真傻啊!!严大人没告诉你么,我来这里是刺探情报的!!!你一叫我的名字,不就暴露了我的身份了么?你是来帮我还是来害我的啊!夏候浅,你安的什么心!!!” 夏候浅无辜地眨着眼睛,双眼里盛着的全是秦筝怒瞪着一双眼睛,作势就要扑上来掐死自己的样子。无奈,夏候浅本能地用手挡在自己与秦筝之间,趁着秦筝中途换气再没空闲说话时,急急解释道:“我刚才一时忘了,你莫生气。” 秦筝眼见夏候浅是真有些被自己刚才的反应吓道了,也不好再发作。他抱着手脸上依然是怒意沉沉:“好吧,本公子就原谅你。”接着,斜眼瞅着夏候浅质问道:“说罢,你千里迢迢来这边找我,到底是什么事?严大人给我的密函上也没说个清楚。” 夏候浅一路从中原到燕赵国,脑子里装的全是见到秦筝后的欣喜,从未想过要准备些什么说辞。这时,被秦筝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得吓得快要傻掉了,呆愣着脸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却没想,秦筝可是不会体谅他。见他半天没反应,作势就要走人了。夏候浅一急,伸手将人一拉,忙道:“我是来帮你的!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 “我不放心”,仅四个字,便化解了秦筝心里大半的不悦。他虽还是冷着张脸,态度却是放软了许多:“帮?怎么帮?” 夏候浅见秦筝不再置气了,刚才的慌张便也烟消云散了:“我认识燕赵国内的护国将军,也许能帮你打听出些情报。” “护国将军?”秦筝听后,纳闷地想到:这燕赵国内,护国将军的名号可只有一人,且已经……莫非? 说曹操,曹操到。伴着帐帘被掀开,一个人走进了帐中:“查干夫?今日我有一个友人要从中原来,你去准备些……” “木仁?” “夏候大哥?” 两个迥异的声音同时响起,也作实了秦筝的猜想。这两人果真认识。 “查干夫?”——查干夫——在燕赵国的语言中代表了“白小子”,是个略带着调侃的名字。绝不像是秦筝会为自己所选的名字。 来人见夏候浅似乎对秦筝的名字有些疑惑,便主动解释起来:“夏候大哥有所不知,这小子是我在草原上捡到的。我看他白白净净,肯定是中原人。便取了这个名字。” 木仁个子高大,身形也比中原人魁梧许多。说起话来声音粗莽,在帐中听起来异常得响亮:“怎么,夏候大哥认识他?” 木仁刚说出最后一句话,秦筝的脸就惨白了一点。夏候浅会意,随即在不知不觉中放开了刚才一直拉扯着的秦筝的衣袖:“不不不,刚才我在营地中寻你,听别人说你的毡帐在这,我便进来了。碰巧看到了这小子。” “哦!是这样!”木仁见到夏候浅,显得格外地高兴。他上前来给夏候浅来了个大大地拥抱,又大力地拍了拍夏候浅的后背,转头对秦筝说:“查干夫,我告诉你,夏候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早年我一个人去中原,半路被人劫了道,还好有夏候大哥及时相救!” 夏候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神色间却还是将视线停留在秦筝的身上。见秦筝一直微低着头,露出好似腼腆的模样,心内更是犹疑不解。 “夏候大哥有所不知,这小子是个哑巴。”木仁脸上略带着惋惜,挥挥手对秦筝说:“你去端两碗马奶来,我要请夏候大哥好好喝上一顿。” 秦筝点点头便掀了帐帘出去了,只留夏候浅还一直怔怔地盯着那人身影。 【3】 燕赵国地处于淮南国的正北方,地形以草原为主,兼有大片森林与源远流长的河川。长久以来,游牧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生活虽然颠沛流离,但同时也养成了刚毅勇猛的性格。 不同于中原地区,燕赵子民们以氏族部落为单位,散落在草原的各个角落。只有在祭祀等重大节庆的时候才会汇聚一堂。其中,宇文部落的势力最大,其首领被各部落尊称为可汗。 历史上,燕赵国与淮南国时常发生争战,双方纠葛于边境地区的几座城池僵持不下。历代君王都无法用一劳永逸的方法解决这样的纷争。直到,南宫御宇在位期间,其七皇子南宫淮率领其麾下谋士武将在边关征战三年,竟让宇文部落首领对淮南国俯首称臣。自此,燕赵国成为淮南国的附属国之一。 燕赵子民长期捕猎为生,所以将所住的房屋也设计成了可以拆卸移动的毡帐。毡帐主体为圆柱型,以木材为框架,再在其上围以皮毡卸寒。顶部为伞骨状的圆顶,开以照明用的天窗,白日可省灯火。这些毡帐在寻常牧民迁移时,可随时拆下放入牛马车中。每到一处新的驻扎地,又可轻松搭建好,实为方便。 这些毡帐聚集起来的营地,从草原高处俯望,如同天空中的云朵掉落到了草原上。一座座纯白的帐顶,散落在绿草遍地低低起伏的土地间,便是游牧的人们所要追寻的落脚之处。 当第一缕阳光普照在草原上时,木仁将军的毡帐外就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一个弱质纤纤的少年,穿着粗麻与皮草制成的衣裳,在马厩边刷洗着马匹。他一扬手,袖口滑落下来,白如凝脂的手臂使他与这草原的风光格格不入。 “嘿嘿,查干夫,你倒是勤快!在中原的时候,也是这般当下人做奴仆的么?” 几个草原少年将他围住,你推我攘地,瞧着新鲜事物般地看着那个少年。他们嘴里或有疑问或有嘲笑,可那少年听到后全然不答,只是埋头干活,神色专注。 那几个人觉得无趣,趁少年弯腰洗净抹布的空档,冷不丁一脚踹翻了少年面前的水桶。 “哗啦”一声后,水桶里的水尽数倒在了少年脚边。草原的早晨虽有暖黄的阳光,但那水没入少年的草鞋中,也还是显得冰凉。少年淡淡地抿嘴,依旧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那几个人悻悻地走了,边走还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都跟你说了,是个哑巴!” “勇猛的木仁将军怎么竟拣回来个这样的小子……” “……” 夏候浅自木仁帐里出来,一眼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待那几个挑事的人走后,秦筝正好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撞上了。 秦筝看到夏候浅,似乎些微地笑了一下。可惜夏候浅离他还有段距离,看不真切。 夏候浅观察着四下无人,便大胆地走到秦筝面前:“哟!”一抬手,竟是看似如此不正经地招呼。 秦筝瞪了瞪他,弯下腰将那翻倒的水桶扶正。他不说话,可瞪着夏候浅的眼神里分明装着不满。夏候浅都可以隐约听到秦筝正没好气地跟自己说:“要说什么废话?” 夏候浅已褪掉了昨日的慌张,显得自然许多。他背靠着马桩,瞧着秦筝继续刷着那些马匹的毛发,道:“听说今晚族里新上任的可汗要接见自远方而来的客人。我跟木仁说了说,叫他也带我去瞧那热闹,他自是答应了。我还要他让你跟着伺候我,找的借口便是你我都是中原人士。” 夏候浅话说的平淡,可秦筝一回头,见夏候浅脸上分明一副得意的嬉笑。再想到自己晚些时候要跟在夏候浅身边“伺候”,秦筝真想冲上去揍这人几拳。 虽只能看到秦筝的背部,夏候浅依旧是能猜出那人的怒不可支。夏候浅笑容越发明亮,心情好得如同这碧蓝的天空。 可终究,秦筝没回过一次头去回应夏候浅的话。夏候浅只能有些可惜地准备离开,临走时,他又加了句:“你就没有其他事情要问我么?” 然后,他见到秦筝的背景悠悠晃动了下,他料定秦筝是在犹豫,略微止步等了会儿。果然…… “等等……”秦筝回过头,小声低叫道。他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确定的确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后,走近夏候浅,幽声问:“我知道前些日子淮南国发了瘟疫。你一路过来,可有去青州府瞧瞧?栾宁仇他……” 秦筝的话问出口,才觉得自己是真傻。那青州府在西南,燕赵国在北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地方,夏候浅怎么会…… “去过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却是从夏候浅的嘴里说出:“一拿到药方,我便去了趟青州。你放心,栾宁仇很好……”明明早就猜到了问题,可说出答案后的夏候浅却还是不可抑制地心里酸涩起来。 秦筝却是在一瞬间失却了语言,他双眼慢慢湿热起来,以至于他不得不猛地抽了抽鼻子。夏候浅自然将他的变化看得清楚,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淡笑不语地等着秦筝将那一刹那的失控再掩藏起来,仿佛他们的对话从未发生一般。 【4】 马鸣嘶嘶,成群结队的马匹聚集在毡包四周。骑坐在它们身上的主人们纷纷下了马,将马绳拴在整齐排列成一行的马桩上。顿时,那些不满受到钳制的马儿或是前蹄上扬,或是后脚蹬踢,一阵骚乱。 “阿古达木,你知道那些远到而来的客人是来自何方?” “哦,听说是来自西边?” “不,我听说是来自最东边。” “有人传言,此次会面是为了一场盛大的战争……” 下了马的几拨人群很快就汇合成了一大批人流,他们交谈着,同时向着最巨大的毡房鱼贯而入。其中,就有秦筝与夏候浅,自然也有那个将他们带进来的木仁将军。 燕赵国最大的毡房自然是宇文族首领,燕赵国可汗——乌力罕——的毡帐。这座毡房可容纳几千人,只有在举行重大的典礼时,才会使用。 从各地被传召而来的部落首领们,都满怀好奇地纷纷议论着。这些议论声自然被秦筝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脑子里。在各位部族重要人物入座前,跟随而来的下人们须退守在帐外,听候吩咐。无奈,秦筝只得跟着其他人一同出了帐子。退下时,他与夏候浅交换了眼色,望他能好好瞧清楚与燕赵国可汗会面的是何方神圣? 秦筝在帐外与其他几个下人被指定到隔壁的厨帐内负责端食盘。待他拿到自己负责的食盘,然后再进入帐内时,毡帐内早就歌舞声声,喜庆异常了。 秦筝随着一个下人中的小首领一道,将食盘端到了主座上。因此,他一抬头便能看到坐在乌力罕身边的“贵客”。 来者三人,其中两人他再熟悉不过。一个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逃犯朱云朱大将军。还有一个,他在青州府时见过,便是那个西疆的蛊师,所谓的淮南国真正的君主:万俟禾烈。只不过,与在青州相遇时不同,这位“小皇子”双眼蒙着白色绵缎,似是瞎了? 剩下的一位身着华贵服袍,头上覆着西疆特有的包头,秦筝猜想便是那西疆王——墨哈。京内虽早有传闻,前朝的几位旧臣联合朱云要扶持万俟禾烈登基。但秦筝万万没想到,他们找来了淮南国两个附属国的统治者做为支持。更让他料想不到的是,他们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地进行会晤,仿佛已经向南宫淮宣战。 舞宴进行中,座上的各位大人物们举觞通饮,酣畅淋漓。牛羊肉被烤熟了后洒上了一种名为孜然的调料,被端上了餐桌。草原上的人们不习惯拿着勺筷细嚼慢咽,居然将那肉块生生撕扯下来,然后放进餐盘里,再手拿一把小刃将肉切成更小的片状吃起来。 秦筝看着这些人如此大快朵颐,那肉渣就沾在脸上,油敷了满嘴,牙齿和肉沫都搅在嘴里。他有些不舒服地皱起脸。转眼一看,夏候浅居然也吃得丝毫不顾形象,心里刚才的不快又顿时被一阵豁达冲淡了。 不用端着什么样子,自然快活地,也是一种幸福洒脱。 正用着吃食,帐内进了一个黄衣纱衫,婀娜身段的女子。此女脸带面纱,发髻高梳。发髻上嵌着挂有金纱的金饰。异族气息浓郁。 她两手分别托着两个瓷壶,伴着帐边乐舞班的鼓乐吹弹,下腰压腿,曲膝旋转。一段舞蹈缓缓展开。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只秦筝觉得此女有些面善。他听到有人叫她“可敦”,这在燕赵国可是相当于中原皇后的称谓。 那女子尽现舞姿的时候,也朝秦筝瞧了瞧。两人眼神交汇,彼此虽是陌生,却无端起了熟悉。若有谁能够预知到未来,若谁能参破那结局。也许便可知道,此时毫无关联的两段人生,能在今后上演出怎样的交错。 宴会接近尾声时,乌力罕遣了众人退下。秦筝跟在夏候浅身后,也离开了此地。但出了帐子,他们却并没有骑马离开。木仁受到乌力罕可汗的邀约,明日赛马。 因此秦筝与夏候浅才得以名正言顺地留下。 此座能容纳千人的皇帐如今“人去楼空”,突然间显得空旷无边起来。 坐在乌力罕侧座上的万俟禾烈,耳听到四周都没了声响,隐隐有些紧张起来。他不自觉地绷直了身子,放在膝头上的手也不自然地僵硬着。 正当万俟禾烈有些无措的时候,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手背。温暖来得熟悉而突然,无形间便化解了万俟禾烈的紧张。他转过头朝着坐在他身旁扔朱云微微一笑。虽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能从覆在自己手背上那张手掌传来的一阵轻捏中,感受到朱云的回应。 “墨哈王上……” 先开口打破一片寂静的,是乌力罕:“如今你可想好了,当真把这万俟小子让给我?” 墨哈小小的个子从席坐上站起来,他微一拱手,道:“只要可汗遵守我国与贵国的协议,夺取燕赵国后将与西疆接壤的青州府让与本国,本王也自当守信。” 乌力罕听后,满意地笑了。乌力罕生得俊俏,峰眉细眼,小鼻薄唇。因他有着一个中原血统的母亲,所以长相并不似燕赵人的冷硬粗犷,反而更像中原人的柔和。 但毕竟生在草原长在草原,乌力罕的面容虽是姣姣温和,可他眸子沉黑,凝着一股深遂的目光似有似无。若不仔细定神去瞧,也许真会被他表面上淡浅的微笑给唬住。帐里灯光忽闪时,这人的眼神凝聚处,更似有道亮光般,野性毕露。墨哈盯着盯着,心里不禁都有些冷颤。 “10年前,他南宫淮率着万千军马打破了我草原无忧无束的生活。如今,本汗也要让他瞧瞧,什么叫做俯首称臣,什么叫做居人之下!”乌力罕从座上站起来,走到墨哈面前,一把抱住墨哈,在他背上狠狠拍了几下:“此刻西疆与燕赵国结为盟友,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墨哈被乌力罕大力地拍打弄得一时喘气不上,他咳了几下,拱手谦让道:“可汗威武,我等西疆小国还指望可汗的照料!” 乌力罕笑得更开了些,他转身看向朱云,朱云也正巧站了起来。乌力罕见到朱云时,脸上的笑容深得像是早就排练过上千次般,不容一丝“假意”:“朱大哥,十年未见!没想到今日你我能携手共战,乌力罕我心内感激!你联合淮南国内的旧臣,与我里应外和,他南宫淮定当一败涂地!”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想与朱云交握。 朱云低眼看着乌力罕伸出的手,他踌躇了很久,久到墨哈脸上尴尬,久到他边上的万俟禾烈再一次手足无措地担心紧张起来。 “朱云亦是。”朱云冷毅着面孔,伸出手与乌力罕合握。两人掌心使力,大有一种要将对方骨节捏碎的趋势。 “很好很好!那我就将禾烈小侄交与可汗了。明日,我就启程回西疆。”墨哈的笑容才叫真心实意地开怀,他如今找到了靠山,也谋了自己的利益。交出一个前朝皇子,自己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拿到一座青州府,好交易! “禾烈啊!西疆百姓的命运,可就掌握在你手里了。”墨哈走到万俟禾烈更前,柔声说。那话沉到万俟禾烈的心里,纵使只听声音,万俟禾烈也可以感受到墨哈身上强大的气场笼罩过来的压迫。 “禾烈知道。”万俟禾烈低头一答,看上去乖巧懂事。 乌力罕帐内的灯火很快就熄了,埋伏在外的秦筝见到墨哈与乌力罕相伴走远了,才大着胆子从马厩里走了出来。 “朱将军!”秦筝喊道。 刚出帐的朱云扶着万俟禾烈,听到秦筝的声音,两人俱是抬头向秦筝方向看去。万俟禾烈辨出了秦筝的声音,内心疑惑刚起。 “禾烈,你信朱大哥么?”朱云在他耳边说道。 万俟禾烈点头点得干脆:“禾烈不想做这傀儡!禾烈信朱大哥。” 然后,朱云对着秦筝微一俯身。三人朝着营地里最偏远的一处帖帐走去。 【5】 帐门一打开,久等在里面的夏候浅便火急火燎地迎上来:“你叫我等在这,到底是在等谁?” 秦筝自然是没开口解释的,他两眼一转儿,向后一“指”。夏候浅悟到是秦筝背后有人,便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你?!” “是你!” 朱云进帐后碰到的第一张面孔竟然是怒火中烧的夏候浅,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上元节时朱云的逃狱可没给夏候浅留下什么好印象。他曾经在南宫淮受伤时请旨去捉拿朱云,此事在当时虽然作罢,可不代表夏候浅心里就放下了。 “噌噌”两声过后,夏候浅挂在身侧的佩剑已出鞘,他提剑上前,正好架在朱云的脖子上! 万俟禾烈听到动静,正要开口。秦筝眼急手快,一把捂了万俟禾烈的嘴,然后附在他耳边小声劝慰道:“小祖宗,我拜托你别出声。我们本就是秘密会晤,若让人听到了怕是连性命也不保。” 万俟禾烈一个劲儿挣扎,秦筝实在抓不住他,也跟着急起来。他冲着夏候浅低叫道:“你又是发什么疯,你们两个有什么仇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打一架!现在我们有正事谈,你别在这儿跟我捣乱!” 哪知夏候浅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听到耳朵里,依然是怒目瞪视着朱云。可这厢的朱云,可要镇静得多:“夏候兄弟,可是好久没见。我走后,听说是你接了我的职位,真是有劳有劳!” 夏候浅哪听得了他的废话,他朝朱云身边瞧去,冷笑道:“这位不是景差让朱云大哥务必要杀掉的万俟禾烈么?看来朱大哥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压根就不想让他南宫淮当这皇帝是吧!”他的冷笑逐渐转成了凶狠:“好好,好得很!我便现在就杀了这小子,看你朱云拿什么去威胁他!” 夏候浅一眨眼的功夫,便将架在朱云肩头的剑提了起来。接着,转眼便是要砍向正被秦筝捉着的万俟禾烈。 “夏候浅!”朱云大叫一声,赤着单手就去接那剑刃。刀劈进手掌里,入了皮肉,划出了鲜血:“夏候兄弟,你听我说……” 夏候浅几乎是发狂般吼道:“你还有脸叫我兄弟!朱大哥,我们是旧相识,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上元节的时候派人烧了秦楼,伤了南宫淮,那刺客甚至还要出手伤景春小子。景春可是你儿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再说说张禹张大人!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他可是如同你的父亲一般。不只是你,对景差,对南宫淮,甚至对我来说,他都是如同父亲般的存在。你倒好,一手了结了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你说我夏候浅是江湖人士,我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江湖人士。” 夏候浅手腕使力想要将那把被朱云握住的剑拔回来,可朱云握得太紧。他力使得虽大,可也只见朱云手心的血越来越浓,那剑可是纹丝未动。 万俟禾烈被鼻腔里慢慢转浓的血腥味吓得心跳一滞。他感觉秦筝擒着自己的手放因为刚才的变故轻了力道,于是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 秦筝一个不留神,让万俟禾烈从他手中逃脱了。他只感到自己被万俟禾烈推了一把,回头却惊见万俟禾烈拿着把小小的,原本应该是藏在自己袖口中的匕首,向与朱云胶着着的夏候浅扑去! 秦筝吓得都失了语言,等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提醒夏候浅小心时,却是意外地先听到了朱云的声音:“禾烈!住手!” 朱云的声音来得突然且震耳,在场其他三个人都有些怔住了,万俟禾烈自然也不敢再动。 “夏候兄弟,我们认识十几年,朱云的为人你自然也清楚。过去的事,错错对对我不想再争辩什么。只不过,今天我来,便是要对我之前所做的一切负责。” 朱云刚才说那一番话时,字字恳切,表情认真。夏候浅看在眼里,不禁想到,他与朱云的交情虽算不上深,但十几年下来,除了最近那笔糊涂帐外,他还真是…… 秦筝把握住了两人之间难得平静的时刻,即时插嘴道:“夏候浅,你先别忙着激动。我来之前,陛下已经嘱咐过我,如若朱将军试图与我们联络,我们便是完完全全相信他。” “什么?”夏候浅想不到南宫淮竟然会下这样的旨意,但此话是从秦筝嘴里说出来的,绝对错不了。他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心内却无法完全释怀。 朱云几乎是同时也放开了自己的手,夏候浅的剑失了支撑,“砰”一声掉到地上。 “我与禾烈过来,便是要告诉你们……”朱云拉过一时还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万俟禾烈,将紧张的人揽进怀里。万俟禾烈的身子微微发着抖,嘴唇却是恨得咬牙切齿。朱云知道万俟禾烈被刚才的变故吓道了,便用没受伤的手轻轻顺着他的背。无奈这人还是像座石像般绷直了身子,仅凭着刚才夏候浅发出的声音,警惕地辨别着夏候浅的方向。 “想要夺走南宫淮天下的人,并不是我,更不什么万俟皇朝的旧臣部下。而是……燕赵国可汗……乌力罕!” 听完朱云的话,夏候浅与秦筝同时转眼看向对方。紧接着,他们便也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惊诧与惊惶的表情…… 第二十七章:清明节 【1】 劲风刮着面庞,万俟禾烈只觉得朱云的马儿会这么一直跑到天的尽头。 早些时候,当他从床上醒来时,虽然入眼还是一片漆黑,但他却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朱云已经守在他的床边很久了。 “怎么?”万俟禾烈小心翼翼地问道。 等来的并不是回答,而是一阵轻柔的触碰。朱云的手指覆着薄茧,抚上自己额头时轻微硬质的触感,让万俟禾烈已不能睁开的眼睛,第一次想要再看一看朱云的脸。那只手指仿佛带着魔力般,就算此刻已离开自己的额头,却仿佛还可以感觉到一样。 “想带你去个地方。”隔了半晌,朱云终于出声了。 紧接着,万俟禾烈被一只手搀了起来。万俟禾烈张着双手在空中划了几下,还未抓住任何实体,便被朱云的手止住了:“干什么,乖乖地让我穿衣服。” 自从他失明后,平日的起居就都变成了朱云在打点。刚开始万俟禾烈因为失明时间不久,生活上真没法自理,所以也任由朱云“折腾”。可如今自己早就习惯了眼瞎以后的生活,再这么被朱云伺候,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你脸红什么?”朱云瞧出万俟禾烈的拘谨,奇怪道。 “谁谁……谁脸红了!”万俟禾烈抵死不认,脸却是发烫的厉害。 朱云看他明明是在害羞,却还别扭地一直不承认,心内就像有一股暖流涌过,在他脸上冲出了一抹微笑。 朱云在草场上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儿。万俟禾烈猜想,朱云瞧着这马儿时定是一副喜不胜收的表情,那人也算是爱马如命的。 “上马!”朱云一声毕,万俟禾烈便应声被他拉到了马上。 刚被拉上马的万俟禾烈惊魂未定,身子还未坐稳,马儿便撒野似的跑起来。 “抓好我!”又是朱云的一声大喝。 万俟禾烈还未及细想,已经因着突如其来的惯性向前扑倒在朱云的背上。过耳的风携着草香,溢入鼻腔的空气也渐渐转凉。 他们越跑越远,直到万俟禾烈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朱云和他的呼吸。 “草原上有一处对于牧人们来说最是神圣的地方——敖包。不论是重大节庆,还是肃穆的祭祀,牧人们总喜欢聚集在敖包的周围,聆听来自它的‘声音’。”朱云说完后,回头将万俟禾烈从马前扶到他们停驻的敖包旁。 万俟禾烈摸索了一阵,只感觉到冰冷的石面。他心内好奇,问:“敖包是个什么样子?”朱云看他一脸莫名,心内不禁有些难过。 “你走近一点,我带你去看!”朱云继续搀着万俟禾烈,一步步小心谨慎地走到一座敖包边。 敖包整体是用石料堆砌而成的。牧人们用他们灵巧的手,将这些石块垒成了牢不可破的圆锥形。不仅如此,他们还在敖包旁系上了彩带,在石堆上插满了柳条。 柳条迎风而动,为广袤的草原又增添了一抹绿色。 “朱大哥,你带我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万俟禾烈心里清楚,总不会只是为了带他来“看”草原上的风光吧? 朱云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拉着万俟禾烈跪在了那座敖包前:“禾烈,今日是中原的清明节,在这日,照例是要祭拜亲人的。” 万俟禾烈听懂了,微微一笑“那朱大哥,你想拜谁呢?” 三跪九叩后,朱云自袖中拿出一个摸样老旧的糖人。他把它插在那敖包的石缝中,又用手留恋不舍地抚了几下,接着便背靠着敖包坐了下来。万俟禾烈自然也顺着朱云的动作,坐在了朱云的身边。 两人肩并肩,一同面向着深春里,万物向荣的草地和起伏的山头。草木间的风,刮过草尖,掠过花蕊,一直抚到他们的面庞。在这一刻,鼻间闻到的草香将朱云的意识带到了很久以前。 “禾烈……”朱云伸手抚了抚万俟禾烈的头顶。 万俟禾烈本吹着那和煦的风就要睡着了,被朱云这么一碰,又醒了过来。 “什么?”禾烈不解。 “朱大哥给你讲个故事吧?”朱云冲着禾烈笑地温柔,只是无奈万俟禾烈无福看到罢了。 “故事还要从朱大哥小时候讲起……那时,与朱大哥要好的一位官家公子,他有一个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妹妹…… 【2】 ****** 奉天二十年,当朝的天子也不过二十六岁。那一年,淮南国被北方蛮族入侵,朝廷派出景云熙景大将军出征讨伐入侵者。那一年,景差不过六岁有余,朱云也才十岁不到。 景府门外。 “哎呀呀!这不是朱家大公子么?”守门的侍卫一见来人,便慌忙上前迎接。 朱云由自家府里的小厮护着,神气活现地自轿中走下来。他小小的头颅仰得高高的,傲气的面容直让景府的侍卫们哭笑不得。 “你们家大公子呢?”朱云自识字起,就与景差在同一书院读书。不止是他,朝中所有官员的孩子都会被的聚到专门的书馆,由朝廷指定的教书先生统一教学。朱云的父亲与景差的父亲同是朝中的武官,因此俩个小子自小便十分要好。 侍卫知道朱家公子是来找自家公子一同结伴上书院的,所以自是不敢怠慢。他们传话给了府中的侍从,不一会儿,景差携着一个小书童,到了门前。 朱云起先并没发现什么不对,跟景差唠唠叨叨地说些自己府中的趣闻。两人没有坐轿,沿着街市走着。 直到,景差看到街边一个卖糖人的小铺,欢天喜地地呼喊着跑了过去。朱云才震惊地发现了蹊跷。 朱云也顾不得街上有没有行人了,一把抓了糖人铺前的景差来,低喝道:“你不是景差!你是景差的孪生妹妹望卿。” 被拽住的人手上吃痛,皱着眉头用力扯着自己的手,想要挣开朱云的钳制:“你做什么这么凶,哥哥明明跟我说过,你是个很温柔的人,会好好照顾我的!” 小望卿的手是被朱云抓得都泛红了,她疼得眼泪水直逼上了眼角,嘴里还不满道:“你个坏人,快快放了本小姐!” 朱云被望卿要哭未哭的模样吓到,赶紧地放了手:“好妹妹,我一时心急,你莫要哭啊!” 望卿却是誓不罢休:“哼!要我不哭也行,你买糖人给我!” 朱云无可奈何,回头向府里小厮拿了银子,然后对望卿说:“好了,你要买些什么?” 望卿的得意地扬着嘴角,接过钱后,笑嘻嘻地对那糖人铺的老板道:“老板,您能按照我的模样做两个糖人么?” “两个?”老板多嘴问了句。 望卿点点头,甜甜地笑道:“嗯!照着我的样子,一个穿男装,一个穿女装。” 老板疑惑地“哎哎”答应了,可瞧那脸色,分明还是糊涂着。 不一会,两个活灵活现的糖人就“出炉”了。细长的眉毛,杏仁般的眼睛,小鼻,薄唇,形制说不出的小巧可爱。 拿到糖人后的望卿,才顾不上去书院的事,嚷嚷着要回家。朱云拗她不过,只好叫自家小厮去带自己请假。而自己只好认命地送那位“景差”回府了。 俩人自是不敢招摇地从正门进府。偷溜着从后门进了景府。 “哥哥!” 刚踏进府门,朱云便看到了景差。那人见了自己的妹妹,咧嘴笑着。待望卿跑近后,低头摸摸望卿的脑袋,柔声道:“书院有趣么?” 望卿摇摇头:“没去。但我带了礼物给哥哥。”说着便拿出在街上买的糖人。 景差说着“谢谢”,接过了。尔后又道:“母亲在找你,快去厢房整理下。” 望卿乖巧地点了头,手里拿着糖人,跑着欢快的步子,一溜烟地进了后院。 朱云见那小姑娘终于没了影,才上前道:“你可真是大胆,万一她去了书院,被先生发现了,可怎么办?” 朱云脸上是真着急,可景差却是淡定道:“我每日都会教望卿读书写字,她可比你都强。先生发现了不了。” 朱云被噎得一时无语。景差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激,忙改口:“望卿她想去我们书院看看,央了我好些天了。事先没跟朱大哥说,是景差考虑不周。总之,今天还要谢谢朱大哥。” 这下,朱云脸色才见好:“客气客气。不过,你这妹妹,成天跟着你,样样照着你的样子学,当真有趣。不知道的人定是分不清的!” 景差低头瞧着自己手里的糖人,笑道:“他是我的孪生妹妹,我们相像自是寻常。其实,府里还有位姐姐,只是不常出阁,我也从未见过。不过,说回到望卿,她这次得了甜头,怕以后会时常闹着要扮成我的样子出去呢!那时候,还望朱大哥能好生照顾令妹……” ****** 朱云的故事说完后,万俟禾烈已经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朱云脱下自己的外披给他盖上,看他睡得沉,便没敢有太大的动作。只是仰着手,将刚才插在敖包上的糖人取了下来。 那糖人“穿着”女装,应该便是“望卿”。 朱云转着糖人的木柄,自语道:“景差要我好生照顾你,可终究是辜负了……” 【3】 寒蝉宫内。 景春仔细盯着手里的糖人,满脸不信任地抬头看南宫淮:“你说的可是真的?这糖人真是照着我娘的模样捏的?” 南宫淮点点头:“没骗你,这故事还是差儿自个儿告诉我的。你手里的是差儿的,你娘的那个,怕是在你爹手上。你若不信,便还给我!” 景春见南宫淮说着说着就要将那糖人拿回,急地一把将糖人护在胸口:“送了的礼物怎么好再收回的!” 南宫淮自然是不会真的把东西收回来,他摇着头笑了笑了,明显拿景春没办法。 景春却还是警惕地看着南宫淮:“陛下一大早来寒蝉宫,莫不是就为了送景儿这个?” 南宫淮道:“小景儿还真是聪明!朕想带你去个地方。” 景春疑惑地正要开口问:“去哪?”,人却已经被南宫淮拉出了寒蝉宫宫院大门,上了南宫淮为俩人备好的马车。 马车一路出了京城,停在了郊外。 景春下了马车,往四周一望。只见到荒山野岭,了无人烟。他回转身,见到一座石碑,碑上印着一句:“官员人等,自此下马。” “看什么呢?东张西望的。”,南宫淮下了马车,瞅见景春正疑惑着张脸,到处望着。 “景春怕陛下拐了我来,要把我抛尸荒野!” 景春嘴里不依不饶。 南宫淮笑笑,没接话,只径直朝着一处修整好的官道走去。景春怕这四周的寂静,急忙地跟在南宫淮身后,一步也不敢落。 官道尽头,是两座石柱,石柱上有浮雕的吻兽。两座石柱的背后,是蜿蜒的,由柳树围绕的一条长长的路。路的两旁,是间隔整齐的石造塑像,有石象、石狮、石麒麟…… 到此时,景春才明白,南宫淮,带他来了哪里。 ——近郊的皇陵。 而这条长长的道路,被称为“神道”。 南宫淮一回头,见到景春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直笑道:“你要是怕的话,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切,陛下可别小瞧我,景春才不怕。”话虽说得硬气,可这皇陵阴气沉沉,着实让人不适应。 皇陵分为地上地下两个宫殿。地上的宫殿是供人祭祀所用。下面的称为玄宫,自然是埋葬历代皇帝的地方。 今日是清明,怪不得南宫淮要到这里来。 南宫淮带着景春,穿过了陵门,路过碑亭,走过神帛炉。最后,过了明楼,在宝城前的石五供处停了下来。 石五供,其实就是用石料塑成的香炉火烛。走过它,便可以进入地下玄宫了。 玄宫造在一座青山下,这座山,又被称为宝城。景春还没来得及看清这青山的景色,就已经进入了那座地下“皇宫”。 玄宫的制造材料是打磨光滑的金刚石,黑幽幽的石房里,阴冷得与外面的春气格格不入。景春与南宫淮的布靴在地板上一个劲地踏出“咯咯”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地宫中,回音绕梁,缠绕心弦。 南宫御宇的棺椁停放在地宫的后殿里。景春跟着南宫淮走了很久,路过了毫无装设的前殿,路过了设有汉白玉宝座与青花纹大瓷缸和中殿,最后才得以到达此次他们的目的地。 棺床上的红木棺材,里面的人就是那个养育了南宫淮二十年的“父亲”南宫御宇。 南宫淮随身带着些纸钱,也没烧,只是将它们摞好,放在了那棺椁的上面。景春就站在他身后,默默等他做完这些事。 “景春!”南宫淮用从未有过的低细浅柔的声音叫他。景春却是安静地待在原地,没有回答。他知道,南宫淮有话要对他说。 “我原来有告诉过你,是我亲手将这棺材里的皇帝毒死的么?” 半天,景春未回话,南宫淮知道,景春定是早从他娘那听过了。 “其实,他对我一直很疼爱……” ****** “父皇!父皇!” 稚嫩的声音,带着糯糯的轻柔的味道,传进了正在勤政殿内与众臣议事的南宫御宇耳朵里,他不禁轻微地一笑,道:“众位爱卿都下去吧,朕有一位小访客到了。” 众臣当然是心领神会,都告了退。 等一干人走后,小小的七皇子南宫淮才从殿后的厢房里探出了身。 “淮儿过来!”南宫御宇招着手,南宫淮便笑容满面地扑到了南宫御宇的怀中。 “父皇记得,淮儿今日要去张禹太傅那上课,不是么?怎么跑到这来了?” 南宫淮撅着嘴,嚷嚷道:“太傅布置功课太多,淮儿还没做完,又怕太傅责骂,所以……” 南宫御宇听后后,哈哈大笑道:“淮儿还真会找地方躲!” 就在此时,勤政殿外传来太监地通报:“张禹张大人求见。” 南宫淮一听这名字,小脸立刻皱成了一团。 南宫御宇拍了拍南宫淮的背,笑道:“淮儿莫怕,父皇叫人遣他下去。” 果然,张禹接到圣旨后,便走了。 那一天,南宫淮在勤政殿内直待到了晚间打更的时候。 ****** “后来,父皇对我说:‘淮儿,今后,你做这个皇帝,可好?’我回他:‘可淮儿不想做这皇帝,淮儿不想学那些劳什子的圣人圣言。淮儿想到宫外去,想四处走走,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没想到,父皇却说:‘怕是由不得你,孩子。他们都盼着你当皇帝呢?’ ‘那父皇想淮儿当皇帝么?’ ‘父皇不想,但是,这皇位本不是父皇的,由不得父皇说想或不想。父皇拿了别人的东西,到了时候,便是要还回去的。’ 那时候,听不懂话,读不出的那人的悲伤。如今,回想起来,直叫人难受。 这个人,从来就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 后来,他把他其他几个儿子都派到了边城做闲职王爷。待我十四岁之后,朝中大小事务,他便都会教导我。他从来没封我做过太子,可这皇宫中,却从来只有我这一个皇子。” 南宫淮的话里,不知何时染上了哽咽。景春一惊,想要上去安慰那人,却没想那人回转过身,一把抱住了自己。 刚才的呜咽,已经化为无形。 景春的视线埋在了南宫淮的胸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无从察觉。 “景春,可这皇位,却怕是要被我又一次丢掉了。” 南宫淮抱着自己的双手渐渐收紧,一股窒息的伤怀逐渐惨进景春的心中:“陛下………” “景春,朕想求你件事,你能答应么?”南宫淮突然说。 “嗯,答应。”景春却是想也不想便应了。 南宫淮话里带笑:“你也不问问是什么,就脱口答应了。万一后悔了可怎么办?” 【4】 南宫淮的怀里,抱着那个与景差一模一样的人。景差去世的7年里,他时常会梦到他。恶梦或者美梦,对他来说都是诅咒。 几千个日日夜夜,从最开始的思念,到最后,相思便是痛苦。 南宫淮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若能忘记他,若能不再记起,若能将他永远埋进心里……便该有多好。 好不容易,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当年的种种都开始恍如隔世。却横空出了个景春,将南宫淮竭尽全力想要抛掉的过往一一都送回到了他的生命。 逃不掉,躲不了…… “景春,事后,如果你后悔了。你可以打朕,当着朕的面骂朕,或是在背后扎朕的小人。可是,有一点,你必须答应朕………不能离开。” 南宫淮怀里的人动了动,南宫淮感觉到那人推了推他,似乎想从他的怀中挣开。南宫淮放松了力道,低头便撞上了景春刚抬起的脸。 “景儿既然选择了回来,便没有再离开的道理。” “角声呜咽,星斗渐微芒。露冷月残人未起,留不住,泪千行。” 第二十八章:草原赛马 【1】 “凤竹缠绵似柳叶,开遍西疆人人知。” 这首打油诗,在万俟禾烈刚到西疆时,几乎天天都可以听到有人挂在嘴边。当时的万俟禾烈年纪尚小,还不懂那些话里的含义。只隐隐记得,西疆的凤尾竹早就在一次旱灾的年份里都被当地人烧了来当作食物。此后,西疆年年旱灾,庄稼收成屈指可数。更别提去再种什么凤尾竹了。 所以,当万俟禾烈来到西疆时,也只有在打油诗中,才可以听闻到这个名字。 万俟禾烈好些年没有在西疆吃过除粟米以外的东西,导致后来只要他一见着黄色的粒子、 小的食物,便胃里犯酸水,好不难受。 西疆的百姓为了祈求上天降雨,每年都举行人祭。轮流在村寨里选出刚降生的婴孩,然后将他放在祭坛上供奉给谁也没见过的上天。等万俟禾烈年纪大了一点,亲眼见到了那样残忍的祭祀方法后,他再也没能安稳地睡好一个觉。 好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他一闭眼就能看到:在空旷的白石堆砌的圆形祭场里,一个粉嫩的婴孩,被单独抛弃在当中。 他被祭司放在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上。 刚开始,还能听到那孩子母亲的嚎啕大哭,然后,大人的哭声渐消。再然后,是孩子的哭声,一遍遍回荡在寥无人烟的地方。 万俟禾烈听着听着,全身就冒出汗来。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在那个血染的皇宫里,他的母后冲着他大声叫嚷着。他听不清母后声音中发出的语义。他也回想不起最后见到父皇时父皇的容貌。一切都埋葬在了一片一片的哭泣声里,连同所有的悲喜、哀乐。 再后来,那婴孩的哭声也再没有了,万俟禾烈知道,那是死亡带走了那个新的生命。就好象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好不容易挣扎着降生到了世界,却又被无情地抛弃了。 好像,你的一切是那么的不重要,竟不值得有人来为你做一点点挽留。 时光飞逝,当万俟禾烈凭借蛊毒之术治疗好了西疆王墨哈的性命后,他被封为了西疆新一任的祭司。在他接过祭司饰物的一刻起,他便废除了“活人祭”。 当时,西疆上下都震惊异常,不去祈求上苍,那又能以怎样的方式来阻止灾害的来临? 就是那时,万俟禾烈上奏墨哈:“听闻淮南国青州府物产丰饶,何不就近取材,‘借来’一用?” 他只不过想要证明什么,想要抹去那个每天在他梦里出现的婴孩,那声声的哭泣。他固执地用这个自以为是的方法来告诉自己,等到那活祭消失,自己也就再也不是那个被迫逃离皇宫,无家可归的“皇子”。 “禾烈?禾烈?” 朱云的声音自耳畔向起,禾烈意识模糊地醒转过来。 “是不是昨晚朱大哥让禾烈太累了?怎的在马背上也能睡着?”朱云分明是在调笑,禾烈撅嘴不满地轻哼:“朱大哥就知道打趣我。” 他俩此刻正一同坐在马背上,万俟禾烈不能单独骑马,只能靠着朱云,共享一个坐骑。 今日早晨,墨哈刚走,乌力罕就下令邀请了朱云与万俟禾烈参加一年一度的燕赵国赛马盛典。两人对此可谓是兴致缺缺,但架不住是乌力罕的邀约,两人只能一脸无奈地赴会了。 朱云看万俟禾烈的脸色一直不是很好,本想着说些露骨的话让人那人有点精神。却哪知,万俟禾烈回了他一句之后,居然还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朱云有些担忧,道:“禾烈你怎么了?还在为前天晚上与夏候浅会面的一事忧心么?” 万俟禾烈摇摇头:“我相信朱大哥,又怎么会再烦忧那件事。禾烈只不过觉得靠朱大哥怀里太安逸,打个小盹而已,怎的?朱大哥不愿意?” 自从万俟禾烈眼瞎之后,朱云对他是万般地宠溺,几乎是要捧在手心上了,对他的心意哪敢有半分不乐意呢:“禾烈愿意靠,是朱大哥好福气。你就慢慢靠着,朱大哥稳稳地驾着马,让你好好睡觉。” 万俟禾烈弯着嘴笑了笑,复又向后倚靠在了朱云的胸膛处。他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话语在心内百转千回,冲到喉头的也不过三个字,但这三个字,还不是说的时候。 朱云,等到我万俟禾烈真真负了你的那天,我再对你说:“我爱你。” 【2】 燕赵国的赛马大赛今年选择在离乌力罕营帐几里开外的草场上举行。由此,一大清早,乌力罕便组织了人马,一行大大小小近千人,启程前往目的地。 仪仗队里,除了有官职的人员和亲属,其他人员或侍从一律只能步行。 所以,秦筝此时非常地想“杀人”! 先不说朱云那对“狗夫夫”在他身后默默唧唧,卿卿我我。就连夏候浅那个混帐东西,竟然也能当做燕赵国的坐上宾,被堂而皇之的邀请到了乌力罕的马车内。此刻,秦筝无奈地走在那马车的后面,只能从隐约的笑声里猜测马车内的情况。 木仁的声音、夏候浅的声音、乌力罕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传出来,但可恨的是,他秦筝一个字也听不清! 秦筝走得脚底发麻,头昏脑胀,还不停地被侍从队伍里的掌事“骚扰”。他已经第五十次听到掌事对他说“到了草场后要先去寻找水源,帮各位大人卸行李、安顿家属、备好粮食……” 他秦筝一秦楼的当家,竟沦落到被别人呼来喝去的地步,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更悲惨的是,他秦筝还不能说话。要不是当时他害怕自己言多必失,想出了这个装压哑巴的烂点子,他也不至于落到现在想找口水喝也无从询问的尴尬地步。 雪上加霜的是,朱云与万俟禾烈的亲密,让他秦筝心理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全都“噌噌噌”地往外冒。他想念栾宁仇,每当看到朱云在万俟禾烈耳旁说些旁人听不得的悄悄话时,秦筝心理都会异常地羡慕。 那是他不能企望,也无从争取的幸福。 秦筝使力摇晃着手臂,猛地摇着脑袋,奋力把这些让人分心的念头扼杀掉。他是来打听情报的,不是来伤春悲秋的。 前日朱云对他和夏候浅说的话,秦筝还记忆犹新。他得赶紧找到机会,将乌力罕要对抗淮南国的消息,传到京里去。这几日,木仁找他的次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勤,秦筝心理有些不安。但夏候浅每次都劝慰他“安心”,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相信,一切都还在他的的掌控中…… 他会顺利地完成这次的任务,然后回到淮南国,如果方便的话,他想再去趟青州,见见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他不会让他发现,他会悄悄地、远远地看上一眼。然后,再继续去过他秦筝该有的生活。 只要一想到栾宁仇,秦筝的脸上就会带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恍然如梦、微若晨星。 塞上风景异,草场马群飞。 “吁!” “驾!” “嘶!” 马场上久等多时的马师们,早就迫不及待地训起了马儿。 用木栅栏围成的赛道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颜色各异、品类多样的马种。秦筝跟在木仁的后头,看得直瞪眼。 “这是我们燕赵国的马儿,查干夫,你别看它个头小、样貌丑陋,却是出了名的耐跑。”一下马车,木仁爱马的兴致便上来了。他也不管秦筝愿不愿意,拉着他就开始叨叨个不停。秦筝起先根本没功夫听,眼睛一个劲地盯着正与夏候浅说话的乌力罕。可到了后来,连秦筝也不得不承认,马场上那些大蹄子、弓脖子、小耳朵的马儿,实在能够讨得男人的驻足。 听着听着,秦筝也入了迷,甚至开始好奇起来。他瞧着面前的这匹马,高挺英姿、气宇不凡,竟不自觉地伸手抚摸了它的鬃毛。可一触手,居然满手的血色,秦筝吓得“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木仁正专心看马,冷不丁被吓了好大一跳。 “呵呵,把你吓着了?”木仁派拍拍秦筝的肩,看秦筝果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心底好笑:“查干夫,这是大宛的名驹——汗血马。此马汗色通红,由此得名。” 秦筝心内腹诽: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吓得老子不轻! “查干夫,这边这匹你定也没看过。是乌孙的宝马!”木仁又派拍拍秦筝的肩头,道:“你们中原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的。只有在草原上,才有福消受啊!” 秦筝眼睛一斜:哼!什么稀罕物,我秦筝不识又怎样! 秦筝与木仁来来去去的种种互动,都被夏候浅看在眼里。他秦筝就是个倔脾气,死也不会认输的主。 而自己这边,乌力罕客客气气地说些什么淮南燕赵国邦交友好的屁话,虚假得连夏候浅自己也要喘不过气来敷衍。他其实早年间见过乌力罕,只是乌力罕不记得罢了。 不过,听乌力罕的口气,好象只知道自己是中原人士,救过木仁的性命。对自己与南宫淮的关系倒是完全不了解。 “哈哈,可汗真是过奖,中原人的骑射之术哪是能和燕赵国相比的。燕赵子民历代‘人不驰弓,马不解勒。’骑马射箭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乌力罕听着夏候浅的夸赞,心内欢愉,开口便道:“夏侯兄弟,不只本汗可否有此荣幸,请夏侯兄弟一同参加赛这跑马骑射的比赛啊?” 可汗发话,夏候浅哪还有推拒的道理,绷着笑脸,开开心心地应下了。 赛马一共分为高中低三场,参赛的人员可自行选择想要竞争的对手档次。夏候浅本想着待在最低等的马队里混混了事。可木仁这边却是盛情难却:“夏侯大哥,你定当是要和我木仁一决高低的。当年在中原,本想着与夏侯大哥好好比试一场,可后来小弟有急事,便赶着回到了燕赵。今日,可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夏侯大哥,可莫要扫小弟的兴致啊!” 夏候浅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猛使眼色,盼着秦筝能想个法子救救自己。可他秦筝毕竟是眦牙必报的性子,你夏候浅当时怎么叫我来当这吃力不讨好的侍从,今日可就要看你的笑话! 可怜夏候浅职能在心底喊冤:好歹我跋山涉水来找你,你怎么忍心啊! 夏候浅这么扭捏,并不是因为他骑术不精,而是在草原上赛马,都得遵守个规矩。马儿不能是驯服好的座骑,而非得是骑师制服的一匹野马。夏候浅对此事心底发虚,真是半点把握也无。 待其他训马师都准备好了,夏候浅才忐忑不安地上了场。 他最后回头我看了眼秦筝,那人嘴角似笑非笑,抱着手臂高扬着头。眼睛里有孩童的狡黠,又有他秦筝独有的傲然。夏候浅在心底柔柔地笑了。小子,等回到了淮南国,看我怎么收拾你。 “预备!”乌力罕站在营帐间,发号施令一下,赛场上人头撺动,沸腾声此起彼伏。 圈着马儿的栅栏被仆从一拉开,上千匹马儿齐刷刷地奔涌出栏。马师们站好地势,整装待发地要去拿下一匹自己中意的好马儿。夏候浅被这摩肩接踵的阵仗弄得措手不及。还好,木仁眼疾手快,指着一批灰色的马儿冲夏候浅大喊:“夏侯大哥,我看这匹不错。” 夏候浅一听到木仁的声音,就像寻着了救星。连忙应和了后,便朝着那匹灰色的马跑去。 赛场边上。朱云拥着万俟禾烈正看得起劲,朱云笑道:“平日看他夏候浅作威作福,好似论武功道行就属他最厉害一样。今日也碰上了让他为难的事了。”朱云对马的精通可算是淮南国数一数二的,每次出兵,兵营里的马匹都要经朱云的手亲自挑选,才可入伍。 万俟禾烈将头搭在朱云肩上,脸却并没有朝着赛场的方向。他知道朱云会喜欢今日的赛场,就算开始时朱云怎样不愿意前来,可一碰上马,朱云就跟三岁小孩一样,双眼发光。 而此刻,朱云的目光又怎样灼灼地盯着那些草地间飞驰的马蹄呢?万俟禾烈自然是无法亲眼捕捉到这样的画面了。他偏着头,耳朵仔细听着,但唯独没有在去跟随着朱云的话语。 他的心思,随着他那双永远闭上了的眼睛,早让人再无从猜测。 夏候浅好不容易将马绳远远地抛套在了马脖上,正做好了思想准备与那马儿展开一场生死搏斗。谁知,那匹马通灵性得很,竟然乖乖地趴下臣服与了夏候浅。这变故,不仅是夏候浅没有料到的,连一旁看好戏的秦筝也大吃一惊。 夏候浅裂嘴一笑,一个转身,左脚高扬。在衣袍烈烈声中,上了马背。 夏候浅个子高大,常年练武更是修得一副好骨架。这时又与一众正与马匹搏斗得灰头土脸的人群里跳脱出来。居然让看着的秦筝,有些离不开视线。 真是作贱!秦筝在心里好好鄙视了下自己,脸上却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这么堂而皇之的隐藏,真是让远远观察着他的夏候浅毫不“辛酸”。 你来我往,俩人的相处模式,从最开始的秦筝对夏候浅的“调笑、打探”,再到夏候浅对秦筝的“了解、挂心”。如今,好似有什么真的萌发在了两人的中间。但他们都不想去捅破,默契地守着彼此的距离,只偶尔戳破一点,小心翼翼地品味。 【3】 夏候浅骑在那马上,正得意洋洋好不痛快,却只听那马儿嘶鸣一声,前蹄突然踢蹬得老高。夏候浅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下马来。 更让人反应不及的是,那马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一般,飞奔着朝远离马场的方向而去。马场上的人突然也都四散开了。木仁更是骑上自己多年的座骑,追着夏候浅一路绝尘。 秦筝被突然的变动弄得一时没了主意。等他醒悟到这偌大的草场,只剩下他“一人”时,他早已被乌力罕的手下们团团围住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朝着朱云的位置看去。 入眼的,居然是同他一样的迷茫。 然后,他和朱云都注意到了乌力罕,乌力罕早就自营帐中走了出来。他没有走向秦筝,更没有走向朱云。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万俟禾烈。 草场上的人们,在看到乌力罕对着万俟禾烈下跪时,也都齐刷刷地跪下了。 只听到乌力罕说:“淮南国的真正君主啊,请接受我们燕赵国的拜见。我们燕赵国全体子民,愿拥护您登上最高的宝座,做您麾下的一枚棋子,听候您的差遣。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嘈杂声里,万俟禾烈想要去寻找朱云的声音。但人太多,声音太杂,他根本无从找起。 然后,他又使劲眨了眨眼睛,眨了眨他那双被蒙在白色素锦下的眼睛。 可惜,什么也没有。 朱云,有时候我们会执着地寻找一些本就不是我们的东西。然后,又本能地在得到之后去后悔,去明白过来。其实到头来,我们什么也没有抓到。丢掉的东西,就是丢掉了。我父皇的王位,我皇子的身份。你的景差,你的昭信与望卿。 可是,就算千万次的明白,也比不上一次固执的相信。 过了此时,过了此刻,那些逃不过的梦魇,才真正地将我们笼罩。 如今,才是“人远隔天涯,梦断无所依。” 夏候浅的马儿载着他一路狂奔,他已经应隐约地感觉到了不妥。但那马儿似乎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夏候浅不得已决心跳马之时,那马儿却在听到一阵“吁”声后,自己停下了。 夏候浅跳下马,回头怒目瞪视着来人:“木仁,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这马是你选的,你这是故意……” 还不等夏候浅将话说完,木仁已经先深深鞠了一躬:“夏侯大哥,请立刻离开燕赵国。” “什么?”夏候浅心内的不安,一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可汗已经发现了你与秦筝的事,正要捉拿你们呢!秦筝我是保不住了,但大哥对我有救命之恩,木仁定当相报!” “你说秦筝他……”夏候浅怔怔的看着木仁,脑袋里天崩地裂一般。 “怕是已经被可汗生擒了。”木仁心内对秦筝还是有着怜惜,那个人长着那样一副柔如春水的容貌,又生着颗倔强到底的心。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态撕扯着,让人不得已去猜,去抓狂他真正的模样。 夏候浅怕是再也不能听到木仁的任何一句话的。他只知道,他必须回去找秦筝,他不能放任那个人独自留下。 “夏侯大哥!”木仁生生扯住了夏候浅的衣袖:“你不能回去!” 夏候浅连看也没看木仁一眼,只淡然道:“若你还记得我是那个救了你性命的夏侯大哥,就莫要拦我。” “夏侯大哥!”木仁依旧固执道。 夏候浅火气顿时发作,他挥手一击,直朝着木仁眉心的命门而去。木仁心底一惊,知道夏候浅下了杀招,也不敢硬碰硬,放开了抓住夏候浅衣袖的手,退开了几步:“夏侯大哥!你真是要对木仁下狠手么?” 夏候浅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草场的方向,道:“木仁,那个人,我失不得!” 木仁看着夏候浅眼里的决绝,沉默了一阵,复又道:“夏侯大哥,我此次救你是为了报恩。可让你回去,可就是不忠不义!” 夏候浅回头静静地看着木仁,他缓缓地开口,语气却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坚定:“木仁,这次,是夏侯大哥欠你!” 乌力罕营地里,到了夜晚,加派了许多士兵把守。木仁买通了看守秦筝的一个小侍卫,才得以进入到关押秦筝的毡帐。 “秦筝!”木仁喊了一声,回答的却不是秦筝。 毡包里,用来支撑的木柱下,一个身影缓缓走出来:“木仁!” 木仁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声线:“可汗!” 乌力罕一个冷笑:“没想到你还记得记得本汗!本汗看你是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木仁只是看着乌力罕,乌力罕对上他的目光,狠声道:“我不可能放了秦筝。这一次,我输不起。” 木仁走道乌力罕跟前,眼神与乌力罕的双眼直视:“相信我,这次,我不会让你输。”话说完后,木仁又向着乌力罕走得更近了,他放低了声音,小道连乌力罕都不肯定是否听到了那三个字:“弟弟。” “可汗,当年,若不是夏候浅救了我,我根本不可能在淮南国找到你,更不可能助你统一燕赵国各部落。这份恩情,木仁必须得报答!” 乌力罕徒然保留着那个狠戾的眼神,话却是软了下来:“秦筝!出来!” 毡帐内,烛光没有照亮的角落里,秦筝就站在那里。从木仁的角度上看去,秦筝脸色有些苍白,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碍。 “本汗只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若那时你们还没有回来,本汗便会派兵去寻找。到那时,你秦筝和夏候浅都不要想活。而木仁,你就一辈子呆在燕赵国的地牢中,度过余生吧!” 抛下这句狠话,乌力罕出了营帐。 帐子里,木仁只对秦筝说了一句话:“我不会放你回去的。” 夏候浅站在陌生的燕赵国与淮南国的国界处,寒星点点,放眼望去,却连树木的影子也不见,只有成片成片的草地,在黑夜的覆盖下显得幽暗生怖。 太陌生了,夏候浅只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害怕。他要把那人带回去,不论什么代价。 远远地,他可以看到一驾马车,驾车的人只从身形判断,夏候浅就可以判定是木仁。他的心脏早已停在了嗓子眼,只要能看到秦筝平安无事,他就是往后死与非命,他也毫不奥悔。 秦筝下了车,只消一眼,他就能感受到夏候浅了急不可耐,和那股子势如破竹的架式。秦筝只能在心底嘲笑自己,有的人命该如此,真是死活也不能逃脱。 秦筝回头看了眼木仁:“放心,我不会跟他走的。你也要守信,放他回去。” 木仁微微点头。 秦筝朝着夏候浅的方向走去,木仁突然叫住他:“秦筝?” 秦筝不解地回头:“?” 木仁说:“查干夫,你的声音,很好听!” 秦筝淡淡挂笑:“我做皮肉生意的人,叫得不好听,可要咂招牌的。” 知道秦筝故意说这话来揶揄,木仁也没作做甚反应。只对着秦筝又加了一句:“一个时辰,记住!” 【4】 见着秦筝逐渐走近,夏候浅说话间就上前去拉秦筝:“我已经叫我的死士们火速赶来,拼死也杀出一条血路回去。” 秦筝轻巧地避开夏候浅,冷眼对着他道:“夏候浅,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啊?” 一句话,夏候浅就愣住了!? 秦筝唉声叹气状:“如今国家危难之时,你怎么一点自觉也没有!” 夏候浅完全不能明白秦筝的话,果真只能傻傻地盯着秦筝。 “你的那些死士们,今晚是不可能赶到燕赵国的。因为,就在刚才,乌力罕已经出兵攻打淮南国。此刻,淮南国怕是已经封锁了所有的出入口,没有人可以出来,更不可能再放人进入。” “那……”夏候浅还没能消化完这个消息,秦筝又立刻接道。 “我已和木仁说好,他会帮助你回到淮南国。所以,你的任务应该是即刻找到陛下,告诉他万俟禾烈与朱云不会与我们合作,陛下怕是只能自保了!” “那……”夏候浅还是不放弃地想要说些什么,可无奈秦筝好象就是不给他机会。 “我会尽可能在多打听一些情报,能送回的,都会尽力送到!” “秦筝!”夏候浅急了,抓住说个不停的秦筝的肩头,喊到:“我现在只关心你,我们去告诉木仁,我们一起回去。他重情义,会帮我,也定会帮你!” 傻子!秦筝在心里骂道:他帮你,是你与他有恩。我是秦楼的当家,手上多少淮南国的情报。他们怎么可能放了我。如今陛下自顾不暇,我们只能祈求上苍怜见,不至于克死异乡。 “夏候浅,你到底在执着些什么,你的皇上如今大难当头,你不回去帮他,反倒跟我在这默默唧唧。”秦筝脸色越来越黑,夏候浅竟然有些不敢与他争执。 “秦筝,我……”有的话,夏候浅觉得再不说,怕是…… “夏候浅!”秦筝突然发狂地喊道:“他南宫淮不想听到的话,我秦筝也不想听!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大不了,我投降,当个叛徒,求个自保。反正性命重要,我秦筝也不怕死后下十九层地狱。你一个什么价值也没有的御前侍卫,还是新官上任,连个利用价值也没有,还是赶快回去,乖乖保住小命要紧。” 夏候浅越发不懂秦筝的话了,他死死拽住秦筝的手,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放开这人。 木仁眼看着一个时辰很快就要到了,那俩人仿佛要纠缠到地老天荒了。于是,他也只能做一件对不起夏候浅的事了。 木仁走到两人身边,对夏候浅道:“夏侯大哥,你放心。秦筝被俘是南宫淮早就嘱意好的。我虽然不会背叛可汗,但定会保秦筝无恙。” 听到南宫淮三个字,夏候浅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他知道南宫淮,这样的事情,像是南宫淮能够做出的。 “好!那我先回去与陛下会合。秦筝,等一切过去了,我就来接你回家。” 秦筝听到夏候浅一声“好”时,眼前突然一黑。夏候浅啊夏候浅!你就这么相信木仁,这么相信南宫淮? 夏候浅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刚才的慌张,一瞬间全没了踪影。他唠唠叨叨地嘱咐了秦筝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后,就上了木仁为他准备好的另一辆马车。 秦筝看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心里突然空了好大一个窟窿。 “秦筝,你也别怪夏侯大哥,他这人,江湖义气,对自己信任的人是从不怀疑的!”木仁说。 秦筝嘴角一斜,扯出个极为怪异的笑容:“怪?凭什么怪?他夏候浅是我什么人?陛下叫我来,我便是赌了性命前来。他夏候浅什么人,竟敢让我……让我……”说到后面,秦筝已泪流满面。 夏候浅,夏候浅……你一定要……一定要……回来……带我……走…… 第二十九章:国破之燕州篇 “国家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1】 一路风尘绝骑,载着夏候浅的马车踏着满地风干了的泥土,终于是来到了淮南国与燕赵国接壤的城池:燕州。 “吁!” 驾车的小兵拉了拉缰绳,将马车停住了。 “夏侯大人,木仁将军分咐过,就将您送到这里。其他的路程,怕是还得请夏侯大人自行解决。” 夏候浅掀开马车的帘帐,抬头望向城门处,硕大的城门上,守门的士兵却早早换成了燕赵人。夏候浅皱了皱眉毛,跳下马车来,回过身谢道:“请你转告你们家将军,夏候浅在此谢过了。还有,他答应过的事,可别反悔。” 夏候浅嘴里所谓“不要反悔的事”,其实便是秦筝的事。木仁之前曾答应他,会好好地照顾秦筝。他虽不知道真假,却还是当真了。试问原因,夏候浅不否认,当自己的内心听到南宫淮有危险时,的确想毫不顾忌地赶回淮南国。如今看到燕州已被攻下,他心内更是惴惴不安。 驾车的小兵抱拳回道:“小的领命,定会转告我们将军。还有,这是木仁将军托小的给大人您的木牌,木仁将军说您只要拿着这块牌子,便能在燕州城中畅通无阻。”小兵说完复又行了一礼:“夏侯大人一路小心,恕不远送!” 夏候浅目送着那驾马车缓缓驶去,手心里握紧了那块牌子,脑海中却反复不断地出现秦筝的容貌。就如同一月前在宫中寻不到他的下落时那样,时时刻刻都能忆起,那人的点点滴滴。 甩甩脑袋,夏候浅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他回转过身,朝城门走去的同时亮出了那块牌子。守城的士兵见夏候浅是乘着木仁将军的马车而来,手上又有通行的木牌,便开了城门,放行了夏候浅。 再踏入淮南国疆域时,已是约莫一个月后,夏候浅心内感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要做的第一步,便是打听清楚如今的战况…… 夏候浅在燕州有一处秘密的藏身之地,位于燕州城内最大的一家酒楼内,正所谓大隐隐于市。 所以当他进城后,第一件要务便是寻到了这家酒楼。 整座燕州城内,到处人去楼空,想是原城中的老百姓都逃难去了其他州府。可偏巧,这酒楼还营业着。 夏候浅入了酒楼,迎上来的正是夏候浅手下的死士之一。夏候浅正要与他交谈,打听城内近况,那人却使了使眼色。夏候浅往酒楼大堂一张望,即刻明白了过来。原来,大堂内坐着的竟都是燕赵国的官兵。夏候浅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佩剑,这一举动,立马惊住了大堂内所有的人,大家都默契地不发一声,紧张的气氛缓缓地弥散开来。 “哎哟!这位官爷!”店小儿精明,一见气氛不对,立马招呼起来:“得罪得罪!本店最近不收客,您要是不嫌弃,便在马厩将就一宿?”这话看似不妥,大堂内那些官兵听到后,也冒出了几声讪笑。但夏候浅听得出来,这是他的手下给他的暗号。 夏候浅也没再说什么,掏出了之前的那块木牌,对着大堂内的官兵们“展示展示”。官兵们看到木牌,也都收了声。 随后,夏候浅跟着那位“店小二”去了酒楼后面的马厩。 酒楼后院的马厩旁有一口楼里下人打水用的水井,井旁站着一身形矮小但魁梧异常的男人。这人一见到夏候浅,即刻抱拳跪地道:“属下参见夏侯大侠!”此人,名叫——樊胡。正是夏候浅手下死士之一。 夏候浅忙上前搀扶樊胡起身:“樊大哥何必行此大礼,夏候浅承受不起。” 樊胡,人如此名,脸上一大片的胡须,又黑又多,差不多挡住了整张脸。只留下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他本就是燕州人士,几日前收到夏候浅密信,便在这家酒楼等候。 就在樊胡被夏候浅搀扶起身的一刹那,他注意到了夏候浅别在腰上的那快木牌:“夏侯大侠,您在何处寻到的此物?” 夏候浅见樊胡一脸莫名的严肃,盯着腰上自己的牌子,也起了好奇之心:“这是在下一位友人所赠,樊胡大哥,有何不妥吗?” 夏候浅将木牌取下交道樊胡手中,樊胡接过,仔细打量一番道:“夏侯大侠有所不知,这木牌乃是燕赵人所发,配发的对象实为淮南国内有燕赵血统的百姓。” 夏候浅越发不解:“还请樊大哥细细道来。” 原来,自从燕赵国攻破燕州城门后,就实行了一项律法:淮南国境内,凡祖上三代且为直系亲属,有燕赵人血统者,统统发放一木牌以证明其身份。并在燕赵人统治期间,享有与燕赵人同等的待遇。 夏候浅皱眉:“照这样说来,那些没有拿到木牌的人?” 樊胡狠狠叹了口气:“夏侯大侠,这才是樊胡我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根源所在。此次燕赵国大举入侵我们淮南国,各个城池居然像是提前约定好了般,非但不抵抗,还打开城门迎接。坊间早有传闻,此次燕赵国攻打淮南国,乃是为了扶持万俟奉天的嫡亲儿子——万俟禾烈。 官府衙门这样说,百姓也就信以为真了。再加上石忠全那老贼里应外合,燕赵国可谓是畅通无阻。 可是,燕赵国的士兵们一进城,便将城中百姓抓起来,挨家挨户地查。若是祖有燕赵人,便发牌放人。若没有,就全部关押。 我与弟兄们经过多日的打听,才弄清楚他们的目的。原来,今年夏季淮南国遭了蝗灾,粮食收成很是不乐观,燕赵人怕入冬之后粮食短缺,留不够他们的口粮,于是,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樊胡说到这,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这下,夏候浅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他乌力罕哪会是想要真正帮万俟禾烈呢?他们燕赵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上,只能牧草放养,却不能耕种粮食,所以一直想要入侵淮南国,夺取淮南国天然的物资。 不论万俟禾烈和石忠全出于什么原因要与乌力罕串通一气,但一旦燕赵人入主淮南国,就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不等夏候浅再说什么,樊胡突然跪地恳求道:“夏侯大侠,自打知道了燕赵人的打算,樊胡我便食不下咽、睡不安稳。那些被关押起来的百姓,许多都是樊胡的街坊邻居,有些年纪尚小,更是樊胡我从小看到大的。实话告诉夏侯大侠,若不是接到您的密令我樊胡早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去救人了。”樊胡说的热泪盈眶,难得一条粗犷的汉子如此“铁血柔情”。 夏候浅也被樊胡的真情所打动,眼里酸酸涩涩,心内五味杂陈:“樊大哥,快快起来。”夏候浅再次扶起樊胡,右掌猛力地拍打着樊胡的左肩:“若不嫌弃,我夏候浅愿与大哥一道,救百姓于水火!” 【2】 燕州地处北方,素来常年风沙漫天。特别是入夜时分,狂风掀起的沙尘直叫人有一种“乱花迷人眼”的错觉。所以每到掌灯的时辰,燕州府内的巡逻总会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惜,燕赵国的官兵刚刚入城,以至于第一波风沙来临时他们完成措手不及。 樊胡正是熟悉了这一点,所以提出晚上劫狱。 夏候浅与樊胡带着几十位江湖义仕埋伏在了燕州牢狱的城墙外,只等那风沙最劲时,便行动。 “嗖”一下,夏候浅先一步跳上了城墙,想要打探一下牢中的情形——果然,就如同樊胡所言,牢狱中关押着上千名老百姓,此刻天色渐晚,大伙都相互紧挨着睡熟了。 呼呼,一阵风沙起,视线所到之处又皆是一片“白茫茫”。 城墙上守卫的士兵正因着风沙的原因而看不清楚事物,隐约间听到动静,便慌乱地互相确认着身份。 “伍长!伍长!”一个小兵压根敌我不分,抓着夏候浅的手臂,惊呼道:“我听守卫大门的兄弟说,有人来袭,伍长,我们该怎么办?” 夏候浅自个儿都不太看得清这位可怜的小兵的模样,就只能一拳将其击倒在地了。 “咻咻!” 夏候浅将食指与拇指括成一个小小的圆弧,含在嘴唇处,吹出了声口哨,算是给出了一个进攻的口令。 随后,一群身形瘦小细长的死士们先后跳上了城墙。这群死士们被夏候浅训练的各个身手不凡,听觉灵敏。就算是看不到事物,也能仅凭听觉而辨认。而且轻功了得,上上下下毫不费力。 等到城墙上的侍卫们被清理得差不多时,夏候浅率着四五个人摸到了牢狱长的房间。牢狱长早早就在外面,与樊胡带领的另一批人在牢狱大门处干得正酣。夏候浅轻而易举得就拿到了各个牢房的钥匙。 “叮铃当啷”一阵一阵的吵闹声,终是唤醒了牢房内关押的各位父老乡亲们。他们认得樊胡,见到樊胡便知自己是得救了。 “哎呀!是樊胡大侠啊!” “谢天谢地,总算是有人来救我们了。” “樊叔叔,樊叔叔!” 此起彼落的声音,在牢房的通道内响个不停。 燕州的牢狱布局呈现蜿蜒的弓字形。每一间能关押上三十多人,算起来一共由百来十号房间。由于数目众多,光凭夏候浅和樊胡等几十个人,想要在短时间内打开所有的牢房,简直是天方夜谭。 “樊大哥,再这样下去,怕是人没有完全救出,就会有新的官兵赶来了。”夏候浅担忧道。 樊胡心知夏候浅的话有理,他思考了半晌,道:“夏侯大哥,你和兄弟们先躲远一点。 夏候浅应下,叫着众人先退到了一旁。 然后,只见樊胡冲着牢房内的各位大喊一声:“乡亲们,退后!” 百姓们听闻后,纷纷自觉地退到了离牢房们稍远的地方。 樊胡深呼吸一口大气,走到弓字形牢房的最初一间。紧接着,樊胡将他的两双大手放到了砖砌的石墙上,马步一蹲,内力一发。 霎时间,灰色的石砖缝隙间传来了阵阵摩擦声,牢房内的人们也感觉到了“地动山摇”般的震动。但奇怪的是,那阵晃动之后,用来搭砌牢房的石砖头丝毫未受影响,却是那些嵌在石头中间的粗壮的硬实圆木碎了一地。 牢房的大门,就这么“不攻自破”了。 “得救了,得救了。”有的的欢呼雀跃。 “谢谢菩萨,菩萨保佑。”有的跪地磕头。 “侠士!大恩不言谢。”也有的,感恩戴德。 到现在为止,樊胡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点笑容。 夏候浅也从心里感到了开心,当然,他也在心内小小的腹诽了一下:要是樊胡大哥早点使用这一招,何苦再让小弟去取那什么钥匙呢? “樊叔叔!” 夏候浅正想找樊胡商量一下一会儿的逃亡路线,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小鬼抢了先机。 “小豆丁!”樊胡看到来人,笑容连那厚厚的胡须都遮挡不住。 “夏侯大侠,这是我大哥的儿子樊豆,素常我们都管他叫小豆丁。”樊胡抱起小豆丁,忙向一面走来的夏候浅介绍道。 夏候浅揉了揉小豆丁头上为数不多的黄毛,笑道:“没想到,樊胡大哥也当上了叔叔了。想当年您的大哥小弟也见过,如今连儿子也这么大了。”说着说着,夏候浅却并没有见到樊胡的大哥:“说起来,樊胡大哥,这小豆丁的父母。”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小豆丁的眼泪花子就挤了出来:“樊叔叔,快去找找我父亲吧!前几日,有官兵来将他和邻居家那些叔叔伯伯们都抓走了。” 夏候浅与樊胡一听,警惕起来。这燕赵人抓走了这么些强壮的男丁,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夏侯大侠,依你看!此事……”樊胡问。 夏候浅皱眉道:“这些百姓们,不如由樊胡大哥您先送出城。毕竟,您比小弟更熟悉燕州城的地形。小弟我再去打探一下那些男丁的下落。” “好。那么我与夏侯大哥就各带一批人马,分头行动。” 半分钟耽搁不得,俩人商议完毕后,即可开始分配人手。 可是,那小豆丁死活也要跟着夏候浅去找他的父亲。樊胡犟他不过,便把他交付给了夏候浅:“夏侯大哥,我这小侄子从小没了母亲,与我大哥相依为命。所以,还请夏侯大哥多多担待。”说完,即刻行了一拜。 夏候浅神情严肃,回了一礼:“请樊胡大哥放心。” 两批人马,在燕赵人赶来之前,全部安全撤退了。 【3】 夏候浅派了三批人马去寻找,才打听到了小豆丁父亲他们被带到了哪里。大家决定趁热打铁,依仗这今晚的天气优势,将人一起救出。 “夏侯大侠,据刚才牢狱内抓获的官兵说,那些壮丁就是被带到了这片树林。” 手下汇报完毕后,夏候浅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的小豆丁拉着夏候浅的手,忙道:“夏侯大侠,我们还在等什么,赶快去救人啊!” 夏候浅被这小家伙弄得头大,他蹲下身子,达到一个与小豆丁平视的高度:“小豆丁,你还太小,我叫几个叔叔陪着你,你就别去了吧!” 谁曾想,小豆丁却神情严肃的说:“夏侯大侠,我与父亲从小相依为命,不论此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也不可能当个缩头乌龟!父亲说,大男儿顶天立地,我樊豆,也要当个男子汉。” 夏候浅本还有所犹豫,听完小豆丁一席话,朗声大笑道:“不愧是樊家子孙,好气魄!” 夏候浅命令手下找来了几匹马,他挑选了一匹:“上马!”随即抱起小豆丁上了马。其他人也随同夏候浅的命令,骑马前行。 风沙逐渐大了起来,这一片树林,与其说是树林,更不如说是荒地更为恰当。 方圆几百里,只见到黄沙铺地,偶有几棵树木生长在沙地间,也不过是弯曲的树干与稀疏的叶片。 马蹄“咯噔咯噔”,马上的小人儿正兴奋异常:“早些时候我央父亲教我骑马,他说我年纪太小,不让。嘿嘿,今天算是如愿以偿了。谢谢夏侯大侠!” “呜哇!”小豆丁张开双臂,像是迎接着风沙般敞开了自己的怀抱,等待强风呼啸而过。 夏候浅被小豆丁的兴奋感染,连自己也忘乎所以起来。那些旷野里的风沙,蜕去了尘世的污浊,带着特有的沙尘土气,直让人迷了眼睛。 “夏侯大侠,我好象看到前面有人!” 夏候浅依着小豆丁的话,向前看到去。似乎的确隐隐约约可瞧见人影。 “老三,先去探探。”夏候浅发话。 “是!”接到命令,叫老三的人扬鞭驾马疾行而去。 “吁!”夏候浅带头先停下,等着老三的消息。 小豆丁坐在夏候浅的马匹上,紧张的整颗心脏仿佛被什么巨物压迫一样,无法跳动了。 “夏侯大侠!”远处,却是传来了老三的惊叫声。夏候浅直觉地不想让小豆丁靠近,但小豆丁却先他一步发现了蹊跷,顺着马镫就下到了地面。 “小豆丁!樊豆!”夏候浅大惊失色,迅速下马追去。 “啊!!!!” 夏候浅眼前的风沙漫天,看不清的视线里,却有小豆丁的惊叫声不时传来。 等到终于得见天日时,夏候浅自己都无法好好冷静下来,他脑袋里嗡嗡作响,明明眼前画面清晰可见,但映在他眼中的画面依旧斑斑点点,坑坑洼洼。 不,那不是幻觉。 眼前的一切,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那些斑斑点点的人头,都是真的。 诺大的旷野上,成片的人头如同地里长出的蘑菇,硬生生的扎在地上,就好象他们本来就应该长在这一样。 生埋,对待战俘的常用手段。没想到,被用在了普通百姓的身上。 也是,若是要对这些人赶尽杀绝,那么这些壮丁就是最该杀掉的。 夏候浅很清楚的意识到,对,此刻他才真正清醒过来。秦筝说的没错,淮南国现在危在旦夕。 “父亲!父亲!” 小豆丁扑跪在地上,一个一个人头的察看着,他要找到属于他父亲的那一颗。 那双细细的腿在沙地上膝行,石粒摩擦着薄薄的单裤上,不一会就磨出了血迹。 “父亲!”最是那熟悉的一声哀鸣,夏候浅的心为之一震。 小豆丁抱着他父亲露出地面的那一颗头颅,死死地抱紧着,绝不松手。 夏候浅和一众死士们,却都不能以一个成人的身份去做哪怕一点点的安慰。话语细如沙粒,早就流失在了时间的巨大沙漏中。 “飕飕!!” 旷野的风中,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夏候浅与一众死士们,一刻辨别出了这个声音的原貌。 糟了!中了埋伏。 还不及夏候浅细想,四周的天空中如同下雨般地袭来了数以万计的箭。 “保护夏侯大侠!!”夏候浅的死士们第一要务是用身上的佩剑在空中旋转,旋出一个盾牌的形状,好来挡住这些箭身的攻击。而夏候浅,他要做的,是带小豆丁回家。 “不不!!不!我要和父亲在一块!”无论夏候浅怎样去拉扯樊豆,这孩子如同钉死在了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呃!!”一只箭打中了老三,他虽然勉强支撑着盾阵,但寡不敌众,再这样下去,怕是…… “啊” “啊” 一声声的惨叫,然后一个个地倒下。等到夏候浅不得不用自己的佩剑来为樊豆挡住那些飞来的箭时,他的兄弟们差不多已经…… 自打南宫淮称帝以来,夏候浅再也没有失去过他的弟兄们。 雨点般的羽箭,瓢泼大雨般没有尽头的下着。 夏候浅的肩上与小腿处,也不知何时“种”上了箭。 “樊豆,夏候叔叔今天必须带你走。” 就在夏候浅准备将人强行打昏带走之时…… 夏候浅低头一看,那个刚才还与他坐在马上嘻嘻哈哈的孩子,早已断了气。他的身上扎着不止一根箭头,最要命的还是那跟扎在孩子心口上的。那跟箭穿过孩子的肉体,又插进了他父亲的头颅中。 夏候浅突然不想再抵抗了,他失掉了全身的力气,手中旋转着的剑,慢了下来。 【4】 “夏侯大侠!夏侯大侠!” 夏候浅先是听到了一阵声音,是在叫他的名字。 “父亲!父亲!” 然后,这是樊豆的声音? 不,不是一个人,有很多人。 “儿子!儿子!”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 声音越来越多,十个,百个,千个…… 多的好象地上的黄沙,全部都塞满了他的脑袋。 夏候浅勉强的睁开眼,腿上、手上,还有肩上,都是疼痛。 “夏侯大侠。”樊胡抚着夏候浅坐直了身体,夏候浅命令自己一定要睁开眼睛,好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孩子们在寻找他们的父亲,妻子们在寻找他们的丈夫,父母们在寻找他们的儿子。 可是,没有一个人可能寻找到,因为,他们只能在成堆的箭冢中,发现一具具尸体,一颗颗头颅。 “夏侯大侠” 先前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夏候浅费劲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等到他的瞳孔终于锁定了目标,内心的愧疚又将他填充满了:“樊胡,对不起。” 樊胡一介武夫,“哭天抢地耳”是看不到的。但涨红的脸色,和通红的双眼,还是让夏候浅一眼就发现了端倪。 樊胡不吭一声地将夏候浅扶了起来。他们的身旁,是数不清的老老小小,在一片尸海中“哀鸿遍野”。 樊胡扶着夏候浅缓缓走了几步,末了,叹气一声:“夏侯大侠,你没有对不起我。这是命数……如今我们要做的,是不要再让别人承受我们今天承受的悲痛。我知道夏侯大侠在宫里当差,以后必定也要上战场与燕赵人一决高下。只希望那时带上我樊胡,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 夏候浅看樊胡说的决绝,眼中闪现的光芒,带着复仇的憎恨,也带着绝望。 夏候浅知道,自己无力再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只能答应道:“好。” “对了。”夏候浅心内还有一些疑问:“樊胡大哥怎么率着众人赶来?” 听了此话,樊胡才如梦中初醒般,想起来:“是这样的。我们一行人准备到山上去先避避,没想到碰到了宫里的几位大人,他们正好到此地来寻夏侯大侠你的。我告知了他们你的行踪,同行的一位大人说,你们可能中了埋伏,我们便又赶来了。还好我们及时赶到,那些大人们带着些兵马,打退了附近埋伏着的燕赵人。要不然,夏侯大侠你的性命……恐怕……” 夏候浅越听越糊涂:“宫里来的大人,谁?” 樊胡大手一指:“就在前面,大家都等着夏侯大侠呢?” 远远的夏候浅看不清楚。隐约间,好象有一位穿着戎装的少年。还有一位,穿着普通的袍服,身形至少也上了四十。还有一位,好象还待在马车里。 一辆雪白的马车,车帘随着微微的风力飘动,车里的人隐隐约约…… 第三十章:国破之扬州篇(上)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1】 夜间稍许的微风抚面,引得堤岸上柳枝飘摇。微风随着柳枝的指引,轻巧地刮入湖面,又惹得湖水涟漪阵阵。湖面上一字排开数艘舟舫,舫内,灯火明明,歌声笑声掺杂其中。一派歌舞升平。 画舫按照规制,分为舫和舟两种。舫为停靠在岸边的仿船建筑,而舟则可以荡游在湖中央,供游人玩乐赏湖。 湖的中央,此刻正停着一艘游船。船身彩漆点缀,间或浮雕美饰,豪华异常,定非寻常人家。果然,游船内部几个官员打扮的人物,正展杯饮酒,恣意开怀。 宴席间,最引人入目的不是那些达官贵人,却是手抱梨形琵琶的一位姑娘家。这位姑娘是扬州城里有名的歌妓:芊芊。 芊芊朱唇一启,手上琴弦弹奏。 左手按弦,吟一曲“长堤柳舞游客兴”。右手弹琴,唱一句“白塔云飞寄君愁”。 然后揉、捻之间,最后收尾于“不知岁月留得住,可见时光逐行舟。” 琵琶声混合着歌声,每一次弹奏,都好似湖中涟漪,却是涤荡在空中。那歌声,更好似“柔”进了骨头,伴着湖上其他游船的喧哗,久久停泊于“湖心”。 名为芊芊的女子,头上盘有双髻,发间插带金须发簪。每次唱到动情处,头轻晃,那金须便随之摇摆,与发间时隐时现。 唱罢,听客们鼓掌吆喝,杯中斟酒相邀,望芊芊姑娘肯屈尊一饮。 芊芊鞠躬谢绝了各位官人好意,敛眸一笑,只道了句:“告退。” “呼!” 出了船舱,芊芊松了一口气。她紧了紧手中刚拿到的钱币,招了一艘在湖中往来接送客人的小船,上了岸。 今天,她好不容易向楼里的老板娘告了半晚的假,准备到城外的家中送些银两。最近听来船上喝酒的官员们说,淮南国即将陷入战事。这兵荒马乱起来,可是吃的用的都着急。还是早买些粮食储备的好。 家里除了大哥和大嫂,还有年迈的父母亲。一家四口人的,吃喝用度可少不得。 上了岸,再走几步便到了“花柳巷”——扬州城里人气最旺的花街。 芊芊回头看了看刚才她的游船停泊的那片湖,湖水在夜光中波光粼粼。湖上,大小船只熙熙攘攘。船头上,形制各异的花灯,璀璨斑斓。从船舱中飘荡出的歌声更是清丽婉转。而客人们的欢声笑语,为这般热闹的气氛又多增添了一道色彩。 光影间,声色交错。 再回过头,花柳巷里的景致也大同小异。 芊芊不禁疑惑起来。如此这般的快活无忧,果真是战争要来的情形么? 但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当芊芊穿过花柳巷时,战争的前兆才刚刚来临。 扬州城是淮南国内物产最为丰裕的地区之一,也因此,商贾聚集。城中的集市,每到深夜也照常开市,与淮南国其他州府“入夜无人”的状况迥异。 可是,当芊芊走到集市口时,却是空无一人。 芊芊正纳闷,位于集市尽头的城门处便传来了大大小小的叫嚷声。 芊芊凝神细细看到去,不好,守城的将士们正准备放下城门。芊芊一下子着急起来, “兵爷!” 还好,今日值班的兵士中,有一位芊芊的熟客。芊芊强打着笑颜,“花枝招展”地上前去,道:“兵爷,您看,我正准备出城,这……” 这位兵爷一看,这不是芊芊小小姐么!笑容立马猥琐起来:“哟!芊芊啊!怎么不好好呆在楼里做生意,出城是干吗呢?” 芊芊在心内鄙夷了一下,“真是倒霉,出个城,还得‘加班’”,可如今的形势…… 兵爷眼看着面前的美人笑容越发妖艳起来,知道自己是得了甜头。他也正乐得如此。 芊芊笑得整张脸都摹出了一副假象:“兵爷,今日芊芊我恐怕只能……”那笑容,从嘴角歪出大大的弧括。 “行行行,能得到芊芊姑娘的招待,怎么都行!”兵爷也自觉,扒开裤头,就等眼前人跪下“服侍”了。 芊芊咬了咬牙关,心想“豁出去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装什么纯情”。 可刚准备跪下,城门内传出了一阵急急的哨声。 “哎呀!糟了!”无福享受“美人恩”的兵士,仿佛看到什么鬼怪一样,提上裤头,脸上惊魂未定:“不好了,燕赵人打进来了!” 芊芊还未听清那位兵爷说的话,便被一把推开,倒在了地上。她眼见那位兵爷要跑,赶忙抓住他的衣摆:“兵爷,我要出城。” 兵爷不耐烦的一掌打开芊芊,嘴里恨道:“还出什么城,人家都打进来了。你若是想去送死,诺……”手一指城门边:“那有一个狗洞。”说完,便脸带着惊恐之色地逃走了。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念叨着:“赶快逃命,逃命要紧!” 芊芊望着那位兵爷跑走的方向,脑袋里“嗡嗡”直响。等她冷静下来,眼前,也真真只剩下一个狗洞了。 芊芊再次确认了一下怀中的钱币,下定了决心。 那狗洞刨起来没想到也格外费力,等扒满了一身的灰,芊芊才算从城门的这一头,到了另一头。 正准备松一口气,结果。 一片红光中,芊芊使劲揉了揉眼睛,抑制住了心内翻涌而来的惊慌失措。 远处的西郊,树林间、山野间、草屋茅舍间。遮天蔽日的火光,浓烈呛人的烟尘。一把大火,焚烧掉了芊芊的所有…… 对了,刚才那位兵爷说了什么? 对了,好象是:赶快逃命,逃命要紧! 【2】 “小公子,小公子!” 福伯跌跌撞撞地跑进景春的屋内,脸上挂着出人意料的惊讶。 景春刚梳洗完毕,见福伯这般慌忙的模样,有些好笑:“福伯,做什么这么害怕。那南宫淮又找你麻烦么?” 福伯哪有闲功夫与景春打哈哈,他一把老骨头的,好不容易顺了气,便急忙道:“小公子,大事不好了!” “别急,别急。福伯,先尝尝这荔枝。”景春将还一脸惊魂未定的福伯扶到屋内的檀木椅上坐下。又顺手拿了椅子边,小几上,果盘里的荔枝来。然后他细细剥了荔枝的果皮,再将果瓤剔了下来,送到福伯嘴边。 福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左右为难。 “福伯,这可是岭南进贡的新鲜荔枝,说是只有皇帝宠妃才能得到享用呢?”景春又将荔枝递得近了些。福伯都觉得自己大有“不吃必死”的势头。 “好好好,福伯吃!”福伯无奈接过荔枝,放到嘴里。一口咬下去,还真是香甜可口。 “嘿嘿!好吃吗!”景春一脸笑意的将剩下的荔枝都递了上去,福伯顿时感觉到一股“窒息”。 看来,景春公子还真是不喜欢这荔枝呢! 景春当真是对这荔枝充满怨念,昨儿晚上,南宫淮还取笑他来着。说什么“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还说什么“小景儿,你果然是红颜祸水啊!来,让朕好好疼疼!” 后来嘛,自是“少儿不宜”了。 想到这,景春更是气得将手里拿的果盘差点捏碎了! 福伯看着景春的脸,从红到黑,再从黑到红。福伯表示,一头雾水。不知又是谁惹自己家的小公子生气了! “好了!好了!小公子,你认真听福伯说。”闹也闹够了,福伯正儿八经起来:“早上我到御膳房拿早点时,看到陛下身边的伊宫姑娘在给宫里伺候的奴才们发‘回乡钱’。听宫女们说,因为燕赵国就快要打进京城了,百姓们都逃难去了,陛下也准备遣散了宫里的众人呢!” 福伯想到,后来,他还特地截了伊宫的道,询问了实情是否如此:“小公子,伊宫姑娘都这么说了,我们……要走吗?” 不顾福伯的着急,景春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伊宫是自己的姑姑,这件事,福伯并不知情。其实,有很多事,福伯都一无所知。所以…… 景春将正准备从椅子上起身的福伯又按回到了椅子上,他难得表情严肃,所以福伯也没有反抗:“福伯,伊宫姑娘说的没错,这皇宫,很快就要被攻陷了。但是,福伯,景儿是不会走的。不过,福伯您没必要跟着景儿,福伯,您出宫吧!” 让景春没有想到的是,福伯竟难得的拉住了自己的手,如同多年前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样亲昵:“公子,福伯知道公子您不出宫是因为宫里还有您舍不下的人。不瞒公子,福伯我,也有舍不下的东西。所以,就让福伯陪着公子您吧!” 福伯在宫里有除自己以外认识的人,这一点景春也是第一次知道。但福伯不愿多说,景春也决定再不多问。 景春也紧握住了福伯的手,心内充满着感激。福伯从小便与自己生活在一起,有时,更好似亲人般:“福伯,谢谢!” 【3】 淮南国的皇宫入口处坐落着一座呈“凹”字形的建筑——奉天门。此建筑坐北朝南,所以又有“南门”一说。整个建筑,都建造在红漆涂抹的巨型台墩上。东西两座的台墩设有马道,方便马匹和轿辇进入。 马道的尽头,是两座单檐攒尖顶的门楼。东边门楼内设有铜钟,而西边门楼内则放有大鼓。除非祭祀时节,否则钟鼓不鸣。而今日,当日升月落之时,钟声不停,鼓声不落。在无休止的“当当当”与“咚咚咚”之间,整个宫墙院落内,却寂静空旷,仿若无人之地。 正午时分,明日当空。京城内的主干道上浩浩荡荡地驶入了一大批人马。京城的老百姓们,能逃走的早就携家带小地离开了。剩下的,此刻都紧闭着门窗,躲入家中,足不出户。 大队人马中,领头的自然是燕赵国的统领——乌力罕。他身穿戎装,驾着马匹,威武神气。 乌力罕的身后,是一驾马车。马车的形制异常豪奢,金黄色的帘帐、暖黄色的缎带妆点,自然是传说中淮南国的新任君主——万俟禾烈。 而这驾马车的两边,还有两人骑着马伴驾。一位是武臣,此人正是几个月前从这座城中作为罪臣逃走的朱云,淮南国原来的侍卫统领。还有一位文臣,却是少有人知的——石忠全。 再后面的,就是这几日威震四方的燕赵国将士们了。当然,其中还些微地混杂着原南宫淮手下的士兵。但也是屈指可数了。 由他们所组成的队伍行进的速度极慢。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镇定异常。 也是,几日来,燕赵国的军队可谓是势如破竹。但凡所到之地,守城的官兵们无不是弃城而逃,城中的百姓们无不望风而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燕赵国就全面入侵了淮南国。甚至燕赵国的百姓们,也陆陆续续地搬迁到了淮南国。而原来的淮南国百姓们,就是另外一番的景象了。 士兵们盔甲上的甲胄互相摩蹭,金属的碰撞声整齐划一,而又雄壮威严。 “哐哐”“哐哐” 淮南国迎来了他历史上新的一页。 “停!!!!” 发令官一声令下,队伍停了下来。 他们,正是停在了奉天门前。 乌力罕下了马,回头朝着万俟禾烈的马车说了一句:“皇上,您看,是您亲自上阵,还是属下?” 马车里,万俟禾烈的声音微微传来:“还劳请可汗了!” 这要皇上“亲自上阵”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从乌力罕的笑容里大概能参见分毫。 乌力罕的笑,从他上次离开淮南国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他的笑从骨子里透着阴气,森森凉凉。但当这股笑容浮上脸庞时,却又被他白净俊秀的颜容所遮挡,变得模糊起来。 乌力罕的目光,顺着这座庞大的城楼,一直远眺…… 奉天门前,匍匐跪着数万名臣子和将侯,他们一身白素衣裳打扮,全没了以往的贵气张扬。 乌力罕的笑容又弯了几个弧度。 当他再顺着那人群所组成的队伍往回看时,他梦里无数次想象的场景终于变成了现实。 由淮南国数万名官员排列起来的队伍之前,那一直跪着的,穿着黑色深衣的人,却正是南宫淮! 南宫淮静静地跪在队伍的前头,双手举抬着一个铜盘。盘子里,装着历代在淮南国这片土地上流传的皇家之物——“传国玉玺”。 乌力罕却没有上前去拿。他走过南宫淮,当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他关心的,从来不是什么皇位,他只是要来找一个人,来弄清楚一个真相。 “抬起头来!” 乌力罕的脚前,跪着一个人。多少年过去了,乌力罕都没能忘掉他的模样。 那人听闻后,果然抬起了头。 在心内描摹了多少次的容貌,七年之后,又再次遇见,却早就物是人非。 “当初你说,若我当了燕赵国的王,便可回来见你。如今我守约前来……”乌力罕俯下身子,右手食指一挑,将那人的脸抬了起来:“景差!“ 【4】 身下压着的是干枯的草推,身上没有一点东西遮盖取暖。虽然是在帐篷中,虽然身处夏日,芊芊还是被冻醒了过来。 “嘶!” 刚睁开眼睛,便觉头疼欲裂。芊芊用手撑着额头,半坐着身子,让自己缓了缓神。 “呜呜!呜呜!” 周围传来了类似哭泣的声音,芊芊警惕地抬头向四周看去,可帐子里过于漆黑,竟什么也看到不清。 “有人么?”芊芊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迎接她的只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芊芊放弃了询问,挪动了一下身子,找了个似乎是柱子的物体靠了上去。她对于昏迷前的事情只大约有些印象,需要慢慢地回想一会儿。 月影从帐子门帘上的缝隙中穿透到了帐中,白亮的色彩游移在帐内,芊芊借着这束光,得以看清了帐中的景象。 原来,帐中关押着的不只她一人。大约数了数,至少也有三十人以上。并且都是些不及弱冠的女子。那些女子都蜷缩在一起,紧紧依偎着彼此,躲在角落中。 看到这情形,芊芊算是记起了之前的所有: 好象自己从城门的狗洞处爬了出来,正准备往家中的方向走。突然,满天的火光,将她所有的计划都打断了。当时她吓得退软脚虚,根本走不动路。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芊芊一开始以为是有人来救自己了。但很快她就发现了自己的天真。 来人,是一身军装打扮的燕赵人。 芊芊吓得撒腿就跑,但她的脚程怎么可能快得过马儿,没跑几步,便被那个人赶上了。 那人坐在马上,稍一倾斜,伸出一只手就把芊芊整个抓了起来,放到了马背上。过程丝毫不拖泥带水,可就是这样迅速的转变,让本就吓得不清的芊芊彻底昏了过去。 “喂!新来的,你是哪里人?” 在那群蜷缩着的女人中间,一位年纪看上去稍大的女子对着芊芊问道。 芊芊抱着双膝,有些不敢应话。那女人明显看出了芊芊的害怕,主动报了家门:“我们这几个是从燕州被抓来的。那边几个姐妹,是青州的。你呢?” 这下,芊芊放松了警惕,小小声地说了句:“扬州!” 那女人似乎从芊芊的话里想到了什么,思索了一阵,道:“看来,我们现在是在扬州了。” 后来,芊芊才从那些人的口中了解到,她们是被燕赵国的军队所抓。这支军队的领将是燕赵国鼎鼎有名的护国将军——木仁。而木仁之所以要捉住她们,乃是因为燕赵国自古有“抢婚”的传统。男子们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到不同的部落去掠夺女子来与他们缔结婚约。这项古老的习俗,最原始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各个部落中的血统的多样性。 更可怕的是,听说这个木仁将军早些时候在燕州,生埋了全城的壮丁男子,可谓手段及其残忍。被抓来的几位按燕州的姑娘说道这件事,都不住地落泪。 芊芊知道,自己的命运以后会比在花柳巷中时,还要悲惨上几倍。以前唱过一个小曲,如今百般适合:“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你,要不要过来和我们呆在一块?”年长一点的女子向芊芊发出了邀请,芊芊心中甚是感激。她从这几个女子的装束上可以看出,她们就算不是大门大户,也是小家碧玉。如今却对自己一个风尘女子施以援手,芊芊胸中充满了莫名的温暖。 她点点头,正准备起身…… “不好了,不好了!有埋伏!有埋伏!” 一个士兵的惊慌,又改变了芊芊之后的命运。 起先是一个士兵的叫喊,后来,许许多多的兵器声、盔甲的撞击声传来。再后来,迎战的号角吹响,帐篷外的火把越聚越多。之前那个年纪稍大一定的女子鼓足了勇气,拉开了帘帐的一角,想看个究竟。 “守门的侍卫们都跑走了!”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那个女子回转过身,对着众人道:“我们逃跑吧!” 芊芊还未来得及细想,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与那群人一起奔跑在战火弥漫的山林中了。 “咻咻!”“怦怦!” 几把箭羽从天上“降”下来,再加上几声火炮的巨响。轻而易举地将这群姑娘们吓得魂飞魄散,四散而逃。她们一边惊慌地尖叫着,一边与其他的伙伴走散了。 芊芊几乎是闭着眼睛,靠着本能地在奔跑着。突然,有什么人抓住了她,她下意识睁开眼去看:一个浓眉大眼的,穿着军装的少年。 “啊!啊!啊!”那张面目,芊芊认定了是燕赵人,也不等对方开口,芊芊就拼尽了全力地打开那人的手,向着未知的方向跑走了。刚才的那位少年却是在芊芊的身后不住地喊着:“姑娘,我叫霍启光,是淮南国的大将军!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唉!姑娘,别跑!” 芊芊哪敢听信那人的话,撒开腿只顾逃命,脚程倒也飞快。 经过了刚才的一连串惊吓,跑累了的芊芊,就近躲在了一片灌木丛中歇息。可不巧得很,她刚喘了一口气,就隐约听到了一阵马蹄声。芊芊本能得想要跑开,但全身却好似被什么巨物压着了一般, 动弹不得。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芊芊只能在逐渐加快的心跳和窒息的气氛中,等待命运最后的判决。 但幸运的是,那阵马蹄声并没有继续靠近。而是停在了某处。但离芊芊所在的灌木丛也不远。 芊芊虽没有细细地去分辨什么,但那些人的话还是传了过来: “木仁!你这个满手血腥的疯子!我樊胡今天就要杀了你,为我大哥和侄儿报仇!” “呵呵!正好我想要找人练练前几日在云州寻来的宝剑!” “杀!!” “慢着!樊胡大哥!” “夏侯大侠,你莫要拦我!今日我一定要报仇雪恨!” “樊胡大哥!我们今日的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守住扬州城!启光,快将樊大哥拉住!” “是!” “夏侯大哥,好久不见!” “木仁,我看错你了!下一次,我定将……” “夏侯大哥还是莫要把话说得太满,别忘了,你还有一位旧人在我们手上。” “木仁,看我杀了你!” “樊大哥!” 后来的对话声小了许多,芊芊也就没有再听到什么。总之,那群人似乎并没有真正厮杀起来。又过了一会,反倒是各自离开了。芊芊不敢断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长久地躲在此处总不是一个办法。无奈,她只能通过灌木丛的掩盖,想办法看清一下如今的状况。 隔了自己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一名骑着马的男子正缓缓地离去。这人,正是之前将芊芊抓住的人,也就是帐篷中那个女子口中的“木仁将军”。芊芊在等,等木仁走远,自己好逃回扬州城。刚才的对话中,似乎有提到,那群人是来解救扬州城的,那么,扬州很可能没有被燕赵国攻占。芊芊的心中又充满了希望,也许,自己命不该绝。 不对!那木仁的似乎不是要离去,而是在等待。等谁? 芊芊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要去看,可是理智怎么也战胜不了情感。 这不看还好,一看……是那个在帐子中对她极为亲切的女子!而木仁,正是朝着她而去,更可怕的是,那个女子,根本还未曾发觉。 彼此几乎是不通姓名,其实也不曾有过关系。不过是一面之缘,芊芊告诉自己不必在意。 但是,如果只是出声提醒,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自己就大喊一声,然后就马上跑走。 如此下定了决心,芊芊还是开了口,对着女子的方向喊道:“小心!小心!你身后!” 那个女子听到后,果然疯狂地跑了起来。眼看着,木仁并不打算去追,似乎那个女子逃脱了。芊芊心中有些欣慰,决定自己也要早早逃走才是。 刚走了几步。 “嗖”地一声 “呃!” 芊芊的胸口上竟然插上了一把利剑,血汩汩地从胸口流了出来,可芊芊竟没有感觉到疼痛。她只是觉得无力,身体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洞,在慢慢地吸收掉她的力气。 一点,一点,时间在慢慢过去。 芊芊躺在夏日里长满青草的山林间。身边的一切都在急速地消失,她的听觉、视觉、感觉都慢慢地远离。 最后一刻的脑海中,芊芊想到竟是扬州湖中的场景。那些遍布湖中的舟舫、那些诗词小曲、文人骚客。那些躲不过的、回不去的,说不上好的、也说不上坏的。藏在自己记忆中的,时光。 似乎多年以前,有一群人达官贵人很喜欢到她的船上点她唱曲,那曲名叫《朝中措》,是首过于悲伤的曲子。 来的人中,有一位风流潇洒的少年,年纪在那群人中最小,却自有一股贵族之气。他的旁边总有一位姑娘侍候着,寸步不离。 而这位官人却总是围绕着另一位比他年长许多的少年,总央着他让他唱一曲,定比自己唱的好听。那少年生得俊俏,但眉宇间却很是冷漠,总会回他一句:“这曲晦气,少听的好。” 还有一位,是清朗俊逸的青年。对了,他的名字,刚刚有出现过……对了……是叫夏候浅。 原来,命数就是这么不可揣测。芊芊如是想着,身子渐渐冰凉。 第三十一章:国破之扬州篇(下) “梦里数行灯火,皇州依旧繁华” 【1】 古时有一说法:“太初者,始见气也。”意思是“太初”乃是万物的开始。 所以,在南宫淮登基那年,张禹选了“太初”两字作为他的号,以此来纪年。没曾想,这个代表了万物初始之意的名号,在经历了第八个年头的时候,更迭了。 太初八年,仲夏小满之日,万俟奉天的遗孤——万俟禾烈,联合西疆王墨哈与燕赵国可汗乌力罕,出兵攻打淮南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队人马就攻占了淮南国大部分的州府。这场胜利来得太过顺利,以至于不论是对于淮南国的子民还是燕赵国的子民来说,都没有完全做好迎接如此巨大转变的准备。两国人民围绕着土地与粮食的争夺,使得战乱的阴霾在淮南国这片国土上久久不散。 但不论怎样,对于拥护万俟这个族姓的人们来说,今天的胜利都是值得纪念的。三十年前的那场政变,本是朝中武将的南宫御宇借由万俟奉天冤杀忠臣景云熙一事,带着当时本在边外与燕赵国厮杀的士兵,杀回了帝都,篡夺了皇位。万俟一家几百年的基业,就此中断。 然而现在,命运停止了的齿轮终于又开始了它新的运转。万俟禾烈在朝中大臣石忠全的拥戴下,即将登上这迟来的王位。 为了庆祝这一伟大的时刻。在万俟禾烈和乌力罕的军队进驻京城的那天晚上,在淮南国的皇宫内,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晚宴。朝廷中所有与石忠全结盟的官员,还有燕赵国的将军们都受到了邀请。宴会的地点选在了明月宫内的万寿宫,寓意万俟家的天下能够千秋万代,流芳百世。 宫人们端着送食用的几案进入到万寿宫,百官们分为两列一次排开,分坐在左右两侧的殿中大柱下。而在百官的尽头,放着一个山字形的浮雕屏风。屏风前自然是陈放着皇上用的宝座。宝座全身雕刻以繁复多样的云龙图案,寓意皇上乃真龙天子。 如今的宝座上坐着的人,当然不会是南宫淮,而是——万俟禾烈。但由于这位新皇上有眼疾,所以在宝座的旁边又加放了一个官帽椅,供朱云大人就坐。 “皇上,老臣今儿个真是高兴。恕臣失礼,还请皇上与老臣共饮一杯!”说话的是石忠全,他举着手里的酒杯,脸上的皱纹勾勒出一道道沟壑,层层叠叠起来,形成了一个笑脸。 万俟禾烈在宝座上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他向自己的右边示意了一下,果然,朱云起身帮他斟了一杯酒。 万俟禾烈举起酒杯,道:“是禾烈要谢谢石大人,若不是石大人在国内帮我多方周旋,禾烈进入怎么可能如此顺利地进入都城。”万俟禾烈作出一个笑容,他也不知这笑容是否能够让石忠全自己,觉得受到了足够的重视。但他已是很努力了。 座下还有几位大臣也开始“邀功请赏”,其中还提到了“甄大人和魏大人”的事。 “甄大人和魏大人死得真惨!皇上,您看?”石忠全道。 甄大人和魏大人,便是南宫淮出宫前,“雅歌投壶”所射杀掉的两位大人。 万俟禾烈哪懂得这个,在西疆的时候,他从来没学过哪怕一点官场内的政治生活。他有些发窘,局促地转过头,朝向朱云的方向。 朱云咳了一下,接到:“皇上有旨。给他们追封加赏,每人官升三级。”官位的上升,并不是要真正地祭奠死人,只不过想封住活人的口舌而已。 “皇上英明!”石忠全率着一批臣子,立刻磕头谢恩。仿佛这份恩德加到了他的身上。 万俟禾烈在心内松了一口气。但对于他来说,考验才是刚刚开始。 从宴席开始之时,其实万俟禾烈便注意到朱云的心不在焉。他自然也知道是为何。 明明宴席中请了乌力罕,可如今却没有见到人。派人下去问过,回来的人竟然说:燕赵国的士兵将明月宫内,除了万寿宫的其他宫殿都包围了起来,还下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比起万俟禾烈来,那乌力罕更像是这皇宫里的主子。 当然,这还不是朱云心不在焉的真正原因。 这真正的原因是,自打他们入了宫,乌力罕便把南宫淮与景春都扣押了下来。朱云曾经制止过,但乌力罕却义正严辞地说:“这可是我出兵淮南国的条件,是吧,皇上!”那声“皇上”,叫得万俟禾烈心中一跳,面上难堪。 之后,朱云没有再问及那两人的下落,但万俟禾烈知道,朱云心中却远远没有放下。 【2】 在被燕赵国的官兵们围得水泄不通的皇宫内,有一处的守卫最为严苛。那便是南宫淮的寝宫——养心斋。养心斋的四面都由城墙环绕,只在最中间的位置设立了一扇朱漆红扉的大门。跨过这座大门,入眼而见的是宽敞的院落。院中用竹木修葺了一座花架。架上绕满了金银相间的筒状小花,这种木质藤蔓的植物,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忍冬。 乌力罕绕到那花架下,摘了一朵下来,放于手中。五指细细捻揉之后,那花的芳香溢开来。乌力罕将那碎了的花瓣握紧在手心,再抬手起来,将握成拳的手掌,放到面前人的鼻翼间:“我记得,你最是喜欢这花的味道。也是,这花可入药,你素常对药材没有什么抵抗力。对吧,景差!” 站在乌力罕拳头的正前方的景春,觉得乌力罕的拳头就像是要打向自己一样,隐隐带着恨意。但他唯一能做的,是演好自己的戏码。 景春微倾前身,居然真的如乌力罕所期望的那样,嗅了嗅那花的香气:“金银花,的确是上好的药材。可宣散风热,也可清血毒。” 景春的回应,立刻就使乌力罕面上透出了一抹欣喜若狂。那笑容太过真实,倒使景春有些措手不及。 “我还记得那首诗,你原先教过我。”乌力罕像是私塾里的小学徒那样,“卖弄”起自己的学问来:“金银赚尽世人忙,花发金银满架香。”才吟了一半,乌力罕向着景春投去了一道“求赞扬”的目光。景春心里吓出了一股恶寒,愣在那,一时无法做出反应。他比乌力罕小了不只十岁,要他像个长者般地去对乌力罕说些什么,景春着实表示无能为力。他不禁后悔起来,早知道就不答应南宫淮的这个破烂要求了。让南宫淮自生自灭的好。 “还有一句,我得吟给这个人听!” 刚才出现在乌力罕眼中的恨意,如今又重新燃了起来,这会儿的对象,他正跪在养心斋的正门前。那人还是穿着白天在奉天门前的黑色深衣,头发扎着普通的发冠,头埋得低了,景春都无法看清楚他的的脸。 “南宫淮,你知道下句是什么么?”乌力罕有些恶意地问道。跪着的人,却是不发一语。乌力罕瞧着那人的反映,虽然已经是如此卑微的跪在自己的面前,可周身的气息却是一点也没有显出它的的弱势来。 乌力罕瞧着瞧着,内心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他猛地走到南宫淮身前,一脚踩在南宫淮的头顶。刚开始,乌力罕受到了一股抵抗,他便越发地使力:“南宫淮,那后面的一句是‘蜂蝶纷纷成队过,始知物态也炎凉。’这世态炎凉的滋味,这被万人所抛弃的滋味,如今我也要让你南宫淮一点点地品尝!” 等乌力罕说完这句话,脚下的反抗没有了。“彭”地一下,南宫淮的脑袋被乌力罕踩在了脚底,甚至砸在了石地上。景春凝神去看的时候,还能看到隐约的血迹。 “景差,你还记得这些年你写给我的信里都说过什么吗?”乌力罕的问话,其实景春一点头绪也无。舅舅死了快八年,怎么可能去跟乌力罕写什么信呢?景春正愁着不知怎么回答,却注意到乌力罕脚底下踩着的人细微地动弹了一下。 景春心中一动,只好孤注一掷:“怎么会不记得。” 乌力罕听到回答,笑容“险恶”起来:“是啊!你说,你会帮助我拿下天下,会陪我一直到老。不过有一个条件。”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乌力罕的面目狰狞,好象要将脚底下的人的脑袋踩得稀烂一样——只要你活着,便不杀南宫淮。” 听到这句,景春才明白过来,南宫淮为何偏偏让他做这样的事情。景春笑了笑,笑得淡,笑得浅。却笑得不真心。 乌力罕看见景春的笑,发疯似的冲到景春面前,一把拽起景春的领口:“在你心里,果然南宫淮比谁都重要。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明明答应了我,不会再抛下我,会一心一意待我么?” 景春被他摇得头晕目眩,却依然保持着面上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景差!我乌力罕一定会让你后悔的!后悔爱上南宫淮。我要让你讨厌他,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想要看到他!”乌力罕咆哮道。他的声音震在景春的耳膜里,轰鸣不息。 【3】 乌力罕口中的“让你后悔”,景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意味着什么。直到,他被乌力罕拽着进入养心斋,撞倒了桌椅,撞倒了顶箱柜、撞倒了饰物架,一路被乌力罕拉着进入了卧堂,他才隐约间明白过来。 卧堂内,层层叠叠的帘帐中间,隐藏着一张若隐若现的床榻。此床周身由架栏围绕,顶棚还有一面俗称为“承尘”的挡板。那些围板上的雕刻均为蟠龙,九龙于浮云间出没,处处都显露出皇家的气派。这样精巧的工艺手法,让景春一下子就意识到这是南宫淮的寝具。 床门处的“围门子”为圆形,也叫做“月洞”。“月洞”形的门罩上挂着乳白色的纱帐。纱帐间的人,景春看不清,但的确是一名女子躺在其中。 “景春,你知道那日你让我回燕赵国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吗?”乌力罕的声音从景春的耳边响起。近得仿佛这声音就是从景春的闹脑海中出现的一般。 “乌力罕!”景春声音有些慌张,他整个人被乌力罕抱在怀中,行动处处受制。 “那天早上,你让我去驿站找木仁。我去了,但你猜可笑不可笑。木仁到燕州的时候,遇上了强盗,居然没来得及到驿站接我。我等了一天,到了晚上只好又回去找你。可是啊,可是啊!造化弄人,没想到等着我的居然是那样一出好戏。” 乌力罕说话间,仿佛景春已经不在屋内了。他面目狰狞,双眼通红,嘴里吐露出最恶毒的话语,对自己过往的遭遇“狠而不得,放而不下”。 “把人带过来!”乌力罕一声令下,他的手下即可将门外跪着的南宫淮带入屋内。南宫的脸色有些发白,但整个人却没有露出一点的颓怠。他的额上轻微地擦出了一块血迹,远没有景春刚才料想的严重。 乌力罕一见到南宫淮,整个人便充斥着愤怒的情绪。他已顾不得景春了,放开了对景春的箝制,然后冲向了南宫淮:“南宫淮!你知道那天我都看到听到了什么!” 不等南宫淮回答,乌力罕就据个拳头砸向了南宫淮的胃部。南宫淮被绳索绑着,完全是捱揍的样子。 胃部的冲击力打得南宫淮一下子蜷缩起了身子,波澜不兴的脸上也终于染上了一点痛苦的神色。 “我在你们屋外守了一夜,那一夜你们在屋内颠鸾倒凤,而我傻傻地呆在屋外,吹了一晚上的凉风。”乌力罕越是回想,胸中的怒火越是难平。他将被他打倒在地的南宫淮复又抓了起来,他的双臂用力一推,将南宫淮整个按在了墙壁上:“南宫淮,你当时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南宫淮被乌力罕推到墙上时,背部受到了猛烈的撞击,骨头都好象被撞碎了一般,痛得他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只能皱褶眉头,狠狠地盯着乌力罕。 “呵呵,当时你说:‘差儿,从现在开始,是不是你就不用再对着乌力罕那个小子演戏了?那个没本事的胆小鬼,还真以为差儿喜欢他呢!真是个笨蛋!”(景春此时心中的OS:南宫淮你还真是幼稚!)乌力罕说的时候,几乎能够回想起来那天所有的情形,那天的风吹刮着自己的脸庞,自己整个人的瑟瑟发抖,自己当时的难堪,自己当时的惊讶与伤怀。事到如今,他依旧可以清晰地全部回忆起来。 而那个时候,他心中那个一直给予他力量,一直支持他的景差又说了些什么呢?好象什么也没有说,只有隐约中断断续续传来的呻吟声,喘息声。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却是乌力罕脑海中再也消失不掉的魔音。 听完了乌力罕的回述,南宫淮却是好笑。他撑着一身的疼痛,只对着乌力罕说了一句话:“没想到,你还喜欢听别人墙角。早知道那天你在,我和差儿一定再战上三百回合,让你一次听个够!” “轰!”乌力罕可算是使上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对着南宫淮的肚子就是一击。这一击果然凶狠,竟然将南宫淮整个人打陷进了墙壁中。南宫淮一口血水喷出口,然后整个人像是昏迷了一般,倒在了地上。 乌力罕喘着粗气,回头又看向景春。景春此刻的脸上,与其说是写着“心疼”这两个矫情的字眼,不如说是“惊讶”更来得恰当。 “景差!”乌力罕走道景春身边,将人一把搂入怀中:“我不怪你,真的,只要你从今以后只向着我,只看到我,我就不会恨你,也不会怪你。” 景春觉得,这乌力罕怕是疯了,这世上对自己的舅舅有这般病态的思念的人,他以为自己见得多了。没想到,眼前的这位才让自己大吃一惊。但乌力罕的事,自己的母亲从未对自己说过。景春对着眼前的种种,也实在是只能吃惊了。 乌力罕抱着景春的手上使力异常的大,景春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只听得乌力罕继续说道:“景差,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你一定喜欢。” 景春听到这话,心脏狂跳了起来。不祥的预感瞬时笼罩了他,他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跑的感觉。 “景差,你看,那床上的人是谁?” 乌力罕声音带着引诱,景春不得不去“屈服”。 风携带着一阵阵诡异的香味,飘散在房间中。那月洞门罩床前的帘帐被风吹的肆意晃动。里面躺着的人的面目,逐渐被景春所辨别了出来。等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景春的喉头即刻哽住了两个字——“姑姑”。他知道那人就是伊宫,但他却不能将那人的名字叫出口。 后来乌力罕的话景春便听不大清了,只有模糊的声音,带着他不太能辨识的意义不断敲打在景春的脑中。 “我记得你说过,伊宫是你最唯一的亲人,是你挚爱的姐姐。她跟着南宫淮这么久,一直没许配人家。今天,我便做回主,让你帮她挑一个好人家。” 乌力罕的嘴唇就靠在景春的耳廓上,每一次的呼吸吐纳,景都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景差,我给你姐姐下了药,此刻她可难受着。你要快些做决定,好让你姐姐舒服舒服。你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让我帮忙,不过你姐姐大概死也不会愿意的。还有一条嘛,让淮南国的陛下委屈委屈。”乌力罕说到此时,整张脸都布满了扭曲的笑容。明明五官形成了一张笑脸,却丝毫感受不到那笑容的气息:“不过,景春,看着自己的爱人与别人巫山云雨,你可别太难受。” 景春听到此,喉咙连吞咽的动作都难以连贯了。他几乎是停止了呼吸,眼中只能瞧见远处躺在床上的伊宫,手脚都被绳索绑住,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当她听到乌力罕的话时,眼角便突然被泪水湿透了。 景春真的,第一次,第一次,有些恨自己的那位舅舅。他的人生早就毁了,但其他人呢?仿佛只要与他舅舅有关的人,全都无法获得幸福。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姑姑。或许,还有这个乌力罕,和那个躺在地上,看不清容貌的南宫淮。 “为什么?”景春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乌力罕的回答却再一次人他感到寒冷:“因为我爱你,景差,我爱你爱到想要毁掉你的所有。我要让你像我那样,失去掉一切,父母、兄弟、亲人。然后,你的眼中,你的生命里,就只能依靠我。” 乌力罕放开了景春,他命人搬来两把椅子,自己坐了一把,还有一把是为景春准备的:“好了,景差,你选一个吧!” 景春回过头去看乌力罕,那人双手抱在胸前,早就闭上了眼睛。他的嘴角微微弯曲着,仿佛早就料定了景春的答案。 “乌力罕,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总觉得别人欠了你什么的孩子。”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刚才被打趴在地的南宫淮。南宫淮用一只手撑着墙壁,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冲着震惊中的景春笑了笑,然后趔趄地走到景春身边。 “差儿,一直忘了告诉你,伊宫跟了我这么多年,其实我早该给她一个名分了。原先不好意思跟你说,今天既然燕赵国的可汗给了我这个机会,那我们就顺水推舟了。”南宫淮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用手盖住了景春的眼睛。这一动作,也恰好遮住了景春眼里的那一阵湿气。 景春看着南宫淮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张龙床,眼睑上还停留着南宫淮手掌心的温度。 南宫淮,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你说得轻描淡写,就自以为能让你自己不伤心了?伊宫是舅舅托付给你的人,你那么珍惜她,所以隔了这么久也无法为她寻一个好人家。 而姑姑,这么多年守在你身边,绝不是为了有一天得到这样的结果。 南宫淮,尽管去假装,假装这一切对你来说都不足轻重。但当你的手掌触摸到我的眼皮时,那其中抑制不住的颤抖,才是你真实的心声。 【4】 层层帘幕之后,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间间断断地传来。无法抑制住的呻吟,无法压抑下的低吼,无法掩藏掉的悲伤。 景春愣站在原地,隔了这许多层的帘子,他也还是可以听到来自伊宫的那一声声音的低泣,还有南宫淮小声的安慰。 “好了!戏也看够了。”乌力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右手一扬,勾住了景春的肩膀:“我听说南宫淮那小子给你造了间冰屋子,叫‘寒蝉宫’。带我去见识见识?” 景春哪有反抗的余地,整个人被乌力罕强迫着走出了养心斋。 听着屋子里渐渐消失了的脚步声,南宫淮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地了。 他的身下,伊宫依然闭着眼睛,睫毛上沾满了泪水,鼻翼微微地吸着气。南宫淮心想:果然还是哭了么?” 他苦笑了一下,低着头去亲吻了伊宫的额头:“这么伤心?朕的技术有那么差?” 伊宫想不到,这个时候,他南宫淮还有心情打趣她。她使劲地抽了抽鼻子,睁开眼睛来。可是,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如今的窘境呢?伊宫看着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比自己年纪还要轻,从他十岁那年开始,自己便服侍他。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不伦不类。 “伊宫!还记得扬州么?”南宫淮突然开口问道。 伊宫本来还有些害臊和不知所措,但南宫淮的一句话,让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记得,那时候刚打败燕赵国,先皇要你火速回京,你却偏偏要去什么扬州。害得我和景差,还有夏侯大侠都得违抗着皇命陪着你。”伊宫说着说着,竟有些责怪的味道:“你那个时候也老大不小了,张禹张大人说,那个时候对你继承皇位是最关键的几年,你却越发地不听他的话,叫他可是苦恼了一阵。” 南宫淮听伊宫回忆着,自己也觉得好笑。那时候自己也才十七八岁不到,眼看着那皇位就要是囊中之物了,但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开心。反而无缘无故地慌乱起来。平定了燕州城内的骚乱,打退了燕赵国的侵扰,那之后的自己居然非常害怕回到皇宫中。所以,一意孤行地去了传说中淮南国最繁华的州府——扬州。 “那个时候啊,陛下你最喜欢到一艘画舫上去听曲。我还记得,那个唱曲的姑娘名叫‘芊芊’。对,就是芊芊姑娘。”伊宫回想着,刚才的那不堪回想的经历似乎离她远去了。她和南宫淮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如今回想起来,最是快活无忧的时光。 “朕现在还会唱那首曲子呢!伊宫,让朕唱给你听吧!”南宫淮睡到伊宫的身侧,双手将伊宫环绕起来。如此的珍重,让伊宫的双眼又不自觉地湿润起来。 “那首曲子叫《朝中措》,开头是这样的:芦沟河上度旃车。行路看宫娃。古殿吴时花草,奚琴塞外风沙。”听着南宫淮的歌声,伊宫非常艰难地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笑出声音来。南宫淮唱着这曲子,故意学着那舟舫上的歌妓的声音。一个堂堂男子汉,尖细着声线去学女子的扭捏姿态,实在是别扭。 “陛下,您想笑死伊宫么?”伊宫强忍住自己的腮帮子,憋得脸色通红。 南宫淮却并没有在意“听众”的意见,依然自顾自地唱着:“天荒地老,池台何处,罗绮谁家。” 这样拙劣地表演,南宫淮却唱得津津有味。直到,这一句唱罢,他才停住。 南宫淮用手去挑拨了一下伊宫的发丝。伊宫感觉到后,转过头看着南宫淮。起先,伊宫红着脸,还是不好意思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南宫淮。但她发现,南宫淮看着自己的眼神,早没有刚才的柔和,也没有更早时候的难过。 而是,极深的城府。 “伊宫,我们回去扬州,好吗?”这么突兀的一句话,停留的时间短到伊宫以为刚才自己是幻听。 那句话过后,南宫淮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惺惺作态”。唱完了那首《朝中措》的最后一句:“梦里数行灯火,皇州依旧繁华。” 番外篇:旧时的记忆 【1】 二十七年前。 岁除,又称除夕。 古人有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屠苏酒”乃是过年的一大习俗。但一大清早就去集市上打酒喝的,怕只有张禹一人了。 只见张禹手提一壶酒,嘴里哼着小曲,往自家门前走去。 张禹的府院在城西边上,是一间独立的小院。院前有一座小河池,种着些许野莲。莲花入冬,只余几片绿叶飘荡河中。 河池边上,有一男童执剑习武。剑风凌厉,将那些绿叶连根拔起,毁了一株好好的莲花。旁人看了,好不可惜。可那孩子却神色淡然,转身继续舞剑。 “哟!我当谁脾气这么大,原来是我们景差大少爷!”院落前的门柱旁,靠着一位婷婷少少女,却便是窦姬。 景差收剑入鞘,回过头冷冷看了窦姬一眼:“你来做什么?” 窦姬并没有理会景差,扭着腰肢,走进院中:“我自然不是来找你的。那小家伙在哪?张禹张大人叫我今儿个来领人!” 景差将剑负手背于身后:“跟我来!”于是便领着窦姬进入屋内。 进屋后,景差先是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再将自己的剑放在主屋内的方桌上,“啪”地一响:“在堂屋里,你自己去抱出来吧。” 窦姬“哼”了一声,径直走到堂屋内。 果然,堂屋内的方床上,搁着一个小小的竹篮。竹篮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人儿。窦姬凑身去看,那小人儿正“扑哧哧”地笑着,小手在空气中扒拉了几下…… 窦姬胸口猛然一热,竟然看得有些着迷。 “怎么,母性大发?” 窦姬背后,一声嘲弄传来。 窦姬回身狠狠地瞪住景差:“你个小子,才多大点,嘴里就这般地不饶人。” 窦姬骂得狠了,有些出乎景差的预料。景差愣在那儿,一时反而无法接话。 “咳咳!窦姬来啦!” 打破景差与窦姬之间的沉默的人,正是提着酒瓶刚回到自个儿家的张禹。 窦姬与景差见到来人,赶忙出了堂屋,礼拜道:“张大人!” 张禹将手里的酒瓶放到桌上,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碎银子,分成了两份,交给景差和窦姬:“给你们置的压岁钱。” 两人被迫地接过了,却不约而同地都红了脸。一个“谢谢”却是百转回肠地说不出口。 钱虽是小钱,但景差和窦姬都是死了至亲的人,收到这分祝福,心内自然是不甚感激。 “好啦,今天是岁除。窦姬,老头子我想留下来守岁,你可愿意啊?” 张禹随口一说,窦姬却答应得爽快:“既然张大人都开口了,窦姬自然从命。” 两个人正说着话呢,堂屋里“哇哇”地传出了哭声。 张禹急得赶忙进了屋内:“怎么好端端地哭了起来。” 窦姬和景差也进屋去看,只见那孩子哭得脸红脖子粗,一副哭死人不偿命的架式。 “你们快快想个法子。窦姬,你就快要是他娘了,哄一哄!” 张禹话说的轻松,但窦姬哪是为人娘亲的样子!慌慌张张地将人抱在怀中,只一味地摇晃着,嘴里念道:“淮儿莫哭,淮儿莫哭!” 可怀里的孩子越发哭得凶了,半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张禹和窦姬虽是大人,却从来没有照顾过孩子,这时手忙脚乱地,倒还不如景差镇定。 “我来试试!” 一边的景差终于出了声,张禹和窦姬没了法子,只能“投靠”景差了。 景差将孩子放回竹篮内,自己从衣袖间取出了一把玉笛,吹奏起来。笛声悠扬婉转,透着些静谧和祥和。 刚才还哭闹的孩子,居然真的停止了哭泣,乖乖地躺在竹篮里,静静地听着景差的笛声。 张禹和窦姬面面相觑,这景差也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居然能将还是婴孩的南宫淮哄得服服帖帖? 殊不知,自从南宫淮被张禹接会张府后,时常地哭闹。张禹又总是不在家。这哄小孩的艰巨任务,就落到了景差的身上。刚开始,景差并不愿意照顾这个小家伙,但看着小家伙在竹篮里哭得脸红气喘的模样,景差又有些于心不忍。 “没想到,你个小子还真有个两下子!”窦姬嘴上说得冷淡,脸上却是毫不遮掩地透着微笑,在那阵静静的笛声中,同样静静地看着南宫淮。 【2】 屋子里,笛声渐渐消了。竹篮里的孩子也彻底睡熟了。张禹、景差和窦姬都松了一口气,正当这时,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景差,景差!” 景差一听,是朱云? “张大人,我……”景差询问了张禹的意见。张禹笑得慈爱:“快去应们,别让人家等久了。” “吱呀”大门被拉开了。 “景差,过年好啊!”朱云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三两两的仆从。这些仆从手上,也少不了送给景差的新年礼物。景差看着这阵仗,一惊:“朱大哥,你这是?” 朱云笑声爽朗:“我今年跟着你守岁,家里我都说好了,我爹也同意了。”一边说着,朱云一边让仆从把东西都搬进屋内。 景差想要阻止,又实在说不出些重话。 “景差,”最后,还是朱云面色凝重地消除了景差的顾虑:“你放心,我来这里的事除了我父亲和这几贴身的手下,其他人不会知道的。” 朱云作了这样的保证,景差也不便再说些什么。他笑了笑,说道:“朱大哥能来,景差实在感激。” 朱云笑着作了一揖,心内却是不好受。 景云熙一死,景家连带着几乎是满门抄斩。他与景差更是又一年多未见面。若不是新皇登机,赦免了景家,他还真的不知与景差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目送着朱云进了屋子,景差也打算跟着进去。不料,屋里出来了张禹。 景差见张禹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也停下了脚步:“张大人。” 张禹走近景差,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朱家已经答应与我们联手,那个朱云,用得!” 景差点了点头,眼里便见到刚进屋的朱云又走了出来,挥着手,招呼他进去。 景差一笑,那笑容却散不进心里。 【3】 岁除的晚上,才真正叫得是“除夕”。常言道:“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便是说,除夕的时候,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彻夜通宵,用“守岁”的方式来庆贺新年。 果不其然,这夜色一暗,街道上就热闹起来。 门前屋后,大人伴着孩子,挑起木竹点上火苗。那木竹“吡啵”直响,即所谓的“爆竹”。 张禹也应景地从山中采了一些竹来作“放炮”之用。他打燃了火折,冲着景差道:“来,这爆竹本是小孩儿玩意,你来!” 景差却有些扭捏。自从家中遭了那样的罪过,他便再没心思耍这些小孩子的把戏。接过火折,景差却不知如何是好。 “慢吞吞的干吗,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窦姬推了景差一把,示意他快些将爆竹点燃。 景差被窦姬一推,孩子的倔强劲上来了,还真是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景差,朱大哥和你一起放如何?”最后,还是朱云化解了这小小的尴尬。 那火折一碰上竹竿,便“霹雳啪啦”地爆开来。 张禹在爆竹声中哈哈大笑,窦姬则在炮火声中拍手鼓掌。就连朱云,也冲着这炮仗咧开嘴笑得开怀。 景差刚开始很不适应,他冲着街道上的其他户人家瞧去。 人人家门口都站满了老老少少的一家子,小孩子们自然是欢天喜地。大人们的眼角眉梢也透露出自在快活。 新的一年的到来,也许并不是时间上的流失。他在人们的心中,更代表了一种新生的希望。今年的不如意,全都抛到脑后,待来年,重新生出憧憬。 景差被这热闹欢愉的气氛所感染,眼角边也不自觉地笑开来。 炮竹过后,照例是各家各院的开饭时辰。张禹府上也简单地置了新年的饭菜。 虽说不是把酒言欢,但也是其乐融融。 晚饭过后,窦姬便准备收拾东西将堂屋里的小婴孩带回宫了。 朱云见到孩子,小声地在景差耳边问道:“这就是先皇的遗孤么?我听父亲说,这皇子自小生长在雪山上,是真的么?” 听朱云这样直白得问话,让景差相信朱家真的是下了决心要帮助张大人的。只是,这孩子的来历,还真不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事情。 “你怎么这般爱打听。”景差随口胡诌了几句“恩恩啊啊”,算是敷衍。朱云也没有再追问。 一行人着窦姬到了宅子的门口。那里,已备好了马车,准备迎接窦姬娘娘回宫了。 【4】 窦姬抱着孩子,孩子在她的怀里不大自在。样子怕就要哭出来了。窦姬见状,连忙哄了起来:“乖乖,乖乖,淮儿不哭!”还真有一点做母亲的风范。 张禹跟在这对“母子”的后头,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孩子,看得极其专注。他眼中藏揶着的慈爱,以及一点一滴的舍不得,却是被其他人所忽略了。 “哇哇”孩子终于还是哭了出来,那哭声在除夕的晚上格外的让人难过。 朱云听着这哭声,自己都有些不忍心了:“你们谁来哄一哄,怎么越哭越难过了?” 窦姬也是着急,这孩子如此地哭闹,可怎么悄悄带进宫? “娘娘!”马车里下来了一个小侍婢,手上拿着一个球状般的东西:“娘娘快些把这个东西带上,一会儿到了宫门口,就不好说了。” 窦姬手里哄着孩子,哪有那个闲功夫。她烦燥得很,嘴里“啧啧”几声。 “我来吧!”这边,景差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抱过孩子。 窦姬正想要阻止,景差就已经接手了。 景差掏出先前的那把玉笛,放到了小婴孩的手边。 说来也怪,孩子一见这把玉笛,便止住了哭闹,咂咂嘴,抱着玉笛乖乖睡觉去了。 这时的南宫淮还是小人儿一个,以至于他长大后居然完全不记得与景差他们几人的这次小小的聚会。而这玉笛的故事,还是景差多年之后告诉他的。那时的南宫淮惊讶万分,拿着手里的玉笛,直道:“我一直以为那次在秦楼是第一次见差儿呢?啊啊!原来早在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上差儿了么?” 景差对南宫淮如此一惊一乍的表现,只评价了两个字:“幼稚!” 另一边,窦姬也“打扮”好了。还真真像个孕中的女子。 就这样,五个人一生中唯一一次的除夕团圆夜,过去了。 第三十二章:国破之帝都篇 【1】 “冠冕,古时帝王权威的象征。冠冕前后坠放以珠玉,分别以朱、白、苍、黄、玄五色的绳线相连,每串中间间隔约1寸……禾烈!” 朱云气不打一处来,眼前这个白眼狼,又听到一半睡着了。 被朱云突然一声吵醒,万俟禾烈从桌案上猛地挺直身子,张皇无措地看着朱云的方向。 朱云看他真的了困了,也不好再责怪。只不痛不痒地道:“怎的又睡了。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你预备就这样去当新皇上?”朱云边说着,边好笑地瞧着万俟禾烈。这个人,到了此时,也披散着一头黑发,穿着西疆蛊师的藏青色袍子,慵懒间又透着无数个不耐烦。 万俟禾烈摆摆手,不开心道:“能怪我么,这么多的繁文缛节,我一条也听不懂。都学了快半个月了,也没有什么长进。我看,我就这样挺好的,不用麻烦朱将军了。” 朱云真想一个巴掌给万俟禾烈拍过去。这半个月来,若不是朱云手把手地在万俟禾烈身边伺候着,万俟禾烈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位大臣呢!现在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出这句话,真是欠揍! “陛下!宫里送来了明天登基用的章服,礼部叫陛下先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 朱云拿过托盘,嘴里说道:“知道了,下去吧。” 小太监退下了,朱云拿着衣服,转身看着万俟禾烈:“快穿上看看!” 万俟禾烈也不挣扎,乖乖地张开手脚,等着朱云“伺候”更衣。 朱云一边细细地替万俟禾烈换好衣服,一边说:“禾烈,当真不喜欢那个冠冕么?” 禾烈见朱云语气既亲昵又认真,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答:“不喜欢。那串吊着的珠子,总是在我眼前晃荡。我又看不到,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朱云心想,这半个月来,禾烈越发地爱撒娇起来,倒让朱云这个老大不小的人吃不消:“不喜欢也不行,是你自己要当皇帝的。还有,说了要自称朕,多少次了,就不知道改!” 换好了衣服,禾烈依偎在朱云的怀里,微微笑着:“朱大哥,你怎么对当皇帝这事这么了解?难不成,你也?”话是开玩笑的话,朱云听了心底却一阵难受。 “禾烈!”朱云将万俟禾烈搂紧了一点:“禾烈,我告诉过你,小时候,我和景差的事,你还记得吗?” 禾烈“恩”了一声,却同时闭上了眼睛。他轻微地咬着唇,鼻间的呼吸窒了窒。 “禾烈,我还未告诉过你,我与南宫淮的事。我父亲从南宫淮被张禹抱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要帮助他们。再加上我与景差的关系。所以,当南宫淮到了读书的年纪,我便被张禹大人挑选进宫,当他的陪读。那个时候,这些帝王的礼仪,本来南宫淮仅仅身为皇子是学不得的。但张禹却在他很小的时候便一一教导,还让我也一一记下,以便随时提醒。那个时候,南宫淮比你更是要讨厌这些东西,天天嚷着要伊宫带他去找父皇,死活不愿意学。” 万俟禾烈知道,这些话,朱云断不是随便说与他听的。 “禾烈,我知道你从小失去了父母,孤苦无依地在西疆长大。但是,如今这个皇帝,是你自己抢着要当的,便再也不能使些小性子。官场中该学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能落。听到了么?” 这般像是父母叮嘱孩子的话,听得禾烈快要哭了出来。 “禾烈,说起来,他南宫淮与其说是景差与张禹手中的一粒棋子,不如说更像是你的替身?宫廷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把他当做是了你,可他却一开始就没得选择。禾烈,你一定觉得你朱大哥两面三刀,明明去年这个时候还嚷嚷要杀了南宫淮,现在却说些这样的话。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不是有些毛病……”说完这句,朱云自嘲般的笑了起来。连万俟禾烈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朱大哥不是有毛病,而是一开始就弄错了。你从来不想杀了南宫淮,你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和景差,都幸福。” 夕阳快西下的时候,朱云向万俟禾烈辞别,准备回自己的府邸了。 朱云本来就要走出院门了,却又停了下来:“禾烈!”他喊了一句,万俟禾烈就站在那座院落的一颗樟树下,听到朱云的声音,微笑着点点头。 “禾烈,那件章服是天子在登基时才穿的礼服。上面的图案分为十二种,分别是象征‘照临”’的日月,象征‘稳定’的山峰,象征‘应变’的龙……” 朱云正喋喋不休地说着,万俟禾烈却打断了他:“好了,你还没完没了了!这些东西,我自个儿会学。” 朱云哑口无言,他对着笼罩在夕阳下的万俟禾烈,慢慢地生出了不舍。 那么个纤细的人,脸上蒙着白色的绸缎,嘴上露着淡淡的微笑。一只手撑着樟树壮硕的树干,一只手微微地摆动着,向自己挥手再见。 “你还不走吗?我可要回屋了?”万俟禾烈听着朱云的脚步声还未走出院落,道。 朱云欲言又止,张了口,又闭上了。最后的最后,嘱咐了一句:“是朕!朕!” 【2】 从高处俯瞰而去,奉天殿巍峨于万千殿御之中,耸立于汉白玉的石阶之上。重檐五脊的庑殿顶,五面的坡脊顺势而下,汇聚于四角之上,幻化成龙形的吻兽张牙舞爪。这些吻兽守护着象征皇家的威严。春夏秋冬,住在宫殿里的人,随着历史的洪流一直在变,唯一不变的是这屋脊上的雕饰。长年累月,经久不息。 “皇帝臣禾烈,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只:臣乃上天之子,百姓之主,奉天之训,掌管黎明苍生。借今日之福德,感上天之恩泽……” 礼部的官员正手捧皇帝诏书,宣读登基即位的告书。 奉天门前,百官叩首,三跪九拜,俯首称臣。 奉天殿内,万俟禾烈头带冠冕,身披黄袍,端坐于九龙浮雕宝座之上。 殿内殿外,太监执掌皮鞭,鸣鞭而响。礼乐之声奏响,编钟鼓乐齐鸣。 “当当当当”“咚咚咚咚” 浩瀚威严,气冲云霄。 诏书宣读完毕,由宣读诏书的侍官,将皇帝即位所用的诏书、表文、玉玺一一呈给皇帝手下最信任的大臣。此人,正是由百官推举出来的石忠全石大人。然后,再由石大人转交给皇帝。寓意皇帝虽贵为天子,却心系群臣百姓,以天下为己任。 万俟禾烈接过石忠全手上的东西,还没有拿稳,就先一步被身边的太监接了过去。 万俟禾烈看不到是谁,局促地放开了自己的手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好了,陛下!该去祭典先祖了。” 接下来这个声音,也依然让万俟禾烈手足无措。陌生的音调,还有陌生的搀扶着自己的双手。 万俟禾烈一步一步地试探着走着,眼前稍微的光感只能传递出不住晃动的珠玉的碰撞。那些珠串妨碍着万俟禾烈的判断,他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冰川之上,岌岌可危。 耳边,不断有太监和石大人小心的提醒。 “陛下!抬脚……” “陛下!一会儿要这么做……” “陛下!小心头!” 一声一声看似关怀的话语,却是变得越发的急躁。搀扶着自己的手,也越发地着急起来。 忽然,一个大力地拉扯,万俟禾烈重心不稳地差点摔在去祭坛的路上。 周围的宫女和太监们,一个儿一个儿都大惊失色,慌忙地去搀扶。结果更是适得其反。 最后,还是一只手臂抓住了万俟禾烈。 “你还真是狼狈!” 来人对万俟禾烈毫不敬重,语气中调笑居多。 万俟禾烈回报以微笑:“可汗,近日可好啊?朕听说你最近半月总流连于寒蝉宫,还怕可汗您不知道朕就要登基的事呢?” 乌力罕看万俟禾烈笑得心怀不轨,自然也没有了好脾气:“本汗看你这个傀儡皇帝当得还挺开心,你慢慢继续你的即位仪式,本汗不过顺道过来看看。” 万俟禾烈感觉到刚才还抓着自己的那双手,突然放松了力道。万俟禾烈抿嘴一笑:“不知,可汗将那个南宫淮关押在了哪里?怎么连朕也不能见上一面?” “哼!”乌力罕袖袍一甩:“陛下放心,那人还没死!被本汗关押在他原先的寝宫,正抱得美人归呢!”此话说的阴阳怪气,叫万俟禾烈忍俊不禁。 “可汗,你当真确定么?” 万俟禾烈的一句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但乌力罕听来,却犹如晴天霹雳、当头一棒! “快快!快快快快!叫人去养心斋看看!那个南宫淮和伊宫还在不在!快快!” 乌力罕慌张得火急火燎,一个劲在原地打转。原本要去祭坛的皇帝,居然也耽搁在此,等着看乌力罕的“好戏”。 等在一边的万俟禾烈由宫人扶着坐在回廊间的靠背栏槛上,听着乌力罕上蹿下跳的滑稽样,心低默默地“笑”着。 昨儿晚上朱云走的时候行动举止都怪异非常,万俟禾烈就察觉了。遣了一个叫小福子的太监去宫门口打听,才知道朱云压根没有出宫,更别说回府邸了。早年,南宫淮就遣散了他所有的家人,哪还有地方可去? 思前想后,万俟禾烈只得到了一个答案…… “报!!!!” 万俟禾烈遣去的人急急忙忙地回来复命了。他跪在地上,神情异常害怕:“禀……禀……”全身哆嗦的他,早就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清了。 乌力罕更加着急了,气得大吼一声,脚在地面上硬是跺出了一大片尘土:“快说!!!!” “回……回……回可汗!养心斋里,什么人也没有……他们,他们,全都跑了!!!” 乌力罕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来禀报的人:“你再说一遍,什么跑了?什么没有了?” 那个来复命的人哪还有胆子再说一次呢!支支吾吾地跪在地上,头直差要埋到地里去了。 “可汗没听到么?南宫淮他们跑了……南宫淮……跑了!”最后,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万俟禾烈,把乌力罕拉回到了现实。 万俟禾烈登基的那日,他记得最清楚的不是那些百官的朝拜,不是礼官的祝祷,更不是即位时应该有的喜悦。他只记得一个人的声音,便是乌力罕。 那样无助凄惶的声音,竟然来自一个国家的君主。 那个人在整个皇宫里大肆地发着脾气,打骂着手下,完全不顾章法地横冲直撞。甚至让万俟禾烈不得不为他取消了当晚的设宴。 但是最后,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那个人站在晚风凄凉的夜里,站在那个失了疯的乌力罕身后。 乌力罕看到他,欣喜若狂,奔上去将那人抱在怀里,竟然喜极而泣。 乌力罕叫着“景差!景差!景差!” 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 ****** 当天夜里。 “小福子,去把灯再点几盏。” 小福子听到万俟禾烈的分咐,急忙去再叫人又添了几盏灯。 小福子不明白,现在的这个皇上明明看不到东西,却非要让宫殿里灯火通明,有时候都亮得有些骇人。正常人在那样的光亮下,当真是要瞎掉了。 可万俟禾烈坐在勤政殿里,面前是“成千上万”的烛火,他却完全视而不见。 烛火的热度沸着屋子里的空气,给本就燥热的屋内更是添了一把火气。 小福子难受得要紧,悄悄地站在了屋外,吹吹凉风。 屋内,好似有一个声音传来,是万俟禾烈的声音。小福子吓得赶紧回到殿内,却只来得及听到最后的一句: “他还回来么?” 等到小福子想要去问那位主子到底要什么时,万俟禾烈已经在龙椅上,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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