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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氏下——byAtt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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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机关用尽不如君

 金鳌岛,碧游宫,正殿前厅。 龙玄冷冷地看着通天教主,通天教主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前尘镜的画面。 “宝灵天尊,是不是该给个解释了。”龙玄的语气平淡,然而却藏不住话语中的波涛暗涌,“那把剑,到底是什么?!皇兄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通天教主闻言哼笑了一声:“当初是龙二皇女亲自大驾光临,希望老朽出手相助的。而这把沧溟剑,老朽交给了你,不也是你亲手交给大皇子的么?” “你!”龙玄眼中杀机毕现。下一刻,她已经尽数藏好了眼底的情绪。并不是她要可以提防着通天教主知道她的心情,而是纯属于习惯了。将一切看在了眼里,通天教主又是一声讽刺:“龙玄,你每天都这么装,不累么?” “……多些宝灵天尊关心。”龙玄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压抑住内心的怒火,“你交给皇兄的,当真是沧溟剑?!” “我就不相信龙二皇女没有想到过。”通天教主道,“在把这把剑交给大皇子之前。” “……你说的对,我的确想到过这个可能。”龙玄低着头,算是承认了,“但是,我怎么可能想得到,有这么大的后果!” 通天教主却答非所问:“沧溟剑是沧溟帝敖澈的佩剑。当年敖澈身死,沧溟剑坠落凡尘,偶然被老朽捡到了而已。老朽见此剑通体灵气隐现,含光承影,有九天神龙的纹路盘旋其上,遂收之静待剑主。”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撑起手臂仔细观察着龙玄的面部表情,“如今那位剑主回归,我自然要找一个契机,让沧溟剑回到他的手里,并且发挥最大的效益。你精于算计,难道还不能理解这点心思吗?” 龙玄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皇兄他……是沧溟帝敖澈?!”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猜的。”见龙玄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通天教主觉得解气极了。他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你的如意算盘是不是棋差一招了呢?” 稳了稳心神,龙玄道:“你当真知道我想干什么?” “错了。龙二皇女‘学究天人’,精于算计。当初大宋的天子就是被你和青莲的转世联手算计得国破家亡。你的心思,老朽只敢说和那牡丹花妖少不了关系。但是具体的,我又怎么能猜测其一呢?”一番话说出来甚是讽刺。 “是么?”龙玄忽然笑了,却分外的冷,“宝灵天尊不解龙玄的心意,然而对于宝灵天尊的心思,龙玄虽不能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也自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哦?你知道?”通天教主分外不以为然,“你才活了多少年,我又活了多少年。我早和你说过,不要拿你做凡人时短浅的目光来衡量寿逾万载的神仙妖魔所想。” “宝灵天尊此言差矣!人也好,神魔妖鬼也好。虽然寿命和轮回不同,然而所求之私心,所役之功力,却是分毫不差的。”她抬起眼睛,眉如墨羽,上挑的眼角如同鹰一样锐利且泛着冷光。 “凡人所求之心小,因为他们的力量小;而仙神所求之心大,因为他们的力量大。差别仅此而已,宝灵天尊不会不明白吧。” 通天教主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为了让李公子炼成三十三天断尘剑,竟然牺牲他和皇兄的感情,做到这样?!宝灵天尊,你真是枉为人师。” “那你又好到哪里去呢,龙二皇女。”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一样。通天教主侧过了脸,琉璃的大梁在他的脸上打下一片阴影。通天教主站起身,慢慢走下碧台,站在了龙玄面前,低下头看着龙玄的眼睛,“当你的皇兄挡着你的路的时候,我倒想看看,你会顾及兄妹之情;还是会为了你自己,还有那牡丹花妖,不惜一切地履行当年向东海龙后许下的承诺呢?” “皇兄永远不会站在我前进的道路上阻止我。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 “龙剑也许不会。但是敖澈呢?敖澈身后站着的天帝太昊氏呢?” 龙玄便没有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通天教主。通天教主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去,向着殿门的方向走去。坚毅挺拔的身影被天光拉得好长。 “老朽有一句不中听的话,算是送给龙二皇女……不,算是送给奉阳公主的吧。” “还请宝灵天尊赐教。” “机关算尽太聪明,终将害人害己。” 数日后,魔界。 且说那日谢知秋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李未名再一次搬运回了魔界。被劫持过一次的伍秋月似乎一点也不长教训,反而继续要求主动去照顾李未名。冷眼看着贵为魔界摄政王的女人守在自己的床前,李未名只觉得想笑。 若是一个寻常女子,自己还能理解她是不计前嫌、心性善良。然而伍秋月是魔界的摄政王。她对自己这样好,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希望自己放下戒心去接受他们。正好赶着龙剑不知道中了天帝下的什么法术的当口。 退一步说,就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伍秋月此番行为也别有目的。 想来是还残留着一丝丝的记忆,除了心口的那一剑,龙剑并没有下太狠的手。而魔界的药材又远比人间的要来得灵验,因此没过几天,李未名的伤口也就好的七七八八——起码可以下床走路了。 被闷在鎏华殿里了好几天,本来也不算什么。然而一想到龙剑冷漠得像冰的眼神,他就觉得心下的那道伤口又隐隐作痛。 不过,倒也有些安心了。起码龙剑现在还好好的。自己料想的,他被天帝惩罚或者又一次被打入天牢的事情没有发生。 既然这样,一切都得从长计议。而且自己颈侧那个诡异的图案,还有自己短时间内变得如此嗜杀成性的原因,用脚趾想想就知道肯定是伍秋月和谢知秋动了手脚。 于是,坐着轮椅来到鎏华殿的殿门的时候,伍秋月就看到了李未名抱着手臂站在风里的样子。黑色的长发似乎又长了些,青色的衣衫如同流动的云。狭长上挑的眼角不笑自带三分讥诮,黑色的瞳孔如同黑曜石一样幽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唇角勾了起来,然而眼角却并没有任何所谓的笑意。反而目光深沉极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衣襟被吹开,露出锁骨上一朵朵淡淡的纹路。花朵一样的纹路从被衣襟遮掩看不到的地方而攀缠上来,几乎蔓延到他的侧颈。那纹路是暗红的颜色,仿佛有干涸的血迹涂抹其上。配上李未名狭长的眼睛和勾起的唇角,有几分的邪,便有几分的魅。 想来,大概也该向他说明一切了。伍秋月想,李未名能闷这么多天,想必也是揣了满腹的疑问。如果此时此刻再不向他说明,那么日后只会徒生间隙。 李未名倒是很快看到了她。伍秋月回了他一个笑意,转动着轮椅移到了他的面前,仰面看着李未名:“李公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嗯,谢谢关心。每次都劳烦魔界摄政王大人不计前嫌亲自来照顾我。天玄地煞之力就那么有价值么?竟然劳动着你们两位如此迁就我。”李未名淡淡地说。 听到他这么说,伍秋月明白对方已经在试探了。因为觉得不再隐瞒,因此她也没再含糊其辞:“你是在问天玄地煞呢,还是再问我们为何如此珍视你?” “珍视”两个字简直能让他起鸡皮疙瘩。李未名有些别扭地看着她,“你们魔界的讲话方式都这么肉麻么?” 伍秋月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她歪着头笑了,样子竟然有些许天真:“因为你是个值得我们珍视的人啊。” “真不知道你说这些是为了笼络我还是发自真心。” “你错了。”伍秋月摇了摇头,唇角带笑,“不要把魔界想象得和人间天庭一样复杂。” “可是你是魔界的摄政王。联想到你的身份,我只能觉得你是出自第一个目的。” 听到他的口气略微有些松动,不像之前那样尖锐了,伍秋月心中一块不确定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她状似无奈地摊了摊手:“好吧好吧,我是为了笼络你。那么为了笼络你,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这个交易怎样?”说吧放下手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相,“先说好,我知道的也是有限的!” 这个女人既有机智过人、知进知退的一面;也有天真可爱的一面。的确是个奇女子,无怪乎谢知秋会如此衷情于她。 李未名也毫不客气。他本来想问问龙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家又为什么会称呼他为“那位陛下”。然而话到嘴边,他似乎又不想听到什么自己已经隐约已了到的事情。 “天玄地煞是什么?” “宇宙鸿蒙未开之时,有盘古氏开天辟地。一万八千岁时,他劈开鸿蒙。自此阳清为天,阴浊为地。而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地间六界,神仙人尊崇阳清,魔妖鬼尊崇阴浊。而极清之阳被称为天玄,极浊之阴被称为地煞,仅此而已。” “那么你们说我是身带天玄地煞之力的人。按理说清浊二气相生相克,我又怎么能安安稳稳地活二十年?” “当年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大战,共工败,怒撞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而女娲补天之五彩石,便是盘古劈开天地之时,残留在昆仑山上少数未经淬炼的天玄地煞之力。虽然是鸿蒙未开,却比世间那些早分了清浊的东西要具有更庞大的力量。”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然而庞大的力量是需要代价的。鸿蒙之气但凡入世,总是心志未开,没有三魂七魄。蚩尤大帝离开前曾经留下预言。当天玄地煞再次出世之时,便会有异界之魂嵌入其中,成为其三魂七魄。然而因为终究鸿蒙未开,即使获得了三魂七魄,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若不加以点化,依然不过凡人尔尔。” “你说的点化……是指修炼?” “是的。就像南斗孤辰星君教授你的截教法术,通天教主教授给你的三十三天断尘剑。这些都是点化。若是寻常的人,恐怕学习十年八载,只能略懂皮毛;而你不过修行了三十三天。虽然不能参悟全部的心法,却已经将三十三天断尘剑的剑诀掌握。这便是天玄之力和寻常人的不同。” “那么地煞之力……” “李公子,你知道你侧颈的图案代表什么?” “……什么?” “业火泽兰。是汲取了极阴的地煞之力,而生长在魔界往生湖畔,永不凋零的花朵……” 35、 一念之差前功弃 按照伍秋月自己的说法,她多年前被“龙剑”废了奇经八脉。从此以后不但终日只能靠轮椅代步,而且每日都要沉睡十个时辰,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因此她只能利用这两个时辰来处理魔界的大小事务。而这些日子,她已经积压了太多的文案,不得不回去工作。而接受李未名盘问的活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谢知秋的身上。 谢知秋总是一副嫌麻烦的样子,然而又迫于老婆的话不得不好好照顾李未名。在李未名数次盘问了他诸多说来话长的问题后,他决定带李未名去往生湖。 “往生湖底沉睡着一个人。他的来历,连故去的蚩尤大帝都忌讳莫深。”谢知秋把李未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似乎欲言又止。然而他顿了顿,依旧说道,“你是天玄地煞。而且,秋月也如此信任你。我相信秋月,便把魔界的核心向你和盘托出。” 李未名只能点头。 如果能见一面谢知秋所说的那个人,那么自己满腹的疑问,一定可以解开了吧。 想到龙剑离去前冰冷中带着些许厌恶的眼神,他的心就仿佛被冻僵了一样。 魔界的天空永远是阴沉的,仿佛终年被遮天蔽日的烟云所笼罩。刮起的风中带着些许粗糙的沙砾。周围的树木皆是枝繁叶茂。然而那叶片,与其说是郁郁葱葱的青翠,不如说是极深的墨绿。远远看上去,几乎如同黑压压的乌云,在肆虐的狂风里抖动着。 去往往生湖的路十分曲折。途中但凡遇到的人,都无一不向谢知秋致敬颔首。有些好奇的目光落到了李未名的身上。当他们看到了他颈侧的图案,好奇的目光一下子都变成了敬畏。李未名一开始还觉得奇怪。在数次刺探了谢知秋无果后,他索性不管了。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分开茂密的丛林,弥漫的雾气浓重极了,如同裹着白色裘皮的女妖。湖边盛开着无数奇异的花朵,样子诡异但是华美。有黑色、暗紫色、暗青色……除了这白色的雾气,无论是花也好,叶也好,树木也好,都是清一色的灰与暗。让人观之只觉得无比阴沉,似乎还透着些诡异的危险。 在这种地方长期住下去,即使是个正常的人,恐怕也都要不正常了。 李未名内心暗暗地评价着。 又往前不知走了多少里。谢知秋停下脚步:“到了。” “这里?” 谢知秋点了点头,退了一步站到李未名的身边,用手指着前方不远处:“再往前,就是魔界的往生湖。” 李未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仿佛天地初开之时,一切的终极。 然后,谢知秋猛然伸手推了他一把。李未名一个踉跄,便被推进了浓重的雾气。他再回过头,谢知秋却早已没了影子。 握紧腰间佩剑的手紧了紧。李未名向前走了几步。苍白的雾气在周围氤氲飘散着。又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他的脚边开始盛开出红得像血一样的花朵。那些花朵星星点点地点缀在暗色的草叶中,如同三途河畔绽放的曼珠沙华。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侧颈有些发痛。用手摸了摸,只觉得有刺青的那块皮肤烫的吓人。 他继续向前走。然后脚下的土地开始湿润起来。越往前,那些业火一样的花朵便越来越多,仿佛燃烧的荼蘼。 最终,他停在了湖边。 倒映在湖面上的是一个青衣男子的影子。散开的长发不羁地垂落,勾勒出轮廓分明的下颌,滑过颈侧那燃烧得仿若鲜血的刺青痕迹。眉梢俊逸,眼角带煞,而眼底却透着深深的悲哀。 他慢慢蹲下身子,左手在那平静得如同古井水一样的湖面上划了一下,些许无数的涟漪。 那个影子也随着一阵晃动。待到波纹平静后,散开的长发变短。倒影在湖面上的男子穿着白色的衬衫,眼神中还略带些青涩的稚气。略长的发被雨水打湿,白色的衬衣也粘在皮肤上。他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水汽,然而唇角勾起的一丝讽刺的弧度,却让人怎么也挪不开眼。 前世离去时的眼神,竟然与如今自己的神色重合在了一起。 若说前生,是为了没有完成的心愿。那么今生,他已经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却为何还能深深地体会到此刻自己的力不从心,重新体会这深入骨髓的无奈和悲哀……? “年轻的男子啊。” “谁?!”李未名立刻站起身。涟漪一阵晃动,重新变成那个眉梢带煞的青衣男子。 “你可曾想过。如果真的有一切美好都存在的国度,那么为什么这个世界,并没有曾经鲜活地存在过?” 雾气里飘散的声音,仿佛古旧的铜铃。 那声音似乎答非所问。然而李未名此刻听到,却陡然觉得一阵心惊! 这句话和他脑海深处的一丝记忆重合了。那是二十二年前,他驾驶孤舟,在波涛万顷的大海上听到的,如同幻觉一样的话语。不想二十二年后,在这个世界上,他竟然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句话?! “你……到底是谁?” 空气中一阵细微的颤动,仿佛一个男子低沉沙哑的笑声。眼前的雾气骤然被猛烈的风刮起,李未名下意识地侧过脸,却不想手腕立时被一双手抓住。然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便被一股大力压制,倒在了身后盛开的血红的荼蘼上。他试图聚起灵力,那双手却似乎知道他的想法,不失力道地按在他的琵琶骨,让灵力根本就无法凝聚起来! “看不出,仅出世不过百载,你的功力还不浅。”上方的声音似乎在自言自语。 李未名的睫毛动了动,然后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发男子弧线完美的侧脸。他的长发是如同雾气一样苍白的银色,而眼瞳则是深深的灰色。高挑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唇角。他浑身上下的衣衫都是苍白的颜色,仿佛雾气幻化出来的一样,正如这个人的本身,如同雾气一样不可捉摸。 银发男子的目光落在李未名侧颈的图案上,目光似乎闪了闪:“……业火泽兰?” “你果然认识。”见反抗无用,对方的目光也没有什么歹意,李未名遂不再反抗。他仰躺在地上,看着他的眼,“谢知秋让我来见你。但是他也说,你已经很久不现身了。” “谢知秋……?” “你不知道?” “啊,我想起来了。那个毛头小子,现在竟然已经变成了魔界的大将军了么?真是世事无常啊。” “在感慨世事无常之前,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银发男子笑了笑,表情很有意思:“你这个人还真挺有趣。知道我们实力悬殊,竟然还敢这样对我说话。”话音未落,他低下头,唇几乎触碰到李未名侧颈的刺青,动作暧昧地用唇蹭了蹭。 李未名:“……你是断袖?” 银发男子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挑起他的下颌,却又一次答非所问:“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问。我可是很少出来见人的,你要问赶紧问。” “我脖子上这朵花是怎么回事。” “这是业火泽兰。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只有两个人身上出现了这个标记。一个是蚩尤大帝,一个就是你。” “……那,这标记出现的条件是?” “极为纯正的地煞之力。” “仅此而已?!” “不。拥有纯正的地煞之力不过是一个先决条件。更重要的是经过点化,而将这股沉睡的力量唤醒。自古以来,拥有纯正地煞之力的本来就没有几个。绝大多数昆仑山入世的混沌之气,要么心智不全,要么早已分了清浊。” “我从来就不记得自己受过这方面的点化。我修行的是截教的法术,难道不是仙法修为么?” “那你得看什么了。”银发男子闭上眼睛,似在感知他的气息,“你修行的,是三十三天断尘剑吧。” “……嗯。”李未名已经懒得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三十三天断尘剑,是断情绝爱后大彻大悟的剑法,本来的确是截教的仙法。然而修行三十三天断尘剑终究条件要求极为苛刻,只有身带天玄之力的人才能有条件修行。而且,修行过程中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至于你……”那男子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忽然道:“放弃修行三十三天断尘剑吧。” “……何出此言?” “因为你失败了。” “倘若我失败了,那不应该是法力尽失么?” “一般人来说,的确是这样。但是你身带地煞之力。对于普通的‘天玄’来说,一旦失败,意味着清气化浊,阴阳相克,自然走火入魔,前功尽弃。而对于你来说,清气转化而成的浊气,刚好能开启你的另一重修为。” “……我还以为,是魔界对我做了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孽么……” “这一切,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根源,那么还是归咎于你喜欢的那个人吧。他毁了寒盟。你若就此看开,便可炼成三十三天断尘剑的最后几重,为仙为圣。又因为天玄之力,你的修为便可威胁到太昊氏伏羲。这样其实也不错。但是你的修炼和心中所想却出现了差池,并没有按照三十三天断尘剑的套路走。这反倒激发你体内的另一重力量。你应该庆幸,这算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李未名几乎怒极反笑,“这是哪门子的福?!我喜欢的人是神界的人!先不说他如今记忆全失,仿佛变了一个人;就凭我们各自的立场,即使他恢复了记忆,岂不是依然参商永隔?!” “此言差矣。”银发男子挑起了他的一缕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若你修得天玄,那么伏羲必定不会任由你为所欲为。说到底,他是天庭众仙之首,你即使获得了和他等同的功力,却也只能位居其下。而对于魔界来说,魔界之主的位置空缺多年,他们就是在等待一个身带地煞之力的人来执掌乾坤。” “你不觉得,倘若成为了魔界的君主,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太昊氏叫板,顺带讨要你那位目前失忆的心上人……沧溟帝,敖澈了么?” “你说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修长的手指摩擦着李未名略有些尖的下颌。他欣赏着他惊愕之极,如遭晴天霹雳的眼神,似乎分外满意。怜惜地在李未名的下颌上印下一吻,刚要将手探入他的衣襟,银发男子的动作忽然顿了顿,抬起身瞅了瞅来路的方向,自言自语:“送你来的人等不及了呢。” 他分外可惜地撑起身子,银色的发丝和袍子重新化作雾气,消散在了往生湖的上空。 空气里,徒留飘渺而低沉的声响。 “今天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却没来得及收取报酬。你要记得回来还给我。” “记住我今天告诉你的话。” “我的名字,叫做逆影……” 36、无憎无怨更无悔 谢知秋一掌把李未名拍到往生湖方圆所布的结界后,自知那结界里的时间流逝比外界要缓慢,于是便自顾自地走了。岂料一天后他再次来到结界的边缘,李未名依然没有出来。 果然,他该是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逆影了吧。 逆影平常是不会现身的,然而李未名的身上的力量,和蚩尤大帝同源,甚至和天地同源。逆影不会拒绝这样纯粹又强大的力量。 他等了一会,见结界内部依然不像有什么动静的样子,便又离开了。等到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不想李未名竟然还没有出来?! 正在他暗自焦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的时候,那雾气里渐渐凝聚出一个修长高挑的影子。谢知秋远望过去,那个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李未名长发散乱,淡色的唇微微泛起了些血色,衣衫也有些凌乱地敞开,遮不住左侧颈子上业火一样的花朵。 他的神色有些疲惫,有些茫然,甚至还有些不知所措。一惯强势不羁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只会更让人揪心。 谢知秋抱着手臂冷哼:“你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 李未名闻言一惊,有些涣散的目光这才重新有了焦点。他扫了眼谢知秋,似乎刚刚注意到这样一个大活人还杵在这里。 “你知不知道你在里面整整两天两夜了。” “……”李未名无所谓地笑了笑,眼底的茫然却并没有就此散去,“你急什么,又不是两千年两万年。你活了这么久了连两天都等不了?” “你!”谢知秋分外看不惯他冷笑的样子。他侧过脸,恨恨地自言自语,“若不是看在你还有用……” “我还有什么用?”李未名忽然道。 “逆影难道没有告诉你天玄地煞的秘密?秋月难道没有告诉你天玄地煞的由来?”谢知秋冷哼,“希望你不要比看上去还没脑子。” “啊,天玄地煞啊。”李未名状似恍然大悟。他冷冷地看着谢知秋,忽然挑眉一笑。他上前一步,揪住谢知秋的衣领,眯起眼寒声说道:“你们早就知道,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 话到最后,已经接近于嘶吼。低沉的声音此刻竟然有些尖锐,几乎能在苍茫的雾气里撞出千重回音。 “我们知道什么。”谢知秋也毫不示弱,讽刺地盯着他。 “龙剑!你们早就知道龙剑就是敖澈的转生!!‘那位陛下’、‘那位陛下’……叫得倒是含蓄。怎么也不见你们叫名字?!我问了你们那么多次,你们都含糊带过,到底是谁的主意?!” 谢知秋看着他,目光有些怜悯,说出的话却如同讽刺:“你明明知道了真相,不但不肯接受不说,还欲将责任推给他人。而且竟然还要替罪羊承认罪行,虔诚地忏悔。不知道该说你可恨,还是该说你可怜。” 两人得距离不到半尺。李未名凝视着他,目光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 谢知秋说的没错。当初自己杀入神界,渴血弑杀,是因为三十三天断尘剑失败的缘故;而自己却一厢情愿地相信这是伍秋月和谢知秋的阴谋;如今知道了龙剑的真实身份,他又想把责任推给别人,让对方承受自己的怒火? 攥紧谢知秋衣襟的手狠狠地颤抖着。在对方的眼瞳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青衣人的目光中闪过了太多的情绪。有伤痛,却唯独没有后悔。 今生今世,他有无奈,却唯独没有过后悔。 这便是三十三天断尘剑的终极悟道。然而他却没有参破情网,最终棋差一招。 此时此刻,扪心自问,他后悔么? 答案已经了然于心。 李未名缓缓地松开了握紧谢知秋衣襟的手,后退了几步。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双眼再复睁开时,目光早已不如之前那般复杂。黑曜石一样的瞳仁纯粹得像墨。 “我要带回龙剑。我就不信他记不得我。” “哦?你怎能如此确信。” “你错了,我并不是确信。”李未名勾起嘴角,“李未名今生,永远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倘若我就此沉湎下去,活在失去龙剑的痛苦中而错过了我应得的东西,那么我才真正会痛苦一辈子。” “若不去努力,怎能得到?!” “你的力量和故去的君上本来就已同源;而你今次之言,又和君上是如此的相像……”谢知秋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淡淡得分不出悲喜,却似乎带着一丝丝的颤抖,“逆影已经告诉你……我们费尽心力也要寻找天玄地煞的原因了吧。” “嗯。”李未名的目光闪了闪,声音却分外的坚定,“我对成为魔界的君主没有任何兴趣。我需要的,只是强大的力量。龙剑离开前说,天界的三十三重天,并不是所有的神仙都像第一重、第二重天那样无用。只有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我才能杀上三十三重天,带回龙剑,唤醒他的记忆。” “好!”谢知秋退了一步,看李未名的眼神头一次带了不加掩饰的激赏,“我们不会勉强你成为魔君。但是你要明白,你所要求的力量,是需要代价的。” “为仙为神为圣者,纵然法力绝顶,也难逃仙籍的束缚,都要归属于伏羲的管辖。因此,若想拥有能制约伏羲的力量,只有一条途径。” 李未名微笑着看着他,眼底的神色有一丝的疯狂。狭长上挑的眼角配合着颈侧暗红色的纹路,显得邪魅而又危险。 “即使是来自魔族的力量;即使这般力量要你放弃人类的身份;即使堕入魔道,为正道所唾弃;即使要承受莫大的痛苦……你也愿意吗?” “只为情故,我……食之如甘!” 东海洋底。 龙玄推开拂动的云锦垂帘,向背对着她,坐在里面的那人行了一礼:“我回来了。” 只见那女人冠冕缨蕤,珠珥在耳。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她一身霞衣上绣得是云纹和水文交织的图案。暗蓝色的丝线缠绕在深紫的鲛绡上,随着水流微微拂动着。听闻龙玄的话,她慢慢地转过身。岁月并没有在她的眉眼之间刻下太多的纹路,不是那个传言被害的东海龙后又是谁? “有什么事么?”她的话语没有温度,仿佛对话的对象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的手下。 “是关于皇兄的事情。”龙玄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观察着龙后的神色。见她表情如常,才继续道,“近日有些谣传,是关于皇兄的。大家都说他是沧溟帝敖澈的转生。望仙之隙一战,沧溟剑重回他手。皇兄恢复了记忆,因而性情大变。” “你前些日子来的时候,就已经和我说过了。”龙后的声音依然很冷,“我告诉过你,不要理会那些谣传。” “您为何会说这是谣传?”虽然是疑问,但是她的声音并没有带着任何的怀疑。龙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使是传言,在她的眼里也并非全无价值。 龙后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嫌麻烦,但是还是解释道:“你手里的琴,名作太古独幽琴。琴镇一魂,乃是沧溟帝的生魂。当年沧溟帝跳下南天门,犯了灰飞烟灭的极刑。你倒是说说,三魂七魄不全之人,要如何投胎转世?” 龙玄微微挑了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她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又向龙后行了一礼:“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相信与否。如果四海都相信皇兄就是沧溟帝的转生,那么即使他不是,您要的震慑四海,让东海无人敢侵的效果也达到了不是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龙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你要放弃我们之前的约定么?奉阳公主。” “龙玄不敢。只是现下有了更好的选择。如果皇兄能登基成为东海龙君,四海海皇,那么一定是名正言顺。更何况,居心叵测的北海、西海龙君皆借天帝之手已处置,连您的‘尸身’也还躺在天庭的水晶棺内。我们的计划依然可以实行。只是换一个人继位而已。” “你又不是不了解龙剑的性格。他为人行事太过浪荡,而且极为不负责任。把东海交给他我都不放心,何谈让他统领四海。” “皇兄的性格早已不似从前。而且,他此次折返天庭,便是为了能复活您和故去的东海龙君。此心昭然,说明他已经开始拿起自己的责任。您当真不考虑让他成为海皇么?” “龙玄,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忽然会说出这番话?是宝灵那个老不死的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了?”龙后撑起下颌,目光在龙玄的脸上游移着,“你前生最大的遗憾,不就是不能代替李双宸登基为帝么?如今我提供给你了这个机会,让你当四海的君王,统领四海水族,你却忽然又要将这个机会拱手让人?” 说到这里,她嗤笑了一声,“该不会还是因为那个牡丹花妖吧?我就知道,那个妖孽,红颜祸水。不除她,终成祸患。” “丹墀是我的底线。”龙玄依然笑着,然而彼时没有任何大起大落的目光里,是全然的森冷。她直起身子,黑色的罗衣在水中摆动着,如同黑色的雾气一样缠绕在她的身上。墨蓝色的长发纠缠在她的眉眼之间,目光中的神色带着几分女帝的霸气。 “丹墀若出了什么意外,我会让整个计划都付诸东流。” 这句话明明是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出来的,然而龙后却不由自主地觉得身周的海水忽然变得极寒,尤其是对上她目光的片刻。 果然好厉害,不愧是新唐光兴帝李双宸的双生姐姐,也是他的影子。 见效果达到了,龙玄便也收回了之前的目光:“母后不考虑一下么?让皇兄当海皇,能免去很多麻烦。” “无论是敖澈也好,龙剑也罢,他一直以来都不曾喜欢过女人。按照前世和今生的性子,他定是不愿意为了责任而娶妻生子,延续血脉的。我需要一个能为子嗣负责的继承人。我知道你,即使再爱那牡丹花妖,也不会为了她而放弃你应该履行的责任。” “如果我定要放弃呢?”墨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冷得像冰。 “……你当真要放弃?!”龙后一下子急了,然而却不能表现得太失措,尤其是在这个心机深沉的新唐长公主面前。谁知到她抓住了别人的弱点,还指不定能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我已经得到了我应该得到的。至于剩下的……我不想再去利用皇兄,他是个那么坦率真诚的人。” “我真不知道与自己的亲弟弟联手用各种手段把人间的天子拉下马的奉阳公主竟然还能有负罪感这种东西。” “无论双宸也好,龙剑也罢。我一直有一个好兄弟,他们从未算计过我,我也……不该算计他们……” “是么?”龙后重新倚靠在软椅上,艳红的唇几乎滴血,“我有许多把柄在你手里,当然也奈何你不得,除非我想玉石俱焚。但是你要记住,把我逼急了,玉石俱焚也不是不可能。” “我给你几天的时间,想好了再回来找我。”她摆了摆手,“希望到时候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龙玄向她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间。 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几乎滴血。 37、离恨天上忘情水 终年被笼罩在三足金乌苍白的光芒下,偌大天庭显得肃穆而冷清。 天分三十三天。而广袤的第三十三重天之上,除了天帝太昊氏的寝殿,便再是一片灵泽。与魔界的往生湖不同,天界的灵泽并不多深,一眼可以望得到底。灵泽中的水如同浅蓝色的晶石一样清澈明透。偶有顽皮的浮萍在水上飘过,池底则是各种细小的晶石。 传说只要在天界的灵泽水可以洗涤人一切痛苦的记忆。活死人,肉白骨,但是这也只是传说。因为从古到今,除了天帝太昊氏,再也没有人曾经踏入灵泽一步。 然而被洗涤记忆,并不是遗忘一切。而是将原本痛苦的一切以不真实的方式扭曲,重新嵌入那人的脑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活在虚幻的记忆里,真的好么? 灵泽的中央,有一湖心亭一样的平台。而那平台不远处的水中,则静静躺着一个蓝色的身影。 躺在灵泽之底的那个年轻的男子,墨蓝色的长发如同柔软的水藻一样,却不像水藻一样纷乱,反而在水中柔顺地飘动着。修长的眉角斜飞入鬓,有几分如诗如画的风流,却也有几分狂狷的霸气。鼻如悬胆,唇角的弧线即使在昏迷中也微微上挑着。蓝色的衣衫不知道是用何等罗匹所织,在天光的照应下,隐隐有丝线显现其间。 天帝一身华贵的衣饰,站在九华玉制成的平台上。隐隐流动的天光折射在水里,落在了龙剑的脸上,变成了不真实的粼光。 “一万年前,你发誓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再踏入天庭一步。我答应了。” 垂落额前的十二金旒遮住了他的表情,只留下弧线分明的下颌。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然而你终究打破了自己的誓言。” “当年你将一魂封印在太古独幽琴,交由东海龙族世代守护;你将一魂封印于沧溟剑,又将沧溟剑弃落凡尘。如今沧溟剑重回你手,那么太古独幽琴……我是不是也该交还给你了?” 龙剑依然没有转醒的迹象。他的长发纯黑中夹杂着一缕蓝,如同扩散的蓝墨,在水中摇荡着。 “你喜欢李未名?” 天帝慢慢俯下身,伸出修长的五指,慢慢覆盖在灵泽的水面上,轻柔得如同在触碰情人的侧脸。然而仔细听起来,他的声音也带着一丝茫然和迷惘。明明一万年前恩断义绝的恋人又一次毫无防备地躺在自己面前了,然而他却犹疑了。 总感觉哪里不对的样子。内心有一处空白,空落落的。但是仔细回想,从洪荒伊始到如今,所有他经历的事情都毫无缝隙地接合在一起。而那处空白,明明就在心里,但是他却并不知道到底失却了哪一环的记忆。 刺眼的白光从他五指的指尖流泻出去,如同游鳞一样渐次布满了整个灵泽的湖面。 白色的光泽渐渐蔓延过龙剑的双眼。天帝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忽然带着些激动和慌张。 “回来……。” 仿佛是应了他这句话。铺天盖地的白色化作千军万马,转瞬间将整个灵泽吞没。随之而起的,是仿若欢呼着的灵气。它们在半空中飞舞着,疯狂乱窜,如同一朵朵白色的莲花绽开在虚空里。无数丝线一样的白色浮出水面,化作白莲,在水上漂浮了一阵后,化作无数的雾气。 然后,所有白色的雾气化作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流动的银丝一样渗透进龙剑的眉心。龙剑的眉微蹙,表情似乎有些痛苦。千万年的往事在一瞬间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就像一个厌恶水的溺水者,不幸地失掉了最后一块能抓住的东西。 “无论是前生的往事,今生的记忆。对于你来说,都是很痛苦的吧。” 龙剑没有回答。然而眉心越皱越紧。汗水从他的额前落下,转瞬融化在灵泽的水里。 “那么,忘记这一切痛苦。只记得开天辟地之初,你在东海深渊修炼的日子。” “然而,有些事情,你不能忘记。” “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的,并不是真正的活过……” 龙剑只觉得这一次他真的是在做梦了,但是他要庆幸,因为只有做梦的时候,他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又做了什么。 除了天生的血统以外,他根本什么都不是。有一个不认亲情只认血缘的母亲,一个心机深沉却还算不坏的妹妹,还有一个……李未名。 沧溟剑到手时,他只觉得内心深处涌现出了无数的感情。伤心、痛苦、憎恨、绝望、愤怒……还夹杂着少得可怜的喜悦和几乎绝望的期盼。那些感情中,许多都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一时间如此复杂的感情涌现到心头,他几乎觉得自己要疯了。 然后,等意识再一次回到他的身上的时候,却对上了未名的脸。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瞳仁里是刻骨的伤痛和难以置信。而自己手持沧溟剑,剑尖已经没入了他的皮肤。 不知何故,未名的颈侧出现了一个刺青。那个刺青是鲜血一样的魅红色,衬托着青衣和俊朗的眉眼,几乎已经有一些邪魅了。那个刺青的形状是六叶花朵,张牙舞爪,仿若燃烧在魔界深处的烈火。 但是,在看到了那妖异的刺青后,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一阵模糊,仿佛看到了永劫的灰烬。 他再一次失去了意识,便徘徊于虚空一样的黑色中。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在他的眼前一一浮现后又一一逝去。他看到李未名,看到龙玄,看到了母后,看到了已故的父亲……然而更多的,则是一些他见也没有见过的画面。 他看见一个墨蓝色长发的男子。眉眼之间尽是睥睨之色,有十足的帝王霸气。他身着锦绣华衣,在夜风中猎猎抖动着。他高举长剑,身后是千军万马。而他的身后,黑沉沉的海水里,翻涌着枉死在水中的亡灵。它们腾空而起,挣离水面,在蓝发男子的身后桀桀地笑着,叹着,哭着,几近疯狂。 被恋人背叛的痛苦,身败名裂的悲愤,一朝功亏一篑的遗憾……这些原本并不如现在痛苦——如果他没有和恋人深叙绸缪,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如果他没有曾经门庭若市,万人簇拥的岁月;如果他没有苦心孤诣,兢兢战战而所役功力。 所有的画面都在他面前浮现着。一开始只是远远的旁观,然而到了后来,却是感同身受。那些画面逐渐化作白色的丝线渗入到自己的眉间。每一次的嵌入都如同抽丝剥茧一样的痛苦。 这是在强行灌输,并剥离他的记忆……?! 不要!! 倘若我忘记了一切,那么未名……未名他该怎么办?! 他想要反抗,但是白色的丝线缠绕住他的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记忆如同灭顶的灾难一样融入自己的脑海。灵台变得昏昏沉沉,渐渐得连抵抗的力量都没有了。 未名!他喊了一声。那些环绕在他周围不断变化着的画面顿时颤动了一下。 未名,是你吗?! 眼前的场景微微颤抖,渐渐产生了变化。所有的画面开始由之前那个蓝发男子的经历,变成了自己的。 他看见那人端着瓦罐,眉眼之间净是不正经的笑意;他看见那人手持青剑,长发沾血;他看见那人抱着自己逃向碧游宫,雨水淋湿了他的长发;他看见两人十指相扣,几乎要把对方揉进身体的抵死缠绵…… 蔓延在灵泽之上的灵气慢慢开始逸散。天帝不动声色地看着,只是被十二金旒遮住的眉梢微微挑起,泄露了他的惊讶。旋即他冷笑了一声,声音中夹杂着三分的嘲讽,七分的不甘。 “看不出来,你对李未名还真是情深意切。但是你是否还记得,李未名颈间的图案,和什么十分相似?” ……业火泽兰?! 龙剑的内心咯噔一下,一个名字就这样从心底浮现了出来。 千里赤地上,盛开了如火如荼的花朵。它们的浆汁如同被挤破的葡萄一样浓烈,散发出人血的腥甜。盛开在业火泽兰之上的,是铺天盖地的杀戮。沉睡在魔界往生湖里的影子浮现出来,九州动荡,天地摇撼,海沸山摧,千里焦土。 ——不对,此刻若心境动摇,受了蛊惑,那么定会任人摆布,任由记忆被篡改! “等你再次醒来,你会忘掉一切的悲伤、痛苦……不会再有东海,不会再有海皇,不会再有魔界……这些恩怨纠葛,都和你没有关系。” ——不,等等! “……包括你今生的记忆。你的母亲,你的妹妹,还有……某个人。” ——某个人……是谁?! 脑中浮现出一个手持长剑的青色的影子。他背对着自己,一袭青衫,却衣角滴血。然而,却始终没有转过脸来。 他尽力想稳住心神,然而没有用。所有的一切如同潮水一样从天而降,将他浑身上下打湿。视野里,满是鲜红到滴血的红色花朵。然后在一片花海之上,他听到有人唤他—— “敖澈……?” 此时此刻,魔界,鎏华殿。 正闭目修炼的李未名忽然张开双眼,呕出一口血。蔓延在暗青色的衣衫上,如同黑色的墨。 谢知秋一惊:“莫非是你近些日子修炼进境过快……根基不稳,真气逆流了……?” 李未名却没有看他。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魔界阴霾的天空,忽然转头问谢知秋:“以我的功力,若现在杀入天庭,能进第几重天?” “你功力尚浅,还不能救下那位陛下。” 李未名没有回答他。他仰望着灰色的天,忽然道,“出事了。” 就像心里有什么东西断了的声音。 他听到他呼唤自己。那么绝望,那么急迫,然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能再等下去。”李未名低下头。思虑了片刻,他对上了谢知秋有些担忧的眼睛,“有什么方法,能引现在的龙剑来见我?” 38、 定叫恩爱反成仇 自从先代魔君蚩尤离去后,魔界的一切便由谢知秋和伍秋月共同掌管。谢知秋掌武;伍秋月掌文。 但是事实证明,谢知秋在整治国家、策划大局上一窍不通;而伍秋月则被敖澈废了奇经八脉,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拿起武器作战了。 鉴于以上事实,谢知秋很诚实地建议李未名等待明日伍秋月醒来之后询问她的意见。因为龙剑现在身份特殊,若贸然前去还指不定徒生事端。 “你近些日子功力进境有些过快了。即使你是天玄地煞,也该休息休息了。”谢知秋离去前说。 “你这是什么话。”李未名疲惫地笑了笑。青衣上黑色的血迹看上去几乎和他的发色一样了,“如果伍……伍姑娘身陷困境,你又会怎么做呢。” “……我明白了。”谢知秋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竟然还是向他躬身行了一礼,“我会竭尽全力地帮助您……救回那位陛下——不,救回东海的大皇子。” 翌日。 伍秋月听完李未名的描述后,秀眉紧蹙。纤细洁白的指尖轻轻地敲打着轮椅的扶手,发出“哒哒”的响声。对上李未名有些焦急的眼神,她摇了摇头,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李公子,我认为你现在不应该如此草率行事。” “神界魔界自古便对立。你如今让我不要‘草率行事’,莫非是怕我挑了头,坏了神界和魔界千万年来僵持的平衡,好让太昊氏有了借口来攻打魔界么?” 自从昨日练功时似乎听到了龙剑的声音,李未名一晚上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他出事了,但是又不知道是什么。心急如焚,一夜未眠,如今又听到伍秋月这番话。虽然知道她就算这样考虑自己也完全没有立场反对,但是心里还是不舒服,忍不住讽刺了她两句。 伍秋月却并没有生气。和谢知秋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才凝重地对李未名道:“你说的没错,这固然是一个考虑。如今天界万仙来朝,而魔界自从先主离去后便一直落后于神界。如果贸然挑衅,太昊氏一定会借口征战,皆是定是玉石俱焚收场。但是,我说的稍安勿躁,并不单单指这个。” “那你的意思是……” “这些日子,我翻阅过当年对敖澈的记载。当年他和太昊氏决裂,与先主结盟;借由地煞之力唤醒了所有在四海中枉死的冤魂,打上天庭。太昊氏率领众仙顽抗,最终用阴谋诡计陷害了先主。而敖澈,则被判魂飞魄散的极刑。” “那这刑罚,最终当真执行了?”如果当真执行了,那么龙剑绝对不可能是敖澈。 “不愧是天玄地煞。”伍秋月看李未名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激赏,“你一定在想,魂飞魄散的人,是如何投胎转世吧。” “不错。”李未名道,“魂分为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此三魂者若缺其一,要么如同行尸走肉,要么成日卧病在床,要么痴傻疯癫。”而龙剑哪个都不像。 “敖澈的命魂被封入他的爱琴太古独幽琴;地魂被封入了他的佩剑沧溟剑;而天魂的取向则不知所踪。不管则么说,三魂七魄就算俱全,也不可能还原成一个原原本本的敖澈,更何况他已经神魂尽失,因此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太昊氏的一场阴谋。” “若是阴谋,所求……难道是击垮魔界?” “这也不太可能。虽然神魔亘古对立,但是这平衡却一直没有被打破。” “阴阳相生相克,缺一不可。”李未名了然。 伍秋月赞赏地点了点头,“但是他又看不得魔界比神界要壮大。因此他只能让魔界群龙无首,即使不能灭了魔界。” “可是魔君蚩尤早就已经离世了……他还摆这个阴谋做什么?” 伍秋月刚要说什么,一直在一旁旁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谢知秋插嘴道:“刚才秋月还夸你,你就不能自己动脑子想想再问?” 伍秋月只好咽下嘴边的话,含笑地看向丈夫,目光中有些无奈,但是更多的是甜美。谢知秋心下一暖,展开手臂揽住伍秋月的肩,在她耳边低声地说着什么。 李未名:“……” 两位,晒幸福可耻。 尤其是在他面前。 “逆影似乎的确和我说过,业火泽兰……是蚩尤身上的痕迹。”李未名道,“你们莫非认为伏羲是在算计我?” 伍秋月轻轻推开谢知秋的手臂,点了点头,“先主离去前曾经告诉过我们,只有拥有纯正的‘地煞’之力的人,才有可能成为魔界的下一任君主。然而并不像天玄,身带地煞之力的,无论是人、魔、妖、鬼……甚至是仙、神;都没有几个。” “你们说过不会勉强我成为魔君。”是错觉么?他怎么嗅到了一丝预言的味道。 “我们没有强迫你。但是我们不将你推上魔君之位,不代表太昊氏认为你不是个威胁。在他眼里,只要是有地煞之力的人,那么就是应该斩尽杀绝的。” “若斩尽杀绝,早在我上天庭的时候他就该动手了。当时我绝无还手之力,为什么要等到现——” 李未名话还没说完,一个侍卫就飞速冲了进来。他跪在谢知秋和伍秋月的面前,恭敬的语气带着些许的紧张:“启禀大将军,摄政王。” “怎么了。”伍秋月眉眼一敛,秀丽的眉间多了几分压迫的味道。 “东海大皇子……在望仙之隙叫阵。” 龙剑?! 再顾不得其他,李未名立刻抄起青萍剑,身影在空气中晃了晃,便消弭无形。伍秋月刚想伸手拉住他,却被谢知秋拉住了。他的掌心包裹着她纤细的手腕,谢知秋向她摇了摇头。 “拦了,他也还会去的。”顿了顿,谢知秋的眸光更深,“那是他的爱人。” “……”伍秋月看了他一会,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放下了手臂。 窗外刮起的风卷起惨淡的阴云和地上的沙砾。远远看去,一片灰色在波诡云谲中翻涌,仿佛一个已经注定的预言。 李未名瞬移到了魔界的入口处,望仙之隙的西南方。他本来不喜欢用这个法术,但是一想到龙剑,他恨不得能立刻再见他一眼。迟了一刻,那便是煎熬。 然后,如愿以偿的,时隔月余,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墨蓝色的长发被束起,但是这次他的发冠不是惯常的蓝玉。两缕蓝色的缨垂于下颌,冰蓝色的玉笄穿过发冠。前额的发被拢起,将整张轮廓分明,线条完美的脸颊暴露了出来。身后未束的墨蓝色长发在风中不羁地飞扬着,连带深蓝的衣衫也被掣动。狭长的目光间再不见时而风流时而狡黠的神色。相反的,被那双墨蓝色的眼睛轻轻一扫,顿时能感到一丝帝王的霸气,只能让人想得到天子的象征。 李未名现了身,却并没有走上前,而是将将踏出了魔界的入口。 墨蓝色的眼睛斜睨一笑,龙剑的话音十分冷。夹杂着他的法力,几乎传遍全场,“没想到天玄地煞竟然是这般胆小如鼠的人。连魔界的入口,都不敢踏出一步么?” 那声音太过冷冽陌生,而且话语中还夹杂着一丝厌恶。这样的语气,即使是一个陌生人说出,都让人觉得如芒在背;而让曾经与自己肌肤相贴、抵死缠绵的人说出,却让人觉得锥心刺骨。 强抑内心的颤抖,李未名若无其事地抬起脸:“你还记得我么……?” “我自然不会忘记你,李未名。”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李未名只觉得真气一阵翻涌,颈间业火泽兰的刺青更是一阵无来由得发痛。他伸手捂住侧颈。 “你忘了。”李未名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却依旧温柔。 “没有。”龙剑掣出沧溟剑,右手握紧剑柄。对上李未名的目光,他本想视若无睹,但是却做不到。后脑的位置有些痛。他不适地皱了皱眉,难道这个李未名施了什么邪术? “骗人。”李未名微笑地看着他,脚步依然没有停,“如果真没有忘,那你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果然是你施的法。” “……”李未名摇了摇头。 “奉天帝圣谕,我今次前来,是为了取你的性命。” 听到这句话,李未名只想笑。 他每往前走一步,龙剑就觉得太阳穴的位置被细小的看不见的针尖刺着一般。 他每往前走一步,那颈间的刺青便清晰一分。 念及此,龙剑不敢大意。沧溟剑唰的一声出鞘,三指宽的剑刃身周流淌着森冷的灵力。龙剑看着越走越近的李未名,狭长的眼眸中杀意毕现:“你找死!” 话音未落,他长袖一摆。原本就风起云涌的望仙之隙此刻更是罡风肆虐。白色的云和黑色的雾被狠狠地绞杀在一起;沧溟剑横向一划,又唤起万顷的波涛。致雨的云雾被抖落成水滴,然后快速聚集在一起,化作无数尖锐的冰刃,如同枉死在四海波涛里的亡魂,将两人包围在了战场的中央。 39、前情旧恨理还乱 云朵被罡风撕成残片,在广袤的天宇之上嶙峋地矗立着,仿若怪兽巨大而锋利的牙齿。 幻化出的冰凌在风暴中稳稳地悬停在半空中。天光折射在冰凌上,浮动的流光打在两人的侧脸。 李未名青色的衣衫在风中翻飞着,猎猎作响。狭长上挑的眼里,温柔又哀伤的神色逐渐淡去。他皱着眉打量着面无表情的龙剑,只道将他带回去之前,还有一个更艰巨的任务,那便是让他的记忆复苏。 这茫茫六界,又有谁能拥有唤醒记忆的力量……? 龙剑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他的身影卷动,如同一条蓝色的光疾驰在天地之间。他高举起手中蓝色的长剑,空气里无数翩飞的冰蓝色的气流似乎受到了指引,争先恐后地朝向剑身飞去。冰蓝的灵力凝聚成森森的寒气。剑气暴涨,直直劈向李未名的眉心。 李未名一惊,但却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横执青萍剑,凌空一划,做出一个屏障的样子。灵力幻化成的光泽在剑刃划过之处留下一道青色的弧线,然后陡然拉长,化作风一样浮动的屏障。 蓝色的剑气撞击在青色的屏障上,天地间一阵巨大的震动。这是龙剑忽然飞身上前,目光间流转得尽是狂狷的霸气。李未名心下一沉——若是寻常的龙剑,是不可能露出这样的表情的。 念及此他不敢大意,连忙做好防御的姿势,将一切灵识调动,欲感知那人现在所处的方位。 蓦的,距眉心五指处隐有灵气激荡。李未名虽然惊慌自己竟然没有感知到,却没有怎么害怕。青萍剑陡然反转,凝于眉间;右手持剑,左手双指并拢,抵着剑刃。 “叮”的一声,双剑陡然相斫在一起。剑气相冲时巨大的冲力让两人都忍不住飞身后退。龙剑只是后退了数丈,而李未名则觉得胸中真气一阵翻涌。剑气运行处,炽热如火,几乎灼烧心脉,飞身急退了十丈有余才稳住了身形。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龙剑挑眉一笑,语气中的嘲讽敛起了一些,“竟然能把我逼退数丈,看来我真不能小看你了。” 李未名却是有苦说不出。他本以为以自己这些日子的修为,再加上之前的三十三天断尘剑;即使不能打败龙剑,也断不可能被他逼到如此境地。然而现在看来,龙剑不仅记忆全失,法力和剑术也完全上升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欣赏我,能不能放下屠刀,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他现在最要做的是把他稳住。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龙剑的眼底立刻露出厌恶憎恨的神色。他盯着他,即使太远的距离让李未名看不清他的眉眼,对方目光中刻骨的恶意还是能感知得一清二楚。龙剑右手握剑,左手的指节捏得作响。他并没有回话,而是再一次飞身上前,转瞬间又一次移到了李未名的面前。 见对方丝毫不念旧情,出手一招一式又如此果断凌厉;若自己再一味只守不攻,那么不出几招就要被他打败了。情急之下,他长剑疾抖,白色的流光折射在雪亮的剑锋上,舞出一道又一道令人眼花缭乱的线条,正是三十三天断尘剑中的第一式,剑在人在。 但是,终究,三十三天断尘剑,他还是失败了;而且修炼了魔道的法术。再使出这个剑法时,本该弥漫着轻灵浩正之气的剑身却流动着有些妖异的青芒。 凛冽的剑气在风中化作一个巨大的法阵,荧荧地旋转着。李未名提剑站在发展中央,自上而下的风将他的衣衫和长发吹得四散飘舞。他看着毫无惧色的龙剑,目光中隐现不舍凄然之色:“住手!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以魔道之力催生仙家的法术,从古到今都没有几个。 而龙剑也不惊慌。他左手一挥,之前那些悬浮在天上的冰刃忽然将尖锐的那一段对准了阵中的人,然后以雷霆万钧的速度刺了下来。李未名摇了摇头,他剑光如虹,清霜紫电一样地穿梭着。无数冰凌被剑气和剑锋绞成晶亮的粉末。 龙剑冷冷一笑。他忽然向上跃起,然后高举长剑,如同一道蓝色的流光从天坠落。手中的长剑用力向下一挥,灵力激射而出,化作五条不同颜色的蛟龙,张牙舞爪地向李未名的方向冲了过去! 这是当年击灭蚩尤的——! 念及此他不敢大意。灵气化作坚不可摧的屏障,李未名微微颔首,左手双指并拢于胸前,垂下眼眸,口中念道: “九幽地煞,诸天恶佛。皆由我尝,终得报果。终其所幸,所役不得。厉狱冥杀,终成心……” 忽然,李未名陡然睁开眼睛,放下了手。 他在做什么?! 他怎么能对龙剑使用厉狱冥杀诀?! 就在失神的那一刻,那五条蛟龙齐齐嘶吼了一声。象征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颜色陡然奔腾至他的上方,然后从不同的方向撞入了他的心脉! 那感觉真的是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仿佛五根矛从不同的方向刺入了心脉,然后转瞬融入血液,翻江倒海地搅动着。胃里一阵翻涌,血脉激荡,丹田紫府的真气全部紊乱。染红鲜红的血就从口角溢了出来。 李未名痛呼了一声,失去法力支撑的身体立刻从天空上坠落下来,如同一直断翅的青蝶。由于主人的重伤,黑色的法阵渐渐消散在空气里,然而李未名也没时间管这些事了。 他只觉得心口处痛的厉害。即使两股不相容的真气在体内激荡着,几乎要冲破血脉;但是造成的痛苦却远不及心口处的万分之一。 当初被龙剑刺了一剑的地方,伤口尚未完全痊愈。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因为剧烈的打斗而被扯破,内心也痛得紧。 从高处向下坠落,云朵和空气都化作尖锐的刀锋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那日两人携手从南天门上一跃而下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李未名只觉得几乎要痛出泪来。 不知道坠落了多久,他咬了咬牙,用力凝聚起法力减缓自己下坠的速度。 如果就这样死了,那所有的一切……不全都成空谈了么?! 淡色的下唇被上齿磨出了血。下方人间的样子逐渐显现了出来。有大片大片的农田和繁华的闹市。他本来想落脚在一个没什么人烟的地方,然而似乎似乎不太可能了。 身后逐渐逼近的杀气和龙的吟啸几乎让血液的温度降低到冰点! 龙吟的咆哮几乎要将本来稍有些平复的真气再次翻搅起来。若他既要维持自己不落到地上摔死,又要保持自己不在那充满法力的龙吟声中经脉尽断,那么只有选择最近的地方落脚…… 龙剑,我知道了你失了记忆…… 但是你何苦逼我至此!! 你可知堕入魔道,业火泽兰……我是为了谁?!! 脚下的市镇越来越清晰。李未名狠狠一咬牙。血液流淌到青色的衣衫里,晕染出一片黑。他提起真气护住心脉和身周大穴,闭上眼睛。落到地面的时候,借着几个翻滚卸去了被法力减缓了许多的冲力,但是左手的手肘和手腕处还是发出了断裂的声音。 他已经疼成这样,不怕再多一点了。 四周是人们惊呼的声音。李未名扶着地面,尝试地站起身,只觉得肺里像是有血卡着。他右手扶着青萍剑的剑鞘,晃了晃头慢慢地站起身来,然后就听到天空中又是一阵龙吟。 他已经没空去管周围人的反应。只见一条银色的蛟龙如同闪电一样俯冲了下来。即使刚刚看到那一个银色的光点,便已经能感受到强大的威压。龙吟中蕴含的法力几乎让所有的人都睁不开眼;而当法力的余波过去,李未名却只看见不远处一个建筑高耸的顶端多了一个蓝衣的男子。 他目光流动之间皆是森寒与霸气。龙剑举起沧溟剑,对着李未名的方向,高声道:“魔障!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还不快束手就擒?!” “龙剑,我知你失去了记忆,反目成仇也便罢了……但是你何苦逼我至此!”他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但是又牵动了已经大伤的筋脉,锥心刺骨的疼。 “我什么也没有忘。”龙剑道,“我还记得,你颈间的业火泽兰,就是千年前害的神界腥风血雨,搅动人间,让六界不得安宁的人。” “冤有头债有主,蚩尤已经死去多年,你们何苦抱着一个死结不放?!” “别傻了。”龙剑耻笑了一声,“你真的以为谢知秋和伍秋月会那么毫无保留地帮助你?魔界需要一个身带纯正地煞之力的人来当他们的领袖;当然,若是天玄地煞,就像当年的蚩尤一样,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李未名颤声道:“……你当真要杀我?!” “错了。”龙剑摇了摇头,身影一晃,便落在了地上。高挑挺拔的身形和俊俏的眉眼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落地的谪仙,但是目光间流转的杀意和霸气却让人不敢直视。 “我要将你带上天庭,交给天帝陛下处置。” 李未名费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给我一个理由。” “你会是另一个蚩尤。我不想看到当年的事情重演。” “你要恨,恨蚩尤便罢了!不能因为一个可笑的业火泽兰的图腾,就连带恨到我身上!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敖澈!!” 那一声敖澈叫的当真撕心裂肺。龙剑向前的步子停了停,然后皱了皱眉。 看着李未名被血浸湿的衣衫,和带着怨恨又有些哀伤的眼,之前那股可恶的熟悉感再一次翻涌上心头。龙剑皱起眉,只觉得自己的头就要炸开一样,无数暗淡的影子从眼前闪过。他本能地知道这些东西和眼前的这个人有关,但是越是拼命地想抓到,便越是抓不到,仿佛镜花水月。 不可能,不可能…… 我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空白的部分。这些诡异的熟悉感,倒是是怎么回事……?! 越是努力地去想,疼痛的感觉就越是强烈。龙剑额上慢慢爬上了细密的汗水。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左手的指尖抵住太阳穴,用力地揉着。 李未名静静地看着他。他浑身已经被血染湿。略微凌乱的发垂在肩上,修眉斜飞入鬓,狭长的眼角即使这样的表情,也自带几分风流。弧线完美的唇被血染红……真奇怪,他明明记得这个人的唇是淡色的…… 正在这个时候,一句话不合时宜地回荡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是太昊氏在他临行前对自己交代的。 “魔道之人,最擅蛊惑人心,地煞尤为如此。” 虽有疑虑,龙剑还是慢慢举起长剑,一步一步地向李未名走着。 他每走一步,李未名的心就沉下一分。 龙剑啊龙剑,你被天帝扭曲了记忆也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忘记了我们的从前也罢,又或者被强行植入了敖澈的记忆也好…… 你何必逼我至此! 定教恩爱反成仇……龙剑,你若此刻再伤我一次,我是会恨你的。 他的剑尖又一次指上了他的心口。但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龙剑的手再微微地颤抖着。 忽然,剑刃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他的颤抖通过剑刃传到了他的手上,鲜红色的血流了下来。 李未名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仇恨,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也没有无奈。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龙剑,说出的话却一字一句,仿佛在用灵魂发誓。 “龙剑,我没有那么贱,因此希望你不要后悔你今日所做之事。” “你若再刺我一剑,李未名纵使魂飞魄散,也要杀入天庭,覆灭四海,将你和你的太昊氏……挫、骨、扬、灰!” 40、度尽劫波手足叛 最终那一剑,龙剑没有刺下去。 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剑锋割破了他的衣衫,露出肌理,他的手臂却再也无法向前挪动一寸。身体深处有一股极为强大的阻力在牵扯着;仿佛这一剑下去,有一些东西就会彻彻底底的破碎,再也无法复原。 那日他在东海的岸边旁苏醒。头痛的厉害,但是一切失落的记忆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自认为自己绝不会滥杀无辜,但也绝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 更何况对着这样一个身带业火泽兰刺青的人。 李未名放下了手。龙剑持剑的手臂也失去了力道,慢慢地放了下来。 “你不杀我了……?”李未名静静地看着他,唇角的笑意似是喜悦,但是看向自己的目光,又一次恢复了之前的温柔;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心疼。 龙剑后退了一步,别开脸去。他没有回答李未名的话,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究竟是什么。只是如此表示,似乎唤回了那人温柔的神色,连眼线的弧度都柔和了下来。 龙剑颔首垂目,将翻涌起的莫名的感情压抑在心里。待他抬起眼的时候,神色又一次变回了之前冷冽的样子。 李未名微微一笑,俊俏的容颜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憔悴。 龙剑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 “咳……”李未名咳了两声,原本已经止住的鲜血又一次从唇边涌了出来。他用那只没有折断的手抹掉血迹,然后轻轻道:“多些海皇……敖澈陛下……不杀之恩……” “……”如此称呼,让龙剑握了握拳。 见龙剑神色莫辨地站在原地,李未名也笑了笑。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腕,发现腿部倒是没有受伤。于是冲龙剑颔首算是行了一礼,然后将青萍剑入鞘。折断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左侧。本来以他的修为,这等只能算是皮外伤;但是之前被龙剑的法术完全击中要害,灵气溃散,如今连法力都凝聚不起来。 四周的人早在一切刚刚开始之前就跑得不见踪影,连门窗都是紧紧地闭合着,似乎生怕被波及。因此宽阔的石板街上,只有两人相对无言的场景。 李未名转身慢慢离去。被血染透的衣衫随着他的脚步而向下滴着血。一滴一滴,深入了泥土之中。 “慢着。”就在李未名走出了数步远后,龙剑出声,叫住了他。 “……”李未名脚下的步伐一滞,“海皇陛下还有何事。” “……不要叫我海皇。”顿了顿,他又继续道,“我叫龙剑。” “你不是敖澈么?还是你想告诉我,敖澈就是龙剑?” “……” 李未名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背对着龙剑,龙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笑声如同一根针扎在了自己的心上。 龙剑蓦然转身,化作龙身翱翔向天际。 他这是怎么了?李未名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这些奇怪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放眼六界,也许尚有一个人能向他解答。 希望你这次再也不要骗我。 而李未名确定他走远了以后,终于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地上。 他只想笑,却根本笑不出来。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在脱力倒在地上的瞬间,一个红色的影子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李未名……?” 龙剑落在南天门前,又复变回了那个蓝衣飘飘的俊俏男子。只是这道门或多或少触及了他一些不好的记忆,龙剑甚至没多看四周的景色一眼。他本来想直奔凌霄宝殿,但是总觉得自己尚未完成天帝的圣谕,此次又夹带了这种话题。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询问,感觉挺不自在的。 一路上入耳的谈话都是关于魔界的风言风语,大抵都是围绕着天玄地煞。好在清修千载万载的神仙没有凡人那些个卑鄙的心思,又不像凡人一样爱嚼舌根。虽然龙剑现在身份多多少少有些尴尬,但是大家依然对他报以礼貌的笑意。 龙剑同样笑着回礼,然而仔细观察起来眉眼之间却隐隐有些急躁。 听到李未名的名字,他只觉得心烦意乱。他来到凌霄殿的门前时,本来肃静的大殿倒是反常地充斥着窃窃私语。他本以为又是关于李未名的,然而看到凌霄殿中央站着的那个黑衣女子时,他竟然反常地愣了愣。 ……龙玄?! 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气息,龙玄的顿了顿,然后谨慎地转过头去。对上了龙剑的目光,略微的惊讶和凝重在她眼中一闪而过,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复杂。须臾间她便收回了打探的目光,含笑看向站在殿门前的男子,颔首一笑,却是对天帝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龙剑皱了皱眉,却不甚明显。他在诸位仙卿的注视下,不卑不亢地走到龙玄身边,对着九重祥云金座的位置屈膝半跪行了一礼:“臣下见过天帝御下。” “仙卿回归,孤甚为欢喜。”天帝竟然也没提起他奉旨追杀李未名一事的结果,“仙卿一向是孤的肱骨之臣,只可惜万年前魔界的宵小之辈挑拨离间,才有了南天门一战。仙卿想开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敖澈的记忆,龙剑只觉得内心颤抖了一下。他低下脸,墨蓝色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神:“是,臣下知错。” “既然这样,那么你是该考虑一下龙二皇女的建议了。” “……?!”龙剑略有些惊诧地抬头,目光落到了身旁黑衣女子的脸上。 “龙二皇女,将你之前在凌霄殿上对诸位仙家和孤讲的,再原封不动地向你的皇兄重复一遍。” 龙玄的笑容着实令人看不透。她俯身向天帝行了一礼:“臣下以为海皇之位也该有个归属了。既然皇兄是沧溟帝的转世,又机缘巧合下找回了前世的法术和记忆。那么海皇之位,非皇兄莫属。” 一时间,偌大的凌霄宝殿,掉一根针仿佛都听得见。 “……”这出戏还真是出于他的预料。 “怎么了?仙卿可是不满意重掌四海?” “……” 龙剑的眉间尽是凝重的神色。他的目光在龙玄的脸上逗留了很久。 龙玄微微一笑:“皇兄若是担心方才恢复,身体尚有不适?大可不必担心,我定当服侍皇兄左右,帮助皇兄早日熟悉一切事务。” “……”龙剑也笑了。语气轻柔,笑意却不到眼底,“皇妹,凭你的文治武功,来辅佐我当真是屈才了。” 龙玄还未说话,那边天帝已经出言打断:“闲话家常,兄妹情深,也是要分场合的。龙剑,孤就问你一句,你可否愿意重新执掌四海,成为海国的君王?” “天帝御下的圣谕,龙剑自然要遵从。”龙剑俯下身,又复行了一礼,“只是有件事,臣下深感惭愧。思虑许久,终却不得要领。唯恐此事可能关系到天庭之安危,却是不得不说的。” 明知他要问什么,天帝还是开口道:“仙卿请讲。” 龙剑轻笑了一声。不等天帝下命令,他就径自站起了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天帝:“还请御下重塑臣对与数月前望仙之隙一战的记忆。臣下总觉得一切自那日开始就乱了。尤其是不知道业火泽兰的图腾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入世不到百年的‘地煞’身上。” 此时此刻,人间。 望着头顶鲜红的九华帐,李未名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短短一年内,这已经是他第几次因为重伤卧病在床了?! 第一次是为了龙剑,第二次也是为了龙剑,第三次……是那个挨千刀的打的! 脑中不断重播着和龙剑相识相知的画面。他靠在床上,唇角勾勒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我怎么会招惹上你?李未名摇了摇头。完好的左手试着捏了捏被白布包扎好的右手手腕,还是一阵钻心的疼。 于是端着热水的丹墀打开房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某人望天傻笑的样子。红衣女子冷哼了一声,将热水重重放在床前的一个矮凳上:“本来我还以为你会多伤感,难道是受打击过多,你也傻了?” 李未名摆了摆手:“谁说我开心?我伤感着呢。” 丹墀叹了一声,却没多问什么。她拉过一个月牙凳在床前坐好,冷着脸看着李未名那只被包得一大圈的手和身上多处擦伤:“他下手也太狠。即使一朝恩断义绝,又怎能下如此狠手?!” “他的记忆被动了手脚。”李未名也叹了一声。他无能为力地皱眉,“可惜那日我技不如人,为魔界所擒,并不很清楚当日沧溟剑重回他手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魔界的人都说沧溟剑里封印着敖澈的一魂,和他毕生的修为。如果龙剑真的恢复了沧溟帝的记忆,拥有了沧溟帝的法术……” 丹墀接道:“若是真的,且他又是全力而为的话,你早已魂飞魄散。” “……嗯。”李未名点点头,“而且最后一剑,他还是没能刺下去。知道他即使记忆被动了手脚,但是依然还对我有一丝反应,我就更不能弃他于不顾。” “我要让他恢复记忆。” “我怎么听到你说你会恨他。” “那是气话。” “……” “你想得美。”丹墀似是冷笑了一声,但是表情绝不是冷。她一面用热水替李未名清理着露在衣衫外面的大伤,一面道,“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我就不必这么……” 她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下去。 见佳人垂目,李未名有些于心不忍。他本想握住丹墀的手,但是顾虑到男女有别,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她会回心转意的。” 丹墀苦笑:“你懂什么……” “你若真这么想,就不会救我了。”李未名道,“你是可怜我,还是觉得我们同病相怜?” “……你还真是和主上一样直白。” “过奖。你不提起父亲,我还真想不起你便是妖界八将的首领。” 41、三世回眸两相忘 “因为李未名的魂魄不是此界之人。仙卿若真想知道,还是等到朝退,来火云宫一叙吧。” 等到下朝后他离开之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龙玄,只见那女人用很友好的目光看着自己。对上自己的眼光,还微微一笑。 龙剑随着天帝回到了火云宫。天帝背对着他,遣散了大殿里的众仙姬宫娥,对龙剑道:“这里还记得吗?” “你的寝殿我怎么会忘记,如果我取回的那部分记忆没有出错。”见众人都退下了,他便毫不客气地找了张椅子坐下。一手撑着下颌,左腿翘在右腿上,语气里再不见于众人面前的恭敬谨慎,“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天帝也不气恼:“你要问的,不光是李未名这一个人吧。” “在凌霄殿上坐了那么多年,你果然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 天帝对他语气里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你担心的没错。你要小心龙玄。” 龙剑微微坐正了身子,凝重道:“她之前,明明对我没有这么大的敌意。为什么我一觉醒来,好像这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之前便利用你做了些事,甚至陷害你。只是你当时,要么是太过于爱护她因而没有想到这一层,又或者你当时记忆尚未苏醒,并不知道该往这个层面上想。” “陷害我?”龙剑思索道,“难道……你说的是……母后的死?” “龙玄精于算计。她当时已然隐约料到了你和李未名在地府耽搁的时间和途中回来的时日。在东海龙后命你去捉拿牡丹花妖丹墀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着手给西海和北海龙君下诱饵了。” “……你是说,被丹墀打伤,其实也是她算计的一环?” “正是如此,只可惜那牡丹花妖是个痴情胚子。她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对龙玄死心塌地,丝毫都不知道自己被那情人出卖了多少次。” ……竟然对和自己真心相恋的女人都能这般利用算计?! 不过如果这样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龙玄志在海皇,但是他一直认为自己这个姐妹虽然心眼多了点,但的确不坏……却没想到……她竟然能为了海皇的位置做到这样? “龙玄她在下一盘棋。为了海皇的位置,她苦心孤诣了五十年。前世她战死沙场,魂魄徘徊于奈何桥边时,东海龙后便已经秘密见过她了。” 龙剑的眼睛眯了起来:“……可是柳岩说,她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旋即语气似乎了然:“要么是柳岩没有说实话,要么是母亲瞒天过海。” “你倾向于哪种可能?” “有很多因素要考虑。”龙剑说,“首先,如果是柳岩没有说实话,那么他是为什么?东海多年没有龙君,海皇之位空缺,其他三海早已蠢蠢欲动。若说实力,当真是比不上鬼界的。何况柳岩手里还有生死簿文,按理说母亲不能耐他如何。因此他被威胁便不能成立。” 说到这里,龙剑顿了顿,回想了一下当初去地府捉拿丹墀时,柳岩看着生死簿的表情。柳岩的表情的确是很吃惊,看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也就是说—— “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什么连鬼界之主都不知道的事情?!” “你想的很对。”天帝赞许地点了点头,“龙玄的心机,并不亚于青莲在人间的转世。从某些层面上来说,她是女人,一向比男人有着更加敏锐的心思,察言观色的能力更是让人无话可说。” “可是今天她的敌意太明显了。以前就算陷害我,也是像算计丹墀一样,并不那么……”他斟酌着措辞,“并不那么明目张胆。” “她还是原来的样子。是你拿回了前世的记忆,变得敏锐了。” 声音从他的左手边传来。龙剑一惊,微微侧目。 太昊氏已经除掉了冠冕,露出了与自己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 他是神,他也一样。无论多少年过去了,他们的容颜都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但是龙剑觉得他老了。 不管容貌是何等的年轻俊秀。一个人的衰老,是从眼神开始的。 “很久没有用真面目示人了。”天帝望着龙剑凝重的侧脸,唇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对方的脸颊,却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很抱歉,在天牢里那么对你……当时并不知道你便是他的转生。”顿了顿,天帝苦笑了一声,“当时只是因为你弄丢了‘你’的魂魄……” “都过去了的事情,还提它作甚。”龙剑眼神淡漠,“旧事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而我……也不会再为你跳一次南天门了。” “……对不起。” “御下当真是折煞了我。”龙剑推开他的手,“我们早已桥归桥路归路。当年你没做错。站在一个君王的立场上,你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因此你只能是我的君,而我……也只能是你的臣。” “哦?你若这么说的话,那么诛杀李未名的圣谕,你可办到了?” 被拒绝了就开始摆架子了么?龙剑内心冷笑。他站起身,对天帝行了一个君臣之礼:“还未。我下不了手。” “这是一个臣子对君王该说的话?” “若你是为明君,便不该逼我。”龙剑抬起头,眼神灼灼,“为什么我会觉得李未名是我很重要的一个人?为什么每当我看到他颈侧的刺青时……心里便会认定了他该承受当年蚩尤所做之恶果?为什么我不记得他了?他到底是谁……?” 天帝缄默不言,只是注视着他。 “是灵泽的水么。”龙剑的表情毫不吃惊。 “……我不想骗你。”天帝并没有用“孤”作为自称。 这回换成龙剑缄默了。神界三十三重天上的灵泽之水,能活死人,肉白骨,但是会扭曲人的记忆。放眼六界之内,没有可以恢复记忆的方法。 “你恨我?” “……我怎敢……”龙剑咬牙切齿。本来按理说记忆在不经过自己允许的情况下就被人动了手脚,没有人会开心。但是他实在是不想再和太昊有除了君臣关系以外的纠葛。 更何况,灵泽的水,是没有解药的。 “你告诉我,他是……”龙剑本来想说“他是我的什么人”的,但是总觉得依照天帝的性子肯定不会明确地回答。因此他问道,“他在龙玄的计划之内?” “你的想法还真如同以前一样天马行空。” “御下过奖。” “蚩尤离去前委命谢知秋与伍秋月共同执掌魔界时,留下了一个预言。他说他纵然身死;但是终有一日,身带天玄地煞之力的人将再次出现。他并非是此界之人,而是异界之魂;他会为了自己的本意而放弃天道,堕入魔道。地煞之力将化作魔界往生湖畔的业火泽兰,而他将再次成为魔界的力量之源。” “嗯,蚩尤临死前的话,我还是印象颇深的。”龙剑点了点头,“只是已经过去了一万年,这个预言之人才出现。无怪乎龙玄没有想到。”大概这也是天帝要杀掉李未名的原因之一。 只是,太昊……你为什么要我亲自当这个刽子手? “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些事情发生的几率过低,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李未名的出现已经打乱了她的计划。” “……我想我还是了解她的。”龙剑长叹了一声,“她不达到目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过分喜欢权利的人,是会不择手段。你要小心。她今日将你推上海皇之位,一定还有后招。你要小心提防。” “……她当真只是为了权利……?” “连心爱的女人都能被她当作垫脚石,连同母异父的亲哥哥她都能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推入天牢,你说爱情和亲情她看中哪一样?” “……我明白了。”龙剑点了点头,神色间是掩饰不了的疲惫,“你不介意我现在就走吧。” “嗯。你……小心。” 这两日李未名一直在丹墀那里养伤。丹墀每天会过来看看他,跟他聊聊天。本来李未名还对自己占用了恩人的房间有些歉疚,但是丹墀说她每日要去修炼。这间屋子,其实也是不经常回的。 房间内除了必备的摆设和梳妆台、镜子、胭脂水粉等女儿家常用的东西,墙上挂了三幅画。 第一幅的女子身着水清色的衣裙。繁杂的曲裾如同波浪一样顺着她曲线玲珑的娇躯蜿蜒下来,间或缀有点点灵动的流苏。那女子墨发如云,眼神柔媚中带着的点点哀愁如同秋日江水里拂动的红叶,美丽而又感伤。她的发丝被盘覆而起,翡翠珠玉饰于发间。 她的怀中抱着一把素雅的古琴,手指柔若无骨。柔软而忧伤的眼神,细嫩的手,杨柳一样纤细的腰肢,水清色的衣裙,让她看上去就像那些美丽清秀而哀伤的小女子。 第二幅的女子一身深紫色的服饰。腰身收紧,露出纤细却并不柔弱的曲线;手腕上缠着银丝的护手,足上踏的是行走江湖的女子惯穿的纵兔靴。她的发丝被整齐地梳起,将线条完美的脸颊暴露了出来。她的腰间配着长剑,右手修长的五指盖住剑柄,雪亮的剑刃微微出鞘。 女子的目光有着专属于女子的冷静,也有专属于女子的温柔。她微微昂首,目光似乎看向最遥远的地方。唇角扬起一个志在必得的笑意,仿佛指点江山尽在股掌之间。 第三幅的女子,则是一袭黑夜一样的玄衣。她的发丝墨色中透出一缕蓝,在脸颊边松松地垂落着。比起第二幅画,这幅画的女子,衣饰已经十分女性化。她的耳边缀着白皎鲛珠,颈上挂着翡翠碧玉,左手腕上还有一个镯子。柳腰间坠着叮叮当当的佩环。 然而,她的目光却刚毅而森冷。前两个人的眉目之间的温情,在她的神色间几乎看不见了。白皙的肌肤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冰雕雪凿出来的一样,目光间透出的是坚毅、冷然和霸气,就像一位睥睨四方的女帝。 第一位,是四百年前金陵秦淮的一位歌姬。 第二位,是一百年前新唐光兴帝的胞姐,战死沙场的奉阳公主。 第三位,是如今东海的龙二皇女。 看到这三幅画时,李未名忽然想到了初见丹墀时,浑身浴血的她目光里的执念、不甘、痛苦和疯狂。 明明是同样的容颜,明明是一样的魂魄……为什么,独独失去了那颗心? 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窗边的一道影子闪了一下。李未名一惊,未受伤的右手弹出一道气流,轩窗立刻被弹开。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做梦都不会想到出现的人。 事实上,这个人的到来,也和做梦不远了吧。 ……噩梦。 “菡芝……?!” 42、 蛇蝎心肠尽红妆 龙剑走出了火云宫,原本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此刻已经慢慢地握紧,然后又慢慢地松开。一路上遇到了一些人,向他致意的,他便含笑点头做为回复。众仙先是觉得奇怪,然后又感觉“了然”。 若是以前的龙剑,他定然不会理会他不爱搭理的人;即使是遇到他感兴趣的,也必然是张扬一笑。 他的举止真的越来越像当年的敖澈了。 只是那份心呢? 龙剑的耐心磨到了最后一刻。他离开了天庭,落到了人间某个荒无人烟的树林。直到确定周围已经空无一人的时候,他猛然出掌击在一棵参天古木上。 足有几人合抱的古木应声断裂。树干轰然倒地的声音和呻吟声惊起了无数鸟雀。 之前的样子全部是伪装。他不能在天庭就表现的自己有多么愤怒。在没有得到敖澈的记忆以前,他一定会选择当场大发雷霆,然后还不知道会招来什么祸端;而如今那位海皇的记忆和经历告诉他,任何事情都要韬光养晦。 忍一时风平浪静,是为了卷土重来。 修长的指骨捏得咯咯作响。墨蓝色长发的男子神色莫辨,晶状的瞳仁里却尽是寒厉和冰冷。 太昊氏、伏羲……!!你怎么能用灵泽来洗去我的记忆,你有什么权利让我像一个疯子一样活着……?!! 留有我记忆的地方,都已经成为过去;而记着我的曾经的人,我却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样子…… 龙剑目光阴冷地看着古木倒下后露出的年轮。 你喜欢敖澈,所以不惜让我变成敖澈是吗?! 我永远也不可能变成敖澈那个痴情的傻子,为了一个这样的情人甘愿勾结魔主,自碎三魂,永堕轮回,万劫不得超生! 太昊氏,我曾经告诉过你。 我今日所尝之痛苦,来日我必定百倍奉还! 龙剑越想越觉得怒火中烧,过了好久才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后,他又一次被另外两个人困住了。 一个是李未名。他隐约觉得这个人似乎并不只是自己的仇敌,魔界的储君这么简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尤其是他颈上的业火泽兰,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驱使自己将这人挫骨扬灰。 还有一个就是龙玄。 太昊氏对他的看法,龙剑觉得自己的推测应该还没有出错。太昊氏恐怕并不真心相信自己就是敖澈,但是自己和敖澈又应该的确有些关系。不然仅仅使用沧溟剑不会招来如此巨大的变故。天帝现在是在自欺欺人,不过随他去了。 因此目前太昊氏的话还是可以参考。他说龙玄之前就在布置网罗陷害自己。但是在他的印象中龙玄一直对他十分亲近。即使以他现在的心智再去分析她当初的行为,他依然不能说龙玄的一言一行都是在诱骗自己。 那么结论就是……在自己落到太昊氏手里被扭曲记忆的那些时候,龙玄对自己的看法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难道她也相信自己是敖澈了? 不应该……三魂不全之人无法投胎转世。就像太昊氏一样,城府极深的龙玄又怎么会不了解这个。太昊氏是自欺欺人还说得过去,可是龙玄是为何…… 而且遑论让他头痛的李未名和让他琢磨不清的龙玄,他现在根本就是势单力薄——无论是对于太昊氏身后的天庭,对于龙玄身后的四海,还是对于李未名身后的魔界。 自己从前“消极避世”、一心只想行乐甚至害死了父亲的事情,他现在既是后悔又是愧疚。愧疚是自己害死了有生养之恩的父亲,后悔自己当初心思过于单纯,只知道猖狂而来,纵歌而去;很少去刻意地培植势力。 现在东海乃至四海的情况不用想都知道肯定至少多半在龙玄的控制之下。而龙玄将自己推上海皇之位,是让他给她当傀儡不成? 龙剑神色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吐了口气仰望高高的苍穹。之前被劈断的参天古木倒下了。天光洒在林间的空地,照在他的脸上。 龙剑解下佩剑,苦恼地笑道:“怎么办……这样深思熟虑、勾心斗角的日子真的不适合我……” 好像和谁说过解决了天庭的争端,复活了父母就远走高飞来着?……嗯,记不清了。 罢了,暂时悄悄回东海看看吧。 他打定主意,左手捏了个手势,身影瞬间消逝在风里。 “母亲,我回来了。”纤细白皙的手掀开珠帘,黑衣的女子低眉颔首,向衣着华贵的妇人行了一礼。 龙后放下手里的茶盏:“我算着时日,天庭的朝会已经下了许久。你现在才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敏锐地察觉到这次龙后并没有对她的晚归进行尖酸刻薄的讽刺,龙玄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母后是有事请想找我商量吧。让我猜猜……”她装作思考的样子,不确定道,“是关于皇兄?” “……你这丫头果然敏锐。”如是说着,龙后却暗自惊了一下。她对感知人情绪和心思变化的敏锐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 “母后是希望我放弃海皇之位吧。”似乎毫不意外龙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样,龙玄的唇角依然挂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今日在凌霄殿上,我设计与皇兄交锋了一次。他看样子已经完全识破了。” 龙剑避开所有人的侍卫的耳目,在东海龙宫转了一大圈也没有发现龙玄的影子。正当奇怪她是不是还有什么阴谋而一直未归时,他决定来到禁宫沧溟殿去看一看,没想到内庭的珠帘里果然有人讲话。 于是若是龙玄的话,他自信她以她的功力绝对感知不到自己的气息。于是便轻轻上前侧耳。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龙剑很不屑一顾地冷哼了一声。你当我是傻子么?再看不出来,我就可以自戳双目了。 不过……另一个人……是母后?!! 虽然自己很高兴她没有死,但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很幸运,对话的两人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存在。 龙后继续道:“你二人今日如何了?” “我向天帝御下举荐皇兄,御下已同意命其为下一任海皇。”龙玄轻笑了一声,声音说不出的好听,“母后可是满意了?” 龙后震惊了很久。虽然听闻龙剑近些日子的传闻,她知道他变了。而且因为龙玄心术太险,适合打天下,却并不适合守天下。此次本也只是想试探一下龙玄的反应,却没想到她竟然将海皇的位置推到了龙剑身上! 龙后震惊了许久,才道:“你……是何居心?!” “我之前也告诉过您。我只想和丹墀好好过日子。名利权势……我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已经够了。我愿意辅佐皇兄为君,我为臣。既有君臣之情,又有兄妹之谊。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联想到在大殿上龙玄的表现和在她还是凡人时的文治武功,龙剑更倾向于她又在策划什么。 龙玄和丹墀的往事他也知道一二。那牡丹花妖倒是很痴情,只只可惜遇到了一个心比天高的主。 “我不会完全相信你。”龙后嘲讽道,“你不会放弃。更何况,你说的话,越是可信,越是有理有据,就越像是精心策划好的。” 龙玄没有说话。 “……但是,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龙后摇了摇头,“你在人间替青莲的转世打天下的时候,文治武功,没有一个不让人不佩服。你是文韬武略、智勇双全的奉阳公主,但是你知道你欠缺什么?” 出乎意料的,龙玄立刻就回答:“我比谁都更清楚,我的心术太险,不适合当一个帝王。” “……你竟然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必须这样。这是我的筹码,我的力量。失去了它,我会不得安生。” 龙剑内心叹气,摇了摇头。她不值得同情,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但的确令人惋惜。 “你适合打天下,但是却不适合守天下。本来沧溟帝是适合守天下的人,无奈他遇了自己的情劫,从此便万劫不复了。”龙后的声音有些惋惜,“不管你是真心假意,既然你将他推到这个位置上,那么你们两个就争吧。若是以前的龙剑,定会毫不犹豫地把皇位拱手让人。但是他的记忆是沧溟帝的。那位陛下深爱着四海,甚至是人间。他绝不容忍有哪位龙君滥用权利,乱失银威;而你心术太险,他怕是容不得你成为海皇。” “话虽如此。当年沧溟帝勾结魔主蚩尤杀上了三十二重天,六界倾颓,赤地千里。他的弱点,便是情痴。” “依你前几日的判断,情已不复,不是吗。” “但是又有了新的。” “您说的是李未名。” “不错。” “这您不必担心了。”龙玄笑了一声,“您不是之前问我下朝了之后去哪里了吗?我就是去处理他了啊。” “……?!”说不出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龙剑内心陡然一惊。就像自己用剑刺他时,内心涌现的感觉。 想去……保护他?! “他前几日战败于龙剑,重伤而逃不知所踪。你……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无巧不成书不是吗。他在洛阳城郊外的山上。是被牡丹救下了。牡丹第一时间便把他的伤势告诉了我,还询问我能不能提供一些灵药。” “我不久前便说服了天帝御下,请了圣谕。天帝御下料定皇兄必然苏醒后会去天庭讨个说法。于是御下将圣谕教给我,吩咐我在皇兄被御下绊住的期间,令司风羽仙菡芝率领昆仑十二金仙击灭天玄地煞。” ……龙玄,你狠! 龙剑双拳紧握。指甲陷入了掌心,蓝色的血液飘散在冰冷的海水里。 43、 昆仑羽阵十二仙 说时迟那时快。李未名弹开轩窗的那一瞬间,菡芝仙子已经闪电般地出手。她皓腕一翻,灵力激荡,竟然将那扇窗子连带着墙壁都震碎。李未名闪身躲过她疾风一般的羽扇,抽出枕边的青萍剑。 他的功力已经和之前不能同日而语。菡芝仙子也是知道的。紫衣女子丝毫不敢轻敌,羽扇舞出千万缕随风飘动的丝线,欲意制住他的行动。 青衣男子双目微睐,嘲讽地勾起嘴角:“好久不见了了,菡芝仙子。当天帝的走狗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差事,随时都有送命的可能。” 菡芝仙子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她手掌轻翻,天地间骤然卷起的飓风化作成千上万道利刃将四周的大地割裂。高大的树木被绞碎然后断裂,震颤着落在大地上。阵眼中央的李未名皱了皱眉,却下意识地勾起嘴角:“来的好。” 当初和龙剑对峙时,他不能使出的招式,如今便用来招待你了罢! 青萍剑剑花一挽。灵力化作青色的屏障将所有的攻击暂时当下,李未名颔首垂目,内心默念了什么。等他再一次张开眼睛的时候,原本深潭一样漆黑的瞳仁却像是被业火灼烧的黑曜石。就在此时,他高举长剑,凌空一划。 黑色的法阵从他的脚下延伸开来,随着他的动作而缓缓旋转着,如同呼吸一样明灭。漆黑的颜色如同魔界深处的焦土,时而有点点鲜红色浮现出来,仿若流淌的岩浆。 自下而上的风将两人的衣衫和长发都扬了起来。菡芝仙子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她稳住自己的心神,纵身飞离,不料李未名却陡然出手拦截了她的后路,竟是欲意将她困在法阵中央! 退路无门。菡芝手中的羽扇陡然合拢,化作一柄纤细的长刀。她手握刀柄,将法力凝于刀刃。刀剑相交的刹那,无数黑色的雾气如同恶灵一样从法阵中涌现了出来。她的衣衫,但凡触及到雾气的地方,尽变得残缺不全。然而菡芝仙子凝下心神,一手展开屏障,另一手则与李未名拆招。 刀剑相交声不绝于耳。透明的风和黑色的雾相互绞杀又相互撕裂。 “你当初是保留了实力的。为何?”李未名忽然发问。 菡芝仙子表情凝重,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讲话一样。 “是觉得我们可怜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和龙剑罪不应得?” “……” “可你又总是奉旨来杀我们。当真是你的本心?” “……” “天地不仁,万物当为刍狗。不辨善恶,纵逞银威,你何苦助纣为虐。” 菡芝仙子秀眉微蹙,似是苦笑了一下:“为了天禄。” “天刑星君欧阳天禄么。”李未名一面稳住她,一面单手与她打斗,“既然这样,与他私奔算了。你既不好好地当天帝的走狗,又不好好与他郎情妾意,不觉得矛盾?” 不出李未名所料。菡芝仙子果然因为他的话而动容了,动作微微慢了下来。看准了时机,李未名忽然收剑。菡芝仙子猝不及防,脚下一个不稳向前栽去。法阵上空弥漫的雾气如同幽魂一样正图没有个入口;而如今菡芝仙子心绪动荡,结界不稳。它们发出欢欣而尖锐的啸叫声,冲破了屏障,化作厉鬼绕住了她的手腕脚腕,将她禁锢在原地。任凭她如何使力,竟然挣脱不得! 李未名右手一转,横直长剑,指尖向天,道:“天倾!” 原本就布满了阴霾的天空此刻更是黑云密布。滚滚闷雷声不绝于耳,利剑一样的闪电撕裂苍穹。 道道闪电劈在两人的身侧,激起一阵罡风。李未名黑色的长发在风中凌乱地飘舞着,原本淡色的唇此刻红得如同血一样,挂着冷然的笑意。 空气中弥漫的水汽将菡芝垂落的发丝贴在了她的脸上。她仰首看着手持青萍剑的男子,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忽然朗声喊道:“昆仑十二金仙何在!” 李未名心下一惊。下一个瞬间,十二道金色的光芒从天而降,落在了两人的周围。光华散尽后,是十二位手持兵刃的仙神。 “……”李未名无语了。 他的伤势还没有恢复,侥幸制住菡芝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想到对方人多势众,竟然还有埋伏。 该死!难道他今天注定把命交代在这里了吗! “李未名,我赞同你说的话。你和龙剑的确不该遭受诸多劫难,但是我若不执行圣谕,天禄的性命便危在旦夕。” “在你们的感情和天禄的生命之间,我选择后者。” 菡芝仙子毫不畏惧地凝视着李未名的眼,话却是对着昆仑十二金仙说的,“菡芝技不如人,既已战败。如今他已然修炼了蚩尤的法术,诸位千万当心!” “既然这样我也奉劝诸位上仙一句话。”李未名冷笑一声,“天帝无道,不分善恶,不辨清浊,乱施酷刑。其做法作为,与你们所唾弃的邪魔歪道又有什么分别。而且,菡芝仙子说的没错。仙湮诀里我已召了倾天;若你们执意杀我,休要怪我拼个鱼死网破!” “魔障休要胡言乱语!”昆仑十二仙的其中一人喝道,“你和蚩尤的实力相差天壤;就凭我们十三人合力,难道还会怕你的鱼死网破?!”那人嗤笑一声,“真是笑话!” “阁下的法器倒是熟悉的很。”李未名的目光落到了他手中的法镜上。妆若铜镜,阴面为白,阳面为红。联想到对方昆仑十二仙的身份,他不难才出对方是谁,“莫不是截教众仙的手下败将,赤精子阁下大驾光临了?”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赤精子更是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多说无益,他当下大喝一声,阴阳镜反转,摄魂索魄的死门便向李未名照了过来。李未名闭合双眼,将那摄人的白光隔绝在外,仅凭感知与赤精子拆了几招。 他并不恋战。在稍微占得上风之时,他立刻脱身出战斗,剑刃指向地面,喝道:“地颓!” 大地一瞬间仿佛有无数洪水猛兽在咆哮。地裂的开口中涌出了漆黑的魂魄,天的裂缝中是滚滚的惊雷。仙湮诀是当年连太昊氏都费了一番功夫才破解的法术;如今李未名虽然功力不如蚩尤,但是凭借他身为天玄地煞,又习得此术,众人不敢小觑,于是纷纷御起法宝抵抗。 风起云涌,天地为之色变。呼啸的声音如同惊雷般铺天盖地地席卷着,如同寺庙中佛钟一样绵延不断的声响,震得人心头颤动。 使出这一招,李未名只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力量都被一丝丝地抽干净了。本来就伤势未愈,能施展仙湮诀已经是极为勉强。而看昆仑十二仙的阵势,势必不消片刻就可以化解他的法术。 一直留在这里是等死;趁着他们化解仙湮诀之际溜走然后又被抓回来,依然是死。难道这一世他的结局就是被天帝追讨至死?! 不对……按照逆影的说法,他是天玄地煞,他的身份和力量对于魔界还有利用价值;而且伍秋月和谢知秋也不像是那种口蜜腹剑的人……关键时刻都哪里去了?! 还有你……龙剑。没有亲手杀了我,你是不是还不算完成天帝的圣谕……是不是还会觉得可惜呢? 就在这时,他的腰间忽然被一条红色的绫带缚住,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条红绫猛然一收,将他整个人都拉离了风暴中心。 充满鼻腔的是馥郁芬芳的牡丹花的香气,浮动在风中的暗香。他惊讶地抬头看去,只见丹墀长发凌乱衣衫有些脏污。血一样鲜红的衣裙上已经溅了泥点。她将他放在地上,收回红绫,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你还好吧。” 脱离了战场,李未名只觉得紧绷的力气一下子如同泄了气一样。他疲惫地揉了揉鼻梁,脚下一个踉跄,丹墀立刻上前扶住他,却说出了一句让李未名极为大惑不解的话。 丹墀低下头:“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她说的,应该不是指救下自己这件事情吧?!按理说明明是应该自己道谢,丹墀冒着和天庭做对的危险救了他的性命;可是这怎么反过来了? “对不起。”丹墀说,“我不应该把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李未名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嘴角不要抽搐:“你该不会是说,昆仑十二金仙是你请来的?!” “我还没有卑鄙到那种程度。”丹墀摇了摇头,“我早该料到,你身份特殊,我本是不便将救下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的。但是……你当时被龙剑伤及心脉,若不及时以灵药救治,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难不成你为了好心救我就偷偷把我的事情告诉了龙剑并坚信他会因为这个消息而忽然回心转意,用龙宫的各种灵药来救我么?! 应该也不会……丹墀并不是那么没脑子的人,她没道理将这些事情告诉龙剑。所以说,唯一的可能,莫非是…… “……嗯。”丹墀疲惫地点了点头,“本来我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到这样。” 丹墀看了看远处的天色,“仙湮诀已经不消片刻便会被破解。时间紧迫,随我见一个人吧。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你们两个……还能互相理解对方。” 44、 施布地陷天罗 洛阳。 越来越阴沉的天色和天边若隐若现的闷雷声昭示着雷雨的来临。本来熙熙攘攘的街道没过多久也人群稀散,只有寥寥几个摊位还没有撤掉。摊主们一面望着天色,一面希望此刻尚有往来的顾客来光顾他们的摊位。 百草堂的大夫是位慈祥和蔼的人,花白的胡须和手背上的黄斑昭示着他已经到了花甲之年。此时此刻,他清点着药柜里的药材,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往不久前赶来的那位年轻男子身上飘去。 那位男子一袭幽蓝色的衣衫如同涌动的海水。明灭不定的烛光打在他的衣衫上,荡漾出一道道波纹一样的色泽,一看便知道不是寻常物品。再反观这位年轻公子,长发被蓝色的玉冠束起,发冠的两侧微微垂下雕琢精细的蓝色碎玉,一看就知道不是个身份寻常的人。 他一个时辰前便匆匆赶到了这里,还带了一个红衣服的姑娘,只是交代自己准备几份治疗外伤的草药。等自己将药方写好、药材抓好,那位姑娘早就离去了;而他则抱着手臂,望着外面的天色,神色凝重而焦急。 天色越来越阴霾,已经有点点雨滴落了下来。街上仅剩的人也散了。 龙剑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修长的手指狠狠绞紧了手臂。 就像他最终无法下手伤他一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终究,他还是看不得他受伤。 在他,或者说,在敖澈的记忆里,蚩尤是导致六界倾颓的始作俑者,是让太昊氏和敖澈的感情灰飞烟灭的直接原因,更是将这段本来就难容于天庭的感情推向万劫不复的人。 而业火泽兰几乎等同于蚩尤本人,是魔界之君主的象征。他恨一切打上这个烙印的人,无论对方还是不是蚩尤本身;就像一个被灭了族的人,注定憎恨一切和对方有瓜葛的人。 平心而论,真的很不理智;但是理智本就源于情感,又怎能高于感情。 记忆里的感情告诉自己,李未名必须死;然而自己杀不了他。 比起被扭曲的记忆,他倾向于选择了残留在心里的感觉。 但是以龙剑和李未名现在的身份立场,他不能贸然在昆仑十二金仙手下救李未名。因此只能拜托丹墀,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一切只有等见到李未名之后,才有定论…… 清脆悦耳的雨滴声被一阵凌乱的脚步打断了。几乎是瞬间,那脚步便移到了门前。 龙剑一惊。百草堂的门被撞开。丹墀扶着搭在自己肩上,几乎毫无生气的人,大口地喘着粗气。她的衣衫和长发皆被雨水打湿,打着缕地贴合在侧脸上。 她扶着的那个青衣人长发毫无生气地垂落了下来,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之前的伤口已经裂开了,血水混合着雨水将青色的衣衫染得不成样子。他的衣角还在不停地向下滴水,积在地上的水渍竟然是淡淡的红色,整个人憔悴得让人心惊。 龙剑的神色依然有些复杂。他转头对惊呆了的老大夫道:“大夫,能不能请您为他处理一下伤?” 老大夫紧张地点了点头。他谨慎地让丹墀扶着李未名躺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试了试脉,双目中露出极为惊诧的神色。旋即抬起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发丝散乱的人,摇了摇头,又继续试了试脉。 龙剑向丹墀道了声辛苦。丹墀点了点头,用手腕擦着脸颊淋漓的雨水,站到了龙剑的身边。 “……这个……”老大夫在完成了他第三次试脉后,小心翼翼地抬起脸,看着表情紧张的龙剑和神情疲惫的丹墀,斟酌道,“两位,请恕老朽才疏学浅。这位公子的脉位浅显,本该浮而无力为表虚。然而重按之下浮而有力。轻按不得,重按竟也不减……” 龙剑打断了他长篇大论的讲解,道:“他的脉象有异于常人,并不奇怪。内伤如果不治,可否请您先看看外伤?” 丹墀看了眼龙剑,道:“男女授受不亲。”然后便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望着窗外的雨色,神色莫辨。 龙剑点了点头。老大夫轻轻按了按他左边的手臂,只见昏迷之中的那人竟然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念及此老大夫不敢大意,他让龙剑扶住李未名的肩膀,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衣服脱下,露出受伤的左臂。 之前与龙剑战斗时被剑气和法力割伤的伤口,或深或浅,此刻都已经显出了血痕,有些已经结了痂,而更多的则又开始隐隐渗血;一道道地在白皙有力的手臂上张牙舞爪,饶是处理过众多外伤的大夫也惊出一身冷汗。 从龙剑的角度看去,李未名的长发遮住了颈间的刺青。如果没有那块刺青,李未名看起来,真的好像是一个…… 想来是那一部分捉摸不定的感觉在作祟,龙剑觉得自己有些愧疚,有些心疼。 衣袖脱到一半便脱不下去了。老大夫对龙剑道:“这位公子的左臂折断,本就重伤未愈。而后大概又因为激烈的动作而撕裂伤口。现在他手肘处的衣衫和伤口粘在一起,需要剪掉衣服。” 龙剑点了点头。那老掌柜剪完他手肘处的衣服,又把残留在伤口里的布料小心翼翼地挑了出来。伤痕累累的左臂终于完全暴露在空气里。 老大夫用草药暂时止住了血。他又一次用手摸了摸他的骨位。这次下手比上次重了许多,李未名昏迷之中依然下意识地皱紧眉。尚且完好的右手慢慢握紧成拳。 “骨位有些歪斜。需要正骨。”老大夫道,“本来也没什么,但是这位公子左臂本来就受了无数外伤,此时刚刚止血,本来不应该现在就正骨。但是若此时不正,日后再正,疼痛要加倍。” 龙剑看了看李未名皱紧的眉。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他便已经握紧了对方垂落在身侧握紧成拳的右手,叹了口气。 “……长痛不如短痛,就现在吧。”龙剑看着李未名紧闭的眉眼,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李未名…… 你究竟……是谁? 灵泽的水永远是那般清澈,能将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倒映出来,就像是你活在水下的世界里。 天帝负手而立,望着灵泽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仪容清俊,相貌堂堂,端是一副俊俏的模样。然而双目间的神色,却虚无飘渺。他凝视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也在凝视着他。然而目光却有些涣散;仿佛透过了所注视的人,而看到了极远的地方。 “无盐。”他唤道。 仿佛一阵微风刮过,他的身后跪着一个俏丽娉婷的女子。她缃裙摇曳,翠袖飘扬。一身冰蓝色的纱衣裹住玲珑有致的娇躯,仿佛浮动的云朵一样缠绕在她的身上。她长发盘起花式,坠上那翠翘金雀,颤微微地挂在云鬓的两侧。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混身上下却没有任何烟尘之气。她眉心间缀着银制的额饰,俏丽的脸蛋被面纱挡住,美得清高而不食人间烟火。 “御下。”她低眉。 “怎么,菡芝仙卿还没有来见我?” “启禀御下。菡芝仙子已是多次没能完成圣谕。她自觉忏悔,无颜面圣。” “就连昆仑十二金仙也战不过李未名?” “不。李未名先是用诡计制住了菡芝仙子,然后又用仙湮诀牵制住了昆仑十二仙。” “李未名被龙剑伤过。能使出仙湮诀已经是强弩之末。” “是的。本来破解仙湮诀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花妖丹墀出手救下了他,然后带他飞奔前往洛阳。” 天帝不说话了。 天规有令,但凡奉旨下界的上仙,不得擅自进入人间的城池,更不能让凡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魔界可有动向?” “以谢知秋为首的许多人都主张派人寻找李未名。但是伍秋月却说什么也不同意。” “她还是如此笃信着蚩尤临死前的预言。她认为天玄地煞终有一日会自愿堕入魔道,成为魔界的君王,然后带领军队再次踏平天界,完成魔主蚩尤的遗愿。”天帝的语气十分平淡,但是仔细听来,却夹杂了一份冷嘲。 “……御下,臣下认为,您不该对蚩尤的话如此草率对待。”斟酌了一番,女仙还是有些担心。她启唇道,“蚩尤毕竟是魔界曾经的主人。地位虽不及您与神农女娲两位已去的大神,但是依然不可小觑。”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您现在的行为,不是在逼着他反入魔界。” “依你看,孤是应该将他招安不成。”天帝并没有计较她的“以下犯上”,“但是李未名已经炼成了仙湮诀和厉狱冥杀诀,又兼修三十三天断尘剑。倘若将他招安,尚不知会有什么乱子。孤就不信他能在洛阳躲上一百年。” “……是这样没错。可是御下,对于魔界的事情,这样下结论似乎过于草率。或许碍于伍秋月的关系,魔界暂时没有人会去救李未名。但是这并不代表时间一久,没有人会这样做。魔界被神界打压了万年,而蚩尤的预言和李未名的力量又是他们翻身的筹码,他们不会放弃。” “……你继续说。” “……是。而且沧溟帝在这里被您洗去了记忆——”说到这里,她毫无畏惧地对上了天帝凛冽的目光,道,“您不能知道他到底恨不恨您洗掉他记忆的行为,不管是为了什么。人心向来难测,当年他恨蚩尤入骨,尚能与魔界勾结;而如今遑论他和李未名的关系。倘若他再一次和李未名联手,即使并无海皇的身份和势力,也必然不可小觑。” “呵,你倒一直是孤的智囊。” “……”女仙低下脸,苦笑了一声,“无盐谢过御下不杀之恩。”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就凭她今日“大逆不道”地质疑君上的做法,若遇到一个昏庸的皇帝,早就连命都丢了。 但这也是她一直选择忠心耿耿地侍奉天帝的原因。 平心而论,做为六界的主人,伏羲一直做的很完美。包括设定如此森冷的天规,包括与敖澈决裂。 天庭的仙神司掌的,是人间的一草一木,凡人的一生一世。他们本身跳出轮回,法力强大,无生无死。然而这强大的力量和权力,若没有更加强大的力量和权力来压制,便会出现滥用。影响力越大的滥用,越会导致更加不堪设想的后果。如果神也像凡人一样,有喜有悲,有爱有恨;又或者为了某些东西竟愿意不惜自己的一切,六界恐怕早已不复。因此,天条必须存在,天规必须如此的森冷。 对于敖澈,他不过是将这森冷的天律运用在了自己和对方的身上罢了。若是凡人知道了这段往事,定会赞叹敖澈的痴情,指责天帝的冷漠……但是,又能怪谁? “你说的对。”天帝沉吟了片刻,收回了凛冽的目光,道,“你的话,孤会仔细考量。敕令昆仑十二仙回归,菡芝仙么……再给她一些时日吧。” “……陛下,臣认为不妥。” “为何不妥。” “恕臣直言,菡芝仙早已和天刑星君私定凡心,对天规和您也早有诸多不满。况且放眼神界,比她功力高强的人也不是没有。” “其他人,没有牵制的筹码。”天帝道,“天刑星君的想法,孤多少也知道一些。他和她都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牵连对方的;但是却不知道彼此却互为牵制的弱点。你只需告知她,若此次再无法完成圣谕,天刑星君便是下一个瑶池司礼。” “那也至少请昆仑十二仙——” “不妥。太多人下界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这次好不容易支开龙剑,已是铤而走险。” “臣明白了。帮助李未名逃脱的花妖丹墀,您打算怎么处置?” “她,是牵制另一个人的筹码。那个人心术太险,没有丹墀,当真不好控制。” 45、 赠君慧剑斩情丝 龙剑撑着下颌看着睡在帐子里的人。沉睡中的他眉间少了几分凌厉,连带着眼线也柔和了下来。若不是颈间的那块图案太过扎眼,这个样子倒是挺好看的。 他伸出手,试探性地在李未名的眼前晃了晃,轻声道:“醒了吗?” 对方没反应。 其实李未名已经醒了,只是在纠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龙剑而已。说真的,他现在真的很奇怪现在的龙剑是怎么想的。怎么被天帝篡改了记忆后,整个人就变得如此喜怒无常?前一刻还剑拔弩张地要杀人,这一刻又来救人?期间相隔并没过多久啊! 个中缘由他其实能想到一二。无非是天帝被把龙剑的记忆“洗干净”,而敖澈又十分憎恨蚩尤,对于带着这个刺青、修炼了蚩尤法术的自己肯定是憎恶的。因此他才变得如此诡异?! 不过,他既然愿意出手相救,大概还是对自己有一点点的记忆吧。 想到这里,多日的积郁终于减轻了些。 门被扣响,丹墀走了进来,神色疲惫之极。还没等龙剑开口,她便摇了摇头,“她什么都不说。” 龙剑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她没有设计陷害你,已经是万幸了。我现在唯一能倚仗的便是法力高于她,否则我断然不敢贸然托你去见她的。” “你是怕她在我身上放个追踪法术查到你,还是怕什么别的?”丹墀似笑非笑地说。她的目光落到了李未名的身上,语调中不易察觉地带着一丝嘲讽,“你和她可真相像。他是天玄地煞,本该就不会这么不堪一击。若不是你,他怎么会沦落到这种田地。” 龙剑知道丹墀定是在龙玄那里受气了,因此说出来的话都冲了些。 “我不介意你如何如何的讽刺我。只是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一些我和他的事情……?很抱歉,天帝洗去了我对于他的记忆。其他人,慑于天帝的圣谕,都不敢对我透露一些什么……” “这个你还是等他醒了然后自己去问吧。”丹墀笑了笑,“毕竟我也是有可能歪曲事实,添油加醋的。” 龙剑没有说话。 丹墀道:“有些新消息要告诉你。今日我去见她的时候,她似乎意有所指地警告我不要闹过头。我一向不善长勾心斗角,也没有她那么出色的观察力,但是猜测之下,大概是让我不要和你们走得太近了。莫非她发现了我们?” “不一定……”龙剑捏着下颌,沉思道,“不过你在昆仑十二金仙手下救走他们的事情,大概已经传出去了。只是后续你又做了什么,他们手中应该没有什么把柄。不要忘了,你现在在洛阳。” 是啊,在人间,洛阳,人间的市镇里。天规有令,仙神不得私自用法力干涉人间。若他们强行打探她,那么便是违背了天律,是要受刑的。 “好吧,就算如此,我想他们大概也有可能推断到你在哪里。在能找到你的地方找不到你,难道他们就一点也不会考虑你和我一起救了他?” “……我没有选择。普天之下,六界之内,谁还能逃过天帝的法眼。更何况我现在势单力薄,若回到东海也会被龙玄整得死去活来,我现在真的有点怕她。” “谁说你势单力薄的。如果好好利用的话,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可是魔界的储君——不管他愿不愿意答应。” “你让我再一次勾结魔界,重蹈一万年前的覆辙……?!” “不一定吧。”丹墀道,“你与天帝旧情已了,而这位未来的魔主君上也不是蚩尤那样的人。之前他告诉过我,他之所以愿意堕入魔道,虽然包括了提升自己的力量了修为,但是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你。” 在之前龙玄和龙后的对话中,他隐约知道失忆前的自己和李未名有过情缘纠葛,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李未名堕入魔道,竟然有自己的原因……莫不是他害得不成? 两人都没有继续说话,冰冷的沉默在室内蔓延开来。 “那个,我说……” 本来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李未名此时已经睁开了眼。他笑着转过头去,对上两道“你醒了?”的目光,道:“你们倒是提醒我了。随我去魔界看看吧。” 之前伍秋月曾经教给了李未名一个回到魔界的诀,但当时因为谢知秋带兵攻打天界讨要自己而直接导致沧溟剑落入龙剑之手,他对魔界是在是没什么好感。那个诀也抛到脑后了。后来他决定修炼蚩尤的法术,则是因为蚩尤的法术是唯一可以克制天帝太昊氏的。 而且魔界的人,相处下来,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残忍。若你对他们没有歹心,他们一定也不会犯你。更何况李未名本身并不是那种所谓的“正道人士”。既能救出龙剑,又能提高自己的修为,现在还能防止天帝再派各家仙卿围追堵截。 丹墀推脱了,而龙剑始终阴着一张脸,大概是对魔界没什么好印象,却意外地没有多说什么。 李未名便带着龙剑回到了魔界。眼前的场景顿时变成一片光影交织的色泽。等到一切明晰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弥漫的白色雾气,在湿润的空气里微微颤抖着,终日被遮天避日的烟云笼罩。深色的墨绿色的树在风中飒飒摇动着,抖落墨一样的树叶。 这里是……往生湖。 湖边深色的草地上,绽放着无数形状妖异的花朵,颜色却是清一色的黯。唯一鲜亮的颜色,是血一样盛放的,颜色如若曼珠沙华一样浓烈的花朵。 星星点点散落着的业火泽兰在墨蓝色的瞳仁总倒影出重叠的影。龙剑别过头去,无法掩饰心底的憎恶。 已经整整一万年了。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用踏足天庭、踏足魔界,却没想到命运弄人,竟然迫使他拿到了以前的记忆。纵然前情不复,逝者已矣,然而曾经的记忆,却是永劫的折磨。 耳边有人慢慢吐气:“是不是觉得,如果你不曾想起这些,或者再也不用想起这些,那该多好?” 那人说话时,微微有些灼热的气息从唇间吐出,落在他的耳廓上,细小的毛茸茸的触感。然后对方未受伤的右手臂环上了他的腰间。 有些怪异,但是并不讨厌。 “我现在只是在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龙剑无动于衷。他站在原地,任李未名环住自己的腰,淡淡地说,“我想要的,只有两样。” “向天帝复仇,阻止龙玄成为海皇?”李未名真的是非常了解他。 “太昊氏枉顾我的意愿,扭曲我的记忆,让我像个疯子一样;龙玄纵有雄才大略,但是心术太险。终有一天当海皇的位置也满足不了她的时候,她会牺牲四海的生灵去完成她的目标。” 李未名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地笑道:“为什么我不在你的计划之内……你明明说过复活了你的父母就和我一起云游四海的……” 说到后面声音越小,似乎很委屈的样子。 龙剑:“……”我欺负你了?好吧他们都说我好像真的欺负你了…… 他是背对着他的。龙剑忽然发现,只要自己看不到他颈侧的刺青,便对这个人没有了一丝的憎恨;反而多了一丝……很奇怪的感觉。 龙剑伸出手,僵在空中了半晌,内心天人交战了很久。然后忽然向后伸去,随便揉了把李未名的脑袋。 随后,龙剑放下手,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他长袖一挥,一道蓝光破开白色的雾气,劈入湖心中央,道:“谁?!” 李未名则摇了摇头。能在往生湖里待着的,除了那位传说中连蚩尤都忌讳莫深的逆影,还能有其他人? 果不其然,白色的雾气慢慢聚拢,凝聚成一个银发男子的样子。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上岸,只是漂浮在湖面上的雾气里。银色的长发和衣衫几乎融化在四周的雾气里,氤氲恍惚如同一晃一晃的倒影。 逆影的身形向前移了移,然而却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注视着两人。 李未名有些奇怪,但是却也没多说什么,反而笑吟吟地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了,阁下。” 逆影的容貌在雾气里依然不能看清楚。只是银色的瞳仁里带着点点的笑意,他向李未名点了点头。 “我要见摄政王阁下和谢将军。”李未名道,“往生湖周围这么大的一块地方,能不能拜托你指点一条明路?或者如果能直接送出去就最好了。” 逆影点了点头,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伸出手刚要做法,龙剑却忽然跃起。沧溟剑铮鸣出鞘,龙剑竟然持剑刺向雾气中的那人! 逆影长袖一挥,雾气如同细小的雪片一样缠绕在他的衣袖上,汹涌过来架住了沧溟剑的走势。龙剑出掌打出一道疾风,卷动着四周的雾气。露出了一张俊俏之极的脸。 的确是逆影没错。李未名没觉得什么,然而龙剑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太……太昊氏?!” 银发男子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旋即掌心拍向龙剑手持的佩剑。冲力将他逼退了三丈,龙剑又复落在岸边,站在李未名的身侧,目光却依然死死地盯着悬浮在湖面上的那个人。 李未名皱了眉没有说话。 “没想到,一万年过去了,你的感觉倒是比以前要敏锐了。”逆影的语气听不出悲喜,“我和太昊氏的确有些渊源,但是很抱歉,我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名字?” “逆影。” “天帝伏羲太昊氏,字溯影。”龙剑却忽然笑了:“我早该知道你在这里了,溯影。难怪当初他会性情大变,原来是你‘离开’了啊。” “不说话,不想现身,是怕我识破你的身份么?” 银发男子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龙剑无所谓地笑了笑,像极了他从前的样子,“没什么,只是敖澈临死前都没有解开的疑惑,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答案而已,感觉还真是畅快。” 此时此刻,一直旁听的李未名终于道:“不好意思打断两位……我只是有些糊涂而已。” “你啊。”龙剑勾起嘴角笑了笑,“你还看不出来吗?眼前的人,他真名为溯影,和伏羲太昊氏的相貌一模一样。他并不是别人,而是太昊氏抽取下的情魄啊。” 46、 几寸春水作寒冰 太昊氏……抽取下的情魄?! 李未名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然后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龙剑并未对他明确提起过敖澈记忆里发生的往事。然而凭借前世的印象的记忆,他已经不由自主地脑补出了一个狗血之极但是很符合情理发展的答案。 很多年前太昊氏和敖澈相互看上了,相处了一段时间的风花雪月后,太昊氏发现自己做为六界的主人不能为情所累,但是又放不下敖澈,于是抽取了自己的情丝,把敖澈甩了。然后敖澈怒了,开始了和太昊氏相爱相杀的狗血剧情。 为了报复天帝,他反出天庭,勾结魔界,然后在一番惊天动地的对决后,在南天门为天帝重伤,并出于各种狗血原因而自碎三魂,永世不得超生。至于太昊氏流落的情丝是如何成为魔界往生湖的湖灵,按照狗血的套路,似乎有很多可以解释的…… 溯影拥有读心的本事,自然“听”到了李未名在想什么,看向李未名的眼神也不由得奇怪了些:“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啊?什么?” 溯影面不改色道:“太昊氏和敖澈相爱相杀。” 龙剑:“……” “哦,我猜的。”由于两人看向他的眼神太过奇怪,李未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谨慎道,“我只是猜的,不要那么看着我好不好。” “你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果然狗血的剧情永远是屡试不爽的经典桥段。 溯影话锋一转:“不过,你们真的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李未名,你不想知道你这位……怎么说的来着,‘生死至交’的前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故;龙剑,你难道不想解开当年的心结,顺便去见一见那位你恨了万载的仇敌?” 龙剑眸色一冷,寒声道:“蚩尤?!” “正是这位‘已故’的魔主陛下。数万年前神界大败魔界之时,他被太昊氏剥夺了形体,只有灵魄沉睡在魔界的一处幻境里。” 李未名道:“可是,谢知秋和伍秋月都一口咬定蚩尤已经死了不是吗。” 溯影慢条斯理道:“可以这么说。蚩尤现在仅存一缕脆弱的灵识。那缕灵识无法承受他如此强大而精纯的力量,因此他只有永久的长眠下去,才能保证灵识不灭。他一直是魔界力量的源泉和支柱。换句话说,只要魔界还存在一天,蚩尤的灵魂便不会消亡。” 李未名看向龙剑,用目光询问他的意见。龙剑想了想,皱眉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介于你的身份,我实在是不能冒然相信你。毕竟……你是天帝的一缕灵魄。” “如果我当真还是太昊氏的灵魄,你说……我又怎么会被囚禁在往生湖?”溯影自嘲道,“天帝亲手把我丢给了蚩尤。我的本身,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只是这茫茫的雾气。……这段历史,你是不知道的吧,敖澈陛下。” 李未名看得出龙剑很想答应。想想也是。前世的纠葛,前情的纠缠,流转却终不得偿的因果,又有谁不想知道自己曾经陷下去的个中缘由呢? 他刚想提议前去,龙剑却挥手阻止了他,道:“多些阁下美意,但是目前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指的是去见谢知秋和伍秋月。 “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溯影凝视着龙剑,“我是太昊氏的情丝。因此……我是不会害你的。我知道你们两人要找天帝复仇,但是你们到底有没有想过,自己是在为了什么而战?莫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再次做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情。” “追悔莫及?”李未名挑眉一笑,眉眼尽是不羁张扬,“这二十三年来,我唯一自豪的事情,便是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我知道。”溯影微笑。语气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冥冥之中大概早有注定。二十三年前,不枉我将你接到这里。” “……竟然真的是你做的。”想到当年他在怒涛孤舟上听到的话语,李未名叹了口气,“这一切,竟然不是巧合……?” 然而,他话锋一转,“就是不知道,你把我接过来,难道是为了当这劳什子的天玄地煞?!” “将你接过来并不是我擅作主张。”溯影道,“这可是那位魔主陛下的意思。” 蚩尤不是在沉睡吗?!怎么可能是他的意思?!李未名微微蹙眉。 溯影却并没有回答他的疑问。 “想好了吗?两位。我也知道东海二皇女的事情,和目前神界的形势,似乎还没有到达一触即发的境地。至于伍秋月和谢知秋就在这里,这位蚩尤陛下,可不是那么轻易便可以被唤醒的。莫要错失良机啊。” 李未名看了眼龙剑,才发现龙剑竟然也看着他。 “走吧。”李未名道,“也让我看个明白,你之前那么恨我,到底是为什么?” 龙剑咳了一声,转过头去。 郁郁葱葱的林木将天光遮掩,将正午的日光隔绝在外面,只剩下暮后黄昏。指向天空的树木偶尔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轻微地抖动着,抖落几片落叶,然后落在林间的草地上,悄无声息地掩盖在斑驳的阴影下。青翠的树叶陷入了触手可及的黑暗里。 一抹紫色的倩影被包裹在有些阴郁的树影里。一片树叶轻轻落在了她的秀发上,慢慢地摇晃了一下,最后因为重心不稳而留恋不舍地滑下了散乱的云鬓。 菡芝慢慢睁开了眼睛。 明明是初夏,这片林子让却她感觉到了一丝寒冷,让她想起了自己尚未修炼得道的那些年,每一个日日夜夜,她便是在这样的风露中渡过的。所有的声音都被无声无息的落叶吞没。 纤细白皙的手慢慢攀上了自己的肩头。她的指尖慢慢勒住白皙的香肩,纤细的身子慢慢蜷缩起来。她将全身的中央倚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心理默念着欧阳天禄的名字。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睁开了眼,眼前已经多了一个墨蓝长发,佩环叮咚的女子。她的眼形有如春水一样妩媚;而浑身上下的气质却如寒潭一样。冷,厉,嘴角还下意识地噙着一抹笑。 “菡芝仙果然是很准时。”龙玄笑了笑,说不出的好看,“你所发现的事情,我已经启奏天帝御下,目前仅有几个人知道,你大可不必担心。” 菡芝放下手臂,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她一直对这个女子没有什么好感,只有害怕和憎恶:“你就这么肯定我没有告诉你假消息?依照龙二皇女的性格,肯定不会没有怀疑过我已经和李未名龙剑串通过了吧。” 龙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对于菡芝仙子的个性,她不是不知道。天庭早有众上仙对天规不满——不是不理解,只是不满而已;菡芝仙子和当年的瑶池司礼青莲便在其中。然而菡芝和青莲的不同在于,青莲一向“敢做敢为”,所以四百年前他才会被天帝贬谪凡尘;而类似菡芝仙的其他诸位上仙,则属于有贼心没贼胆那种。 菡芝天生不是多么硬气的人。因此—— “能让上仙说出这句话可真是罕见,看来菡芝上仙已经下定决心,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菡芝没有说话,只是垂落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微微有些颤抖。 “目前可以找到皇兄和李公子的地方,我自认为力所能及,已经尽力搜查过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踏足的,那么除了魔界和异世,大概也没有其他了。”龙玄道,“谢谢你。做为报答,我带回了你们想要的东西。” 菡芝猛然抬起头,惊喜地看着她,声音因为惊喜而不稳:“……他……” 话还没说完,她便看到蓝发女子身后数丈远的地方,伫立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她的发冠和衣带在风里微微地摆动着,一晃一晃,如同金色的丝线;在幽暗的林中显得是那么耀眼。 下一刻,她便不顾一切地跑向她。支起的断枝划破了她的罗裳,但是她并不在乎。然后,在龙玄的注视下,菡芝扑到了欧阳天禄的怀里,狠狠拉住他的衣衫。她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声音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欧阳天禄亦是清泪满面。两人相顾无言,竟然只剩下抱头痛哭。 龙玄顿了顿,还是转过了头去,似乎是想到了某个人,不想看到这一幅画面。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多好。 可惜,物是人非,斗转星移。她还是当年敢爱敢恨的牡丹,而她,却早已不是那个细腻温柔的歌姬。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捕捉到了闪动过去的一缕红色,女子的衣角。 “菡芝上仙,天刑星君。”龙玄走上前来,打断了紧紧拥住对方的两人。她伸出手,一阵光华闪动,一卷明黄色的卷轴便出现在了她的手里,“这是我答应你的东西,菡芝上仙。” 菡芝失神地喃喃:“天帝之圣谕……” 龙玄点了点头:“天刑星君欧阳天禄与大罗玄女菡芝私动凡心在前。而后,欧阳天禄未按照天帝圣谕对龙剑进行逼供;菡芝仙子多次暗中对李未名和龙剑提供帮助,且没能与昆仑十二金仙将李未名击灭。” 两人相拥在一起,听着她叙述着圣谕里的内容。神色中没有任何对惩罚的畏惧,反而如同如释重负一般欣喜。 “……按照菡芝仙子的意思,她完成了天帝的最后一个命令。因此我恳求天帝,割除你们二人的仙籍,永生永世不得再回天庭,只能生生世世在六道之间轮回,体会凡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龙玄将圣谕交到了欧阳天禄的手里,闭上了眼:“明日,最后回一次天庭,像你们昔日的同僚辞行吧。” “多谢龙二皇女。”欧阳天禄温柔地握紧妻子的手,唇角的笑意脆弱而温和,“再也不用受天规的负累,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菡芝笑着点了点头,泪水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然而说出这句话后,欧阳天禄和菡芝敏锐地发现那个深不可测的龙二皇女竟然露出了一丝悲伤到凄楚的神色。 不过,只是一瞬而已,快到他们都以为那是错觉。 “不用谢我,”龙玄道,“这是我和天帝御下与两位的约定。只是你们要明白,凡人羡慕神仙,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神仙;而神仙羡慕凡人,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凡人?” “哦?龙二皇女很了解凡人了?” 龙玄看了两人许久,然后转过身。 她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内心某个被自己刻意放空的位置又一次开始隐隐作痛了。 47、恍惊深寐骊歌起 往生湖的水冷得刺骨。再加上弥漫在湖面上浓重的雾气,仿佛裹着雪狐裘的女妖。溯影悬浮在雾气之中,注视着两人一步一步走向湖水的深处。直到完全看不见他二人的身影,溯影才悠悠地降落在了湖边。 “回溯从之,道阻且长。”银发男子自言自语,却忽然露出一个苦笑,“千万年过去了,天帝依然是天帝,然而溯影却早该死了……” 潜入水下后,本来就有些暗淡的光芒更是几乎被隔绝在外。森冷的水在他的蔓延着,仿若纠缠的海藻一样能带走人的体温。李未名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往生湖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诡异。深不知几许且不说,而且整个湖里安静得连一缕声响都不曾听到。水面上只有两人的动作所激起的涟漪和波纹,慢慢扩散开去然后又归于沉寂,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青莲和沈扬欢曾经教过李未名如何在水里吐纳呼吸,但是这却是他第一次下水。水汽仿若一块湿漉漉的地毯。在水下他的视线根本看不到任何地方,只能依靠听觉来感知四周的情况。可惜在这片幽暗阴沉得如同坟墓一样的水里,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仅此而已。 身边的水文一阵浮动,然后他感知到那人的气息靠拢了过来。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要害怕。这湖里我感知不到任何活物,向湖心底部游去便好。” 对方低沉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李未名顿了顿,忽然紧紧抓住了搭载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力道大的就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李未名明显地感知到对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就像在往生湖边上,他揽住他的腰的样子。但是他不但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你怕水。”龙剑低沉的声音在水里显得有些飘渺。 “……嗯。” “何故?” “前世,葬身鱼腹。” “……抱歉。”龙剑叹了口气,反手轻轻握住了李未名的手腕,“抓紧我的手。” “你不恨我了?”李未名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万一龙剑甩手把他扔在这里怎么办?!先别说他真的对深水很有心理阴影;好不容易龙剑才对自己有了那么一丝的心理松动,自己这么说不是自断后路吗?! “我刚刚苏醒的时候,神智还十分不清楚。”龙剑拉住李未名的手腕,一面说一面向深处游去,“当时看到你颈侧的业火泽兰,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杀了你。但是看不到的时候,我却又觉得……对你好像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李未名没有再说话。但是龙剑却感觉到与自己交握的那双手指尖颤了颤。 沉默又一次蔓延开来,却并不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潜到了湖底。此时此刻,周围的水已经是一片灭顶的漆黑,没有哪怕一丝的光芒。若不是脚下的触感,李未名绝对不敢说自己已经到了目的地。 “奇怪……”李未名俯下身,试探性地摸了摸脚底的触感。并不像一般的湖泊,湖底是淤积的泥和水藻;往生湖的湖底仿佛是一面平整的大理石。坚硬,光华,冰冷。 龙剑也发现了他所说的异样,却只是牵起他的手,沿着湖底,顺着记忆的方向向湖心的位置走去。 渐渐的,远方出现了一道朦朦胧胧的白色光点。两人心知十有八九便是目的地了,于是继续向白光所在的方向前进。然而,无论两人用怎样的速度前进,那道光芒却始终都好像一直与两人维持了一段距离。 “不会是故意迷惑我们的吧?”李未名有些愤怒。 “不是。”龙剑沉思道,“我们走的方向的确是去往湖心的方向。更何况……目前我们没有线索。” “既然蚩尤说要见我们,我们又到了湖底,他自然不会把我们晾在这里。如果还弄出一道诡异的白光悬浮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折腾我们,那可真是恶趣味。” “……恶趣味?” “……当我没说。” 就在这一瞬间,那道氤氲模糊如同风中转烛一样的白色忽然亮起了巨大的银光。在两人下意识紧闭双眼的同时,那道银光将深远的湖水照得透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悬浮到了两人的上空,“嗡”的一声扎入两人的脚下。银色的光华一瞬间扩散了出去,覆盖了四周数丈远的地方。 银光渐渐减弱后,化作一个巨大的法阵在两人脚下旋转着。荧荧的白光将两人的脸色映得苍白。 李未名好歹是通天教主的弟子,而龙剑也并非见识短浅。眼下的阵法图乃九宫相织,取六爻三三衍生之数。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万物,从此周而复始变化无穷,分明是传说中的伏羲八卦阵,却怎么可能出现在魔界往生湖的湖底?! 龙剑刚想说什么,却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一阵天旋地转。无数细小的片段从脑海中不同的方向涌现出来,一股脑地想要占据他眼前的景色。强压抑住沉陷在记忆中的眩晕感,他看了一眼李未名的方向,却只见他双眉紧蹙,紧咬牙关,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痛苦的事情。墨色的发丝被脚下的光泽照得浅淡了些,却更是将他的脸色映衬得苍白。 在龙剑有些担心焦灼的眼光下,李未名脸上痛苦的表情忽然消失了。下一刻,他脱力倒了下去。龙剑慌忙接住他的身体,却在摇晃了两下后,也失去意识栽倒在了地上。 伏羲八卦阵的光芒慢慢地熄灭。往生湖的湖底又一次回到了永劫的黑暗中。 …… 嘀嗒、嘀嗒。 这声音听着好生熟悉。但是……他怎么忽然想不起来了?! 嘀嗒、嘀嗒。 真的好熟悉。就像现在萦绕在自己鼻尖的味道,淡淡的,却有些刺鼻。这是…… 有个词语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李未名却没能抓住。 然后,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一个中年女子苦苦哀求的声音,还带着让人听了都心生恻隐的哭腔。 过了很久,李未名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用英文和另一个人交流。 “医生,求求您了,您一定要治好寻之的病啊!” “李女士,我也理解您对您儿子的关心。”回答她话的是一个男人,声音听起来沉稳庄重,仿佛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都是能够让人心悦诚服地相信的。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话越是可靠,就越是让人绝望。 “病人体内癌细胞扩散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男医生道,“我院自然会用尽一切方法抢救每一位病人的性命。但是您要明白,我们……只是一些小医生。如果可以,希望您能将病人送到更好的医院进行救治。” “更好的医院……”中年女子的声音颤抖着,已经听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下一个瞬间,走廊里一阵撞击的声响,那女子疯狂地摇撼着医生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这里已经是全美国最好的肿瘤医院!你还让我去请谁?!” “请您冷静,这里是住院区。”男医生叹气。她这样的病人家属,他们见的多了;但是每一次见到一位这样的母亲;他们便会自责于自己的无能。 两人又说了一些什么,李未名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因为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的母亲会满面憔悴地走进来,而自己,则会提出那个断送了这位母亲一辈子幸福的自私的恳求…… 这就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这是他的记忆啊。 可是,听着母亲颤抖的声音,想起了与主治医师告别时那个男人自责的眼神和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他的心又一次开始抽痛了。 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落在了雪白的枕席上。 一切就像当天发生的那样。来到了他的病房门口时,医生和母亲都放轻了脚步和话语。医生告诉她,他的癌细胞虽然已经扩散得很厉害了,但是病人的身体却不像许多有同样情况的患者。他的身体机能依然运转正常,这让整个肿瘤组的专家都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他的母亲似乎是生怕惊扰了儿子的梦境,只微微将房门开启了一个角,然后偷偷地打量着陷在一片白色中央的他。房间除了弥漫着的消毒水的气味和心电图滴滴答答运转的声音,还有顺着打开的缝隙而投入病房中的走廊上的灯光。 又和医生耳语了几句,中年女子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慢慢地关上了虚掩着的房门。几乎没有带着一丝声响的,她在他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李未名睁开了眼睛。虽然早有心里准备,却还是被她现在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在他的印象里,一向注重保养的母亲是不会这样憔悴的。柔顺的秀发已经完全没有了光泽,仿佛枯草一样毫无生气地落在她的肩膀上。漂亮的眉也不知已经多久没有修过了,秀气的眼睛此刻也肿得像两个核桃。 皱纹攀附在她的唇角和额前,对于他来说是如此的陌生。他的母亲蜷缩在椅子上,身形瘦小而脆弱。 “……妈。”他开口,声音已经带着些许哽咽,“……对不起。” “寻之,你醒了?”中年女子的眼睛顿时有了神采。她挪了挪凳子,小心翼翼地把要坐起身的李未名轻轻按住,“你先歇会。是妈吵醒你了吗?” 李未名摇了摇头,“妈,对不起。” “傻孩子,说什么呢。”母亲笑着,还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本来是一个很俏皮的动作,然而让一个憔悴的母亲做起来,却多了一分别样的辛酸。 “你一向是我和你爹的骄傲。”中年女子看似满不在乎地说,“现在我的同事都知道我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 她口中的优秀,是指他不顾亲友的阻拦,而选择在加州某著名大学的放射工作室做总代理指挥,工作了两年的事情。上一届指挥因为同样的原因和他住进了同一所医院,上上任也是,再上任还是。 “……对不起。”除了这个,他竟然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他的。 母亲憔悴的眼神终于透出了一丝凄然:“为什么你当初执意要去?” “你一向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但是你一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说到这里,母亲用早就湿透了的袖子擦了擦眼泪,“我们本以为两年不算什么,没想到,你还是……” “您说什么呢?”李未名忽然笑了,“如果我真的是个有主见的人,我便从来也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些年来,我只是顺着自己的想法,小小地反抗了你们一下而已。” “我是有错,但是有错的却不仅是我。” 48、功成身退识君惘 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完全符合他的记忆。他没有压抑住内心的情绪,向母亲叙说了这些年来他的压抑。母亲失望而伤心的眼神,徘徊在病房外的医生,然后是他提出的那个愿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服了母亲,让她将化疗的项目单换成了一张飞往弗罗里达州迈阿密的机票。他记得自己刚刚被确诊时,便告诉了她自己的愿望。他说倘若连全美最好的肿瘤医院的医生都无法将自己治好,那么与其让他被病魔折磨到死,他宁愿去见证一下那个传说中诅咒一般的神迹,以所剩无几的生命作为代价。 她早就买好了这张机票。只是,直到今天她才将它交道了他的手里。 那张机票似乎是被揉皱,然后又被细细摊平,然后又被揉皱,又被摊平。无数细小的褶子蔓延在原本光滑的纸上,就像母亲憔悴的脸上蔓延的皱纹。 ……我伤了她的心。 但是,谁能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如果为自己活着也是一种过错的话。那么,上天啊,请问你又为何要我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让像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来点缀外表璀璨光鲜的世界?还是说人生来便是有罪的,因此你要为我套上赎罪的枷锁,在尘世的污浊中痛苦流离? 他攥紧了手里的机票,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李寻之?你还在听吗?” 像是忽然从假寐中被唤醒了过来,李未名的神智还有恍惚。然而身体的“本能”反应全完全代替了尚未回过神来的大脑。李未名略一颔首,额前略长的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抱歉,校长。”出口的声音还有些稚嫩,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才会有的声线。隔着略长的发丝,李未名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年过六旬、大腹便便的老校长,轻声道,“我是不会把这个竞赛的资格让给艾杨的。” 老校长弹了弹手里的烟灰,也漫不经心道:“就之前的竞赛情况来看,你的表现要略次于艾杨同学。虽然你的绩点在总评上是高于艾杨同学的,但是我市的组委会都不看好你。” 李未名深深地皱眉。然而隔着刘海,老校长依然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 “……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李未名低声恳求道,“我的家庭情况,想必您也有所了解。我的父母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小警员,他们的工资……无法偿付父亲目前高额的医药费。” “你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但是如果因此我们便撤销艾杨同学的比赛资格,对她难道就公平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下一次,我们两个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做为队友出场。如果我的表现和答题水准明显超过了艾杨,希望您能考虑将这个资格给我。”李未名慢慢握紧了双拳,颤声道,“我……我不想我爸爸他……” “唉,好吧,孩子。”老校长终于被打动了。李未名道了数声谢谢便离去了。打开校长室房门的瞬间,他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咬着唇看着他。 他们互相点头示意,然后艾杨走进了校长室,他与她擦肩而过。他没有错过艾杨复杂的目光。他只是觉得累,他必须抓紧这个机会而已。 三天后,全市最后的选拔赛如期进行。不知道是评委会有心还是无意,他和艾杨被分配在了两个临近的考位。李未名对当天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他握着笔尖,几乎是冷汗涔涔地看着试卷上张牙舞爪的几道数学题。身边的艾杨在演算纸上奋笔疾书,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而微有颤动。 那些题目他并不是不会做,但是却如履薄冰,步履维艰。仿佛每写下一个运算步骤,他都不由自主地质疑自己是否运算正确。一面是接踵而至的荣誉和几乎可以被称作是救命稻草的奖金,而另一边,则是亲人永诀的悲剧。 …… 他成功了。 他拿到了奖金,暂时支付了父亲的医药费,拿到了本市唯一一个参与国际竞赛的名额,和其他五个来自不同地区的学生一起前往希腊参加2004年的那场竞赛。 考试分两天进行,每天连续进行4.5小时,考3道题目。同一代表队的6名选手被分配到6个不同的考场,独立答题。答卷由本国领队评判,然后与组织者指定的协调员协商,如有分歧,再请主试委员会仲裁。每道题7分,满分为42分。 他忘了自己拿到了多少分,但是他拿到了一枚金牌。 那年的参赛国共有八十五个。总分冠军国,是中国。 在众人的掌声中,他得到了父亲病情缓解的消息。释然的他把金牌放到了橱柜里,他最喜欢的诗集静静地陈列在那里。 他皱了皱眉,把金牌随手丢到了最下层的抽屉里,然后将那本诗集拿了出来,静静地抚摸着。 我最讨厌数学。他对自己说,但是我最爱的东西,却救不了我们。 诗集的封面已经泛黄,书页却保存得很完好。虽然看得出是被多次翻阅的痕迹,但是连书页的边边角角竟然都没有一丝折损的痕迹。 ……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在这四年的时间内,他离开了内地,以极为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香港的圣保罗高中,又分别做为香港的代表赢得了无数优秀的荣誉。他对数字的敏感程度和对数学的天才让香港众多一流大学的教授都啧啧称奇。对此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很有天分,也很刻苦。也许是太精于所谓的“数字”,他总能将他所拥有的化作锋利的匕首,为他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四年来,父亲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但是却留下了永远的后遗症。如果没有高昂的医药费做为支持,他能熬到什么时候还是个未知数。 现在,他刚刚从宴席厅里退出来,手里还捏着几张薄薄的名片。在灯光下,他的笑容是十分完美真诚的。然而现在,他将自己关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卸下了一切伪装的外衣,表情变得脆弱而疲惫。 他刚刚是和自己的教授去见了几位来香港做访问交流的,来自世界著名学府的人。他们之中有教授,有研究工作者;而自己则费劲了心思才让教授答应自己和他一起出席宴会。 他不知道那位教授到底是相信自己实在想和那些人交流学术问题,还是想到他父亲的病情和家庭现状。总之结果是好的。 李未名掏出了手机,几乎是闭着眼按了几个键,然后将听筒放到了耳侧。几秒钟后,有人接了电话,听筒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寻之?” “爸爸。”他微笑,“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好……很好啊。”也许是因为常年体虚生病,父亲的声音有些气短,“你这两年一直在和教授……咳咳……研究的理论……咳……苦了你这孩子了。” 其他人在他的年纪,还是挥霍着家长的银子,正是和同伴们肆意轻狂的年纪。然而他却因为父亲的病情,不得不成日出入各大数学研究所,每天和一帮学究们混在一起,做各式各样的研讨,发表各式各样的论文。 “爸,您还是少说些话吧,身体不好。”李未名柔声道,将手机换到另外一边,“能拜托您把听筒给我妈吗?我有些事情想和她商量。” 父亲依言,而他母亲接过电话。在听完李未名的叙述后,听筒那边沉默了许久,久到李未名以为她不会再有什么答复了的时候,母亲开口了。 “寻之,我一个月前已经告诉你了。你爸爸身体已经越来越好转,医生说,再修养个一年,就可以出院了。你没必要再去这么拼了。听妈的话,收手吧。” “话不能这么说啊。”李未名笑道,“我只是想去格兰斯普教授的实验室帮他打下手而已。我已经算过了,如果能在他的实验室工作,我就再也不用终日提心吊胆,以后不能赚够足够的银子来孝顺您们了。” “可那是放射科!你才年纪轻轻,想被辐射出癌症吗?!” “瞧您说的。格兰斯普教授都能当我爷爷了,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吗?” 翻盖手机“啪”的一声阖上了。 柔黄色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将原本就俊俏的五官衬托得仿佛刀削石刻一样。李未名看着手中的英文名片,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把兴趣和现实结合在一起的学科。 尽管……它看上去有些危险。 但是,爸爸妈妈啊,请原谅我。 我是真的,真的……再也不想终日和数字为伍了。 …… 一切都完美极了。 他离开了祖国,顺利转学道了格兰斯普教授任教的大学,成为了Skaggs放射实验研究所的一员。格兰斯普教授说他比他在报导上看到的还有有灵气。李未名打趣地问他,教授你以前是怎么想我的?格兰斯普教授摸着短短的胡子,微笑不语。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天资聪颖,勤奋刻苦。又是两年过去了,前任代理指挥,也是格兰斯普教授的另一个得意门生,凯瑟琳·米特病倒了。优异的表现和成绩顺利地让他成为了她的下任。 格兰斯普教授曾经私下劝阻过他。并不是因为他不相信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他太相信他的能力和干劲。Skaggs实验室的代理总指挥,每一任上任都不过五年。而绝大多数人,都因为肿瘤或者血液的原因,最终离开了。 被确诊为血癌的那天,他站在Skaggs实验室那座最高的,像是了望台一样的塔上。圣弗朗斯西科如梦如幻的夜景和漆黑的太平洋拂动的波光冲走了太多从前的渴望。他站在不羁的风里,藏青色的风衣在夜风中唯美的飞扬。他的手插在腰间的口袋里,俊美得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人。 父亲几年前已经出院了。为了照顾父母,他将两人接到了他的身边。有的时候他觉得感情这种东西,真是甜蜜的枷锁。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东西,可以让你对自己憎恶的事情也毫不犹豫地做下去。直到你终于能找到一种,将谋生的手段和兴趣爱好结合起来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最终的选择还是任性了。明明有凯瑟琳等人的前车之鉴。但是丰厚的薪酬、在世界著名学术平台上发表文章的机会以及最重要的,他的喜好,还是让他选择了这条几乎是自杀的道路。 他知道自己最终的选择还是任性了。将已经逐渐年老的父母留在世上,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然而,有的时候,感情却也是负累的痛苦。痛苦到他多次想到轻生求死,这样便可以永久得到解脱。 他脚下的了望台足有数十米高。只要轻轻翻过才到他腰间的栏杆,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死去,不用受病魔的折磨。 他闭上眼,身体向前倾了倾。漆黑的长发甩出一个危险的弧度。 “我错了么?”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喃喃自语。 “错的不止是我,还有这个世界啊。” 49、词中有誓两心知 而龙剑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黑色的岩洞里——不,说是岩洞,却并不贴切。这四周所有的岩石都散发着冷硬的光泽。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些看似岩石的东西竟然是一块又一块连生团簇的黑曜石。这些并不普通的石头在没有天光的照射下,依然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风烛一样的光芒照耀着整个岩洞。 在他身前的地方,有一条狭小的通道,宽度和高度仅仅容下一个成年男子勉强通过。 而甬道的尽头,却闪现着影影绰绰的火光,还时不时传来有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沿着那条甬道向前走了过去。 …… 整个石穴就仿佛是由一整块巨大而完整的黑曜石雕琢而成的一个洞府。越往里走,场景便越开阔,而渐渐向左右两边延伸的墙壁上也渐渐有了火把充当照明的工具。然而,与寻常火焰不同的是,这些火把闪现着青蓝色的光泽,就像是地狱深处跳动的磷火,星星点点地洒下星辰的粉屑。 龙剑向前走着。而那影影绰绰的人影却依然在不远处闪现着。他也不惊不燥,只是静静地沿着那甬道向前走去。最终,他停在了尽头。 那是一个大约有一里方圆的洞府。青蓝色的火光和深蓝色的直栏横槛将它搭建而成。四周黑曜石尖锐的棱角被完全磨平,变成了一面巨大而平滑的镜子。仔细看来,“镜面”上雕刻着无数繁杂富丽的图案,用华美到令人惊诧的笔法描述着的内容,却是杀戮、血腥、情色与叛乱。画图中的血几乎能从“镜面”中溢出来,淌到地上。 然而龙剑却没有时间注意这些细节了。 他紧盯着坐在西北角上,撑着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的邪佞男人。那男人有一头最浓重的夜色才能浸染出的长发,裸露出来的胸膛与手臂的弧线充满了男性力量的美感。修长的凤眼邪气地挑起,眼角处盛开着数朵业火一样的六瓣花朵,蔓延地攀缠着沿着他的侧脸攀爬而下,像是爬山虎附着在了他的脸上。 龙剑盯着他脸颊上的业火泽兰,瞳孔因为愤怒而缩紧。愤怒冲昏了理智,他以为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出手斩杀对方。然而出乎了自己的意料,身体似乎已经背叛了他的理智和感情。因为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慢慢走到了那男子的面前,然后……竟然低头向他行了一礼?! 蚩尤眯起了眼睛,唇角勾勒出一个邪魅的笑意:“沧溟帝果然信守承诺。” “敖澈所应之事,绝不会反悔。”龙剑道,“但是魔主君上,请你不要忘记你所下的承诺。我已为你取来了天界三十二重天的兵力分布图和各大池泽宫宇的位置。至于第三十三天,很抱歉,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看来伏羲对你的感情也仅限于此了,竟然吝啬于将第三十三天的全貌展示与你。”蚩尤把玩着自己的一缕长发,半真半假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报复那家伙了。” “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君上。”龙剑冷冷地强调,“别忘了你的承诺。” “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是不会忘的。”蚩尤站起身,指了指龙剑的身后,“请沧溟帝陛下现在屈尊降贵,站在你身后那血池的中央。过程也许会十分痛苦,但是您要明白,痛苦是获得力量必须的代价。” 龙剑冷眼“看”着自己走向那血池的中央。腥浓的血液浸湿了他的衣摆,而他也终于想起了这个场景。 在他,或者说,在天帝强加给他的,敖澈的记忆里,敖澈与天帝决裂后,便勾结魔君蚩尤。他为了表示诚心,奉上了天界前三十二重天所有的情报;而蚩尤做为报答,愿意给予他毁天灭地的能力,能召唤千百年来枉死在四海汪洋波涛里的神魄。 龙剑并不知道当时敖澈是怎么想的。但是做为一个旁观者看来,龙剑觉得敖澈纯属多此一举,自己找虐。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何况天帝这家伙没人消化得了不说,放到嘴里吃起来都咯牙。 他的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却能体会得到敖澈当时的感觉。他的绝望,他的痛苦,他的辛酸。他知道他还抱有了最后一丝希望,不管是对于天帝太昊氏,还是对于他们的爱情。 看着他站定在了池心,蚩尤举起了手臂,开始吟唱一段咒语。话音响起的瞬间,龙剑只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狠狠勒住了他的脚踝,然后化作尖利的锐刺一下一下地扎入自己的身体,然后顺着胫骨攀缠上来,仿若血刺蔷薇。 当初被太昊氏剥离指甲的痛,远不及现在的百分之一。下一个瞬间,整个洞府都是一阵摇撼,然后那鲜艳的池塘忽然盛开出了无数鲜红色的花朵。妖异的六片花瓣仿佛嗅到了活体的气息,骷髅一般地蜂拥而至,将根刺扎入他的身体。蓝色的血被红色的花舔舐。 他告诉自己不能晕过去,不能倒在这里。因此他当下运气全部修为抵抗这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如今身体的掌控权似乎已经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多想立刻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但是浑身上下却被妖异的业火泽兰束缚住。 全身的窍穴经脉仿佛都在叫嚣着,他极力抵抗,却最终还是体力不支。龙剑挣扎着移到了血池的边缘,然后便脱力倒在了地上。因此他忽视了蚩尤唇角的一丝笑容。 …… 他知道自己昏迷了。 灵台心窍中又一次闪现了很多记忆中的画面。 有他熟识的人,比如龙玄。他看到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子时的样子。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很粘人。若不是她从小就体弱多病,吹一阵风就倒了的话,他一定带着她游历四海,看看人间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也有他不熟悉的画面。他看到“自己”在东海之滨抚琴,琴声让日月都失色,让四海都为之叹息。他看到太昊氏亲手为自己捧炭铸剑,以四海水之精淬炼,方成现在他手中的佩剑沧溟。 然后,眼前的画面定格了。 那是天庭的天牢。窗外三足金乌光华曜日,而自己则被束住左手,吊在刑架上。墨蓝色的发丝里隐有凝固干涸的血迹,赤裸的上身上挂着些许零散的布片,然而更多的则是纵横交织的鞭痕。被手铐吊起的右手,手腕上都是青紫和血迹,而左手的手指已经肿得不能看了。蓝色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指、胸膛、嘴角甚至眼角流了下来。在白玉石制成的地上汇成了一个小水洼。 然后,伴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天牢的门被陡然震碎。耀眼的天光忽然完全打了进来,他看不清来人到底是谁,却看到了自己的眼神。 惊喜,欣慰。 他刚想仔细看清那来人的模样,然而眼前的景色却定格在了那一刻。然后,一切渐渐化作雾气分崩离析。 雾气渐渐聚拢,然而景象却已经截然不同。 一个青衣墨发的男子。他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却竟然能看得见对方眼角间张扬不羁的笑意。他看见他和自己站在南天门上,然后那青衣人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在自己惊诧的眼光下,他拉着自己的手,从南天门上一跃而下。然后是人间繁华的夜景,箫声剑舞,透骨生香。 他看见自己的眼神。感激,释然。 看着眼前的景象,龙剑只觉得心里一痛。这个青衣人是何人?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为什么他无论怎么尽力,却依然看不清他的脸?! 蚩尤看着龙剑双眼闭合,痛苦迷茫的样子,又是一击掌。更多的花朵在交织的攀缠出来,将藤蔓猛力一拉,将他拽回了满是腥红的池子。 而龙剑在梦中,亦是感到被人大力拉扯了一把。踉跄几步,他身不由己地跌入那幻境之中。幻境之中的景象逐渐清晰了起来,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样的惊才绝艳,那样的俊逸风流。但是……为什么他的眉目之间会是这般伤心与不可置信的神色?! 龙剑后知后觉地低下了眼,才发现自己手中的沧溟剑散发着冷厉的锋芒,剑尖已经割破了他的心下。 眼前的场景开始交织变换。 幼年时候威严却温暖的父亲,面冷心软的母亲。 然后是天庭,四海,凡间,还有他这些年来结交的友人。 断仙台,天牢。人间,凡世。 还有……他。 茂林修竹下,他执着他的手,对他说“我陪你回东海”; 神界天牢中,他抚着他的脸,目光中尽是惊诧与哀痛。 抬头望去,清冷的雨滴下,泪水和雨水顺着他的侧脸流到了自己的嘴角。 透骨生香,剑气如歌。他的眉眼勾勒得美丽而侵略。 还有那日,洛阳夜色,悦来客栈。两人十指相扣发丝交缠,因为情欲而沙哑的声音在自己耳边低语。 “山川为誓,日月为盟。若违此心……天地不容!” 灵泽水的封印,终究在此刻分崩瓦解。 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如同鲜血一样的颜色。他看见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那样鲜红的花朵纠缠着,一晃一晃,成为那人颈间勾勒着的刺青。 龙剑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真的是躺在血池的边缘。浑身上下被血水所浸染着。地上是凋零的,业火泽兰的花朵。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方天地里,没有蚩尤,没有李未名,只有他孑然一人。 50、斯人已去烟云散 这个洞府还是他在幻境中看到的样子。被打磨成镜面一样光滑的黑曜石的墙壁上,隐隐约约透出暗蓝色的雕琢。龙剑仰面看了一会那些血腥和杀戮的不祥的壁画,才调息过来翻涌的气血,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被灵泽水洗去的记忆已经完全回到了脑海里。睁眼闭眼,脑海里闪现的都是与那人度过的些许岁月。 并不长,但是刻骨铭心。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哪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是如此鲜活地存在过。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站起了身,看向了洞府西北角的位置。那个记忆中,蚩尤主座的地方,现在却是空无一人。黑曜石和紫晶雕琢而成的王座上,绘制了同样血腥的图腾。在这个王座下,蚩尤带领魔族,堆砌了无数生灵的累累白骨。蚩尤将它们的形魂剥离,指骨成为王座和魔界的支架,而怀着仇恨和冤屈而亡的灵魂则被投入了往生湖的湖底,静静地沉睡着。它们将永远成为魔界之主的傀儡,不生不灭,不老不死,随时能为他提供强大的战力。 龙剑在王座前站定,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看了看之前的那个血池。那是蚩尤用来镇压生魂的地方。他将他们的怨气凝聚成业火泽兰的花朵,攀缠在往生湖下;就像这个洞府一样,在往生湖的最底端,别有一番洞天。 然而,如今的血池,早已不复当年的鲜红耀眼。平静无波的潭水呈现出死寂一样的冷漠,浮动着星星点点暗淡的红。 “我知道你在这里。”龙剑看着眼前的王座,淡淡道,“既然你已经大费周章地让我恢复了记忆,那么也好歹出面,让我感谢一下恩人。” 随着他的话语,洞府内忽然吹拂起一阵微风,夹杂着一个男子低沉的笑音。 “万年不见,海皇陛下还如当年一样恬淡不惊。” “魔主君上还真是说笑了。”龙剑道,“君上明明知道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事情。更何况,往事已了,故人已去。敖澈早就在南天门魂飞魄散。” “话是这样说没错。”蚩尤又是一声轻笑,“但是伏羲已经恢复了你的记忆。你又怎么能说记不起来呢?” “君上此言差矣。”龙剑正色道,“在天帝给我‘灌输’的记忆里,很多地方都是自相矛盾的。有些记忆很清晰,但是绝大多数却都很模糊。我的记忆里,只有敖澈和天帝两情相悦,绸缪深叙的片段,还有少量是关于魔界、四海,还有你的。” “沧溟帝何须如此——” “我不是敖澈。”龙剑还未等他说完,便出言打断,“若我是敖澈,在之前的幻境里,为什么我没有看到的,除了被天帝强行灌输的记忆,竟然再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相反的,这个幻境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我被迫遗忘的事情。如今,我倒是真的很感激你呢。” “还说你不是敖澈。”蚩尤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反而戏谑道,“在被对业火泽兰的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情况下,竟然还能有心思想清楚这些事情。但是既然你想明白了,为什么还要去杀李未名?” “……”龙剑垂落腰间的手握住剑柄,紧了紧,没有说话。 “你想得没错。”蚩尤继续道,“当年敖澈在南天门自碎三魂七魄,将七魄连带全部的法力和记忆封入了天帝当年亲手为他铸造的佩剑,也就是你现在手里的沧溟剑。” 龙剑陡然抬头,惊道:“可是,莫非不是三魂皆散,一魂封入太古独幽琴,一魂封入沧溟剑,剩下一魂则不知所踪?!” “果然你的记忆只剩下残片了啊。”蚩尤道,“七魄,是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所主的,并非此人的天干地支,而是七情七窍,以及今生所感所知的一切。对于寻常凡人来说,死后要魂归地府,踏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洗去的便是七魄上残留的一切。从此步入轮回,重获新生。” 龙剑凝视着手中的佩剑,漠然不语。 半晌,他才抬起头,道:“敖澈当时留下的,是他的回忆。” “回忆?是残缺不全的记忆吧。” “不。”龙剑将沧溟剑贴在胸口上,闭上眼睛。那柄剑,看似纤长轻巧,实则沉重极了。传说,沧溟剑铸造之时,乃是敖澈引四海之水,太昊氏伏羲亲自以三昧真火淬炼铸造而成的。 其间包含的感情,如此的沉重,也是如此的凄凉。 “回忆,是经过美化和删减的记忆。”龙剑轻声道,“回忆,是能被人记下,至死都不会遗忘的经过。” 蚩尤有些好奇道:“你……还能感知的到他的情绪?” “我不能,但是我想像得到。”龙剑说,“我想我和敖澈应该有些关系,但是我绝对不是他的转世。在他留下的零零散散的回忆中,我找不到关于自己的事情。” “你的确是他的转世,但是严格来说,你又不是他。当初他自碎三魂,命魂与地魂散落于茫茫天地之间,然而天魂却机缘巧合之下,历经轮回,投胎转世了。” “……三魂不全之人,要如何投胎转世?!” “你怎么能这么质问我呢?”蚩尤笑道,“对于敖澈和伏羲的事情,我也只是一个旁观者。如今敖澈留下的记忆已经残缺不全,而伏羲又将自己的情丝,连带着多年的记忆逼出,化作溯影,终日游离于往生湖的上空。你若愿意了解那些前尘往事,离开这里去问问溯影便知。” “……我明白了。”龙剑深深吸了一口气。如今回过头去,看着散落一地的业火泽兰,倒也没有之前那般痛恨了。 并不是放下了,而是明白了。 那不是他的感情,不是他的记忆。他只是一个被美化的回忆所迷惑的观者。敖澈和天帝的一切,他感到叹惋;然而,他有自己的…… “李未名,他现在哪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线中冷漠不再,多了十分的温柔。 “他啊……就在万年前我所坐的位置上。……不信,你回过头去看看?” 龙剑猛然转身。 之前还空无一人的王座上,忽然斜倚了一个青衣的男子。他的长发如同墨色的流泉一样顺着弧线完美的脸颊流泻下来,细剑一样的眉微微蹙起,狭长的眼线也略微有些颤抖。 龙剑再不顾的其他。他箭步上前,双手刚刚触及对方的肩头,指尖却陡然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冰凉。而李未名也在接触他手手指的一瞬间,浑身忽然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本来安详地搭在王座扶手上的十指也狠狠绞住了镂空的雕花,像是在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未名?!”龙剑惊慌地摇了摇他的肩膀,然后回过头去怒声质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的神魂被囚禁在往生湖的湖底里,里面的一切,则他自己的心障。” “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进到他的幻境里?” “那要看你在他心里的地位了。”蚩尤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 龙剑看着对方完美的容颜,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颌。龙剑微微倾身,扣住他的后颈,淡色的薄唇触碰着李未名苍白的,还有些颤抖的唇。 灵巧的舌尖滑过苍白的唇瓣,扫过对方的唇齿。他轻轻勾起他的下颌,诱使他张开嘴,舌尖夹杂着苦涩又甜蜜的气息,滑入了对方的口腔,轻轻舔过他的舌根,卷住他的舌。 “我曾经伤害过你,也知道对不起你……”他离开他的唇,倾身在他的耳边吐气,“但是我已经知错了,我回来了……”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为何如此的痛苦……?你肯为我敞开心怀,让我去你的内心深处看一看吗?” 然后,他将李未名颤抖的身子揽在怀里。在脚下旋转起的法阵呼吸般明灭的光泽中,他握住李未名的指尖,脸上的笑意温柔得如同柔软的水。 …… 漆黑的天空仿佛被最浓重的墨汁浸染了一样,张牙舞爪地在天空中泼洒开来,就像是古西方神话中那缠住船只并将所有的船员尽数吞下的海怪巨乌贼。无数道如同破空的利剑一样斩开的乌云又一次合拢,旋即伴随而来的是鼓点一样的轰鸣。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如同被激怒的猛兽在咆哮着。 白色衬衫的年轻男子颤抖的双手紧紧握着船舵。娴熟的驾船技术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躲过了肆虐的海潮的攻击。漂浮在黑色的海洋里,若隐若现的,是无数攀爬藤蔓一样的藻类。它们如同细菌一样在水里繁衍生长着,脚步一样跟随着船只,然后将他们束缚住。 海水和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他的动作依然迅捷,然而内心却越来越茫然。 他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如同他所说的那样,为了用生命来见证一下这个不祥的圣迹;还是为了在那些扭曲时空的谣言中,寻求一个解脱? 又或者,这一切根本就是对责任的逃避。他抛弃了生他养他的父母,抛弃了和他日夜相伴的同僚,和对他寄予热切期望的恩师。 内心是无比的迷茫与彷徨,然而手下的动作依然迅捷。仿佛身体和灵魂已经被完完全全地分开,他的灵魂在打量剖析着自己的身体。 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51、 水月镜花廿余载 又是一个巨浪打来,将原本就摇撼得厉害的船更是震得差点翻下。汗水、雨水和海水甚至空气中漂浮着得水汽让船舵得表面变得湿滑起来。下一个瞬间,他没有握紧船舵。强烈的震颤将他一下子抛向了船尾,撞在了坚硬的船尾上,他几乎感到喉咙一甜。 他捧起的一洼海水像一面镜子。在苍白锐利的闪电下,他看到自己同样苍白的脸。然后,那捧水晃了晃,水里的倒影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那张脸还是他的,但是比平日不知俊俏了多少倍。墨黑色的长发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却遮不住那人左侧锁骨上,攀缠而上的六瓣赤兰。它们沿着他的锁骨,如同爬山虎一样蔓延到他的颈子上。柳叶一样细长的眉梢和眼线修长的眼角,就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的美男子。 然而,那倒影的唇角却挂着意思显而易见的讥笑:“怎么,你抛弃了你的父母、恩师、同僚,还有一切被你踩着往上爬的人,现在却还在这里自怨自艾吗?” “不!”他看着那捧海水,喃喃地反驳,神色痛苦,“在这个世上,我有太多的枷锁。我只想去一个地方,不必要背负这些负累,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而已!” 那倒影又是一声冷笑,声音在这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显得如此凄厉:“你成功了。但是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你毫无准备,没有头绪,一意孤行,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欠考虑,才会被人利用,落入堕入魔道的下场!” “我——” “你识人不清,被通天教主设计玩弄感情,不过是为了给他的剑术找一个传人。” “不,师父他——” “你心无城府,被谢知秋引诱,叛道离经,堕入魔道,竟然还丝毫未生怨恨。” “并不是——” “你不自量力,狂妄自大,竟然不顾敌我力量悬殊,多次只身和天帝抗衡,时常身负重伤,命在旦夕。” “等一下——” “你心智不坚,被溯影几番真假参半的话吸引,竟然在重伤未愈时便潜入往生湖底。你怎知他是安的什么居心?!” “你倒说说,你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你行出了个什么样子?!若不是身带天玄地煞之力,就你这幅样子,都已经不知道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悲伤地看着在手中晃动的倒影。 “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水中的倒影朗声大笑,眉眼邪肆张扬,尽是嘲讽,“你可知道,你做的这些,完全是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已经完全把你忘了,亲手刺了你两剑的男人!” 越来越大的雨势在游艇上积了越来越多的水。雨水打在他的眼里,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看上去就像是纵横阑干的泪。 …… 再一次睁眼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已经由之前的黑曜石洞府变成了风雨交加的大海。膝盖一下接触的,都是冰凉的海水。饶是在东海龙宫生活了多年,龙剑还是不太喜欢这样冰冷刺骨的感觉。 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 他现在站在一艘船上——如果忽略一些奇怪的装潢的话——那的确是一艘船。一叶孤舟被大海摇晃得几欲倾颓。 一个身穿白衫的男子浸泡在水里,手里还捧着一洼水,喃喃地说着什么。 “未……未名?!”龙剑震惊又心痛地看着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不久前李未名的话语。他说他前世是葬身鱼腹,那么现在幻境里重现的内容,莫不是他死去的时候?! 尽管整个船体已经摇摇晃晃,但是龙剑还是试探性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双肩,半跪下身,抬眼凝望着他。 然而李未名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他继续看着手里的那捧水。龙剑侧眼望过去,那捧水里只有他苍白的倒影,并没有其他;然而李未名却似乎着了魔一样,凝望着那捧海水,喃喃自语。他侧耳过去,只能听到“不”、“并不是”、“并非如此”之类的否定的话,却全无实质的内容。只是李未名迷茫又悲伤的神色,着实让他焦灼揪心。 龙剑温柔怜惜地看着他,指尖淌下雨水,抚摸着他的侧脸。 在他的印象中,李未名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不羁、强大。如果让龙剑来形容,他会说,他也是美丽的。 回想到之前他的模样,再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你在幻境里也不得解脱?”他抚摸着他的脸,轻声道。 话音刚落,李未名陡然抬起头。黑色的短发被雨水粘贴在脸上。他怔怔地看着龙剑——或者说,是看着龙剑身后的位置。 龙剑一惊,刚要回头,脖子上却忽然勒住了一双手。指骨白皙修长,却带着十分的力道。 然而,这双手的触感,他却是十分熟悉的。熟悉到,连他拇指上练剑而形成的薄茧,他都能感知的出来。 “你……做什么?!”李未名惊愕地抬头,看着龙剑的身后。只见那倒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出水中。青色的衣衫,邪肆的眉眼,颈侧的妖花,配合上眼底赤裸裸的憎恨,像极了一个妖异的邪主。 “我做什么?!”那倒影仰天大笑了三声,然而指骨的力道却越收越紧。龙剑觉得自己肺部所有的空气就都要被挤出来了。照他这么下去,若再不反抗,过不多久便会被捏断脖子。 “我就是你啊。”那倒影的声音忽然温柔了起来,看向不知所措的李未名,“就是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害的你被通天教主利用,招惹上了东海二皇女龙玄,被谢知秋和伍秋月蛊惑,被天帝多次派兵围追堵截。” “我是你心中对他的恨。你不想看我杀了他吗?” 李未名痛苦地垂下脸,却握紧了心口的位置。 不知为什么,脑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个倒影说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添油加醋。 “……你放了他。”李未名轻声道,“你放了他。” 那倒影反诘:“何故?他一死,你便可以脱离一切的牵扯恩怨,再也不用如此痛苦。” “……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但是,我并不恨他。”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某个关键部位。那幻影似乎浑身一颤,手下的力道也松了一些。失去了牵制,龙剑立刻向前踉跄了几步,抚着喉咙干咳了几声。 他总算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只是,看李未名现在的打扮和这船上的装潢,这个幻境里重现的场景,似乎是异界。 短发的李未名依然失神地坐在原地,而长发的那个则恨恨地盯着他,就像两个镜像。 想了想,龙剑问道:“你是谁?” “李寻之,美国S大学学生,斯切克斯放射实验室总代理指挥。” “李未名,一个只会逃避,怨天尤人的疯子。” 两人回答不尽相同。前者,就衣着打扮来看,大概是他前世的样子;而后者,似乎是他心里的暗面,倒影出的幻影。 龙剑看着两张相似的脸,继续道:“为何来此?” “逃避责任。寻求解脱。” “作茧自缚。”那幻影讥笑地看了一眼李未名,然后对龙剑讽刺道:“海皇陛下又何故来此?” “我?”龙剑微微一笑,雨水已将他浑身的衣衫打湿,“我是来带他回去。但是……我想我要做的,首先是请求他的宽恕。” “他便是我,我便是他。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又怎么会记得和你在一起的一星半点。不如来请求我的原谅,说不定还能把他带出去。” 那幻影说出这番话是要激他的,没想到龙剑竟然眉头紧缩:“你是这幻境中的灵气,放大了他心底的一面,而形成的幻影吧。” 那幻影瞳孔骤然缩紧,身周的温度陡然下降,让这本就刺骨的风雨海夜更加寒瑟。他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龙剑脸上,恨不得剜下一块肉来。 “见他,是蚩尤的决定。你若还服从你们魔主的安排,就把他放了。否则别怪我动手。” “海皇陛下倒是异想天开。”那幻影道,“你以为我同意,他便可以摆脱心魔吗?你曾经对他做过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想要带他离开,就必须解开他的心结,否则即使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龙剑依然蹙眉,似乎在估量着对方话中真实的含量。 “你不信也不要紧。只是我好心提示你一下。现在的李未名,完全是前世的样子。让他再在这般冰冷的海水中呆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就没命了!”说道后面,他的声音拔高了几个八度,听上去倒更像是一种另类的威胁。 一把雪亮的匕首扔在了他的脚下,沉入船体的积水里。 “要怎么样,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这句话,那幻影便消散在了雨里。 52、 相逢一笑泯恩仇 幻影消失了。波涛汹涌的海夜上,只剩下两人相对无言。 李未名的唇已经冻得发紫。但是他本身却像是没有知觉一样。从龙剑出现之后,他便没有正眼看过他。 冰冷的雨水将龙剑的长发打湿,顺着束发的玉冠流淌下来,衣服也完全贴在了身上。 “你在心里逃避我吗。”龙剑看着他,目光中的神色是与四周的惊涛骇浪完全不符的温柔,“即使在你的心障里,你竟然不愿意看我一眼?” 就李未名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没有指望得到对方的回答。龙剑再一次蹲下身,双手按住李未名的肩膀,凝视着他失去焦距的眸子:“你是在逃避我,逃避你自己的感情,还是……你的责任?” 责任…… 这两个字仿佛刀尖一样扎入了他的心里,李未名的目光终于重新有了焦距,但是却是无比的痛苦。 “托蚩尤的福,我看到了,你的成长。”他轻声道,“虽然异界和我生活的世界有太大的不同,有一些事物实在是超乎我的理解。但是我看到了你一直在做的。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师长,所有爱你的人。” 李未名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发紫的唇微微颤抖:“你也认为我是在逃避?”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精彩的人,无论你是为什么而活着的。”龙剑轻笑了一声,“你为了你的父母,放弃了一直坚信的理想。也许是出于他们对你的爱,又或者是出于你对他们的责任,又或者两者兼有。老实说,这类例子并不常见,但是你竟然能将你不喜爱的事物做得这般让人赞叹,让人无可挑剔。这样的一生,累是累了,但是难道不同样值得喝彩吗?” 李未名的肩膀微微颤了颤。似乎是抵御不住入体的寒气,他的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环上手臂,像是一个人受惊时的本能的反应。龙剑心下一阵怜惜,展开手臂将他揽在怀里。湿润的衣衫隔绝不了淡淡的体温,李未名双手绞紧,咬紧嘴唇,没有说话。 “又或者,你还有一种选择。”感受到他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龙剑才继续轻声道,“像之前的我一样。因为我不想被血统传下的皇位所负累,父亲为我忤逆天帝的罪行自刎而死,而母亲则郁郁寡欢多年后,与旁人生下了我那个心思诡异,城府极深的妹妹。而我,倒是从来不考虑后果,一直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才落得如今这个被动的局面。” “你说,要你选择,你是愿意和我一样没良心,看着你的父亲去死;还是按照你现在的路走?毕竟,当时的你没有其他的选择。” 似乎是触动了某些重要的关窍。龙剑放开李未名,看着他的眼神中闪现过惊诧、凝思、痛苦……然后最后是平静。他看着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清澈起来,继续道:“所以,你到底是在为了什么痛苦?你当时没有选择,而你把这穷途末路的抉择演绎得完美无缺。” “那么……我现在来寻死,寻找那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时空缝隙……又是为了什么……” “谁说不存在了。”龙剑轻笑一声。他拉起李未名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笑道,“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你就知道存不存在啦。” 李未名喃喃道:“可是……我是为了逃避……我的病情明明还可以加以控制……是我……怕累……而抛弃了父亲和母亲……” “嗯,这点你是任性了。”龙剑点了点头,“但是你又不是那些所谓的西方世尊,看得比天庭的神仙还开,竟然愿意为了别人而无条件地牺牲自己。无论神仙妖鬼,总是要有些放不下的东西。今生今世,你已经尽你对别人的责任。与其垂死挣扎苟延残喘,不如将最后的生命留给自己。” 又是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落在船舷上。苍白得如同划开雨幕的利剑。 龙剑站起身,伸出手,对他微微一笑:“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我们去看看你想去的那个世界。在那里还有很多人和事在等你。尽管也许是一团乱麻,但是我相信,你再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那个世界……”李未名扶着他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似乎……我是有还要完成的事情没有完成……”他按着太阳穴,皱眉道,“但是……你是谁?” “我吗?”龙剑笑道,“我是一个伤了你心的人。你为我赴汤蹈火,而我却后脚把你忘了。你为了帮助我恢复记忆,卷入了一系列的纷争和阴谋,而我却还刺了你两剑。” “你……”记忆中闪过了一些画面。仿佛在水中摇摆的浮萍,随波逐流,摇摇欲坠,却如同水中的倒影,越来越明晰。 “你是……” 墨一样的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的慢慢地伸长,血一样鲜红的业火泽兰顺着他的颈子慢慢地攀缠了上去。李未名伸出手,表情扔有些迷惘。修长的指骨在风中停留了半晌,最终却还是执起了龙剑的手,“你……” “你是……” “啊呀,难道要你想起来,我真的要把一切都偿还给你吗。”龙剑的脸上是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没有放开他的手,而是弯腰捡起了沉入积水中的匕首。雪亮的尖端抵在自己的心口上,“难道你的‘心魔’给了我这个道具,是让我引颈受戮,向你谢罪的啊。” “你——”李未名惊诧地看着他的动作,“住手——” 然而,已经晚了。 匕首没入了他心下三分的地方。深蓝色的血液混合着雨水流淌下来,被稀释成淡淡的蓝墨。 “……龙剑!” 眼前浮光掠影的画面陡然间凝聚了,一幕一幕清晰地浮现出来。然而在同一个瞬间,原本就几欲倾颓的船终于被一个巨浪打翻,碎裂成十数片残骸。脚下的冲力让龙剑控制不住地向李未名的方向倒去,对方立刻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按压住他的伤口,满脸的焦急惊慌。 “……现在才知道,虽然不是致死部位,但是被捅上一刀的感觉……真的是……”龙剑握住他的肩膀,苦笑,“现在你想起来了?还是说你终于愿意原谅我了?” “你这混账……”李未名嘴上咒骂着,眼底却一阵酸涩,“现在记起来也晚了。”他指的是周围的环境。就按照两人这个样子,一个受了重伤,另一个现在又不过是个普通人的体质,还翻了船,肯定离死也不远了。 “不会的。”龙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是唇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我不会让你死在任何地方,尤其是……在这……咳……汪洋大海里。” …… 等到龙剑转醒的时候,入眼的还是那个黑曜石的洞府,而两人还是保持着他进入他的幻境之前的样子。他的肩膀被自己紧紧地搂着,本来按在王座扶手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改成了和自己交握的手势。李未名修长的手指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勒出了青色的痕迹。很疼,但是他却一点也不生气。 龙剑舒了口气。恢复过来的警觉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的外人的气息。但是他却并没有放手,反而将抱着李未名的手紧了紧,然后侧过脸去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人。 黑色的玄袍,宽袖长摆,缀以鎏金银纹,饰以纹采。剑眉星目,凤眼斜勾。爬满了半张脸的业火泽兰的花纹。 蚩尤这次倒是终于现了身。然而身影却是影影绰绰,就像透明的影子,像极了鬼界的魂。 龙剑不是傻子,他早已料到了蚩尤的样子。之前他一直没有现身来与自己相见,是因为他目前仅剩下一缕神识,力量在日复一日地衰弱着。在这种情况下,凝聚出实体来与他人相见,即使是在灵气如此充裕的往生湖底,也是难上加难。 蚩尤此刻的表情并不同以往,敖澈记忆里的那样轻佻。他静静地凝视着龙剑和李未名半晌,忽然笑道:“知己难求,有心相知却更是不易。”他暗指的是之前天帝和敖澈的悲剧,“更何况魔界不像天界,那么讲究身份和立场。说到底,天庭是为六界之首,自然要更无情,也更悲情了些。” “没想到君上竟然会承认神界六界之首的地位。”话是这么说的,龙剑的表情却丝毫没有表现出诧异之色。仿佛只是淡淡地叙述一件以前看起来多么新鲜的事情。 “神魔亘古对立。在漫长的时间中,虽然从来没有一方真正消灭过另一方,但是天庭取胜的次数,却是要多于魔界的。”蚩尤叹道,“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不愿意面对罢了。” “神魔亘古对立……”龙剑喃喃,“现在,恐怕又是该大战的时候了吧。” “你真是和敖澈一样心思敏锐,明察秋毫。”蚩尤静静地说,神色是淡淡的激赏。不管数千数万年前他们是如何恨不得化成烈火和对方同归于尽,但是当一切潮水褪去,物是人非之后,剩下的,不过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啊,我到底还不算糊涂吧。”龙剑也笑,“龙玄为了海皇之位,不惜把本来就对天规有些不满的仙家挑唆得蠢蠢欲动,又利用我‘身为’敖澈转世的身份,闹得满城风雨。而那位天帝御下,当年把情丝和记忆抽取出来,打入魔界的往生湖,恐怕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自己曾经亲手挥剑斩情丝这件事。”他能想象,龙玄不会放过一丝一毫可乘之机。 顿了顿,他的目光望向怀里的人,更加柔软了几分,“更何况,天玄地煞已经出世。他是你选定的继承人吧。” 蚩尤没有否认:“业火泽兰,是魔界之主的象征。是我自私了。我不能看着魔界继续败落下去,最终沦为神界的附属。” “福兮祸之所依。”龙剑道,“当魔界的主人总比被天帝四处追杀要好的多。” “蚩尤这一世,无论活着还是死了,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魔界能摆脱当年的局面。”当年的局面是什么,敖澈的记忆也仅剩残片,龙剑着实记不清什么。但是在蚩尤的表情中,他能想象到当年也许发生了多么惨烈,甚至是凄凉的事情。 “海皇——不,大皇子殿下。”蚩尤改口,“我不求李未名多么兢兢业业地治理魔界,有伍秋月和谢知秋足以;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当这个魔界的主人,以自身极为强大的灵力,代替我成为魔界力量的核心与源泉。我知道没有经过本人的意愿,就把这个责任强加在他身上,是我理亏了。” “但是,请你帮我劝劝他吧。”蚩尤低下头,苦笑道,“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龙剑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蚩尤叹息似的笑了一声,旋即身影被不知从何处拂过的风吹散。就像是灰尘一样飘散在了风中。 李未名颈侧的刺青慢慢地延伸到了他的下颌,颜色也更加鲜艳、更加腥浓了些。 龙剑轻轻地放下了李未名,站起身来,对着刚才蚩尤的灵识所站的地方,深深地行了一礼。 是代替敖澈的。 也许当年那位海皇陛下也是愿意见到这个结果的。 曾经互相纠缠、互相憎恨甚至加害的两个人。 然后,他走回王座前,用手狠狠地戳着李未名的脑门。 “你都醒了多久了?!还在装睡?!” 53、 惜君一字成谶语 天有三十三重天,而魔界亦非只有一层,一马平川。 的暗城位于魔界的最外围,城外便是望仙之隙,一直以来是魔君蚩尤派下重兵把守的地方,无非是为了防御天界时不时的骚扰。 然而一万年前,在与沧溟帝敖澈的里应外合下,蚩尤率领魔界部众从的暗城出发,眼看就要杀上第三十三重天。天帝亲自出马,于火云宫前与蚩尤缠斗了九天九夜,最终于灵泽畔击杀了蚩尤。 从那以后,神界也派了众天兵天将把守在望仙之隙的另一段。自此一万年间,魔道日渐衰落,而天庭则还是老样子。亘古对立的两个极端形成了一个诡异而沉默的静止,在漫长的岁月中相互坚持着。 的暗城外围密林下,唰唰窜起数道黑色的影子,快得如同穿林打叶,如同黑色的闪电。本来就幽暗的天光根本难以透过茂密的树林而射入林间的空地,抖落出一地暗影。沙沙摇动的树叶仿佛幽冥的鬼手,遮掩缠绕着,阴魂不散。 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在林间矫健地穿梭着。无论是多么纤细的枝杈,竟然都没有因为他迅疾如风的动作发出一丝的断裂声音。唯有在风中飞扬的,裂帛一样的声响,昭示着动作的力度。 他长袖飞扬,几缕银光从袖中射出,打向那几个诡异莫测的黑影。那些黑影看上去在极力逃窜。有好几次,他们差点就要甩掉了那死游鳞一样的银线,却无一失败了。 那白衣的男子看时机已经成熟,便没有再继续这般追打下去。他左手轻张,在风中捏了个手势。倏然间,黑色的雾气从阴暗的地面上腾空而起,弥漫成数把长剑的形体,围绕着他飞速转动着。下一个瞬间,他忽然换了个手势。于是那些雾气凝结而成的剑仿佛是收到了指令一样,直接穿破了一切的阻挡。 那几个逃窜中的影子齐齐发出一声闷哼,然后落在地上。 谢知秋挥手散去了那些灵力凝结的兵器,落在那些人中间,露出了一个笑意:“比上次多撑了一个时辰。你们变强了。” “是吗……多亏了谢将军呢。”其中一个人抬起头,满脸汗水地笑道,“不过您最近可比前两次狠多了。以前您是不会放‘游鳞’来直接打我们的。” “那是因为最近出了许多紧急状况。”谢知秋道,“若不让我魔界最出色的十二影卫赶紧活动活动筋骨,恐怕天帝老儿又要等不及了。” 影卫中的另一人若有所思道:“近些日子,天庭表面上倒是无甚大事的样子,但是龙二皇女似乎上天庭面圣的次数越来越多。” “秋月说过,现在的天庭就是一捆干草。有的人想要与魔界一雪前耻,有的人想要为万年前死在神魔一役中的仙卿报仇,有的人则已经厌倦了陈腐的天规。龙玄是东海的二皇女,自然是个法术的奇才。尽管出世的时间太短导致她的修为并不出类拔萃,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她的心机比谁都要深沉。” “摄政王殿下的意思是……” “龙玄她在煽动人心。靠指鹿为马,她选择自己信任的人;然后再用各种手段除掉那些不愿意与她并肩作战的仙卿。比如说欧阳天禄和菡芝仙。”说到这里,谢知秋沉默了一会。他不能理解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才能让龙玄做到这样。她生来身份高贵,为东海龙宫的二皇女,下一任海皇的姐妹。 但是……她还是不甘心吗。 “如果君上能从幻境中走出来,解开心结,便能重整旗鼓,再与天庭干上一次!”这次说话的影卫是十二人中性格最为直爽的那个,“当年我们死了那么多人,还害得旧主他……这口气我们怎么咽的下去?!”话语一出口,便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附和。 “你们当真这么想?”谢知秋微笑。 “是!”十二影卫异口同声。 就在同一个瞬间,数道明亮的白色焰火忽然冲上了苍穹。魔界本来便是清一色的阴暗,而着刺目的白色却如同十颗耀眼的太阳一样,竟然将的暗城外幽暗的密林也照得一清二楚。 他们都知道这道焰火的意义。 就像万年前一样。十二影卫动作整齐地跪下,单膝触地,右手搭上左胸,无声地等待谢知秋的命令。 每个人的眼中神色各异,但是渴战的性子,是刻印在魔界的血统里;尤其是当对手为天庭的众仙时。 “没想到太昊氏竟然这么快就出手了?还真是耐不住性子。”谢知秋看了看远处,“既然这样,各位便随我报仇雪恨去吧。即使不是为了君上,也是为了当年死去的同僚。” “听凭将军吩咐!” 往生湖畔。 李未名的眉心被龙剑硬生生地“敲”出了个红印。 李未名愤怒地看着龙剑,龙剑微笑地看着李未名。 溯影的身影依然悬浮在浓重的雾气里。说实话,他没有料到试炼的时间竟然会这么短。按照他对于蚩尤的了解,他一定会轻松放过李未名——因为他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而蚩尤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至于龙剑…… 虽然他早已不是敖澈了。但是在所有人,伍秋月、谢知秋、溯影、太昊氏甚至蚩尤的眼里,他和敖澈没有任何区别。 溯影是太昊氏抽取出的情丝。从他有意识的那天起,脑中闪现的画面就是太昊氏的记忆。开始的美好,过程的热烈,和结局的悲凉。 龙剑一脸灵动不羁的笑意让他想起了那些记忆中,他和太昊氏初识的日子。敖澈一开始不过是想戏弄这个成天站在东海之滨,眉头深锁的男人而已。 记忆中敖澈的脸和龙剑现在的样子重合在了一起。连容貌都是六七分的相像。 听完两人的叙述后,溯影沉默了许久。久到银白色的长发和瞳孔都险些要重新化作雾气的时候,溯影才道:“你们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的声音如同古琴的弦音。 “如果你愿意说,我自然愿意洗耳恭听。”龙剑笑道,“只是那对于我来说永远都是故事而已。更何况,敖澈的记忆里,剩下的都是他想铭记的残片;谁知道太昊氏在抽取情丝的时候,是不是把所有的记忆都转移到了你的身上?” 溯影也笑:“你的意思是,我这么多年来的思索和执念,其实来源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他不是没有料到过这种结局。只是被人以如此直白的口吻说出来,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而已。”龙剑想了想,“不过我想以天帝的性子,是不会像敖澈一样篡改自己留下的回忆的。”天帝是个果决的人,从不心慈手软。这点从他当年与敖澈说断就断就能看出来。而敖澈,则正好相反。并不是说他在感情上弱势,而是他认定的事情,即使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得到。 至少在敖澈留下的回忆里,这便是他勾结蚩尤的理由。 “罢了。”溯影道,“前尘往事,如梦如真。当年知情的人,死的死,忘的忘,剩下的便是那些隔岸观火,不知个中缘由的外人。”顿了顿,他的目光定格在李未名的脸上。 “我已经感应不到蚩尤的神识了。”雾气拂动在他的脸上。溯影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一片悲哀,凝结出一片湿润。 “……我想……我知道。”李未名低下头,“我的力量,似乎增强了不少……” “这便是魔界之主的传承。”溯影说,“下一位君上的认定,是以上一位魔主的离世做为终结。而你得到了他的认可,继承了他仅剩的力量。虽然这力量并不如之前那般强大,但是你和他本身同源,资质理应不相上下。终有一天,你的修为会胜过他。” “伍秋月和谢知秋曾经向我提过。”李未名伸出手,怔怔地看着掌心。指骨虽然不似女子般纤细,但是修长白皙。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双手,竟然能挥动着如此卓绝的力量。 “她说过不会强让我成为魔主。”他放下手,抬头望向雾气中的男子,“但是,终究……一语成谶了吗……” “你的出现,是蚩尤留下的预言。而伍秋月不过是恪尽职守地遵从着蚩尤说过的一切。” “蚩尤说的,预言里的,便是宿命?!” “这世上的一切。凡人也好,神仙妖鬼也罢,宿命是刻在骨血里的东西。所有的一切皆起于宿命,终于轮回,包括宿命的本身。” 李未名的心情说不上好。然而肩膀却忽然一重。他侧脸望去,龙剑的手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撑在了他的肩上,脸上还是之前轻佻不羁的笑意,却多了些许的稳重。 “命运在手,变化由心,地不能埋,天不能煞。”龙剑望着他,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虐待后落下的病根。总之你似乎变得有点多愁善感。” 李未名:“……” 他能不能要求把龙剑退货……求敖澈。 溯影却忽然笑了:“也许吧。” 然后,在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溯影衣袂一摆。本来还有些离散的雾气陡然聚拢,越来越浓重,将两人包裹了起来。等到雾气再一次散开,两人的影子已经消失在原地。 溯影表情莫辨地站在原地,然后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都知道预言的前半句,如今已经一语成谶。 那么后半句呢?是否也会见鬼地应验了? 54、仍留一箭羽弦上 凛冽而肆虐的风将白色的云朵肆意撕碎,与黑色的雾绞缠在一起,然后四散开来,化成浑浊的泡沫。 飓风牵动了云雾,兵刃相交的声音混合着法术的光泽随着乌云奔流翻涌。在每个人的头顶脚下呼啸着如同翻腾的大海。 谢知秋直接带着魔界十二影卫赶到了的暗城的前线。的暗城本来就已经派了重兵把守,因此谢知秋料想的结果便是能在短时间内将天军击退,然后杀出连接神魔两界的望仙之隙。 然而没想到,这次天帝出兵的套路和万年前大不相同。他并没有直接派一些法力低微的人上前送死,而是直接派了数位修为高深的金仙来做主将。尽管以谢知秋和魔界十二影卫的修为,虽然自保是十分轻松,但是架不住天庭派出的人手太多。六界之中,凡修天道者,皆求羽化登仙,位列仙班;而修魔者,绝大多数为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修炼成妖后便止步于妖界。因此魔界的众人,即使每一个都是有一身实打实的本事,但是人数一向是六界之中最少的。 然而魔界的十二影卫却也都有一套独特的修炼法门。魔之所以为魔,便是靠着摧毁敌人,以敌人的灵体骨血便可提高自己的修为;以及靠着所承受的伤害来修缮完整自己攻击上的缺陷。此时此刻,十二影卫融入脚下厮杀的大军中,如同十二道黑色的闪电。他们闪过的地方,皆伴随着持续不断的惨叫声。黑色的衣袍被鲜血燃湿。 而谢知秋的身周悬浮着十数把灵力凝聚成的刀枪剑戟,如同莲花的花瓣一样张合着,缓缓地转动。黑色的发丝在风中肆意的飞舞,银袍的男子双手如同羽翼一样展开,指尖萦绕着黑色的雾气,如同象征不祥的妖花。在一片混乱的虚空中,他竟然微微垂眸,唇角却始终洋溢着轻蔑的笑意。 而他的身周,则是曾经联手围攻李未名那十二位玉虚宫的仙人。十二人皆各亮出法宝,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央谢知秋的动作——魔界大将军的头衔不是浪得虚名的。谢知秋从来没有任何随身的武器;而那些翻涌不息的黑雾,便是能在他手中生出千变万化,化作撕裂敌人的利刃。 “怎么了?”谢知秋忽然朗声一笑,右手指尖陡然并拢,一把黑色的飞剑便陡然挣脱,带着弥漫的黑雾倐然飞向了黄龙真人的方向。黄龙真人袖袍一摆,便要接下那飞剑。 然而谢知秋自然不会慢悠悠地等到他化解了自己的攻势才出下一招。早在黄龙真人将将亮出护身宝剑的时候,谢知秋清啸了一声;而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刀枪剑戟都仿佛是收到了命令一般,尽数向昆仑十二仙中修为最弱的黄龙真人处飞去! “黄龙师弟!”普贤真人一惊。他身形一闪,缩地成寸,转瞬间便移到了黄龙真人面前。他一手调动真气,一手运起镇山法宝,手中的吴钩剑顿时化作千万剑影,便要向那些魔气凝聚成的兵刃笼罩过去。 “哼。”谢知秋冷哼了一声,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打了个响指。一把漆黑的匕首浮现在他的掌心。谢知秋点过那匕首的尖端,黑色的雾气褪去,竟然化作一柄雪亮纤细的兵刃!见此场景在场诸人无不大惊,竟能凭空幻化出实体,这些年来谢知秋的修为已经到达了一个怎样的层次! 念及此十二金仙交换了一个眼神。有普贤的相助,黄龙真人好歹算抵御下了谢知秋的第一次出手,但是宽大的袖摆依然被划出了数条巨大的口子。他掣着手中宝剑,恨恨道:“对这魔道的妖人不知修了什么邪功!” 谢知秋的余光瞟了瞟下面的形势。虽然魔界人数较少,但是修为好歹都是各种翘楚,而魔界十二影卫则更是不用说了。因此他便放下心来,对昆仑十二金仙笑道:“黄龙真人此言差矣。想当年在商周之战中,不到一回合的时间您就被截教赵公明给绑了。”言下之意是不是我厉害,而是你太弱了。 “你!”黄龙真人气得不行,就差吹胡子瞪眼睛了。然而他转念一想,又冷笑道,“姓谢的,你也得意不了太久。李未名是个靠不住的不说,蚩尤那老东西又终于——” “黄龙师弟!”玉鼎真人此刻忽然回头瞪了他一眼,仿佛黄龙真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样。在谢知秋还没有来得及回话之前,他掣出斩仙剑,对谢知秋平静道,“谢将军,当年神魔一战,我等尚未冠上仙籍。因此个中缘由,我们也不甚了解。” “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任由天庭呼来唤去,为他们出生入死,说不定怎么死了都还不知道?”谢知秋冷笑,但是当目光对上玉鼎真人时,远没有看向黄龙真人那么轻蔑,反而多了一丝谨慎和敬重。 “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玉鼎真人平举斩仙剑,继续平静道,“谢将军纵然法力高强,倒是对上我十二师兄弟,恐怕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他自诩这句话并没有夸大其词。而谢知秋也不应该是那么不识抬举的人。 谢知秋又看了一眼黄龙真人,然后对玉鼎真人点头道:“那么你们是准备车轮战呢,还是一拥而上呢?” “请了。”斩仙剑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奉陪。”黑色的屏障如同遮天盖地的网,将视野包裹起来。 …… 四个时辰后。 “噗噗。” 一连串的血肉被兵刃刺破的声音,还有男人吃痛的闷哼。 云朵完全被风搅散,三足金乌的光芒几乎耀目得让人失明。 之前还是一阵嘈杂的厮杀的战场,此时只剩下诡异的静谧。躺在地上的,有银白色的盔甲,也有暗黑色的战衣。唯一相同的是弥漫的血迹,四散交融着,不分彼此。 所有活着的人,无论是站着,跪着,还是躺在地上仅剩下一口气,都以不同的眼神望向悬浮在空中的那六个人。 谢知秋不愧是魔界的大将军。在以一敌十二的情况下,他竟然打落了昆仑十二金仙中的八个人。昆仑十二金仙都是元始天尊的弟子,当年在商周一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的阐教仙人,而死在他们手下,魂归封神台的截教仙人更是数不胜数——李未名的养父,如今的南斗孤辰星君,天庭瑶池司礼,便是其中之一。 而他竟然以一己之力打败了其中的八个人。 众人地上的众人惊愕地望着上空的战况。在这诡异的静默不止持续了多久后,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谢将军——!!!” 谢知秋闷哼了一声。他左胸的肋骨上,插了玉鼎真人的斩仙剑。剑刃摩擦肋骨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而他右手的筋脉,则被惧留孙的捆仙绳捆了个结实。捆仙绳之所以为捆仙绳,被束缚住后,便会制约筋脉内法力的流动,让一个法力高强的金仙变成普通人。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赤精子手中的阴阳镜中,阴面已经对准了谢知秋的眼睛。只要他但凡睁开眼睛看一眼那面镜子,便会立刻被取走魂魄,魂归往生。 那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后,下面又一次鸦雀无声。只是,大家的眼光不同了。谢知秋率领魔界军队多年,一直是将士们心中的军魂。他们一直相信他是战无不胜的。主将被擒,对军心的打击比什么都大。 而天界的将士们则是一脸欣喜。 血液顺着男子的唇角流了下来,蜿蜒到他的衣服里。玉鼎真人拔出斩仙剑,摇了摇头,似乎不忍再见血光。 斩仙剑被拔出,鲜血更是喷涌了出来。被刺伤的肺叶更是让呼吸都变成了酷刑。 “谢将军,你是降还是不降?”云中子问道。 “笑话。”因为阴阳镜就在眼前,所以他不能睁开眼;然而带血的唇角依然洋溢出轻蔑的笑意,“昆仑十二仙乃是元始天尊的亲传弟子,没想到以谢某一己之力竟然能打掉八人。” “谢将军何必逞口舌之快呢。”玉鼎真人道,“你和伍秋月一直是魔界两大支柱,缺一不可。现在你被我们所擒,伍秋月又一直重伤未愈。凭借她一个人,怎么能支撑起偌大的魔界?” “……你是要说……魔界气数已尽了?”谢知秋笑道。 “这不是我说出来的。”玉鼎真人道,“事实已是如此。你身为魔界的大将军,一己之力竟然能打下我们中的八个人,恐怕连师尊出手,也不会是你的对手。然而败了就是败了。更何况,魔界又有几个谢知秋?” “魔界是只有我一个谢知秋而已。”谢知秋依然是闭着眼睛的,“只是——” 说到这里,他却忽然住了嘴。 所有人都听到了陡然破空的风声。 55、 制人后启修罗剑 这阵诡异的风声分明是剑气所致,其间夹杂了汪洋一般滔天的力量,几乎将周围的空气都扭曲成一片透明的涟漪。昆仑十二仙中,反应最快的广成子心中立刻警铃大作。他以最快的速度告诉惧留孙立刻放开谢知秋,但是已经晚了。 一把的修长的佩剑在空气中如同鱼一样游动着,发出诡异的暗红色光芒。那修长的细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向天庭的军队以及昆仑十二金仙,瞬间在对方的阵营里溅起一阵血雾。在冲向敌人的过程中,那把修长的剑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八分十六……一瞬间,那把剑便幻化出无数分身,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剑刃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饶是昆仑十二金仙,也被打得措手不及。惧留孙一面抵御着铺天盖地的剑阵,一面收起被切断的捆仙绳。谢知秋口角溢血,在风中踉跄了几下,然后运气功力落到了地上,捂着伤口闷哼了一声。十二影卫立刻上前扶住他。 惧留孙愤怒地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法宝被切成数段,大声地质问道:“来者是何方妖孽,竟然使这等卑劣的手段?!速速现身受死!” “师弟!”赤精子叫道,“先擒住谢知秋!” 拘留孙连忙又将断掉的捆仙绳抛出,金色的丝线如同金环蛇一样缠绕在谢知秋的手臂上。惧留孙刚要袖手一摆将他拉过来,却陡然感到一股极为强大的压迫迎面而来。他一咬牙,双手一紧,正准备不顾一切地将对方扯过来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阵耀眼的光芒,然后是玉鼎真人飞速闪过的身形—— “叮。” 然后他听到谢知秋的声音因为惊喜而颤抖,“……主……君上?!” ……君上?!! 惧留孙连忙睁开眼,却只见玉鼎真人有些颤抖的背影。他手中的斩仙剑和另一把剑砍在了一起。也许是因为之前和谢知秋颤抖,他也已经消耗了太多的力量,总之他的手臂竟然是微微颤抖的。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而与他对峙的那个人,锁骨到侧脸的位置以及右眼的眼角,生有像血一样腥浓,像火一样炽热的暗红色纹路。星星点点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不是李未名又是谁?! 李未名拧身一转,左手扶着谢知秋,单凭右手的青萍剑便抵住了玉鼎真人的全力出击。那些暗红色的剑气也调转回到李未名的身边,再次四合二,二合一,然后化作青萍剑的样子融入了他手中的佩剑里。 玉鼎真人震惊地看着李未名:“你刚才使的——是——” “是修罗诡剑。”一个影卫回答道,看向李未名的眼光实在是难掩激动。这么多年了,能代替旧主蚩尤成为魔界君上的人终于又一次出现了。虽然有蚩尤的预言在此,但是命运之说,是何等空虚渺茫。更何况在伍秋月和谢知秋终于找到了那个预言中的人时,他似乎非常不愿意成为魔主…… 玉鼎真人很想问“你怎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习得蚩尤的这般招数”时,震惊的目光总算定格在了李未名的眼角。在阐教的典籍上记载,业火泽兰是蚩尤锁住的魂魄,是魔界之主的象征。业火泽兰的刺青是出现在蚩尤的颈子上……以及眼角上。 “蚩尤已经把魔界托付给了我。”李未名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蚩尤临终前的话语。他总觉得蚩尤的离去并不是痛苦的。相反,在往生湖底,仅凭一缕神识苦苦吊了那么多年的命,如果终于找到了愿意接替自己的责任,并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的人的话,想必他走的也会是些许安详的吧。 “……我看出来了。”玉鼎真人道,“你继承了他的力量。” “不是全部。”李未名摇了摇头,却不愿意纠结这个话题。他放下青萍剑,逼得玉鼎真人向后踉跄了几步。而在他身后的惧留孙立刻扶住了他,只是看向李未名的眼神依然充满怨恨,似乎在生气他毁了他的法宝。 “你们来攻打魔界是没有理由的。”李未名道,“天帝给了你们开出了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让你们如此开心地来魔界大开杀戒?” 既然他都这么问了,十二金仙也决定把话说白了。一直没说话的赤精子道:“当年神魔一战,魔界落败,蚩尤仅存一缕神识,并嘱咐魔界摄政王与大将军寻找传说中身带天玄地煞之力的那个人。如今你已经成功回归了,对神界本来就是一个威胁。当魔界再次强大起来后,定会向天庭宣战的。” 李未名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所以你们就先下手为强了?”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关于我们神界的海皇陛下。”赤精子道,“他和你的关系早就已经公开。当初御下好不容易将他的记忆洗清了,让他与你没有太多的纠葛,却没想到你们两个倒真是情根深种。他已经拿回了沧溟帝的修为,而且又恢复了记忆。御下实在是太担心当年的情况再一次上演。” 李未名现在对天帝着实是无语。首先他不知道这些赤精子说的头头是道的东西,到底是天帝忽悠他们的,还是他们真正相信的,又或者是他们自己脑补出来的。总之槽点太多他已经吐不过来,也就算了。而且,比起吐槽,他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这些到底是你们伟大的天帝御下自己的判断呢,还是另有其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们的思考方式实在不是我这种人能够理解的。但是我想,你们的天帝御下之所以能在天帝的位置上坐那么久,肯定判断是非的能力还是有的。当年他对敖澈做了什么,数月前他又对龙剑做了什么,恐怕他以及你们中的一部分人都心知肚明。这么颠倒是非地说话,难道不是有人居心叵测,欲意争权夺位么?” 他一直觉得龙玄将龙剑推上海皇的位置是为了让他再也无法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如今如赤精子所言,海皇再一次勾结魔君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龙剑他…… 而且,他一直不知道龙玄最近又做了什么。如今我在明处敌在暗处,为今之计只有以不变应万变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执行御下的命令。”相比起惧留孙的愤怒和赤精子的义正严词,玉鼎真人就显得淡然多了。他的目光从李未名眼角和颈侧的刺青,落到他手中的佩剑上,又复对上他的目光,“你是通天师叔的入室弟子。虽然说自从商周一战后,人教、阐教和截教就一直多有不和,但是终究三道同源,本是一家。按照情理,我们也本该以师兄弟互相称呼。通天师叔将三十三天断尘剑传授给了你,你就是用堕入魔道成为魔界的主人这种方式来报答他的?” “我和师父倒是还有些牵扯。”李未名已经许久没有回到过碧游宫,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通天教主。其实仔细想想,虽然通天教主一直是为了给自己的剑术找一个传人,但是他真的没有勉强自己做过任何一件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话已至此,李未名忽然眸色一冷:“不过还轮不到你们来管。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立刻退兵;二,打败我,然后杀进魔界,打败我们所有人。” 玉鼎真人和广成子、赤精子等人对了对眼神,道:“好,我们走。但是李未名,你不要忘记,天庭不会只有我们,而我们也没有你想象中的弱。” “我拭目以待。” …… 昆仑十二金仙带着负伤的众人离开了。李未名也长出了一口气。天知道他是真的有些紧张。虽然他平素修为不弱,蚩尤又把他仅剩的灵力传承给了自己,但是他却总不知道现在自己的修为到底到达了什么程度。因此对上昆仑十二仙这样的对手,他倒是真的有些顾虑——如果此时此刻对方有救兵感到的话。 一边这么想着,他回过头去,却看到了谢知秋惊喜的眼睛。 李未名丢了几个疗伤法术,先是止住了他伤口不断流动的血,然后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还好只是被斩仙剑伤到了肺叶,伤口看上去比较恐怖,安心养养再加上魔界的灵药,很快就会好的。 而谢知秋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十分紧张地盯着李未名,生怕他消失了似的:“你……你真的……” 对上那样的眼神李未名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他只能拍拍他的手,安慰道:“我不是过来了嘛。” “你……太好了。”谢知秋失神地看着他眼角的刺青,“您已经继承了旧主的力量和位置……从今以后,魔界的力量便有了支柱,再也不用被神界打压了……” 虽然对这个力量源泉李未名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比如为什么他答应当魔君后魔界就可以强大起来。但是看现在谢知秋的样子,他实在不好再问太多,只能继续安慰道:“我已经先去见过摄政王阁下了。她让我现在立刻去帮你。” “秋月……她也一定很开心吧。” “是的。”李未名道,“我们先回鎏华殿从长计议。你先安心地睡一会吧。” 56、一波未平一波起 位于魔界深处的鎏华殿其实是历代魔君的居所和处理事务的宫室,这是李未名不久前才得知的事情。看来当初伍秋月安排他住在这里,便早已预料到今日的情况。不知道是蚩尤的预言实在是难以打破,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只是,对于一直不愿意相信命的李未名来说,心里总是有点奇怪的感觉。 鎏华殿的大厅里坐着两个人。一个紫冠镶银,玉带金饰,镂空的额饰和发饰在她弧线完美的侧脸上投射出完美的阴影。眉点青黛,目光流转之间如同千斛明珠,美丽却没有一点脆弱的气息;另一个则头戴蓝玉发冠,被束起的长发如同四海汪洋最深处的海水。他的衣带上并没有太多过于华贵的装点,但是本身却带着一股清狂不羁的气质,隐隐透出些狂狷的霸气。 伍秋月依然是坐在轮椅上的,秀气温和的目光落在龙剑的脸上:“这么说海皇陛下真的决定留下来帮助李——帮助君上?”她本想说李未名,但是却改口了。 龙剑颔首:“我是为了报复一下天帝而已。万年前他挥剑斩情丝,背叛敖澈也好,与敖澈一刀两断也罢,与我没有关系。只是不久前他竟然洗掉我的记忆?!”说到这里放在黑曜石桌案上的手猛然握紧,龙剑恨声道,“天地不仁,则万物当为刍狗!他怎么能?!” 伍秋月温和地笑了笑,素手执其茶壶,斟满了他面前的茶盏:“他对敖澈毕竟还是有感情的。更何况,他忘记了当年的事情;而你能使用沧溟剑,而且拿到了沧溟剑里的记忆,他将你当作敖澈,洗掉你关于君上的记忆,大概主要还是为了拔除你再次和魔界勾结的祸根……当然还有一点。我想这么多年来太昊氏一直对敖澈旧情未了。想必他洗掉你的记忆,恐怕也是存有一丝侥幸,希望你能和他再续前缘吧。” “龙剑并非不识人事,也自诩不是冷血无情,不知变通的人;但是他做得实在是太过分。”龙剑道,“这口气我实在是咽不下去。” “而且,这个利益目标和君上相同了么?”伍秋月微微掩住唇,眼角带笑地看着他。 “既然他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堕入魔道,我自该用一生还偿还他。”说到这里,他注意到伍秋月越来越困倦的眼神,询问道,“你是否需要休息了?” “……不妨事的。”伍秋月用左手食指的指节微微敲打着太阳穴,又让侍女端来了一碗汤药,闭着眼睛喝了下去,“我还要等知秋。”然后她叹了口气,“魔界这些年的基本情况你也知道了。……无论怎么说,单凭知秋一个人,想要对付昆仑十二金仙,还是太困难了。”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伍秋月和龙剑同时朝殿门的方向看了过去。魔界昏暗的天光将门口的数道人影拉得好长。而当看清了被李未名搀扶着的谢知秋的状况时,伍秋月的心“咯噔”一下。 李未名向她投去了安抚的一眼,然后在她焦急的注视下将谢知秋轻轻放到了殿内的软榻上,对操纵着轮椅移过来的伍秋月道:“没有大碍,都是皮外伤。你的丈夫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伍秋月点了点头,心疼地握住了谢知秋的指尖。谢知秋苦笑着刮了刮她的脸。在检查谢知秋的伤口真的没有什么大碍后,她终于闭上眼睛,趴在他的软塌的边侧睡着了。 然而在鎏华殿这边还一波未平的时候,忽然又有侍卫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对李未名行礼道:“君上,不好了,的暗城又出事了!” …… 的暗城的战场还是之前的样子。东南方是望仙之隙的入口,其余的方位皆被茂密乌黑的丛林包围着,仿佛在无数阴间鬼魂的笼罩里伫立着,将本来就以暗色为基调的建筑衬托得更加阴沉晦暗。 之前谢知秋带领魔军大战昆仑十二仙时,不光主将皆两败俱伤,手下士卒更是横尸遍野。横七竖八的尸体从望仙之隙一直延伸到的暗城的城门——这是之前的样子。 而现在的情况,却远比之前还要凄惨。鲜红的血迹浸润在黑色的土壤里,让踩在上面的人都感到脚下一阵粘腻的湿滑。而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也由先前天军的银白色盔甲,慢慢渐变成魔将的暗黑色战衣。 在这之后倒下的魔军,所有人的身体表面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外伤,但是鲜血却不断从口中涌出来,像是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毒蛊被唤醒了,在体内肆虐挣扎,然后咬破了宿主的心脉。 介于龙剑的身份暂时不便不打自招地揭露,因此这次又是李未名一个人赶来了,看到的便是这一副横尸遍野的状况。的暗城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而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伫立在的暗城的城墙上。 龙玄手执长琴,墨蓝色的长发在阴暗惨淡的天空下肆意地飞扬着。她的衣衫翩跹成一朵卷动着的黑色莲花,碧蓝色的琴弦在纤细的指尖闪现着幽荧的光芒。而女子的表情却是冷若冰霜,整个人仿若冰雪雕琢而成——如果你忽略她唇角一丝得意的讽刺的话。 ……不是说龙玄修为尚浅,却又怎能将的暗城尽数屠戮干净?! 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而李未名终究还是不能习惯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如此冷静——甚至有些冷静得得意的表情。 青色的衣袂落在城内最高的一座建筑物的顶端。十二道影子落在他的身后。 李未名祭出青萍剑,目光复杂地打量着抱着琴的龙玄。 “宫商角徵羽,加以文武二弦,怎么在龙二皇女的手中却成了杀人如麻的凶器呢。”李未名的神色十分凝重。在他的心中,她终究是龙剑的姐妹,因此也便是自己的手足。而李未名,其实对和自己有感情的人,一向是心慈手软,难以做出抉择的。 不过,说真的,他想过一千遍龙玄会参与这场战争,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敢自己一个人独闯魔界。以她的性子,若非有十二分的把握,她是绝对不会做这么铤而走险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未名更不敢大意了。 “李公子说的没错。”龙玄开口,声音说不出的好听,比那击石的泉水还要动听,却也比击石的泉水还要冰冷,“琴者,乃圣人之物。阳关三叠,墨子悲丝,乃是圣人贤人陶冶情操之物。到了龙玄的手里,着实是玷污了呢。” 她没有顺着李未名的话说,而是附和他的话。 自己眼角的刺青太明显了,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已经继承了蚩尤的力量。之前他的修为本就为天庭头疼,如今龙玄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退缩。李未名很想问问她“你到底是有什么筹码,这一地的死尸又是怎么做到的”。 以龙玄察言观色的能力和冰雪聪明,怎么会猜不出李未名心中的疑问:“李公子一定在想,龙玄法力低微,怎么胆敢一个人深入魔界,而且做到让的暗城片甲不留的?” 那句片甲不留当以冰冷平淡的口气说出来,当真比得意洋洋的口气还要傲慢。十二影卫中一名叫苏遮的女子立刻气愤的喊道:“你什么意思?!我们魔界——” 李未名却伸手制止了她接下来出口的话,依然十分谨慎凝重地看着龙玄:“你承认这些人都是你杀了的?” 龙玄点头。 “那好。”李未名的目光忽然犀利起来。他微微上前,倾身一步,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我魔界多年来和你神界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你们忽然派兵突袭的暗城,已是理亏;而如今又屠戮的暗城众人?!你到说说,这是自诩为仙为神应有的做法?”他话锋一转,冷笑道,“还是说,当真天地不仁,该是改朝换代了呢?” “当上了魔界的君主,性子倒是比以前好了很多。”龙玄竟然赞赏道,“只是很可惜,我们无法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我和陷害自己亲哥哥,利用并折磨自己最爱的女人,甚至为了权力不惜当一个昏君的走狗的人没有共同的兴趣。”李未名毫不犹豫地指出了她全部的罪行,“龙玄,海皇之位有那么重要么?比你的皇兄还重要,比你的牡丹还重要,比你的尊严还重要?!” 龙玄却又一次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自顾自道:“说起皇兄,还当真承蒙了李公子的照顾。现在神界魔界皆知魔君李未名,为了海皇不惜放弃三十三天断尘剑之大乘而堕入魔道。此心此情,天地共鉴。” “我看你真是自大到了极点。”李未名的语气是愤怒的,但是他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凝重,“一个人竟然能做到听风就是雨,自说自话的境界。李未名今天算是涨了见识了。” “好吧,那么我回答李公子的话。”李未名觉得他可能看错了。因为在一个瞬间,他竟然觉得龙玄冷清的眉眼间多了一丝伤痛,但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你不知道这三世轮回,我到底经历了什么。”龙玄低下头,修长的十指轻轻抚摸着太古独幽琴的琴弦,仿若在抚摸着恋人的侧脸,“我有我的苦衷。” “你的苦衷已经不能成为你丧心病狂的借口。”他承认这句话是有点过了,但是对权力的过分追逐,不是丧心病狂,又是什么? “多说无益。”龙玄叹了口气,平举起太古独幽琴,“今日我不是来擒你的,而是为了给昆仑的十二位仙家报失利之仇。” 57、三叠黄泉断肠音 “你!”苏遮又一次沉不住气了。她秀眉倒竖,就差伸手指着龙玄的鼻子,“就凭你一个人,还想给那十二个老东西报仇?!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苏遮!”李未名简直是要头痛了。龙玄的前世,便是光兴帝李双宸的胞姐。这姐弟俩一开始就是靠着激将法和阴谋才一步步地把赵德昌拱下台的,她怎么就能这么轻易地被她激上?! 不喊她还不要紧。苏遮虽然知道李未名是希望自己住口,但是她却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她闪身,在李未名面前屈膝半跪,恭声道:“君上,请允许苏遮教训一下这个口无遮拦的狂妄女人。” ……不是口无遮拦好不好?!你看看这躺倒一地的人! 然而,李未名转念一想,又觉得未尝不可。龙玄竟然能做到这样,的确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她的修为来说,放倒这么多的人简直是痴人说梦。而龙剑迟早是要对上他的妹妹,如果有这个机会借此一观她的门路,倒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他还自诩可以从龙玄手中救下苏遮。 念及此,他对苏遮点头道:“量力而行,小心为上。” 苏遮又向李未名弓身行了一礼。旋即,她一拧腰身,两把雪亮的阴阳剑便出现在了手中。淡淡的银色光泽在修身细剑的侧刃上轻轻摆动,仿若舞者一样轻盈,却也如同灵蛇一样矫健。她身形卷动,飞扬的长裙化作一道银色的闪电惊起,瞬间掠至龙玄面前,举起双剑就向对方的喉咙刺了过去! 龙玄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她莲足向后轻轻一点,腰身以不可思议的弧度折叠,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剑,同时右手五指在七弦琴上猛一划。 琴音陡然在天地间响起,而李未名却忽然觉得指尖传来微微麻痹的触感。侧目扫视一番,发现自己身后十一位魔界顶尖的高手都露出了些许不适的神色,他忽然有些了悟了。 “画魂。”他转头吩咐道,“你们速速回到鎏华殿。” 名叫画魂的男子似乎有些惊讶。修长的凤目打量了一番李未名,画魂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弃苏遮于不顾。” “我会保护她。” “您……?”画魂失笑。他转过头去,看着远处厮杀在一起的两个女子。天地间的琴音,一声比一声高亢。高亢的乐色如同刀子一样在空气中激荡起无数透明的涟漪。温雅的七弦琴在此刻变成夺命的刺刀,所过之处山石崩裂,四处弹射。而苏遮也不甘下风。修长的双剑交织成银色的剑网。乐色激起的涟漪撞击在剑刃上,竟然发出无数“叮叮”的声响。明明是一个人在挥剑,另一人抚琴,却分明传出兵刃相交的声音。 “君上曾听过二皇女现在所奏之音?”画魂颔首,长发丝丝缕缕地垂落,在风中微微飘拂着,掩住了他眼中的神色。只有唇角微微的讥诮让人无法忽视。 李未名自然是不知的。只觉得这琴音高亢时并不尖锐,低沉时如同哀诉。时而是乘千里风破万里浪的气势,仔细辨起来却夹杂着不绝如缕的柔情;时而又是低沉婉转,若即若离,虚无缥缈的靡靡之音,细听之下亦能感到柔婉下荡气回肠的豪情。若不是亲眼为证,又有谁能相信这温雅的七弦也能奏出堪比兵刃犹过的乐律呢? “这曲调倒是多变,从未有过单一的感情。”李未名回答,“只是将诸般复杂的情感融入一曲之中,却是搅得人真气有些不稳。”这是他自己的感觉。 “不错。”画魂道,“这首曲调,名曰《三叠黄泉断肠音》,又名《黄泉三叠》。正是魔界十二影卫之一的鹂湘所作。”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未名,“旧主在离去之前连这些基本的事情都没有告诉您?” 而这边,苏遮与龙玄闪电般地互相拆招,已缠斗了百余个回合。龙玄使琴,苏遮使剑。就近身来讲,本来苏遮对龙玄是有绝对优势的。然而龙玄的身法却远比苏遮想象的要轻灵。她的剑近不得龙玄的身,龙玄的琴音破不得她的屏障。 旗鼓相当。 汗水顺着苏遮的脸颊流了下来,但是她已经全然没有空去整理了。苏遮收了左手的阳剑,修长的五指成鹰爪状,飞快地划向龙玄手中的琴。五指的指甲如同锋利的匕首。照她这个力道,别说指甲了,就是拍都能把这把上古瑶琴给击碎! “雕虫小技。”龙玄冷笑了一声,右手猛然一拍,激荡的力道将琴震了起来。蓝色的幽芒陡然暴涨,在空中幻化出一把琴的样子。龙玄侧身躲过了苏遮的鹰爪,但是终究力量和修为上占了下风。黑色的罗衫被划出了五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到底谁是雕虫小技?”苏遮自然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她疾步上前,踏云揽月,斜身飞出数丈便要取她悬在空中的琴。魔界十二影卫中便有一位琴师鹂湘。拜鹂湘所赐,她还算知道应付的法子——不能让她有时间奏出完整的曲子! 龙玄微微眯起眼睛,却也不惧。她长袖一摆,化作黑色的丝带,唰唰几下就要卷住苏遮的脚踝,将她拉下来。苏遮似乎早知此招。她在风中借力一踏,左手去势不改,右手阴剑剑挟劲风,想也不想便刺向龙玄的眉心。她的剑走势固然神速,然而脚下却也没有闲着。被龙玄的长袖卷住的一瞬间,她借力打力。随着被龙玄拉扯的力道,她凌空飞出一脚,直接踢在了龙玄的下颌上! 这一脚的力道可绝对不算小的。若是个没有丝毫法力傍身的凡人,直接就能被踢得脑浆迸裂,当场身死。 同样借着被打击的力道,龙玄长发一甩,顺势在地上滑动了一段距离卸去了力道。同时她的手也没闲着。看着苏遮的指尖将将够到悬在空中的太古独幽琴,她猛然使力,于千钧一发之际将苏遮拉离。 苏遮落到地上,便没有再贸然出手,只是冷冷地与龙玄对峙着。 幽蓝的琴悬浮在两人中间,仿若楚河汉界的分割。 与苏遮的一番缠斗,已经让她体力大减,但是龙玄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冷,目光睥睨之间,竟是有些志在必得的神色——仿佛之前的样子都只是一场游戏,她没有出全力,而是在试探对方的本事。 但是她的气血已经翻涌得十分厉害。连接肺腑四肢的周天经脉已有些不堪重负之象。而站在对面手持阴剑的苏遮,之前纤尘不染的裙摆已经被打斗激荡起的真气撕碎,凌乱不堪的长袖占满了褐色的尘土。魔界女子的衣着本就比之人界神界略有些暴露,将将能遮住胸部以上的衣襟也略有些凌乱,几乎能看到若隐若现的春光。 连苏遮都是这个样子,那么自己肯定更没有好到哪里去。 龙玄微不可见地抬头瞟了眼悬在天上的琴和站在一旁观战的李未名等人,却忽然发现十二影卫似乎少了不少人——这她早就预料到了,也并不担心。她有九成九的把握,李未名是说服了那几位魔将去驻守薄弱地带了。否则,谁会放着十万火急的事情不做,闲下心来去观战呢? 她也想过李未名可能会说服十二影卫去奇袭神界,但是这个想法立刻就被她否决了。现在的魔界,纵然没有被她元气大伤,的暗城这个下马威也该让他们好好估量估量自己的实力了。在敌强我弱,敌暗我明的时候,好好保守自己的实力,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一般人的想法。 不过…… 龙玄微微皱眉。她一面暗暗运功,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苏遮,仿佛连对方眨眼的动作都不肯放过。 她对“那件事”的抵抗,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强一些…… 而这边的苏遮却远没有龙玄那么淡定了——至少是表面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郁堵,那感觉比枕着尖刀,被一个壮汉踩在胸口上的感觉还难受。 她是知道自己的状况的。从甫一和龙玄交手开始。 《黄泉三叠》响起的那一刻,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麻痹的感觉从心脏顺着血液的流动传到了四肢百骸,连神志都略有些不清醒。即使自己后来立刻凝神静心,然而琴音加持的法术却不绝于耳。在这些震耳欲聋的琴音下,她的法术竟然只能发挥出四成不到。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有些记忆,本来已经被封印在了内心最深处;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再也不用去面对的伤疤,却全然被这琴声撕裂了。 眼前的景色逐渐恍惚起来。时光纷杂错乱,她看到那个长衫而立,手持长琴的男子。她看到他们的相识相知,哪里都有他,而哪里都没有他…… 景色最终定格在眼前的身影上。同样的一袭玄衣,同样如墨的长发……她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却只觉得那人抚琴的样子分外的熟悉。 隐隐约约,她仿佛听到那位黑衣的琴师向她伸出了手:“愿意和我走吗?” “我……” 就在此时,另一个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苏遮——!” 58、机关引羽暗弦断 好不容易说服了略有些阴阳怪气的画魂,让他带着几个人去处理事务,把守可能很薄弱的防线,再一回头竟然就看到原本被法力托举而悬浮的太古独幽琴竟然又落回了龙玄的手里。不得不说,《黄泉三叠》的曲调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然而在龙玄的手里,却远不是这些。 那琴声果然诡异。乍一听上去便让人觉得略有些头晕目眩,却有一股魔力似的让你继续听下去。他看着苏遮仿佛中了邪一样地站起身,恍恍惚惚地向龙玄走去,仿佛要握住龙玄向她伸出的手。 而她每走一步,血迹便从她的唇角溢出,而且越来越多。苏遮却仿若浑然不察,脸上已然挂着迷茫又有些悲痛的笑意。 龙玄则一手向苏遮伸去,另一只手还在琴上弹拨着,脸上的神色还是那可恨的笑意。 他缩地成寸,立刻闪身到龙玄面前,左手成爪状直接扣向龙玄的命门,右手则抓向还在恍惚中的苏遮。龙玄早就料到他会出手。她勾唇一笑,左手竟然就这么直接搭上李未名的手腕,借着他的力道,竟然就这么顺势向前一拉。若是个寻常人被她这么一甩,定然会飞出去。李未名自然无暇估计龙玄,只是伸手抓向苏遮的肩膀。 龙玄的打斗的应变能力还是有的,琴音也极为诡异——一地的尸体足矣证明这点。连苏遮这般的高手都无法抵挡她的半支曲子,普通的魔界部众则更不用说了。 此时此刻,龙玄忽然扬起长琴,幽蓝色的琴弦如同冰蚕柔丝,一下子勒在了苏遮的颈子和腰身上。龙玄又双手一抖,琴弦将苏遮拉至她的身侧。 被琴弦勒住的地方有丝丝缕缕的血线落下。然而苏遮却仿若浑然不觉,依然是之前那副温柔却又仿佛怅然若失的模样。她静静地靠在龙玄的怀里,好像被抽去了灵魄的木偶。 保护苏遮的最好方法,并不是妥协,而是让挟持她的人根本无暇顾及她。 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李未名闪身避过闪着磷光的琴弦,青萍剑招招快攻,剑影纷飞,尽数打向她手中的琴。只要没有这把能迷惑人心的琴,龙玄本身的修为他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他攻势一下子猛烈起来,仿若疾风暴雨。李未名没有受那《黄泉三叠》的影响,出招的套路又让人防不胜防,龙玄的目光动了动,却似乎想到什么似的,竟然并没有惊慌。她将琴换到左手,右手卡住苏遮的颈子,双足跃起一个转身,竟然是将空门露给了对方! 这招的弱点太明显了!以龙玄的性子……莫非有诈?! 李未名立刻收剑,右脚后撤,左手向内一收,犹如画了一个圆。因为担心中计,他运气于掌,并不急着出剑攻击龙玄暴露出的弱点,反而使出法力罩住她全身周身大穴,同时封住了她所有的逃跑路线。 龙玄只觉得被纳入一股强大的吸力中,双足的动作亦被锁住。而四周铺天盖地的都是掌风和凌厉的剑气,倘若自己无处可躲,必然要硬生生承受下所有的攻击 “你很想要苏遮?”龙玄忽然大笑。还未等李未名回话,她素手照着苏遮的肩膀一推。昏迷中的女子没有真气护体,当下又是一口血。李未名立刻上前便要接住她脱力的身子,岂料意外陡生。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苏遮肩膀的一瞬间。天地间忽然蹿出几缕绿色的光线,以极快的速度横亘在他和苏遮之间。然后,那光芒猛然暴涨,激荡出的真气让远处的山岩都发出碎裂的声音。 下意识侧脸闭目,运起真气抵挡。待到他再次睁开眼睛,龙玄,苏遮,还有那道光芒都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不知道是不是他听错了。 白光消失的一瞬间,似乎有铜铃震颤的声响。 …… 龙玄被那道光芒摄住。再一睁眼,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就要吐出一口血来。果然以她的实力,单挑完苏遮后又要应付李未名,还是太勉强了。 墨蓝色长发的女子低下头,一手捂住发疼的心口,一手撑住地面,大口地喘息着。 “二皇女果然还是那般神机妙算。”冰冷平淡到几乎不带感情的声音在高台上想起,仿佛隔着云雾,撞出空灵的回声。龙玄并不急于抬头看向话语的主人,她知道这是哪里。 凌霄宝殿,不是吗。 几乎是咽下了一口已经涌到喉咙里的血,龙玄站起了身。衣衫凌乱破碎,黑色的罗伊上被撕裂的无道巨大的口子几乎遮不住白皙的大腿,垂落额前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打湿,黏贴在脸上;凝脂一样的肌肤上也沾染了尘土,甚至连那平素淡色的唇也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变得鲜红……这一切只能形容人狼狈的话语放在她身上,却又生出奇异的违和感。 就像赌庄的赌徒。有些人,纵使有万金家财,次次赌博无一失算,依然是大汗淋漓,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出;而有些人,纵使谁都不看好他,也依旧淡定自如,仿佛一切尽在股掌。 “天帝御下过奖了。”龙玄向天帝行了一礼,“十二影卫之一的苏遮以为臣所擒,而的暗城更是损失了不计其数的人。”顿了顿,她继续道:“多谢无盐仙子出手相救。” 一直侍立在天帝身边的女仙动作一滞。她的脸被面纱遮住,表情让人看不真切,只是那一双秋水一样的杏眼望向了左侧天帝的方向,似乎在向他请示自己该如何自处。 天帝并没有理睬这个话茬,而是对龙玄继续道:“如果孤和二皇女的推测没有错的话,李未名此举在魔界是服不了众的吧?” “是的。”龙玄道,“之前臣用激将法激他们的时候,李未名对画魂许诺他定会保护苏遮。与苏遮缠斗之时,对他们的谈话也略听到了一点。只听画魂调笑李未名竟然不知道《黄泉三叠》,那语气里的讥诮绝不是装出来的。” 天帝道:“所以说,他在许了诺的情况下,依然没有救出苏遮,这会让他更加服不了众?” “如果臣预料的没有错。虽说李未名是蚩尤唯一的继承人,六界之内,除了李未名也再没有人有实力和资格统领魔界,但是想让那些一个个心比天高的影卫接受他们的君上,恐怕还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和妖界一样,魔界之人一向尊崇力量。这样的一群人,终究不能短时间内让他们都才臣服。”龙玄分析道,“我们可以试试在这段时间内强袭魔界,正好趁着他们内部兵荒马乱的时候。况且,六界之内皆知龙玄出世不过百载,修为浅薄。如今修为浅薄的龙玄能将修为高深的苏遮擒下,又杀了的暗城众人,想必魔界该是对神界有所忌惮了,不敢贸然行事了。” “而且李未名连诺言都没有兑现不说,还带了皇兄过去。皇兄曾经对魔界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甚至废了摄政王伍秋月,身份可以说是有些尴尬。”龙玄继续道,“而且蚩尤留下和许多残局。现下蚩尤已死,若李未名不即使加冕成为真正的魔主,魔界的根基……大概已经岌岌可危了吧……” …… 李未名指挥了人收拾的暗城的残局,便立刻赶回了鎏华殿。十二影卫中绝大多数人都被派出去了,仅剩下鹂湘和苇石。 谢知秋目前还在养伤,而伍秋月尚未苏醒。龙剑一个人坐在鎏华殿中央的案桌上,一只脚翘在腿上,左手撑着下颌,正在打量着摊平在桌上的魔界地形图。听见殿门外又是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龙剑嘴角一翘,从桌子上跳下来,笑吟吟地看着李未名。 李未名:“……你什么事情那么高兴?” 龙剑大笑:“我听画魂说过了。你就这么鲁莽地去单挑龙玄?就凭她那本事,有胆子到魔界叫嚣已经十分可疑了,你竟然还去和她顶着来?” “……我那是去救人!” “苏遮姑娘救下来了?” “……看我碰了一鼻子灰你很开心?” “嗯。”龙剑竟然点头,“挺开心的。” 站在李未名身后的鹂湘和苇石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之前的沧溟帝敖澈冷静霸气什么都股掌在握,怎么可能是这副样子?! 不过这样子,倒是比以前好多了…… 而那边李未名则一脸疲惫地拉下凳子坐下来,用手捂住脸:“我没脸见人了。” “你向画魂许诺了?”看样子他和画魂倒是相处的不错,不然画魂怎么会把什么都告诉他?李未名无良地想着,一个吊儿郎当一个阴阳怪气,真是狐朋狗友志趣相投。 “……嗯。”李未名疲惫地摆了摆手,“苏遮中了激将法,定是要迎战,结果被龙玄的琴音制住,好像染了魔怔一般。我以为制住龙玄让她不会有时间弹琴就够了,却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一直侍立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苇石忽然出声:“那个‘程咬金’,大概是太昊氏的贴身侍女,也是唯一的近身侍卫,仙子柳无盐。” “无盐?!”龙剑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你是从何得知?” 苇石没有回答龙剑,而是问李未名:“君上是否在那一瞬间听到了铃铛的响声?” 李未名点了点头。 “那便是无盐仙子的兵器了。她法力高深,却其实不擅长打斗。唯有腕间一铃名曰摄魂,可以无视结界的阻碍,在空间内肆意跳转。”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这件法宝,对于救人来说,简直是太合适不过了。” 59、大道伦常难囚我 “无盐……?是个很厉害的人?”见龙剑的表情凝重了起来,李未名问道。 龙剑摇了摇头,道:“也只是敖澈的记忆了。自从洪荒万古以来,她就一直侍立在天帝身边,抛头露面的机会屈指可数。但是天帝似乎很信任她,将她当作自己的一条内线。好像只要是她给的消息,太昊氏就不会不相信。” 李未名皱了皱眉。刚才苇石也提到过,柳无盐似乎不擅长打斗,不过那摄魂铃倒是棘手得很。他本以为就算有什么仙神法器,到了魔界也应该失效才对,却万万没有想到柳无盐的法力竟然高强如斯,可以视魔界的结界为无物。之前的昆仑十二金仙就已经很难对付,更何况天帝手下还有数不清的仙客。这样下去,自己这里简直是负隅顽抗,凶多吉少。 望着摊在桌上的地形图,李未名忽然问道:“如果我不是自作多情的话……天帝此举攻打魔界,是为了杀我?” “是的。”苇石点了点头,“您是天玄地煞,是下一位魔主。当年正是因为旧主的离去,才让魔界多年来受着神界的打压。阳为明而实,阴为暗而虚,阴阳相生相克的道理太昊氏也不是不明白。所以他永远不会覆灭魔界,却一直有必要让魔界在神界的打压之下。” “说道这里,”李未名轻笑了一声,“难道让我当上这所谓的首领,魔界的整体实力就能强大起来?” “可以这么说吧……”苇石道,“将您的血融入往生湖的水中,向消逝的时间和命运发誓,便可将您的力量注入到魔界的根基中去。而您和旧主的血脉本是同源。” “……”好麻烦。 “不过……也许现下有更要紧的事情。”龙剑若有所思地看着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鹂湘,“画魂说,今日龙玄弹奏的《黄泉三叠》似乎有些异样?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曲子是你谱的吧?你可曾看出了些什么?” 表情清淡的女子只是摇了摇头:“曲因人异。她弹奏的还是《黄泉三叠》,却因为与鹂湘作曲时心境的差异,而奏出天差地别。”说到这里,她的话语一滞,柳叶一样的眉也微微蹙起,“只是这龙玄的琴音太过可怖,竟然能瞬间唤起苏遮的旧事……她,怕是看准了诸人堕入魔道的原因,才能在的暗城放倒那么多人。” “堕入魔道的原因?”李未名右手抚摸着下颌,沉思道,“魔本非魔……?原来如此……我还当是苏遮心志不坚才会被那七弦琴所困扰,却未曾料到原来那琴音可以唤起内心的魔障么……” “呃?”鹂湘略惊,旋即表情变成了淡淡的喜悦。只是眼角的弧度微微弯了起来,“不愧是君上。” 龙剑也向李未名投去了赞许的笑意:“魔界的所有人,有堪破地煞,修炼成魔的妖;也有不堪伦常,为世人逼迫追杀,最终修成心魔的人;也有被魔界所引诱,而堕入魔道的仙神……我听闻苏遮数百年前与一抚琴伶人相好,但最终……” “是我想多了。”李未名笑,“能选择堕入魔道,想必都是经过了一番挣扎;而能跻身十二影卫,则更是修为不浅,我竟然还以为是她不够坚强……” “琴音本来就是唤起人本心的东西。”鹂湘若有所思道,“龙玄的前世,我也略有耳闻。的确比起刀枪剑戟,看似无害的琴才更能将她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个女人……简直让人……害怕。” …… 之后鹂湘和苇石又向李未名简单说了说魔界的情况。听完神界的人数和魔界的人数后,李未名果断决定,“弃守”的暗城。 “……”鹂湘。 “……”苇石。 龙剑则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未名眼角的刺青:“我了解你的考虑。但是想伏击太昊氏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那么就伪造一个表象好了。”李未名挑眉一笑,“我就不信龙玄能八面玲珑,太昊氏能无时无刻不稳住阵脚。” 自从经历了往生湖中的幻境,对前世本来有些模糊的记忆,又一次清晰地印刻在了脑海里。李未名也疑惑过为什么魔界的圣湖下,发动幻境的法阵竟然是九宫八卦阵,但是想想溯影的来历,合理的解释便有很多了。当初是太昊氏将自己的情丝抽取交给蚩尤镇压在往生湖的湖底,让自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得到与敖澈之间的记忆?又或是重伤的蚩尤以此为交换条件,让天帝于往生湖设了个法阵? 真是混乱。 鹂湘和苇石已经离开了。李未名双手交叠于脑后,抬起脸看着天顶的装潢。若是人间的宫宇,则必然彩凤金雕,玉树画廊。再由技艺高超的工匠细细描绘上神女飞天奏乐,仙娥琵琶弦惊;再不然,也必是三仙奉祝拜寿,八仙珍珑纹秤的图纹。然而本该一片如火如荼的鲜红,如今却被深深的黑色所取代。一眼望去,几乎让人分不清身处与鎏华殿的宫宇,还是在仰望魔界的夜空。所有的花纹都是以醒目的金色与银色绘制,描述的是贪嗔痴爱恶欲憎。 其中一副图描绘这一男一女交欢的场面。虽然只是线条勾勒,却已将男子的痴迷和女子的沉醉描绘得淋漓尽致。那女子人身蛇尾,眉目不笑也已经勾人,更何况风情万种。纤纤玉指挑起了男人的下颌,双唇贴近那男子的耳畔似乎在低语什么。那男子微笑地伸出手与那女子交叠,而那女子的另一只手则伸入了男人的胸口,血涌如注。 …… 魔吗? 有人曾经说过,“大道伦常难求我,快意恩仇不负天。”难道说的就是这个? 是即使知道自己会死,也要放纵的一晌风流;还是明知放不下他,却还要啖他的骨,饮他的血,顺从自己内心的渴望? 李未名抬头看了那幅画一会,忽然觉得眼睛一片酸涩。他低下头揉了揉眼睛,余光却瞟见龙剑正翘着腿坐在桌子上,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之前的自己的目光都被那幅画吸引了;而现在忽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却发现那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 李未名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永远是一片黯淡。他叹了口气,状似很无奈地对龙剑道:“要不,我把你交给龙玄吧?” “哦~?”龙剑一挑眉。他长腿一伸,一下子就翻身到李未名的面前。李未名坐在椅子上,因此坐在桌子上的龙剑就很不客气地一脚踩在他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睥睨某人,“把我交给龙玄,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啊!”刚说到这里,踩在扶手上的脚很不客气地踢了李未名一脚。李未名挪了挪椅子,继续正色道,“龙玄志在海皇,把你送给她肯定她就善罢甘休了;天帝志在敖澈,把你送给他他说不定也偃旗息鼓了——啊!不要乱踢人!” 龙剑收了脚跳下桌子:“我怎么觉得应该把你献给天帝呢?这样我可以将功折罪不说,天帝只要砍了你,魔界就会再一次受天帝压制,仗也打不起来了。至于龙玄,天帝本来就不甚喜欢她。天帝不同意她做海皇,她还能有什么意见不成?” 他伸出手抬起李未名的下颌,右手不怀好意地附上他的眼角。眼线狭长流利,的确美极了。 “你说……我把你送给天帝,说不定他还不舍得杀了你……呵呵……”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半尺,李未名很清楚地看到了龙剑眼底的神色。那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不是假的,他万分熟悉;然而晶状瞳仁的深处,却藏着几分不知名的闪动。说起来,龙剑这些日子一直表现得挺开心,即使现在也是,但是李未名依旧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就凭龙剑以前的样子,恶趣味的动手动脚肯定不会止于这个程度。 李未名握住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看向他的眼睛里。 “你是不习惯魔界,还是不知如何面对龙玄?” 果不其然,龙剑动作顿了顿。唇角的弧线放下来了,他垂下眼睛,长长的睫羽盖住了眼中的神色。 “尽管那些记忆是敖澈的……但是你不能说完全和敖澈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真的习惯么?”虽然不知道那些年,敖澈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故。但是从龙剑之前的反应来看,魔界这个地方,他恨不得令其灰飞烟灭吧。 “……”龙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对魔界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敖澈的记忆总是时不时地翻涌出来。尽管互相矛盾又模糊不清,我对这个地方果然还是有些……” “……对不起。”他握紧他的手。 “傻瓜,道什么歉。”龙剑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因为敖澈的记忆感到头晕目眩呢。现在已经好多了。说到底……我还是对龙玄……她……” 他能理解龙剑对龙玄的感情。不管他和她的立场如何,不管她曾经对他做过什么,但是手足之情,兄妹之意,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在我拿到沧溟剑之前,她明明对我还是很好的。难道是因为当时看准了我不会和她争夺海皇的位置……?” 李未名摇了摇头:“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了。若真想和解,就打败她,然后好好和她谈谈不是吗?”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龙剑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只怕现在的她,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而且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60、 绕指七弦堪罗 数日后,神界,天牢。 整个天牢都是用纯白色的九华玉打造的,剔透玲珑,如同天山的积雪一样冷清。就像当年商朝时,三足金乌被金色的锁链永远锁在了天空中一般,神界从来没有黑夜。 之前被李未名损毁的地方已经修好了。坚硬的刑架泛着泛着森冷的日光。万年玄玉制成的锁链施施然地悬挂在高高的台架上,仿若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发出嘶嘶的声响,缠绕在一个毫无生气,闭目垂眸的女子的身上。 被吊起的女子长发凌乱地散落,尽数沿着她的侧脸垂下。不知道是不是天光的原因,她的肤质在九华玉的映衬下不但没有失色,竟然更显白皙,当真不负那句冰肌玉骨。女子长裙的下摆有打斗而撕裂的痕迹,雪白的长腿在黑色的裂口下若隐若现;而胸口垂落的衣衫则更是遮不住衣内的春色。 没有风,她的发丝和衣摆都是静止地垂落着。光影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就好像是一副静态的画卷。 通道里响起几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安静的氛围里分外的突兀。最终那几个人停在了刑房的门前,耳语了一阵,然后门被打开了。 “看来这几天你过的不错。”走上前来的是为首的那个黑衣女子。眉梢不笑自带三分讥诮,狭长的明眸里丝毫见不到平常女子的明媚,不是龙玄又是谁? 被吊起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龙玄看了看她,笑道:“莫非你是想,反正有画魂鹂湘他们在,你们的君主又回归了,海皇陛下还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你的命无所谓?——哦,对了。”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手,“而且你说不定还在想,你留在天庭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毕竟龙玄没有了琴,在你面前根本过不了几招。若能生擒我回魔界,那便是最好;即使不能,你也自信你能和我同归于尽,拼个鱼死网破?”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苏遮的反应。她的话越往下进行,对方的身子便有些颤抖。然而等到她说完,苏遮依然没有抬头直视龙玄的眼睛,却反而自暴自弃一般地放松了身体。 “怎么现在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龙玄轻笑,然而这声音却让人越听越觉得难以承受。不知想到什么似的,龙玄凑近了苏遮的耳边,像是一点也不怕她忽然攻击一样,轻声吐气,“看来你对那个中原琴师还真是用情颇深,你说是吧,苏遮大人……?或者说……黛丽沙圣女?” “你!”在她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还一直被拷住没有丝毫动静的苏遮忽然毫无征兆地挣动起来。和当时的龙剑不同,苏遮并没有被穿琵琶骨封住法力,相反的,他们只是把她吊了几天滴水不进而已。而苏遮竟然没有想方设法地出逃。 对于龙玄来说,只有两个解释。一,她不想活了;二,她还想在天界榨取点剩余的价值。 若不是龙玄反应快,躲开了,差点就要被苏遮在颈子上啃一口。而苏遮一口咬空,却似乎也恢复了些许平静。她抬起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锁链,看向龙玄的眼光也冷静了几分:“二皇女来就是对我说这些我在人间的旧事的?” “这可不是旧事呀。”龙玄歪了歪头,眯起眼睛,摇着手指笑道,“若不是通过这段旧事,《黄泉三叠》的威力怎么能发挥到它的极致,而我……又是怎能走进你的内心呢?” 有些暧昧的吐息拂到苏遮脸上,苏遮厌恶地皱了皱眉,嘴角却下意识地翘起:“有如此心力,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二皇女对海皇的位置志在必得。不过二皇女与其耗费时间和我这个阶下囚废话,还不如早些告知在下您的意图,也好省去互相猜疑的空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龙玄也没有再绕弯子:“你们的君上退守的暗城了。” 苏遮内心略惊,但是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君上自有君上的打算。”莫非龙玄是来试探她究竟知道不知道李未名意图的? 龙玄也不急着追击话题,反而以为不明地笑道;“看样子,他是不打算管你了。” 苏遮淡淡道:“苏遮鲁莽,当初向你请战战败被擒,是自讨苦吃。君上完全可以把这一切当作一场惩罚,反正是我咎由自取。” “这点我分外相信。”龙玄认同地点点头,纤纤玉指爬上她的心口,在碎裂的布片处徘徊着,然后抵在她心脏的位置,“你的内心,也是这么说的。” “……没想到,你的琴技,已经能诱人的心魄了吗……?”苏遮的瞳孔微微缩紧,旋即表情恢复正常,“如果鹂湘知道《黄泉三叠》能在你的手里发挥这么大的威力,她一定会愿意和你交流的。” 龙玄收回手指,向身后的天兵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会意,上前解开了苏遮双手的束缚。苏遮本就抱着有来无回、鱼死网破的决心,当然是万万没有想到龙玄竟然会解开她。纵然没有被封住法力,被悬吊着好几天也是不争的事实。刚一落地,双腿就一软,差点就跪倒在地上。 “黛丽沙圣女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以为我一定会杀了你不成?” 苏遮嫌恶地皱了皱眉,撑着身子慢慢站了起来,拢了拢额前的发丝,将整张脸都暴露在了空气里。之前魔界昏暗的天色,加之她一直低着头,想必任何一个不太和她熟识的人都不太会注意她的脸;而此刻她抬起头才忽然发现,苏遮整张脸白皙美丽,下颌的弧线比中原的女子要轮廓分明些,而鼻梁也更加高挺。最美的则更是那双风流的眼,瞳仁竟然是杏仁色的,相貌和中原女子略有差异。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直说吧。”苏遮看着龙玄,忽然讽刺地一勾嘴角,“你们中原人就是这般装腔作势。” “企图倒是说不上。只是想请你回魔界。告诉那位把你丢掉并且扔了一座城的君上以及和他在一起的海皇陛下,龙玄到底有什么能耐而已。” “能问问原因吗?一般没人会这么有病,把自己的王牌都掀开给敌人看。” “波斯人果然单刀直入。但是原因的全部,我是万万不能尽数和盘托出的。然而,我一直期待着和我的哥哥真真正正地较量一番,圣女阁下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李未名和龙剑便可。” “早说你丧心病狂,没想到你竟然自大到脑子出了毛病。”苏遮揉着被束缚了许久的手腕,又看了看周围的天兵。她估量了一番敌我的差距后,忽然右手一提,直接锁向龙玄的命门。而左手立掌后发先至,截住了龙玄的反抗,冷笑道:“你一定以为魔界的术法在神界发挥不到半成的威力吧?” “要是换了别人,恐怕真的拿你没办法。”看着怀中女子平素加着讥诮的眉眼终于也噙了一丝讶意,苏遮的阴剑已经横上了她的颈子。 “真不幸,黛丽沙的神魂本就不受制于你们中原的神格。” …… 李未名的确是“弃守”了的暗城,但是他认为其实没啥两样。一般来讲,魔界的法术在神界发挥不到其半成的威力,同理,神界的法术更不可能在魔界超长发挥。考虑到的暗城战死了好多人,而龙玄的琴声又太过诡异,他撤回了的暗城中所有尚未身死的将士,把鎏华殿的事务交给了谢知秋和伍秋月以及不便出面直接和天庭对峙的龙剑料理,而自己则带着数名影卫坐镇前线,俨然就是谁来砍谁。 画魂一开始还对他的行事作风讽刺一下。但是事实证明,很多时候,保护能保护的,将可利用的战力发挥到最大才是最上乘的策略。在他还叫李寻之的时候,他便是奉行了这个策略,才能以当时的资历尚能胜任代理指挥的位置。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李未名从来都没有看过兵书。如果让他像当年的光兴帝李双宸一样,步步为营地打下天下;既有让自己摆脱“谋朝篡位”的不良风评,还能让那些被他坑了的人感动得一塌糊涂,最后竟然还指挥才能了得,直接攻下汴京城……人各有所长,反正他是没那个本事。 这种事放在李未名身上,他是绝对做不到的。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他的手中还握有魔界最强的十数人;再不济还有他自己。 李未名曾经和龙剑认真讨论了这个问题。当年人教、阐教、截教广招门徒后,三教仙人因为商周之战闹得割袍断义,而战死的、修为高深的灵魂则进入了封神台获得了神位,南斗孤辰星君青莲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照此说来,天帝手下的实力用高手如云都不足以形容。但是有一点很奇怪,派来攻打魔界的,除了那个救了龙玄一命的柳无盐,竟然再没有一个实力超过昆仑十二金仙。 唯一的结论便是天帝其实不想打这场仗,又或者他不希望把事情闹得太大。龙玄一心想和龙剑来个了断,顺带连累一下魔界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按照太昊氏之前的说法,他是定然要诛杀天玄地煞的——口号和行动显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至于苏遮……既然天庭那边没有传来什么关于她的消息,大概还是没有生命危险。纵然再想救他,大家也都知道不能冒险地一窝蜂跑到天庭去救人。 有些时候只能等。 于是这一天,李未名像往常一样靠在城墙上望向望仙之隙的时候,终于等到了苏遮的消息。 61、 恩怨到头终有报 望仙之隙肆虐的风如同无数看不见的缎带,肆意张狂地摇摆着,将每个人的衣衫掣动得猎猎作响。天与地之间巨大的裂缝间,一面充斥着素白如雪的云,另一边则游荡着墨色的雾,离离地昭示着亘古对立的两个极端。无论千年万年的时光都无法调和的矛盾,却以一种奇异的状态共存在一起。 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前方,慢慢地显出两个身影。两人尽是一身黑色的衣衫,不同的是,走在前面的那个乌发如云,芝兰鬓角,不知是不是在腰间挂了什么,步履之间似有佩环叮当作响;而走在后面的那个,身材较一般的女子更为高挑,右手的长剑拦在前面那女子白皙的颈侧。 ……苏遮?! 画魂似是一惊,旋即惊喜地看了看抱着青萍剑,倚靠在城楼上的李未名:“是苏遮?!她回来了?” 两人越走越近。李未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苏遮的动作。不知道是不是天光的缘故,她的肤色在素白云朵的映衬下,竟然显得更加白皙,几近没有血色。秀美中略带几分英气的眉宇间竟然是些许的疲惫,脚步也是略显虚浮…… 李未名并没有回答他。狭长的眼睛慢慢闭上了,不久又缓缓睁开,而眼底的神色竟然更加凝重,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为让人震惊棘手的事情。 目之所及依旧是一片苍茫,而他竟然丝毫感知不到苏遮身上散发的灵力了…… 画魂也发现了异样。他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修长有力的手指下移,紧紧握住别在腰间的画卷,目光却下意识地看了看李未名。 见到两人这样,龙玄终于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意。似乎已经忘了颈子上还横着一把剑,她竟然直接伸手,隔着那把锋利的宝剑,捏着小巧的下颌笑道:“李公子,好久不见了。” 李未名没有说话,倒是画魂上前一步,眼眶里积满了无法自控的怒意。他狠狠盯着女子的眼,如果目光可以杀死人的话,龙玄早已被挫骨扬灰不知多少次了:“你对苏遮做了什么?!” “我对她做了什么?这个你们要来问她了。”冷笑一声,龙玄忽然出手捏住了苏遮的脉,又顺势搭上她的手臂,在手肘处一点。这看似轻巧的一拍却竟然传出了一声清脆的骨节断裂的响声。苏遮轻轻颤抖了一下,秀眉紧蹙,上齿咬着下唇,却一声不吭。 “你!”看着苏遮的反应,画魂脸色忽然苍白起来,如遭当头棒喝。他怔怔地看着苏遮,震惊的目光对上苏遮无奈的苦笑,“难道是……火莲子?!” “南宫画师果然见多识广。”称呼他们时,她总是用他们在人间的称呼。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攻心”。李未名暗暗看在眼里,却并没有说什么。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太昊氏是不愿意“劳民伤财”地打一仗。没有了天帝撑腰,龙玄即使再厉害,也不过是孤掌难鸣,势单力薄而已,唯一棘手的便是她的琴音。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不差这一会,他倒是要看看龙玄又要玩出什么花样——反正她也快黔驴技穷了。 李未名内心闪过了许多念头。就在电光火石间,他感到一记犀利的目光直勾勾地打在自己的脸上,简直让人如芒在背。于是他抬起脸,不意外地对上了那双和龙剑分外相像的眼睛。和龙剑一样,她的眼睛也总是含着笑的。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是暖的;而龙玄的眼神则时刻带着犀利的探寻,冷得像冰。 对上李未名的目光,龙玄挑眉一笑,双手依旧制着苏遮:“李公子可知道火莲子?” 李未名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她,右手的拇指微微推开青萍剑的剑柄,露出雪亮的锋芒。 而龙玄似乎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仿佛没有察觉对方剑拔弩张的敌意,龙玄轻笑:“火莲子乃是生长在第三十三重天的圣池内,千年方才成熟一次的花朵。对于火莲子,南宫画师肯定不陌生。当初若不是为了这一株火莲花,你又是何故堕落到魔界,侍奉蚩尤的呢?” “……你还真是擅长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翻来覆去地絮说。” “画师过奖了。”龙玄的目光一直盯着李未名,仿佛连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放过,“我身边的这位苏遮大人,曾经也是波斯火莲教的圣女。请她到神界做客,若不请她尝尝火莲子,倒是龙玄没有尽到地主之谊。” 李未名实在被龙玄兜圈子的谈话弄得头大。与其多听她白话这些有的没得,不如直言:“你用火莲子废了苏遮的法力?!” 说到“废”的时候,一直面色如常的苏遮忽然微微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眼底的神色,在苍白得几近失色的容颜上投下一道黯淡的影子。 “如果黛丽沙圣女不要那么反抗我,在我刚刚将她从天牢放下来的时候就对我出手挟持,火莲子的药效也不会激发的那么快。”她回头冷笑地看了看苏遮,“圣女大人当真以为我是傻子么?在没有封你的法力,没有严刑拷打过你的情况下,还敢只身解开你的束缚?!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动手了,真是自讨苦吃!” 要的就是这一瞬间! 李未名向画魂使了个眼色,黑衣的画师当即会意。他抽出腰间的画卷,向天舒展,化作绸带一样的光环将在场的四人都笼罩了起来。那“绸带”闪现着黑色的光晕,无数描绘在内的景象顿时仿若被注入了生命,栩栩如生地动了起来。就如同当年女娲娘娘的山河社稷图一样,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树不是树,花朵似花非花。倘若心智有一丝动容,便会被吸入画卷之中,永远地禁锢。 龙玄见势不好,一手扣住苏遮的命门,另一手狠狠箍住她的腰间,如同一只黑色的蝶一样高高地飘起,旋即又如同一只矫健的雨燕一样穿梭在云雾之间。长长的水墨画卷迎风爆炸开来,追逐着黑衣女子的身影。 而李未名也没有闲着。早在画魂祭出山水破阵图的一瞬间,便如同影子一样掠起。铮鸣的佩剑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在他手中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铺天盖地的剑影向龙玄卷动而去,赫然便是蚩尤的修罗诡剑。青萍剑原本便是截教的创始人,元始天尊的师弟,通天教主的佩剑;而此时此刻,原本清灵的剑气却因为持剑人的不同,泛着诡异的青光,映照在男子眼角的花纹上,更是让人觉得有些妖异。 眼看便要被铺天盖地的剑影罩住所有移动的路线,龙玄忽然反掌抛出苏遮的身体,另一只手则皓腕一翻,清叱道:“现!” 幽蓝色的光芒在她的掌心绽放,仿若孔雀的翎羽。蓝色的翎羽化作七根修长的琴弦显现在她的手中。龙玄素手一拨,天地间的空气都因为高亢的琴音而一阵波动。琴声激起的涟漪和纷飞的剑影绞杀在一起。 李未名极其懊悔,竟然在近身打斗中没有几招制胜,竟然一下子让她跳得那么远,这才让她有了召出太古独幽琴的机会。 李未名头也不回地对画魂下命令道:“你去救苏遮!龙玄交给我!”旋即身影在风中踏云一纵。未束起的长发如同泼墨一样散落,在风中飞舞交缠着,将他眼角和颈侧的刺青衬得更加危险。李未名斜执长剑,左手轻拂剑锋仿若拂去散落在剑刃上的落花。然后,在下一瞬间,蔓延的青光陡然暴涨,一瞬间便击破了琴音的屏障! 而在他的身后,卷动着的画卷朝着苏遮落下的身子飞舞过去。龙玄被李未名的招式震动了肺腑,唇角渗出了一丝鲜血,然而她却并没有管这么多了。素手又是几下撩拨,太古独幽琴的文武二弦竟然脱出了琴身,如同两条吐着信子的灵蛇,迅疾地扑向苏遮的方向,与山河破阵图绞在了一起。 画魂冷笑了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支紫霜毫。修长的笔杆看上去已经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乌斑和刻痕还有些许的裂纹。修长的墨笔在他之间旋转着,画魂随手在风中勾勒了几笔,黑色的墨迹便扩散开来,舞女的彩带,带着凌厉的杀气逼向了龙玄;而这一边,李未名的剑已经直取她的眉心! “还真是有两下子。”龙玄不惧反笑,远山一样的眉间尽是讥诮的森冷。她莲足轻勾,将太古独幽琴悬浮在了风中,腾出双手开始对付两人。只见她双指作剑,双手开弓,左手划出一道黑色的闪电,而右手则反掌结印,旋即手腕一提,竟然将画魂的攻击尽数当下。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顿滞,漫天的剑影中,一把剑割破了她的肌肤。腰侧黑色的罗裙被尽数粉碎,深蓝色的血顺着白皙的肌理流了下来。那道伤口非常之深,已经伤及内脏。而龙玄也闷哼一声,倒退数步。就在两人以为她已经疼痛难忍的时候,龙玄忽然出手,掌心法力一阵激荡。 苏遮的身子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如同一片枯叶般飘落。然而就是龙玄这一掌,她原本松松挽起的长发陡然散落开来。下落的身子忽然一阵痉挛,然后剧烈地咳了两声。 事情发生的太突兀,画魂只来得及看到风中的一抹残影,甚至都没来得去接住她。 女子的身体落在了地上。 李未名收起了修罗诡剑,漫天的剑影重新化作无数灵力融入青萍剑的剑柄。 龙玄一击得手,便没有再动。她秀眉拧紧,左手捂住右侧的伤口,太古独幽琴落在地上。 青萍剑的剑尖点上了她的下颌。李未名用剑挑起了她的脸。 然而,就在此刻,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迅疾地向这边赶来。 62、背水一战决死生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个蓝色的影子便落在了地上。深蓝色的衣衫上隐隐用鲛绡的丝线绣着天龙行云布雨图。墨色中透出一缕蓝的长发被蓝玉的发冠束住,眉若细剑,眼如晨星,然而眼中的神色却是十分复杂的,甚至夹杂着一点淡淡的哀伤。 苇石刚刚告知他龙玄挟持苏遮的事情,他就立刻赶来了。总在魔界躲着龙玄不见也不是个办法。更何况,神界所有人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他现在的处境。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事情,还是不要干了。 “苏遮——!” 画魂并没有对龙剑的出现投以任何的关注。他飞身上前,抱起苏遮脱力的身子。女子长长的发已经凌乱不堪,几缕还因为汗水而粘连在她的脸上。原本就比中原女子要白皙的肌肤苍白如纸,连那双唇也几乎没有血色,这让唇角涌出的大滩大滩的血迹更加的触目惊心。 黑色的衣衫已经被撕裂,衣内并没有任何被严刑拷打的痕迹。她的眉眼看上去和之前一样漂亮流利,睫羽修长,美丽极了;然而她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昏迷不醒,手臂折断。 “苏遮……”他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急切地看着她紧闭的眼睛,似乎盼望这双美目能再一次睁开,“你……” 话到最后已经有些哽咽。他只是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她的名字。 龙剑表情凝重地看着地上的两人。说真的,他又怎么不能理解画魂。苏遮与画魂等人相伴多年,早已比骨肉至亲还要亲密。就像当年在神界的天牢里,青莲躲过巡视的众天兵,冒死前来一见的那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洒脱不羁的瑶池司礼也能露出那样焦灼不舍的神色。然而当年,自己终究捡回一命,而如今的苏遮呢…… 李未名的剑依旧点在龙玄的下颌上。龙玄捂住腹部的伤口,淡淡地看着龙剑,眼神里终于没有了那丝讥诮。 龙剑看了她一会,心中有太多的感情闪过。纵然和龙玄已经势如水火,他也还是奢望能和自己唯一的姐妹和解,而不是站在这里,看着未名的剑指着她。 龙剑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苍白的可以。李未名看向龙剑,目光柔软了些:“你怎么过来了? “ “唉。”龙剑扶住额头仰天长叹了一声,修长的五指插入发间拢了拢,苦笑道:“还不是我的冤家找上门了?”话的内容听起来有几分戏谑,然而凝重的眼光却昭示了他内心五味陈杂,说不出该是什么滋味。 龙剑示意李未名放下剑,自己则只身走到龙玄身边。虽然不知道龙玄与李未名和画魂过了几个回合,但是就看她现在的样子,恐怕打得也不是那么轻松。发丝不整,衣衫凌乱,唇因为剧烈的打斗而变得嫣红。最醒目的是腰间的伤口。黑色的衣衫被撕裂,露出凝脂一般的雪肤,和触目惊心的伤口。 “……”龙剑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龙玄也是一直保持着沉默。她垂下了眼睛,再也没有之前面对李未名时咄咄逼人的讥诮,反而有些躲闪。 “你还是像以前那么骄傲。”龙剑看着她,“无论衣冠多么狼狈,无论受了怎样的伤,无论内心有多么彷徨,你总是一副稳操胜券,胜利在握的样子。” 不管她做过了什么,他终究把她当妹妹。看着龙玄沉默倔强地别过脸去,龙剑在内心叹息了一声,伸出手准备摸摸她的脸,却被另一个人握住了手腕。 李未名摇了摇头:“你小心,她太危险。” “……”龙玄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却依旧没有反唇相讥。她抬起头看着龙剑的脸。 不管过去多久,岁月永远不会在他的容颜上刻画下一丝一毫的痕迹。然而仅仅一年的时间,她便觉得他眼神中有什么实质在改变。 以前是不经意,一点点的变化;现在却已经脱胎换骨。 “皇兄变得稳重了好些,而且也可靠了很多。”她微微扬起唇角,“若不是你的立场问题,又有谁会反对你成为海皇呢?” 龙剑没有说话,龙玄继续问道:“那么皇兄,你究竟想不想当海皇呢……?”她的语气没有一点的刺探和讥诮,似乎只是心平气和地谈论着。 这些日子以来,龙剑自己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成为海皇,统领四海,不仅要对自己的臣民负责,更要施云布雨,兼济天下苍生。而那雨水,一丝不能多,一丝不能少;几时行云,几时降雨,尽数要听从天帝圣谕的安排。而以前的自己太过任性,只觉得每天都要奉旨行事,简直是一种折磨。 父亲的死和母亲态度的忽然转变已经让他明白了什么。更何况当年母亲和龙玄诈死的事情更是给了他当头一棒。自从得到了敖澈的记忆后,他终于了解。一个人真正的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珍惜并爱护着所有守护着自己的人,让他们安居乐业——因此敖澈是一位很好的君王。他有一颗博大的仁爱之心,只是无奈天不恕人,让他最终陷入情网,终其一生也没有解脱。 “这和当不当海皇没有关系。”龙剑温和地说,“如果你是一位贤德的女帝,那么你若愿意成为海皇,并用一颗仁爱的心对待四海的生灵,人间的万物,这个海皇我当不当,其实都没有差别。庙堂之上也好,乡野之远也罢,都是可以为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们尽心尽力的。” 龙玄只是笑了笑,静静地听着。 “但是你心术太险。”龙剑伸出手指了指一边的苏遮,轻声责问道:“听苇石说你是被苏遮用剑架在脖子上胁迫过来的?这么现在反倒是我感觉不到她的一丝一毫的法力了?” “你看着我!”他握住龙玄的肩膀,强迫她看向自己的眼睛:“妹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你何必对苏遮下此毒手,在魔界又何必施生戮死,毁掉一个的暗城?!” 龙玄依言与他对视。淡淡地将对方的情绪尽收眼底后,龙玄慢慢闭上了眼睛。等到睁开的时候,她已神色如常,恢复了龙二皇女在他人面前惯常的样子。尽管腰部的伤口几乎疼得让人直不起腰,龙玄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一般。她无视龙剑伸出的手,径自站起身来,抬眼望了望望仙之隙的另一头,南天门的方向。 “半年不见,皇兄果然越发让人难以应付了。”龙玄拢了拢额角的发丝。她的脸色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可是她脸上的笑意却未减半分,“既然你已经把我的心思摸了这么透了,大概不会不知道我是为了干什么吧。” “……”龙剑微微皱眉,双手下意识握紧。而在一边旁听了许久的李未名则忽然讽刺地笑道:“你怕是为了来示威吧。” “啊呀,好厉害啊。连李公子都已经如此慧眼如炬了?”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龙玄夸张地捂住樱唇做震惊状,然而却并没有掩饰眼底认真的神色。 龙剑别过头,叹了口气。 李未名看着他现在的样子,着实有些不忍。但是有些窗户纸,必须要别人捅破,当局者才能走出迷局。于是他继续对龙玄说出了她的猜测:“二皇女近些日子活动似乎有些过于频繁,只是为什么前来迎战的只是一些虾兵蟹将,一点都不耐打。” “李公子此言差矣。你继承了蚩尤的灵力,来和普通的仙卿对战,若是输了才让人奇怪。” “既然二皇女也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要继续派一些‘普通的仙卿’前来送死?天庭的人太多了,太昊氏养不起,必须借刀杀人弄死一些吗?” 龙玄的神色慢慢变冷:“你到底要说什么。” “太昊氏并不想和魔界全面开战,兵戎相见吧。”一边说着,他还不忘仔细观察着龙玄的脸色,“但是二皇女又对海皇之位志在必得。既然不能从天帝手里调兵遣将,你只能一次一次派人手过来。至于的暗城和苏遮一事,怕是为了给你的皇兄一个下马威,顺便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告诉我们你的实力有多么厉害?” “……” “那么这次,你也是有目的的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未名的手已经又一次不着痕迹地按上了青萍剑的剑柄。他看似无意地向前迈了一步,角度横在了龙玄和太古独幽琴之间。说真的,他其实拿不准龙玄听完这些话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如果是自己猜错了,她冷笑着把自己嘲笑一番,那都是无所谓;就是吃不准龙玄被说中了,恼羞成怒还是怎么样,像对付苏遮一样忽然发起难。 然而事实证明,龙玄能步步为营走到这个地步,不光要很深的城府和应变措施,也绝不可能被李未名几句话激到。她只是危险地眯起眼,在李未名的脸上扫视了一番,意味不明地笑道:“才得不错。” 没有料到她竟然会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龙剑和李未名都是一愣。 “既然你已经猜中了,那么我也就不多隐瞒你们什么了。”龙玄道,“神界和魔界全面开战的结果,若你们拼死一搏,皇兄又重蹈当年沧溟帝的覆辙,那么即使重创了魔界,神界也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说到这里,她忽然话锋一转,“既然不能通过作战来取胜,对于皇兄,我只能说明这次的来意了。” “三十日后,辰时三刻,东海之滨。龙玄望与皇兄只身比试一番,以确定海皇之位的最终归属。” 龙剑和李未名都沉默了。 说是比试,但是谁都明白。 这是手足相残,一决生死。 63、 情生情死情之至 龙玄一走,李未名和龙剑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跑向了苏遮和画魂身边。画魂抱着面白如纸的波斯女子,肩膀轻微抖动着。然而终究,无论画魂怎么摇撼她,怎么呼唤她,她都没有醒过来。 龙剑俯下身子在她的比翼处试探了一下。若不是还有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她逐渐冰冷下来的身子简直就像是一具尸体了。龙剑安抚地拍了拍画魂颤抖的肩膀,声音略有些难过的叹息:“随意毁人修为,视人命作草芥,龙玄真是造孽啊……” 李未名也蹲了下来,试了试苏遮的脉搏:“还算有一口气吊住命啊……”说罢,他伸出手按住苏遮的檀中穴,将灵力输入她的筋脉中,才察觉到火莲子的恐怖。苏遮运气的周天筋脉已经尽数断裂,就像一条本来连贯的线条被乱刀切下了无数个断点,想输入些真气法力为她疗伤,那些灵力也早已无法在她体内的周天内运行。 画魂之前还十分紧张地看着她。看着李未名也沉下眉眼,才难过地说道:“我现在就叫鹂湘他们过来。” ——见她最后一面。 这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伸手捂住眼睛,脚步略有些不稳地离去了。 李未名示意龙剑扶着苏遮坐了起来。他盘膝而坐,双手抵住苏遮的手掌。犹豫她的左手已经被龙玄折断,李未名只能用单手为她输送真气疗伤。虽然不确定这么做到底能不能救她一命,但至少,能让她在这世上多停留一会吧…… 龙剑扶住苏遮的身体,以防失去意识的她倒下去。女子眉目紧闭,口角涌出的血液将露出在外的雪白的颈子都染得一片鲜红,仿佛刚刚从血雨中走出一样。时间过去了些许,原本鲜红的血液已经干涸凝结,夹杂着些内脏的碎片站在她的皮肤上;而苏遮黑色的衣裙则更是结了厚厚的血痂,轻轻用手一按都能感到血液凝固时粘腻的碎末。 在尝试了几次也未果后,李未名放下手,神色复杂地看着苏遮的脸:“若不是挨下龙玄最后那一掌时,她已经功力尽失,是绝对不会落到筋脉尽断的下场的。” “她现在当真没有救了?”龙剑问道。 “我也不能下结论……我之前用自己的灵力暂时修补了她的筋脉,但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她还能不能……” “……”就在这时,龙剑觉得苏遮的身体似乎动了动。而李未名也察觉了。他立刻凑近苏遮,慢慢拍了拍她的肩膀,试探道:“苏遮……?” “……”苏遮垂下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却再也没有反应了。 李未名立刻再一次为她输了一次功力。苏遮苍白的脸渐渐多了一丝血色。她吃力地睁开眼,盯着李未名看了一会,才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画魂去找鹂湘他们了。”李未名安慰道,“他们很快就来。” “……我……”苏遮虚弱地笑了笑,吐出的话语却已然吃力,“……多……谢……” “……有什么可谢谢我的。”李未名略疲惫地说,“我让你遭受了如此大祸,你——”后面“何必谢我”四个字尚未吐出口,就感到苏遮尚且完好的右手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在在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未必……不是好事……”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却如同被千万根钢针同时刺下去一样疼痛,“我……活得……已经够久……” 神仙妖鬼,有着千万年的寿命,所遭受的痛苦其实并不明白。但是苏遮却慢慢闭上了眼,晶莹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下来,滚烫得几乎能灼伤人。 见她的气息又复衰弱了下去,李未名的指尖点上了她的眉心,画了一个印:“希望这个印能暂时舒缓一下你的气血。” 果然,苏遮说起话来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吃力了。她怔怔地看着李未名,扯出一个脆弱的微笑:“其实……君上……我们一开始……并不服您。” “……我想得到,尤其是画魂。” “但是……后来想想……您其实比旧主……咳咳……”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要好很多……” “旧主从来不会对一个将死之人……施与援手……您,还真是……很善良……” “并不是我善良,而是我不能看着无辜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更何况是因为我的一个错误的决定。”李未名简直要头痛了。如果苏遮真的就这样死了,那么或多或少,他这一辈子都会愧疚的。 然而苏遮却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继续自顾自道:“您……真的和刚才……海皇陛下说的……很像呢……” 龙剑和李未名愕然对视了一眼,她当时竟然还有意识?!莫非只是身子太虚弱,连眼睛也睁不开?! 苏遮看着李未名,笑了笑,洁白如同一朵即将凋谢的昙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解下腰间的匕首。那把匕首的鞘通体用白色温润的玉石雕琢而成,与她一身的黑衣对比起来,分外的鲜明。整个匕首上,白色的柄上镶嵌着无数美丽的宝石,缤纷却并不艳俗,仿佛那些纷乱的色彩在这把艺术品一样的雕琢上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李未名拿起了匕首,却只觉得鞘的表面分外不光华,好像有谁用刀刻过一样。他举起匕首仔细辨认,发现那隐约是一个“阮”字。也许是因为雕刻者对中原文字的生疏,那个字雕刻得有些歪曲滑稽,却看得出雕刻的人分外用心。 “这是……” “君上……若了解了一切的事情……还望把这把匕首……交给……咳咳,江南的阮家……” “我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了……” 等到画魂带着众影卫赶到的时候,却只听见苏遮说了一句没有人能听懂的语言。说完这句话后,她的身体便软了下来,软瘫在身后男子的怀中。杏仁一样的棕眼慢慢地闭上了,高挺的鼻梁如同天光下的雪峰。 然而,她的唇角却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仿佛自己并不是去赴死,而是去见一个多少年再也无法见面的男子,去赶赴一场等待了多少年的约会。 我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了…… 阮郎……阮泠音……我终于可以不再恨你了…… …… 神界,第三十三重天。 太昊氏一身华贵的衣冠,重重叠叠如同祥云的卷纹。他的衣襟上用金丝线栩栩如生地勾勒着凡间的山水和茂林修竹,天庭的宫宇,竟然能将那绣出来的草木勾勒得栩栩如生,仿佛鲜活地存在;将那绣出来的宫宇描绘得钩心斗角,仿若已出现在眼前。 此时此刻,他正立于灵泽中央的湖心亭里,满目望去尽是苍茫无尽的云雾,笼罩这清澈见底的灵泽水。水面波光粼粼,将水下的宝黛沙石都打上了摇动不定的光影。而灵泽水畔,则是一副平常人终其一生也想象不到的美景。烟霞飘飞,白云出岫,翠藓拾级,日月偷光。宝石缀成的道路上,争奇斗艳的尽是一些琪花瑶草。然而远远望去,这一切又是笼罩在茫茫的烟云里,颇有几分云深不知处的茫然。蝶戏幽兰,四景常春,比海客畅谈的瀛洲还要虚无缥缈,却比那远在东海万顷碧波之上的蓬莱仙山更要美不胜收。 天帝收回了目光,微微闭上了眼。 他并不想去思考这一切是不是他想要的,也早已不想去回忆神农与女娲尚且在世时,自己选择成为天帝的原因。多少年过去了,他的责任在哪里,他便在哪里,无所谓喜不喜欢,厌倦与否。 凡间偶有窥见天道的散仙修士,看破了天规森严,神界冷清,戏谑一句“还是人间好”便游历四海。剩下那些一心修道的,最终直登仙道,也该有了“天律清冷”的觉悟。 自从那日龙剑离去后,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他和敖澈曾经的往事,却发现记忆中有一段时间,完全是空白的断层。依照他的性子,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当初将这段负累一样的感情抽了出去。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为神为仙,终究不需要儿女私情。 ……但是,那段空白后的记忆,却越来越乏味。他记得从前的自己,兢兢业业地治理着六界,爱着六界之中的每一个生灵。坐在天帝的位置上,他从不觉得乏味枯燥。因为有那么多他悉心呵护的六界苍生,也同样地爱着他。 而那段空白后,一切却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无聊。所有还算能与自己交好的仙卿,也渐渐的都疏离了自己;只有自始至终一直陪伴他的无盐仙子才会偶尔调笑他几句,“御下看起来好像对什么已经失去了兴致。” 空气中有一阵轻微的波动,传来的气息十分熟悉。太昊氏没有回过头去,只听后面传来一个女子轻盈的脚步声。 “无颜参见天帝御下。”无盐恭声对天帝道,“一切果然如御下所料。二皇女揣测了您的态度后,终于向海皇约战了。” “龙玄的琴声纵然十分难缠,但是她终究修为不济。对上龙剑,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不过就近些日子龙剑的情况来看,他也愿意拾起责任重新担当四海之主。只怕龙剑对龙玄心慈手软,胜负还是个未知数……” “无盐倒是希望龙剑能赢。龙玄心无大爱,心术太险。纵然心计再高,城府再深,修为再强,她却没有一颗博爱的心。”说到这里,无盐的声音又有些不确定,似乎在斟酌什么,“但是若换了龙剑成为海皇,他恐怕会对你不久对李未名采取的行动怀恨在心。到时候……” “为了防止魔界宵小再一次闯出不必要的祸端,李未名必须死。”天帝冷冷地说着,“龙玄成为海皇,则她本身就是个不安定的棋子。孤不晓得到底怎样的权势、名利和地位才能满足她,终有一日她会拥兵自重。而龙剑……你说的没错。若我要是对李未名不利,甚至害得他失却性命,龙剑是绝对放过我的。” 不知为什么,天帝并没有用“孤”作为自称。这个字太冷了。难道自己身边仅剩下无盐一人的时候,他还要如此自称,让自己变成孤家寡人么? 无盐内心也是略微惊讶,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窃喜。她拢了拢遮住脸颊的面纱,继续道:“那么龙剑和龙玄……您希望留谁?我们是否需要采取必要的措施?” “措施?这倒不必。”天帝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却因为是背对着无盐的,没有让女仙看到他的表情。 “若一定要选一个,还是龙剑吧。龙玄不适合成为兼济四海苍生的君帝,她早已没有一颗爱人的心。” 64、 阴阳两隔成谶语 苏遮被葬在往生湖的湖畔,和那些仿佛鲜血一样的业火泽兰安葬在一起。往生湖畔的雾气浓重得像是一场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理不清的线,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边。焦黑色的泥土被魔界圣湖的水打湿,发出微微芬芳泥土的气味。 看着苏遮白皙的脸被黑色的泥土一捧一捧地覆盖,黑色的粉末洒进了她的衣襟里,附着在她的伤口上,甚至落在她的唇边、粘在她的睫毛上。而女子则是闭着眼睛,安详地睡着。她的面容美丽、安静而易碎,这是她生前绝对不会露出的表情。 剩下的十一位影卫已经尽数到场,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静静地看着鹂湘用最后一捧泥土掩盖了她的脸。寒冷的风笼罩在天空,被阴霾的雾气湿润。 龙剑垂下眼别过头去,似乎不忍再看下去;而李未名则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鹂湘的动作,忽然觉得左手手心一阵灼热的感觉,几乎要把人烫伤。 他下意识低下头去,且只看到那把镶嵌着宝石的雪白的匕首,它的颜色让人想到了苏遮比中原女子还要白皙的肌肤。他紧紧握住了那支匕首,下意识看向龙剑的方向,却发现恋人表情依旧如常,只是眼中的神色却无比的复杂,夹杂了一些伤心,甚至悲痛。 他刚要上前询问,鹂湘忽然发话了,却是背对着众人的。柔软的罗缎被泥土覆盖,而她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魔界十二影卫,早在魔界的全盛时期,旧主蚩尤便已经建立了。然而在万年前神魔一役中,魔界十二影卫折损大半,而天帝身边的仙家也死伤无数。得到海皇敖澈的帮助,旧主带领部将从的暗城杀向天庭,与太昊氏在灵泽缠斗了数日,最终被战败——但是神界也因此付出了代价。” “这便是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设定封神榜的原因。神界为了打败魔界,损失了太多的人。若不立刻选拔出那些修为高深的魂魄,冠以仙籍,恐怕神界做为六界之首的地位,都快要岌岌可危。” “然而魔界也不能坐以待毙。旧主蚩尤离开前,交待过摄政王殿下和大将军,不光要等待不知多少年后才会出世的天玄地煞,更要在其余五界寻找那些堪破地煞、修成心魔的人……或许必要的时候,还要推他们一把。” “我也记不清多久了……或许是一千年前,或许是两千年前……我和画魂奉旧主的旨意流连于人间寻找能成为同僚的人。虽然当时的目标并不是苏遮,但是我却是先发现了她。” 这时,画魂接下了她的话:“那时她还不叫苏遮。她是黛丽沙,是波斯火莲教的圣女,是火莲教圣洁的象征。然而偶尔游历中原时,她却遇见了江南阮家的二公子阮泠音。” “她爱上了他,并希望他能放下中原的一切,随她前往遥远的西域。阮泠音欣然应下。然而就在数年后,阮泠音却是暗中放出了消息——说是火莲教富可敌国,教中藏有无数奇珍异宝,并秘密告知了中原江湖上的八大门派不知从何得知了火莲教的密道,于是于次年三月,一举杀上了火莲宫的驻地。” “他是为了趁着火莲教大乱之时,取得一本琴谱。”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目光在李未名和龙剑脸上依次扫过:“那阮泠音,是为了火莲教中奉为圣物的琴谱,《乱情悲丝》。混入火莲教的这几年,他用尽一切方法打听到了琴谱在火莲教教主手中,却是连身为圣女的苏遮也取不到的。” “《乱情悲丝》……?” “其实您应该很熟悉才对。”画魂眼中的神色说不出悲喜,“其实……本来我们选中的影卫,是阮泠音,因为他对琴的心魔。因此鹂湘将《乱情悲丝》改编,自命名《黄泉三叠断肠音》,击败了阮泠音……却没想到,最终修成心魔的,还是痴情的苏遮。” “……” “阮泠音乃是江湖中的魔琴。平心而论,他的内力并不高深,但是就是凭着手中七弦琴,他竟然能奏出无数惑人心魄的曲子,把一个好端端的人迷得七荤八素。当年他听闻波斯火莲教的《乱情悲丝》琴谱后,便想方设法地要得到……想来苏遮会爱上他,也不过是中了琴声的魔障……但是真相怎样,苏遮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 龙剑低声道:“……对不起。”他万万没有想到苏遮竟然和《黄泉三叠》有这般深重的渊源。又想到那日龙玄铺天盖地的琴音,其实苏遮已经够坚强。 李未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苇石看了他一会,用和画魂等人对望一眼,终于走上前来:“海皇陛下其实不必如此。二皇女所做之事,终究报应不爽。而万年前的旧事,旧主已经离去,大家都各有对错……而当年的十二影卫也早已更换了大半,您何必道歉呢。”他的话语已经带了些许笑音。 “……”万万没想到当年的事情被他们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龙剑觉得如释重负的时候却又有些惊愕。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流连而过,所有人都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笑意。而一直跪坐在苏遮坟前的鹂湘也转过头去,秋水一般的明眸微微眨了眨,对他点头笑了笑。 李未名也笑:“你们就这么原谅他了?”还没等众人发话,他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于这种人就要吊着他的胃口,不能让他得逞。” 鹂湘掩唇微微一笑:“君上您还真是比旧主可爱很多啊。”万年前那场神魔之战,她一直在蚩尤的身边,对于他们的旧主是个什么人,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那个危险又邪魅的男人,若是触了他的禁忌,死亡不过是最轻的责罚……又什么时候用这样的强调与她讲过话? “之前对您,大家还是都有些不服气的,尤其是别扭的画魂。” 被点到名的某人愤怒了:“我怎么别扭了?!”却被众人无视了。 鹂湘无视了他,继续对李未名道:“但是您却用灵力续了苏遮的筋脉。” “……这也能成为被感谢的理由?!” “在人界,这也许不过是小恩小惠。但是这是魔界,每个人的内心都有放不下的心结。就是对这心结有不死的执念,才能维持自己的法力,成为众人中的佼佼者;更甚者则有互相吞噬,弱肉强食,以达到增进修为的目的。” “……”李未名十分无语。这什么变态的修炼方法?! “谢谢您。”她垂下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火莲子对于神界的人来说,乃是提高修为的无上圣品,但是对于魔界之人……却是让人筋脉尽断的毒药。被火莲子毁掉的筋脉除了天玄地煞无人能续……谢谢您让她尽了最后的愿望。” “你是说……”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匕首。 “是的。”鹂湘点了点头,语气忽然变得十分疲惫,“这是她和阮泠音的定情信物。多少年已经过去了,鹂湘早已不知人间世事更迭,阮家是否还存在,但是……苏遮既然将匕首交给了您,还望您替她走一趟吧。” 垂下的手被握住了。修长的指骨覆上了他的指节,与他一起将那把素白的匕首捏得紧紧的。耳边则传来了恋人熟悉的笑音:“你们放心,等到龙玄的事情一了,我便和他一起去江南。” “那是再好不过了。”鹂湘长叹一声,慢慢地站起了身,长时间的蹲伏让她的腿已经有些发麻了。她侧脸,最后一次看了看苏遮的坟墓,光秃秃地连个墓碑都没有,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即使拥有永恒的生命。但是只要有生命,终有一日,都是要死的。 鹂湘闭上了眼睛,泪水落了下来,混和了往生湖的雾气。 “君上,鹂湘等人先行告退。”沾满泥土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将原本白皙如玉的一张脸抹得有些花,却更显出几许的凄凉。 她带领众人向李未名和龙剑行了一礼,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龙剑的手一直握在李未名的手上,和他一起静静地望着众人离开的方向。 而在他们的身后,白茫茫的雾气逐渐凝聚,又一次变成了一个人的样子。 “我们又见面了,两位。” 他和他转过头去,只见溯影依旧是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衣。他的发丝一晃一晃,在雾气中慢慢垂落着,几乎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 “看样子你们已经把十二影卫收服了。”溯影的目光停留在李未名手中的匕首,以及两人交握的手,“苏遮临死前,竟然能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托付给你。” 李未名依旧静静地看着溯影,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在魔界的期间,他时常会经过往生湖;但是溯影其人,他却只见过寥寥几次。溯影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出来与他相见的;但是那人的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接下来的轨迹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而如今,唯一值得被称为“变故”的事情,便是三十日后,龙玄的邀战。 而龙剑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握住李未名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龙剑抬起头看着溯影:“三十日后,我会败在龙玄的太古独幽琴下?” 溯影对两人的反应并不奇怪,道:“我不清楚。”寒冷的雾气弥漫在他的脸上,仿若隔世的倒影,仿佛吐出的字都湿漉漉的。 “那阁下现身相见的原因是?”李未名问道,“莫不是来看我们最后一面?” “你——!”溯影的瞳孔猛然收紧,嘴唇几乎有些颤抖。他目光里神色翻涌着看着李未名的脸,却最终慢慢回归于平静,“你说中了。” 龙剑神色一凛,上前一步,右手握紧了腰间的沧溟剑,就怕溯影当场发难。本来他就是说着玩玩,但是没想到溯影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是龙剑的动作他看在眼里,唇角的弧度微微牵动了一下,交握的双手微微动了动。 溯影的声音终于回复了原样,冷嘲中夹杂着些玩世不恭:“收起你的敌意,海皇陛下,我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动手。” 龙剑却一点也没有放松,反而更加凝重地望着溯影,慢慢道:“你是太昊氏的情丝。你既然说未名猜中了……可是太昊氏那边出了什么事?” “伏羲……?”溯影冷冷地笑了笑,“相隔万年,我早已感知不到他的一丝一毫。只是,就像蚩尤一样,现在的我不过是一缕灵魄。自从被伏羲剥离出形体的时候,我的力量就日复一日的衰弱着,如今也已经快到头了而已。” “可是我怎么不这么想。”龙剑步步紧逼,“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你又何苦这么大反应。” 李未名闻言愣了愣,而溯影的表情又冷了几分:“果然你越来越不好应付了。” 看着溯影的表情,李未名也慢慢摸上腰间的剑,以防他忽然对龙剑出手。 “真是的,至于这么剑拔弩张么。”溯影嗤笑了一声,收敛了浑身的杀意,“反正也是要告诉你们的,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是来告诉你们关于天玄地煞的预言的后半句的。” “还有后半句?!” “天玄地煞回归,自愿堕入魔道,这些都是前半句的,而且一一应验了。” “那这后半句……” “原话我记不清了。”溯影的声音清清冷冷的,此刻听起来,却如同金属摩擦一般刺耳,“总之预言说过,我会死。还有……” “三十日后,你和李未名,有一个人会死。” 65、添香红袖伊人顾 天生的血统让伤口愈合得很快。腰侧那被青萍剑划出的深长的伤口,不一会便止了血,结了痂,仿佛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长着,快得几乎让龙玄自己都回不过神来。 前世的记忆依旧盘桓在她的脑海里。当时她的名字还是叫李玉,而那时的青莲还是李双宸。他们的父亲,是前朝唐僖宗在逃亡时留下的血脉。经历了唐朝覆灭、五代十国的变故,整个江山又陷入了宋军的铁蹄之下……在这期间,李氏的子孙一直在暗中策划着光复大唐的基业。他们在暗中匍匐着,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而这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时机,却最终降临在了她和李双宸的面前。 李玉自认为文治武功,哪一项也不在李双宸之下。纵然心有不甘,她却依旧心甘情愿地与弟弟一起策划复国的大业,并心甘情愿地将他扶上了九五之尊的龙椅,而自己则选择远离庙堂,镇守庆州一带,镇压西夏的残兵。 前世的她曾经对丹墀说过,自己此生最大的悲哀,便是生了个女儿身。若不是身为女子,她便是李双宸的兄长。周天子尚且说过,立长不立贤;更何况她文韬武略,无所不精。丹墀笑问她,正如则天皇帝一样,生为女子亦可从李双宸手中夺权。而她则摇了摇头,叹息道,天下初平,百废待兴,我怎么能在此间隙突生事端,让苦心孤诣的一切毁于一旦?! 那是为了我和他亲手奠定的基业,为了我大唐李氏的江山。 凛冽的风从她耳畔呼啸而过,如同前尘的烟云。刚刚愈合的伤口被扫过的尾风刮得阵阵作痛,墨蓝色的长发在风中如同丝绢一样飞扬。耳畔垂下的缎带和耳饰的银链绞在一起,她的表情依旧如同冰雪一样波澜不惊。 自古帝王家,薄恩寡情。男女之情是建立在政治上的互相算计,而同胞手足间的明枪暗箭更是屡见不鲜。但是上天垂怜她,让她有了个好弟弟。尽管姐弟俩相处的前期,因为自己心态的作祟和李双宸几近杯弓蛇影的心思,两人之间没少过试探,甚至当面产生过顶撞;但是到了后来,手足之情终究血浓于水。 如果当时她选择出手夺权,不顾一切从李双宸手中夺取江山,导致姐弟反目、江山再一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而现在,她却罔顾天庭仙家的性命,杀尽的暗城,废苏遮的筋脉……甚至还陷害龙剑,利用丹墀,不过是为了权势二字。 太过执着于权力,她终究是变得可恶了。 龙玄慢慢阖上眼睛,任由风刃在耳畔擦过,像是无数透明的裂痕,最终又缓缓消失。 下界人间的景色由开始的云雾迷幻,变得越来越清晰,逐渐显示出一个市镇的样子。仅仅是在云头之上,便可以感受到歌舞升平的气氛。她本为仙神,目力自然是不一般的,自然是能透过一片虚空的苍茫,看到城中每个人在做什么。有拿着糖葫芦叫卖的小贩,有沿街乞讨的乞丐,还有互相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一片熙熙攘攘的十丈软红,一个缤乱纷扰的、却也充实幸福的俗世。 她曾经也是这样这芸芸凡尘中的一人,不知天上森寒清冷,竟然曾去归阳山求仙问道,还对归阳山的掌门傅采说,在人间生为女子,本就是一件极其悲凉的事情;只有修成仙神,才不会因为直接力量的悬殊而被男人欺压,才不用因为女子的身份而被别人轻视…… 下界的景色越来越清晰。且看那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当真应了《东京梦华录》那句“垂髫之童.但习皷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敎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繍戸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然而时过境迁,宋朝的东京早已是历史中的往事了;唯有眼下这红尘中的金陵,已然有些当年大宋醉生梦死的影子。 黑衣的女子悬停在半空中,垂眸望着人间繁华的景致。她的目光在那些高耸的建筑逐一停留,却最终望向了秦淮河上漂着的一艘画舫。 那是秦淮河第一花魁丹漆的画舫。雕楼朱漆,佳人弄扇。透骨生香,一曲红绡。画舫再美,也抵不过站在甲板上,罗裙摇曳的那位红妆佳人。她的眼睛像是春天的碧水一样柔媚,美人尖的丹凤眼,上挑的眼角斜睨一眼,便能勾起无边的春色;青葱一样的玉指轻轻一点,长发攀缠而下,正如她发髻上斜插的那只金步摇一样,一晃一晃,几乎连人心都能跟着惶恐起来。 ……丹墀。 她纵下云头,躲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落在了画舫的不远处。然后她看到画舫中走出一个白面书生,一双安禄山之手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很不规矩地爬上了丹漆的手臂。那书生长得也算玉树临风,一身文士白衫上画着修长的墨竹,遒劲有力;而腰间的玉带上除了荷包,便缀着一块朴素却绝不寒酸的玉佩。他的长相明明不差,声音也还算好听,但是龙玄却越看他越不顺眼。 “丹美人儿,在甲板上吹风可不好。”那书生道,目光却沉醉般地看向她绝美的侧脸,“不如随小生去舫内一叙……” 丹墀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瞟了他一眼。那眼神清冷淡漠,当真配不上这副妖冶的妆容。但是美人就是美人,仅仅这毫无意味的回眸一瞥,也仿佛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那书生看向她的眼神又火热了几分。 “小女子谢过孟郎关心。”她笑着道了谢,却并没有跟他回去的意思。 见美人神色似隐有悲色,书生立刻献殷勤来安慰:“丹美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藏在远处的龙玄不由得握紧了双拳。她虽然知道丹墀绝不会随便喜欢上一个凡间的男人,但是看到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龙玄便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孟郎说笑了。”是错觉么?龙玄仿佛看到丹墀在一瞬间向自己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 但是好像真的是错觉。因为只是一瞬间,丹墀便收回了目光,垂眸低声叹气:“小女子不过是一介青楼女子,就像是牡丹花一样……开得再久,也终究有凋零的一天。只可惜在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里,却错过了一个本来能相守一世的人。我和她没有败给世俗,没有败给伦常,却败给了她自己。” 丹墀的声音十分平淡,却字字带着斥责和哀怨,仿佛一把匕首一下一下地割在她心上。与龙剑的赌约,她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在败给龙剑,死在他的剑下之前,她还是来见了丹墀最后一面。终究没有想到的是,丹墀终于心灰意冷,选择做回青楼的花魁,汲取男子的元阳来提升自己的修为。 她终究是妖。 “原来是这样。”那书生立刻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一番,对丹墀道,“那是哪个登徒子,连丹美人这样的绝代佳丽都弃之不顾?!”然后也不等丹墀反抗,他展开手臂搂住了她的腰,丝毫不避讳内外之嫌,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搂得死死的,在她颈侧敏感的地方热乎乎地吐气:“不如跟着小生……” 不知是否是不经意间的,丹墀的目光又一次扫过了龙玄藏身的地方。她望着那个方向了一小会,却依然没有人动静。 美艳的女子忽然伸出手,五只涂了丹蔻的指甲如同血一样妖艳。五指抚上那书生的下颌,她忽然凑近在那书生的耳侧,原本有些清澈的声线此刻只剩下勾魂的低沉,仔细听来还有一些嘲讽,“关于丹漆的传言,您恐怕不是没有耳闻吧?所有上过我床的男人,没有一个还能好好地下来过。”其实是被她吸了精气。 然而美色上头的书生并没有拿她的话当回事,反而就势一把搂住她的腰,嬉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他们都去当风流鬼了,小生羡慕还来不及呢。” 丹墀的唇依旧勾魂妩媚,然而眼底的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她携起他的手,正要往画舫内走,却忽然惊觉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下一瞬间那书生便大叫一声倒地不起,太阳穴上流出腥红的血,眼睛还没有闭上。 之前隐约感知到那个方向有一道十分不同的气息,她便有些警觉。那道气息和凡人浑浊的吞吐不同,却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气息的主人加持了什么屏障的法术,隐隐透出几分仙家的清灵。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某个修为高深的方士,还正要提防着他出手;却没想到……“他”竟然出手杀了身边这个占便宜的登徒子。 这个时候,如果还什么都不懂,那么她就是个傻子。 一闪而过的喜悦划过她的心头,身体的反应超出了大脑的理智。鲜红的衣摆在风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丹墀足尖飞跃,几下便闪到了龙玄藏身的那棵树前。而龙玄似乎也没有再可以地躲避她,黑色的衣角垂落在地上,暴露在牡丹花妖的视线里。 丹墀停住了脚步,伸出手,无措的表情和那一身妖冶的衣饰并不搭调。而龙玄也一直背靠在树后,仰面望着从树顶上洒落的天光,并没有说什么。 透过摇曳的树枝,她看到了身后红衣女子的脸。漂亮的脸蛋上,是一脸患得患失的表情;水灵灵的眼睛里都是酸楚,噙满了泪水,仿佛眨一眨眼都会哭出来似的。这样的样子让黑衣女子的内心深处隐隐作痛。 这一刻,她再也不想忍了。 前世是为了李氏的江山,复国的大业;而今生则是为了海皇的位置;她已经放弃了太多的东西。一颗柔软的心在风霜和克制中变得千疮百孔后又被洗净,最终变成了铁。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是就是因为放弃了太多私人的情感,才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步步为营,杯弓蛇影,巧言令色,蛇蝎心肠…… 丹墀正在想着该说出什么话来对待这个与自己纠缠了四百年的女人。如果这样说,她会不会出来见我?如果那样说,她会不会嘲笑我……?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眼前的场景却忽然变了。她被她扑倒在草地上时,依然有些回不过神;而一向强势的东海二皇女则狠狠搂住她的肩膀,贝齿抵在她的锁骨上,慢慢咬了下去。然后是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入了了她的衣襟。龙玄的身子微微蜷缩着,似乎还在颤抖。 丹墀抬起手,墨蓝色的长发如同最好的云锦绣线,蜿蜒在白玉一样的指尖。 牡丹花妖叹了口气,抱紧了龙玄的腰身。多少年过去了,她的腰身竟然比前世还要纤细,几乎不盈一握。对某些东西的执着让她看起来总是那么胜券在握;而卸下一切伪装后,她不过是个痛苦挣扎的普通人。 “怎么想到回来见我?”她温柔地挽起她的长发。 “……我向皇兄下了战帖。三十日后,我和他……终究会死一个。” 丹墀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声音略有些怅然:“你终究……会愿意为了权势而赌上生命吗?” “……啊,也许吧。”龙玄捂住脸,双手的指节都在微微颤抖,“因此我来见你……也许是最后一面。” “见我最后一面,就是随意杀我的客人?”她微微一笑。 “客人?!”龙玄直起身子,摇了摇头,“不要在青楼去修炼什么元阳了。修炼的法子多了是。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们就——” “你如果活着回来,说明你杀了你的哥哥,成为了海皇。”丹墀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她拉起龙玄的手,急切中加着丝恳求道:“听我的话,把海皇之位让给龙剑,然后和他和解吧!要不然,即使你成了海皇,李未名要如何自处?!你要把我们的幸福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吗?!” 66、皆成追忆皆成痴 “李未名?”龙玄微微一笑,“你不说我还没有想起来。当时他被菡芝仙率领昆仑十二金仙追得走投无路,还是你暗中通知了龙剑,然后一起把他救回来的吧。” 似乎没有想到龙玄会扯出这段事情,丹墀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恳切地看着她:“李未名也是个痴情的人,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去伤人伤己了,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话语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哭腔。她伸出手捂住口鼻,悲伤地垂下眼睛,泪水顺着上挑的眼角划落,留下一串清浅的泪痕。 看到丹墀这个样子,龙玄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当初自己对李未名下的杀手,她都如此悲伤……那么当她知道自己对菡芝仙和欧阳天禄所做的一切,在的暗城杀掉的人,对苏遮下的杀手……甚至当初利用她的感情,而设计了一出调离龙剑的巧戏……她该用什么眼神看着自己?! 是抽自己两耳光吗?又或者揪住自己的领子厉声谴责她丧尽天良……? 此时此刻,一向自诩命运由我,天不怕地不怕的龙二皇女,破天荒地心惊了。 她发现自己相当不能承受丹墀知道一切后的反应。若是她打自己,骂自己都好;就怕…… 流传在坊间的传说中,花妖丹墀美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她微微一笑,便有百种风情;就是那深宫高墙内各地层层选拔上来的秀女嫔妃,也只能粉黛失色。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风华绝代的绝色佳丽,却是个吸人精魄的艳鬼,直到她爱上了同为女子的青楼女子海棠。 爱上了一个人,即使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却再也没有碰过任何一个男人。 而如今,她的做法……莫非,是已经心灰意冷了吗…… “丹漆姑娘。”她的心情忽然糟糕透顶,冷下来的声音让丹墀内心一颤。她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龙玄,眼角依旧挂着泪痕,连长长的睫毛都被润湿,似乎从来没想过龙玄也能这么称呼她。 “那么你在金陵做的一切,勾引凡间的男人,让他们千金买你一笑不说,还吸取他们的元阳作为提升你自己修为的方法。你倒是说说,你害了多少人?” “我纵然靠男子的元阳修炼,但是我采阳补阴的男人,无一不是贪官污吏啊!是他们搜刮民脂,美色熏心——” 龙玄打断了她的辩解:“所以你救赎他们的法子‘救赎’他们?!更何况你已经有了我,又怎么能干出这种……这种……”后面的字她实在觉得万分肮脏,根本已经说不出口。 丹墀摇了摇头,并没有辩解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阿玄,在你心里,丹墀和皇位,重要的永远是后者,不是吗。” 这个问题龙玄现在依然无法作答。丹墀是她的爱人,然而名利权势,又何尝不是束缚了她两生两世的东西。而她已经为了这些虚名和骄傲付出了太多,取舍也变得分外困难。 见龙玄没有出言反驳,反而轻咬着下唇,丹墀眼底的光芒也慢慢黯淡了下去。她抬起头,仰面望着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泻下来的阳光。明明只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此时此刻看来却分外的张牙舞爪,明晃晃的几乎能刺的人眼睛发痛。修长的玉指下意识抓紧了心口的衣物,丹墀抬起头,努力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也许我应该感到庆幸。” 她的手慢慢抚摸上了龙玄的下颌,流连不去,仿佛贪恋对方肌肤的温暖:“即使你告诉我,丹墀永远比不上你追求的一切,我也能心甘情愿地接受。” 龙玄刚要说话,丹墀却忽然妩媚一笑,在对方的朱唇上横上了一指,阻止了她接下来要出口的话语。在龙玄复杂的眼光下,女子的手细细勾勒着她脸颊眉梢的弧度,嗓音恍若深沉的叹息。 “虽然没有你那么聪明,但是我也不傻。只要是个明眼人来看,没有人会说不出你和龙剑的结局。和李未名相处的那几日,我听他提起过龙剑。他说他是个十分重感情的人,尤其珍惜你这个姐妹;他还说,即使有朝一日龙剑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他依旧愿意和你冰释前嫌。” “他自然要说他的好话。”龙玄别过头不去看丹墀的眼睛,但是她了解自己这个皇兄,李未名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丹墀轻笑一声,丝毫没有计较龙玄的口是心非:“然后他问我,我是怎么看你的。你猜我是怎么说?” “……” 龙玄其实没有奢望丹墀说出什么好话。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是龙玄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说,你是一坛醉生梦死的酒。看着的人明白,喝下去的人糊涂。”丹墀慢慢放下手,眼底的温度慢慢冷却,渐渐凝固成黑曜石一样的色泽,“我把你喝下去了,梦里云深不知处,四百年来一直不知道我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 “剑舞。”她唤她前世的字,“早在你还是剑舞的时候,我就已经隐隐明白了。我最初喜欢的那个人,不过是大唐奉阳公主李玉,和东海龙二皇女龙玄眼中一个下贱卖欢的青楼女子。” “那个青楼女子,柔弱,胆小,害怕,不堪一击,手无缚鸡之力……既不像李玉那样有乱世复国的文韬武略,也不像龙玄那样神机妙算,连天帝都不得不对你多加防范。” 丹墀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再也没有看龙玄一眼。她站起身,鲜红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而一簇一簇地落在地上,像是舞榭歌台上,散落一地的红绡。她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的画舫上。那个孟姓的书生躺在甲板上,似乎依旧没有人发觉。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内心一阵酸楚,还有其他打翻了五味瓶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实在不是个滋味。 “原来如此么……”身后传来龙玄若有所思的话。仔细听来,根本让人分辨不出感情。 然后,身后传来了那人起身时衣物的响动:“三世轮回两相忘……你是想要对我说,李玉也好,龙玄也罢,你只不过是在她们的身上寻找海棠的影子?” “不是的。”丹墀依然是背对着她,“我只是想到,我和海棠互许终生,直到她离去,我们两人都是彼此唯一牵挂的人;而剑舞心太大了,有黎民苍生、江山社稷;龙玄的心又太难以琢磨了。你就像一根尖锐的冰凌,对待丹墀,早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执着了。” 说完这句话,她刚要离去,却感觉手腕被人牢牢地握住了。 龙玄的指骨白皙纤细,还在微微地抖动着。 “你不懂。”她说,“我已深知自己入了魔障,对权势的追求早已不择手段……但是这我的心障啊。”丹墀觉得她可能是听错了,因为龙玄的声音在那一刹那间竟然带了一丝哭腔,“只要我成为海皇,我发誓我会收手,然后我们两个人……”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这样的贪心程度,只会让你陷得越来越深。”丹墀哑然失笑,却依旧没有回过头去,“你若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我似乎该是害怕你哪日也修成心魔,堕入魔道了。” “……牡丹,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余地了吗?!你和我说那些话……还有你做回了青楼名妓……是对我死心了吗……” “若想我回心转意,便放弃和龙剑手足相残的计划。”丹墀轻轻拨开她的手,声音说不出的疲惫,“龙剑是你的亲哥哥。如果你真的把他杀了,那么你终有一天,会非常、非常的后悔。用阴谋和诡计堆砌的皇位终有一日会让你心力憔悴。” “等到你成为海皇的那一日,也该是我们缘尽的时分了。” 看着丹墀离去的背影,墨蓝色长发的女子双拳狠狠地握紧,略微有些长的指甲陷进了掌心中,蓝色的血顺着她的指缝流淌下来。 恋人、皇位,这都是她的执念。 有些时候,即使知道这样走下去,必定众叛亲离,曲终人散,她也会走下去。 佛说,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没有人逃得了。 …… 人间,洛阳,是夜。 景致繁华如昔,歌舞升平。红尘中的一份子,多了谁,少了谁,似乎对这个世界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谁生谁死,谁喜谁悲,太阳依旧升起,明月依旧高悬。只是在这一片熙熙攘攘的气氛中,即使是天上谪尘而下的仙客,都会不由得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浓重的夜色不仅没有折损洛阳的景致,反倒是那万家的灯火为洛阳添了几分酡红的妆容。 “还好是夜里。”李未名提着一壶酒坐在青楼……的屋顶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白瓷的酒壶,声音似乎有些怨念:“为什么业火泽兰的刺青一定要在脸上?!”如果不是夜里,就凭他那张脸,走哪都得被围观。 “其实也不错么。”龙剑和他背靠背坐在一起。微凉的夜风将那人手中的酒香徐徐送来,龙剑劈手夺过酒壶,仰着头灌了一口,然后凑到李未名耳边笑嘻嘻道:“你说我把这瓶酒扔在那人肚子上怎么样?” 李未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下看去,只见那青楼肥胖的老板娘挺着个十月怀胎一般大的肚子,连手臂上都被抹了白粉,让人看了就想打喷嚏。 李未名笑着狠狠推了他一把,差点把人从高高的楼顶推下去。而龙剑则“心有余悸”地爬了回来,指责李未名:“你这混账,能不能有点良心?!这后面就是一条河,你想淹死我?!” “……” 李未名被“海皇淹死在水里”这个说法雷了个外焦里嫩,险些差点从楼顶滚落下去,淹死在河里。然而等他回过头的时候,却依旧看到了龙剑玩世不恭的笑容。洛阳透骨生香的夜色下,远处的烛光映照在墨蓝色的瞳仁里,让那双本来有些浪荡不羁的眼睛多了几分温柔。龙剑伸手擦了擦李未名沾了酒液的唇角,在对方的注视下将指尖含在口中,还抬起头故意看他的反应。 李未名看着他:“你的没心没肺果然超过了我的想象。看你听了溯影的危言,在魔界一副别人欠了你三百万两银子的样子,就把你带到人间来玩玩。真没想到你一下子就乐不思蜀。” “过奖过奖。”龙剑挑了挑眉,“我当时只是一直在想龙玄的事情,所以有些……反常而已。” “人间就这样有意思?你这么快就把你那个烦人的妹妹抛之脑后了?” “不是呀。”龙剑倾身向前凑了凑,在李未名被酒液浸湿的唇瓣上印下一吻,目光柔和得像水一样,说出来的话却分外欠扁,“良辰有了,美酒有了,连美人也有了,我为什么还要不开心?” 李未名也笑:“谁是美人还说不定。有胆子事了后大战三百个回合?” “笑话,我会怕你?”目光分外不屑。 “哦?那么在下还是要请海皇陛下手下留情了?” “放心,只要不把你弄死,我一定把你弄得死去活来。” 那个“死”字是无心之言。但是之前溯影说的话实在是太让人心惊,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的眉间看到了一闪即逝的沉重。龙剑长长叹了口气,目光看向远方浮动的夜色,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三十日后我和龙玄决一死战,你还是和我一起吧。虽然不知道溯影那家伙说的,我们两个谁会出事,但是在一起总算是有个照应。” 李未名点点头:“之前就想跟你提了。当你快被龙玄琴弦勒死的时候我会救你下来,然后这个海皇你也别当了。” “本来我当不当也无所谓,只是龙玄的心术……只怕是生灵涂炭。但是倘若真的战败,我也只能希望天帝能出手整治她,又或者把希望寄托于觉悟……不过好像还是前者靠谱一点。”龙剑话锋一转,“不过你放心,如果当日天帝派人来杀你,我解决完龙玄会立刻来救你的。不要太着急哦~” 李未名刚想反唇相讥,却发现龙剑在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眸子里是十成十的担忧和情意。他也心下一软,伸手抚上对方的脸,轻声道:“这些日子好好休息一下吧。这一年真是经历了太多的动荡。”顿了顿,他又加上了一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告诉我。” “那么我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龙剑嘴角一勾,笑得十分可恶。 “是的。”李未名唇畔笑意加深,用同样不怀好意的眼光把对方浑身扫视了一遍,就差掀开他的里衣一探究竟了。 末了,李未名摸着下颌,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会尽量……让你满足的。” 67、 涅盘红尘叹生死 蔚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看似平静的海面上时不时荡漾出粼粼的波光。一闪而过的光影,像是深海的游鱼抖动鳞片时发出的森然的光芒。有潮水蔓延上沙滩,留下一片湿渍后又缓慢褪去。偶有些许激烈些的海潮撞击上岸边干涸的珊瑚礁,溅出的泡沫碎裂在风里。 轻柔的海风微微拂动着龙剑的发丝,在风里轻柔地打着卷。他神色如常,似乎根本没有一丝异样;然而右手却紧紧握住腰间沧溟剑的剑柄,指节已经有些泛白。 站在他身边的李未名则是一身惯常的青衣。没有被束缚起的散发在风里纠缠着。然而他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一样,和龙剑一起,目不转睛地看向远处,眉头轻轻地蹙着。 “我就知道你还是不愿意对她下手。”青衣男子的声音在风中似乎有些不清晰,“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你若不能重伤她……甚至杀了她,连我们都没有未来。” “你说的我也都明白。”龙剑似是叹了口气,低着头看向手里的佩剑。这把剑,曾经被海皇敖澈执在手中。为了四海的安宁祥和,多少妖孽魔障在剑下饮恨;然而这位沧溟帝大概怎么也没有想过,这把降妖伏魔的利刃,终究要饮上同源亲族的鲜血。 “龙玄的心思太过诡异莫测。因此我不能让她坐上海皇的位置,玩弄四海生灵于鼓掌之间。”蓝衣男子收回目光,看向恋人的脸,“因此你不必担心我。就算是为了东海,我也一定——”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到李未名神色微微一凛。而自己也似有所感。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望去,只见波光明灭的海面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朝这边掠了过来。她的动作看起来似乎不急不缓,在水波上如同闲庭信步,脚尖触碰到水面时如同行走在平地,根本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龙剑向李未名点了点头。李未名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飞身掠起,身影化作一道青虹,跃上了远处一块高耸的岩石上,表示自己不会介入这场战斗。 而他则按住腰间的佩剑。四指握住剑鞘,拇指向上一推剑柄。锐利的剑刃反射了耀眼的日光,在黑衣女子的身上打下一晃惨白的光影。 而龙玄也落到了与他相距数丈的地方站定。她低眉垂眸,素手一捻,闪着幽蓝色光芒的琴弦便出现在了指间。龙玄抬头看着不远处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哥哥,微微一笑道:“皇兄可真是准时。”目光又看向站得更远一些的李未名,“只是不知道李公子为何在此?莫非是怕皇兄顾及兄妹之情,对龙玄手下留情之时,来助皇兄一臂之力的?” 龙剑并没有急着反驳,反而笑道:“啊,带他来,也算是来帮我壮胆的。话说回来,那位美艳动人、对你用情颇深的牡丹花妖,怎么没见到她呢?” 果不其然,龙玄听完这句话后,原本还有些笑意的脸完全冷了下来——虽然只是些细微的变化。 “看来多说无益。”她慢慢横起太古独幽琴,淡淡道,“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你自找死路,怨不得我。”右手五指在琴弦上横向一划。原本平静的海面陡然激起千层浪。 “鹿死谁手还说不定。”一片水雾中,沧溟剑早已出鞘。男子健步如飞,雪亮的剑锋上环绕着锐利的蓝光。 铺天盖地的琴声如同尖刀一样割破耳膜,漫天纷飞的剑影则如同鬼魅一样上下掠动着。剑气和琴音划破苍穹,灵力与真气的激荡让原本平静无波的大海也掀起了滔天巨浪。脚下传来轰鸣的声响,连视线都有些苍白模糊。仿佛偌大的天地此时此刻变成了一个骰子,被一个红着眼的赌棍使劲地摇晃着。 李未名的目光始终胶着在龙剑的背影上。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双手已经不由自主握紧成拳。渗出的汗水让手指间都变得黏腻湿润。 …… 自从成为六界之主后,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岁月。尽管天规明令禁止没有圣谕许可的仙神是不能擅自踏出神界一步的,但是作为神界的主人,他说的话就是圣谕,他的行动便是圣旨。 在这六界之中,有一个地方,他无论去过多少次,也依旧有些不太适应。 那便是地府。 地藏王是个眉目慈祥的菩萨。身披的锦斓袈裟上镶嵌着些许贵重却并不奢侈的宝石,总是手持佛杖站在地府的火河边上。他的身边趴伏着谛听神兽。佛教有“真谛”、“俗谛”、“空谛”、“假谛”之说,而谛听,顾名思义,便是擅听九天九泉之幽音,从纷杂的万事万物中探寻出真理的本相。 而天帝此次前来,便是为了这传说中的谛听神兽。 天帝还没开口,地藏王菩萨便向他行了一礼,打了个佛号道:“圣主是求问当年敖澈之事吗。” “不,是为了当年空白的记忆。在那段记忆之前,孤觉得自己是真正爱着天庭和六界的。但是在那段记忆过后,漫长的时间里,孤却越来越觉得,天宫纵然秩序井然,却也太过清冷。千年万年,天庭都是老样子……” “那么圣主是为了找寻回那段记忆,找回当年的热忱,重新治理人间天上?” “是的。因此孤来请教菩萨与谛听神兽。请将那些年失去的东西告之与孤……孤这些日子思前想后,也记不清到底是在何时失去了这段记忆。” 地藏王菩萨看向谛听。谛听伏下身子,将一侧耳朵慢慢贴在地面上,过了许久才抬起头,口吐人言:“圣主抽取了情丝。” 天帝浑身震了震,却道:“愿闻其详。” “圣主与沧溟帝一事,乃是圣主主动割袍断义。因为圣主认为,六界之主不可被儿女私情困扰,更何况两人身居神位,又同为男子,相恋则更加有悖天道。因此您当年抽取了自己的情丝,并将与沧溟帝那一段最重要的记忆封印了起来。为了让自己再也不可能接触到这缕情魄,您将他打入魔界了。” “这不可能!”天帝摇了摇头,冠冕上垂下的充耳与金鎏都在微微地摇晃,“蚩尤当时尚且在世!若是孤将他打入魔界,蚩尤又怎么会——” 谛听抬头看着这位六界的主人,目光中略有怜悯:“圣主不信吗?那缕情丝终日游离于往生湖之上,日复一日……而他的名字,您不会不熟悉。” “他叫溯影。” 溯影……?! 这个名字仿佛有魔力一样。下一个瞬间,无数缤纷凌乱的画面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天帝只觉得心底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喉头竟然慢慢渗出了一丝鲜血的甜味。他破天荒地觉得脚下一软,仿佛已经没有了力气支撑。而一直侍立在他身边的无盐见状立刻上前两步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地藏王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位用面纱裹住脸的女子一眼,然后继续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幽远深邃,听起来有一些苍老,就像是铜铃一样,沙哑中却还带着一丝清灵。他的叙述永远是不急不缓的,带着些普渡众生的悲悯。 “圣主应当已然有所体悟。世人皆说挥剑斩情丝,却不知这所谓的情丝,并不仅仅限于男女之情。骨肉相依的亲情是情,刎颈莫逆的友情是情,对世界万物的所感所爱,也都是情。拔除了情丝,并不单单终结了男女情殇的痛苦,同时也会失去很多很多人们从来想不到的东西,忽视许多从前珍惜热爱的事物。” “……从前珍惜热爱的事物?” “从前的您,难道不对出自对六界的悲悯,才会日复一日兢兢战战地治理着六界的苍生?” 天帝默然了许久。久到地藏王菩萨和无盐都认为他不会再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时候,他才慢慢地张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竟然……是这样?可是菩萨的佛门不是说,人应当摒弃七情七苦,才能超脱六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六界分为神、仙、人、魔、妖、鬼,却独独没有佛。神界的众仙,纵然法力再强,也不过是六界中的一份子。可笑的是,他们总是将红尘俗世里的人们称做是芸芸众生,却丝毫没有想过,自己也是这纷扰中的一份子。 唯有修炼成佛,才能涅盘生死,参透一切…… 地藏王菩萨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把目光放在了无盐的身上。他打了个佛号,道:“不知这位女仙主是如何看待的?” 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提问,无盐愣了愣,才回答道:“无盐以为,强行抽取情丝,使自己对六界之事兴趣索然……和堪破一切,大彻大悟,涅盘圆满……是不同的。” 地藏王菩萨赞许地点头:“仙主颇有慧根。想要真正的参破,并不是要让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原有的样子,或者抽取自己的情丝,将自己隔绝在尘世的纷扰外;而是要在这纷扰的一切中感悟。” “……原来如此……” 天帝向地藏王菩萨告别的时候,地藏王菩萨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还有一言,望圣主千万要注意,不可偏颇行事。” “何事?” “是关于魔君李未名的。”地藏王说,“他的本性并不坏,自然也和蚩尤不同。还望圣主不要因为对魔界的偏见而将他赶尽杀绝。” “……晚了。” “元始天尊此刻……应当已经赶赴东海湾了。” “阿弥陀佛。”地藏王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低下了头去,“果然,他命中,该受此大劫啊。” 68、功亏一篑生惊变 法术碰撞激荡起的摇撼将原本晴朗的天空搅得乌云密布。 之前还一片祥和的金沙海滩上,现在已经完全被海水染湿,几乎有了沼泽地的泥泞。海水被两人的灵力操纵,此消彼长,毫无规律的翻涌和奔流将许多鱼类卷上了海滩。金色的海沙如同水草一样将它们的尸体包裹起来,地上一片潮湿粘稠的腥红。 尖锐的风声几乎能划破耳膜,混和了黑衣女子诡异高亢的琴音,如同锐利高频的蜂鸣一样一声一声震颤着。龙玄站在沙滩上,素手在闪着幽蓝光泽的琴弦上轻拢慢捻。声音时而清灵悦动,如同昆仑山上的玉石一样剔透;时而悲悲切切,大开大阖,如同风雨波涛下的一叶孤舟。 无数的海浪应声而起,似乎有眼睛一样追逐着在悬浮在风中的那道蓝色的影子。而龙剑也丝毫没有落得下风。沧溟剑的剑身同样萦绕着淡淡的蓝色,被龙剑舞得密不透风,几乎能划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将所有琴声造成的激荡隔绝在外,甚至包括琴音的本身。 “皇兄为何依旧迟迟不出手?”龙玄忽然朗声一笑,手中的琴音霎那间变得如同鼓点一样急促。闷雷一样的音色霹雳炸响,而龙剑也微微感到胸口的气血一阵翻涌。若不是自己提了十二分的精神在防御,恐怕就这一下,定会被震得元气大伤。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他便也没有一味地只守不攻。沧溟剑剑花一挽,随着长剑划过的弧度,蓝色的灵力在风中凝聚成十数把剑刃的形状。左手则以指代剑,齐眉而举,喝道:“破!”旋即蓝光大盛,十数把剑刃陡然合为一体,夹杂着毁天灭地之势向抚琴的女子劈了过去。 “来得好!”龙玄清叱一声,左手平举,变换了几个手势。旋即一道蓝色的印在风中扩散开来。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右手一直在琴弦上挑拨着。蓝色的印与蓝色的剑气汹涌地撞在了一起,当真是海沸山摧,地动山摇。 然而龙剑的身法是何等的迅捷?早在龙玄分神抵挡的一刹那,龙剑的身影在风中晃了晃,旋即消失了。他闪电般地出现在她的身后,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她的后心。龙玄心下一惊,身形慢了一拍反应。只听“哧”的一声,黑色的罗衣已经被剑气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蓝色的血从裸露出的白皙肌肤上渗了出来。 龙玄闷哼了一声,嘴角却下意识挂上冷笑。她莲足一勾,只听七弦颤动,发出凄厉的悲鸣。下一个瞬间,出乎龙剑的预料,那原本安插在琴案上的七弦竟然齐齐脱出,迎风而涨,随风飘荡,错综复杂地交织成了一张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网。龙剑着实没有料到她竟然能做到这步境地。眼见那铺天盖地的,蛛网一样的琴弦已经罩向了自己身周大穴,他的瞳孔骤然缩紧,身后波涛奔涌的大海登时分出数股巨浪,在天空中凝聚成尖锐的冰刺,尽数向龙玄刺了下去。 然而龙玄却也不进反退。七条幽蓝色的琴弦在风中飞舞,与冰凌撞击在一起,溅落的碎冰屑几乎能划破人的脸。龙剑顺势跳离琴弦的包围,剑尖在风中画了个奇怪的花纹,带出些冰蓝色的轨迹。须臾之间,五条张牙舞爪的天龙自剑刃的光泽下凝聚而成,个个张睛努目,张牙舞爪地向女子袭了过去。 见他竟然如此出剑,龙玄眼底的神色又凝重了几分。虽然早就知道龙剑继承了敖澈曾经的法力和剑术,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连当年太昊氏都不得不认真应对的“五蛟轮回”……都已经学会了吗?! 她努力平息下自己内心升起的惊愕和恐惧,闭上了眼睛,调动周天运行真气,感知着灵力的丝丝流动。仿佛天地间已经变成了巨大的虚空,而在这虚空中,只剩下一丝又一丝游鱼一样敏捷又狡黠的、灵力构成的丝线,在天地间轻盈地穿梭着。 对面的攻击在一瞬间变得缓慢,自己身周所有易受攻击的死角,对方所有攻击的路线,全部被一一感知。 只要在下一个瞬间离开此地三丈远,便可以躲过他所有的攻击!而龙剑出招时的姿势让他那一瞬间不得不把后背对着敌人,否则他便无法卸去过于强大的冲击力,从而造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这个时候自己只要借着冲力反弹过去,以宫商角三弦制住他回身的来路,徵羽二弦布下摄音迷阵,文武二弦取他的命门——! ——就是现在! 她猛然睁开眼睛,迎面已经感知到充满凌厉攻击气息的波动。龙玄左手一甩,刚要借力打力,却不想下一瞬间,她却看见了一张俊逸非凡的脸。垂落额前的发丝微微打着些卷,是如同波涛一样的深蓝色;同是深蓝色的瞳仁里则映照着自己的脸。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甚至可以看清自己的神色。被精心梳起的青丝已经散乱,在风中如同太古独幽琴的琴弦一样凌乱地纠缠着。额角因为长时间的打斗而渗出了汗水,唇角也挂着些许的血迹…… 旋即左肩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然后胸前渐次感到一阵粘腻温热的感觉。 龙剑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贯穿了她肩膀的长剑慢慢拔了出来。当剑刃完全离开她身子的那一瞬间,龙玄扶着伤口退了两步,被吹乱的发丝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 而站在远处的李未名总算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欣喜。他很久都没有觉得这么畅快了,尤其是看到龙剑回过头,飞速地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抛去一个笑意后。 他就知道,之前对龙剑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身为东海大皇子,龙剑本来就修为高强;又兼有获得沧溟剑、继承沧溟帝剑术和法力的经历,他怎么会败给龙玄? 神界都说,龙玄手中的琴,是魔琴。太古独幽琴也好,大圣遗音琴也罢……无论是怎样神圣的古琴,到了她的手中,总能奏出不祥与悲伤的乐律。她的乐声,在没有过往的人听起来,便纯粹是一首催人泪下的歌曲;而在那些曾经经历过生离之难、死别之痛的人的耳中,她的琴声像是曼珠沙华的花瓣,能撕裂人的伤口,勾起人从前所有悲伤的回忆。 “但是只要让她弹不出来就可以了。”李未名自言自语道,嘴角挂着收不住的笑意,连眉眼的弧度都放缓了些;虽然这一招自己早就想到了,但是毫无疑问,龙剑实施起来比自己成功。 “我就知道龙剑那货……哼。”唇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这种感觉…… 这种如释重负的、让人欣喜的感觉,简直久违了…… 李未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就在他放松身形的一瞬间,他毫无预兆地觉得身后的空气一阵诡异的扭曲。李未名猛地回过头来,然而身后却空无一物。 …… 天地间呼啸的风声如同烟云过耳,沙石在狂风的吹拂下雨点般抖落。 日光被乌云遮蔽。天边的云层如同身边不知何时变得幽暗的大海一样,咆哮不息地卷动。隐隐响起的闷雷如同鼓点一样,昭示着雷雨的来临。 沧溟剑的剑刃上,依然还残留着女子的体温。墨蓝色的鲜血顺着剑刃慢慢滴落在地上,在被海水打湿成褐色的沙滩染成墨。 龙玄慢慢地放下手,肩头被长剑贯穿的口子依然在不停地渗出鲜血。黑色的衣衫看不出血液的触目不经心。龙玄终于抬起了头,脸色因为失血过多和剧烈的疼痛而变得苍白。远山一样的眉间没有任何惊惧退缩的神色,她还是她原来的样子——目光如同幽远的深潭一样深不见底,唇角不笑已自带三分讥诮。 “你的琴是太古独幽琴,我的剑是沧溟剑。无论怎么战,获胜的人也都是同源血脉,你真的非当这个海皇不可?” 龙玄没有说话。柔顺的发丝被风吹起,和她的衣袂一起飒飒舞动着,还有几缕发丝被汗水黏贴在因为剧烈的打斗而显得嫣红的唇边。 “我想你的答案大概还是没有变吧。”龙剑伸手抹去剑刃上蓝色的血迹,“但是很抱歉。为了四海的生灵,人间的福祉,我不能将海皇之位交给你。” 龙玄依旧缄默不语。 “你知道我没尽全力。”龙剑看着她,神色依旧称得上是温和——依然是一个兄长看待自己妹妹时的神色,“收手吧。一定要你死我活么……?” “也只有一年不见,皇兄不仅变得稳重多了,修为也突飞猛进,似乎……还更加能说会道了。”龙玄终于开口。飘飞的七弦重新变成七条平行的丝线,分毫不差地镶嵌入琴案。龙玄抱起太古独幽琴,细细地抚摸着。 “皇兄没尽全力,龙玄也是一样的。”她的右手重新抚上纤细如丝的七弦。 然而就在这时,李未名所站的地方,忽然传出一声霹雳炸响。旋即轰炸一样的声音砰砰地爆破开来,激起无数的海沙、碎石、碎裂的珊瑚礁,甚至还有混着海水的鱼类的尸体……回荡在天地间的法力雄浑辽阔,那是只有汲取了六界极清的清气,洪荒得道、清修不知几许的居士,才能使出的法术。 龙剑猛然一惊,再也不顾龙玄,飞身掠向李未名的方向。 69、天外三清横灾祸 风暴中央的李未名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击在自己的后背上。若不是护体的真气,就这样的冲击力,恐怕连脊柱都得被撞断。他借着冲击的力道,敏捷地飞身跃起,足尖点在那些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飞散在空中的、尚且完好的岩石上。 青萍剑早已出鞘,闪着青色锋芒的剑刃在风中凌空一挥,一道凌厉的剑气便笔直地打向刚才他所站的位置。剑气所过之处,所有纷飞的石块被绞得更碎。甚至都没有发出一声破碎声,便无声地碎成沙石一样的粉末,飘散在风中。 ……这是到底是谁?!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忽然浮现出溯影说出的那句不祥的预言。不由得眉头一紧,更加不敢有一丝轻敌。 凛冽的风声和凌乱飞舞着的发丝略微模糊了他的视线。余光瞥见一个蓝色的影子正在敏捷地向这边赶来。龙剑见李未名毫发无伤地悬浮在空中,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他伸出一掌向虚空拍去,沿着他手掌的方向,一排锐利嶙峋、长短不一的冰刺毫无预兆地挑破黄沙,破土而出,夹杂着冰凌竖起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向前刺去。 那风暴的中心传来了一阵和先前相似的波动,清灵的灵力扩散了开来。下一个瞬间,一道更加猖獗霸道的灵力爆炸开来,顺着冰刺的来路,如同一条嗅到了血腥味的蛇一样闪电般地冲了过去。在路程还剩下一半的时候,那道灵力陡然分成两股,一股直取悬在上空的李未名,另一股则打向站在地上的龙剑。 两人内心皆是一惊。这些个人的修为法力和那些普通的仙客截然不同,像是融合了天地间所有的天玄之力,却又霸道狂狷。并没有什么花哨的攻击套路,然而这直率而强大的攻击方式,两人皆是从来没有见过。 李未名向下看了眼龙剑,却正巧也对上了龙剑的眼神。两人向对方点了点头。电光火石之间,李未名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而龙剑站在原来的地方,不退反进。一个转身,他反手向那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凌空一抓,那些本来就汹涌的波涛一瞬间发出了一声不啻之前石破天惊的霹雳炸响。数条冰冷锋利的水龙自波涛中咆哮而出,化作水的屏障盘旋在龙剑的身边。 蓝发的男子站在一片风与水的漩涡中,唇角还是翘起的。狭长的眼睛让原本俊俏的长相也平添几分危险。巨大的水龙盘绕在上空咆哮着,仿佛就是在等他的一句命令,便要冲上前去,用尖利的爪牙将敌人撕成碎片。 而那一直隐藏在风暴中的人动作也停了停,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怎的。但就是这顿滞的一瞬间,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一阵不同寻常的波动。一股剧烈的风暴从中心分出,如同一只野兽一样向后一蹿,却扑了个空——不,或许不能说是扑了个空。那股本就已经十分强大的气流,却如同撞到了什么透明的东西,竟然将攻击的力道反弹了回来。 那神秘的攻击者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没有乱了方寸。他不知道使了什么招数,一直隐身的李未名脚下的海沙忽然隆隆作响,旋即无数石剑自地底拔地而起,速度竟然比起龙剑的冰刺还过之而无不及。 李未名不敢轻敌。他撤去隐身的法术,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旋即那些尖利的石刺应声而碎,炸裂成无数沙砾的碎屑。此式固然迅捷,然而右手的青萍剑却也后发先至。在一片纷乱的风暴中,根本看不清对方的动作,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高大的影子,来着大概是个强壮的男人。 他将自己的五感知觉调动到了极致。只是一瞬间,青萍剑便直直向前刺去,然后刺在了一个略显柔软的物体上。而对面的龙剑也很有默契地同时发动了攻击。五条水龙齐齐发出一声咆哮,张牙舞爪地向中央的男子冲了过去。 李未名早在龙剑出手的一瞬间便飞离了现场。他落在龙剑的身边,眼角撇到对方唇角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 就在两人攻击得手后,那本来呈一个巨大漏斗状旋转的风暴,慢慢平静了下来。天上密布的乌云被猛烈的罡风席卷,波诡云谲。而天边的雷声也越来越大。偶有闪电一闪即逝,利剑一样划过苍穹,在每个人的脸上投下苍白的光影。 龙玄一直站在原处。她没有选择离开,却也没有介入这场战斗。她只是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风暴的尽头,刚才那个身影渐渐清晰起来。来人头戴紫巍顶戴,身着缕金斓衣,脚踏方头祥云履,端是一副仙家姿态,风采无俦。一双犀利的虎目不怒自威,垂落胸前的胡须显得仙风道骨。而他手中持着一把瑞霭摇曳的宝剑,即使在这阴暗的天色下依旧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此时此刻,在他的左臂上,却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高度就在心脏的旁边。若不是他躲闪迅速,李未名此剑定然正中心脏,想必此人登时已经没了性命。 李未名皱了皱眉。这人身上有一股和通天教主很相似的气息……莫非是…… 然而龙剑和龙玄本来就是神界之人,自然不会不认识他。因此龙剑微不可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而龙玄一直面无表情地站立着,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元始天尊?!”龙剑的声音难掩震惊。天帝真的要赶尽杀绝,竟然派三清之首,宝灵天尊的师兄来对付他们?! 元始天尊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看着元始天尊慢慢走近,李未名不由得拉住龙剑的手腕,右手的青萍剑做出攻击的姿势,内心开始回想关于这位天尊的事情。 在人教、阐教和截教共同的记载里,鸿钧道人——也就是道教大罗天,曾经收了三位徒弟。大师兄便是人教的创始人太上老君,二师兄乃是阐教的创始人元始天尊,而三师弟才是截教的创始人通天教主。在这三人中,虽然元始天尊不过位列其二,但是他的修为,却是超越了师兄太上老君,这也是他被成为三清之首的原因。 在“三清”中,他位居尊高,也是神界仙神中唯一一位至高无上的天尊。 ……真不好对付。 元始天尊的动作看似缓慢。然而,几乎只过了须臾,他便移至了两人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自然落在了李未名出鞘的青萍剑上。 “通天师弟也是死不悔改。”他淡淡地说,“他主张广收门徒、有教无类,这些自然没有错。但是他所提倡的‘下道唯德,上道无德’却是错得一塌糊涂。” 李未名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而龙剑握着沧溟剑的手也紧了紧。 “通天应该告诉过你我不收鳞虫精怪当徒弟的事情吧。”元始天尊看着李未名,“因为这天地间总有些非人的生灵,天生易被‘无德’所吸引。” “‘爱我所爱、恨我所恨。’通天师弟的高足,如今的瑶池司礼青莲就这么顶撞过我。”元始天尊笑了笑,“啊,或者说……他还是你的义父,海皇陛下的生死至交吧?” 末了他挑起嘴角,一个十足的冷笑:“你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人,而海皇陛下和瑶池司礼,也当真是物以类聚。” “你……?!”李未名的瞳孔陡然缩紧,“你……你们对他做了什么?!”自从离开了青莲和沈扬欢,除了通天教主、龙剑、丹墀等廖廖几个人,应该没有人知道他和青莲二人的关系!而如今这元始天尊却不知从何得知,难道是想借此来要挟他们?! 看着两人更加戒备的表情,元始天尊笑了笑:“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担心。虽然截教一直和阐教颇有芥蒂,但是青莲怎么说也是瑶池的司礼,神界的星君。没有天帝御下的圣谕,即便是我,也不能对他动手,否则可是要按照天规处置的。” “那么你是奉旨来杀我的?”李未名问。 “算是吧。”元始天尊说,“不过你和海皇陛下联手,还当真不好对付。”他看了看左手的伤口,目光扫过两人的脸,最终看向龙剑的眼睛。 “本天尊奉旨捉拿天玄地煞。海皇陛下乃是四海的统治者,神界的一员。御下宽厚,临行前交待过我。若海皇陛下愿意改过前非,不再和邪魔歪道为伍;海皇所做的一切,陛下愿意既往不咎——哦,当然了,陛下也愿意尊重海皇陛下与二皇女的意见。两位既然约定通过决战确定海皇之位的归属,那么陛下愿意任命此战中的胜者为海皇。” 龙剑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极其可笑的事物。他仰天大笑三声,然后眯起眼睛:“真是笑话!除了对我的父母心存愧疚,我还有什么‘前非’可以改过?!” 李未名加上一句:“‘此战中的胜者’是什么意思?莫非接下来,是你与龙玄对战我和龙剑?” 元始天尊没有回答他的话,目光却看向了站在原处的龙玄。他向她的方向走了几步,提高了音量,“东海二皇女龙玄听谕。” 龙玄的表情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她在一片脏污泥泞的沙滩上缓缓跪下:“请御下吩咐。” “天帝圣谕。李未名重修地煞,拥兵自立于魔界,屡次与神界兵戎相见。引诱海皇龙剑在前,屠戮天庭众仙、神界清宁在后。特此赦元始天尊并二皇女龙玄讨伐之。海皇龙剑若有相助抵抗之嫌,则一视同仁,格杀勿论。钦此!” 70、 琴师一曲赠牡丹 “龙玄定当谨遵御下吩咐。”龙玄深深地俯下身去,从元始天尊手中接过了那道明黄色的圣谕,打开略微扫了两眼。 “龙玄!”李未名极为惊诧。他向着她的方向气愤地喊道:“之前向龙剑提出‘只身’比试一番的人是你;如今答应和元始天尊联手将我二人赶尽杀绝,胜者成为海皇的,也是你?!我还当你即使城府极深、心思歹毒,也还算是个讲理的人;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斥责声在身后响起,元始天尊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龙族的血统让她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胜于其他人,此刻那道被长剑贯穿的伤也已经凝血结痂,只是深蓝的颜色却怎么看怎么怪异。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目光又移到女子波澜不惊的脸上。从刚才自己出现开始,她就是这个平静的样子,难道是料到了天帝不会对李未名的事情善罢甘休,终究会决定在她和龙剑的决战中横插一脚,让她坐收渔翁之利?! “看起来二皇女的如意算盘似乎打得很准。”元始天尊小声哼了一声,并没有让李未名与龙剑两人听到。就像天庭所有人一样,他对龙玄这个心狠手辣又心机极深的女子没有任何好感。若不是看在她仅仅出世不过百载,自己恐怕就要奏请天帝好好处置这个难以摸索的女人了。她能为了海皇之位对亲生哥哥下如此狠手,难保将来某一天不会对天庭造成威胁。 这种不痛不痒的讽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龙玄都听得多了。她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元始天尊行了一礼,“之前皇兄与我对打时,纵然是龙玄落于下风,但是皇兄也费了一番力气。还有……之前我和他讨伐皇叔敖顺的时候,我便注意过他的攻击套路。他的剑术威力有余,然而防守却十分薄弱。当初若不是李未名在他的身边,恐怕他并不能全身而退。” ……这个女子真可怕。 内心如是评价着,元始天尊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至于魔君李未名,我也与他有过数次交手。他是天玄地煞,又继承了蚩尤残存的力量,修为自然不可小觑。然而说到底也是经验不足,次次凭借绝对速度与绝对力量占得上风。从刚才的情况来看,他绕道到您的身后,突破罡风阵的屏障,凭借的是实打实的修为。”说到这里她轻笑了一声,“是个不会找破绽,也不屑去找破绽的人,还真是单纯的很。”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奉阳公主会对李双宸的登基如此不满。”元始天尊说,“奉阳公主明察秋毫,又能根据情况做出相应对策。我承认一开始还真是小看了你。”他的措辞有些许赞许褒奖的意思,然而神色却依旧没有变化,还是那般的冷。 “天尊过奖了。”龙玄的眼神又落在了远处龙剑和李未名身上。确定两人没有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后,龙玄又对元始天尊说道:“等作战之时,将主攻方向放在皇兄身上。还有……请元始天尊负责牵制李未名——您没有必要伤着他,只要让他不去靠近我,从而使龙玄不被干扰,能奏出完整的曲子。” “曲子?《三叠黄泉断肠音》?” “……《黄泉三叠》终究是鹂湘为了阮泠音和苏遮所作的。”龙玄摇了摇头,向李未名与龙剑的方向抬了抬下颌,“皇兄若愿意参与这场战斗,那么便是违背了圣谕。还请元始天尊忠实地执行御下所说的一切。” “这个你不用担心。” …… “待会怎么打?”李未名无奈地看着龙剑,“如果元始天尊出手,龙玄在后方奏琴的话,可能我们打得就没有那么轻松了。更何况元始天尊本身就很不好对付。若不是后来继承了蚩尤残存的灵力,我敢说我绝对在他手下过不了五十个回合。” “我现在也顶多和你打个平手,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呢?我们没有任何办法。”龙剑无奈地看了回去,“我们没有制胜的法器,放眼望去也没有人能前来相救……对了!画魂他们呢?” “就像神界的人不能随意踏出天庭一样,他们的活动范围也只限于望仙之隙和魔界了。”李未名叹了口气,“早知这样,我就应该想好法子把他们弄出来……” “魔界啊……” 天上已经开始飘下细细的雨丝。龙剑看着远方的海平面。那里的海已经由深蓝色变成了墨一样的黑色,和天上的乌云皆在一起,几乎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海。远海的海浪翻滚咆哮着,像一只蛰伏在黑暗里的野兽,又或者早已被注定的命运。 李未名知道龙剑又想到了那个预言,因为握紧自己左手的那只手隐隐颤了一下。李未名将青萍剑入鞘,空出的右手抚上了龙剑的下颌,让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你说……什么是死?”龙剑却先发制人地开口,目光里还有笑意。 “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死亡对于我来说,不过是睡一觉,然后再转醒,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婴儿,活在一个新的世界上。”李未名的指腹缓缓地抚摸着龙剑的下颌,在一片电闪雷鸣的环境下,他的话语和动作分外的温柔。 “未名,你怕死么?” 李未名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不想喝孟婆汤。你呢?” “我也不怕死。”他侧过脸,柔软的唇在对方的唇瓣上轻轻地蹭了一下。 “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后……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那么你相信天命么?”李未名如是问道,“你曾经对我说过,‘命运在手,变化由心。地不能埋,天不能煞。’你现在还是这样想的?” 龙剑微笑道:“我的想法,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小心龙玄的琴。”余光瞥见龙玄和元始天尊已经一前一后地走上了前来,李未名的话语里还是有点担心,“你之前对付龙玄已经耗费了些许力气,我怕他们会针对你下手。” “你才需要小心。”被关心的男子神色凝重,语气却温柔极了,“天帝的主要目的是取你的性命。你千万不可让自己置身九死一生的险境。” …… 混和了海风的雨水有着些许腥咸的味道,打在在场四人的身上。本来一场凡间普通的雨水,他们四个人完全可以使用法术遮蔽;然而此时此刻,却没有人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关心那些无关痛痒的雨水。 龙剑的长发和衣衫已经被打的湿透。蓝色的长发垂落在颊边,有雨水顺着一缕一缕的长发滚落。而李未名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修长的睫毛上也沾满了水汽,湿润的雨水顺着弧线完美的下颌落了下来。 元始天尊带着龙玄走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三丈左右的距离。这不得不说真是一个明智的举动。在三丈之内,既能让龙玄不会脱离元始天尊的“保护圈”,又能让她不至于离的太远,而使得伺机攻击的两人有可乘之机。而天帝点名让她出战的原因,也不言而喻。龙玄的琴音,恐怕是连天帝都不能马马虎虎地对付的了的。 李未名和龙剑隐晦地对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从彼此眼神中看出相同的讯息。于是两人同时点了点头,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如同两支离弦的箭,飞速地跃了出去。一个持剑刺向了元始天尊,而另一个则把目标对准了站在后方抱着古琴的龙玄。 最后一场战斗,终于开始了。 巨浪般翻滚的灵力互相撞击在一起,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激荡起一阵不小的涟漪。元始天尊能位居三清之首,真正全力以赴时的他到底能将对手摧毁到何等程度,这还是一个谜。本来用法术打击对方,比如他的修罗诡剑和仙湮诀,还是要站在离开对手更远的地方才能发挥出更好的效果,然而站在自面前的这个人,去偏偏是玩法术的祖宗——若自己拉开距离,也会让他有了施展法术的空间。 李未名低啐了声,剑光如同目光一样凌厉。他将周天真气聚集于掌心,以快打快。剑光所过之处,无论是雨水还是被激荡起的沙砾,都被青色的锐芒劈碎。雨水变成无数的水雾,而沙石变成无数的尘埃。 元始天尊丝毫没有畏惧。他向后撤了一步,一个回身竟然卸去了剑招里的七分力道。那把摇曳着祥霭瑞气的长剑和青萍剑相斫在一起,利刃撞击的声音被风声送去很远的地方。 李未名一心给龙剑制造出解决掉龙玄的机会。因此,一上场便全力以赴地封向元始天尊的周身大穴和所有可能移动的范围。 果然龙二皇女说的没错,李未名出招的套路纵然来势汹汹,却完全是凭借了力量和速度取胜。平心而论,他继承的力量,纵然只是蚩尤功力的一小部分,却也足矣对付元始天尊了。 不过,他终究只活了二十三年,又怎么会知道如何灵活地运用蚩尤亿万年修炼的功力呢……? 元始天尊的嘴角挂着微微的冷嘲。他一面不急不缓地单手招架着李未名的剑,另一手则向龙剑的方向凌空一抓。一股极为霸道锐利的气浪破开虚空,直接向那蓝发男子斩杀过去。沧溟剑在风中回身,乒乒乓乓地打落那些无形的暗器,却发出了金属的声音。 而在最后方,龙玄纤细的手指再一次在琴弦上跃动着。这一次的曲子,并不是《黄泉三叠》、《破军》这样杀敌破阵的曲子。反而声线婉转,如同在牡丹花间飞舞的蝴蝶一样,穿花而过,停留在嫣红的花瓣上。 血一样腥浓甜蜜的花香仿佛随着琴音在空气中扩展开来,又被雨水沾湿。 她为另外一个姑娘所作的曲子。 《牡丹刑》。 71、莫待无花空折枝 溯影站在往生湖氤氲的雾气里。湿漉漉的气息如同细小的尘埃一样附着在他的睫毛上,将雪色的长发衬得更加晶莹。 柔软的衣袂几乎在凝了块一样的空气里,像是吸满了漂浮在空气里的水雾。银发的男子负手而立,站在往生湖畔。 传说站在往生湖前的人,他的前尘,他的曾经,都会在湖水的倒影中再一次浮现;然而此时此刻,往生湖的湖面上并没有这个白衣高挑的男子。相反的,镜面一样的湖面却呈现着潭水的暗沉。 有些人,是注定没有前尘后事的。 因为,他本身就是他人割舍不下的前尘。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顿了顿,才慢慢地回过头去。雾气里逐渐显现出两个影子。一个修长高挑,一个纤细柔美。 “终于来了……我的劫数。” 溯影喃喃自语,表情如同冬日冰冷宁静的天空。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的轮廓逐渐自浓雾中凸显出来。而那两个人,千年万年都不该有任何一个理由踏足魔界的圣湖。 两人的衣着容貌已经依稀可辨,像是从无尽的水汽中升腾出的莲花。那男子无论何时都是一身帝王的冠冕,垂下的金鎏遮住了他的眉眼,让人分辨不出他的表情;而那女子则是一张薄薄的面纱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淡漠如烟的眸。 天帝与无盐一前一后走了过来,然后停在溯影面前不远的地方。女子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这往生湖的湖灵,竟然和御下有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帝。天帝略有所查,向她略微颔首。 “整整一万年了,我终于又一次见到您了。”溯影踱步上前,然后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礼。他甚至都没有询问这两个人是如何出现在魔界,而这个早该忘却前尘、甚至忘却“溯影”的存在的天帝御下又为何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溯影……。”天帝轻声道。 “若不是已经想起了我的名字,御下是不会来见我的。”溯影毫不意外地回答道。目光无意间瞟过天帝身边的无盐,然后意味深长地笑道:“经历了敖澈的事情,没想到无盐仙子还愿意心甘情愿地侍奉在天帝身边?真是情到深处。” 无盐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有一闪即逝的惊慌,像是被戳穿一样。但也只是一瞬,她便恢复了之前的神色,继续淡漠地看着这张和天帝御下一模一样的脸,仿佛刚才什么也么有发生过一样。 “怎么,就算敖澈死了,他还是不愿意看你一眼?”溯影勾起唇角,冷嘲道,“还是说,是因为天帝御下已经失去了情丝,不能再爱上其他人了呢?” “孤来寻你,不是为了无盐,也不是为了爱上其他人。”天帝淡淡地说,“孤需要你回到孤的身边,这样孤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是为了六界苍生?”溯影也收回了之前玩世不恭的笑意。此时此刻,那张脸上挂着和太昊氏一样的严肃和凝重,还有些相似极了的淡漠。仿佛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和他再也没有关系。 天帝颔首。 “……我知道了。”溯影点了点头,神色略有疲惫。 万万没有料到溯影竟然答应得那么干脆,连一向淡然的天帝,被金鎏遮掩的眼角都露出一丝讶异。 “蚩尤说的果然没有错。迄今为止,他所有的预言,尽数兑现了。而我命绝于此,也算是预言的一项。”溯影侧过脸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往生湖,“被你发配到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我也就只能和他的灵识朝夕相伴了。看在相处了一万年的份上。我也不想在预言的最后砸了他的招牌。” “你做这一切怕不是为了蚩尤吧。”无盐冷冷地出声,“恐怕是你挨不了这漫长的岁月。但是主体若不离世,你作为他的一缕情丝,甚至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吧?这样还不如等待天帝御下亲自找你,重新做回他的情丝。” “谁知道呢?”溯影半真半假地说。 “太昊。”溯影又向前走了一步。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拨开了对方垂落额前的金鎏,对上了那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眼形俊俏,眼神淡漠中透着一丝威严,却几乎能压得六界的生灵喘不过气来。这……才是神界的统治者啊。 “我跟你走。”他说,“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说。” “若元始天尊无法一举击杀李未名和龙剑,万年之内,你万万不可再讨伐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你还真是消息灵通。” “过奖过奖。那么答案呢?” “理由。” “就因为我是你的情丝,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当初对敖澈做过什么,才让他勾结魔界,率兵叛变,甚至一夜白发,跳了南天门。”溯影的眼神中透着些许悲哀,“如今你和他的缘分已尽,就当是补偿他和李未名吧。李未名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而魔界的人……也并不像神界想象的那样十恶不赦。” “好,孤答应你。一万年内,李未名的修为也不可能突飞猛进,直追当年的蚩尤,对神界也构不成威胁。只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你当初舍弃的记忆。”溯影怅然地笑道,“有些时候,与其执着于过去,不如将目光放在现世。” “这个世界上,在你的身边,总有人还对你不离不弃。与之相反的,纵然想起了敖澈,纵然想起了你和他之间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除了徒增痛苦,还能有什么呢?沧溟帝早已经死了。就算他活着,也绝对不可能再选择你……” 他将额头轻轻贴在对方的前额上。视野被一片乳白色的光泽充斥着。 像是有巨大而波澜壮阔的梵乐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氤氲地传来。意识被浮动的光影打散,碎裂成无数缤纷的碎片。它们围绕着他,上上下下地起伏着,唱着终焉的挽歌。 溯影抬起手,拾起一块漂浮至他眼前的浮光掠影。那浮动的色泽上,隐隐约约,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墨蓝色长发的男子温和的笑意。他看见他舞剑,抚琴,对自己的捉弄。他看见他在凌霄殿上高谈阔论,他看见他在天空中施云布雨。他看见他割发断义,与自己一刀两断。他看见他凄然地笑着,青丝如雪,纵身跃下了南天门…… 他轻轻地一用力,那碎片便化作金色的沙尘,飞飞扬扬地散开在风中。敖澈的面容如同被风霜侵蚀的画轴,泛起点点的黄色,然后慢慢消散在他的眼前。 ……太昊,这是对你最后的惩罚,也是对你的宽恕。 等你再次苏醒,我将重新失去意识,化作情丝嵌在你的灵台里;但是你和敖澈的过往,曾经的烟云,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 太昊氏慢慢睁开了眼睛。 往生湖弥漫的雾气已经消散了。头顶的树冠是极深的墨绿,将原本就黯淡的天空遮蔽,没有给光线留下太多的缝隙。 无盐跪坐在自己身边,十分担忧地望着自己。那双眸子里似乎多了什么触动他内心的东西。然而仔细观察,却并不是“多出了”。这个淡漠的女仙望向自己的神色从始至终就是这样温柔,只是以前的他并不懂……或者说,并不在乎而已。 似乎没有料到他突然醒来。对上天帝的目光,无盐只觉得面上一热。旋即她压下了内心的情感,向太昊氏行了一礼,担忧道:“您……觉得好些了吗?” “嗯,好了很多。”太昊氏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而无盐连忙扶住他的身子。 “无盐,你为什么总是戴着面纱?”天帝看着她,目光里有一份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你的眼睛好美,脸也一定很漂亮。” “……?”无盐愣了愣,然后深深地低下头去,“御下是不会希望希望看到我的脸的。” 天帝微微一笑:“你陪伴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而我一直没有好好地看过你。想来……其实我一直没有注意过身边人的容貌。对天庭、对六界、对身边的人……我曾经做错了太多的事情,而如今,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来弥补吗?” 他用的是“我”,没有一丝的不违和感。他伸手抚上了她的侧脸,轻轻取下了面纱的钩子。 无盐闭着眼,感觉面纱的触感被人慢慢地剥开,不知多少年都没有见人的容貌终于暴露在了空气中。 她知道自己这张脸有多么的恐怖。两侧颧骨以下,几乎容貌尽毁。数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像是剧毒的蛇一样盘桓在原本娇嫩的皮肤上,裂开的口子就像是被小孩子用针线拙劣地缝补在一起的。纵横交错的疤痕无论是怎样的仙丹灵药也无法愈合。 她感到天帝拉开面纱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一只温暖的手便抚上了自己的颧骨,轻柔地抚摸着。他没有问她伤痕的由来,只是再一次拉上了她的面纱。 然后,他向她伸出了手。 “无盐,我们回去吧。” 72、 背水一战决生死 夜已经很深了。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夏夜的虫鸣。有的只是混和着海风的瓢泼的雨水,利剑一样撕裂乌云的闪电,还有高亢尖锐的琴声。 剑刃相斫时发出了激烈的碰撞声,仿佛一闪即逝的闪电。间或有琴声的波动划过,在空气里时不时抹出几缕浮动的蓝光。 原本金色的沙滩已经因为激烈的打斗和法术的激荡而变得不成样子。岸边远处高耸的海崖上,也被琴声和剑气划出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浅的口子。巨大的震颤震碎巨岩,碎石顺着海崖滚了下去。 战斗已经持续了至少七个时辰,就连一向自诩法力高深的元始天尊也已经体力不支。而他身后的龙玄也早席地而坐,太古独幽琴横放在她的膝头上。女子弹琴的手指已经颤抖得有些厉害,几乎连几个音都已经拿不准。一片狂风暴雨中,她肩头的衣物早已被风中激荡的凌厉的气息划成一条一条的碎布。被雨水打湿的长发藤蔓一样攀附在雪白的香肩上,龙玄口角滴血,修长白皙的手上隐有青筋凸起。 李未名一击得逞,眼看元始天尊的动作渐渐缓慢了下来,心下一喜。他的剑在风中挥舞,已经看不见一个完整的剑影,只能看到无数青色的光泽像是蝴蝶一样上下飞动着。他向龙剑使了个眼色。 龙剑也发现了。他点了点头,一面用衣袖擦着自己唇边被震出的鲜血,右手沧溟剑凌空一划,蓝色的剑气如同潮涌般绵绵不绝。他刚刚踏出李未名用剑气筑起的屏障一步,龙玄和元始天尊就注意到了这里的异样,同时将主攻方向放在了他的身上。龙剑略一凝眉,脚步急转,迅捷的速度如同穿梭在天地间的鬼魅。他闪电般地出现在了元始天尊的面前,迎面高高举起了沧溟剑。 只要一剑刺下去……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元始天尊胸腹多处穴道已经被他和李未名联手压制过。此时此刻,纵然已经捕捉到了龙剑的攻击路线,元始天尊却已经没有时间躲闪了。念及此他调动起周天经脉中运行的法力,狠狠地一个激荡。空气中的涟漪让雨点下落的轨迹都完全偏离。 龙剑闷哼了一声,呕出一口血。然而他却像是并没有察觉一样,沧溟剑在下一个瞬间,已经如同缚命索一样狠狠地斩了下来,直直刺向元始天尊的檀中!元始天尊调动了浑身的灵力护于身前,刚刚准备承受着雷霆一击的时候—— “乒。” 结界碎裂的声音。 那个方向……未名——! 龙剑内心猛的一颤,手下的动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沧溟剑向前一推,与护体的灵力绞杀在了一起。元始天尊的身形颤了颤,脸上蔓延起不正常的青色。龙剑却已经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了。他将沧溟剑捅在了元始天尊的檀中穴,却被透明的真气阻挡在了体外。龙剑一咬牙,双手合掌,狠狠地一击剑柄,剑刃猛得划破了皮肉,刺入了对方的身体。 元始天尊吃痛,脚下不稳,更何况檀中穴乃是命门之一。龙剑一击得手,却已无暇顾及元始天尊的反应。他立刻转身,刚要向李未名的方向掠去,却只听见刚才还被压制的、断断续续的琴声,忽然嘹亮高亢了起来。巨大的震颤如同一块高速飞行着的巨大石板,迎面砸在了自己的天顶,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未名的屏障破了?!被龙玄的琴音?! “未名——?!” 声嘶力竭的呼喊被琴音扭曲,变成不真实的颤音,回荡在天地之间。龙剑只觉得激越的琴声仿佛从太阳穴里渗入,突突直跳着,随着血液和真气的流动一瞬间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脚腕不由自主地一软,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用手捂住唇角,身体都在克制不住地痉挛着。 天地间飘扬的乐律如同巨大的蛛网,湿漉漉地裹在了他的身上。尖锐的蜂鸣在耳边呼啸着,几乎头痛欲裂,让人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龙剑一咬牙,划破了左手三指的指腹。十指连心的痛在一刹那唤回了他的神智,而他也在这一瞬间,看清了李未名的方向—— 不知道是因为天色的暗沉,还是因为渗出的鲜血。那袭青色的衣衫此时此刻,仿佛已经晕染了大片大片黑色的墨迹。李未名仰面望着苍穹,双手捂住自己的颈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狭长的眼睛睁得极大,无神地仰望着上方;而被雨水沾湿的手却慢慢收紧,一点一点勒上了自己的颈子?! 而他的身边,黑衣的琴师唇角挂着危险的笑容。手下七弦齐动,闪烁着不详的光泽。每当李未名的手指收紧一分,她脸上的笑容便加深一分。这样的女子哪里是东海的龙女,分明是勾魂所迫的厉鬼。 极大的惊惧和恐慌在一瞬间摄住了龙剑的心。他竟然觉得那些刺耳的琴音都是身外之物了。战斗到此,两人并非没有涉险;然而这种九死一生的险境,竟然会发生在未名身上?! 该死!难道就这么让溯影那家伙的预言兑现?! “龙玄……你!”蓝发男子的身形因为愤怒和惊慌而颤抖,修长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他左手在风中画了个圆,右手则立掌,向前猛地一推。空气中的雨滴陡然停止了下落的动作,然后化作一道屏障,陡然在李未名和龙玄身边的空隙展开。索命的琴声因为这一个屏障而弱了下去,李未名扣在自己命门上的手也无力地松开。他的身子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龙剑则趁着这个机会,闪身而上,右手成爪,抓向龙玄的心口,五指的指甲陡然伸长,直直向前面挑了过去。龙玄瞬间向后飞掠而去,但是却还是晚了。原本就破烂不堪的黑色罗衣还是被龙剑抓破,心口处更是多了几道赫然而触目惊心的血痕。 龙玄看着自己胸前那几道流血不止的口子。若是伤口再深一点,恐怕就要伤到心脏肺腑。然而她知道此番龙剑并没有手下留情——更相反,刚才他更是差点将自己杀死。 “四道。”她说的是她的伤口,“没想到你竟然出了龙爪。” 龙剑狠狠地盯着她,目光阴寒而森冷,右手的指甲上闪烁着冰片一样锐利的光泽。指尖滴下的蓝色鲜血,还尚且带着女子温暖的体温。龙剑甩了甩手上的血液,线条流利的眉眼间带着些狂狷的霸气。他看着昔日自己无数次想要与之冰释前嫌的姐妹,冷笑道:“别说是龙爪。即使是化出原身,翻江倒海,我也必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李未名周全!!” 漆黑的大海咆哮着回应了他的话语。蓝发男子眉眼凌厉极了,看上去竟然有几分玉石俱焚的凄然。 李未名依旧侧身倒在地上。雨水顺着俊俏的脸颊冲刷下去,看上去像是昏过去了一样,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唇角勾起了一个一闪即逝的温柔的笑意。 “真是感人呢。”龙玄抱起琴,冷冷地微笑,“就不知皇兄对李公子的感情,比起龙玄对牡丹的感情,孰更胜一筹。” “你对她的感情?!”龙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仰天大笑三声后,寒厉的目光重新定格在女子的脸上,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爱她?!你这个不择手段、追名逐利的疯子!” “喏,这首曲子,《牡丹刑》。”龙玄向李未名的方向努了努嘴,“我为牡丹而作的。你也看到了,天旋地煞,魔界十二影卫的首领,倒下了。” 龙剑的心又是一阵钝痛。他侧过脸望了一眼李未名的方向,却意外地发现李未名竟然睁开眼睛向自己笑了笑!他回过头,装作不经意地瞟了眼龙玄的表情,却发现她没有任何表示,似乎并没有发现两人的小动作。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未名是让他快些出手……?可是他的身体…… 不管了。既然未名这么表示,就说明他有他的把握。而我只要按照我自己的计划行事便可。 “想要反击?没那么容易!”龙玄的手指在琴弦上迅速划了几下。幽蓝色的琴弦齐齐发出一声铮鸣。正在龙剑以为她要故技重施,在风中织出一张网时,太古独幽琴的琴案竟然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旋即,独幽琴毁,而七弦宛如汲取了琴案的灵力。在发出几声让人不寒而栗的鸣响后,七弦竟然凭空消失在了风中!而龙玄则站在一片风暴之中,双手不停地在虚空中撩拨着。无数半透明的蓝色琴弦陡然出现在风里,又陡然隐去了踪影,如同无数条锋利的气浪向龙剑的方向斩杀了过去。 龙剑双手一挥,无数道汹涌的海浪从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翻涌了出来,水幕化作尖锐的冰剑,沿着龙玄的方向陡然降落。龙玄挑眉一笑,刚要反击,腹部却传来一阵钝痛。 一把闪着青色锋芒的长剑从她的腹部穿了出去,剑刃上汩汩地流下了无数深蓝色的血液。 然后,那把剑就在她的体内,缓慢地向上一提,将本来就致命的伤口拉得更大。 女子的眼睛因为难以置信而睁大。 蔓延在风中的琴弦和压迫的琴音陡然失去了踪影。水幕化作的冰剑没有了琴弦的阻碍,一下子便向前刺了进去,又一次扎进了她的胸口。 73、此恨绵绵无绝期 龙玄闭上了眼睛,身形晃了晃,倒在了李未名的面前。李未名捂着肋骨处的伤口,有些痛苦地喘息着。 剑气和灵力碰撞的声音,还有那高亢刺耳的琴音,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消失了。 淋漓的雨水冲刷着青萍剑上的血迹。李未名低下头,咳出了几口暗红色的血。借着划破长空的闪电,他看到那血迹里夹杂着些许内脏的碎片。 然后,他直起身子,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不远的地方,就在那片波涛翻涌的大海前,站着的那个人。他的神色疲惫极了,仿佛晃一晃就要倒下去长睡不醒。上半身的衣衫已经碎裂了大半,线条流畅优美的肌肤裸露在雨水的洗礼里。 龙剑怔怔地站在原处,愣愣地看着李未名一步一步,缓缓地向自己走来。这一刻,他等得太久了。龙玄已死,四海最后的隐患解除了,而海皇之位,自从东海龙君敖广辞世后,也终究有了着落。 他觉得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模糊,那抹高挑修长的影子逐渐看不清了。他一面轻声咒骂着越下越大的雨,一面用手狠狠地擦着眼睛。但是为什么……鼻腔会如此的酸涩呢…… 李未名逐渐走近了,而龙剑还站在原地,他的目光落到了对方眼角业火泽兰的刺青上。曾经,他是多么憎恨这象征不祥的花朵,甚至恨不得化作滔天的巨浪将这燃烧不息的妖火熄灭。而现在,他看着这道妖异的、不祥的、张狂的、邪魅的图腾,却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爱着它过。 那妖魅的花朵盘桓在李未名的眼角和颈侧,和被汗水与雨水沾湿的发纠缠在了一起。雨水从那人狭长的眼角流了下去,像是泪水。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终于,李未名伸出手,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颤抖着抚上了龙剑的脸颊。龙剑手臂一伸,狠狠地揽住了他的腰,用唇齿堵住了对方即将要吐出话语的唇。 不需要任何话语。两人的双手迫不及待地游走便对方的肌肤,同时交换着深吻,似乎想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泪水随着吻的交换而混和着落入彼此的唇间,又被唇舌舔去。 “未名……”龙剑狠狠扯着他的发,就像洛阳那夜,两人交换肢体温度时,他对他的动作。说起来,相识许久,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欢好。本来两人曾经约定,复活了东海龙后和敖广之后,便携手并辔天涯,却没有想到其间一波三折,经历了如此重大的变故。 “嘘……不要说话。”李未名抬起了他的下颌,吮吸舔舐着他的喉结。感觉到龙剑身体微微有些颤抖,黑发男子微微一笑,修长的十指勾勒着对方身体的弧线。 海皇之位的纷争,溯影的身份,蚩尤的托付,天帝的考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 而如今,龙玄一死,天帝一击不成也该就此罢手。 一切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阻碍已经解决,从此以后他们就可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龙剑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这是什么……”李未名的手游走到了他的背后。就在心脏的位置,他竟然摸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然后,他感到自己怀里的男子颤了颤,却更用力地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十指的指甲几乎要扣进肉里。 李未名大惊。他一面祈祷着刚才是自己的错觉,左手又在刚才的地方摸了摸。那是一枚飞镖的形状,手柄上还挂着硬硬的坠子。他猛地推开龙剑。借着划破天际的闪电,他看到龙剑苍白的面容。 ……是了,怪不得,从刚才起他就站在那里没有动。原来……是受了如此重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已经因为惊惧而变调。配合着自己这一副惊恐的表情,他觉得自己此刻看上去比丑角还要滑稽。李未名小心翼翼地想要翻过龙剑的身子查看伤口,蓝发的男子却握住了他的手,微笑地摇了摇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看看你的伤!!”他的声音已经语无伦次。如果他刚刚没有摸错的话,那只飞镖已经完全没入了对方的身体,只留手柄还在体外。若是按照普通飞镖的长度,恐怕心脏早就已经受伤了……而龙剑竟然直到刚才还在死死地硬撑着?! “哎呀,你别生气嘛……”龙剑咳了两声,李未名立刻扶着他躺了下来。他用手支撑起他的后颈,让他受伤的部位不至于被压迫到。天知道他多想立刻把飞镖拔出来,但是他不能!否则龙剑会当场失血而亡!! “混账!你这家伙——!”李未名一面咒骂着,泪水却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滑了出来,混和着雨水流淌在龙剑的脸上。龙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伸手握住李未名的手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嘛……咳咳……” 李未名慢慢地摇着头,表情痛苦到让人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握着龙剑冰凉的手,颤声道,“龙剑……龙剑……” “就在我击倒元始天尊的一瞬间……我听见龙玄的琴音大了起来。然后我觉得后背一疼,就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咳咳……你可知道是为何……?” 李未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上天啊,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残忍……明明已经携手走到了这一步,却要在这最后一刻,剥夺走两人奋斗的一切,从此阴阳两隔,殊途陌路吗?!! “因为我看见你快被龙玄制住了。”视线因为雨水已经有些模糊不清。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落了下去,一丝丝冰凉,仿佛也带走了他的体力。他感到自己说话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思想也变得顿滞。心脏的疼痛也已经不甚明显了,只是李未名握住自己的手,肌肤相触的地方还有丝丝的温暖,让人留恋安心。 “啊……我多想一直握着你的手啊。”龙剑缓缓闭上眼睛,叹息似的笑了起来,“我们建立关系以来,竟然只做过两次……咳咳……还是在同一天中……真想听你再多呻吟求饶几句,我会很享受的……” “呻吟求饶的肯定是你。”李未名吸了吸鼻子,用手狠狠地擦了擦眼角,红着眼道:“你修天玄,我修地煞,你不觉得双修是个不错的点子吗。” “……还真是呢。”龙剑唇角的笑意微微加深,然而眼睑却越来越沉重,“可惜……我似乎已经无福消受了……” “你说的什么丧气话!”李未名大吼了一声,仿佛是为了用音量让自己也相信自己所说出的一切,“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在碧游宫的藏书阁看到过……昆仑山的山巅有一种名叫罔魂天灯的奇花,是连神界都没有的。传说它能活死人,肉白骨,聚神清于不散,凝阴魂于经脉。我马上带着你去昆仑山,你先歇一会,不要说话了!”他将他背起,压得自己的身形也是一个踉跄。他尝试去捏了纵云的手势,却因为颤抖的手,好几次才成功。 高处的风混和着雨水打在龙剑的脸上。他侧过头去看着李未名,对方带了雨水的发丝飞散到自己的脸上。龙剑的脸上泛起笑容,眼睛里闪动着光彩,就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孩子一样。 “你先歇一会,我带你去昆仑山的飞仙殿……据说飞仙殿的主人饲养了好几株罔魂天灯……我向他要一棵,他应该不会说什么……” “我不累……”龙剑温柔地笑了,温热的鼻息打在李未名的颈侧,“我只想听你……说说话……” “好!”握住龙剑手臂的手紧了紧。李未名轻声道,“你想听什么?” “讲讲你来的那个世界吧……”龙剑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只在往生湖的幻境里看到过……咳咳……不过,真的好神奇……凡人可以坐上一个鸟一样的机关,就能在天上飞,转眼间咫尺九州……” “那是飞机,是凡人发明的,就像是最初墨家的机关术一样的东西。”李未名拍了拍他的手臂,“还有类似于连弩车、转射机一样的东西。只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那个世界的人逐渐建立起了一套独特的理论和做法,设计出了能在瞬间毁灭一个军队的‘连弩机’。” “……我还记得,你有一个比巴掌还小的盒子,盒盖子的内面会发亮,好像可以和别人说话的……” “那是通讯。就像传讯法术一样,也是凡人做的。” “……真有意思……咳咳。你们那里的凡人,难道会法术?” “法术?”李未名失笑,“或许不能这么说。我相信那是一个没有神的世界,而凡人为了相信自己,必须创造出一种东西……一种能让他们无时不刻不信任的东西。如果那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东西叫做法术,那么……大概是‘科技’吧。” “那多好……”龙剑眨了眨眼睛,一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溢出,落在了李未名的衣领里,“如果我也能去看看就好了……” “一定!”李未名反手握住他的手,“等你治好了伤,我就带你去那个世界看看!你想不想去见见我的父母……如果他们还健在的话……” “嗯……” “你知道么?波斯的外延,还有许多白皮肤的人。他们所在的地方,叫做欧洲。在中原还经历着大唐的统治的时候,他们同样听从中世纪国王的统治。他们有神官,有牧师,有骑士,还有研究巫术的人……当时的巫术演变成了现在的化学和制药,而那些古老的宗教……则依旧在传承着……” “你一直待在海里,有没有去过东海向东的地方?那里现在还是一片蛮荒的大陆吧。但是再过几乎一千年,那里便会出现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超级大国。在这之前它是被欧洲的殖民者侵占、用来发横财和流放犯人的土地。那些欧洲人从世界各地搜刮来了巨大的财富,建立了臭名昭着的大西洋三角贸易……” “经过那片蛮荒的大陆,是一个叫做非洲的地方。那里的人皮肤普遍偏黑。他们那里盛产一种像琉璃一样剔透的宝石。比玛瑙要坚硬,比玳瑁要珍贵……我们那里的人把它称作钻石……” 李未名语无伦次地说着,很多词语他甚至都没有解释,也不知道龙剑是不是能理解。他只觉得,龙剑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自己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不知道是不是自我暗示在作祟,他竟然觉得龙剑心跳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龙剑……?!”他晃了晃肩膀。 过了好一会,龙剑才轻轻地嗯了一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雨势已经渐渐变小了,天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亮了。如果是站在云层之上,那么看到的,一定是一轮东升的旭日,温暖的光辉撒播在即将散去的云层之上,光耀四海…… 眼前的景色勾起了一丝熟悉的记忆。 那日也是微亮的天光,也是淅淅沥沥的雨水。两人九死一生从天庭逃脱,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双手的温度几乎能融化人的内心。 李未名…… 我不后悔。 爱上你。 74、醒来妖娆青衣梦 百年后,昆仑山。 这里便是传说中的仙山圣地,高耸连绵的山峰被终年飘落的白雪覆盖。偶有上山求仙问道者,历经千辛万苦前来,却都在着刺骨的白雪中收回了探寻的脚步,背着行囊走回了下山的路。 世人皆知昆仑山冰天雪地,寒冷彻骨,似乎除了雪莲,不该有任何植物在这里生长。然而,这昆仑峰的极西极北处,盛开着无数晶莹剔透的、比雪莲要娇小得多的花朵。每一朵花只有成人指甲的大小,但是却长得极为精致。小巧玲珑的四片花瓣将几乎透明的花蕊包裹起来,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灯笼。更加娇小的叶片是半透明的,摸上去隐隐有琉璃的质感。而每到夜里,这些花朵便会齐齐发出幽荧的光亮,像是一盏盏悬浮在昆仑山上的天灯。 白色的雪,白色的花。在一片如梦如幻的纯白色的世界里,一个白衣男子负手而立,仰面看着同样洁白的天空。乌黑的长发如同泼墨一样散落下来,在风中柔柔地拂动着。他的眼角和颈侧盛开着殷红的、六瓣泽兰一样的刺青,配合着纯洁如雪的白衣,如同盛开在雪地中的曼珠沙华。 冰冷的雪花飘散下来,落在他的睫毛和眉宇上,被体温融化成细小的水珠。白衣男子伸出手,几片细小的雪花翩然落在他的掌心,旋即消失了踪影。李未名勾了勾唇角,在冰晶一样的花丛中席地而坐,修长的指尖抚过那些小巧玲珑的花朵。 已经一百年了。那日他将龙剑带到飞仙殿时,自身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又经历了感情的大起大落,然后还背着一个成年男子从东海之滨直接飞到昆仑飞仙殿。按照往常的惯例,他没有筋脉尽断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 飞仙殿的殿主名叫水云生,也是昆仑派的掌门——说白了就是个想要修仙的凡人。当初李未名将龙剑带到他的面前时,水云生和少许几个高位弟子惊得合不拢嘴。就像从前只在故事里听过的人,竟然活生生地走到了他们面前一样。 因此,当水云生听完李未名叙述完龙剑的伤势,当即便指点了李未名罔魂天灯所在的地方。李未名告诉了他们那场大战,却适当地隐瞒了一部分内容。他不希望自己在魔界的身份给龙剑的治疗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只是说,自己来自金鳌岛碧游宫,是宝灵天尊的一个徒弟。 “罔魂天灯的记载,老身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水云生说,“只是老身从未见过哪个人成功地被罔魂天灯救活……因为被罔魂天灯复活,并不是十拿九稳般容易的事情……” “需要什么,无论是三山四海,上天入地,我都会为你找来。” “不愧是神界谪尘的仙客,好大的本事。”水云生由衷地赞叹着,“只是这契机,并不在外因,而在被救治者本人。” “罔魂天灯的花蕊可以缓慢修复所有的伤,甚至修补断裂的筋脉;花瓣可以笼罩住人的三魂七魄,使之生魂不散;而花叶则可维持尸身不朽。因此……” “……因此什么……?!” “是这样的。”水云生叹了口气,“我查看过海皇陛下的尸……身体了。他的灵台处残留着些许真元,想必是在性命攸关、生命渐渐衰亡的时候,他提起了最后一口真气保持了神智的清醒。大概……是为了什么执念吧,因为这个过程可是很痛苦的。” 执念…… 浑身血污的李未名慢慢别过脸去。垂下的发丝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只想听你……说说话……”) “那么……你说的契机是?”李未名回过神来,重新焦灼地看着水云生。他刚才也说了,罔魂天灯很有可能把人救活,而水云生本人不过是没有亲眼见过而已…… “时间。” “时间?” “是的。根据记载,被罔魂天灯复活的人寥寥可数。有人只用了三日便重新气若游丝,而有些人被天灯吊了上千年,至今依旧复活。因为药效不确定,这也是为什么罔魂天灯始终称不上是仙草的原因。李仙主可愿意等?” “我愿意。” “……”水云生神色复杂地看了李未名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看了看双目闭合的龙剑。他的身体已经凉了,脉搏也停止了跳动,唇角挂着蓝色的血迹。然而他的表情却并不显得痛苦,反而平静而安宁,只是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对这个世界还有一丝的留恋。 “道胤,给李仙主准备一间静室和一件新衣。”水云生唤来一个道童,然后有些歉疚地对李未名说道,“很抱歉……昆仑山的道服以素色为主,恐没有青色……” “没有关系。”李未名看了眼龙剑,“从今天起,直到他醒来,我不会再穿青衣。” ……青色的衣袂代表着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来到这里的二十三年,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尽管经历了生离死别。 但是,没有你陪伴我,你又让我如何自处……?不如让青衣和你一起……你一日不苏醒,我便一日不穿青衣,我便一日……不是李未名。 从此,他换上了一袭白衣,如同这昆仑山万年不化的积雪。 从此,他每隔半月便会按照水云生的指示,将远在西北侧的罔魂天灯采给水云生炼药。而龙剑则一直躺在昆仑山的冰室里,眉目仿佛凝固了一般,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 转眼就是一百年过去。这一百年间,他去过东海,见过了龙剑和龙玄共同的母亲。听完自己的叙述后,看似美艳的中年女子老泪纵横。是在同时失去了儿子和女儿后的良心发现么?又或是伤心于海皇的血脉在自相残杀中断绝的事实?无论如何,她悔过得太晚了,早已经丧失了被龙剑称呼“母亲”的资格。 他没有忘记苏遮的托付,几次下江南打探阮家的后人。然而时隔多年,江南早已没有人记得阮泠音这个名字。他也曾去过波斯寻找火莲教,寻找却都最终无疾而终。但是他没有放弃。那把白色的匕首,一直被他带在身边。那是一个女子痴情的见证,那是一段巧心算计的孽缘阴差阳错的结果。他会替她一直找下去,直到他完成她的遗愿为止。 他也寻找过丹墀,想把龙玄的事情告诉她。对于龙玄本人,他不想评价什么,但是对于丹墀,他却还是有愧的。无论如何,他与龙剑联手杀了她最爱的人——无论龙玄曾经对他们做过什么,丹墀永远是个痴情的姑娘。最终他在金陵的一家画舫上找到了她。红衣的女子听完他的叙述后没有说一个字。第二天清晨,她自己的内丹交给了李未名。 “龙玄对龙剑做的一切,丹墀纵百死也不足以弥补……”红衣的女子唇角滴着鲜血,伸手奉上了一颗暗红色的琉璃,内部隐隐有光泽在闪动。李未名对她的举动十分愧疚,甚至后悔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后,丹墀却笑着摇了摇头。 “千年妖灵的内丹,可以起死回生,救一个凡人的性命。然而龙剑却是敖广的儿子,虽然救不了他……但是李公子千万要收下,就当是一个弥补。”红衣女子拖着踉跄的步子走到门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然后闭上眼睛,神色似是幸福,又似是怅然若失。 “四百五十八年……整整四百五十八年!海棠也好,剑舞也好,龙玄也好……这段孽缘早在四百五十八年前就该结束了,是丹墀执迷不悟……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李未名分外地担忧。他派画魂暗中留意她并在必要时保护她的安危,却在几天后收到了丹墀的死讯,当时他正坐在龙剑身边陪他自言自语的说话。 “其实龙玄也很可怜,她不过是入了魔障。不过丹墀应该是不恨她的……”李未名温柔地看着龙剑弧线完美的侧脸,“你说,丹墀死了,会不会在地府见到龙玄呢?然后她们两个喝下孟婆汤,洗掉彼此的记忆。来世……她和她一起做人,活短短的一辈子,再也不用体会这样的情殇与悲哀?” 龙剑没有说话。李未名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继续自言自语地说些有的没得,他知道龙剑在听,他感觉的到。 最终,他将她的内丹交给了妖界八将之一的叶青城。他是沈扬欢的手下,丹墀的同僚。绿衣银饰的蛇妖小心翼翼地收好了她的内丹,轻声对那暗红色的内丹道:“欢迎回来,牡丹。” 而在完成了上述的一切后,他终于潜心待在昆仑,每天照顾并采撷这些救命的花朵。而这些花朵也仿佛有了灵性一样。每当他的手指拂过它们的花叶,花叶便会轻轻摇动着,像是无数冰雪的精灵在向一个朋友问好。 反正……只要等下去,不论一千年也好,一万年也好,龙剑终究会醒的。 …… 如同平常一样,他将采撷好的罔魂天灯精心地收好,纵云飞回了昆仑山的飞仙殿。令人诧异的是,水云生接下了他的药物,却并没有和往常一样,急着请他去冰室,反而掸了掸袖子,竟然就这么向他跪了下来! 李未名愣在了原地,一个不好的念头猛然摄住了内心。该不会是龙剑出事了,所以水云生才这样……希望他原谅?! “多谢李仙主传授的修炼功法。”水云生拜了一拜。作为救治龙剑的回报,李未名将截教延年益寿的功法教给了他,而水云生显然也认真地修炼了。如今他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但其实已经三个甲子有余了。 “……不用。水掌门这是做什么?”李未名立刻将他扶起。要说感谢,他早感谢过无数次了,却没有哪一次如此正式。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实不相瞒,是关于海皇陛下。”水云生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未名的脸色。果不其然,李未名听到这个消息后,身体不甚明显地震了一下。 “龙剑……?!他……他出什么问题了……?!” “李仙主稍安勿躁。”水云生说,“就在您刚刚前去采摘罔魂天灯的时候……海皇陛下醒了。” “真的?!请立刻带我去见他!” “可是海皇陛下说他要去东海和天庭处理一些一百年前的旧账……然后不顾老身的挽留,化出龙身直接飞向东海了……” “他没有问关于我的事情?!”好你个龙剑,伤刚一好就把我抛之脑后了?! “……不是。”水云生从袖口里取出了一个灯笼,递给了李未名,“海皇陛下让我把这个给您。他说您看了这个,就会知道去哪里等他。” 李未名接过那个灯笼。四四方方,完全是个用白纸糊的素衣灯笼,铁丝的结合处还有些粗糙,一看就知道不是个行家的作品。然而看着这个灯笼,李未名的唇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着。 那日洛阳月下,是五月初七。 而如今的日子,是五月初一。 六天后,洛阳客栈么…… “多谢。”李未名收好那个灯笼,郑重地向水云生行了一礼,“百年间相处相伴,是李某打扰了。” “李仙主要走?” “是啊。”李未名晃了晃手中的灯笼,“我还得去找他。真是的,伤一好就原形毕露,还是昏迷的时候讨人喜欢一点。水掌门,大恩不言谢,你救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从今以后水掌门若有任何要求,只要不涉人间政变、江湖纷争,李某必定竭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身倒是没什么其他的要求,只希望李仙主能讲讲你的真实姓名。”水云生抚摸着一把胡子,“老身虽然才疏学浅,但还不至于孤陋寡闻。仙主颈侧和眼角的纹路,妖异非常,一看便不是仙家之物;而施主你却又对截教功法十分精通。莫非仙主……是一百二十年前的那名入世的天旋地煞?” “果然瞒不过你。我叫李未名。” “李未名?真是个好名字。”水云生呵呵地笑了,“只是名作未名,若没有字,恐怕自相矛盾。不知李仙主是何字号呢?” “字号?倘若我需要一个字的话……你便唤我青衣吧。” “李青衣,青衣氏?不错不错。看在你愿意为海皇陛下穿上青衣的份上,这个名字,也是名副其实,当之无愧了。” 在水云生爽朗的笑意中,李未名再次颔首行了一礼。他走到飞仙殿的大门前,最后一次看了眼这自己居住了百年的昆仑山,对着东海的方向微微露出一个微笑。 海皇陛下,我来找你双修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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