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拥有混血血统,本来皮肤就白,走回来的时候,脸色却比平时还要惨白,像墙纸一样,像冰雕,失去了一切的血色。
情人节过了,尚爸就又出差去了,尚妈看儿子这样,筷子也停下来了,慢慢问:“Duf,Sortino家出事了对吗?”
尚都伏不说话,静默地看着地面,似乎是去了语言能力。
“你叔叔病情加重了?”尚妈问了一句,在长久的沉默后,睫毛一颤,声音忽然像是变了一个声道,像是破碎的玻璃,“你爸爸……出事了?他腿上的伤又加重了?他又被人拿子弹打了?”
那是她十八岁时爱上的男人,她一生最深重的记忆,因为发现真相如从天堂坠入谷底而更加疼痛,从此如附骨之躯,再也无法从生命中刨除的男人。
“父亲去世了。”尚都伏声音低沉,略带嘶哑,“刘易斯控制了家族,他现在是索缇诺家的教父了。”
第27章
餐厅里寂静一片,而后椅子受到撞击的声音响起来,尚妈眼中空洞,瘫坐在座椅中。
尚都伏三步并作两步飞速上了楼梯,甩开卧室的门,就开始从柜子里收拾东西。尚方追进来:“哥,你要回去?”
地上的箱子已经装了一半,尚都伏收拾东西的速度让人惊讶,仿佛是曾经在深山老林的野战部队中训练过多年的,无论做什么都如同不需要时间。尚都伏一直垂着眼睛,嘴角向下抿着,好半天才说:“父亲是被谋杀的。”
“什么?!”尚方在箱子前跪下来,“你确定?有证据?被谁杀的?”
尚都伏嘴唇始终抿着,白得让人心惊,提起箱子就往门外走,尚方拦住他:“我跟你一起去!”
回答他的是尚都伏嘶哑带着冷意的嗓音:“你上课。”
“我要跟你去!”两个人一个要跟一个不让,一直纠缠到大门口,终于尚方忍无可忍大叫,“你这样让我怎么安心上课?!”
尚都伏胸膛起伏着,眼神却如深渊一般冷静,回头看着他不说话,两个人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肯退让。这时,尚太太从楼梯上下来,一身白色秋季长裙,恍如女神,全身上下只有一个金色小包,仿佛除了护照、信用卡和手机外什么也没带。“三十分钟后有一班去拉斯维加斯的飞机,在中国境内和飞机上都不会有问题,到了当地小心海关警察,小心出门后上的出租车,汽车炸弹,荒郊的狙击,在到达家族之前都有可能出现问题,到达家族后会出现更大的问题。”她居高临下地瞥向尚方,“你要去?”
这一刻,尚方简直不敢相信他是在跟自己相处了十几年的老妈讲话,下意识有点结巴:“是、是的。”
“那就去吧,见见世面也好。”
尚都伏张大眼睛:“妈!”
尚妈:“闭嘴!”
“……”
尚太太淡定地穿着长裙和十二公分的高跟鞋高雅端庄却健步如飞地走下楼梯,经过尚方:“你爸爸混的是白道,也经历过三次绑架,两次暗杀,还有无数的勒索和威胁,要是我们出了什么事你死在美国的话,就让他再生个儿子。不是要去吗?还不快去收拾?!给你二十秒!”
尚方差点立正敬礼:“额……是!”
夜晚的赌城拉斯维加斯,灯火通明,如魔幻之城。索缇诺家族几乎是美国现存的黑手党家族中最古老和庞大的一支,拥有上百的家族成员和成千上万“帮手”。他们的主要活动地点在纽约,教父的老巢却设在财源滚滚的拉斯维加斯,在这里,他们用拳头和手腕成为地下的帝王,控制,同时也守护着这个城市。尚方上初中前经常跟着父亲全世界地转,来过赌城无数次,却从未想象过,这辉煌灿烂的黑夜下,可能是冷冰冰的枪口。
边出飞机场,尚都伏边换手机,虽然家族低调,却难逃被监听的命运。尚太太直接按住他的手,掏出自己的手机:“你的政治手腕那么高超,直接把Family member晾在美国两个月,还想联系自己的人?还是找我十几年前的老伙计比较靠谱。”
尚小少爷瞪大眼睛看着周围,话说电影里黑手党身边不都应该带着一个大队的黑衣人么,像他们这样只身而来真的没有问题?不过他想到《教父》里面马龙白兰度是因为买水果被枪击的,顿时就蛋定了。
嗯,至少老教父买水果的时候只带了儿子没带保镖。
虽然就是因为没带保镖差点被射死……
于是就见尚妈大大咧咧地拿起手机,说出一串流利的粤语。
“阿河啊,你大姐头我啦,我前老公挂掉了嘛来美国看看,在你地界上不来接人吗?还不带着你全家老小来跪地朝拜?”
尚都伏:“……”
尚方:“……”
——这样真的没问题么?
一个小时后,三个人乘福特老爷车以八十迈的速度,经历了三次熄火,与午夜十二点到达了尚妈老朋友的山顶别墅。与其说这里是山,不如说是荒丘,巨大的,在城市里看不到的圆月和点点星辰映衬在后面,有种诡异的哥特气息。出来接待的是一位腆着肚子的华人,笑容可掬的,有有两个酒窝,居然还有种文化人的书卷气。
“这是林,美国本地黑帮大佬。”尚太太介绍,“这是我两个儿子。”
林笑起来,像个发面大馒头,特别真诚地跟尚都伏握手:“出国一趟就把位子丢了,真是从没见过你这么废物的小老板。”
尚方眼角抽搐了两下,却不好说什么。尚都伏则完全不在意一般,毫无表情,与林握过手,跟着往屋里走。长长的门廊通往大厅。这栋房子从外面看起来破败,内里却相当清幽典雅,一扇扇大门敞开如同宫殿,旁边点缀着希腊式雕塑和一个个塞满烫金大字精装书的黑色木质书架。林胖子见尚方的目光停留在上面,咧嘴一笑,带着粤语腔:“这都是我小侄子的手笔啦,我没有老婆也没儿子,就这么一个小孩是从小看大的,今后事业就交给他。”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成就过大则根基不稳,唯有通过一代又一代的人,将事业的根扎深,面扩大,从小小的地方,到省市,到国家,再到覆盖全世界,这样的事业将要耗费数代人一生的经历,其间兴衰沉浮,代代如同缩小的皇室。商业的帝皇,黑暗世界的帝皇皆如是。
到了办公室会客厅,尚都伏一屁股坐在米白色皮质沙发中:“我父亲怎么死的?”
真是开门见山的问题,林挑了挑眉毛,看向尚太太,后者优雅地坐下,一阵香风,风情万种。“你得到的消息是什么?”他反问。
尚都伏说:“脑溢血,两天前去世。”
林摊开手:“我还能比你们家族的人知道得更多?”
“父亲身体健康没有高血压,年纪并不太大,他卧室旁边的房间一边是保镖,另一边就是医疗专家,他的身体状况和安全状况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专人监控,绝不会这么容易的死。”
林盯着他看了一会,渐渐勾起嘴角来,一伸手,旁边的侍从递过一个什么东西,显然,他是来自香港的移民,还保有着旧式富家的习惯,他顺手将东西按在桌子上,竟然是一张名片,上面写着LewisDiSortino以及号码,然后从旁边拉过电话扣在桌子上,一扬下巴,示意您请。
尚都伏淡淡看着,半晌,说道:“这个号码打不通的,永远是秘书接听。”他沉沉坐着,双手撑在膝盖上,一时间仿佛黎明前刚毅静默的山岗,而后跨过什么坎儿一样,掏出手机,按下接通键。
尚方的号码在第一个,刘易斯的号码在第二个,连母亲都才位居第三。在他刚离开美国孤独寂寞时给他写信,在他十六岁再次回到已然陌生的家族,大家都僵立着时,首先跑出来拥抱他,教会他用枪,三次在暗杀中扑倒他盖在他身上,肋骨里为他卡着两枚蛋壳的人,这个排在他快速拨号第二个的号码的主人——背叛他。
尚方心沉了沉,把手伸过去按在他骨节苍白的手上,觉得凉意顿时浸透全身。
温暖传来,一丝丝的,渗入他的血液。尚都伏听着耳边的嘟嘟声,而后,咔哒一声响起,优雅饱满的英式发音让人想起夕阳下映成藕荷色的河流。
“Hello,LewisSortino speaking.”
“Lew,”尚都伏在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似乎骤然镇静,毫无波澜,甚至换上了个更舒服放松的姿势,那是一种来自古老的贵族阶级的风度,“I heard that my father was already buried, so, where is he”①
“Duf,dear.”刘易斯似乎笑起来,透过电话都能听出他温柔似水的语气,“他不在了,我们选择了火葬”
“不可能!”尚都伏毫无波澜,“父亲信仰天主教,他不会愿意再麻烦主帮他重塑一个肉身。你不可能一把火烧了他,你没有那个胆量。”
你会夺走我的家族我的位置,但你不敢对于上任教父显露任何不敬,不然,家族成员并不是吃素的。
“好吧,你猜对了。”刘易斯无奈地说,仍然轻盈温柔,“He’s not in Vegas. Forest Lawn Glendale,you can find him there.”②
“And we’ll have a little little pretty party tomorrow night on our wharf there, are you interested in joining us”③
“Maybe.”尚都伏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对他母亲说,“Forest Lawn, LA.”
“Well,”尚妈无所谓,“We have body there,don\'t we?”④
林无奈地擦了擦光亮亮的脑门:“我侄子刚好在那里诶,有什么是可以帮忙的啦。”
“Thanks,”尚都伏说,“我没见爸最后一面,想去见见,妈您要见么?”
尚太太随手从腰间掏出一把银色小左轮,绕在指头上转,咔的一声停住:“Of course.”
这种枪的好处是小巧,好看,劲儿小,还不用上膛。总之,适合女士。尚小少爷看着一屋子人,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洛杉矶距离加斯维加斯只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林给了他们四辆黑色轿车,安排了十来个人,每人又发名牌一样丢过去一张大片似的东西,以及四条折叠充气床垫。尚都伏看到床垫的时候顿了一下:“Matress?”⑤
林像苍蝇一样搓搓手,笑容满面:“Just be prepared.”⑥
尚方上车时也看到了,因为不明白黑手党准备床垫的意思,没有意识到此行的危险。三人坐在中间的那辆车上,尚太太优雅地靠着窗,时不时还拉着尚方的手笑一笑,有种天然的大姐大姿态。
洛杉矶森林草坪公墓,格兰黛尔墓园,毗邻华纳和迪斯尼,由于中美两国人思维和传统的不同,在中国阴森荒僻的墓地,在这里却是一座开放的主题公园。
正午,四辆车杂乱地停在墓园门口,车上所有人都穿着西装或者夹克,后腰别着枪,尚都伏丢给尚方一架墨镜,自己也戴上大蛤蟆镜,顿时脸庞线条完美到冷酷肃杀,仿佛一下子剥离了感情,成为了冰冷枪械一般执行任务的杀手。
一行人下车,往墓园大门走,穿着蓝色制服的胖胖守门人看到他们的时候表情有些呆滞,仿佛忘了该怎么反应。尚方一身笔挺西装,戴上墨镜遮住表情,专业得仿佛化学武器精英,虽然他嘴里在低声问:“哥,我们来干嘛?”他知道哥哥已经查出了父亲的墓碑是哪一座,但去墓前拜一拜,难道还需要西装革履、戴墨镜、带枪、带这么多人?
唰的一声,一行十几个人在墓园门前整齐停下,站了一排,一溜精干帅哥,以及一个风韵犹存野性十足的美妇人。尚都伏在有点傻眼的守门人面前一亮证件,看得出就是早晨林发给他们的其中的一个。
周围人惊奇的目光中,一排黑衣墨镜帅哥美女淡漠的注视中,尚都伏面无表情道:“Official business, FBI.”⑦
于是,守门人居然就这样,丝毫没有警惕地,让这群明显就很危险的人,堂而皇之地进去了……
一行人走到尚都伏父亲的墓碑前,那是绿树草坪的公园中静谧的一角,崭新洁白的大理石墓碑,上面摆着嫩黄的小花圈,如同刚刚从少女头上摘下,飘落在这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尚都伏淡定地对一直以为长官们会有需要,跟着他们的小工说:“Shovel?”⑧
小工立马屁颠屁颠地去给他们抱了五把铁锹过来。尚都伏把铁锹分给最健壮的男人,看大家都准备就绪,低声说了一句:“I’m sorry father.”
他高高举起铁锹,狠狠下劈,一下子砍到墓碑上,数下之后,将墓碑推倒。
其余四人掀起墓碑前的大理石板,翻出新鲜的泥土。
“Whwhat are you…”小工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慌忙就要按联络器。尚太太微笑着一把卡住他的脖子,轻盈优雅地把他的联络器提溜出来,温香氛醉人,眼神温柔。
尚小少爷受到老家思想的影响,一向相信人死大过天,惊扰死者的安宁要遭天打五雷轰:“哥,你……?!”
尚都伏掀开最后一层土,把铲子一丢,一步跨上去,双手把住棺材盖,轰然掀开,一时间,泥土倾泻,尘烟满天,尚都伏把棺材盖子完全掀起来,只停顿了一刻,就抡到一边,青草瞬间被压塌,棺材盖子陷入一片翠绿之中。
尘烟落尽,黑洞洞的长方形棺材口显露出来,阳光的反面,黑暗的棺内,渐渐显露出其肃穆神秘的真实面貌。
小工被勒得脸红,角度正好,首先发现了异常,不禁叫出声:“Why is it…?”
尚都伏站在泥土的边缘,黑暗巢穴的上空,面无表情,仿佛早有预料。他拿出手机,接通位列第二的那个号码,电话接通,传来温文尔雅的问候声。
“Lew,”尚都伏踩在墓坑边缘之上,湛蓝的天空下,棺材中空空如也,令他脸上的线条如结冰了一般,肃杀,无情,“你把我父亲藏到哪里去呢?”
这时,他们背后响起一个惊讶女子声音:“Duf?”
那是个带有一丝沙哑,很有磁性的温柔女声,并不是很标准的美音,带着法国人说英文时常有的,有些上扬的尾音,显得极其优美。尚太太一听到这个嗓音,像是忽然坠入冷水中一样,睁大眼睛,脊背僵直。尚都伏立即分辨出来人是谁,思索片刻,果断挂了电话,转身去:“Auntie.”
“That's…”美丽的深棕色卷发女人惊讶地看着尚太太,她有一双明丽又魅惑的狭长深棕色眼睛,虽然看得出有年纪了,但保养得很好,如同三十出头的妇人,她嘴角微微的笑纹,整个人看起来温暖而欣然。好久以后,她仿佛难以置信,低声问道:“Is that you, Mariana”
尚太太一直背着身,仿佛被那道目光看得无法再继续掩藏身份,慢慢地,甚至有一丝僵硬地转过身来,半晌,才微微一笑。她同样有一头深棕色的长卷发,明媚又妩媚的深棕色眼睛,甚至有同样温雅魅惑的,此时却显得干涩的嗓音:“Long time no see, Michelle.”
英语里面亲属分得没那么细,Auntie可以是舅妈也可以是婶婶,然而这个名叫Michelle的女人显然是白种人,大概不是尚妈这边的亲戚,那么说的话……这个人难道是刘易斯同志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