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便转身出去。半个月前刚承受了郭从义部队军士洗劫的街道无比萧条,到处都飘着鞭炮炸碎的红纸和硫磺的气味,却少有人在街上走动。他骑上马,往自己刚得到的府邸奔去,杨青羽的事他懒得费神。大周刚建,百废待兴,他有无数的事情要劳神,对一个不识抬举的战俘私自跑掉这种事没多大兴趣。他隐隐地感到杨青羽不会就这么泯然众人,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可以被丢在人堆里找不到的人。
16 安骁 冯道:逆天之力
郭威对杨青羽跑掉这件事大为震怒,他本以为这员猛将如今已是囊中之物了,或许还可能成为他打击安骁的武器。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件小事在他的皇帝生涯中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为这种小事大动肝火实在是不值。当披着龙袍的郭威看着一个月前刚被册封为永宁公主的女儿文英跪在自己脚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时,他才确信就算当了皇帝也不能从此高枕无忧。这个最幼小的女儿今年只有十五岁,是他最宠爱的妾室柴氏所生,继承了她母亲一般的花容月貌,又正值女孩子最娇艳的年纪,看上去就像一个白瓷做的娃娃一般,眉眼若画,顾盼含情。当郭威在京城的子女悉数被杀时,文英正和母亲在众多武弁的护送下前往凤翔探望哥哥文秀,侥幸逃过一劫,从此郭威更是把这个本来就宠爱万分的女儿看做掌上明珠。他当了皇帝,文英自然成了公主。不知全天下有多少姑娘嫉妒她的幸运,她却并不满足。因为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是她父亲的死敌。“不行!”
郭威怒吼,抓起案上的白玉镇纸砸了个粉碎,“全天下的男人随你挑,你要嫁给乞丐我都不管你。只有安骁不行!”
郭威刚披上龙袍时,碰到的第一个棘手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安骁。他留着安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留着他的命唯一的理由就是怕别人说他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要是这么个名声宣扬出去,以后谁还敢给他卖命?再者夏州的定难节度使最近也不太安分,他打算给安骁拨点老弱残兵让他去摆平,要是战死沙场就皆大欢喜,要是活着回来就给他加个私通外国之类的罪名判个死罪。反正都是欲加之罪嘛。但是文英却是个程咬金,让他的如意算盘满盘皆空。郭威确信,安骁对此早有预谋。他怎么都不可能蠢到会去相信永宁公主在千人的护送下进京,刚走下八抬大轿时金莲一歪往后摔倒时刚好落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就是安骁。这种故事骗三岁小孩都差得远了。“父皇!”
文英哭得更凶了,一副黄河决堤的架势,“其实,孩儿……孩儿已经是安将军的人了……”
郭威眼前一黑,那叫一个五雷轰顶天地俱灭啊。他再顾不得什么天子之仪,怒目圆睁,大吼道:“安骁,你个禽兽!”
他大喝一声:“来人,给我把安骁抓起来,速速斩讫报来!”
文英一把抱住郭威的腿,哭道:“爹爹,爹爹,您放过安将军吧。要是安将军死了孩儿也活不成啦……”
一边哭一边给郭威磕头,粉嫩的额头在青砖地上都磕肿了,看得郭威心如刀绞,这两声爹爹更是叫得郭威差点掉下眼泪来。这丫头,从小就爱撒娇,两声软软糯糯的爹爹叫下来,就是石头人的心也给她叫化了。平时文英要是使出这个杀手锏,就是天上的星星郭威也会把它摘下来,但唯独安骁他不能容许。郭威命人把公主抬走,好生看管,不准她和贴身宫女以外的任何人见面。但是半夜三更时,郭威和杨淑妃在龙床上睡得正熟,却被叫醒了。当他听到“永宁公主自缢”的消息后,以比睡在军营里听到敌人夜半来犯还要快的速度冲向了公主的寝宫。那个时候他便知道,这场父女间的战争他已经输了。
第二天在宫里掌管禁军的赵匡胤在中书省找到了安骁。“恭喜安大人荣升驸马。”
他往安骁面前的太师椅里一坐,笑嘻嘻道,“驸马爷身手真是敏捷,稳准狠,咱在京城刚安家一个月就打动了公主芳心,下个月是不是就要抱上小少爷了啊?”
安骁把正在看的公文一推,笑道:“是哪个阉狗在乱嚼舌根子?”
“皇上龙颜大怒那几声龙吼皇城外面都听得到,更别说德寿宫外面站着的禁军了。”
赵匡胤翘起二郎腿,看看四下无人,低声道:“我的人告诉我,公主抱着皇上的大腿哭喊着说已经是你的人了。我就纳闷了,公主的寝宫里都是宫女和太监,是个男人的连闺房的门槛都摸不着,你怎么就暗度陈仓了呢?”
安骁随手拿起一把折扇,啪地打开二指宽,挡在嘴前,笑而不语。赵匡胤眼珠一转,“莫非安大人纡尊降贵,扮成了太监宫女混进宫去一亲芳泽?”
安骁依旧笑而不语。“大人若不言语,那便是了。”
赵匡胤故意激将道。安骁心知肚明,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右手持着扇子在敲打着左手掌心。赵匡胤无计可施了,只得道:“还请安大人赐教。”
安骁大笑,低声道:“除了一个月前她刚来京城那次,之后我根本没再见过她。之后我每日会写一封信让洗衣院的宫女带进宫去,几番周折以后交到她手上,她的回信也是这么传出来的。”
赵匡胤恍然大悟,“所以那番说辞都是你教她的?”
“你说呢?”
“果然高明啊。”
赵匡胤道,“只是还有一事不明。那日公主下轿,四个侍女扶着怎么就摔了,而且刚好摔在……”
安骁把扇子“啪”地一抖,稳稳地合上,笑道:“那就只能说是天意了。”
其实安骁怎么会告诉赵匡胤他让一旁的侍女偷偷从袖中抖出一块香蕉皮在地上又趁乱捡走了呢。当年轻美貌的公主失去重心时,她美丽的大眼睛惊恐望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头顶上方碧蓝的天空,恐惧笼罩着她。这时,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沉静如水的幽黑眸子和一张英俊无比的脸,同时她柔软的腰被一条强健的胳膊揽住。安骁确信,事情顺利地进行至此他就成功了一大半了。没有什么天意,没有什么巧合,一切都是他安骁计算安排好的。从天雄军打进京城的时候他就在思索如何在郭威黄袍加身后保全自己,他的复仇还只刚刚起了个头,更重要的是他还不想死。直到他从柴荣那里得知文英侥幸逃脱了一劫,这个计划才浮出水面。娶了文英,郭威投鼠忌器,就算舍得让女儿年纪轻轻就守寡也不会做出太放肆的派兵围府这种事。何况,安骁对文英这个小姑娘并不是全无好感,他在给文英的信里写的那些海誓山盟也不全都是哄她的。他在凤翔时曾见过幼年的文英,无论长相还是举止都是大家闺秀,很符合他的择偶标准。他今年二十五岁,正直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军队里和几十万条臭烘烘的大汉一起睡着还不觉得,进了京城安家落户后就觉得还是很有娶妻的必要。嗯,一石几鸟他已经数不过来了。当然,他没有想到文英竟敢为了自己去上吊。他一点都没觉得种种设计来欺骗一个小姑娘的感情有什么不对,对他来说骗的是文英不是文秀已经很给郭威面子了。他想着要是郭文秀抱着郭威的大腿哭喊“孩儿已经是安骁的人了”郭威会不会当场气死,当然要是郭威现在就气死了他还舍不得呢。骗走文英只能算是顺手牵羊,接下来他还给郭威备了重重大礼包他目不暇接。
花前月下,百年好合,洞房花烛,恩爱美满。新婚的那几天安骁几乎都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要娶这个姑娘了。新婚十日后郭威毫不留情地下了圣旨,封安骁为骠骑大将军,领兵二十万前往夏州镇压定难节度使。郭氏流着泪送别了丈夫,两个月后突然在用早饭时恶心反胃,太医一瞧,道,公主这是有喜了。那边安骁毫无悬念地打得李彝殷屁滚尿流俯首称臣,又过两个月后衣锦还乡。郭氏挺着沉重的腰身迎接了丈夫归来,夜里两人在床头唧唧哝哝讨论孩子叫什么名字,最后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妻子的肚子越来越大,安骁的心里也充满了要当爹的喜悦。同时,他也越来越能感觉到杀掉郭威的儿女却让他活着是多么正确的决定。这才是痛苦的极致,死亡和失去爱子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这么想着,把眼光放到了郭文秀的身上。
宫女向郭文秀通报中书侍郎安大人求见的时候郭文秀正躺在凉亭里搂着他的两个宠姬。“不见!”
他烦躁地大叫。这些猫大人狗大人天天来找自己,不就因为自己是太子吗?他暗暗想,当年还在凤翔时就连自己的亲爹都懒得多看自己一眼,就是因为这两条废腿。现在兄弟姐妹都死光了,爹就天天派太医送雪参雪莲灵芝虫草来献殷勤。我呸!不管是爹还是这些做官的都一样,老子没用的时候把老子当狗屎,老子有用了就来吮疮舔痔,世态炎凉啊!他愤愤地想着,不料依偎在他怀中的花容突然道:“殿下,奴家听说这位安大人便是驸马爷,奴家好想见一见的嘛。”
一旁正用水葱般的柔荑剥着葡萄的云裳也附和道:“是啊,奴家也好奇驸马爷是何等人物。”
郭文秀猛地捏了把花容的腰,“好哇,那更不能让你们见了。要是你们见这驸马爷英俊潇洒,把魂儿都勾了去了,我可舍不得。”
花容柳眉倒竖,打开他的手,娇声斥道:“你个杀才,老娘近日便是要见,否则你自个儿抱着云裳姐睡去!”
云裳也应道:“哪个要陪他睡,好妹妹咱自做一处,不理这乌龟!”
这郭文秀平日里最恨最他阿谀奉承巴结讨好的,但他贵为太子,谁还敢像对当年凤翔郭阿四那样对他?唯有这两个女子晓得他的心思,自有手段治得了他。郭文秀被二女呵斥,倒老实了,忙道:“好姐姐,说笑罢了,何必认真。”
又对一旁的贴身太监董平道:“宣安大人进来,就在这儿见。”
一面自叫云裳和花容扶自己在芙蓉塌上坐稳了,穿戴好衣冠整理妥当。
安骁见刚才通报进去的太监没过多久就面露难色地出来说太子爷谢客,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前几日让亲信送到上苑的两厢珠宝首饰可不能是白送的。果然不多时那太监又来请,说太子爷在御花园的凉亭相候。安骁随着太监穿过七弯八拐的花园小径来到凉亭,对郭文秀和两位美姬跪下,口称:“小人安骁见过太子殿下,两位娘娘。太子殿下千岁。”
二女听安骁称自己为“娘娘”,掩口而笑,对这位仪表风度俱是不凡的安大人又多了几分好感。郭文秀威严地一抬手,又伸出两个指头意为赐座。安骁坐下,郭文秀奇道:“你竟是空着手来的?”
安骁拱手道:“回殿下,小人猜测这世间必然没有什么物事是小人有而殿下无的,故斗胆空手求见。”
这马屁拍得不露痕迹,郭文秀大喜道:“没错,没错。其他人来见过不是带什么人参鹿茸就是金珠玉器,哪里知道那些玩意儿我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他们那些腌臜物件我没一件看得上眼的。”
安骁对两位美姬道:“尤其是这二位娘娘,更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人间绝没有比得上的。”
二女毫不掩饰地娇笑了起来,花容笑道:“安大人的嘴真似涂了蜜糖,难怪永宁公主次从见了你啊,就魂不守舍的。好几次和太子爷说起安大人是何等人间俊才,若能嫁得此等郎君此生无憾呢。”
安骁笑道:“小人得到公主的垂青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郭文秀打断道:“安大人,你专程前来,所为何事?”
安骁笑道:“回殿下,并无大事。只是公主时常向小人提起殿下才智过人,让小人好生敬佩。小人自与公主完婚以来一直不得闲,今日方得空。有幸一睹尊颜,小人便是为此而来。”
郭文秀又惊又喜,他做太子四五个月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是这样单纯为了拜访他而来的。那些官员个个带着厚礼,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官话,让他无比厌烦。他知道他们只是为了铺好人脉,他一看到他们张嘴就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但是这个安骁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很不错。”
他满意道,“来人,赐酒。”
安骁和郭文秀吃了几巡酒,又有美人抱来丝竹乐器弹奏取乐,郭文秀兴致大发甚至亲奏了一曲箜篌,切切淙淙甚是动听,竟堪比国手。安骁也道声“献丑”,取过洞箫来大大方方吹奏了一曲《薤露》。曲毕,郭文秀道:“此曲本应欢快平和,在安大人吹来别有一番沉稳周正之感。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安大人位极人臣,家庭美满,为何曲中还是含有隐隐愤懑之意?”
安骁心道不妙,一时技痒竟被他看破了老底去,忙掩饰道:“官场琐事,说来也无甚趣味,只怕会坏了殿下的雅兴。”
郭文秀一听,慌忙道:“正是,正是。咱们不谈正事,之谈风月。”
二人又谈了些音乐琴歌,戏曲书画。安骁坚称公主在府上布置了晚膳,不便在此久留,郭文秀和二女苦苦挽留无果便放他去了。郭文秀恋恋不舍道:“安大人有空常来,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客气。”
又吩咐了董平日后安骁来拜定要好生接待。安骁谢了恩,出了御花园,直奔晋王府。柴荣见了安骁,自是寒暄一番,挥退左右。书童取来棋盘棋子和文房四宝,柴荣提笔写道:“何事?”
随手在一旁的棋盘上搁下一枚黑子。
因柴荣与安骁所谈之事大多都是十分要紧的,若叫郭威知道了两个人都得吃瘪,因此安骁才想出此法。两人的一旁放着棋盘,时不时地往上放一两子叫门外的下人听见声响,只装作在对弈。一切交谈由笔墨进行,阅后即焚,不留一纸一帛。也亏得安骁谨慎才没有酿成大祸,郭威生性多疑,安骁府上自不必说,在晋王府和太子身旁都布置了眼线,郭文秀身边的董平就是其中之一。安骁接过柴荣手中之笔,左手随意在棋盘上撂下一白子,写道:“已见文秀,除之不难。”
柴荣又下一子,写道:“此子心思慧敏,只是沉迷女色。”
他持着比在纸上悬了一会儿,思索片刻,又写道:“或可诱之,回归正道。”
安骁眯起眼睛,又落一子,写道:“我便要杀,何如?”
柴荣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写道:“阻你。”
手中黑子落下,正阻了一片白子的去路。安骁不动声色,又落一子,写道:“我不急,可以等。只是莫要忘了郭威不能等。”
柴荣手一抖,桌面震了一下,安骁手中的毛笔落了几滴墨下来滴在洁白的字纸上。安骁把笔递还给柴荣,自拿起那张写了字的纸,卷着在灯上烧了。他笑嘻嘻地望向柴荣,叩了叩棋盘,“你输了。”
广顺二年二月,安骁长子出生,乳名起为“小虎”。安骁看着郭氏怀抱着小虎给他喂奶,心情无限复杂。按照他的计划,他要杀掉郭威所有的子女,这就包括了他的妻子。从成亲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如此对自己的复仇计划动摇过。就这么算了吧。郭威失去了四个子女,还即将要失去唯一仅存的儿子,已经够了吧。但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呐喊,还不够!郭威付出的代价还不及他应付的百分之一!他心下一片迷茫,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有多爱他的妻子。
广顺二年二月,还有一个人心情也十分复杂,这个人就是冯太师。起因是他发现自己时日无多,而此生他积蓄了一生的力量要完成的一件大事还没有做。虽然最佳的时机还没有来,但他已经不能再等了。他把冯航和郭从义叫到自己的书斋中,被七八层棉袄和大氅包裹着的佝偻身躯缩在太师椅里,显得格外渺小。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低沉,而且细如蚊蚋,看来自己果然已是将死之人啊。他对冯航道:“航儿,你大声告诉从义你的真实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