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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草芥 下——by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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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惊奇,你既然都可以死而复生,我为什么不行?”谢祈背着手,话语眉目之间无不流露出超越他外表的老成之气,“既然咱们俩都一起死过了,那也无需瞒你,不过相信你应该也猜到了,我乃是凌王次子。”

“那你方才在门外?”

“自然是在偷听,不过不是听爹,而是在听你,所以爹突然开门,我已经知道他是要试你,才会配合做这么一场戏。怎么样,我是不是骗到你啦?虽然是刀柄,可你那一下也捅得我不轻,不过我大人有大量,姑且记在帐上,晚些再向你讨。”

看着谢祈一面说一面用小手揉着自己的胸口,小草怎么会不知道那一下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在寻常大户人家的孩子就是摔一跤也会哭上半天的年纪,作为洛萩万人之上的凌王的儿子,居然给出了这样的回应。那张挂着稚气笑容的脸上,每一丝表情都撕扯着小草的心。

“为什么?”

“嗯?”对于小草流出嘴边的话只表现出了极其短暂的迟疑然后马上会意,“你冒死来到这里是为了劝我爹称帝,这也是我心中所想,而且不光是想,这一切也一定会成真,倘若有朝一日,爹做了皇上,你猜他会将帝位传给谁?”

最后的一句虽然是个问句,但那个孩子眼底闪烁的自信已经清晰的说明,此刻身在书房之中的他的竞争者根本不足为惧。

而谢祉那边自打迈进书房就开始了眉飞色舞的高谈阔论,虽然对于谢樱的事一直至字未提,但对于这两日发生在水上行宫的事,他又怎会不知,不然他也不会急着进府,因为今日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

凌王倚在座椅之中,看着口沫横飞的儿子,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二十五年前当他同时收到考取功名和喜得贵子的消息,无法言状的喜悦曾经在他年轻的脸上展露无遗,但就是这个在功成名就之前诞自原配的孩子却最终让他失望至极。

“祉儿,不要废话。”

一双被满脸横肉挤得越发难以察觉的小眼在凌王伸出食指的瞬间,极快的转了两圈,然后自下斜瞟上来,谨慎小心,他不知道那是凌王最最厌恶的表情。

“爹,还是您了解孩儿,我今日来却是有要紧事要跟爹商量。”谢祉说着又朝凌王身后瞄了两眼,直到看见凌王微微摆手后两个黑影风一般消失,这才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爹,听说你把东郊守兵的兵权交给那个姓展的了?”

“是又如何?”他怎么会猜不到谢祉来就是为了要问这个连谢祈都不会问的蠢问题。

“那姓展虽说是新科武状元,但就算他再听话终究是个外人,爹怎么能把东郊的兵权交给他呢?”

“那这兵权该给你?”

“那自是最好。”话刚出口,但见凌王眼神一变,谢祉心里犯秃噜,马上改口,“孩儿知道自己不是那块带兵的材料,不过爹可以不交出去,咱们自己留着,用起来也方便。”

樱都内外部署了三方共计五万兵力,其中二成是专门守卫皇宫,只听从皇帝调遣的御林军,还有五成来自驻扎在商阳,永庆,芜林的军队,他们定期轮换负责守卫樱都,而谢祉口中的东郊守军则是离樱都最近的一支常驻军队,这支军队永远不会接到外出抗敌的命令,因为他们唯一的使命就是在危急时刻第一时间冲进樱都,守住皇城。

谢祉的话乍听在理,无论出于什么考虑,有了这支军,就能在樱都筑起一道墙,外边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只要一时半刻,还有什么事成不了?

“照你的意思,咱们明日从小皇帝手里把玉玺要来,那用起来不是更方便?”

“这我还真没想到,反正小皇帝也只是做做样子,这洛萩早已经改姓谢了。”

“蠢材!”

被凌王当头骂醒,但他已经看清了那张冷峻脸孔下的盛怒,在他的记忆里,这个高高在上的爹给与他从来就只有两种表情,无视和恼怒。谢祉从来没机会弄清楚他错在哪里,年幼的他只会往娘亲身下躲,长大之后他依然改不了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习性。

凌王的怒气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看着抖作一团的儿子,他轻轻地挥了挥手,“不要成天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你自有你的本事,帮为父去查一个人,你送来的那个谢樱。”

“他?他有什么古怪?”那个名字出自凌王之口,让谢祉的心又提了一截。

“没有,只是要查一查,查得细致些,就从卧丘的马家查起。”

第六十一章:凤斗

踏出凌王府的大门,谢祉才觉得呼吸又顺畅起来,他没有胆量住在这个院子里,他也一直没想通他那个年仅八岁的弟弟是哪来的勇气,不过此刻他并没心思深入研究这个问题,因为心里还压着一团气。聚光的小眼上下翻转,不一会就让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去处,随后交待左右,一屁股扭进轿子直奔皇宫而去。

远远听见洛盈宫中噼里啪啦好不热闹,谢祉的脸上顿时挤出三分笑,这世上好像惟有他那个幽怨的皇后妹妹能舒他的心。

“我的好妹妹,瞧瞧谁来看你啦?”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脆响,一块白玉碗的碎片连跳几下最后停在了靴前,谢祉看看脚下又往堂内抬眼,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看来妹妹是不怎么欢迎我这位贵客呀。”

“有什么欢迎不欢迎的,如今除了你还有谁会来这洛盈宫?”谢柔的声依然利得很,只是隔着老远就嗅到老大一股子酸气。

“妹妹何必这么说,皇帝也是男人,纳了新妃流连些日子也是人之常情,身为皇后娘娘,怎么能连这点肚量都没有?”谢祉自便的找了个位置坐下,摸着下巴欣赏起谢柔的表情。

“论肚量本宫该是这世间最有肚量的女人。”

从十五岁入宫,她看着凤座上的姑母就在不断想象着将来的自己,她自然知道该如何辅佐君主,侍奉夫君,只是命运注定了她无法像姑母那样将男人和权力都攥在手里,她的一生只会是这场权力之争的牺牲品。对于四年来从未蒙受皇恩的她而言,这些所谓的人之常情根本就是最锋利的讽刺,而她能怪的又只有那个让她登上皇后宝座的姓氏。

“妹妹莫要说这等置气的话,那狐媚你是没见过,男人被她看上一眼就会丢了三魂六魄。”谢祉说着,脸上不禁浮出一付飘然神色,直到感觉到谢柔投来的杀人目光,才吸起哈喇子转了话锋,“不过她终究是个玉臂千人枕,朱唇万人尝的妓子,爹用她也只在迷住小皇帝一时。”

“是啊,爹又怎会容得齐琼做一世的昏君。”谢柔无力的低下头,或许这才是她命运中最沉重的现实,她又何尝不知,她这个皇后何止是名不副实。

“云妃前来请安。”

云妃,这宫中还有哪个云妃?谢柔只是听见这个名字就恨得头发根麻着疼,可她为什么会来这里,难道爹除了派她来迷住皇上,还交待她抽空来气死自己?

谢柔托着鬓角,抬起头时,眼中已然换了神采,“哥哥,今日你就先请回吧。春竹,秋兰,把这收拾一下。夏菊,冬梅,本宫要更衣。”

再次端坐堂上,谢柔已换了一身紫色金丝绣,宽大的襟摆上盘着凤舞九天。秋兰奉上新沏的碧螺春,碧绿的精致茶叶在滚水中自在翻滚,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

廊间碎步声声,渐行渐近,惹得堂内四个丫头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只是越到清晰之处陡然停止,低眉偷望,门口已然多了一抹水红颜色。

“云姬不懂宫里的规矩,本应该早些来请安,还望皇后娘娘不要责怪。”

单是入门的这几步,云姬已经犯尽了不敬之罪,但谢柔始终没有出声,端起茶碗细细品了一口才缓缓抬起眉眼。“妹妹言重了,皇上让你入宫也不是为了要你来学什么规矩,倒是本宫要向妹妹道声谢,谢谢你尽心侍奉皇上为本宫分忧。真不枉费妹妹生得这等相貌,快上前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云姬移步上前,脚下微顿,因为突然传来什么细小硬物碎裂的感触,目光笑盈盈停在谢柔手上,怪不得这满屋上下只有这么一件瓷玉之器,不禁嘴角的弧度又扬起了几分,“娘娘如此仁厚,实乃我等妃嫔之幸,往后云姬还望能多来洛盈宫走动,一来跟娘娘讨教侍夫之道,再来也能一解娘娘寂寥。”

托在云姬下颌的手随着寂寥二字瞬间顿住,谢柔笑容不减,手上却加了力道,“这花容月貌固然是天下难寻,只是一想到这张脸不知道在多少男人面前展露欢颜,本宫就忍不住恶心。不懂规矩就乖乖守在宫里,不要恃宠而骄到处招摇,做人不能忘了本分。”

纤细的玉指覆上谢柔颤抖的手腕,她看不见自己的脸瞬间怒色散尽换上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就算之前的唇枪舌剑是出自女人的争斗心,但对面那个作为棋子的女人眼中分明是甜腻的杀机。

“云姬也知道自己的本分,但是娘娘难道就没有过非分之想?”云姬吐气如兰,接着凑到谢柔耳边用只有她二人才能听见的声响轻轻的问了一句,“是做公主还是做太后,娘娘难道从没想过?”

没人提起,不代表没人想过,这个念头在谢柔心间何止百转千回,但这两个名头无论哪个都需要她先拥有一个孩子,一个洛萩的皇子,但齐琼从来没给过她晋升人母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个她深深渴望的孩子带给她的唯一结局只会是作为前朝废后被埋进历史的尘埃。

望着云姬渐渐拉开距离的双眼,谢柔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致命的蛊惑,抬手屏退左右,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的第一句说出她最大的疑惑,“你到底是谁的人?”

“这个娘娘无需知道,况且我敢来,就不怕娘娘不答应。”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多余的话语,颈项间的凉意已经代为说明。

面对刺目的刀刃,没有花容失色的惊恐,而是紧咬贝齿,眼中攒动着火星。一个卑贱的娼妓怎么敢如此猖狂?可试问自己拥有的除了一个空空的皇后头衔和这座空空的宫殿实在再无其它,生不出孩子的她对于凌王全无半点价值,冠着谢姓的她对于齐琼更是皇权沦丧的提醒。有朝一日,凌王夺去天下,作为前朝皇后的她结局是死;有朝一日,凌王失势,作为反臣之女的她结局还是死,所有人都有好的结局和坏的结局,唯有她无论世事如何变幻都无法逃出生天,这命运甚至比不上眼前卑贱的娼妓。

谢柔笑了,那张幽怨的脸上浮现出她一生都未曾展露过的美艳,轻凑上前,任雪刃在颈侧画出红线,刺痛让她的心变得清澈明静,让她看清或许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此刻就在眼前。

“所以妹妹需要本宫做些什么?”

“做一个皇后应该做的,为皇上生一个龙子。”

“本宫不知道你们的计划,但此间凶险万分,一旦开始就再无法回头。”

“娘娘,如今已经回不了头了。”

“本宫愿听凭差遣,不为今日苟活刀下,不为他日带什么冠,本宫的非分之想只有一个。”

“娘娘请讲。”

“本宫的皇子要做洛萩将来的王。”

第六十二章:天水

小草静静的坐在浴桶之中撩动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搭在屏风上的衣物薰了淡淡的香,而这一切的精心准备为的只是即将上演的一场好戏。

“听说那个御水神仙今晚要在山神庙发功显灵,大伙快随我去看看。”一个满身污垢的汉子朝着暗处抡了抡手臂,原本悄无声息的断壁角落里一阵婆娑,不一会就多了几个摇晃的人影,虽然动作缓慢得像是爬行,但大伙还是相互搀扶着朝山神庙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子时将至,火光闪烁的山神庙里已经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村民,他们来当然不是为了开眼,而是为了续命求医,因为放眼望去,场内无论男女老幼,全都歪歪斜斜的倚在墙边或者干脆摊在地上,无力的吐着舌头。这场奇怪的疫病以山雨之势在两日之内席卷了这座小小的村庄,全村上下无一幸免,病者手足无力,食不下咽,夜不能眠,远近医师束手无措,就在全村人以为只能在家中闭门等死的时刻,还有什么能比得过神迹的降临。

“来了,来了。”人群中一阵骚动,在盯着那个银白身影步上祭坛之后,细碎的话语变成了异口同声地膜拜,“求御水神君大发慈悲,发功显灵,赐我灵药,救我性命。”

面上没有凶恶夸张的表情,只是朝着大伙徐徐展开双臂,小小的山神庙内随即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口中没有支吾不清的咒语,只是朝着天地四周微微颔首行礼,然后将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在他面前的铜盆之上。小草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一种超越渴望的专注紧紧凝视,这里的舞台跟国宴那天一样不容有失,因为台下看官胸膛之中满怀的并非猎奇的心,而是求生的心。

双手画圆,食指中指与胸前指腹相接,缓缓上提抵在眉间,随后移至铜盆之上,翻手打开,手心向天。

屏息,静寂,日升月落,生老病死,在这一刻都汇聚在那纤纤指尖。

嘀嗒,嘀嗒。水滴溅落盆底的细琐之声被无限放大的好像天外回响。

“是水,是天赐的神来之水。”趴在最前排的汉子用力蹬着脚边泥土,试图让身体再靠近一些,枯瘦的脸孔上那双大得不成比例的眼睛奋力睁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盯着那晶莹的水珠。

就在那喊叫声中,稀疏的水滴连成了线,指尖的缝隙化作喷涌的泉眼。

眼看着铜盆之内天水满溢,方才那个汉子喉头一紧,再也等不了片刻,攒足全身气力回光返照般的扑上祭坛,五指呈舀,瓢起天水就送入口中。

小草的身体在宽大的衣袍中轻轻颤抖,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每个地方总有这样的人,比谁都渴望生的心却偏偏将自己推上死路,阖上双目,他不想看,也不敢看,就在所有村民都随着那汉子扭动的身躯几乎亲身感受到天水浸润五脏六腑的沉醉中,他已经看到了血红。

自口中喷溅出的鲜红血雾,把满场热切的期望变成了恐怖的绝望。

“诸位乡亲不要惊慌,此人是因为没等仪式结束就擅自饮用天水,惹怒神明,才招至杀身之祸。”立在祭坛一旁的黑衣人朝着惊慌失措的村民喊完,随即转身向着小草深深行礼,“还望御水神君为我等化解这场灾难。”

小草睁开眼虚空的目视前方,他无法回应那些村民的眼神,他试图回避的还有那个已经倒在地上停止抽动的躯体。一旦开始就没法再停止,可真正的煎熬又何止心一横牙一咬对谁捅上一刀,亲眼看着那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的罪孽,然后细细算来藏在心间,因为终有一天他会自己去偿还。

拔出腰间短剑,整只左手覆在剑刃之上,收紧。血滴描着刃口的弧线汇集刀尖,落入水中,激起涟漪,而那浓艳的色彩自中心散开,层层叠叠宛若一朵倒生莲花在水波中绽放。

“天水礼成。”

黑衣人再度出声,可是那些几经折腾,精神已经徘徊在崩溃边缘的村民,你看我,我看你,还有哪个敢贸然上前。

“御水神君耗费法力,甚至自残身体才为你们求来的天水,你们不领受,难道都想像他一样遭天谴?”

蜷缩着的村民之中,终于有人打破了平静,“我喝,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赌一把。”

一声起,百声应,一时间手脚并用,黑压压的人影拥上祭坛,争抢着将那可以被称作天水,抑或毒药的液体,吞咽入喉。

“好了,我的手脚又有力气了,真是神仙在世,菩萨显灵,救我等性命啊。”喊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引发的只是祭坛之上更加疯狂的撕抢。两旁的黑衣人纷纷上来挡在小草身前,而人墙之外已经俨然一片人间地狱。顷刻间天水就被洗劫一空,抢到的村民脸上流露出重获新生的激动表情,但更多的人,虚弱的眼中只剩癫狂,呼声再起,“还请神君再赐灵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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