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过来的骑士已经有不少人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气愤地拿出武器,将迪卢木多包围起来。
迪卢木多看了看四周,知道芬恩方才大声说的那些话,终于起了作用。
芬恩在制造一个最合理的理由,让他失去抵抗的立场。在抓住他之后,他的生命就此结束,身体会被迪奥莱茵所控制,然后趁着“防备松懈”逃出来,到时候他们需要自己往哪里跑,他的身体就会往哪里逃,直到他们不需要为止。
迪卢木多已经明白了一切,他在芬恩眼里,就是一件工具,对待工具,根本无需在意什么荣誉,只要看如何利用而已。
工具,他只是一件工具。工具不应该有自己的声音,也不应该有自己的情绪。
迪卢木多用手擦了擦眼睛下方,既然是泥土做成的身体,按理来说应该没有液体的成份,但是他感觉眼中炙热,一直有着在流泪的错觉。
芬恩见迪卢木多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眼神一片死灰,讽道:“怎么?心里惭愧,所以打算束手就擒了吗?”
迪卢木多低着头,失去了全部的精气神,死气沉沉。
芬恩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这时,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的白袍老人,费奥纳的首席德鲁伊迪奥莱茵,递来了一管药剂。芬恩咕咚咕咚喝下后,立即精神了不少,脸色也恢复了。
迪奥莱茵示意,让周围的骑士将迪卢木多绑起来。
这时迪卢木多忽然道:“如果我出现在正南门,卡尔特是不是打算在那里杀了我?”
芬恩咳嗽一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迪卢木多道:“卡尔特并不想让您做这些事情,我也不应该来这里要您为难。”
芬恩没想到迪卢木多会说这些,神情似乎有些尴尬,但他马上镇定了下来,命令其他人将迪卢木多绑住。
原本坐在地上一副束手就擒摸样的迪卢木多,突然抢过一名团员的武器。
围上来的骑士摄于首席骑士武技的威名,戒备地后退几步。
顿时,周围气氛一凝。
芬恩握紧长剑,喝问道:“迪卢木多,你想干什么?”
迪卢木多淡淡地笑了,“团长,我刚才忽然想起,其实我曾经在另一个世界,也遇到过类似的情景。当时我也很绝望,觉得比死更加痛苦。但是现在再次回想,我已经能用平和的心态去看那一段的经历。”
芬恩惊诧地看着迪卢木多,觉得他神智有些不正常。
迪卢木多道:“您既然放弃了,那我接下来。您虽然改变了想法,但是并不代表您不认可。”
芬恩沉默了,虽然他的想法已经改变,但他的确没有否认年轻时的自己。
站在一旁的迪奥莱茵,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急忙施放了一种类似于幻术的催眠。
还围在一旁高度戒备的骑士们,手持武器,冷不及防地陷入了幻觉中。而刚刚喝完药剂的芬恩和身体非人的迪卢木多,并不受此影响,甚至毫无察觉。
迪奥莱茵没想到迪卢木多的抗魔力这么好,有些出乎意料。正当他想施放其它攻击咒术,芬恩止住了他的动作。
芬恩道:“现在无关的人已经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你还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
迪卢木多平伏了一下心情,继续道:“正如您所说,改变是存在的。将来我或许更能明白您的想法。但我现在认为,您的想法是错的。
我跟随您至今,不是为了权势还是财富,而是因为您为强者制定了规则,让强者与弱者能够尽可能地平和的生活在一起,而不是靠实力决定一切。我知道对贫苦之人来说,道义不是一切,活下去才最重要。但对手握力量的骑士来说,骑士道是我们守护民众的标尺。如果一切都是为了利益,为了获取更多物质,那我们与土匪强盗有什么区别?与没有您所制定规则之时的乌合之众有什么区别?
没有骑士道的费奥纳,民众不会支持,它也不会是爱尔兰最强大的骑士兵团。我相信,作为费奥纳的骑士而自豪,这是很多优秀的年轻人加入费奥纳的理由,因为我当初就是为此而来。
因为您而加入费奥纳的年轻人很多,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您此时的想法。您所做的掩饰维持不了多久,这样下去,费奥纳迟早会分崩离析。发现被欺骗的同伴会离去,为了利益而留下来的同伴,不会在危难中与您共度生死。现在团里还有不少与我同样想法的同伴,我离开后,请您好好珍视他们。
如果没有重新遇见一个人,我觉得把性命留在这里也没有关系。可是我许下承诺,要尽快回去。我还不能死。对不起,吾主。”
最后一句称呼,代表了迪卢木多永远不变的忠诚,即使在遭遇到了怎样的背叛,他也从不会因此而改变。
迪卢木多调转了剑把,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我迪卢木多,遵照您的命令,让自己‘死’在此处。以后不能再跟随在您身后了,对不起。以后或许会让您更加为难,对不起。请您多保重。”
迪卢木多稍一用力,将剑插入了心脏位置,在芬恩惊愕的目光下,念诵咒语,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从黑暗中再次恢复知觉,世界是倒着的画面。
迪卢木多感受到来自肚子上的压迫,他的整个身体重心都压在了腰部上,身体卡在树杈上,头倒吊着,离地面有一段距离,这棵树不低。
手臂用力,迪卢木多坐在树上,揉了揉腰。
不知道挂了多久,头有些充血后的晕。他捂着额头,低着头,最后索性将脸埋在手掌中。
低落的情绪没有持续许久,因为他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如果卡尔特要杀自己,那么肯尼斯为了保护他,一定很危险。
迪卢木多立即抬起头,四处查看周围情况。
过分安静的树林,什么动物的声音都没有,除了身边的两只金雕。
金雕?迪卢木多意识到这是肯尼斯的使魔。
肯尼斯的使魔没有在肯尼斯身边保护他,跟着自己做什么?肯尼斯呢?
迪卢木多从树上跳下来,望了望四周。
没有看见肯尼斯,也没有看见卡尔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迪卢木多有些着慌。
这片树林距离正南门颇有一段距离,迪卢木多立即加快速度,全力向正南门跑去。
迪卢木多在林间如狼一般穿梭着,不到十分钟,就抵达了迷宫森林的正南门。
当他看清眼前与印象中全然不同之境,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如同下过一场暴风雨,树杈树叶铺洒了满地,鸟的尸体到处都是,有些湿软的土地里凹凸不平,似乎里面混杂着什么东西,避开一处凸起,夹杂在草丛中露出一半的鸟羽告诉迪卢木多,这里曾发生过怎样一场诡异的战斗。
止住内心的惊疑,迪卢木多走到一棵树下停下,这里散发出肯尼斯的魔力最为强烈。他拿出琥珀,探知着肯尼斯的方位。
片刻后,迪卢木多得知了大致的方位,立即全速向着林中之湖的位置奔去。
两旁的树枝在利光中折断,迪卢木多发挥高度的敏捷性,一边用长枪扫开挡道的树枝一边奔跑,速度几乎没降下来。他选了一条直线,以最短时间抵达目的地。有时路况实在不好,他便跳到树上,抓住结实的藤蔓荡过去。
比平时快了近乎一半的时间,迪卢木多赶到了湖边。
安静中有着血腥的味道。
清澄的湖面在阳光照射下波光淋漓,反射出刺眼的光。
迪卢木多盯着湖面,听着水浪之声。本应平静的画面让他心跳加快,不由扭过头,看向其它的方向。
岸边留下了许多鸟的尸体,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迪卢木多拿出琥珀感知,这时他发现,拿着琥珀的手指居然有些使不上力。
这对一名战士来说,这几乎是要命的事情。但是迪卢木多发觉当他无法感知到肯尼斯气息的时候,他几乎连抓住长枪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会的,肯尼斯不会出事的。他那么强,怎么可能被卡尔特……
迪卢木多顿住,不祥之感,让他感到心脏在凝结成冰。
卡尔特的恐怖之处并不在于他的武力,而是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智慧。
上一次与卡尔特的对决,虽然以迪卢木多的胜利告终,但是迪卢木多知道,当时并不是卡尔特的全部实力。
骑士应该遵守的道义对卡尔特毫无意义,卡尔特一旦下定决心杀死一个人,他会借助各种可以利用的力量,无论手段是否公平、无论力量是否正义。
肯尼斯曾经被不择手段的人打败了两次,这一次,会不会……
不会的!迪卢木多用力摇了摇头。
虽然如此否定着,但他越想越是害怕,努力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沿着湖边一路快跑,查找着肯尼斯的踪迹。
为了躲避敌人,肯尼斯一定是隐藏起来了,一定是这样。
迪卢木多沿着湖,全然不顾长时间奔跑下已经极度不适的肺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被湖面的波光刺激的快要流出眼泪。
如果不是自己坚持亲自去见芬恩,肯尼斯不会和他一起赶来正南门。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肯尼斯不会如此被动面对敌人。肯尼斯一定是为了保护他,才独自依然引开卡尔特。
都怪他,都是他的责任。
迪卢木多懊恼羞愧的心情如同巨石一样,一块块压在胸口,闷得几欲窒息。
如果肯尼斯遇到危险,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肯尼斯,你在哪里……
迪卢木多忽然停下脚步,他看见岸边的一抹蓝色,是衣服的形状。他后退两步,想避开,但是理智命令他必须捡起来看一看,看看那是不是,是不是肯尼斯的衣服。
迪卢木多深吸几口气,压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跳,走过去,将衣服捡了起来。
展开一看,迪卢木多的双手忍不住地发颤,那根本算不上一件完整的衣服。
烧焦的痕迹与撕扯的痕迹交错,还有一滩已经晕开的血红
残余的布片,勉强可以看出熟悉的样式,熟悉的暗纹。更多的是红色,几乎覆盖了整个背部的面积。
尽管不想承认,但那是肯尼斯的血,他可以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魔力。
迪卢木多觉得全身都被冻结了一样,忍不住跪倒在地。
肯尼斯受伤了。
他的治愈术很好,为什么没有立即疗伤?
难道他根本没有疗伤的时间和精力?
他遇到棘手的困难?被打败了?
不!肯尼斯很强,他怎么会被卡尔特打败!
迪卢木多不断地安慰着自己,告诉自己肯尼斯不会有事。
实力再强的人遇到不择手段的人,也会有失败的可能。经历过那个世界的你,不是很清楚这一点么?迪卢木多内心的声音在驳斥着他的妄想。
不,不可能,我不相信,肯尼斯不可能会出事!
迪卢木多慌张无措地看向四周,想找一个人来推翻他的观点。
周围很安静,很空旷,没有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
迪卢木多抱着肯尼斯的衣服,衣服里浸满水,水从接触皮肤直侵入他的心底。
茫然,空白,迪卢木多僵硬地忘记了呼吸,直到胸口的憋闷传来,他才大力地喘了几口气。
肯尼斯,肯尼斯……
你不会有事的。
迪卢木多一次又一次地去感知肯尼斯的方位,想知道肯尼斯仍然平安,仍然会回到自己身边。
可是,仍然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树林在风中发出呜咽的响声。
风潮湿而阴冷。呼吸着这样空气。迪卢木多却感到喉咙一阵发干发紧,有种想吐的恶心感。
迪卢木多用力撑起膝盖,站了起来。继续沿着湖边寻找着肯尼斯。
肯尼斯,肯尼斯……
迪卢木多呼喊着肯尼斯的名字,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如果肯尼斯真的出了事,他该怎么办?
如果肯尼斯真的为了保护他而遭遇不测,他该怎么办?
迪卢木多僵得几乎感知不到两条腿的移动,麻木地向前走着。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再也见不到肯尼斯,会怎么样。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失去了肯尼斯,会怎么样。
迪卢木多的大脑拒绝思考这些,此时的他毫无防备,毫无戒心,如果此时有敌人,他也分不出一点的精力。
肯尼斯,肯尼斯——
迪卢木多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变形成怎样,他呼喊着肯尼斯,几乎像是发泄一样,不去想那些恐怖到难以想象的事情。
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肯尼斯,我想见你。
肯尼斯,以后不会再对卑鄙的人留情。
只要是为了你,肮脏的事情我也会去做,只要你别出事。
我不能失去你。
迪卢木多感到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他停下脚步,扶着一棵树,一拳砸了上去。
他用力吞咽着口水,如同野兽一般喘着气。黑暗的情绪像一点点正在淹没他的沼泽。他没有挣扎,没有恐惧,冷静地观察着自己一点点被没顶,心态上一点点的改变。
如果肯尼斯真的被卡尔特所杀,他发誓,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让卡尔特品尝到比死更痛苦的滋味。即使变成魔鬼,他也要将卡尔特拖入地狱的大锅。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水声。陷入自己世界的迪卢木多反射性地抬起头。
湖边游上来一个人,那个人从水里游到了岸上,动作缓慢而迟钝,好像筋疲力尽一样,拽着岸边的植物,努力了两次才爬了上来,一上来就倒在岸上,随后撑起上身,趴在地上咳嗽。
那个人全身的衣服都贴到身上,显得身形更加瘦削。白色内袍上有着血迹,从后背的伤口晕开的红色触目惊心。灰白色的头发上粘着几根水草,搭配着湿漉漉的摸样更显得狼狈不堪。他似乎也注意到身上粘着些东西,一脸气急败坏样子将头上的东西扯下,用力扔出去,随即眉头一皱,缩着背嘶嘶抽着气,好像背部的伤口疼得厉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迪卢木多的视野一片模糊,他用力地眨了眨眼,清楚了些,脸上一片湿凉。
肯尼斯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还在这里。
迪卢木多内心如同挂起了旋风,不是喜悦,不是感动,不是任何他可以界定的情绪。
他的手不知不觉松开,扔下衣服的碎片,扔下长枪,他伸张地手指,最终用力握成拳。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本应该早一些察觉,早一些发现。
他真是个笨蛋。
肯尼斯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有站起来的力气。为了躲避卡尔特的飞鸟,他来到这片湖泊,如同躲避蜜蜂一样,利用湖水阻隔鸟类的攻击。
在躲入湖里之前,抛出染满血袍子吸引鸟群的注意,随即发出一击火焰球,烧死了一部分飞鸟。
在进入湖内的那一刻,肯尼斯的魔力几乎告竭。为了节约魔力,肯尼斯降到湖底后,找了一块大石头抱着防止浮起,仅在脸部的位置保持避水咒语的能力,随即用最后的魔力让身体机能降到最低,进入假死状态。
肯尼斯推断那些鸟群依靠感知敌人的生命气息维持攻击的状态。湖水阻隔仅是一时之策,如果鸟群长时间探知不到他的生命气息,应该不会一直守在湖边。那些鸟群不是卡尔特的使魔,它们没有判断力,仅能按照最简单的命令行事。一旦对敌无法确认,它们不可能留下来收集敌人的信息。
当肯尼斯从假死状态恢复后,果然没有再发现空中有着鸟群,他从湖里游上岸,困难地爬上去,一时间几乎不想再起来。
好累,累死了。
尽管累,但在游上来的时候喝了几口水。肯尼斯强打精神,半撑起上身,用力将口鼻里的水咳出来。
察觉到来自头上的异感,肯尼斯嫌恶地一扯,把手里水草扔出去,背部顿时传来抽痛,他这才想起还没有为自己疗伤,背部的伤口被湖水浸泡着,痛得几乎麻木了。
察觉到魔力恢复了一些,肯尼斯站起来,打算治疗伤口。
他站起来,一阵头晕眼花,定了定神,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