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寂静中,门锁发出清亮的咔嗒声。
少年从回忆中惊醒,倏地缩回手,紧张地看向那扇一寸一寸被推开的门。
他条件反射地想要躲起来,却发现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适合躲藏的地方,便有些慌张地收起了背后的虚影,落在地上。他没有忘记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自己正呆在一个普通人的家里,如果来人看得到他的话,说不定会被这幅模样给吓到。
做完这一切,栖僵硬地站在书架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扇门。
门边先出现的是一副脚架,然后是轮椅的其他部分。上面坐着的老人身穿白色的唐装,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睿智的眼在触及书房里的另一人时,变成了微微的惊讶。栖的瞳孔微缩,在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心跳得像是要立刻从胸膛里蹦出来,颤抖的唇间冒出微弱得听不到的一句——
“曾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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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老人慈爱地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这是小风给你起的名字吗?”
见他点头,老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修果然还是离开了。”
清楚自己的曾外祖父有怎么样的能力,栖不由地抓住老人的手,问道:“既然您可以预见未来,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母亲什么时候才能找回父亲?他们最后又会怎么样?”
老人温暖的手掌停在他的头上,眼中浮现出苍茫的颜色:“栖,曾外祖父什么都看不到。”
少年瞳孔微缩,低喃道:“怎么会……”
老人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窗外的阳光中,叹息道:“那里只有雪,白茫茫的一片雪,别的什么也没有。”
少年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轻声道:“带我去见我母亲吧,曾外祖父。我会让他知道,即使没有父亲在,我也一样能让他快乐。”
让他意外的是,一贯疼爱他的老人这次却摇了摇头。
栖心头一跳,微微用力地握紧老人的手,“为什么?难道阿风出了什么意外?”
屋里安静了片刻,老人的声音才慢慢地响起:“不,我的孩子。曾外祖父是因为一早就已经知道你会出现,所以才能认出你来。但事实上,你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时空,而是回到了过去。在这个时空里,你还没有出生,你的母亲甚至只有十六岁,不久前才真正觉醒。”
“是过去……”栖慢慢地睁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在这里,你所熟悉的每一个人都不认识你,包括你的父母。”老人叹息着,将手按在他瘦弱的肩上,“曾外祖父可以带你去他们身边,你可以见到还是幼年体的小风,甚至可以见到你的父亲。”
“要——”
听到这句话,栖一瞬间被窗外的阳光刺痛了双眼,几乎流下眼泪来,“带我去,不管是十六岁的阿风也好,还是别的怎么样都好,我想待在他身边。”
老人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曾外祖父当然愿意带你过去——”随即又敛去笑容,面露严肃,“只是栖要记住,即使是在他们面前,你也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们能自己猜到是一回事,但你绝对不能说,过去发生的事对未来造成的影响不可估量。如果历史被改变的话,甚至有可能连你都会消失在时间里,明白吗?”
“我不会说的。”少年慎之又慎地点头,心口泛起的疼痛终于让积蓄已久眼泪决堤而出,“曾外祖父,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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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我会消失在你面前,我宁愿你从不知道我曾经来过……
番外Ⅲ
在亚特兰蒂斯,飞行器是主要的代步工具。有钱人在这方面总是比较讲究,出游要有出游的规格,宴会要有宴会的排场,像在库藏里常备十架八架飞行器来应付各种场合这种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我琢磨了半天,确定自己现在坐着的这一架大概就是汽车里的凯迪拉克,高调张扬又骚包,飞在天上就是一活动靶。如果虫族打进来,估计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们。
飞行器一路往西,越过无数山川河泽,抵达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某个沿海小镇。
这一小块在地图上显示是心形的地域,号称是大陆西岸最有名的旅游胜地,它在亚特兰蒂斯人看来大概就跟爱琴海在希腊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样,他们到这里来进行度假旅行,蜜月旅行……好吧,后面那个跟我关系不大。
就在出门之前,我还认真思考过吃住问题。你看,夏天是个旅游旺季,旅馆什么的实在不怎么好找。但我很快就发现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小镇里,修的家族不仅拥有自己的产业,还有配备了无数训练有素佣人的城堡——
尼玛,这里的生活简直比原来我们在住的地方还奢侈,老子之前的担心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霏c凡g论y坛
那个看上去已经上了一定年纪的管家戴着单片眼镜,一早就领着几十个佣人等在门口。这个家族如今人丁凋零,死得就只剩修一个,而且照他以前的生活习惯来看,估计连自己的家都少回,哪儿还会有心情到这儿来。所以老人家心情激动,会带着手下出来列队欢迎,这可以理解。
……当然,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情感上就不一定了。
一下飞行器,仰望着面前被腥咸潮湿的海风侵袭得墙体斑驳的高大建筑,我第一反应就是面无表情地转向修,声音平板地说道:“我从来不知道除了我们现在住的城堡以外,你还有别的房产。”
他一开始没回答,只是在远处吹来的海风中,静静地注视着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朝我们躬身的老管家。几秒后,老人身后站成两排的下属一齐躬身,上身绷得跟他们那两条腿几乎成了一个直角。
啧,这阵仗隆重得。
我闭上嘴,看身旁的人慢慢地伸出右手,腕间的手链从袖子里滑出来,水晶在底端轻轻晃动。然后手腕不动,四根手指并拢,轻轻向上一抬,一股无形的力量就这么传递过去,把弯着腰的两排人给托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手臂,侧过头来看向我:“你没问过。”
……这话听起来就像我从来不关心他一样。
那什么,这听着也忒让人胸闷了,我这不是怕一问就勾起他的伤心事么。
你看,这些东西都是作为遗产被继承的吧?睹物思人这种事情对于一个整个家族全灭的个体来说,其实是彻头彻尾的杯具吧?见到母亲留下的城堡要流泪,发现外公爱惜的怀表也要流泪什么的,即使强大如狮鹫也会承受不来吧?
——啊啊,你看!作为遗产之一被继承的管家爷爷已经在哭泣了啊啊啊!!所以你这个不称职的继承者到底是有多久没有露面了啊啊!
老人流泪的脸就像一块风化的礁石,古板的表情没有松动,只有两条宽面条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情地流淌,冲刷着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风霜。——喂喂!这分明是太久没见着自己侍奉的主人,把喜极而泣这种表情的做法都忘在了无尽的等待里吧!
我用力揉了一把僵硬的脸,把上面的各种囧都揉平整了,这才抬腿跟上修的脚步。管家爷爷站在原地,从怀里掏出手帕,摘了眼镜认真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又恢复成一丝不苟的城堡管理人状态。修的腿长,走得比我快,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我一溜儿小跑跟上去,伸手捉住他的衣角,跟条尾巴似的在后面缀着。
前方排成两列的仆人看见这一幕,有不少人从牙缝里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我估计他们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主人会挑中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伴侣,对比身旁的人永远充满贵族气息的穿着和举止,我身上的地摊货显得是那么的寒碜,跟眼前这座古老而典雅的建筑气场完全不和。我缩了缩手,有点后悔没穿上夜给准备的衣服,脸上倒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走在前面的人忽然顿住脚步,我差点一头撞上去,正想炸毛,捉着他衣角的右手忽然被握住。温热的手心贴在我手背上,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地收紧,然后什么也没说就继续往前走。我下意识地跟着挪动,心里恍恍惚惚地想着,尼玛,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做过了,可像这样牵手还是第一次吧?
那什么,要不要这么跳跃啊喂……
修放慢了脚步,牵着我的手,跟我并肩走在一块,目光沉静如水。看他那样,就跟牵着的不是全身穿着地摊货的普通少年,而是高贵美丽的公主——呸!高贵英俊的王子似的,没有一点不自在。刚刚在发笑的人此刻全都默默地低下头去,全被闪瞎了狗眼。
我就得意了,你们倒是乐啊,乐啊,你们家主子的圣意是可以随便揣测的吗?
修侧脸看我,低沉地问道:“笑什么?”
“哎?”我摸了一把脸,估计刚才没绷住,不小心露出了那么一点笑容,干脆破罐子破摔,晃了晃被他牵着的手,“我在乐这个,第一次牵手啊有没有,要不咱给拍个照留念一下?”
仆人们的脑袋低得更厉害了,就差没埋进胸口里。我猜他们的心里肯定有不下一千只草泥马在咆哮着席卷而过,有力的蹄子砸在心头,震得十几颗小心肝一阵又一阵地颤悠。
——罪过,我又得意了。
修的目光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掠过,低低地道:“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被他深邃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只感觉耳畔掠过的海风变得更加空旷悠远,仿佛整个天地都变得静默。
……
尼玛要不要这么煽情?老子要是一个绷不住坐地上嚎啕大哭那就是你的错啊啊!
55.正文Ⅱ
我消停了。密集的人群开始像潮水一样褪走,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悲戚和无望,却没有人违抗修的命令。哭出了血泪的金发女性站直身体,同那位怀抱婴儿的母亲站在一起,她们金色和棕色的头发在风里纠缠成美丽的匹练,沉重而哀戚的目光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月光毫无阻挡地洒下来,将空气渲染成了清冷的银色。
修的瞳孔里映出她们的脸,像冰冷的镜面一样反射出所有的情绪。他像是戴着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完美地封起了所有的感情,之前仅有的那么一点波动就像一阵烟雾,在飞行器渐渐驶离的背景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我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早已死去的孩子仿佛还在母亲的臂弯里熟睡,脸蛋微红,漆黑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水光。这个睡得香甜的小东西,好像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对这个世界露出天真的笑容,小小的手一伸一抓,抓住所有让他感到好奇的事物。
只是谁都知道,他再也不会睁眼。
一个种族,哪怕他们的存在再罪恶、再黑暗,也一样能够诞生出光明。
没有人能有资格去审判一个婴儿,更没有人能有资格剥夺他生存的权利,因为他没做错过任何事。像这样还没出生就已经被剥夺走生存权利的孩子,这块大陆上不知还有多少,而像这样悲痛欲绝的不肯放下孩子失去生机的身体的母亲,也不知她们之中能够有几人会得到站出来的机会,向世人为自己死去的孩子讨一个公道。
毕竟不是所有人运气都能像我这么好,在那种情况下还保得住自己的儿子。
果然,一想起这事我就暴躁,忍不住抬头看向修没有表情的脸。虽然自认不是什么圣母的家伙,可眼看着他面对这些事情还是这么无动于衷,就觉得看不过眼,心里生出一丝丝对这些混血种族的愧疚。开始纠结要不要干脆冲过去跟他说你不用管我,赶紧带着这些虫族基因携带者离开亚特兰蒂斯,别让更多无辜的人死在这里。
可要真这么跟他说了,那我该怎么办?跟着一起走?
“——阿风?”栖凑上前来,拿肩膀轻轻地撞了撞我,“别发呆,她们要走了。”
我如梦初醒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她们要走了?”
见修明确了不会离开的态度,那两个女人也就没有再坚持什么,相互扶持着登上了留守在不远处的最后一架飞行器。
在离开之前,她们朝修恭谨地弯下腰,行了一个不带一丝怨恨的躬身礼。
在她们身旁立着一名高大的男人,顶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朝这个方向投来一瞥,让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他的长相,只依稀地感觉到他唇边的笑意在扩大。仅仅几秒钟的视线接触,他就收回了目光,转身潇洒地跳进了飞行器里。
直到飞行器消失在视野里,我也没回过神来,完全把已经转向这边的修跟身旁的栖忘在了脑后。
那个男人刚刚在飞行器上站了那么久,我居然一直没注意,想来也应该没多少存在感。可偏偏和他目光一接触就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息从对方身上涌来,让人想忽略他的存在都不行,这是闹哪样?
脑子里的疑问不知不觉就从嘴边溜了出来,栖听见以后侧过头来看我一眼,又将目光移向飞行器离开的方向,轻声道:“怎么了?”
“那人——”我动了动手指,想把那个奇怪的人指给他看,中途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事,“那股气息——不对,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个人。”那样熟悉的气息,强烈的存在感,本该见过一次就不会再忘记,可是我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勒个去,难道肚子里多块肉不止会体力变差,连记性也会跟着一起退化?
记不起细节,只好退而求其次,开始回忆对方的长相,最后却苦逼地发现自己连这人的脸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
这时,修瞬移过来了。
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让我没法多想,私生子三个字在脑海的某个角落里浮上来,又迅速沉下去。对着修没有表情的脸,虽然知道自己根本没做坏事但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心了个虚,一开口音量都小了两度:“真巧,赏月啊。”
修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擦,谁能告诉一下我这说的都是什么东西?瞎子都看得出来我们俩在这儿坐了这么久,目的绝对不单纯。
我跑出来是为了避开姥爷,好从栖嘴里打听某些事实真相。栖陪着出来则是为了满足我的求知欲,以及在必要的时候冲上去跟修同归于尽……
……
好吧,年轻人说话做事就是比较冲动,我们得理解——喂喂,可栖你放在剑柄上的手为毛会越握越紧?血管都要爆出来了喂!
随着栖眼中的战意升腾,修的眼神也变得冰冷。
我看着这两只想要自相残杀的稀有品种(……),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姥爷也好,冯斯特也好,长老团也好,随便谁都好,快来阻止他们!
我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喂!你们狮鹫都死得就剩两只了——好吧,我这里还有第三只——为毛一见面就充满了要生死相搏的肃杀感?少年,你可要想清楚了,回头是岸!游得太远可就回不来了啊啊啊!
嗞——
栖的手指上冒出暴烈的火星,我想也不想就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将他握在剑柄上的手给紧紧握住。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漆黑的眼立刻恢复清明,下意识地看向我,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恐慌和惊惧。
……他还是个孩子。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不明所以地跟着一抽一疼,忍不住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再厉害,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在面对比他强几十倍几百倍的修时,即使抱着再大的决心,也还是会流露出内心的恐惧。对他而言,修是不可战胜的,我想象不出当他说出必要时会跟修同归于尽这种话时,到底要花多大力气去克服自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