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磅礴有力地迸发出灿烂明媚的阳光,让苏湛很有一种自己真的活着的感觉。
穆天璋扭头见朝阳的光泽撒在苏湛光洁白嫩的小脸上,长长卷卷的睫毛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粉,倒像是理还乱的金丝线一样缠住了自己的目光。
远山有鸟飞过,周遭有树木清香弥漫,刚刚沉睡醒来的苏家,一如眼前这人的面目一般恬静美好。他又不由地望得愣了神,只觉得苏湛身上传来的奶香混夹着香皂的味道让自己的心跳倒是愈发清晰和缓慢。
苏泛望着这朝阳像所有的小孩一样对长大有感而发。
“也不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长大了,阿爸阿妈就能让我们出去看一看吧,听说仰光和曼谷一样繁华,还没去过呢。”
苏湛倒是笑了笑,心念一动,歪着头对自己的哥哥说道,“阿泛,你长大了么,想当大将军么?”苏湛觉得现在的心情很是宁静,宁静到自己竟能微笑着和苏泛谈起这件事儿。因为他们长大之后,苏泛夺了他的权,继承了苏将军的位置,成了另外一个苏将军。然后,杀了自己。
“将军?”苏泛诧异地眨了眨眼,清俊的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我没想过当将军。我想读书,像大妈说的那样,去美国读大学。”
喜欢书本而不喜欢枪的苏泛。
这个愿望是苏湛绝对没有想象过的,但是苏泛眼神写着孩子纯真又稚气的向往——他已经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美国大学的东西了,都是他有时候缠着大妈告诉他的。钟意映是留美归来的学生,曾经在宾夕法尼亚州度过了自己四年的大学时光,直到后来家乡沦陷,钟将军弃笔从戎她才回来。
“听大妈说,那个大学的图书馆非常非常大。那些书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有些是孤本,别的地方都见不到……”苏泛说起读书来很是激动,平日里的温文尔雅都一扫而空,比划着小手画了个大圈,好似他就见过那个图书馆似的。
苏湛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泛心心念念地描绘着自己心目中的那所大学。他知道苏泛有时候还会学一些英语,怕是为了长大了真的能去美国上大学而准备。
他感叹世事难料这一词,向往知识想要进大学读书的苏泛,后来会拿起枪杆子打战,卖鸦片,是个让中缅泰政府都头疼不已的大毒枭。
他记得苏泛是曾经有过一直上学的打算的,可随着和自己的关系恶化,这个打算也就不了了之。
如果,当初,他们就是一对好兄弟,而自己全新支持苏泛接着上学的话,是不是很多事情都会改变?上一世的结局都会重写?
“阿泛,你以后要是想去美国读大学你就去吧,我一定支持你。”苏湛望着苏泛激动的小脸,突然神情认真地说道。
“好,我一定去。”苏泛神情肃然地说道,不过他没问弟弟跟不跟他去,因为他知道苏湛是个拿起书本就头痛的主儿,让弟弟学英语去美国上大学,估计比杀了他还难受。
穆天璋眉毛一挑,忽而转头对苏湛说道,“你信?”
“我信——”小孩儿拖着略带稚气的慵懒声音说道。原本垂着的长长睫毛轻轻一抬,眸光坚定。
他原本就错过一次,这一次,他信。
第22章
“那你以后打算干嘛?”穆天璋接着问苏湛。
打算干嘛呢?苏湛自己也不知道,只摇了摇头,“没想好。”他要真是个满地跑的小孩儿倒是能说出无数个愿望来,可苏湛活过一次,死过一回,他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你想捏成圆的,它就是圆的了。
所难求者,唯心愿而已。
而今,他只想好好地活着,像样地活着,不管是接着窝在这缅甸金三角的毒窝里头,还是翻过这座山,去更外面的世界。
“那你就等着做我老婆吧,我长大了来娶你。”穆天璋神情自得地说道。
不过,顿时就招来苏湛的白眼和苏泛的怒视。
“你要是真敢娶我弟弟,我也不去美国读书了,老,老子拿枪蹦了你!”苏泛原本以为穆天璋第一次说只是开开玩笑而已,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三番两次地提起,这么都要走了,居然还说什么让弟弟等他要娶他做老婆的事情。
君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的苏泛终于激发了骨子里苏正刚遗传的粗俗一面,涨红了小脸,连老子都说出口了。只不过他在钟意映的教导下当惯了知书达理的小少爷,老子一词说得结结巴巴很是不熟练。
惹得穆天璋和苏湛哄然大笑起来,俩小孩子笑得扭成一团。而因为刚刚说了粗话满脸通红的苏泛倒是一派坦然地站在那边,点点头咕咕哝哝地说道,“我是说真的……”
三个孩子嬉闹了没一会儿,钟意映就拉着陈宜兰的手下来了,身后跟着提行李的仆人们。俩人早已依依惜别过,苏湛瞧着自家母亲和穆天璋母亲都泛红的双眼,心想估计离别的话说了一箩筐。
在苏湛看来,女人的友谊让他不是很理解。只不过一起处了十几日,聊了几回天,逛了几次街而已,就可以深厚得放佛要生离死别了。
倒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穆家居然是穆百亲自过来接老婆孩子回去,只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还不过是个小土司,不是将来风头甚劲的穆将军。和自己老爹说话还是带着点那么唯唯诺诺、略带奉承的意思,一口一个“哎呀呀,苏将军……”叫得既亲热又崇拜。谁能想象他日后呢?
穆家的车子在进山和大门口都被彻底搜了遍,这才能开到主宅前面来。大人们寒暄离别的话没说多少,穆百倒是腆着脸提了和苏军练兵的事情——他想请人训练自己的兵,最近他刚得了批武器,手下的缅甸兵都是群土渣子,完全不会用,再说,一点军队纪律也没有,很不像样子。
苏湛心想,果然,接老婆孩子最大的目的在此。而陈宜兰费尽心思和苏家母子交好的目的也达到了——她能和苏家的将军夫人成为朋友,在穆百家中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难怪是穆百亲自来接。
只不过自个儿老爹倒不是个蠢的,打了个太极把话绕了过去,但见自己老婆和陈宜兰含泪相别的样子,倒也没把话说死。
穆天璋抱着苏湛送给自己的小飞机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很是乖巧地和苏氏夫妇道了别,谢过了他们的款待,甚至还态度格外和气地和苏泛都告了下别。虽然刚刚他们在门口,穆天璋被苏泛狠狠给警告了下。苏湛再次佩服了下这孩子装相的本领。
只不过轮到苏湛了,穆少爷将小飞机递给别人,突如其来地就把苏湛抱到了怀里,小孩儿看着人还不算高大,却没想到怀抱倒是让矮人家一个头的苏湛觉得挺舒服挺暖和的。苏二少也大人不记小人过地不计较了,任由他抱着。
一想到这活生生热乎乎的小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挂掉了,饶是没心没肺但是和人家玩了十几天玩出一点点感情的苏湛也横生难过和惋惜。
“你要活着。”苏湛突然踮起脚尖凑近了穆天璋的耳边说道。他觉得穆天璋要是死了,和自己上一世结局没啥区别。大抵死过一回,看着生命才刚刚开始的穆天璋也深感惋惜。
而小穆的身子僵了下却很快恢复正常,他也低下头来,眼神追着苏湛被浓密的睫毛滤过大半的目光,虽然还是笑得很不正经,轻描淡写地说道,“死不了,我还要长大了娶你呢,等着!”
苏湛无语地气急,伸脚就是一踢,没想到穆天璋却是轻轻巧巧地跳开,随着催促自己的穆百上了车,回头朝苏湛挥手笑道,“等着,下次来看你们!”
他的面容已初显英俊挺拔,不似自己和苏泛一样的嫩小孩样儿。狭长的带着点深邃的眸子里是属于穆天璋似的自信和狡黠。苏湛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子心想,这小孩儿要是真死了,倒也是可惜了。
苏泛却是不大高兴地抿着嘴角,“我和弟弟才不等你呢。”
苏湛眯着眼睛瞧着只剩一个点儿的车子心想,那就等等看呗。
只不过,谁都没想到,这一别,再见已是十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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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的时候不觉得怎么,甚至有时候还嫌穆天璋和苏泛俩人吵着自己,等穆天璋母子一走,苏湛倒是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了。整个苏家很大,人却不多,苏将军每天有他军队里的事务忙。大多数时间是没空陪老婆孩子的,有时候连饭都不在家里吃。
就连苏泛偶尔也会念叨,没了穆天璋怎么感觉家里有些冷清了。
苏湛此时正和苏泛在苏家门前的空地上踢球玩儿,只不过少了一个和他们抢球的第三者,俩人只能一来一往地传着球——他其实更愿意呆在自己房间里头玩拼图的,但是苏泛说妈妈怕他们俩人闷坏了要有空就出去跑跑跳跳,这样才更像小孩子。
俩个小孩儿又不能踢球赛,只能这么你来我往地打发时间。苏泛是玩得很开心,俊秀的眉目都被汗水濡湿了,并且一激动将球踢得老高,砰砰砰地就飞到另外一边去。
苏湛示意下人们不要动,自己跑过去捡球。只不过拿到球的苏湛一抬头却看见自己的母亲手里正捧着一杯白色瓷杯,披着素净的轻纱站在书房的窗口,似乎在眺望着远方。只是眼神柔和,柔和到让苏湛莫名地觉得有些哀伤。
苏湛是一下子,忽然能够察觉到妈妈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
苏湛知道他妈妈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过于沉浸,甚至都没留意到他就在楼下。
轻风吹起钟意映的薄纱,也吹散了她的刘海,钟意映放下手中的茶杯,伸手低头拢了拢头发,乌黑的秀发下露出白皙小巧的耳朵,戴着一只精致的珍珠。
这一低头倒是让钟意映注意到自己的儿子了,只见苏湛怀里正抱着一只小足球,仰着小脑袋盯着自己看。明明还只是九岁的小孩子,睫毛卷翘透着天真,可眼神却像是能够看懂人心思的乌黑深沉。
钟意映倒是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笑着朝苏湛说道,“傻站着干什么?接着和苏湛玩球去吧。不过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要是觉得太热了,就赶紧回来。”
苏湛并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抱着自己的足球跑了。
上一世的自己,小时候也是没心没肺地到处淘气,母亲很想拉着他写些字,读些书,每每自己被她抓到念叨得烦了,也会在书房里装模作样地在宣纸上涂涂写写鬼画符,或者干脆把书盖到头上睡大觉。
在苏湛上一世的记忆里头,自己的妈妈总是喜欢呆在书房里,泡茶翻书,或者作画写字,不像别的国民党军官的太太们在局势安定下来之后,心思也会活络起来去仰光或者清迈曼谷。尤其缅甸这儿盛产玉石翡翠,更是一窝蜂地往家里办搬,恨不得全身上下连衣服都是翡翠做的。
现在想来,他才发现,他的妈妈一个人是该有多寂寞。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儿子还是个让人头疼和她不亲近的捣蛋鬼。死了一次重生一回,他是不是该多和母亲亲近亲近?
苏泛见他回来,赶紧跑过去问他,“弟弟,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玩了呢。”
苏湛回头看他,“是不想玩了。我准备去书房找妈妈。”小孩儿一脸郑重的表情,好像他要去办一件多重要的事情似的。
苏泛先是很诧异,之前让苏湛去书房的话,简直跟要他的小命一样。又犹豫了下,“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弟弟之前是最讨厌他和阿爹大妈亲近的,生怕自己会抢走他们一样。
只没想到苏湛却是点了点头,居然连想都没想的同意了,这让苏泛内心一阵雀跃。
苏湛想的却是,自己之前只顾着贪玩,还不如苏泛了解他妈妈多估计。于是俩小孩边走边嘀嘀咕咕地聊着——
“你说妈妈每天呆在书房里都看什么书呢?”苏湛皱着小眉头问道。
“大妈看的书可多了,有时候甚至会看英语书呢。还会画画呢,大妈画的画很好看。”
“你说妈妈为什么每天都要呆在书房看书呢?”
“人家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大妈找颜如玉是不可能了,也许是黄金屋?”苏泛摇头晃脑地说道。
苏湛很是无语地瞧着自己哥哥——果然是小孩子,问了也是白问……
书房的门倒是没关,苏家上上下下倒是知道苏夫人的习惯,在书房时一般没大事是没有人过来打扰。俩小孩儿轻手轻脚地从拉开门,探头探脑地钻进去。
第23章
苏湛就看到自己的妈妈正在大书桌旁在画画,看样子应该是在国画,透着粉的嘴角微微翘起,侧颜恬静温柔,像是从工笔画上走下的古典美女。倒是没有了方才站在窗口时的忧郁。
钟意映一抬头就看到两个小孩子的脑袋挤挤挨挨地从门边探进来,粉嫩嫩白皙的样子俱是精灵可爱,心下一暖笑道,“湛儿泛儿,不是在下面踢球玩么?怎么突然跑书房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苏湛一把跑到自己老妈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腿道,“妈妈,你在画画么?画什么?”苏泛已经扒着桌沿往桌上的画看——
只见水墨青山,青瓦灰墙,横贯而过的河流,拾阶而上,是一座古朴雅致的寺庙。草木已经凋零,六角形重檐亭阁上似有薄薄的一层雪。
画虽写意神似,却是透着一股萧肃和清寒。全然不是天气炙热的缅甸会有的氛围。而画边正写着两句小诗,苏湛躲在母亲的怀里也扒着桌边,定睛瞧着——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苏湛一字一字地轻声念道,稚气的声音却像是那冬日里萧肃的晨光中,寒山寺里传来悠远绵长的钟声,一下一下敲在钟意映的心头。
苏湛念完,就听到母亲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却是透着无线落寞与寂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苏泛却是知道这首诗的,歪着头问钟意映道,“大妈,这是苏州城的寒山寺是不是?这首诗是唐朝的张继写的。”
然后清脆稚嫩带着点含蓄的童音突然接了一句,“大妈,您是不是想家了?”
苏湛抬眸看了眼苏泛,心下却是一动,是的,他那未曾谋面的外公是苏州人,而自己的母亲也是在苏州长大而后才出去读书的。但是一回来,她的国度与家乡,已经沦陷在枪支弹药与烧杀掠夺中。苏湛自己是在缅甸出生长大,他上辈子到死,也没去过中国,更别提外公和妈妈的家乡苏州了。
而苏正刚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钟将军带着他从察哈尔打出来,而当时苏正刚参军的目的只有一个——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在东北,在重庆,到云南,去缅甸,总之,能活下去,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就连当初国军撤兵去台湾,从云南转道海南去台湾的路线被切断,他也没像别的国军将领一样觉得自己全然被抛弃,仿佛天都塌下来一般。
可笑自己却从未想过,母亲和将军老爹是不一样的。直至上一世自己死在湖里头,都没想过为何母亲大多时间总喜欢江南的诗词歌赋;总是喜欢和来自中国的客人喝茶闲聊,总是一得空,都会像今天早上那样站在窗口,远远望着北方。
翻过那些层层叠叠的山峦,穿过那些郁郁葱葱的森林,就是国界,是她的国度,她的家乡。
钟意映惊讶于苏泛的聪慧灵敏,望着大儿子清秀文气的面庞,只觉得要是苏泛此时生长在南国,该会是个多么温文尔雅的男孩子,而不是在这荒蛮的、充斥着战火与罂粟花的异国他乡。
她含笑却是不回答,只招了苏泛让他也站到自己怀里,挤在苏湛旁边,钟意映搂着两个孩子指着画说道,“这是寒山寺,它在妈妈的家乡,阿泛说的没错,在苏州。那里有小桥流水人家,巧夺天工的园林,是个——”钟意映顿了下,苏湛抬头看她,只见母亲的脸上显露出迷茫和向往的神情,“是个,很美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