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础咬牙瞅着他,祈霖始终安静地回望着他,不挣扎,也不再开口。耶律洪础一字一字,道:“你给我听着!你是我的,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允许你离开我!你再敢逃跑,我就……!”
他住了嘴,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就”会怎么样!事实早已经证明,他可以对所有人冷血无情,偏偏就是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牛犊子一点威胁的方法也没有!
很久,他将祈霖的领子重重一放,也不洗脸,也不梳头,几乎就是气急败坏的转身向外就走。一直走到院门,方厉声喝道:“延虎,给我好好看着他,从今天起,索性不准他走出院门一步!”
延虎恭恭敬敬答应一声,一直等他走得没了影,屋里一众奴才才都松了口气,各自才又走动忙碌起来。张冲走到祈霖身边,瞅一瞅他的脸色,道:“少爷是再进去睡一会儿呢,还是先洗脸梳头!”
祈霖叹了口气,道:“洗脸吧!”向着张冲勉强一笑,张冲忙出去打了水进来,服侍他梳洗。
之后一连三天,耶律洪础居然没再来临松轩歇息,祈霖知道他不单是心里有气,恐怕也确实因为自己的事情增添了无穷烦恼,这才想要冷静几天。心中难免患得患失,却是什么也都做不了。
一直到了第四天,张冲悄悄走了进来,道:“你爹爹派来的探子被抓之事,怎么延虎他们也知道了。刚延虎还问我呢,不知道怎么走漏的风声!”祈霖先是一惊,随即苦笑道:“这样也好,起码可以……让那人有些警觉!”张冲点了一点头,便转移话题,不敢多加谈论。
不想这一晚耶律洪础偏又过来,当时也没话说,直到吃过饭,仍将祈霖抱进澡房一阵折腾,之后进到房里。若在以往,祈霖会很快在耶律洪础怀里睡熟,然而今天,伏在耶律洪础毛茸茸的胸脯之上,听着他嗵嗵的心跳,祈霖却是分外的寂寞和迷茫。耶律洪础已经沉沉睡熟,他却是很久很久,才有些恍恍惚惚。
忽然一惊醒来,听得窗户上有轻轻敲击之音,一人在窗外轻声唤道:“林少爷,林少爷!”
祈霖先是吓了一跳,就想伸手将耶律洪础推醒,随即心念一动,又停住了手,从耶律洪础怀里悄悄坐起身来,鼓起勇气向着外边小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在窗外道:“我是宋军密探,这次进王府,就是为了查找少爷的消息!”祈霖一喜一惊,忙道:“你赶紧走,要是……把他吵醒,你就糟了!”那人道:“不怕,他已经中了我的迷香,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院里的其他人也都被我迷晕,我是怕惊吓了少爷,不敢擅自进屋,少爷若是允许,我进来跟少爷说话!”
祈霖半信半疑,伸手一推耶律洪础,果然仍是沉睡不醒。他稍微定了一定神,随即明白那人之所以在窗外说话,一则固然是怕惊吓到他,二则恐怕也是怕看到不该看的事情。
他心里一边想,赶紧摸到小裤穿上,又将一条薄毯盖住耶律洪础下身,方道:“那你进来吧!”
那人在窗外答应一声,紧接着吱呀一声轻响,房门开合之音传入,一个黑影摄手摄脚走了进来。
祈霖心中卟嗵乱跳,直若身在梦中。直到那人点亮了一支蜡烛,祈霖向他脸上一望,脱口惊道:“怎么会是你!”
第七十二章
那人长相木讷,原是临松轩一个负责做杂务的奴才。张冲因见他温顺老实,做起事来却利索干净,每回小小没来的时候,都会叫他进屋子里帮忙收拾打扫。连祈霖偶尔要茶要水,也会随口叫他。不过这人胆小沉默,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唯唯诺诺,不敢稍有忤逆。就连那天王妃带人冲进院里要抓走武俊怀,几个奴才挺身要为少爷拼命,这人也远远的站着没敢动弹。所以祈霖虽然知道他的名字是叫阿根,却从来连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然而人不可貌相,祈霖再也料不到,这位相貌性情再普通不过的奴才,竟是爹爹安排来寻找自己的大宋密探。
祈霖心中有惊有喜,竟是惊疑之念远远盖过了喜悦,瞅着阿根半天半天也说不出来话。那阿根刚一进门,先熟稔的伸手往耶律洪础鼻子下边一探,方回过身来向着祈霖躬身施礼,道:“小人蒋根,见过二公子。”祈霖惊疑不定,道:“你真是我爹爹派来找我的?”蒋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道:“小人身上有祈元帅亲笔书信!”
祈霖惊喜若狂,一把抢过,撕开来看时,果然正是爹爹笔记,不由得泪水模糊了眼眶,他用手将眼睛抹了一抹,方向下一读,竟而浑身颤抖,遍体生寒!
匆匆忙忙浏览一遍,他就赶紧将信收入怀里,竟不敢去想信中内容,转脸问蒋根道:“为什么……他中了迷香,我却没事?”蒋根道:“这种香一剂两份,分开来无毒无味,就算被人搜去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是两下里一旦混合,便会让人沉睡不醒!这原是我们大宋国密探的法宝,每个人身上带的都有。我早已在这贼王吃的酒水里下了第一份药,我刚吹进来的烟雾是第二份,少爷从不饮酒,所以不会有事!”
祈霖精通医道,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所谓大宋密探的法宝,也不过就是某种安神催眠的药物,分作两份配置而已。人一旦服下第一份,数个时辰之内,再碰上另外一份,立刻就会产生反应。但他仍是放心不下,伸手在耶律洪础手腕上一探。以他的医术,就算只是普通安神催眠的药物,也能够一探便知,但此时只觉耶律洪础脉象平稳,居然真就是睡着的模样。
他心中暗暗诧异,这种药本来他也能够配置,但要做到好像这样一点痕迹没有,却非他所能。暗想此药能够成为大宋密探的法宝,果然是非同寻常!忽然念头一转,脱口又道:“不对,我表哥说……我爹爹派来的探子只比他早走了两天,可是……我来王府的第二天,你就进来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快?而且……我表哥也不认识你!”蒋根忙道:“我在去年年底就已经被祈元帅遣来南京,当时跟我一起来的也是两个人,只是有一个在路上被辽兵射杀,祈元帅后来安排的人,正是为了接应于我!”祈霖隐隐的还是感觉有件事情不对,随口又问:“但我父亲的这封信,落款也是在不久之前,又怎么能到你的手上?”蒋根道:“这事还要从头说起!我当时一进南京城,就改名换姓进王府为奴,因为要打听消息,自然是在王府最好。但一直到这贼王带着少爷从上京回来,我猜想少爷说不定就是元帅的二公子,所以给了管事一些好处,请他将我抽调到临松轩来伺候少爷,当时第一眼,我就认定了少爷就是我要找的二公子。只可惜门口侍卫把守严密,我自从进来,竟是连出院门的机会都没有。再加上少爷刚一来,就撞成重伤,我也没办法带少爷逃走。一直到前段时间南院王妃来闹了两场,少爷又被关进监狱,侍卫们难免松懈起来,我才找机会溜出王府。我在进临松轩之前,已经接到消息,知道祈元帅另外又安排了得力人手进南京城来协助于我,但我们为求自保,一般都不会跟其他的探子见面,以免一人被抓,其他人都会暴露行踪,所以我只在约定的地方留下了信息。直到几天前……就是下暴雨的那一天,少爷往别个院子探望武少爷,门口剩下的两个侍卫看看要下雨,一时也躲开了,我才再次溜出,从约定的地点拿到了元帅的亲笔书信,之后重新回来,伺机想救少爷出去。但……我见少爷跟……那大王好像十分亲密,不知少爷心里究竟怎么想,这些天一直想着要怎么试探一下才好!正好三天前王妃过来闹了一场,少爷也跟这贼王吵了几句,我才知道,原来少爷一直都想逃跑。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办法跟接应我的人接头,好里应外合救少爷出去,但可惜……这几日侍卫把守尤其严密,我竟是没有办法走得出去!直到今天上午,我听见几个侍卫聚在一起悄悄谈论,好像是说……王府里刚抓到了一个探子。我也不知是不是来接应我的人已经失了手,不得不铤而走险,趁着今日贼王过来,侍卫们有些松懈,将迷香派上了用场!”
祈霖听他说到“那个人已经失手”这句话,心中一动,猛然间想起了一点什么,只是他心中疑惑虽解,惊惶仍在,更不想多添事端,随口又道:“你既知我想逃跑,这三天就应该先来跟我商量,为什么要等到今天他来了,你可知道……这有多危险?”蒋根道:“这里本来就是龙潭虎穴,什么时候不危险了?我倒想跟少爷商量,只怕走漏了风声。何况元帅给少爷的信中,有让少爷伺机取了这贼王的性命吧?我想着少爷未必下得了手,还是我自己亲自出手比较妥当。不过少爷你放心,这院里人口本来不多,这会儿已经全部被我迷晕,才刚我已经去检查过了,包括那几个侍卫,人人睡得跟死猪一样。这贼王曾经严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临松轩,尤其他今日在此歇息,更是没有人敢来打搅。所以他在的时候动手,比他不在的时候,反而更加安全。这些奴才们最少要到明天中午才能睡醒,到那个时候,咱们早已经逃得没影了!”
祈霖听他策划周密,怎能相信他就是在自己身边服侍了大半年的那个老实木讷的奴才?稍稍呆了一下,又问:“就算……没有人敢来打搅,可是……我们出得了临松轩,又怎么出得了王府大门?”蒋根道:“这个少爷放心,在我进临松轩之前,早已经将王府内外摸得清清楚楚,最为把守严密的,反而是这临松轩!只要出了这里,我担保可以顺利逃脱!”说到这儿,眼神游移,向着屋子里几个柜子打量,又道:“就不知道这贼王有没有带他的令牌进来,倘若能够找出令牌,那咱们就可以走得更加从容!”
祈霖忙向着另一个柜子一指,道:“他每天回来,都会把身上的零碎东西放在那个柜子里,但有没有令牌我就没有怎么在意过!”
蒋根忙去将那个柜子打开,探过头去匆匆忙忙翻找一遍,忽而轻声欢呼道:“找到了!”拿到烛光之下细细一瞧,向着祈霖笑道:“只要有了这个,咱们大摇大摆也没人敢拦!”
祈霖在跟他说话的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竟不敢再向耶律洪础多看一眼,只催着蒋根道:“那我们……现在赶紧走吧?”蒋根点一点头,道:“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就可以走了!”
祈霖明知他要做的是什么事,正想着怎么能够阻止,蒋根已经从怀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向着床上的耶律洪础劗刺过去。祈霖大吃一惊,一个闪身扑在耶律洪础身上,急道:“且慢!”蒋根一匕首差点刺到他身上,急忙停住,惊道:“少爷还要怎样?”
祈霖道:“要不……今日放他一马,等回去以后,我自会跟我爹爹交代清楚!”蒋根道:“少爷要想清楚了,留着他,不单是我大宋最大的威胁,对你自己的名声也不好。我知道少爷不忍心,这样吧,少爷先走到外边等我,等少爷出去之后,我再动手!”祈霖摇头道:“不,我绝不能让你伤他!”蒋根脸色一沉,道:“少爷是要违抗元帅的命令了?”祈霖咬一咬牙,道:“我甘领爹爹处罚,总之,不能让你杀他!”蒋根回头一想,耐住性子又道:“少爷,我知道他对你好,但是……毕竟你是个好好的男儿,不要真被这厮迷惑住了,就算回到大宋,也没法做人!”
祈霖只是摇头,道:“就算没法做人,我也不能让你杀他!”蒋根道:“如果我一定要杀他呢?”祈霖道:“那就把我一起杀死!”蒋根冷笑一声,道:“果然未出元帅所料,我这里另有元帅亲笔指令,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从怀里又摸出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纸笺,随手递给祈霖。祈霖接过打开,匆匆一看,禁不住双手微微颤抖,颤声道:“我爹说……倘若我不肯杀他,就要让你……连我一起杀掉?”蒋根道:“不错!少爷是让我杀了他呢,还是宁愿跟他一起死?”
祈霖心如死灰,回脸向着耶律洪础一望,忽然觉得能够跟他一起死掉,倒胜过活得如此辛苦,刹那间心思宁定,回过头来道:“你把我跟他一起杀了吧!”
蒋根道:“少爷还真是对他一往情深呀!”手执匕首指住了祈霖胸口,冷笑又道:“少爷别要仗着自己乃是元帅之子,真要杀了你,元帅就算明着赏我,心中必定暗暗怀恨,却不知……嘿嘿!别说我还有元帅亲笔指令,就算没有,只要少爷执迷不悟,我说杀就杀,绝不手软!”
祈霖眼见他双眼眯起,眼神之中闪动着阴森森的光芒,哪里还有半点老实木讷之相?正要闭目等死,忽而心中灵光一闪,脱口问道:“你刚说……却不知,不知什么?”
第七十三章
蒋根被祈霖突然一句反问,心中一惊,道:“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
祈霖双眼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不怕我爹怀恨,莫非……你根本就不是我爹爹派来?”
蒋根一句说漏,此时已经收不回来,只得抵赖道:“我自然是元帅派来,不然,我怎么会有元帅的亲笔指令?”祈霖缓缓摇头,道:“我不信你!你今日不跟我说实话,别说我不能让你杀他,就算是你,也休想活着走出这临松轩!”
蒋根微微一愣,万没料到他会反过来威胁自己,不由冷笑道:“你有这个能耐吗?”祈霖冷冷道:“我自然没有这个能耐,可是凭你再厉害的迷药,我也能立刻将他唤醒!”
蒋根明知他医术高明,只怕真有这个本事,一时被他震住了,良久方嘿嘿一笑,道:“好吧!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我的确是你爹爹派来,但我也是监军许大人的心腹。我杀了你,纵然你爹爹怀恨于我,自有许大人为我做主!何况这贼王是大宋死敌,大辽栋梁,我若是能够将他杀掉,就是奇功一件!到时候只怕连皇上都要赏赐于我,就算你爹爹恨我,也奈何我不得!我今天好不容易将这贼王迷晕,绝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识相,就赶紧让开,我可以顺便把你一同带出。但若你定要与这贼王沆瀣一气,那就休怪我连你一起杀了,再回去向监军大人邀功!”
祈霖越听越是心惊不已!原来宋朝皇帝昏庸多疑,生怕统帅大军的前线将领起心谋反,总会亲自委派心腹官员往前线充当监军,这些监军其他本事没有,专会打探各个将领的私密之事,一旦被他抓住把柄,立刻便能传到皇帝的耳中。
祈霖实未想到自己悖抗父命,坚不肯让蒋根下手杀了耶律洪础,却逼出这样一个秘密。这人既是监军心腹,就算今日得能跟他一同逃脱,自己被耶律洪础百般宠爱之事难免被他泄露给监军知道,到时候只怕连爹爹也要受到牵连。
他心中飞速转着念头,那蒋根早又不耐烦起来,喝道:“少爷考虑清楚没有,是跟我一起逃走,还是要陪着这贼王死在一块儿!”
祈霖心挂爹爹安慰,正自惶恐无计,被他一声呼喝,反倒一下子镇定下来,暗想能跟心爱之人死在一起,自己死而无憾,反而如此一来,蒋根回去再要胡说,就是死无对证,到时候爹爹自然有办法对付这个小人。便回身坐上床沿,挡在耶律洪础身前,镇镇定定道:“你把我们俩一起杀了吧,我感谢你!”蒋根脸色愈发显得阴森可怖,冷笑道:“很好,那你到阴世休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