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陆老爷骂他,阿三勉强做出郑重的样子说:“老爷放心,我见了小官人,就说老爷想他想得吃不下饭,睡不了觉,你知道,现在躺在床上动不了……”
孙小官人斥道:“胡说什么!”
陆老爷叹气道:“无论说什么,只要他回来就好。”他看着孙小官人说:“吾知赵官人所托你之事,吾亦可帮衬二三,有时间请过府相谈。”孙小官人忙谢了。他家虽然世代富裕,但与陆家这样的世胄贵室,名门望族还是有很大距离。陆老爷只是隐居在此,真正的家族影响可是远在这个小镇之外的。如果和陆家有了关系,本身就是一种荣誉,更何况陆老爷还说要帮忙!孙小官人简直觉得自己完全符合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说,只攒了浑身的劲儿,要把赵宇托付的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李越知道八卦少年肯定对陆老爷说了赵宇要孙小官人筹粮的事,想起赵宇叮嘱八卦少年不要对他人言讲的话,又一次认识到了赵宇的居心叵测,不禁看着赵宇摇了下头,赵宇则一副责备的神情看向阿三,八卦阿三不好意思地赔笑。
陆老爷又托付了几句,就带了那几个仆人回府了。
孙小官人和赵家老汉照顾着赵宇他们吃了早餐,慧成给了孙小官人一大盒颜色紫红的小丸,每个不过红豆大小。但有了昨天一两勺水当背景,这么个丸药还显得实体些。赵宇告诉孙小官人有人讨要时,要说这个丸药只是巩固,昨日的水才是治病的,以防人们拿了这个小丸去治病。同时要反复问对方是不是真的感觉好了,说自己好了很多的人,才再给一丸,不然就说要节省丸药,不能滥用。李越知道这是心理暗示疗法的一部分,要求人对自己正面暗示,告诉自己病好了。
把该说的话都讲了,孙小官人给了慧成一个大包袱,说是里面有干粮和衣物。慧成没拒绝,转手背在了身上。几个人往大门方向走,就见赵家老汉匆匆过来,言门外已经有许多人等候,有的是来讨要丸药,说自己已经大愈。有的是昨日不知义诊的消息,今日早点来等着,看看能不能再见到神医。
赵宇摇头,说不能再耽误行程了,赵家老汉就领着他们去了后门。老汉打开后门往外看了会儿,没有人,几个人不敢迟疑,匆忙与孙小官人告别,就从后门鱼贯而出。然后小厮阿三带着他们穿小巷过木桥,一阵疾走,奔到了城门处,等城门一开,与军士交接了,出了城。
出了宜兴城,天才蒙蒙亮,城外的大路上没有什么人,空气中充满清晨特有的新鲜气息。大家平整了呼吸,然后慧成引路,李越和阿三走在中间,赵宇在最后面,开始了他们的瓜洲之行。
阿三兴奋得要跳跃,一路走,一路对旁边的李越唧唧哇哇地说个不停,大多是他小官人的奇人异事,弄得李越深觉他暗恋他的陆小官人。
李越不禁问:“你这么喜欢你的小官人,怎么不给他当贴身的书僮?”
阿三叹气:“我小时就在这乡下,是陆老爷来了宜兴,从乡里买来的。你知道,陆小官人的家里,可不得了!那些仆人丫鬟都要会写诗词的!是好几代在他家生养的。他的仆人连看我一眼都懒得。我算什么?你知道,就是陆小官人来的我家的时候,书僮一时不在,我给他添添茶水,跑跑消息。他有时听我说得有趣,才与我答话。就为了这,他的书僮给我好多白眼的!你知道,他不想我与陆小官人讲话,总不让我见陆小官人!你知道……”
李越可以想象这个阿三为了得到陆小官人的注意力拼命地八卦而那大家族过来的书僮对他鄙夷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可当初你见了我们,一口一个你的小官人,我们还以为你是小官人的书僮呢。”
阿三有些脸红,“这个,你知道,我也的确是他的书僮,给他递过笔墨……还有一本书!虽然他们都看我不起,骂我是个瘪三……”
赵宇在后面说:“阿三,我看你该有个响亮的名字,让他们骂你的时候实际在称赞你。”
阿三使劲回头道:“真的?!有这样的名字?!”
赵宇说:“对,你就叫‘小知道’吧!”
李越和前面的慧成都笑了,慧成微转身说:“此名字甚好。”
阿三咧嘴笑:“我家陆小官人知道得很多,他也许不喜欢。”
赵宇说:“怎么会?你是小知道,他是大知道。”
李越也拍阿三的肩膀:“对呀对呀,你们两个加起来就成了‘都知道’,可那样,我们这些人就成了‘不知道了’。”
赵宇说:“那是你,我是‘早知道’。”
慧成说:“我是‘未知道’”。
李越不干了:“那我就是‘也知道’!”……
一行人说说笑笑,倒也走得轻松。赵宇他们两个现在知道自己的行止与这里的人和不上拍,就总用斗笠挡了面孔,不惹人注意地赶路。
入夜时,慧成出面,找了个路旁的小村落,问一家农户借了食宿,休息了一个晚上,就又起身。只才一天的路径,道上的情景就完全不同了。越往北走,路上的行人大多是往他们这边来的,行色慌忙。大多的人都是背着行囊,拖家带口向南走。赵宇他们一行人逆流而上,与众人擦肩而过。有一两个行人住了脚步,好心地提醒着:“前面有元军了,莫再向前了。”慧成谢了,可还是向前走。小知道不说话了,明显变得担心起来。
到傍晚时分,周围的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不仅路上没有,左近的田地上面也毫无人烟。赵宇告诉慧成离开大路,几个人在暮色里穿过田野和丘陵,曲折地向北方行去。一直走到天真正地黑了,他们进入一处小灌木丛地带,赵宇才让大家在矮树丛中席地休息。吃了干粮后,他和慧成轮班守夜,李越和小知道睡觉。李越在朦胧里听到远方的马嘶声,知道他们离元军近了。
黎明时李越醒来,见慧成正闭眼打坐,赵宇和小知道都还在睡觉。李越四外望望,太阳还没有出来,四周绿色的田野上有一层极淡的水汽。天阴蒙蒙地,极远的地方隐约有马匹和人行的动静。
慧成睁开眼,小声说:“赵官人说白天不能走了,要晚上走。李官人可以再歇息片刻。”李越点头,“去方便一下,然后来替你。”李越不敢从灌木里站起来,猫了腰走到不远处干了事,又猫腰回来。慧成还坐在那里,李越说:“你睡会儿吧。”慧成摇头,“出家人不喜长睡,我平时此时已然起身早课了。”李越倚了箱笼,看向远方,小声问:“你知道怎么走么?”慧成点头:“吾等化缘,周围百里都行过。只是,现今长江沿岸多见元军,过江去瓜洲要小心些。”
反正有人知道怎么走就行了。李越哈欠了一下,觉得有这么睡懒觉的时候怎么能浪费?吧嗒了一下嘴,就翻头倒下,不一会儿就又睡了。他在睡中有时听见旁边人的低语,可他才不管,多少天没有好好睡了,他干了那么多事儿,容易吗?
当李越心甘情愿地睁眼,天还是阴阴的,没有太阳,小知道笑嘻嘻地凑到他脸前说:“李小官人,都早上了,可要起来?”
李越呸他:“小孩子不学好!”照他睡的时间看,这应该是傍晚了。
赵宇笑着说:“你真是还年轻,比小知道还能睡。”李越睡够了,心情大好,在地上伸懒腰,滚来滚去。赵宇轻踢了他一下,说道:“准备准备,吃点东西,天一黑我们就出发。”
后面的几天都是如此。入夜,他们就启程,由慧成带路,在黑暗里曲曲折折地行进。许多次都要在土坡或者丛木中躲藏,等着蒙元装束的兵士走过去。有时,看着远远的火光环绕的大片营帐,还要绕路前行。
李越心里这个后悔,怎么没有在扬州那边找个地方把飞船停了。可他也知道,扬州附近一水儿的平原,根本没有什么高一点儿的山。人烟稠密,道路纵横,想找到宜兴旁边的天目山脉龙湖山里那样没有什么人烟的地方很不容易。到了他们离开宜兴的第五夜,走到快要天亮了,慧成停在了一处村落旁。
远看去,小村里静静的。慧成指着一处黑洞洞土丘一样的地方说,那是一个废弃的烧窑洞。几个人到了前面,果然是一个黑洞。慧成从怀里拿了火捻子打着了,从开口处,往里一照,里面不大,只能容两三个人。小知道一看里面脏乎乎的,就往外躲。李越到洞口处,闻到里面一股霉味儿也退了出来,说道:“不能进去,不知道什么味儿。”赵宇示意慧成熄了火,几个人只在夜空的微光下坐了。慧成说道:“这个村子很小,就临着长江,我天亮了就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渡船过江。”
赵宇说道:“有船没船我们都会渡江。”又对李越说:“你拿出两副短弩的部件来,再一袋子竹签。十片金属布,余下的部件和竹签埋藏在这里,这样我们好轻装过江。”李越一听能不背箱笼了,立刻高兴,可接着担心道:“不会有人来拿吧?”
赵宇说:“埋藏在窑边的地里,藏好点儿,但是把窑口遮上。”
小知道点头:“哦,这样人家就会注意窑洞,不会想到有人不在洞里藏东西,可藏在洞外。”
慧成点头说:“实者虚之虚者实之。”
李越扯嘴角,这就是赵宇:总知道人们在找什么,然后让他们觉得找到了,可实际不给他们。
江南农历四月中,土地已经松软。慧成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手里拿了一把农具。他奋力挖地,刨得飞快,李越说:“我们有一晚上呢。”慧成低声念佛,接着说道:“不告而取,吾心甚是不安。早借早还,吾还能早有些安稳。”
坑很快就挖好了,把两个箱笼放进去,又掩埋好,为了转移人们的视线,用赵宇和李越的破旧斗笠掩了窑口。李越现在只剩了一个包袱,顿觉轻松。可他又担心地对慧成说:“你肯定能找回这里吧?”
慧成周围看看,说道:“应该可以,我过去来过几次了,这个窑我还住过一夜。”
李越还担心:“万一……”
赵宇打断道:“万一,你就再做一遍。又不是什么难的东西。”
李越低叫:“什么叫再做一遍?!什么叫不难?!我扛了多少竹子。” 虽然带的成品就这么两个箱笼,可当初为了做这些,反复试验,反复组装,废了多少竹子。说实话,现在不难了,模具都定了,做也容易了,飞船里还有许多没带出来的。但是李越可不能让赵宇这么想!要杜绝他干的都是简单的事这种印象!
慧成马上献殷勤:“我可以帮助扛……”这是让我再做一遍了?李越气:“快去还东西!不告而取是什么来着?”慧成立刻消失了。
慧成回来后说,他在村中找到了一处空宅,几个人听了都很高兴,就跟着慧成悄悄地摸进了村里。进了农舍,也不敢点灯,微弱的天光透过破碎的窗户,照见地上散放着各式杂物。房屋的主人可能逃了,也可能死了。对于在外面露宿了几夜的人来说,到了一处能遮风的室内,就是很大的福分了。随便地挪动了一些东西,大家都坐下来。
不久就是黎明,慧成说他去村中问问渡江之事,让其他人都在屋中别出来。
赵宇在慧成走后皱了眉,李越问:“怎么了?”
赵宇说道:“你不觉得这里太安静了吗?”
李越仔细听了听,吓了一跳:“真的呀!没有声音!”没有农人起来的声音,没有鸡鸣犬吠。他马上想起刚来时看见的惨景,担心地说:“难道,外面都是死尸?”
小知道马上露出恐怖的神情,结巴地说:“什么……什么……死尸?”
赵宇使劲闻了闻空气,说:“没有尸臭味儿。”
李越松了口气说:“我还说那个和尚运气好,怎么就碰巧找到了空屋呢?看来这个村子都是空的。应该还是我的运气更好些。”
小知道问:“怎样讲?”
李越道:“我不用找就有屋子住。”
正说着话,慧成回来了,果然说是个空村子。赵宇说:“我们今晚去江边,现在就在这里过这一天吧。”
知道村里没有人,大家多少松弛下来些。慧成出去,找到了村落里的井,打回来了水,几个人终于洗了个脸,然后给带的水罐灌了水。远方时常传来人声和马蹄声,他们也不敢生火。李越找出干粮,一块都要长毛的糕饼,勉强地啃了几口,这简直比营养丸还不如!他叹息道:“赵宇,我幸亏不是女的。”
赵宇有些不解:“放心,你就是,我也不会碰你的。我喜欢聪明点儿的。”
李越怒目:“我是说,如果是女的,过得了这样的日子吗?”
赵宇眯眼:“你竟然想让个女的干这些,你还算不算是个男的?”
李越看赵宇:“大哥,你想让我干什么?”
赵宇说:“我困了,心情不好。”
李越忙说:“您现在去睡吧,今天轮我守着了。”
赵宇点了头,刚要躺下,突然慧成挪步到了门前,一副警觉的样子。
李越凝神听了一下,四周没有声音。可等了一会儿,有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外面,越来越近了。
第16章
慧成听了一会儿,突然开门,一个箭步出去,片刻再回来,腋下夹着一个被他捂住了嘴的小孩。他一进门,小知道马上去关了屋门。
那个孩子头发披散着,一身衣服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脸黑乎乎地,眼睛瞪得大大的,吓呆了的样子。赵宇看着他说:“你别叫好吗?”那个孩子怔怔地,可眼神一转,看着李越手里正拿着的糕饼。李越扬了手里的东西,小声说:“不能叫,给你吃。”孩子使劲地眨眼。慧成放他下来,孩子看着与旁边的桌子差不多高,他看着李越,半张着嘴。李越把糕饼伸到他面前,小孩双手接了过来,一副好教养的样子,可接着就大口咬到糕饼上,像是要把自己的手也吃下去。李越最看不了这个,他从小是多动症,孩子王一个,到十几岁了还天天带着一帮孩子在学校里翻天般地闹,把父母折腾得半死。他的一部分始终还是个孩子。他见这个小孩吃东西的样子,肯定是饿坏了,忙又拿出一块饼糕说:“别急,这也是你的,但现在不要吃,下顿吃。”那个孩子点头,使劲咽了最后一口饼糕,又双手接了李越手上的,放到了怀里。小知道给递过来水,那个孩子就着水罐一口口地喝了。屋里安静,那个孩子喝完了水,只看着他们,也不说话。
赵宇又躺下,拍了一下身边说:“你睡不睡觉?”那个孩子使劲地摇头,赵宇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自己翻身睡了。
李越知道赵宇就是个心狠的,竟然照睡不误,可他受不了这个孩子的孤单的样子,就微笑着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呀?几岁了?”
那个孩子皱眉想了半天,李越心说,这看来是个傻子。就听小孩小声说:“大人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李越心里一酸,盯着孩子说:“我都想要,怎么办?”
小孩似乎松口气,说道:“是男孩。阿娘说我快六岁了。”
李越拍了下他瘦弱的肩膀说:“好样的,是男子汉了!”
小孩笑了:“阿娘也这样说。她还说,她去那边了,不能回来了,让我好好的……”说到此,笑容消失,眼泪涌到了眼眶中。他掀起衣襟,指着里面灰白色的内衣说说:“阿娘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