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一拍石几说道:“好!我必酬君相知之情!吾家累世公卿,当此国难之时,唯愿以死报国领此奇兵,只要吾尚存一息,也定与元军死战到底!”
陈树点头道:“吾家兄长所言亦吾之志向!”
郑子诚叹:“吾本意只是死在碑林之下,以魂魄相护我中华之典。如若能抵挡元兵不入我书院,就是死在城上,也没什么。我在此已近八年,吾魂当能寻至书院之所。”
张锦眼中含泪道:“我……也不惧……一死。”
陆敏对赵宇说道:“君能托付吾等如此大事,吾等必不负君一番深意。”
赵宇点头,接着说道:“这些弩上都有一个红色小杆,扳断后弩自解体,只望诸君记牢,不要把弩留给敌人。”
陈桐刚毅地说:“赵官人请放心,人在弩在,人亡弩毁,决不会留给元兵!”
李越在亭外听着,有些心颤:当初在宜兴路上遇到了小知道,接着赵宇就设套让小知道告知陆敏的名字,然后让小知道传言给陆老爷,见了陆老爷。知道陆敏在潭州,就要求传递书信,带着小知道一路奔波……这么一步步的,到昨天把陆敏引到旅店……难道赵宇一知道陆敏是岳麓书院的,那么早就存了以陆敏为契机,建立岳麓书生狙击队的主意?他当然信得过这些书生,因为他知道后边发生的事!赵宇从宜兴就这么一步步地策划到现在,这个人也太可怕了……
亭子中,赵宇又道:“我两日后离开,尚有许多军事细节要与君等交代。请君等寻一会所,我可倾心相谈。”
陆敏忙说道:“那么就到我府之中……”他看了看天色,说道:“容吾等多联络几人,两个时辰之后到我府书房相会可好?”
赵宇说好,就起身告别,张锦自告奋勇地说:“我可送赵官人去山门。”陆敏点头致谢,张锦前面领路,赵宇带着还是垂头不语的李越和叶铭出了亭子。李越实在忍不住,走了一段路,偷偷回头张望,亭子里,几个白衣书生正站在亭中激烈地讨论着,陆敏根本没有往这边看。
张锦一路沉默着带他们走向大门,对周围的络绎不绝的书生视而不见,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也毫无反应。到了山门前,他停住脚步,回身与赵宇等行礼告别,刚要回身,又走到赵宇面前,低声说:“我心中惶恐,是不是……我最后,会……”他满眼胆怯地看赵宇。
赵宇看着他说:“不会。”
张锦的圆脸颤动了一下,说道:“你怎么知道?”
赵宇说:“我知道岳麓书院名气太盛,来此之人,无不是国中精英之士,为众人所敬。饱读经书,心怀齐天之志,若遇大事,必不能苟且偷生。即使是平素文弱之书生,当亲朋好友俱拼死战场之时,也无法袖手旁观,必不会临阵脱逃。”
张锦脸上露出一丝笑,点头说:“我去看看那布匹孔洞,明日前往拜会。”赵宇行礼,张锦转身走回书院。
赵宇一行人慢慢地走下石阶,叶铭沉默地跟着。到了石阶下,李越停步回头,看着书院的大门,那里没有那个白色的身影。他望了好久,直到赵宇拍了他一下,说道:“今天表现很好,孺子可教。”
李越看着门说:“你说,他们的这个狙击队能行吗?”
赵宇想想,说道:“如果他们能有一千人,个个神射手,人手一张弩,每人配备上万弩箭,那应该可以把阿里海牙的十几万军队挡在城外。”
李越吓一跳,看着赵宇说:“一千人?!学院才几百人!个个神射?怎么可能?每人上万弩箭?!我哪有时间做那么多箭?!我们只有一台机床……”
赵宇哦了一下:“不行?”
李越急的点头:“不行!”
赵宇叹气:“我跟你说了早点回去……”
李越要哭了,“我们明天就走成不成?”
赵宇摇头:“不成,我还有事要交代他们。”
李越浑身不对劲儿:“你是说,这城……会守不住?他会死……”
赵宇说:“嗯,你说不行,大概……”
李越急了:“你说过行的!”
赵宇马上点头:“当然!”
李越马上反应:“你是说,行?!怎么行?他们人不够,没有足够的箭弩……”
赵宇啧一声:“那我们是干什么吃的?”
李越跺脚:“你是说我们上来和他们一块儿打?!不成啊!大哥,那也不成啊。我上次连弩都举不起来,就是这次我能动手了,多一两个人也没多大用处啊!”
赵宇叹气:“我跟你说多少次了,我们不是来当刽子手的。是来做实验的。”
李越要哭了:“我不做实验了!我要守住潭州。”
赵宇摇头:“多你这么一个,是没多大用处。”
李越拉赵宇的胳膊:“多你?”他再转手指叶铭:“多他?这又有什么区别?!”
叶铭冷着脸说道:“多我,至少顶你十个。”李越狠瞪他,你现在真敢得瑟了!叶铭还不停,微扬下巴看赵宇:“也顶你十个!”
赵宇一哼:“就是多了你们两个——除非那个自大狂一个顶七百个,这个当然不可能,所以,——也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李越听出来了,猛地双手抱牢赵宇的胳膊:“大哥,赵老师,多了你可就不一样了,是不是?!我求你了,守住潭州吧。”
赵宇歪头:“就是潭州能守住,我也不能保证陆敏能没有生命危险。”
李越放了手,狠狠地说:“只要潭州不破,我一定不会让他有危险!不会!”他马上构想着一系列武器的改进和建造……思绪中余光一瞥,看见赵宇脸色似乎有种怡然之色,李越多疑地问:“你该不会又是在利用我吧?”
赵宇一翻眼帘:“利用你,又怎么了?反正陆敏不喜欢你。”
李越捶胸做痛苦状:“我怎么碰上了这么个损友啊!”
第32章
人们所谓的情感春天终于光顾了李越,但是从李越的角度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春天,简直就是沙尘暴加倒春寒。满天的迷茫也许能描述一下他感到的混乱,干什么都不对劲儿。而对未来的无望更让他时常有要流冷汗的感觉。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孤独,连他过去一个人在飞船上闷得要破解游戏限制时都没有如此难熬。他以往能和阿卓玩来玩去,不亦乐乎。但是他从岳麓书院回来,就再也没有兴趣与阿卓玩耍。阿卓兴致盎然地向他汇报在岳麓山脚下的种种孩童意趣,李越根本听不进去。他现在想立刻离开,回到飞船上去。他有好几种武器的设计,要马上动手做出来,而且,回到那个他熟悉的环境,他也许会感到好一点。
到了旅店后,他向叶铭要了钱袋,就要求小知道和他一起出去,把阿卓留给了赵宇。李越让小知道给他找到城中最好的铁匠,小知道问了十几个人,才在下午时分找到了城边缘的一个小作坊。里面的铁匠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一脸深深的褶皱,在夏日的炉火边露着上半身,全身精瘦,肌肉条条。李越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继续健身,如果能达到这种健美先生的体格,多大岁数都不显老。
李越向老铁匠讲述了自己的要求,老铁匠皱了眉,把儿子孙子都叫了过来,让李越再讲。李越的要求是一个手动冲床模子,中间是一个三棱孔状中心,要把短竹子从一边用锤子打过铁孔,出来的是一根三棱形的竹签。然后再冲一次,只到一半,将前半部分冲细,余下竹签第三次过一个刨床一样的装置,刨出箭羽形状。这个概念简单,但是要求把竹子冲入模子的边缘锋利异常。将生铁手工打成如此精确锐利的孔洞,大概要经过多次反复。李越见老铁匠犹豫,说道:“只要你能做出来,多少钱都成。”小知道管了一路钱财,听见这话就心里发慌。
老铁匠要了押金,说让李越三天后再来。李越急了:“后天一定要,明天我要看模子初样。”看老铁匠想说什么,李越忙打断道:“工钱可以加倍!”小知道的心差点跳出来。
离开铁匠铺子,李越闷着头走路。小知道从来没有见李越这个模样,小心地问:“李官人,你知道,押金就用了许多钱,如果后面,要更多的钱,你知道,盘缠够吗?”
李越抬头,有些诧异:“干吗要用盘缠的钱?自然是陆小官人的钱。”
小知道吓了一跳:“怎么是陆小官人的钱?!”
李越理所当然地说:“那当然了,我又没有钱。”他停了一下,补充道:“你去向赵宇说,让他向陆小官人要钱,别说是我干的。”
小知道几乎想告诉他,让赵宇保密也许是可能的,但让自己不说出其中的曲折内情,简直是做梦。但是李越没有告诫自己,那么就不用提醒他了。
他们没有回旅店,因为李越知道赵宇他们会去陆府,所以直接就回了陆府。李越心中因为可以接近陆敏而充满喜悦。
可到了陆府,李越失望了。与上次来时的清静不同,陆府里人来人往,都是白衣书生。李越跟着小知道到了书房附近,见屋内人头攒动。他突然没有了勇气,对小知道说他想在外面坐着等。小知道引他到了一处柳荫之下,就说去找阿卓,然后跑开了。
李越独自坐在柳树下,看着夕阳渐渐沉落,心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苍凉。过去根本没有体会过的词句,比如黯然神伤、怅然若失之类的,都涌上脑海。他痴痴地看着书房的方向,努力捕捉里面传来的只言片语,可一点也不想走过去。
后来,仆人带着阿卓来了,说可以引他们去客房。到了一个偏院,仆人们上了晚饭,然后提供了澡水,他帮助阿卓洗漱了,就与阿卓睡下。次日起来,听仆人说陆小官人书房一夜灯火,与众书生通宵议事。众人日出才离开,小官人大概还没有休息。李越听了,让阿卓与那些丫鬟姐妹们去玩,自己往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门边,他小心地往里张望,发现屋中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原来在屋中的书案条几都被靠墙,一边墙上从屋顶悬下了一大块白布,几乎及地。布上是潭州城的地形图。城的外边缘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或半圆或曲线标出范围,李越估计了一下,那该是各种箭矢的射击区域,而城内也有不同的曲线,标示出从城外不同角度打来的投石机或长弩的打击领域。布上有城外向内的用针固定了的黑布箭头,是敌方的攻击方向,而城内有不同颜色的布块,应是代表抵抗力量的部署。那个陈桐和陈树表兄弟正和叶铭在地图前比划着,有的不停地摘取变化黑布箭头,有的挪动布块,指点着不同地段的城墙。
另一面墙上也是一匹白色长布,从顶头开始,一行行大楷写满了字。以李越有限的繁体字知识,他看出那是狙击战的理论教材提纲,从狙击目的等理论开始,一直讲到狙击的策划,地点的选择,队伍的组织和配合,多重方位的覆盖,还有风向天气等知识,下面还有具体的训练内容。那字迹清爽秀丽,李越知道赵宇是个能人,但他肯定写不出这样的字来。这种字除了从幼儿开始亲笔练习,往脑子里下多少软件都没有用。不知为何,李越一厢情愿地就觉得这是陆敏的字,越看越觉好看,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美感,他从心里喜欢。
屋子的一个角落,圆脸的张锦满脸疲惫,正托着一卷长纸,向赵宇解说着他算出的假设和结论,赵宇有时点头,有时摇头。摇头时,赵宇会指点着,说出自己的数字,张锦则一脸惊愕。李越不屑:赵宇是个物理博士,这种计算还能难倒他?又在这里欺负人。他又仔细扫视了一遍,确定了陆敏并不在屋中。
李越透了一口气,走进了书房,几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李越有些讪讪地,他睡了一晚上,显得与众人的疲倦和紧张格格不入。但李越知道自己不是有理论头脑的人,让他去计划什么,他可实在没有这个心思。他找了个椅子坐下,还没有真的坐稳,就听见屋外脚步声,抬头见陆敏走了进来。李越全身都僵硬了,昨天赵宇告诉他不能看陆敏,但那时昨天,今天能不能看呢?为了保险起见,李越还是低头,看向地面。
他余光看着陆敏的脚步直接走到赵宇面前,说道:“赵官人还是要明天动身?”赵宇答道:“正是。”陆敏说:“我会与君一同动身。”
李越高兴得一下子抬起头,失声说:“你要和我们一起回去?”
陆敏听出声音,眉头微皱了一下,也不回头看李越,继续对赵宇说:“无论防卫多么紧密,潭州民众近百万,粮食和盐怎么也无法持续过三个月。如果没有援军,即使蒙元不攻城,百姓也会死于饥饿。我已派人出城,去外省采购粮食和盐,我回宜兴,向叔父求助。”李越想,怎么是叔父,不是父亲?
陈桐抬头说道:“贤弟说的有理,我也马上回府安排!”说完就与叶铭告辞,带着陈树出门了。李越这里纠结,他们怎么就称兄道弟了?
赵宇说道:“吾等离开宜兴前,陆老爷曾说要助孙小官人筹集粮食。”
陆敏点头:“如此甚好,我回去见叔父一面,也许能马上随粮返回潭州。”
李越不得不插嘴:“为何只是见一面?你要回潭州来?干吗要回来?你不是家在临安吗?你不是长房长孙吗?怎么不回家?”
陆敏从心里厌烦这种没礼貌,别人说话你插什么嘴?依然不看李越,对着赵宇说:“我不想离开潭州太久,昨日君等离去后,我与几位同窗已结为兄弟,同生共死,守卫潭州!”
李越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成什么了?!现在不仅得保护陆敏一个人,他这几个结拜兄弟死一个,他也要死不成?!李越急着说:“你,你何必回来?……你才多大?”
陆敏终于生气了,侧身,冷冷地看李越,说道:“干卿何事?”
李越脸涨红,结巴着说:“我……我只是说……你这么小……不用在潭州……如果蒙元围了潭州……潭州守不住……”他咽喉处一紧,觉得要流眼泪,忙调转目光看赵宇,想让赵宇帮忙。赵宇紧闭着嘴,看着李越,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陆敏语气里带了轻蔑:“若潭州不守,已入建康之元军必无后顾之忧,可直取临安。临安无可守之险,我宋必将不存。蒙元驱民如牲畜,无教化礼仪。昔日冉魏之臣民不愿为羌胡所奴,能启世之先河,为冉闵杀身成仁。我等自幼饱读经书,读于圣贤之院,受教于天下大师鸿儒,岂能负我中华教导,罔顾君恩民恩,降元苟活?既然不能忍辱偷生,在潭州与在临安,有何不同?”
李越抬头,见陆敏犹带些青春稚气的面容平静泰然,一时心如刀割,干张下了口,竟然不能言语。陆敏只觉此人理屈词穷,便不再理会他,转头对赵宇说:“我已给小知道钱箔,应能够赵官人使用。”赵宇一愣,李越才想起昨天没有来得及告诉赵宇自己在铁匠铺定了模具的事儿,看来小知道都告诉陆敏了。陆敏不愿对自己说话,才直接告诉赵宇,想到陆敏知道自己大模大样地花他的钱,顿时发窘,手足无措,见陆敏看都不看他了,只好尴尴尬尬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