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以诚皱眉说道,「这么些个人,如何一同打尖住店?我带上四、五个身手矫健的弟兄跟随,也就足够了。」
林祖陪笑说道,「咱们可以住驿站,将军亲自写好了文书,先生只管放心。虽然那南蛮子不打过来了,毕竟是战乱之后,多带点人总是安稳些。」
郑以诚见自己是摆脱不掉这队亲兵,只得说道,「你们跟着可以,但是我到人家府上的时候,你们只能在外头候命,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是来抄家的。」
林祖说道,「这点分寸,卑职还是知道的,那时候就由我跟随您便是。」
郑以诚无奈地答应,这一路上带着五十名乔装打扮后的士兵前行,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在行军,而不是散心。
然而,林祖的话确实不无道理,奎州与南犁接壤的地面,经历战火荼毒,虽然逃难的居民陆续回家复耕,但仍有四五成的空户。境内一出现盗匪,或剿或招抚,强行编入部队,大乱子没有,但偷儿、乞丐、流民还是不少。
郑以诚骑着雪影,经过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流民时,竟暗自庆幸,自己虽然经历了不少磨难,幸得总有人护着,至少不曾被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想着境内百姓,该如何安顿,众多感慨缭绕于胸,一时间也无闲暇挂念杨邦杰的战况。
再行得一日,便进入祥武县城,此地距离边界已有一段距离,城郭完好、农田多已复耕,市集上还有些百姓往来,在此乱世已属难得的平和景象。小城一片春色烂漫,奼紫嫣红煞是好看。
郑以诚观览沿途风光,心头愁绪却是越发浓郁,他见一户人家墙角边,开出一丛血色殷红般的杜鹃,不由得触景生情,眼泪差点就要落下。而身后那一串丘八,全然不知他在感伤些什么,只是谨遵杨邦杰吩咐,「在外头要紧随郑先生,眼睛死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得出什么差错」,亦步亦趋地跟随,搞得郑以诚想哭都觉得不好意思。
待到上祀之日,郑以诚拜会了侯轫,便随众人一同踏青游玩,来到沅碧溪畔修禊。士兵们也乔装打扮成游春的行人,尾随郑以诚行动。下午随众人返回侯轫府邸,那府邸内早就布置妥当,侯轫不知从何处移来修竹数丛,沿着亭台曲水陈列,更有一班歌妓隔岸奏乐。临水处则有数方绣毡铺地,矮几上置茶果若干品,让众人随意列坐。
侯轫年约三十初头,一身琥珀色锦缎绣暗云纹直缀,宽衫大袖,仿魏晋名士褒衣博带的风貌,对席上众人说道,「小弟向往王右军兰亭雅集已久,今日附庸风雅,邀得列位前来,甚是荣幸。尤其今日来了咱们奎州知名的才子陆诲斋与郑子信两位新朋友……」
席上几个与侯轫相熟的,都打断他的话说道,「定蘅兄这介绍也太迟了些吧!我们都说上半天的话了。」
「定蘅兄,客套话就省下来吧!」
侯轫也不以为意,待众人笑闹过后,这才说道,「如今乱世,只得请列位屈就小弟寒舍,此地虽无『崇山峻岭』,但有『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带左右』,正好仿兰亭『流觞曲水』集会,与大家『畅叙幽情』。」
另一名叫袁曦的笑道,「听定蘅兄的意思,只怕已经筹画好节目了。」
侯轫笑道,「良辰美景,自然是要作诗的,小弟想以上祀时节咏春为题,与众人联句。」
袁曦又问,「诗是一定要作的,只是不知如何定次?」
陆辉拱手笑道,「不才有个提议,不如权就这曲水流觞,酒杯停到那人面前,就请他作诗,正所谓『一觞一咏』是也!」举手投足,顾盼潇洒。
众人都说,「诲斋兄这提议极有意思!」又问,「不知用什么韵?」
侯轫潇洒地指向一名弹琵琶的歌妓说道,「你且说一个字。」
那歌妓不知何意,只得说道,「那就春日的『日』吧!」
众人都说,「偏偏说个入声的韵来。」一般作诗多用平声韵,极少用仄声的,春日的「日」字列在入声四质韵,算是有违众人的习惯。
那歌妓见众人反应,不禁问道,「这字不好吗?可要我再说一个?」
侯轫笑道,「四质韵便四质韵吧!正好试炼一下大家的功力。既然我是东道主,少不得要开篇来几句。」
众人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如果定蘅兄作不出来,可是要罚酒三杯。」
侯轫令侍女研墨铺纸,一时已有了四句,便沉吟说道,「心羡曲觞情,兰亭戏春日。邀君过茗舍,留客开蘅室。」
袁曦笑道,「开篇平平,竟落了俗套。」
侯轫亦笑道,「这是怕众人不好接。」因命侍女至上游处斟酒,放酒杯于流水之中。就看那酒杯沿着曲流而下,竟在袁曦面前停下来。
侯轫笑道,「快接吧!如今倒要听,你能接上什么好句。」
袁曦捋须皱眉,半天吐出两句,「湿苔滑行屐,柔草低藉瑟。」又让侍女放流觞。再来则是沈霖联句说道,「鹊喜语成双,花狂落非一。」
接着轮到陆辉,他一把捧取酒杯干了,朗爽地说道,「烟浓山焙动,泉破水舂疾。」
袁曦笑道,「眼前是曲水流觞,哪来的茶啊?」陆辉指着矮几上的茶具说道,「这难道不是?」
郑以诚坐在一旁,静看众人谈笑,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不想那酒杯却停在自己面前,只得捞起酒杯说了作了两句,「莫拗挂瓢枝,会移阆书帙。」
众人还没评论,第二只酒杯又停在郑以诚面前。郑以诚笑道,「这是怎么回事?竟要我连着说。」
侯轫笑道,「子信兄沉默许久,这酒杯有灵性,要你多开口呀!」
郑以诚只得说道,「颇容樵与隐,岂闻禅兼律。」
袁曦说道,「好!切合眼前景况!」侍女抿着嘴偷笑,却看那酒杯才一放妥,就在侯轫面前停下了。众人都说,「你以为坐上头就没事,这酒杯果然有灵性。」
侯轫笑着吟颂道,「栏竹不求疏,网藤从更密。」又说,「这酒杯古怪,莫非是有人做了手脚?」
郑以诚笑道,「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不然怎么净往我这边来?」众人一看,全都乐了,酒杯竟又停在郑以诚面前。
郑以诚沉吟说道,「池添逸少墨,园杂庄生漆。」
众人都抚掌笑道,「算你可怜,勉强让你捡个现成的典故。」
再来是袁曦联句,「景晏枕犹攲,酒醒头懒栉。」再看下一位是谁,却还是郑以诚,众人全都笑翻了。
郑以诚自己也笑得东倒西歪,「若下次还是我,那我可要收结啦!这哪里是联句,是酒杯欺负人来着。」说着便联上了两句,「云教淡机虑,地可遗名实。」
侯轫索性走到侍女说道,「你别总是往同一个方向放。」那侍女笑道,「我每次放下的方向都不一致,酒量也都不同呀!」
侯轫说道,「那我来吧!」说着便卷起袖子放下一只酒杯。众人也不交谈了,就看那酒杯会停在何处,只见碧水白盏蜿蜒而下,最后竟然仍是郑以诚面前。
众人轰然笑道,「这酒杯果然有灵性!」
郑以诚捧起酒杯一乾而尽,「那就让在下替这舞弊的联句收尾吧!」说着便高声吟道,「应待御荈青,幽期踏芳出。」
袁曦记性好,将众人所做的诗句全都誊录一遍,上题「暮春流觞会定蘅舍联句十二韵」传与列席众人观看,又让歌妓奏乐,令侍女捧酒上菜。有几个吃了酒的便嚷着要行酒令,还有人即兴题诗,唤了歌妓前来,随席拍板吟唱。
就看众人乱轰轰地,陆辉却持着酒杯过来。两人互相敬了一盅,他却主动坐到郑以诚席上笑道,「子信兄声名,在下听闻已久,如今得见,果然风采照人。」
郑以诚也知道陆辉诗名,拱手说道,「诲斋居士诗名远扬,凡有流水处、便知诲斋诗,以诚好生佩服。」
陆辉正色说道,「我听闻子信兄在博裕节度副使幕下,大破南犁二十万大军,这才叫人敬佩。我那点诗名,只能算雕虫小技,子信兄之才,方能安邦定国。」
「诲斋兄客气了,机缘巧合而已。」
陆辉拉着他好不亲热地说道,「子信兄也忒客气了,日后博裕与魏重两家联姻,则我大蜀南方必能安如磐石,是天下苍生之兴也。让我再敬子敬兄一杯!」
郑以诚听得心头凉了半截,这么非又是重提杨邦杰联姻的旧事?他勉强喝了一口酒,故作镇定地问道,「诲斋兄你方才说的,我有些听不明白,魏重节度使是要和谁家联姻?」
陆辉表情甚是诧异地说道,「子信兄竟然不知?自然是博裕节度副使、壮武将军杨孟轩呀!」
43、相逢似梦中
郑以诚听到是杨邦杰要与人联姻,心中一片冰冷。其实他也清楚,以杨邦杰的身分,要能维持妻室空悬,本来就是痴心妄想。
郑以诚虽不愿怀疑杨邦杰的心意,但也知对方未必真能做主,因而谨慎地再问说道,「诲斋兄的消息从何而来?」
陆辉也不嫌麻烦,娓娓道来,「魏重节度使听闻在下这点薄名,三番两次遣使相邀入幕。我懒散惯了,就以想在本州效命为由,回拒了他。结果他还不死心,派人来游说,说什么日后两镇结为儿女亲家,便是一体。还说这是霍大将军的主张,议了半天才说服杨将军的。」
郑以诚仍不敢相信,喃喃说道,「我身为杨将军的幕客,怎会丝毫不知这事?」
陆辉还道他是认为不被东翁信赖,故而面色发白,少不得宽慰郑以诚说道,「这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兴许是还来不及和你们说明。」
两人说着,却见侯轫来到席间笑道,「二位在说些什么呢?」
陆辉笑道,「我与郑先生恰好说到,隔岸奏乐,虽然清雅,但人声一多也就听不清了,不如……」陆辉与侯轫看了一眼,嘿然而笑。
侯轫依言将歌妓安插在各席之间,陆辉也领着一名艳色的歌妓,回到自己席上。郑以诚满腹心事,正想着如何脱身,却见一名手持羯鼓的歌妓,似乎有些面善,由不得仔细打量起来。侯轫还道是郑以诚识对那歌妓有意思,特地将她安置在郑以诚席上。
待歌妓坐到席上,郑以诚见那歌妓举止容貌,和心中那人相去甚远,也就不再多想。他默不作声,持着案上的白瓷刻花酒壶,就要饮酒。那歌妓即刻接过酒壶,帮他斟酒说道,「这种事情何劳公子动手,就让书兰代劳吧!」
郑以诚接过酒杯,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自己怎会傻傻地信了杨邦杰的花言巧语?说什么不愿再娶,只愿两人守着、举案齐眉,热热切切的,说得跟真的一样。还没与他交心的时候,哄人哄得多勤快,而今对他掏心掏肺了,他竟瞒着自己,同意与魏重节度使联姻,自己莫非要重蹈令狐图的覆辙?
郑以诚招来林祖问道,「前阵子,可有魏重来的使者?」
林祖侍立在旁,听得清楚,只得说道,「先生不如等回去,问过杨将军再说,光听这些风言风语,没得乱了心神。」
郑以诚兀自逼问,不肯罢休,「果然有魏重使者前来,还不肯让我知道,是也不是?」
林祖仍不松口,好生劝道,「郑先生别多想,若真有此事,怎会不令先生知晓?」
郑以诚听林祖不肯正面回答,便知果真有魏重使者来访,那被杨邦杰欺瞒的感觉,越发强烈。他心中酸楚,闷闷地喝了几盏,酒意一涌而上,满腹酸楚竟无可宣泄。一时抑郁难解,他便从那歌妓手中接过羯鼓,慨然高歌唱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歌声豪迈潇洒,众人本在笑闹,听郑以诚吟唱,全都屏气凝神倾听。值此乱世,怀才不遇者居多,在座的几个听闻,思及个人际遇,不禁掩面叹息。一曲终了,众人静默了半晌,这才轰然称妙。
侯轫令人捧了三只酒杯过来笑道,「子信兄何故唱此悲音?上祀佳节,竟惹得众人伤怀,这是要罚酒的。」
郑以诚也不推托,强笑说道,「小弟一时忘情,竟惹得列位难过,确实是小弟之过。我虽量浅,如今只得舍命陪君子。」竟连干了三杯。
侯轫怂恿袁曦当令官,行个击鼓传花令,自己却在郑以诚身边坐下,低声说道,「在下备得客房数间,子信兄若身体不适,不妨歇息片时。若无急事,在寒舍小住几天也是无妨。」
向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更何况郑以诚如今就是「举杯销愁愁更愁」,他早就喝得头晕眼花。听侯轫说得亲切,便拱手说道,「如此便叨扰了。」说着便要起身,不想脚下一个踉跄,竟站得不稳。
侯轫连忙命侍女搀往厢房,又对书兰说道,「姑娘是否愿意侍候郑公子更衣?」那书兰轻轻点了点头,尾随郑以诚进了厢房。
郑以诚还有几分清醒,见书兰帮自己除下靴子,正要解外袍连忙说道,「不劳姑娘,就让以诚自己来吧!」就见那书兰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郑以诚本来还醉着,见书兰这样子心念忽动,轻声问道,「你……你可是瑶妹?」
那书兰咬着牙,别过头去低声说道,「诚哥,我刚才就一直在想是不是你,可是多年不见,竟认不太出来,也不敢冒昧。不想竟真是你!如今你发达了,而我却……」一语未毕,早已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
郑以诚见眼前人果然是表妹萧清瑶,脑袋浑沌之感顿消,他柔声说道,「为兄目前的景况,不是你想得那样风光。」
萧清瑶还道是郑以诚是推托之词,皱眉咬牙说道,「如今酒楼茶肆里都在议论,郑才子大破南犁,以李白妙笔生花、刘备三顾茅庐、孙武练兵杀姬各种典故为本,将你说成诸葛再世,你却说你不得志?莫非是轻贱了我,不肯相助?」
郑以诚见她动了看肝火,只得耐着性子说道,「瑶妹,你都知道那是巷议街谈,怎还相信?我虽为杨将军幕僚,到底还是寄身于人,只得一个从七品上的官职而已。若真如诸葛武侯那么神奇,早就拜将封侯。」
郑以诚提到杨邦杰,心中怅然若失,怨怼愤懑之情怎么样也掩盖不住。萧清瑶见他这番神色,果然是落魄失意的形容,由不得低头说道,「对不住,是我不好,忍了这些年,好不容易遇上个亲人,一时忘情。」
郑以诚见她冷静下来,这才问道,「如今你是在这侯府,还是哪处栖身?」
萧清瑶抹着眼睛说道,「我今在吟月楼。诚哥,若是方便,早日赎了我出去。」吟月楼在地方上虽然有名,但只能算是二等妓院,萧清瑶虽不至于像三等的野鸡受苦,但仍少不得要做些卖身的勾当,断然没有卖笑不卖身的道理。
郑以诚心下恻然问道,「赎金多少,你可知道?」
萧清瑶叹息说道,「嬷嬷说要五百贯钱,如今我已攒下一百五十贯,却仍有三百五十贯未曾凑足。」
郑以诚倒抽一口气说道,「三百五十贯!我尽量设法便是。」
杨邦杰虽将体己银钱都托他收管,往来馈赠不禁,但此时郑以诚一点都不想动用这些财物。至于作营妓时的肉金,全数都让部队收了去,恩客相赠的物品,多为衣衫书籍,也值不了多少。如今郑以诚幕职每月月钱,不过四贯五十钱,这三百五十贯要如何凑得出来?
萧清瑶送往迎来见多了,也看得出郑以诚面有难色,她轻声说道,「诚哥,若银钱不凑手,你也别勉强,我慢慢纂钱,总是能自赎的。」
郑以诚心中暗道惭愧,与杨邦杰商量,也就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事,自己怎能因一时意气用事,就让表妹任人糟蹋?
他忍痛说道,「这事不难,只是我得同别人商量,你且等着,我会早日设法替你赎身。」又问,「家里头可是遭了什么事?怎会流落至此?我记得舅舅当年归降西魏,是按原职任官的呀!」
萧清瑶说道,「年幼的事情,我也记不大清楚,听说是爹爹犯事,家里来了好多兵丁,又是抄家又是抓人。娘听到要什么妻女官卖,一急之下撞墙走了,我那时不懂,还怨娘怎么就丢下我们兄妹不管,而今懂了,也迟了……」说完又抹眼泪,脸上的妆被哭花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