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旦升格回头,看了仁波切一眼,低头无可奈何地叹息。
顿珠骑着马,往前驰骋,在草原上几千米的范围内,再度认真找寻了一遍,但是结果让他几近崩溃,他甚至几乎快要发疯。
除了倒在草原上某一处的孤零零的残缺轮椅,跟顿月有关的行迹丝毫没有。
他筋疲力尽了,马儿也跑不动了,他却根本不甘心。
可是光靠不甘心,根本没有用,结果仍是空手徒劳,什么收获也没有。
夜幕降临的时刻,枣红色的蒙古马立在草原的一块地之上,喘着粗气,顿珠骑在它的背上,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握着缰绳,咬着牙,泪珠落在马颈的鬃毛上。
后来,他回去了,把那一张残缺轮子的轮椅一起带了回去,放置在卧室里,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它。
晚上,葛莎其其格急匆匆地跑来了,跑进他的卧室,看到熟悉的轮椅,整个人怔住了,不由喃喃:“顿月他……到底……”
顿珠失神着,没有发现她进来,没有听到她说话。
她缓缓上前,伸出手,摸了摸轮椅,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湿润了。
顿珠的目光被她阻隔,他立刻站起来,脱口:“你出去!不要来打扰我……”
葛莎其其格含着泪,轻启唇:“如果那个时候,我让仁波切先带他走,那么回来的就不是他的轮椅了……”
顿珠听着这句话,不知怎么的就生气起来了:“你知道是这样为什么还先回来!龙卷风来了,你可以跑,跑着找地方躲避,可是顿月不能!他的脚残废!”
葛莎其其格缓缓闭上眼,但眼泪还是溢了出来,滑过她美丽的脸庞,“他称我做嫂子……叫我一定要给你幸福……可是,我也希望能给他幸福,一妻二夫不是不可以……”
顿珠渐渐握紧了拳头,微微张口:“不可以!一妻二夫不可以!我不允许跟我结婚的女人去碰他……!”
葛莎其其格说:“如果不是你这么固执,我们之间早就圆满了。”随之,她缓缓张开眼,看着前方,补充:“他只是你弟弟,你不需要管他的婚姻……”
那只是小的时候……
所谓‘弟弟’,那只是在儿时……
我们都长大了,懂得了爱情,从身体成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爱人……
他是我的爱人……
顿珠心里在说着这些话,心里越发悲伤,泪水忍不住蒙湿了双眼。
——我为什么不试着向他告白,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喜欢女人的样子来欺骗他,为什么要对他说其其格是我的女人,为什么不告诉他我只想和他在一起直至终老!
他懊悔不已,男儿泪滑过了脸庞。
片刻,他对葛莎其其格说:“你回去,他的事情不需要你来管,明天,我还会出去找他,找不到活着的他,也要把尸体找回来!”
葛莎其其格轻轻叹出一口气,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没有回答就缓缓走了出去。
顿珠也没有送她下楼,仍然一个人呆在卧室里,呆呆地看着顿月留下的轮椅。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上家里的几只藏獒,骑马出去了,去寻找顿月的下落。他身上,只带了一壶解渴的水,没有带任何干粮,他也一整天没有吃东西。
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带着藏獒,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仍然是没有发现顿月的线索。
踏入客厅的刹那,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雀倍琼布仁波切的面庞,立刻怔住了,停步没有往前走。
仁波切坐在客厅里,脸色很平静也很严肃,问他道:“今天怎么不回寺里去,继续完成我交代下来的任务?”
顿珠微微低头,轻轻启唇:“我……我出去找了顿月……”
仁波切早已猜到他是为了这个才浪费了这一天的时间,虽然有些无可奈何,但对他依然很严格,“你担心他是应该的,但,这件事不用你插手,你父亲会想办法找他回来的,你必须用功,不然你就无法在自己规定的时间里完成学业。”
“我知道,我……我明天就回寺里去。”顿珠答应了一声。
“我已经为他祈祷了,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啊。”仁波切随之安慰他。
但,顿月在龙卷风的天气里失踪这事,对顿珠打击极深,并非一两句安慰就能解决得了的,他心里仍然无法平静下来。
珍宝丢失了的心情,谁都无法理解,丢失了爱人也是一样。
后来那几天,他的睡眠远不如以前那样好,他根本睡不着觉,只能彻夜亮着灯,不停地翻开医学书籍,直到深深的疲劳强行拉他进入梦境,勉强让他睡上两三个小时。
才旦升格只坚持找了四天就完全放弃了再继续寻找的念头,因为不管再怎么找,偌大的草原里都没有顿月的踪迹,连一具尸体也没有见到。
宗嘎为此哭泣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虽然不哭了,却是在悲伤之中沉默,做什么事情也失去了兴趣,直到第五天才稍微缓过来。
他们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子支撑着整个家,尽管,他不是他们夫妻俩人亲生的儿子。
……也许顿月真的不应该来到这个人间,只是错误的投胎和轮回,现在被召唤回去了而已。
——夫妻俩人只能这样彼此安慰着自己。
雀倍琼布仁波切最近那几天,都有暗暗看着顿珠的举动,知道他失眠,也知道他并不能完全放下对顿月的担心。
他没有指责他,毕竟他这样是人之常情。
作为上师,作为活佛,他履行了自己对学生的承诺,每日为顿月念诵平安的祈请文,每日念诵此祈请文几百遍。
但在他在阿布雨堪寺里一间修行室里,念诵经文的第三天的夜晚,在宝殿里刚刚以彩沙绘制完成并且放置在金刚玻璃罩下的五彩耀眼光华四射的坛城,竟然在僧人们的眼皮底下瞬间消失了。
那是一个直径一米有余的圆,里面,圆中套着方形,方形之中又套着圆,是非常完美的几何图形,经过训练的僧人们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用五颜六色的彩色细沙,以及一支锥形金属管,不辞辛苦,绘制成的宛如宫城剖面图的绚丽耀眼的神的城郭。
平面的城郭里,通常有菩萨、神明本尊画像,以本尊之名为坛城命名。如,所绘的是文殊菩萨,便命名为文殊菩萨坛城。
虽然它对大地而言是极小的,却是整个宇宙的象征,代表着极乐世界的所在。
在金刚玻璃罩下,它就是一个缩小化的瑰丽的宇宙。
本来,它作为密宗之物,将要迎接快来临的严密的佛事活动,可突然间莫名的消失了,令在场的几位喇嘛惊慌失措。
原以为是灯光下一时产生的错觉,但喇嘛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端详,才发现它的的确确是在玻璃罩下完全消失无踪了。
根本没有人动过它,甚至挪动过它,胆子再大再厉害的小偷也是不可能在大家的眼皮底下一声不吭又这么迅速地把它偷走的,除了鬼神……
因为担心这是不吉利之相,喇嘛慌慌张张地奔进了活佛的修行室里,尽管是鲁莽而不庄重,但已经没有什么可比坛城忽然间自己消失这样诡异的事情更重要的了。
这个时间点上,顿珠仍然处在丢失顿月的这份沉痛的心情之中,像前一晚那样,没有睡意,而静悄悄的这座楼里,外面要是响起什么声音,几乎都能传进来。
碰巧,他听到楼下传来的有些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以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所收获的常识,直觉在告诉他,今晚寺里发生了急事。
反正也睡不着,也闲着,干脆跟着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好了。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于是放下厚厚的一本医药书,缓缓下了楼。
第十六章
“仁波切,这该如何是好?”
修行室里,一位喇嘛正在征求雀倍琼布仁波切的建议,眉眼之间已经布满了慌张无措与深深的愁虑。
仁波切微微垂眸,在屋里缓缓来回着走动,深深冥思的神情,显示他也在为此发愁。良久,他无可奈何道:“还有三天的时间,只能让大家再辛苦四天,加班加点赶画出另一个出来了。”
喇嘛低头,也觉得能够解决的办法只能是这一个了。
另一位喇嘛问道:“那,今晚发生的这件事,您不打算叫人去查了吗?”
仁波切平静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寺里的佛事,必须要如期举行,不能让今晚的事情影响到它,等办完了,再叫人去查查今晚的事情。”
另一位喇嘛暗暗认同,微低头应道:“您说的是。那,我们就回去,通知其他人明天一早就开始赶时间画出新的曼陀罗。”话落,两位喇嘛同一时间合十,并且一前一后地走出这间修行室。
活佛修行时所居的房子,等级低的僧人以及普通民众一般不能进入,甚至是靠近。顿珠只能站在院门外,远远望着那座房子,直到看到有人走出来。
当两位喇嘛跨过院门门槛时,他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情了?”
两位喇嘛听闻他的声音,同时停步回头。其中一位喇嘛回答:“没什么事,例行汇报而已,你回去睡吧。”
另一个喇嘛附言:“回去睡吧,说不准明天仁波切又安排任务给你呢。”
顿珠有些半信半疑,他刚才看到许多僧人那样慌乱,直觉寺院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不过,既然密宗的喇嘛不肯透露半分消息,他想这事十有八九与密宗有关,他是个明白人,知道这种事情是不该乱插手去管,只点头应了一声‘嗯’,就沿路返回住处。
坛城离奇失踪的事,因为密宗喇嘛的严守保密,而没有泄露出去。
喇嘛用绘制前一个坛城时所剩下的彩色细沙,以及赶时间制作出来的新的彩色细沙,连续赶了三天三夜,终于赶制出了新的坛城曼陀罗,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放松一刻并欣赏它的瑰丽,就一个接一个地累昏过去,由其他僧人扛着带回禅房。
寺院举行佛事时,顿珠也获得了假期,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替宗嘎劈柴,生火,但一直沉默寡言,不像以前那样一边帮忙一边闲聊。
宗嘎回头,瞥了他一眼,轻轻启唇,有意无意道:“也没有什么的,就和以前你弟弟没有出生前那样生活。”
顿珠听到了这句话,可依然沉默寡言。
宗嘎再度回头:“顿珠……”
顿珠回头,迎着她的目光,又很快回过头去,低着头,不吭声。
宗嘎面对着他,又道:“我和你阿爸已经想开了,希望你也能想开一点。”
顿珠一声不吭地立起,捧着一捆柴火走进厨房。
宗嘎愣了一愣,虽然心里无可奈何,但仍然是缓缓低头,继续洗米淘米,一边淘米一边喃喃:“顿月现在是生死不明,但……我和你阿爸都不希望你会因为这个而放弃当医生,你可不能放弃前程。”
没有发生那一天的灾难之前,顿珠的梦想,是带上顿月去医院工作,自己一面努力工作赚够手术费用,一面照顾顿月,这也算是一种幸福。
如今,这样的梦想被彻底粉碎了。
他现在每天面对的,只有冰冷的残缺轮椅,以及两张顿月的照片。和以前那些美好的回忆相比,那些都是幻梦,只有眼前的现实才是无比真实的。
顿月好似只是他梦里的一个角色,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人,他现在就像刚刚睡醒了一般,再也找不到这个人,到哪里都没有这个人存在的痕迹。
他从肉身到灵魂都萎靡不振,没有办法鼓励自己坚强起来,感觉前面的路很昏黑,伸手不见五指,他的指路灯……顿月就是他的指路灯,失去了顿月,他看不到任何一片光明。
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倚着墙壁的残缺轮椅,只能低头看着指间的两张照片,惆怅若失,无趣地活着,像行尸走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之久。
在这段时间里,他虽然能够完成仁波切交代下来的任务,但明显地,已经不如以前那样上进,为此,仁波切对他说,倘若对医学不再像以前那样抱有积极与热情的心态,那么他将决定从此不再对他授予医学。
顿珠十分沮丧,也知道自己这半个月的情况不太对劲,但死活都无法像以前那样积极又热情的面对着生活和学业。
他找不到目标。
这种状态一直到一个月以后,他的生活出现了一个转机,一个奇迹。
像往常一样,他回到了家里,但这次不同的是,他的情况不太好,有些发烧,仁波切让他回家来好好休息。
他服用了退烧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侧过脸瞥了一眼墙边的轮椅,才闭上眼,准备睡上一觉。
才过了那么十几分钟,外面突然响起来的藏獒的叫声,硬生生地将已经渐渐进入梦境的他彻底弄醒了。
他的头有些晕,身体有些软,这个时候他迫切想要一个可以令他尽快入眠的安静环境,因此现在,听着外面吵闹的犬吠声,他内心不禁恼火,冲窗外大嚷一声:“别叫!都给我安静一点!”
这样没有用,外面的犬吠声仍然在持续。
顿珠立刻下床,打开窗户,望向楼下,看到家里的几只藏獒正齐齐面对着一只大鸟,不过暂时它们暂时没有对这位不速之客发起攻击。
顿珠在楼上,盯着那只大鸟困惑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可能是一只孔雀。
他立刻奔下楼,绕到屋后,看到那果然是一只成年的绿孔雀。
它拖着长长的翎尾,举步缓慢,面对着几只凶巴巴的藏獒,神情异常冷静,无时不刻散发着高贵与傲慢的气质。
顿珠尽管是在发着烧,但仍然走过去,抱起了这位不速之客,并命令藏獒:“别叫了,不是什么强盗小偷,估计是走失了的,刚好过来乞食。”
他转身,抱着孔雀进了屋,家里有什么五谷杂粮,他抓了一些,放在地上给孔雀吃,孔雀刚开始对他很谨慎,过了片刻才敢放心地低头啄食粮食。
孔雀是珍宝,活的珍宝,顿珠知道这一点,想了一想,打算先留它在家里三两天,再带去阿布雨堪寺让雀倍琼布仁波切看一看。
对于它是怎么来到自己家的,顿珠不知道,也猜不透,只是觉得它既然自己家了,他就要善待它,用粮食好好招待它。
傍晚,父母回到家中,一进客厅,就见顿珠斜躺在旧沙发上睡得很沈,他怀里,抱着一只入睡的绿孔雀。
宗嘎吓了一跳,只是因为他怀里抱的不是家里的藏獒,而是绿孔雀。
她伸出右手,想要弄醒顿珠,问个清楚。
才旦升格拉住她,不让她这样做,只道:“等他醒过来了,自然会跟我们说清楚的。”
夜晚开始的时候,在从厨房里飘出来的阵阵酥油的香气,将顿珠熏醒了。他睁开眼,单手撑起了上半身,他一动,绿孔雀就惊醒了过来,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挣脱。
顿珠很大方地放开手,穿着鞋子的双脚着地,站起来。绿孔雀顺势,轻轻一跳,灵巧地落在地上,在地上徐徐走动。
“它是怎么来的?”养父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他坐在客厅里一把椅子上,盯着在地上徐徐走动的绿孔雀。
顿珠还没有完全退烧,他的头还是有些晕晕沉沉,抬起右手捂了捂自己的额头,,才回答才旦升格的问话,向他坦诚:“白天回来的时候……听到巴图它们在叫……下楼的时候才发现的……”
才旦升格冥思了片刻,说道:“不管怎样,孔雀是很珍贵的活宝,得交给仁波切。”
顿珠打了一个呵欠后,才应了一声:“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