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蘩,你在那里做什么?”
芮蘩浑身一震,堪堪地回过了头。
卓颜一脸沉静地看着她。
芮蘩镇定地道:“没什么。”
卓颜走到她身前,一手握住她的肩,声音里多了分厉色:“半夜穿成这样潜入木斋,你对钟弦做了什么?”
芮蘩的肩被握得生疼,低喊道:“我没对他怎么样!”
卓颜满眼的不信,手上的力气更大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芮蘩急了,一把扯开卓颜的手,声音中带上了哭意:“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留着钟弦绝对对宫主有危险!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在胡说什么?”卓颜低吼。
芮蘩稳了稳情绪,将额前的乱发捋开,道:“你不觉得你对钟弦的事插手得过分了么。”
卓颜一愣。
芮蘩抬起头,目光逼视着他的双眼。
“我知道你对他有感情。但如果你真的忠于宫主,就不要阻止我。”
21.
次日五更,容镜准时醒来给钟弦熬药。
在睁开眼的一刻,头莫名地觉得有几分昏沉,随即便恢复了常态。然而容镜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大脑却立刻警觉了。
这种感觉……
迷药。
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潜醉散的烟有色无味,两个时辰空气中本已化开的紫色早已散尽,更是感觉不出什么。
一小瓶潜醉散可以使普通人昏迷两个时辰,而容镜从小被白圣溪灌了毒药迷药无数,最后蒙汗药下酒毒蛇肉下饭都吃得面不改色,自是不会受太大影响。然而对药的极度敏感还是让容镜觉出了不同。
容镜低咒了一句,微悬着心将钟弦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异样,才又吐了口气。
容镜的一贯作风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病人到手是用来救活的,救活之后跟自己半个铜钱关系也没有了,爱咋死咋死,只要不是原来那病反复了就成。无论平时怎么相处过的人,是死是活容镜都并不关心。他生命中从小到大一直在身边的不过只有师父白圣溪和肖拓两个人,其余的人对他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用来调剂无聊的存在。一个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毫不可惜。
但想到肖拓那个近墨者从来不黑的家伙那么想让钟弦恢复武功,钟弦死了肯定更痛心了。容镜不由支着下巴,冲床上安静地熟睡着的钟弦道:“弦儿娃娃你自己小心着啊,尽量别出什么问题,不然我家小拓拓可该伤心了诶。”
然后自觉责任尽到无愧天地,袖子一甩,回到炉边熬药去了。
午饭过后,容镜在床边的小石台上碾着白色的药粉。嘴像往常一样不闲着,仿佛闭上一刻都有侮于它的功能。
“喏,再过一个月你右手就完全好了。唉,想当年在神医谷的时候,这救人一命外加一只手可至少要赚黄金十两白银五千啊!如今离了神医谷再也没人给过病钱了……虽然在落月宫可以天天白吃白喝白逛白睡,可将来哪天小离离把我撵出去了,我和小拓拓该怎么办呢。”说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语气又凶起来,“不晓得那张天杀的通缉令要挂到什么时候。景皇后一病怏怏的苗子,死就死了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真不知道那皇后到底仙女到什么程度,让东方乾那老头子迷成那样。”
钟弦在彻涯谷二十年,江湖上的事尚且只是听穆衍说过一点,对朝廷之事更是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根本没听容镜在罗嗦什么。
容镜自顾自道:“据说那景皇后是前一任宰相之女,年纪轻轻时便出落得清丽脱俗,貌若天仙;小女娃娃又冰雪聪明,十四岁就被选入皇宫做了太子妃。只可惜身体一直孱弱得很,这二十几年来大病不少小病不断,没把宫里太医折腾死。一年前患上了不知什么疑难重病,一干子御医无人治得好,只能天天干吊着。表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都知道这个皇后最多也活不过三年。我原本只是在神医谷和病人闲聊的时候听他们说着当消遣的,根本没当回事。谁知道过了几天就有一个自称什么鸟尚书的家伙大张旗鼓地来请我去给那女人看病。那白痴白活了这么多年,连神医谷『医不出谷』的规矩都不知道,仗着鸟官职跑来丢人现眼。再说扯上朝廷啥事都没个完,我二话不说一口就给拒了。结果人走了我才觉得我的悠闲日子八成就要结了。果然我前脚和小拓拓溜到落月宫,朝廷那帮蠢货后脚就他奶奶的把我给当千年人参万年王八给悬赏了。”
容镜舔舔嘴唇,总结道:“所以我现在过的是身家全无寄人篱下帘卷西风的凄惨生活啊!弦儿,等你将来被南宫稀罕够了放回去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我的诊金啊!”
容镜一边有条不紊地滚着碾子一边期待着钟弦看在自己十多天给他当『药妈』的份上多少给点反应,结果钟弦那边完全没有声音。就在容镜终于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胡扯的废话太多湮没了重点的时候,钟弦抬起头,轻描淡写地扫了容镜一眼。
“我明日回谷。”
“……啊?”容镜吓了一跳,也不知是因为钟弦突然开口还是开口的内容。手中的药碾子差点把碗捣翻。手忙脚乱地放稳药碾,把碾好的白色粉末放在平底玉器中,加了些药汁,调和好了药,然后起身坐在床上,拉过钟弦的右腕,调整了一下表情,脸上挤出了浓浓的真诚和关怀,柔声道:“你腕伤还没好,怎么骑马?怎么也等我给你治好了右手啊。”
钟弦淡淡的目光扫过容镜捏在他右腕上的手,没说什么。
容镜可能也觉得自己这一出演得比较渗人,暗中抖了一抖,将鸡皮疙瘩甩落一地。终于开口,无情地一语道破现实:“小离离救你铁定不是因为怜香惜玉更不可能是念在你照顾过他的情分上想要补偿,所以没可能救完你就放你回去的。”
说着,不经意间抬起头。却见钟弦的唇角隐约露出一丝似是嘲讽又似并无感情的淡笑。
容镜知道钟弦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这十几日他已经被钟弦沉默中偶尔惊人的『一语中的』给『中』习惯了淡定了。于是撇撇嘴,一边开始拆手腕的绷带,一边道:“啊我知道了,难不成你在落月宫的高墙之外有接应,打算半夜偷着来个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略带揶揄地朝钟弦眨眨眼,见钟弦的神色愈发冰冷,吐了吐舌头,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去了。
用湿润的布巾拭净刀口上昨日的药膏,脸上带着稚色的表情还没有褪尽,手却猛然顿住了。
缓了一刻,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将新的药膏细细抹在伤口上,重新包扎好。
突然,门被推开。芮蘩走了进来。环视一周,目光投向床上的钟弦,肃声道:
“钟弦公子,宫主令你明日离宫回彻涯谷。”
钟弦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
容镜站起身,面向芮蘩,似乎刚才芮蘩的话并不是他在意的重点。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哟,蘩儿娃娃。”
因为有钟弦在侧,芮蘩对他的怪腔怪调只是蹙了蹙眉。使了个眼色,让容镜出来说话。
二人到了院中的石亭里。容镜跃上矮凳,一屁股坐在石桌上,翘起一条腿,懒洋洋道:“说吧,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芮蘩道:“放钟弦走不是我的主意。”
容镜翻了个白眼:“废话,南宫也不可能听你的。我是说你昨天半夜偷偷摸摸对小弦弦做了什么?”
芮蘩身体微微一震。“你说什么?”
容镜换了一条腿翘在上面,双目悠然地看着芮蘩,道:“我们把话说直白点,换句话说我只是很好奇--你取钟弦的血做什么?”
22.
芮蘩故作镇静的神色完全被震惊所取代:“你怎么知道?!”
容镜一脸不屑道:“你那点小伎俩在爷爷我面前还太嫩了点。”
芮蘩咬紧了唇:“没有明确证据之前,我不能乱说。”
容镜听罢,似是沉思了一会儿。随即换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也罢,你们落月宫自家乱七八糟的事我也懒得掺和。”一阵冷风吹过,容镜紧了紧衣服,“嗯……那南宫之所以放了小弦弦,不会是那家伙已经万事俱备准备行动,没什么空闲调戏人了吧?”
芮蘩并没有避讳的意思:“快了。而且给那三人的迷药的药效正至明日。若钟弦不回彻涯谷,彻涯谷的人找上门来,少不了一通麻烦。反正最近宫主也没什么时间,而且现在的钟弦已经毫无威胁,索性就放了他回去。”
容镜抬了睫毛,双眼直视着芮蘩:“你并不是这么觉得的吧?”
芮蘩道:“钟弦对于宫主最多不过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人罢了,宫主也许觉得他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但可惜也不过就是可惜而已,宫主什么时候把谁放在心上过?到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估计早就把有这么个人给忘了。何况只要人不是死在落月宫手里,对落月宫便毫无弊处,没什么可担心的。”
容镜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开口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芮蘩的话不是全无道理。南宫离本来就不可能把谁放在心上。不过记性却是绝对的好,虽然钟弦死了也就死了,但芮蘩先斩后奏的行为若是将来被南宫离发现,以南宫离的为人绝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话说回来,以钟弦的敏锐和洞彻,即便没了武功,想杀他也不可能那么容易。
容镜从石桌上跳了下来,拍拍后襟,道:“好吧。不过为了我的良心,我还是得把三十日的伤药给弦儿娃娃配好了备着。”
芮蘩一脸鄙视地看着他:“良心?你有?”
“嗯哼。”容镜对此没什么表示。
又一阵冷风吹过石亭,衣服已经裹到脖子上的容镜还是打了个寒颤。“唔……凛月谷这地方
呆多久都不习惯。我回屋子里去了。”
刚准备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问道:“南宫呢?”
芮蘩道:“宫主去佟枫堡了。”
“……哦。”容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多问,一甩袖子,十几步并作一步,转眼间消失在房门里。
芮蘩看着远处紧闭的房门,发了一会儿呆。
这时,一抹白色的身影从树后的阴影中悠悠地走了出来。
“蘩儿妹妹。”
芮蘩闻声,浑身一震,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缓缓转过身去,僵硬的手指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长索。
一个披着雪白的狐裘,极为年轻的男子手执一把未开的折扇,笑吟吟地看着她。
芮蘩压低声音,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声音中不易察觉的颤抖:“封檀!你怎么--”
那个被称作封檀的男子微笑着道:“蘩儿妹妹既然有物事相与,封某自然不忍让妹妹劳累,亲自来找你了啊。”
“你--”
……究竟是怎么跟踪来到落月宫的?!
--怎么可能!
芮蘩只觉得思维无法运转一般,刹那间袭上的强烈的恐惧感让她浑身僵硬,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封檀毫不在意地摇了摇扇柄,道:“我来此只是为了取你说的『证据』,至于本该在净莲山庄做堂主的芮三小姐为何会是落月宫的护法,令中原武林闻风丧胆却并不露面的南宫离为何在昨日前往佟枫堡杀死身负皇商之名的佟鹤阳,以及容镜容大神医为何会藏身在此……”说着,唇角划过一丝笑意,那抹并没有什么特殊意味的笑却让芮蘩浑身冻僵般地寒冷,“--我并不感兴趣。”
摩擦着长索的指尖仿佛都木得没了知觉。芮蘩僵了很久,才勉强吐出一句话:“你……不怕被别人察觉么?”
封檀微笑道:“南宫离不在,落月宫里还有谁能识破我的踪迹呢。”
芮蘩漂亮的双眸已漫上杀意。摸上了长索的手越握越紧。
封檀余光扫着她附在腰间的手,轻笑道:“怎么,蘩儿妹妹想杀了我灭口?”
芮蘩一言不发,狠狠地瞪着他。
封檀突然敛去笑意,轻声道:“我说过,我对这些没有兴趣,你也不用担心什么。我此次来不过是替太子取那瓶血罢了。我们各得其所,互不干涉。至于这些似乎足够让朝廷轰动的『秘密』……我封某并不关心。”
芮蘩犹豫了很久,放在腰间的手终于垂落下来。道:“我们去松林里说话。”
来到四周无人的松林之中,芮蘩谨慎地环顾四周,然后从怀中取出那个极小的玉瓶,递给封檀。
封檀接过来,手指摩挲着瓶身,透过松枝间的阳光仔细端详一番,轻叹道:“真是好玉啊。”
芮蘩毫无心思和她消遣,接着他在亭中的话,直接道:“既然如此,你绝不可以给落月宫和宫主添任何麻烦。”
封檀将玉瓶放入怀中,笑道:“蘩儿妹妹应该很清楚,无论发生什么,封某只保太子一人。”
话音一落,一纵跃上枝端,便消失了踪迹。
芮蘩怔怔地看着封檀消失的方向,指尖还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第二日,容镜醒来时,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看向床上,却竟然发现床已经空了。褥子铺得极平整,白色的棉被已方正地叠好,放在软枕之下。整个床铺整洁得仿佛不曾有任何人睡过一样。
容镜一个激灵跃坐起来,喊道:“小弦弦!人呢?小弦弦!!”
这时,透过窗纸泻在地上的稀薄的晨光忽然被一片阴影遮住了。一个略带不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闭嘴。”
“啊--”容镜惊喜地回过头,只见钟弦衣冠整齐地站在他身后,一头乌发结了一半在银色的发冠中,其余一丝不乱地披散下来。白色的没有一纹褶皱的长衣穿在身上,腰间别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剑。清秀的面容像往日一样干净得一尘不染,只是比原来更加消瘦,带着掩饰不住的苍白和虚弱。
容镜看着有些微出神。半晌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说完才想起昨晚自已弄了一夜药膏忘了点他的睡穴这码事了,于是改口道:“谁让你什么都自己做的?没事闲得怎么,大清早起来收拾床?”
钟弦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淡淡问了一句:“白练呢?”
容神医这边发泄完对不听话病人的不满,闻言一愣:“嗯?什么白鲢?”
钟弦没耐性和他解说『白练』是自己的马,改问道:“肖拓呢?”
“啊……小拓拓啊。”容镜想了一下道,“他在西边的桑斋。你找他做什么?”
钟弦左手推开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
容镜冲着关上的房门,有点挫败地喃喃道:“不要总是无视我的话嘛。”
23.离开
钟弦辗转地找着去桑斋的路。
近两个月没有下过床,只觉得走起路腿一阵虚软,膝处隐隐酸痛,仿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般,随时都险要倒下。
没有马这么回去真是有点困难,钟弦颇为认真地想。身上的银子大约只够沿途的饭钱和住客栈的钱,再买一匹马决计不够。若真的徒步回去,他还不识路,行速又极慢,估计一年半载都走不到彻涯谷,路上的银子也早花光了。
不过钟弦直觉白练并没有丢,那马跟了父亲多年,已经很通人性,若发现自己不见了定会寻过来,只是不知会有什么意外罢了。所以还是决定先找到肖拓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