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逐渐得把那高高在上的人影给驱散,可仍旧破除不了那双眸子,冰冷的,无情的,就这么直勾勾得看着自己。
湿热的东西舔过脸颊,那黑色的梦境裂开了一条缝隙,一道光从裂隙中射了进来,渐渐照耀了他昏迷中的世界。
“嗯昂嗯昂……”
阿欢?商昕之睁开了眼,等视线稳定下来后就看到旁边的驴脸,阿欢伸着长长的厚舌头温柔得舔舐着他的脸颊,他一愣,立刻坐起身来,看向周围。
一片白色。
白色的帘帐,白色的蜡烛,白色的衣服,白色的纸上一个大大的黑色“奠”字成了整间屋子最显眼的异色。
余大娘似乎去世了吧……也不知道余兄他们几人如何了,怕是心里难过得很吧。当初爹爹和娘亲去世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闷在被子里哭了好几天,那时候小,不明白爹爹和娘亲为什么就不在自己身边,去了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地方又是在哪里?整天胡思乱想,总以为他们还会回来看自己,结果差点儿把他饿死。后来明白以后,开始钻研那些志怪的书籍,本以为可以找到方法让爹爹和娘亲回到自己身边的,没想到,到最后自己竟然迷上了这些神神怪怪。
想起那些弄人的陈年旧事,商昕之苦笑了一下,便挣扎着撑着身子要起床,他的手摁到了一双冰凉的手,吓得他转头一看,是玄素道长,正闭着眼躺在床上,呼吸,深沉悠长。
他记得,那一刻道长似乎发动了什么很厉害的法术,将重黎弹了开来。威力这么大,反冲也可能很大。慌慌张张又小心翼翼得检查着玄素的身体有没有伤时,身后响起了清润温和的声音。
“他是内伤,而且你隔着衣服看好像是查不到伤势的。”
商昕之一惊,转头看去,却是一个温润如水,手持一把绘有墨梅图的折扇,笑得眉眼弯弯的美男子,额心一抹银色印记衬得整个人颇有几分仙姿。
而此人,也确实是位仙人。乃是九重天上,司掌人间礼乐的殊华仙君。
殊华君合了扇子,走至玄素身边,用扇柄顶了玄素的鼻尖,半嗔半怒道:“你这讨厌鬼,净惹事,这回儿可真真是差点儿送了命。当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要与那重黎斗。”说完,水样的眸子转了转,低低得偷笑着,转了扇子敲了下玄素的额头,“难得有机会教训教训你。便让我多打几下。”说完,又要敲过去,可扇子啪的一声没有打上玄素的额头,倒是敲上了一只白皙的手背,那里迅速得红了一小圈。
他不高兴得移目过去,看着商昕之,道:“你胆敢拦我?”
面对美男,商昕之是毫无抵抗之力的,但是,他仍旧是红了脸,低低弱弱得道:“烦请这位公子饶过道长,道长有伤在身,若公子对道长有何怨气,便发在我身上吧。”
这话可勾起了殊华的兴趣,他转了身,不去闹腾玄素,反而直勾勾得睁着一双妙眸打量着商昕之,语带嬉闹得道:“你以为自己就没受伤了?你这一身伤,要不是……”
“嗯昂嗯昂……”阿欢突然叫唤开来,拱了那殊华一下,瞪着双驴眼呼哧呼哧喷着热气。殊华君脸色一白,十分嫌恶得拍着阿欢的脑袋,“走开走开,当个驴子也不老实!”
商昕之怕阿欢惹恼这人,连忙抱着他的两只前踢,一路拉到了自己身后,阿欢被扯得差点儿没扑倒在地,可他站稳了身子后,还是嗯昂嗯昂得低唤着,拿大眼瞅着殊华。
殊华冷哼一声,扇开扇子,轻轻一扇,扇子上的墨梅便仿佛变成了真的一样,晃得商昕之呆愣愣的。他本身就喜欢带着娇气的美男子,这殊华无论是面容还是气质都实在是太合他胃口了,看着看着不禁就看呆了,嘴角流下口水来。
殊华自然习惯了人们这样的视线,他瞥了一眼阿欢,又转头俯了身子靠近商昕之,用低沉魅惑的声音,笑嘻嘻得对他道:“你喜欢我?”
商昕之呆愣愣得点了点头。美人啊……最喜欢美人了……
“那好,我们……”正要说什么,支在床上的手腕被一双冰冷的手握住,他一愣,转过视线看去,正对上玄素冰寒的眸子,一惊,连忙甩开那只手,惊叫道:“你这是要冻死我啊!”
“是你。”玄素阴沉着脸,看着殊华。
“是我。”殊华笑嘻嘻的说。
“这次又是你救的我?”
“嗯,准备怎么报答我?”殊华挑了眉,慢悠悠得扇着扇子。
“滚。”
“嗯!……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挑高的眉拧了起来,殊华将扇子一合往床上一拍,啪的一声响。“我好心好意救了你,你竟然要我滚?”
“当真是好心好意?”
殊华语塞。确实……他每次救玄素的时候都会做些坏手脚……不是放些会让人浑身瘙痒的药,就是在他身上脸上画王八……可是,不趁着他受伤的机会好好欺负一把,那可实在是太浪费了!
见殊华自知理亏不再说话,玄素不再搭理他,一转头正巧撞上了商昕之的视线,那双眸子里满是担忧,看到殊华的不爽顿时散去不少。
“你之前何必扑过来救我。我这身子,死不了。”
想起之前脑袋一热就扑过去的举动,商昕之红了脸,讷讷得说:“啊,那个啊,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就是不能眼睁睁得看那恶龙刺道长一枪,脑袋一热就扑过去了,呵呵……呵呵呵……。”
玄素闻言,微微一笑。
殊华跟看见鬼了似地,不,是看见了十殿阎罗凑在一起大肆赞美天君一样荒谬。竟然笑了,那个比玄冰还要阴寒的家伙竟然笑了,还笑得这么自然。他揉了揉眼,踉踉跄跄得站起身来,摇晃了两步,甩了甩头,耳边响起了驴叫。阿欢笑得十分开心,对着殊华嗯昂嗯昂的喷气,惹得殊华一个劲儿的瞪眼。
“不知道重黎怎么样了?”商昕之叹了口气,问到。重黎虽然可恶,但毕竟是真心爱着余兄,此番他们几人成功脱身,重黎那边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那条小龙可有大麻烦了。”闻言,殊华也不屑与一头驴子斗气,哼了一声,长吐口气,扇了风消消火,优哉游哉的说,“他呀,可惹了不该惹的人。”言毕,看了眼玄素,只这一眼,便移了视线看向商昕之,笑眯眯的。
“什么大麻烦?”商昕之心跳的厉害,有种不祥的预感。虽不知殊华话里的意思,可依着龙王徇私枉法之举怕是不能吃什么好果子。
“唔,现在大概被捆在天柱上挨鞭刑吧。”
“什么?”
咣当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惊到了屋中的几人,余善文惊恐得看着殊华,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哆哆嗦嗦得问:“你刚才说什么?”
“哎呀!”殊华拿扇子敲了脑袋一下,故作懊恼得说,“怎么就让你给听见了呢!”
“仙人,你刚才说什么?”殊华君在海滩上一挥袖便光芒四射击退重黎的景象,他看到了,此人也直言不讳自己是神仙,可是,可是,仙人就可以随便乱说话么?怎么重黎就要挨受那么大的刑罚!即便是私留了一个凡人,也不至于如此重刑,一个凡人再怎么重要也不抵龙王的威仪啊!
“你不信?”殊华挑了眉,有些不满的说,“那我便让你亲眼看看。”说完,一挥手,一副水纹图画便展现在几人面前,水纹渐渐平复下去,水面如镜,渐渐显现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衣衫褴褛,碎成条的玄墨长袍沾了血黏在健硕的身体上,一道道的红痕触目惊心,昔日里总是精心梳理的头发黏成一团,半掩着十分狼狈的脸。
余善文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重黎,他不能自已得伸手去触摸,可指间刚一碰到就散开了水面,影像渐消,他惊恐得收回手,水面复又平静,只是这时面画上却多了一个身穿金色铠甲,头戴长缨头盔的天兵,手持血红的长鞭,一步步得向着重黎走过去。
“啪!”得一声,鞭子抽打在重黎的身上,他身子一抖,闷哼了一声,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第四鞭……道道鞭痕叠加在他本就外翻的伤口上,新伤旧伤连在一起,狰狞外翻的皮肉上粘着血丝可不见半滴血流下来——能在天界执刑的,必是一等一的好手。
打到第二十鞭的时候,重黎才开始有了变化,他的意识变得模糊,嘴里发出细细的呻吟,水面景象突然拉近,放大了重黎忍痛的脸,那张脸已经丝毫没了当初的俊美霸道,一双眼乌青空洞,干裂流血的嘴唇开开合合,呢喃着什么。
“善文……善文……” 听了几次,余善文才终于听清他说的话,他捂住嘴,两行泪流了出来,踉跄着退后几步,他一把挥开那画面,搅乱了水波,“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受此折磨……”
“哎,本不至如此的。可这次他实在是惹了太多人,王母那边要教训他,老君那边也要教训他,就连阎王也特地跑上天庭参了他一本。”殊华皱着眉摇了摇头,“阎王那里可惨了,被他搅得翻天覆地,他堂堂一方南海龙王,竟然为了只小小带鱼妖的精魄改了生死薄,砸坏了轮回盘,也难怪阎王要生这么大的气了!”
小游……竟是为了小游……一时之间,诸多画面涌上脑海,之前他刻意忘掉的爱与恨一齐向他扑了过来,仿佛洪水猛兽般让他难以逃脱。初次见面时的相逢恨晚,奏乐时的心灵相通,水晶宫里互许的誓言,罗帐暖裘中的暧昧低语……愤怒时砸坏了的红珊瑚,小游被一片片生生剥下的鱼鳞,珊瑚丛里凄凉的呼救声……他苦苦哀求自己的表情,一步步走过来的落寞身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如此地步!
再也忍受不住,余善文猛地噗出一口血来,身子如风中的纸片一样瘫倒在地。
商昕之大惊失色,连忙去扶起他,只见余善文面色如纸,已是入气多出气少了。
“救救他,快救救他!”
“……”玄素无言上前正要运功却被殊华推了开来,殊华白他一眼,没好气得说,“你都是快死了的人,还敢运气,我来!”说着,食指一点余善文的眉心,一点白光亮起,余善文的脸色这才慢慢恢复过来。
刚刚清醒过来的余善文,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仙人,我求求你,救救他吧!”
“你还想救他?他那么欺负你,还害得你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看到,你不恨他?”
“恨。”余善文苦笑了下,随即定定得道,“可是,沧海桑田,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重黎。我只愿仙人救他一命,所有的罪孽由我来偿还。”
19.尾声
这一番话说得让一向以小心眼坏心肠的殊华仙君脸红了,他本意确实是想让余善文出言救下重黎的,毕竟收了东海龙王那老头子那么大一箱子的珍珠,可,却也不是让对方伤心至此,竟然闹了吐血的地步,凡人的生命可是相当脆弱的啊……
一贯没良心的殊华仙君第一次有了罪恶感。
咳了咳,殊华说:“这事情本来是不好办的,但是,如今我们天时地利人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余善文抬起头来,满是希望的看着殊华,“求仙君指点。”
“只要他一小碟血,再要他一张道符。”折扇尾端先后指了商昕之和玄素,“这书生的血是世间至纯至善之物,上书的内容可直达天庭,而他的道符嘛……自是能让这书信畅通无阻的送到王母手中。”
余善文闻言,对着商昕之和玄素长作一揖,恳求道:“恳请二位相助。”
“啊,我自是没问题的。”
玄素也点了点头。
“不行!我不允许!”粗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余善武大迈步走进屋内,眼睛还是红肿的,本就长得五大三粗,此番因恼怒而狰狞的面容更是十分可怕,他一迈进屋来就对着余善文怒吼,“大哥,这条恶龙害的娘含恨而终,如今他遭受的一切都是他的报应!我们何必要救他!”
“善武……大哥不对,大哥……”
“我知道!我都听善歌说了,你喜欢上那条恶龙了是不是?!”余善武咆哮道,眼珠子瞪得都要脱眶了。余善歌走进门内,拉了拉余善武的胳膊,“二哥,别这样。”
“善武,善歌,是大哥对不住你们,可是不救的话,大哥这一生都会受噩梦侵袭,坐立难安!”
“那娘呢?大哥你可曾想过含恨而终的娘?!”
“我……我……”
“你娘早被重黎那白痴放下轮回了,下辈子的胎好的要命,不愁吃不愁喝,还能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情。总比在这里跟你们这一群穷孩子受苦好得多!”听到余善武如此咄咄逼人,殊华君忍受不了似地开了腔,白了那无礼蛮横的壮汉一眼,随后十分嫌恶得就再也不愿多看一眼。
他们余家穷苦势微,父亲去得早,母亲一力承担了抚养三个孩子的重任。小时候没有能力,一直任由着外面的人欺负自己,可后来余善武发现自己长得比别人高,比别人壮,力气也比别人大,就仗着自己的身材保护家人,长而久之,这种处事蛮横的习惯就渗入了骨子里。他其实知道大哥被夹在两难的境地也很痛苦,可是就是无法原谅大哥抛下娘亲,可也无法原谅自己的心直口快。听到殊华这么说,当下憋红了脸,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二哥,仙人说得没错……娘亲病了之后,我们连药也买不起,能撑到今天,靠得银钱绝大对数都是大哥辛苦卖字画赚来的。”余善歌咬着唇,说道,“我没有告诉你,大哥被叫去龙宫的一个月内有个老乌龟送来了几棵人参,娘才能多活了一段时间……否则,定是早早就要去了的。”
什么?余善武的眼睛瞪得老大,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击得他体无完肤,这么说那恶龙对他们是有恩的……
“随便你好了!”脑海中乱成一片,余善武粗吼一声,掉头就走,摔门摔得声音老大。
“我去看看二哥。”余善歌连忙追过去,临走前看了玄素一眼,羞红着脸说,“道长,你没事就好了。”
玄素对她点了点头,“多谢。”
殊华猛地转头看他,谢???他竟然对别人说谢了?!!!刚才那段和之前他挂着淡淡笑容的那段回去之后一定要用五行盘倒映给众仙看看,绝对会是仙界的头号八卦!
商昕之只在手指上切开了一小道口子,让余善文沾着写了请命信,信的内容他偷偷瞥眼看过,大致是讲述二人过往的点点滴滴的情意以及重黎犯下重罪的原因,情真意切,当真是让人潸然泪下。玄素从怀里掏出了道符与信一起封了起来,就着殊华的三味真火烧成了灰烬,空中一点点荧光闪烁飞出窗外,汇成一道银光直射天际。
殊华满意得笑了笑。其实这信交由他递给天君也不无不可,但是如果信上沾了商昕之和玄素的痕迹,那王母和老君就不会再来找麻烦,剩下的便是摆平阎王了……
想起阎王他就发愁……那老头子顽固的要死,油盐不进,真真是不好办……不过,听说他儿子被困在了东山之上日日受灼日暴晒之煎熬,倒是可以引了商昕之与玄素前往相救,卖个人情,这重黎就好救了。打定主意,殊华眼珠轻转,低声笑了笑。我可真是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