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只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宁舒随口说道,眼睛看着别处。
宁怀德看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线,屋子里的空间似乎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父子俩无声的僵持着,终于,宁怀德率先败下阵来,无奈的叹口气,“晚了,睡吧。”然后步伐缓慢的进了房间,宁舒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得他浑身冰冷。
第二天早上吃了父亲做的早餐,宁舒收拾了几本书去学校,刚从房间里出来,便迎上父亲探究的目光,“复习得怎么样了?”
“还行。”宁舒拿着书,看着自己的父亲。
“昨天你跟李先生是怎么遇上的?”
宁舒在心里无奈的叹口气,父亲果真还没忘记昨天的事,沉吟片刻,他看着父亲轻声说道:“爸,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是,李严熙是个值得相交的人,我不想错过这个朋友。”
“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世界,李严熙那个人虽然年轻,但是心思缜密,行事作风滴水不漏,你有没有想过,他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好?”
宁舒心里一颤,随即说道:“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身上没有值得他窥探的东西。”
这话说出来委实可笑,可是,这一刻,他就是如此坚定的相信着。
即使这世上充满了肮脏和险恶,他一直相信,那些都与李严熙无关,因为这个人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举足轻重的位置,竟然已经重要到了让他恐惧的地步。
23.灰色
宁怀德见他语气坚定,脸上是坚毅的神情,知道多说无益,只好摆摆手,说道:“上学要迟到了,快走吧。”
宁舒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屋,秋日的阳光微弱单薄,从遥远的东方跋山涉水而来,宁舒站在院子大门口,抬头看了看那温暖的阳光,虽然微薄,却让他不安的心莫名的平静下来,他知道父亲的忧虑和担心,却无法说服自己与李严熙保持距离,因为贪心的想要更多,所以不惜违背父亲的意愿,这,就是所谓的欲罢不能吧。
在宁舒的印象里,李风擎一向是个守时的人,而且基本上都比他早到。
可是,眼前紧闭着的校长办公室大门在告诉他,李风擎不是神,也有迟到的时候。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看见任课王老师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宁舒,等校长啊?”
“嗯。”
王老师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咦,校长今天有事不能来了,他没告诉你吗?”
宁舒摇摇头,“没有。”
“可能是他忘了,这样,你今天去复习班上一天课吧。”王老师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几本书,笑着说道。
宁舒又看了眼紧闭的门,点头同意了。
在李风擎没给他亲自复习之前,他在复习班呆过一段时间,所以也并不陌生,只是,校长亲自复习的天才少年突然出现在教室里,使得一干专心认真学习的人们都惊讶了一番,直到确认对方没走错教室后,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下午放学的时候,宁舒又去了一趟七楼,李风擎办公室的门仍旧关着,看来是真的被什么事耽搁了,能将李风擎绊住的事应该不小吧,宁舒这样想着,走出了学校大门,天还没黑,路上还能看见几个行人,公交站牌下也有些人在等车,宁舒看了看,慢慢朝家的方向走,走路的好处有很多,将白天复习的内容再温习一遍也算其中之一。
路边有两个俊秀的少年,两人背着同色系的背包,手里还拿着羽毛球拍,正靠在一起聊天,不知说到了哪里,两人同时笑了出来,宁舒看了他们一眼,突然想起叫晴空和晴阳的少年,自从上次被自己训斥之后,那两人便再未出现。
该是生气了吧,从小养尊处优的人,很难接受别人的批评,即使那是发自肺腑。
“学长。”
身后有人在喊叫,宁舒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孩子迎面跑过来,接着从他身边跑过,带起一阵不算猛烈的风,宁舒回过身来,低头笑了笑,不知为什么,明明只见过几次,他却对那两个少年如此上心,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他没有的东西吗?
热情、青春和自信。
这是他所没有的,即使住在自己十八岁的身体里,他的心却已经老了。
回家的时候特地去菜市场买了些菜,还未走到家门口,便看见门前停靠着一辆白色的休旅车,他的脚步犹地一顿,随即快步的走过去,在门外就能听见里面的谈笑声,一个是父亲的,另一把声音则属于一个女子,声音听着陌生得很。
进了院子,便看见父亲洋溢着笑容的脸以及那个背对着门口的身影。
“回来了。”
宁舒应了一声,慢慢的朝两人走去。
这时,那只见背影的女子听见了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只一眼,宁舒便犹地顿住脚步。
记忆仿佛被刀刃划开,一丝一丝漏出来。
那一年的那天,天空是灰色的,父亲的脸是灰色的,记忆也是灰色的。
他的口袋里只有三百块钱,不足以安葬父亲,然后,有一个叫安然的女子突然出现,愿意出钱买下他家那破旧不堪的房子,他自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拿着卖掉房子的钱安葬了父亲,以后的很多年里,他总会想起,那个叫安然的女子跟他说的话,那不过是一句短暂的话语,却让他记到如今。
她说:生活有时候是无情的,但是,你要学会正确的直面它。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他都记着这句话,即使快要被生活的无情给湮没了,也始终坚持着原则,这话就如同寒夜里的星火,即使微弱,却强大。
24.起伏
风从天的那一端吹过来,我在风里说我爱你,你说,风太大,你听不清。
——2-20
十二年前,宁舒还是个孩子,安然的出现就如同黑夜的星火,让他看到了希望和光芒。
父亲艰难的一生,本以为能够安度晚年,结果却死于非命,他坚持着,跑遍了所有能够借钱的地方,他们在这个城市没有亲戚,应该说,自他有记忆以来,逢年过节,他们家从未有过任何客人的身影,他跪在坚硬的地板上,重复的叩着头,只希望有人能借点钱给他,让他安葬父亲,四周的邻居们本身便不富裕,拿出的钱零零散散的无法解除目前的危机。
那时候,他几乎绝望,父亲辛苦了一辈子,没想到连死了都无法安宁。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助,自己的无能和毫无建树成了最大的讽刺。
安然,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宁舒从地上站起来,长时间跪着让他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连先前剧烈的刺痛都已经感觉不到。
“你是宁舒吗?”然后,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她长得并不十分漂亮,单眼皮,不算挺翘的鼻子,皮肤一般,唯有那双嘴唇格外诱人,即使不笑,唇角也会微微弯曲,仿佛在轻轻微笑一般,很是好看。
宁舒看着她,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安然说一个朋友看上了他们家的房子,虽然老旧,若买过来重新装修一番,倒是个生活的好地方,宁舒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连犹豫都没有便答应了,他没问安然口中的朋友是谁,又为什么偏偏看中他们家的房子,因为他需要钱,夏天会加快一切失去生命的物体的变化,父亲的身体已经散发出了微弱的腐味,虽然并不强烈,他却心急如焚。
他虽不了解房价,可是安然给的那一大沓钱还是让他惊讶了一下。
太多了。
多到让他害怕,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钱,自是会觉得害怕,所以,宁舒最终只拿了他觉得那屋子所值的价钱,他没数有多少,但是安葬父亲已经绰绰有余。
安然抿唇看着他,单凤眼里有数不尽的情绪,却终是将剩下的钱全数装进箱子里,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他的视线。
他拿着那些钱将父亲草草的葬了,没有宾客的葬礼看上去如此清冷,他站在父亲简陋的坟前,凝视着上面那“宁怀德”三个字良久无语,然后他慢慢转身,离开。
在北京的很多个无眠的夜晚,他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叫安然的女子,想起她脸上不屈的神色以及那句时刻鞭策着他的话。
那时候的北京便已经有了名叫“牛郎夜店”的场所,他虽从不刻意去在意自己的面貌,走在街上却时常被人注意,那些人会跑上前来跟他搭讪,说些讨好的话,又或者直接塞张名片给他让他去玩,他都装作没听见没看见,只是将双手揣在口袋里,急急的走开。
即使生活再落魄,有些原则,也绝不能被打破。
所以,他感谢这个叫安然的女子,即使他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却仍旧衷心的感谢她那句鼓励的话语,即使只是一时的有感而发,他也依然感激。
“宁舒。”父亲叫了好几遍他的名字,他才蓦然回过神来,眼前是安然热情的笑容,他伸出手去与她的交握,语气带着自己没察觉的亲腻,“你好。”
安然依旧笑着,“我叫卓安然,今天来是有些事想跟你们谈谈。”
宁舒心里诧异,脸上却一片平静,“请问是什么事?”
两人同时坐了下来,安然从随手的公事包里拿出一叠资料,递了一份给宁舒,趁他低头看资料的时候,说道:“这是由政府起草的土地征收同意书,政府打算在这个片区拆去旧楼建新房。”
宁舒看着手里的同意书,心里并没有多少起伏。
他一早便知道这里会被征收,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比记忆里的起码早了三四年,而安然的身份原来是政府工作人员,这倒是始料未及的。
25.珍贵
“同意书上面的条款其实对你们是非常有益的,新房建好后不但会送你们一套与原房相同面积的房子,而且还会给你们五万元的安置费,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不但推动了整个城市的现代化发展,而且对你们自身来说也相当有益,五万块钱可以在郊外买一栋不错的两楼小居了。”
宁舒安静的听着,将同意书仔细的看过之后,才抬起头来问父亲:“爸,你觉得怎么样?”
宁怀德脸上一片沉凝,浑浊的眼睛里还有些血丝,“卓小姐,你刚刚说五万元的安置费,那是不是代表以后送给我们的新房子不在这个地方了?”
卓安然笑了笑,说道:“你们这栋房子以后会兴建成一个时代广场,政府送给你们的房子在另一处,当然,地点还是在这个片区里。”
父亲的忧虑在所难免,毕竟,这里是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家,这个屋子里,或许还有他母亲的回忆,那些回忆虽然他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可是对父亲来说,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是用钱买不到的记忆。
见父亲脸上的神情,宁舒将同意书收起来,对安然说:“卓小姐,可以让我们考虑两天吗?”
卓安然自然欣然同意,还安慰一旁的宁怀德:“叔叔,那我改天再来,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退一万步说,若你们不想搬的话,到时候就直接跟我说,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宁舒送她出去,两人站在院子门口说话。
宁舒突然觉得时光一下子往回流去,那一年,他们也是站在这里,只是那天在下雨,不似现在的阳光明媚。
“那我就先走了,这条街我都走了一个星期了。”卓安然笑着说道,嘴唇上粉淡的唇膏被阳光折射出好看的光线。
她转身欲走,宁舒突然说道:“卓小姐,若我们真的不肯搬,你打算怎么解决?”
或许没料到他会如此问,卓安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也不知道呢,到时候,怕只能去求高人相助了。”
宁舒了然一笑,敢情她刚才那胸有成竹的话都是在安慰父亲罢了。
这样的安然,让他更加觉得可亲起来,连脸上的笑容都更加明亮了一些,“你刚刚说这条街你走了好几天,那还有哪些人没有走访?”
卓安然看着他,说道:“其实,你们是最后一家了。”
宁舒心里一顿,“他们都同意了吗?”
卓安然点点头。
或许,大家都是舍不得的,只是,出面的是政府,再加上丰厚的赔偿,让人没有办法拒绝,父亲的低落只是出于怀念,老旧的东西终究会被取代,只是当真正被改变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宁舒低头想了想,说道:“三天后我给你答复。”
安然点了点头,从包里掏了一张名片递给他,“有事打我电话。”
宁舒接过名片,突然想起张晓和李严熙,这两个也是喜欢给别人发名片的人。
26.手掌
心灵鸡汤不知是否真的能安慰心灵呢。
——2-21
安然的身影消失在了街尾,宁舒收回视线转身进屋,父亲仍旧坐在老縢椅上,脸色沉静。
宁舒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父子俩都没说话,空气一时安静无声。
“我跟你妈都很喜欢这个城市,她说这个城市很干净,连天空都比别的城市要来得透明,这个房子也是你妈选的,她说喜欢这个院子,所以我们就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半辈子,只可惜,你妈她只住了三年就走了。”
宁舒低着头,听父亲用略显苍桑的声音缓慢的说着,“我以为我会在这里住上一辈子,没想到啊。”父亲惋惜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刻骨,宁舒抬起头来握了父亲的手,“爸。”除了这个字,竟说不出别的安慰的话来。
宁怀德反手握住儿子的手,脸上爬满笑容,“要搬走,说实话我很舍不得,但是,这里的确是旧了,旧了就该换新的。”
有些东西,即使是旧的,也有人将它们当成宝贝一样珍爱。
父亲眼里的笑容看上去是如此脆弱,像玻璃一样一碰就会碎,宁舒别过眼,没说话。
“就这么定了吧。”
宁舒转过头来看着父亲,良久才点了点头。
在父亲的心里,要割舍这里需要极大的勇气,那个消失不见的母亲,父亲还是依旧深爱着她吧,如若不然,怎么会这样难过和怀念,年少时的感情虽然轻率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强烈,所以,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使他已长大成人,父亲依然守着这里,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是希望有一天,她想回来的时候,仍旧能找到回家的路吧。
父亲的身影在眼里慢慢消失,宁舒坐在原处,觉得揪心的疼。
第二天早上从打工的便利店出来,宁舒特地回家换了身衣服。
从柜子里拿了一件黑色的T恤穿上,他从来喜欢白色,因为白色最简单,看上去最是纯粹,最重要的是,那些白色的衣服都是父亲以前所在的鞋厂发的,不需要用钱买,只是,今天不一样。
穿好衣服后,他走出了房间,父亲的伤基本上已经好了,这两天吵着要去餐厅上班,都被宁舒制止了,虽然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是这样急着工作不是一件好事,宁舒觉得,应该让父亲再多休息一阵才行。
面对儿子强硬的态度,宁怀德自然只能举手投降。
“爸。”宁舒拉上门,叫了一声。
正在盛稀饭的宁怀德看着儿子,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问道:“今天怎么突然穿这件衣服了?”
宁舒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抿了抿唇,这是高三时候的情人节一个女孩子送的礼物,他虽有好好拒绝,却败在了那女孩子的眼泪之下,那女孩说见他常年穿着白色的衣服,若穿上黑色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效果,既然对方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只得无奈收下,回家之后便压在了箱底,若不是那天收拾衣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这衣服大概永远都见不了阳光。
“过来吃饭吧。”宁怀德见他不想回答,轻声说道。
宁舒走过去在矮桌边坐下,夹了油条咬了一口,“爸,不要急着去上班,年轻的时候若不好好注意身体,等老了受的罪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