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安安静静的,近看会发现有一丝涣散和空洞,身后的店门紧闭,从屋檐上滴下来的水滴在地面上溅起不小的水花,那些飞溅的水汽打在身上,如同被针扎一般,生生的疼。
口袋里的手机不厌其烦的唱着歌,那歌声在下着雨的午后,晕成悲伤的旋律,让那些藏在心的最底层的东西一路涌上来,无论用多大的毅力和决心都无法压制,他慢慢蹲下身来,双手抱着膝盖,在漫天的大雨里,小声的哭起来。
眼泪顺着手指流下来,与地面上的水珠融为一体。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也是像他现在这样,在那个已经被拆掉的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
他终于明白,有些人,离开就永远不会回来。
因为父亲也深深的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哭得那么伤心悲恸。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
天空依旧暗沉得吓人,宁舒慢慢站起身来,视线有些模糊,双腿因长久未活动已经麻木,他撑着身后的门站起身来,还未走出两步,便看见马路边停靠着的黑色汽车,一个男人正站在车门边,一双眼正紧紧的盯着他,一瞬不瞬的,比之宁舒狼猾的模样,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全身都是被雨水冲刷后的痕迹,平时总被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的头发凌乱的趴在头上,身上昂贵的西装也变得皱皱巴巴的,看不出原先光鲜的模样,即使这般狼猾,依旧无损他优雅英俊的模样。
宁舒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走到那人身前时,突然一拳打了过去。
对方不躲不闪,硬生生的挨了一拳,宁舒仍不解气,一拳一拳的砸过去,对方从始自终一声不吭,默默的承受着他心内的愤怒和悲伤,等到宁舒打得累了,对方才上前一步将人轻柔的拥进怀里,声音仍是一惯的温柔,“不用憋在心里,全都发泄出来。”
宁舒在他怀里艰难的摇头,声音哽咽,“我宁愿恨她,至少知道她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
李严熙将人抱得更紧,眼睛在昏暗的天空下沉沉浮浮,深邃得令人心颤,声音却仍是温柔得很,“让她活在你心里吧,或许,你父亲也是这样想的。”
“你的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她很爱你和你的父亲,所以,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自我有记忆以来,外公便对小姨宠爱得很,她是整个卓家的掌上明珠,她最后选择与你父亲生活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只是,我外公那个人固执得很,硬是觉得伯父不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说到这里,李严熙微微叹气,“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恨他。”
宁舒窝在他怀里,半天没有说话,在李严熙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自怀里传来,“他不该硬生生的拆散他们,若不是这样,我妈她就不会在意外中丧生,我爸这些年也不会活得这么痛苦,我也不会失去童年,不会失去拥有母爱的机会!”他的声音近乎咆哮,将所有内心的不满和怨气一股脑的渲泄出来,李严熙只是抱着他颤抖的身体,不说话。
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被雨水冲散,在两人的四周沉浮,宁舒抓紧男人身前的衣料,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滑落。
他早已忘了哭泣的滋味,今天再一次的尝到,还是觉得那苦涩的滋味难以承受。
李严熙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用双手堆彻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城墙。
天空完全黑了下来,两个人,一辆车,安静的站在路边,映衬着周围黑压压的空气,空洞得如同坟墓。
李严熙将人送回了家,临下车的时候,一直低垂着头的宁舒突然说:“李严熙,我想去看看她。”
闻言,男人伸出修长的手臂将少年一把圈入怀中,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慢慢响起:“好。”
城市的面积再渐渐缩小,随之消失的是那些本该被保留的传统,宁舒站在公墓的入口,看着眼前那一层一层的墓碑,仿佛看见无数亡灵在云端歌唱,那里面,有他渴望的人,那个喜欢画淡妆,喜欢在门前种满红色花朵的女人。
一个叫做卓风晴的人。
李严熙站在他身边,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很久,宁舒才迈开脚向前走,两人拾阶而上,在半山腰的位置停下,李严熙牵着他的手,走到一块墓碑面前,那碑上刻着工整的字体,最上方有一张照片。
关于母亲模糊的记忆似乎一下子明亮起来,仿佛有人擦掉了蒙在上面的灰尘,一切,突然明朗起来。
宁舒站在墓前,右手轻轻的靠过来,划过照片上那人的脸,那是一张美丽的脸庞,带着淡淡的微笑,眉眼弯弯,笑颜如画。
68.
你曾说永远,却不知,那是一个到不了的远方。
——4-13
“我以前一直很恨她。”
空气安静而沉寂,宁舒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长久的宁静。
李严熙挽着他的肩,看着墓碑上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是他熟悉的亲人,在这些年里却也渐渐模糊起来,“她去世的时候你三岁,我记得,那年家里闹得很凶,我妈总是一个人回去,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后来,外公将小姨赶出了家门,再过没多久,就传来小姨的死讯,我妈答应过她,会代她照顾你,可是,这些年还是让你吃了很多苦。”
闻言,宁舒转过头来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他开始不相信,他与李严熙的相遇纯属巧合,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却又被层层叠叠的纱纸遮住,看不清原先的模样。
李严熙听了,握着他肩膀的手指无意识的收紧,“很久了,久得我都记不清了,”他并没有看宁舒,眼睛望着眼前的墓碑出神,声音仍低沉得很,如同雾蔼一般令人捉磨不透,“小姨死后,外公变得越发不可理喻,他觉得,是你们害死了他最心爱的女儿,我妈为了你和伯父的安全,底下做了很多小动作,后来她出了国,就让我代替她,来保护你。”
这话听着着实荒谬得很,宁舒却认真的从头听到尾。
他完全有理想相信,那个未曾谋面的外公是真的打算置他于死地,所以,每一个人脸上的担心和忧虑都不是假的,都在告诉他,他被自己的外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这个认知让他有一瞬的怔忡,又很快的回过神来,“那你司机撞了我爸……”
“那是个意外。”李严熙截断他的话,“若不是这件事,我们大概永远都不会遇见。”
宁舒疑惑的望向身边的男人,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那些事,我本来打算一辈子都不让你知道,若能这样糊涂的过下去,对你来说再好不过,只是,计划远没有变化快。”
不知是因为他的声音太过温柔,还是两人正身处空旷寂寥的环境,宁舒只觉眼眶突然发热起来,连鼻子都微微泛起了酸涩的滋味,“就算知道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我知道她是爱我们的。”
李严熙听了很久都没说话,只是突然将他抱在怀里,用力得手指都泛起了苍白的颜色。
两人在那座墓碑前站了很久,才慢慢的下了山,临上车的时候,宁舒又回头去看了那半山的墓一眼,然后才上了车。
李严熙这时也上了车,见他郁抑的侧脸,有些担心,“不要想太多。”
宁舒抬眼看着他,突然一笑,“我只是觉得,这人生就像戏一样,曲折离奇又戏剧可笑。”
男人皱起英气的眉头,伸手握住少年放在膝上的双手,那双手冰凉得几乎毫无温度,李严熙吓了一跳,忙伸出另一只手过去不断揉搓,试图能让那双手温暖起来,嘴里说道:“人生或许是曲折了一些,但是绝对不可笑,别忘了,你还有我。”
那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说得宁舒差点掉下泪来。
他从不是感性的人,这个人却总是带给他无限感动。
他终于不再矜持,一把扑到男人怀里,献上自己最真诚甜蜜的亲吻。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时间是个坏东西。
它不被任何事物左右,无论这世界如何变迁,人事怎样面目全非,它依旧我行我素的往前走,用同样的步伐和同样的耐心。
宁舒站在洗手间的墙镜前,看着镜中终于成熟了一些的脸。
蓦然觉得,他的十八岁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仿佛比一生经历的还要多一样,让人唏嘘。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放下帕子,掏出手机来,看见那屏幕上面显示的三个字,无声的笑了,然后才慢条斯理的接听了电话,男人的声音在那头格外清晰,“今天让我送你。”
“嗯。”宁舒低下头,空着的那只手无意识的趴了趴被水沾湿的头发,嘴角是隐藏不住的笑意。
临出门的时候,宁舒看见父亲正站在正屋门口,看见他出来,轻声说道:“别有压力,好好答题,这次就算不中也没关系,人生还长着呢。”
宁舒微低垂着头,声音慢慢传来:“爸,这一次,我不会再失败。”说完便大步走出门去,固执的不去看父亲叹息的脸。
失败的滋味,只要尝一次就够。
李严熙的车早已停在了门口,宁舒开门上了车,立刻被人按在了椅子上,亲吻铺头盖脸而来,直吻得他喘不上气才松开。
宁舒抹了抹嘴巴,看着身边笑得无比开心的男人,“我早上没刷牙。”
“是吗?不过也很甜。”
宁舒为之气结,心知自己不是对手,聪明的选择了闭嘴。
“吃早餐了吗?”见他没说话,男人又问。
“吃了。”
男人笑看他一眼,淡淡的接口:“你嘴里还有牙膏的味道。”
……
谎话被戳穿,宁舒仍旧脸不红气不喘,只见身边的男人突然递过来一个塑料袋,他疑惑的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用外卖盒包好的皮蛋瘦肉粥和小笼包,耳边传来男人沾满笑意的声音:“考试的第一天,要吃饱,才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事。”
宁舒答应着,塞了个小笼包在嘴里,汁多皮薄,蘑菇和瘦肉的香气一瞬间便弥漫了整个口腔,宁舒捡了个包子递到男人嘴边,说道:“很好吃,你也吃一个。”
男人却微微偏头,一双眼静静的看着他,嘴角勾起完美的弧线,“我要吃你嘴里的。”说着身体便靠了过来。
可怜的宁同学起床后第二次被人压在椅背上狂吻,手里还拿着一个狗不理灌汤包。
等两人终于将那一人份的早餐吃完后开车到学校,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纪枫在这个城市是属一属二的学校,所以高考的场地就设在了这里,也省掉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学校大门就在眼前,透过车窗可以看见那上面雕刻着的龙与凤,这是宁舒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它们,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一般,带着些许陌生和生疏。
“我在这里等你出来。”李严熙修长的手指来到他脑后,温柔的梳了梳他的头发。
宁舒立刻摇头,“不用了,你回去工作吧,考试要下午四点多才会结束。”
李严熙还想说话,却被宁舒果断的捂住嘴巴,“真的不用,考完了我给你打电话。”
听了他的保证,李严熙才松了口,宁舒推开车门准备下车,左手却突然被身后的人拉住,他疑惑的回过头来,迎接他的是男人狂烈炙热的吻,宁舒想挣扎,这个人竟不看场合胡来,若被别人看见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心里虽是这样想的,却没敌过对方灵动的长舌,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搂住对方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男人半垂的眼眸里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嘴上却更加卖力。
激烈的亲吻让车厢的温度一下子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两人都有些情动,却不得不生生的忍住。
将头靠在少年雪白的脖颈间,男人声音粗重的道:“快进去吧,要迟到了。”
宁舒点点头,从对方怀里退出来,然后开了车门一溜烟的跑远了,快跑到拐角处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对着车里坐着的李严熙一笑,张开嘴无声的说了一句话,然后飞快的转身跑进了身后的学校大门。
汽车里的男人久久都保持着那个姿势,脸上先是一片惊愕,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喜悦,连那双幽暗的眸子似乎都泛上了不一样的色彩,璀璨夺目。
为期两天的高考非常顺利,宁舒交了最后一张卷子,一脸平静的出了考室。
以前拼了命的想考上北大,如今真正站在离它最近的位置上,心态反而平静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现在他找到了更加重要的东西,所以那个远在北方的学校就不那么重要了。
他的心情很轻松,因为终于将这一年来的所有努力全都用笔写在了纸上,如今的心里就如同被瞬间清空一般,轻松得很,他出了教室,与很多人擦肩而过,那些人有的面露喜色,有的一脸苦丧,这些全然不在他眼里,他只想快点走出学校,找到那个正在等着他的男人。
他出了学校大门,远远地看见李严熙的车子停在马路对面,他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对方立刻发现了他。
李严熙的笑容在盛夏的午后显得格外明亮干净,阳光从云层上面毫不吝啬的投射下来,照在那人灰色的T恤上面,如同被打上了光彩一般,让人无法逼视。
宁舒笑着,大步走上前。
他的眼睛里只映出对面那人的影子,完全没发现自己正从马路中间穿行而过,然后,他看见对面的李严熙脸上的表情从喜悦到惊愕,再到惊恐,那过程其实很短暂,不过短短的几秒钟而已,等他回过神来,眼里只倒映出堪蓝的天空的影子,仿佛有飞鸟从眼底滑过,留下一串不轻不重的痕迹。
他的身体被高高的抛在空中,然后又重重的落下。
身下是坚硬的石板,他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酥麻从脚底一路漫延,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李严熙正急切的朝他奔过来,眼底似含着水汽。
他想笑,却扯不出任何表情,血腥从胃里一路涌上来,终于到达了口腔。
那个寒冷的冬夜突然而至,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盏陌生的路灯下来,身体慢慢的倒在浑浊的雪地上,他的身体很快僵硬,直至变成一座石雕的模样。
他是宁舒,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夜。
临死前的强烈意愿让他回到了十二年前,十二年前的高考场上,他与大学擦肩而过,却偶然遇见一生中最爱的人,那个叫李严熙的男人总爱轻柔的抚摸他的发,笑着对他说:宁舒,你还有我。
那些他从不曾经历的,跨越的,一瞬间通通摆在眼前,他才真正明白过来,所谓重生,不过是把过去未走的路从头到尾走一遍。
他的母亲是大家族里的千金小姐,却愿意与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相守一生。
门第与地位成了一切悲剧的始因,他的母亲为了保全自己的爱人与孩子,含恨离去,终是没能逃过命运,卒于一场意外车祸。
他的父亲在十几年后也毫无征兆的离开人世。
他从北京匆匆归来,迎接他的是父亲冰冷的身体和屋里逼人的寒气。
骄傲和自尊,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他看见自己跪在坚硬的地板上,低垂着头,肩膀羸弱而单薄,这是他认识的那个宁舒,前世的脆弱又渺小的宁舒,他都快不记得了,那一生的自己竟是如此卑微而孱弱。
天气渐渐转凉了,夏天的尾巴终于不甘不愿的收了回去,秋天的萧瑟在不断的攻城掠地,窗外苍翠的大树在渐渐抛弃身体上的叶子,那些树叶脱离树干掉在地上,很快与泥土融为一体。
位于医院顶层的单人病房里,一个男人正坐在床边,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圣经,轻轻的念:“《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