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怕吵醒床上正紧闭着双眼的少年一般,他的声音很轻,秋天的风轻轻一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面容憔悴了些,眼睛却仍是幽暗得很,看着床上的少年,才被蒙上了温柔的涟渏,他放下手里的书,慢慢的凑过身去,在床上的人的唇上印下一吻,轻声说道:“你都已经睡了好几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愿醒过来?”
房门突然被人敲了两下,然后房门被人推开。
几个人悄声的走了进来,看见坐在床边的男人,几个人脸上都不由得露出担忧的神色,萧临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道:“严熙,去休息一下,你又有几天没合眼了。”
李严熙摇头,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年,“他马上就会醒过来,我得在这里守着。”那声音低沉得很,透着些许无奈和期待,听得人心酸,卓蓝和身后的卓依然不由得别过眼去,不忍再看。
景风走到萧临身边,看着日渐憔悴的表哥,脸上一片忧色,“表哥,我们在这里看着宁舒呢,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李严熙却仍是摇头,一双眼始终未曾离开床上躺着的宁舒。
景风和萧临对视一眼,都无奈的叹口气。
虽然一早便知爷爷对宁舒的成见,却没料到,一向有着大家风范的爷爷竟指使人开车撞伤了宁舒,那天的场景,景风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表哥一身都是血,怀里抱着血肉模糊的宁舒跑进医院,若不是那天他刚好因为一些小伤被萧临押到医院,或许,他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次感觉到那种惊心动魄的起伏。
宁舒那时呼吸已经微弱得很,仿佛随时都会断气一般,表哥身上的灰色T恤全部被血水染湿,连经过的地板上都滴着殷红的血液,他看见表哥一脸镇静的跑进来,声音却止不住的发抖,“医生!医生!快救救他!”
那是第一次,景风看见这样的李严熙。
自他有记忆以来,这个表哥便是整个家族的骄傲,冷静睿智,英明果敢,连一向对后辈要求甚严的外公都对他青睐有加,他怎么可能料到,表哥对宁舒的用情至深竟已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
为了宁舒可以放弃财富地位,为了宁舒不惜背出卓家的家门,为了宁舒,愿意背叛……全世界。
卓蓝和卓依然得知事情后,当场晕了过去,手术室的灯一直都亮着,所有人都未合眼,生怕一闭上眼睛,那灯就熄了,然后医生会推出一个盖满白布的人出来,那种害怕像无边无际的荒芜,让每一个人心里都堆起一股叫做绝望的城墙,厚得连阳光都无法穿透。
景风单手抚了抚额头,看着仍坐在床边的李严熙说:“表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李严熙难得的抬眼看了看他,然后又飞快的低下头去,看向床上仍未清醒的少年,过了很久,才淡淡的吐出一个字来:“好。”
病床外面是一排长长的走廊,走廊里很安静,地板光可照人,景风为难的看了一眼萧临,萧临会意,看着对面正抽烟的李严熙说:“严熙,别抽了。”
李严熙将嘴里的烟拿下来,夹在手指间,看着景风问:“什么事要跟我说?”
景风却突然犹豫起来,在李严熙不耐烦的表情下,终于松了口:“外公下个月七十大寿……”
手里拿着一支半燃的烟的男人脸色一沉,突然打断他的话:“景风,不要得寸进尺,当初若不是你们求情,他早就不在这世界上了。”
“可他毕竟是长辈啊,是我们的爷爷,你的外公,表哥,你不要这样,若二姑知道你这样,肯定会很难过的。”景风有些着急,声音不自觉的添了一抹哽咽。
李严熙却不为所动,又抽了一口烟,嘴角突然扬起一抹笑容,语气尽是嘲讽和森然:“长辈?早在他找人撞宁舒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跟他没半分关系,若我妈知道他干的好事,你觉得她会站在哪一边?”
景风突然不说话了,二姑的脾气他是清楚的,那也是个真性情的人。
若她知道爷爷对自己的亲外孙做了这种事,怕是第一个要站出来为宁舒讨公道。
69.
我的爱像海鸥,从你身边轻轻飞过。
——4-15
听了李严熙的反问,景风无奈的闭了闭眼睛,在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表哥爱宁舒至深,又怎么可能会原谅让宁舒几个月昏迷不醒的凶手?
即使那个是他从小尊敬的长辈又如何,到头来,都抵不上宁舒的一根手指头。
“爷爷他已经知道错了。”走廊里长久的沉默后,景风的声音慢慢响起。
李严熙抽了口烟,香烟的味道并不好闻,呛得他眼睛有些发酸,连嗓子眼都干得差点起火,脸上却仍是那冷漠的表情,“我没办法原谅他。”
他的声音那么轻,景风听了身体却不由得发软,被身后的萧临眼疾手快的撑住,才没倒下去。
李严熙游走的视线此刻却突然定格下来,静静的打在景风那张看不出实际年龄的脸上,一字一顿的说:“你回去告诉他,不管宁舒会不会醒过来,我李严熙永远都不会原谅他,若他再有任何动作,这一次,我真的不会再手下留情。”
景风眼里划过一丝沉痛,随即点点头,“我不会再让爷爷有机会伤害宁舒。”
李严熙听着他保证一般的话语没说话,只是摁熄了烟蒂,转身进了病房,将景风和萧临关在了门外。
时间像蜗牛背上的壳,看似缓慢,却如同白驹过隙。
秋天的大地总是一片萧瑟,让人见了连心底都会泛起荒凉,病房外面的大树已然光秃,那些树叶早已与泥土双宿双飞,偶尔有飞鸟从窗前飞过,留下一片若有似无的痕迹。
李严熙坐在病房靠窗的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自从宁舒几个月前车祸出院后,这里就成了他的办公室,他的身材修长,坐在沙发上双手敲击键盘的姿势看上去无比别扭,他却毫无所觉一般,除了隔一段时间抬起头来看看病床上仍昏睡的少年外,那双眼睛几乎就没有离开过电脑屏幕。
他正在看报表,越往下看英气的眉头却皱得越深,已经接近高山的程度。
这是一份天阳集团上个季度的销售报表,数据显示,天阳集团正在负盈利,也就是说,这几个月来,他们每天都在做亏本买卖,像天阳这样的跨国公司,数据就是一切,如今这情况很不乐观。
将笔记本盖子合上,他走出房间,出门的时候又特意看一眼床上的人,然后才慢慢将门带上。
匆匆的打了几个电话后,他又重新走了进来。
床上的少年还是刚才的那个姿势,安静的躺在那里,仿佛只是刚刚睡着一般,睡相恬静而安然。
他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握了少年的手,抵在额间,轻声呢喃:“宁舒,宁舒,快点醒来吧……求你。”
“……求你。”
那一声声的呼喊像从海底涌上来一般,带着无尽的苦涩和期盼,连窗外的秋阳都不禁黯淡下来,黑暗,渐渐笼罩整片大地。
李严熙又在房间的沙发上窝了一晚,醒来的时候,天空还是灰麻麻的,遥远的天际有淡淡的白色,像鱼的肚子,浅浅的带着些许蓝光的白。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长时间的蜷着身体睡觉,让关节泛起剧烈的疼痛,他却全不在乎,眼睛盯着窗外,眼眸一片深邃。
“李严熙。”
黑暗里,有人叫他的名字,房间里只留了一盏灯,昏昏暗暗的,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听着这个声音,沙发上的男人只呆愣了一秒,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跑向床边,却又不敢靠近,害怕这一次又像以前的很多次那样,只是幻听,幻觉,幻想。
“李严熙。”那声音复又响起,他才小心翼翼的按亮了床边柜子上的台灯,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下,少年清秀的侧脸霎时明亮,连带着唇边的笑容都变得真实起来。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少年见他毫无反应,竟顽皮的眨了眨眼睛,声音虽仍是沙哑,听在他耳里却如同这世上最美的旋律一般。
这突然而至的意外之喜让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伸出手去,抚摸少年温暖的侧脸,对方的体温从掌心传递过来,好久好久,他才终于相信,这一次,是真的。
修长的手臂将床上的人轻轻拥进怀里,像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小心而谨慎,男人眼里泛起模糊的水汽,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像波纹一般起伏不定,却又温暖似水,“宁舒,宁舒。”
臂弯里的少年听见,扯开唇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伤口虽仍旧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再次重见光明的喜悦,再次看见这个人的脸,竟是如此幸福的事。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橘黄色的灯光很醉人,少年的声音在这光晕中显得格外柔和。
男人点点头,双手仍没放开,微微低下头来亲吻少年光滑的额头,轻声道:“我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
宁舒笑,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眼睛越过男人宽厚的肩膀望出去,一瞬不瞬的盯着天边渐渐转亮的云层,“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那个梦很真实,我几乎以为,那梦里的我就是真的我。”
“我梦见我妈离开我们的那天,那天没下雨,可是她的脸上却全都是水,我爸去追她,但是没追上,然后我爸就把院子里种的那些花全都拔了,那些花没过多久就全都死了,我感觉我爸很伤心。”
“梦里还有很多人,依然表姐,卓蓝表姐,景风和萧临,还有你。”
“李严熙。”
“嗯?”
“我梦见天阳集团没了,一夜之间,这个跨国公司像山一样突然崩了,你当时就站在公司的大门前,看着那些人从你的公司里走出来……我觉得你真傻。”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李严熙却都耐心的聆听着,偶尔点点头,听见这个傻字时,李严熙突然笑了,双手将怀里失而复得的温暖身子拥得更紧,“我承认。”
宁舒抱着他,点了点头。
那个梦,仿佛就是他前世的写照。
母亲离去,父亲车祸,卓安然的偶然出现,然后是他在北京那十二年的黯淡生活。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前世未曾出现在生命中的人,一个不差的全部到位,那个名为外公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就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面,笑容狰狞而邪恶。
天阳集团的崩溃始于金融风暴,这其中若没有那个叫卓延之的“好心帮忙”,这个跨国集团或许能摆脱倒闭的厄运,那天下着雨,李严熙站在天阳集团的大门前,一脸漠然的看着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人匆忙的走过,他们脸上堆着懊恼和苦丧,怀里抱着纸箱,里面装着他们曾留在办公桌上的相框和小玩意儿。
地位,财富,荣耀,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留下的除了失败和沧凉,别无其他。
李严熙修长的背影沧桑而悲凉,如同厚重的雾气,浓得化不开。
那个背影让宁舒无法释怀,梦境里见到的是如此真实,让他没有办法不相信。
是了,他连这人生都是意外得来,又为什么不相信梦境里近在眼前的现实。
宁舒醒来的消息,让这几个月来所有的沉重和抑郁闷被一扫而空,卓蓝和景风几个人每天像上课似的准时报道,岩竟给宁舒做了检查,身体各项都很正常,如无意外,很快就能出院。
这自然是李严熙乐于见到的,失去过后,他愈发的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宁怀德第二天见到这昏眯几个月不醒的儿子后,不禁热泪盈眶,杵在门口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爸。”宁舒看见父亲仿佛又老了几岁的脸,颤巍巍的叫了一声。
父子俩抱作一团,李严熙轻笑着看着这两个人,心里堆起如山的感激。
宁舒醒来的一个月后,主治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
出院那天,卓蓝他们都早早的过来接他,宁舒本不想惊动他们,却也不好拂了他们的意,倒是李严熙,看见眼前这一群不请自来的家伙,俊脸相当不悦,看见宁舒微笑的侧脸,却又拉不下脸来,只能小心翼翼的将人护在身边,一行人走出医院大门。
车子开到宁家四合院门口时,透过车窗,宁舒看着阔别了几个月的家,不由得心里一阵堵得慌。
他不是没离开过家,只是这一次,却如同过了整整一生的时间,那么漫长。
70.
无论看多少遍,金鱼公主依旧能让我读出恬静幸福的味道。
——4-16
宁怀德从门里迎出来,看见儿子被身边的男人小心的扶在怀里,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怔忡,随即走过去,对宁舒说:“快进屋躺着。”
宁舒笑,手却没从李严熙的手掌中抽回来,只是看着父亲说道:“爸,我的伤已经好了。”
一行人进了屋子,几个人坐在客厅里,对面的电视里放着老掉牙的电视剧,景风几个人坐在椅子上,完全当自己家一般轻松得很,直到宁怀德将水果端过来,几个后辈才坐直身子,叔叔叔叔的叫得宁怀德笑容满面。
中午自然是卓依然下厨,宁怀德虽觉得不好,却拿几个后辈没辙,只好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跟萧临和景风聊聊天。
宁舒坐在椅子上,李严熙在旁守着,端茶递水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
两人的态度如此自然,仿佛这无间的亲密与生俱来,萧临几个人见了却不约而同的看向一旁正看电视的宁怀德,只见他神情平淡,仿佛没看见自己的儿子正跟一个男人状似亲密一般,然后,几个人又默契的移开视线,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卓依然的手上功夫十分了得,一顿饭吃得每个人都满意非常。
下午,萧临等人又坐了些时候才起身离去。
幌子都走了,李严熙便不能再留下,宁舒将人送到门口,在门外的墙边,两人拥抱在一起,良久才放开。
男人的视线越过墙体看向里面,对面前的少年说:“你爸那边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宁舒点点头,却不想再隐瞒:“若我爸知道了也不怕,反正我已经决定要跟你一直走下去。”他边说,手指边扣紧男人修长的手指,声音轻漫却坚定无比。
李严熙听了,只觉心绪都不稳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指合拢,握紧手里那只纤细的手掌,表情愉悦的说:“我知道。”
两人终于不舍的道别,萧临他们的车子已经在街边等了好一阵了。
直到几个人的车都看不见了,宁舒才转身往屋里走,宁怀德刚好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儿子红润的脸颊,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宁舒,爸爸想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
父亲严肃的表情和话语让宁舒一怔,却仍是点点头,“好。”
父子俩坐在椅子上,四周的空气安静而恬然,宁怀德似乎一直在找合适的词语,以至于很久以后才慢慢说道:“你,跟李严熙是不是在一起?”
宁舒双手放在膝盖上,脸色平静,轻轻的答:“是。”
宁怀德为自己等到的这个答案并不如何震惊,虽然在他所有的认知里,男人与男人之间是变态的行径,他应该立刻阻止并且训斥儿子的离经叛道,可是听到儿子那声简短有力的回答,他却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几个月来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李严熙对儿子的用心早就不需要再证明,其实他的心里早已有了判断,只是不甘愿就这样轻易的妥协。
宁舒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的表情,虽然在决定告诉父亲的时候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在看见一脸平静的父亲时,还是让他心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这不该是父亲应该有的表情,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现在恐怕早已被甩了好几个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