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一场海棠凋零,他初遇那个看似纤弱的伶人。 一段舞,一滴血,一地残红,他,自此抛不开。 江南,曲院风荷,他看到那人的怅惘冷淡;故人书笺,他失神于那人的决绝风华; 梧桐夜雨,他终是明白了那人埋于心刻于骨的伤痛深情。 心痛了,情种了,却最终要他亲手叫那人再次被伤害,被背叛,直至,再难回头。 然而,当那人立上丹墀笑傲天颜;当那人再次带着笑,含着泪,缓缓而歌,苍凉起舞; 他恍然,原来,不知何时,他,已是他的天下。 多少旧梦,多少痴缠,求不得,爱别离。 丢不下,抛不开,沧海桑田,情,早已深于刻骨,淡成习惯。 他,温润如玉的翩翩才子。 他,惊才绝艳的倾世名伶。 他,一品当朝位极人臣。 他,身在泥淖心如明月。 他温柔怜惜,渐渐情根深种。 他退避决绝,却甘愿为认定的真心付上生命。 他沉于情,他迷于戏。 怜君冰玉清迥之明心,情不极兮意已深。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凝;江晚亭 ┃ 配角:宁无瑕;宁无俦 ┃ 其它:才子文人;戏如人生 一、繁华落处朱门掩三月阳春,梦回莺啭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乡间路上,一仗行人踏青而过,马蹄下,芳草如丝。 为首的年轻男子手挽缰绳打量周遭:四下皆是郊野却绝不荒凉,眼见已近都城,连一花一木都沾了些许繁华烟水气。 这人间,还有什么清静地么…… 年轻男子摇头而笑,眼中看不出神色。 “……晚亭公子”身后一人紧上几步,垂首道:“近京了,公子是否更换官服?” 年轻男子瞥他一眼:“待到应酬时再说吧,何苦扰了百姓。” “……是。” 那人回归本位,望着端坐马上的修长身影微微而叹:晚亭公子不欲铺张,只作寻常旅人打扮,此刻,有谁想到,这个眉眼雅致秀若远山的布衣青年,竟是在大漠孤烟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江晚亭,原本一品当朝位极人臣,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却自请离京到漠北塞外镇守边关。他一不领兵,二不打仗,却在刀剑阵中举足轻重,一计功成,足以颠覆三军。 别人不明缘故,跟随多年的他却了解公子心思,分明是逃离朝中是非之意。都道少年登科功成名就,然而伴君如伴虎,四面同僚若鹜,却那得半分自在?漠北苦寒心机却少,只需稍加周旋,身处其中满可以清闲的了。 此次,皇帝生辰进京朝贺,难免又要做一番表面功夫,公子多年不理这些勾心斗角,这般进京,可得全身而退吗…… “流云?” 思绪被打散,他抬头,正对上那对温润含笑的眸子:“公子……” “流云这样整日介愁思,可叫我于心有愧啊。”江晚亭笑道,“放心,朝中风雨,却还难沾我衣。” 他明白的…… 流云低着头稍稍打躬,心下却是一暖。 这么多年了,这份心思,竟始终不变的…… 流云、流漪、流香,在晚亭公子还是总角幼儿时就伴在身边的三个贴身侍仆。 当初只是给小公子作伴,哪知,这一伴,便是十四年。 十四年啊,他们看着老爷夫人相继亡故,看着晚亭公子变成江大人。 依旧沿用旧日的称呼,依旧同旧日般亲密知心,太久的时间,他们的陪伴,已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 看呵,晚亭公子,也是知他们的心的…… 再抬头时,城墙高筑,朱红铆钉大门上镌着正气磅礴的两个大字“鋆歌”。 终于是到了。 流云抿着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进了城,入朝晋见,龙颜大悦赐下国宴。席上大歌大舞觥筹交错,百官赴势。一时间,满耳尽是阿谀之声,满眼皆为谄媚之态。 好容易熬到散席。 江晚亭暗松一口气,急欲退去,却被一人扯住了衣角。 来人是梨州刺史方志斋。 江晚亭知他是油滑之徒心下不喜,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方大人有何见教?” 方志斋摆摆手,打个哈哈:“这可不敢。江大人,你瞧皇帝陛下这宴,可摆得如何啊?” 江晚亭一愣,不明其意。方志斋嘻嘻一笑,续道:“繁弦急管恁地无趣。梨州灵和班的戏在天下都是有名的。下官此次进京特意命他们跟从前来,谁知没能入皇帝龙耳。也罢了,皇帝一听,若叫这灵和班永驻鋆歌,我梨州,可少了多少情致?不过皇帝没耳福咱们有,明晚下官即在百官行府搭台,届时还请大人赏脸。” 江晚亭一面客套称谢一面暗暗叫苦。百官行府是皇帝建来专备百官进京朝见之用,自己一行此次亦宿在那里。这方志斋竟带伶人搭台,这夜间,却又不得清静了。 无奈地笑,对身后流漪叹道:“回吧,至少今夜是清静的。” 流漪知他心意,也不答话便自去安排宿处了。 江晚亭看着流漪先行一步的背影,不自觉微笑。 不得不说,当初为他挑选侍仆可颇具一番心思。这三人清秀不说,容貌又各有一段妙处,只说养在家里充作侍童,但他又何忍教这良人单以色相侍奉? 三人中,流云较善辞令,常跟随江晚亭出入场面;流漪心细,在内照理内务;流香则深沉自敛言语不多,平日只在暗处听命。至于军机要务,则另有贤才。 名为主仆,实同手足。 二、寂寥时,一地碎红乱(上) 三月香巢初垒成。 行府中。 躲开众人,江晚亭闲步后园。 入眼满庭旖旎桃李喧妍,不禁感慨,漠北此刻恐还是凄风苦雨罢,这鋆歌已出落得如此风光。 向前几步景致又变,太湖石后竟匿着一径海棠。 花色淡白,在暖阳和风中轻轻摇曳,比之浓桃艳李,更觉风致嫣然。 江晚亭只觉心怀一畅,渐渐放慢脚步。 “……” 允的,几声嘈杂唬走了难得的清静,江晚亭微皱起眉,匿了身形,不欲搅入是非。 “——我的心肝,不如我赎了你回家可好?” “——服侍好了少爷我,你灵和班可不愁了。” “——我的心肝,你那假清高,却是做给谁看的?” 那挑逗之声越来越大,又似对方不从而越来越急。 “你莫以为自己是头牌身价不菲,不过只是一个戏子……” 喧嚷着,却愈发靠近。 原来是汤镇台的二少爷,有名的纨绔子弟。江晚亭心下烦恶,平生最厌豪门世子仗势欺人,今日却又撞见其浮滑无行。 另一人一直别着脸,不发一言,只狠命挣扎。 虽只见背影,却已纤纤袅袅,我见犹怜。 汤少爷再逼上几步,那伶人无路可退,身子,硬生生撞上一棵花树——顿时,乱花如雪撕裂般落去,后园上演起一场异常惨烈的凋零。 生怜玉骨委尘沙。 江晚亭看着,心下莫名一酸,明知不干己事,却已不自禁的上前——“汤少爷,阁下亦属书香门第之后,又何苦与一伶人为难呢?” 他骤然现身,那二人俱是一惊。 “江大人……” 尴尬之下,汤少爷见他出面不敢造次,只得悻悻而去。 那伶人也在原地顿了半晌,才慢慢拜下去:“草民拜谢大人救命之恩。” 声音清软,但语调不带丝毫波澜起伏。 “……免礼。”江晚亭虚扶一下,待那伶人站起,看到他容色,却是一呆——白玉削骨,秋水凝神,如皓月之流风,若梨花之飘雪。 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孔,很娇嫩,至多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一对明眸中神色却极为冷淡,似是看惯了世事悲欢后再无法激起悸动。 那伶人等了等,见他无甚表示,便又躬下身:“若大人暂无吩咐,且容草民告退。” 江晚亭自知失态,便顺势微笑颔首:“退下吧。” 那伶人再无别字,一礼到地便离去。 江晚亭仍伫在当地,心中凭空多出一丝异样。 豪门子弟玩弄伶人并不稀罕,这般倔强的却是头一回撞见。 而刚刚,他对着自己的神色也是这般不卑不亢,似乎拨开了地位之别,直视灵魂!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恐又是一薄命之人啊…… 被自己的想法惊异到了,江晚亭敲敲自己的手臂。 再瞥一眼他消失的方向。 究竟是一伶人罢了…… 三、寂寥时,一地碎红乱(下) 是夜。 行府水榭内花灯高挑,众星拱月般簇起一个戏台,烛影摇红透过夜色和雾气明灭可见,远远观之烟缭雾绕,直若五云深处阆苑仙台。 双阙中天,凤楼十二春寒浅。 去年元夜奉宸游,曾侍瑶池宴。 玉殿珠帘尽卷。拥群仙、蓬壶阆苑。 五云深处,万烛光中,揭天丝管。 “江大人久在燕赵慷慨悲歌之地,不知这吴音,可否入耳啊?”方志斋持觞斜坐,颇为自得地道。 “江大人文采倜傥天下谁人不晓?羽扇纶巾翩翩年少,这吴侬软语正该相宜,又岂是那易水喉音可匹配的?”潞州胡刺史接过话来调侃。 “取笑了。”江晚亭应和般一笑,再不说话,显是不愿多言。 众人便也不再讲话,专心看戏。 丝竹管弦,五音俱全。 吴音原本柔媚,做戏时又刻意软腻,一听之下只觉酥入骨髓。 粉墨雕饰的生旦穿场而过,一张一弛虽不见得多么高超,但那晚妆初了明肌雪,生生地摆在眼前,却也不禁的赏心悦目,意动心摇。 清风明月花前时,才子佳人信有之。 做了几出,花团锦簇中,丝竹声声,转了调子。 “铮——” 似是穿林吟咏的浩荡长风,阔别了杏雨柳风的温柔,黄叶地,碧云天。 烛火潋滟中,踱出了一个少年武士。 横刀向天,豪气干云。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骋偻逻,手持绿沉枪似铁,明月……” “明月……” 明明行云流水般的唱词,不知怎地却哑了下来,那做戏之人呃呃几声,竟再发不出声。 众人一愕,怎么啦?! 再看台上之人,却似着了魔一般,筛糠一般不住瑟瑟发抖。 可惜了…… 看那做戏少年,白生生的一张脸,粉雕玉琢的好相貌,但在达官老爷面前出这等差错,日后怕是再难成气候。 可惜了这天赐的皮囊…… …… “——啪!” “——啪、嚓!” “这么多行家面前,也敢找这庸脂俗粉糊弄?却是仗着谁的靠山?来人,与少爷打这不知高低之人!” 果然,一脸黑膀圆之人向台上丢掷茶碗,并出声喝骂。 众人侧目——刑部王尚书之子,鋆歌一霸,得罪了这等人物,这可……啧啧…… 方志斋脸上青红难辨,想要出声拆解,终是没敢,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一声令下,便有那趋炎附势之徒拎壶抄碗往那戏子身上招呼,那戏子却呆了一般,不闪不避,顷刻间汁水淋漓了一身,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而台上,也散落了一地碎瓷。 正没奈何处——“俦儿。” 似叹的一声轻唤幽幽传来,在喧嚷喝骂的嘈杂中,竟是清晰。 台上戏子这才似找回魂魄,急急向台下一拜,仓皇退去。 嗯?! 奇变陡生,一时间四座寂然。 “……小子无知,还望众方家高抬贵手……” 声音平淡如水,但那一方无波古井中,却错觉般,好似压抑了什么。 …… “楚凝……”身旁的胡大人眯起眼,似艳羡,又似感慨。 如幽谷中抚过兰草的几缕风鸣。 台上丝竹不再,谁家玉笛暗飞声? 四座一寂。 可是来自天外的一声轻叹?和着寂寞的笛,若有还无,似是而非。 深院落花声,冷烟空和荒门。不染纤尘,断云流水,孤月香焚。 笛音微颤。 “林花谢了……” 满地凌乱中,悠悠走出一人。 冰绡裁袂,周身更无半点装饰,三千青丝如墨飞瀑,却愈发衬得那肌肤,清冷成雪。 月华如水水如人。 …… 是他! 江晚亭看着台上的纯白,脑中同白日海棠树下的少年伶人交叠了一下。 心不明不白地狠狠一颤。 叫做楚凝是么…… 他感到,那样无端又无力的异样,又袭来了。 …… “……春红,” 长袖委地纹丝不动,人,却慢慢抬起头来。 双眉修长及鬓,似蹙非蹙,念怀人悠远。 “太匆匆。” 幽深如潭的妙目中刻着一段入骨的愁,唇角却伴着一句怅然的低吟轻轻勾起,于是那愁,那怅然,便封存入心,再难释怀。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樱唇微启,明明那样温婉的浅唱,携着些微震颤,如闻泣幽咽。 身形婉转,双袖招展而出,在低垂天幕下舞成双双白蝶。 俄而雪骤,未若柳絮因风起。 “胭脂泪,” 莲步翩翩跹跹,带过之处,一地碎红乱。 众人这才注意,他,竟是赤着一双素足,踏在满台残瓷碎片上,血流淋漓。 “留人醉。” 尖利的瓷片生生刺入足心,却似毫无知觉般,娉婷辗转,胭脂之泪,淌成花落水流红。 瓷片在一钩冷月下绽出凛冽血芒,江晚亭看着,双目却似被刺着一般,直痛到心底。 “几时重?” 似殷切翘首,似寸断柔肠,终于撕裂一切般漫天旋舞,如此轻灵又如此决绝,看着那唇角没有半点变化的微笑,又怎能想到,他踩的,是步步荆棘。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恍若力竭而逝,那翩若惊鸿的身影坠落般委顿在地。 笛声戛然而止,寂静,仿佛一切都没有了生命。 恰是一场繁华谢幕时令人扼腕的悲。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良久良久。 台上沉睡般的人儿缓缓立起,眉宇间无悲无喜没有任何表情。站定,向台下深深一礼。 视线没有焦聚,随着微凉的晚风一一飘散,他,无所顾念般,转身而去。 他走的很慢很慢,落足处,血莲盛开。 肩若削成,他在铺天盖地的夜色下,显得单薄如纸。 江晚亭抿紧嘴角,心中的刺痛翻滚得如此剧烈,深吸一口气平静,却是徒劳。 叫做楚凝是么…… 虽然一向温文自持,究竟是爱风流的年纪,思量片刻,回房换下锦袍,沿着一个个血印追去。 四、念伊人去处(上) 撇下众人的拥攘,闪过群伶的惊诧,江晚亭终于站在那扇冷落的门前。 悄立片刻,抬手,扣上去。 “叩叩叩……” 屋中人显是没料到深夜竟会有人前来,烛影频动,几句交谈声后才响起脚步挪移。 门“呀”地启开。 乌溜溜的双眼,脸蛋上尚带着薄薄的稚气,开门的是那个先前台上出了差错的少年武士俦儿。 看见造访之人,俦儿尚在发怔,半卧在榻上的另一人却已挣扎着站起。 “江……草民叩见江大人。” 一步三颤,喋血下拜,江晚亭一句话还未出唇,就见那叩下首去的人儿力难支撑般倒伏在地。 “你……” 血如泉涌,江晚亭再顾不上说辞,欠身将他横抱在怀,略过睁圆了双眼的俦儿,慢慢放在榻上。 “草……草民冒犯……” 可能是真的疼了,他的纤长睫毛上挂着蒙蒙的水雾,却愈发显得蛾眉细细,眼波微微。 江晚亭稍稍摆手,在一旁坐下,目光凝上他下身的足——血红如啼,更衬得那双素足皎白如玉,盈盈可怜。 心中狠狠一怮,转眼瞥见桌上放着绷布,略挽挽衣袖拿在手中,将楚凝一只脚捧在掌心。 感到足上传来不属于自己的热度,楚凝身子一震,颤声道:“草民卑贱,怎敢劳烦大人……” 那样惊惧的神态,,似风中萧瑟的柳棉,江晚亭看着,心头却有些不豫。回身对呆在一旁的俦儿道:“烦你去找些热水来。”待他出去,又开口,声音微冷,“瓷片划伤最是厉害,又淌了这么多血,若不仔细处理,你这双脚怕是毁了。这半夜三更的,你还去那找旁的郎中?”见楚凝仍是迟疑,便笑着补充一句,“莫不是你怕我医术太低么?” “草民不敢。这……这……” 无比谦卑的措辞,江晚亭只是觉得刺耳。微微而笑,温言道:“我着布衣前来,便是怕你不自在。嗯,以后也不必参礼,随意称呼便是,‘草民草民’的,可多别扭。” “……是” 俦儿端了热水进来,江晚亭接过:“你歇息去吧,我照料他便可。” “楚凝哥哥……”俦儿不放心地瞅瞅楚凝,见后者点头,才退下。 江晚亭蹲下身,仔细检查他的伤口。 割得很深,又因数次撕裂而血肉模糊。沟壑中嵌着碎瓷粒,一觑之下,惨不忍睹。 江晚亭手指渐渐拂过他足弓,心在绞痛,喉头一动声音竟是干涩:“为什么……这么犯傻……” 缭绕的水汽馥馥郁郁的弥漫,结成隐隐约约的泪滴。 足心的痛楚和趾上的温暖如此明显,饶是冷淡如楚凝也不禁有片刻的怔仲。 恍惚间,一句话已悄悄滑出:“大概是……一时赌气罢……” 才觉出不妥,然话已出唇无可挽回,只得别过脸不再作声。 “赌气……” 瓷片深刺须一一挑出,纵然已是尽可能轻,却仍不免牵动伤口。伤筋挫骨,观之可想,痛入骨髓。 楚凝死死咬着嘴唇,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冷汗干了又湿,须臾间,鬓上已是一层薄霜。 感到榻上的人儿疼得发抖,江晚亭的视线隔着水汽氤氲成一片朦胧。执住他垂在身畔的手,五指纤细得人心恸。柔声安慰:“忍一忍,忍一忍,马上就好……再忍一忍……” …… 手指间的缠绵如若旧梦,低低的声音似三更之月抚一亭梨花雪。 楚凝绷得僵冷的身子一寸寸回温。 清理尽了碎瓷,将皇家秘制千金难买的金疮药涂浆般毫不吝惜地厚厚抹上,取过绷布细心扎好,轻吁一声,拍拍他的手,站起身:“好了。” 再看他时,却又一惊。 几绺乌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腮畔,楚凝一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双眸更显得幽黑幽黑。 无半分血色,却如此凄丽。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一阵无措,江晚亭扯过一张薄被将他裹住,末了,笑如春风:“伤口将养些时日便好,不过这些天可千万不要下地走动了。你歇息吧,我去了。” 出得屋来,回身带上房门。 杨柳梢头,月斜如醉。 五、念伊人去处(中) 楚凝再睁开眼时,已是艳阳高照。 昨夜…… 微仰着脸思想,昨夜的一切都飘渺得若梦。但,那钻心的痛,这被仔细包扎过的双脚都分明提醒着,那不是梦。 望着自己的手,莫名的叹息。 昨夜,那一阵撕裂心肺中,他,握过他的手吧…… 现在,尚有一缕缕绕指温柔。 那样的温柔啊,仿佛可以阻挡一切凄冷,仿佛只要执手,便可永远沉醉在人间四月天,无忧无虑。 这样似曾相识的依靠感很好,真的很好。 只是可惜…… 我楚凝,无福去奢求。 微微摇头,眨去眼中的黯然,见俦儿在专心读一本《白氏长庆集》,便低头陪他同看。 “楚凝公子在吗?” 阶上步声嗒嗒,叫门人措辞竟颇为客气。 “请进。” 楚凝从书页中抬头,来人眉目清朗笑意盎然,却并不识得。 “楚凝公子冒昧了。听闻公子染恙,江大人有一物相赠,聊表心意。”一面取出一只翠绿晶莹的玉瓶。 楚凝见那瓶上弯弯曲曲地刻了三个胡字,微蹙了眉尖:“雁阵散?” “哦?”来客显是颇诧,“原来楚凝公子识得燕文。是了,这雁阵散用以补养血气调治金创是难得的,还清公子笑纳。” “却是不敢,”楚凝躬下身,“江大人重恩叫人有愧,然楚凝无半粒微功,亦不妄做非分之想,此等厚禄,却是不敢拜领。” 言辞极为恭谨,但一字一句,不亢不卑。 “楚凝公子千万莫如此说,”来客忙连连摆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辈本分。昨夜公子高情令人心折,江大人心生敬佩,工资要收下,才不枉大家相逢一场。” “受此重赠,总叫楚凝心下不安。” “哎,”来客闻言上前几步,低声道,“纨绔子弟仗势欺人,江大人义愤难言已久。昨夜公子一曲高歌怒斥刁顽,便是我等亦心怀大畅。公子但收下,也全江大人心中豪侠之意。嗯……”顿一顿,又笑道,“江大人一向淡看世情,公子倒不必生疑不安。公子若再推辞,可令我为难了。” 楚凝面上闪过一红,心知话至此已绝难拒却,只得道:“如此,楚凝叩谢江大人及大人了。” 待那人出去,楚凝将玉瓶推在一旁,背过眼睛再不顾看。 “楚凝哥哥,要怎样……”俦儿这才有机会说一句话。 “封存吧,以后你我莫再动它了。”见俦儿一副欲言又止的不安模样,便弯弯眼角,“这其中机玄,我岂有不知的?来人既如此说,那么一时间应还不相逼,至于日后么……这些达官又怎会是一心一意的主儿?早便会忘了厌了。放心,这些关节,我应把得住的。” 声音平淡如一,心中却闪过一丝凄凉。 身为伶人,纵使万事着心再拗再烈,也不过是一死或受人轻贱么? 窗前柳絮纷飞,漂泊亦如人命薄。 六、念伊人去处(下) “怎样?” 听到帘声簌簌,知是流云回来复命,江晚亭搁笔抬头。 “很是不愿有甚关联的样子,不过东西最终还是收下了。”江晚亭平日待人谦和平易,流云虽是下属,回话却并不拘谨。 “……他在做什么?”江晚亭犹豫了一下,这句满是关切的话儿最终还是逸出口。 “好像……在教那个叫什么俦儿的孩子读书。” “唔……” 江晚亭抚弄着纸镇上隐隐沾有的墨痕,微微出神。 在教俦儿读书? 他对着一卷书香间或吟哦,那该是怎生一副模样…… 想起昨夜,那一晚惊心,却又偶时杂着丝丝旖念。 他的手脚纤细得不似寻常男子,抚慰间只觉滑腻,柔若无骨。 他苍白失血的艳丽叫他心疼,他那谦恭疏离的态度又着实教他无奈。 现下,他安宁下来,那又该是一种怎样的闲逸情致…… 思量着,眉眼间不知不觉已满蕴温柔。 流云惊睁的盯着自家公子大人。 日光铺陈,那坐在案旁的公子竟似笼罩在流泻的烟霞之中。眼角唇边淡淡描上一笔笑意,眸彩温然若梦渐见悠远。 俊逸尔雅,蓝田日暖玉生烟。 心思赞叹间,又听得自家公子言道:“如今塞上无事,圣上许我江南一游。我们,便去梨州如何?” 一面应声,流云一面心里嘀咕。 之前在楚凝公子那里说什么淡看世情,自家公子大人这次却似真动了心。 他知自家公子绝非随意玩风弄月的主儿,此刻光看那情思难释的眼神,只怕要勾出什么孽缘来呢。 念头层出,然而,他却不知,这梨州之行,又惹出后面那许多夹缠不清的是非。 七、晚凉暗透,荷桨歌余,凭谁慕清颜(上)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在梨州,荷花开得最艳的地方叫映妆湖。 从湖心亭一点一直蜿蜒出一条曲曲折折的水道,近巷处横着一拱桥,曾经,有人给它取名照影桥。 走过桥,拐进青苔上屐痕尚在的一条巷,顺着萦绕的丝竹声寻去,会最终停在一座扉扇紧闭的院前。 庭院深深却绝不静寂,门缝中、墙头上不住地传出咿呀吟唱声、呵斥声甚至是哭喊声。 唱念做打,显是梨园所在。 灵和班教习院。 多少人听过从这里传出的响遏行云的声腔,然而,重彩朱漆下的辛酸却几不曾有人有耐性前来聆听。 现下,这往往只有卖水粉的货郎才会经过的门前,却站着一位年轻公子。 他轻阖着双眼,静静立在如瀑的阳光中,任墙上路上裁出一个修长的影。 久久久久。 终于,他抬手,叩响铜环。 “我来此,寻一位故人。” 楚凝听到有人访他时,着实一诧。 站在窗前思忖片刻,披上件外衣出屋。 无谓的一笑。 来至前院,操演锣鼓的孩子已收拾退去,石阶之上,只那个清浅隽逸的身影,孑然而立。 听到他的脚步,他转头。眉梢晕开一抹温柔。 楚凝一瞬间有些错愕,怔住眼,细细打量。 无需衣衫锦绣,无需珞佩珠缨。 素衣黑发被风轻轻扬起,如远水孤云,陷入水墨渐淡的玉纹。 瞻彼淇奥,绿竹漪漪。 …… 心底传来一缕轻微的酸涩,慢慢下拜:“草民……见过江大人。” 刚刚屈膝欲跪,身子便被扶住。楚凝退后半步,抬头。 江晚亭指指自己身上布衣,看看他,没说话,只微微一笑。 楚凝知他怪自己多礼,又恐不申防以致狎。只得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大人到此,有何吩咐?” 似对其恭谨防备浑然不觉,江晚亭笑道:“圣上许我江南一游,谁知初到梨州人地不熟经纬不认,眼见要走投无路了。”他顿了顿,目光尽是和煦,“幸好,我还有你这位故人。” “……江大人到梨州,刺史大人自然隆重招待,怎会……”声音轻且平淡,楚凝决不让其中讽刺流露。 “杯盏应酬,酒肉熏天,岂不辜负斯人斯景?” …… 楚凝心知难以逃脱,也不多做纠缠,微微拱手道:“既大人有此雅意,楚凝自当陪大人一游梨州。” 在民众面前,这些衣冠怎也会做得有些儒风罢?想来可以应付…… 答应了……? 江晚亭虽明知他迫于尊卑不得不应,心下却也浮上一丝喜意。当下微微颔首,笑道:“楚凝公子说得斯文,便是慈悲,不忍看我风餐露宿,流落街头罢?” “——不敢”楚凝垂下睫,知他说笑,亦不便再出煞兴之言,“此时正值芙蕖出水时节,大人若得暇,午后便去映妆湖一走可好?” 八、晚凉暗透,荷桨歌余,凭谁慕清颜(中) 菡萏香连十顷坡。 偶有舴艋轻舟拨开碧叶,水风穿过,微微清凉。 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 映妆湖,莲影欲出照浅塘。 江晚亭立在绿杨阴下,入眼尽是浅红淡绿,轻轻摇头:“怪道游人只合江南老,这梨州风光,岂是一川碎石大如斗的漠北可相比的?” 心中却并无感慨,侧头看身旁手攀柳条的人儿,幽深如潭的双瞳稍稍清澈,唇角微勾,似乎心情亦是不错正自出神,忽觉楚凝微微一动,放了柳枝,向远处招手。 船头翘起的画舫缓缓滑近,船上立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眉弯两月,目闪双星,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见楚凝招手,女孩咯咯而笑,遥遥唤道:“楚公子今天带客人了?”一面移船近岸,一面伸出手。 露出一段小臂白如玉藕。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袖空中举。 楚凝上前半步又让在一旁:“江大人,湖中一游可好?” 女孩引二人上船,举棹一点,画舫悠悠荡开。 划得几下便交与艄公,女孩跪坐在船板上,顺手采下莲蓬,回舱分与二人时,一对杏眼不住打量江晚亭,末了,笑问楚凝:“楚公子的客人真好看,他是谁啊?” 她问得其实颇为唐突,但语调轻快,言笑晏晏,毫无失礼之意。 也许是头一回听到别人如此夸赞自己相貌,江晚亭面上微红,随即复了常态,微笑道:“我本为游玩,因曾与楚凝公子在鋆歌相识,便来此一会故人。” 女孩点头,似感叹:“本来的,楚公子的故人原该不平常些的,不过,这位公子可真好看,又这般风度,竟似画中仙家似的。” 楚凝在一旁剥着莲子,见江晚亭面露忸怩,亦不由失笑。 船行至湖心,日色将晚。 暮云合璧渐渐苍茫,莲花已远而藕风尚自拂袂,余晖中隐隐露出几点翠微青山。 舟尾水上几声“啾啾”相和,伴着羽翼扑朔。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女孩从舫中探出半个头,学着水鸟叫了几声,哼上一句小曲儿,莺声燕语似仍有不足,回身向楚凝笑道:“我不会唱,鸟鸣的又着实好听,楚公子替我酬它一曲好不好?” 楚凝一怔。 但听鸟声清脆啼啭,似是出言相邀般,心下颇有逸兴,便缓缓站起。 见壁上挂了笙箫之物,摘下只笛子,问那女孩:“可会吹奏么?” “这个……”女孩眼光溜转,瞥瞥笛子,瞅瞅楚凝,不住的摇头,脸儿却愈发红了。 楚凝扬扬眉,欲挂回笛子,却被按住。 “我来。” 江晚亭接过笛子,略过楚凝眼中诧色,置于口边。 清风徐来,水波不惊。 深深浅浅的音浪无比轻柔的丝丝拂过,抽出一缕心字。 月下小江南,杨柳堆烟。 眉宇间浸透了细细碎碎的温柔,又因本身的隽逸愈发清远,仿佛谈笑浮生的抛书才子,横笛信手,惊起落红似醉也凄迷。 似为笛声感染,楚凝眉尖若蹙,怔了怔,终是吟成一段淡至刻骨的哀伤。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很淡很淡的韵味,却分明是透过了几瓣莲华,将那两泓秋水,生生望穿。 盈盈一水间,樱桃落尽的时节,是谁伶仃伫立,久久地倚门。 莲之爱,同予者何人? 余音袅袅绕梁不绝,整个映妆湖都似充斥着一种若有还无的悲。 似不堪承受这静静袭上的寂寞,不知何时,那一堆水鸟已悄然飞去,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江晚亭放下笛子,默默注视着那个倚立舱门,被暮色抹成暗影的人儿。 黑发婆娑,也难缱绻也难羁,双眉之间,尽是轻愁。 爬上东山的月倾泻光华,皎色流霜映上他如画的眉眼,那清冷竟如此纯粹,仿佛天地间,只此一月,只此一人。 深吸一口气,用尽力压下将那单薄的人儿抱在怀中的冲动,心下却仍是钝涩,一下下,挫伤般疼。 好半晌才勉强抬起头,却见船早已拢岸。 再次深呼吸整顿好表情,向船家女孩微笑示意后,拉着楚凝回到岸上。 九、晚凉暗透,荷桨歌余,凭谁慕清颜(下) 天终于完全暗下来,夜集上的商贩早早挂好花灯。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漫步夜集,目光溜过奔忙笑闹的人群,落在身旁安静的人儿,落在他轻轻执着他的手,江晚亭心下念出这样的诗句。 嘴角微微上扬。 来自指尖的冰凉纤柔,将他一颗心不经意间融化成水。 他竟这样任他拉着信步徐行?而不是躬身退步连声告罪道“草民失礼”? 今天唱的这支曲儿,当真触着他什么心事了么…… 江晚亭心下似被什么刺了一下,突地升起一缕酸意。 所思在远道?同心而离居? 如此冷淡防备的他,竟是心中念着另一人么?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平静如楚凝陷在一首思妇吟中,久久无法回神? 江晚亭神色黯了黯,又倏地明亮如星。 毕竟,他也不是无情的么…… 眼下看那人弃他而去,自己,还是有些信心打开他的心防的。 想法一出,江晚亭自己怔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纠结于他,还要打开他的心防? 真是…… 知道异样,江晚亭决定顺着心思行事。 此事本应随心而为,只要最后无负于人便可了…… 好容易摆脱了心思七七八八,却觉掌中已空,楚凝不知何时抽开手让在一旁,而面前站定的二人笑嘻嘻地施了一礼。 “小云?小漪?” 并未告知他们自己所到何处,此刻却寻过来,江晚亭心下颇诧。 “嘻,公子,您在外好恣意地游赏江南好景流连忘返,小漪在客栈可急得望眼欲穿,我又见不得他寝食难安,没奈何,只得带他寻出来了。”流云拍拍流漪,笑道。 一如其名,流漪的眸彩清澈如水晶,安安恬恬地站着,听了流云打趣,也不开口,只微微一笑,任他取谑。 早已习惯,江晚亭修眉一挑,道:“天色不早了,既如此,小漪同我回客栈,小云,你送楚凝公子回去。” 似是料到楚凝会出拒辞,流云闪过一步,笑道:“上次得会公子心生仰慕,奈何世事匆匆竟不得结识,今日不知能否有幸与公子一谈?” 初打照面,楚凝便认出是那日送药之人,知其颇善辞令,本身难以回绝,便微微躬身:“大人谬誉。” “哎,莫说现下布衣相见,便在朝堂,我又无官职,大人长大人短的,听了折寿。”流云向后让了让,笑道,“楚凝公子若不弃,兄弟相称可好?” “嗯……”楚凝显是犹豫,看看流云日光下澈般的笑容,嘴角竟也慢慢挑起一簇笑意,“好……云大哥。” 流云见他如此,笑得愈发舒快。回过身,与他并肩而行:“我,今天你看到的流漪,还有一个不爱见人的流香,三人俱是被老爷买下服侍公子。本是养在房里,公子清心寡欲无风月之念,视我三人如手足,加之公子一向亲和,在外人眼中,便觉我等不知礼数了。” 楚凝听着,知他意在安抚,又替江晚亭解释,便轻轻点了下头,斟酌用词:“嗯……我随灵和班周转各地,也常听百姓们夸赞说江大人仁德贤良。”不过既身如蒲柳,有些,却是难以应承的,不是不愿信,而是不敢信,亦不能。 明明神色毫无变化,流云看着他却觉出异样。仿佛那单薄的背影毫不犹豫的挡住了一切世俗的同时,给自己,也只留下了无奈与寂寥。 心头一热,一句话破唇而出:“楚贤弟,今后若有难处,告诉我,我虽无甚能耐,但多一人分担也是好的。” 多一人分担也是好的…… 明知对方多半只是随口之言,自己也绝不会向他诉苦,话儿入耳,楚凝还是禁不住心头一暖,客套之辞便也讲不出,只得轻轻道:“谢谢。”口气却是郑重。 十、最是砧声易逝(上) 梨州城外,有几点青螺小山。 山势并不巍峨,山上也没有奇松怪柏,满山修竹裁碧,荫成一派怡然。 秀如春笋,虽蓬莱未尝及其造化。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泉流淙淙,浸过其滑如璧的山石,竹林静好,下自成潭。 小潭深藏林中不经暑气,便在夏日也冰冰凉凉,风穿林吟咏,写来格调清幽。 一着布袍的男子沿山上石阶踱下,至半山竹林,不禁愕住。 探进叶间的日光小心翼翼的抚上潭心一个半浸水中的人儿,白玉肌,冰雪肤,如倒影悠云。 潭中人纹丝不动,不知生死。 男人骇异,稍稍走近几步,见那人衣袂乌发在水中载沉载浮,再靠近时吐了口气,一向沉稳的他已定了心。 及至潭边,见那人皮肤似要融化进水里,白得透明,胸口微微起伏。 男子仔细辨他呼吸,开口道:“小兄弟,看你并不似十分耐冷,潭水冰寒,莫要贪凉着了病。” 等了一会儿,见那人不睬,笑了笑离开。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又待了半晌,楚凝“哗”地立起身。 青丝流瀑飞漱而下,颊上落水如跳珠溅玉,只是那因若有所思而微垂下的眸中,渐渐沉淀成一片幽深。 再抬头时微微一笑,神色已看不出端倪,默默抱膝团坐到一旁的山石上,待衣发干透,寻路下山。 行至集市,在采莲女处剪几枝莲蓬,又到药庄包了一瓶生肌散,转过几条街,敲开一扇弃脂涨腻的小门。 …… 醉颜楼么…… 还是偏门,这可…… 立在街角的布袍男子神态间划过一抹异色。 楚凝轻车熟路地拐进最深处,也是装饰最绮丽的屋中。 “听砧。” 坐在窗边挑线头的少年见他进来,清秀的脸上绽出光彩。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上来接过他手里东西:“楚凝好久没来了呢。” 楚凝笑笑:“才从鋆歌回来,庸庸扰扰的应酬,可无奈得紧。”这样说着,心中却是一动,江晚亭么,虽叫他陪伴出游,无奈是真,可从为让他庸扰过。 “是啊,楚凝方才去过帝都了……”听砧点起一支蜡烛,坐上床,利落地脱下全身衣物。 楚凝净手,上前放下床帐:“嗯,最近还可以,伤得并不很严重。”将生肌散拿在手中替他上药。 “也是托圣寿的福,有头有脸的人全上去贺寿了,寻常纨绔却无闲钱包这红牌。”说到这,听砧的声音却不自觉的低下几分。 楚凝倚在床头剥下莲子,一面细细嚼那苦味,一面随便勾了勾嘴角,拣些上京时所闻所见的趣事说与听砧。 眼见暮天上只余下急死残霞,楚凝拍拍手起身:“地下要开始揽客了,我也去了。” 听砧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凑到门边确定四下无人,才轻轻移动案上摆着的盆景,从土里挖出一个小布包,连同床头的一团织锦,递给楚凝:“这些天查的松,多攒了点银子,你还是替我收着,若有机缘,好歹赎了我出去……”听砧眼中蒙上一层薄薄的玉,眼圈也浮起淡红。 楚凝见他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抖抖手中织锦,笑道:“这件戏袍做得好,素素的,不上台时平时也可穿的。你倒是愈发的好本事,待日后你出来了,便开个布庄,不过对我这老主顾,可是要让些利的。” 听砧知他有心安慰自己,胡乱点着头,尽力展颜。 楚凝包好手中物什转身,出门时,脸上依旧是浅笑,眸中却已寻不见适才波光流转的神采。 前街已隐隐传来浪语喧声,楚凝驻了驻,快走几步。 熏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 他太清楚听砧眼中的惊慌惘然从何而来,曾经,当那人不再,悲苦过后,他眼中,该是也只剩下相似的神色。 有些事,听砧不晓,他却心知肚明。 听砧,廖听砧,念念心随去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 在那并不烂漫的总角年岁,他同那人,便常常呆望天上北往南来的雁,砧声入耳,心中艳羡伴随着黯然。 若有来日,定当效仿鸿雁,与子流连三径,举棹江边,放浪吟哦,细雨归舟。 曾经,那人为同是薄命的青楼小童取名“听砧”二字,他还曾怪,怪那人将二人的痴想,那些望雁倚砧的韶光,竟只用这轻飘飘的两字,便示与他人。 谁知,到如今,万事皆非后,这个叫做听砧的小倌,竟成了他缅怀往事时唯一的慰藉。 楚凝慢慢挑起就要抑下的唇角,静静走出巷子。 夜色逐渐包围,醉颜楼前两盏灯笼红得招摇。 也许,这并不是个平静的夜。 十一、最是砧声易逝(中) 翌日。 灵和班教习院古旧的大门被拍得山响。 “是谁家作死的……”比之叩门人的急切,那带点愠骂的答言显得姗姗来迟。 入眼的是个瘦小的童儿,开门护院一怔,暗自与想象中的闹事之徒比较一下,又注意到那童儿脸儿急得通红,语气和缓下来:“有什么事着急,小兄弟?” 童儿却显比他想的着急的多,开口就喊:“楚公子!楚公子!”一面要不管不顾的往里闯。 护院一惊,忙拦住像箭头一样猛冲的童儿:“你是找楚凝的?”却也一面替他招呼:“去后面告诉告诉楚凝有个孩子急着找,问他是不是来见? 楚凝在内院便听到外头喧哗,才出来,远远瞧见说是急着找他的僮儿,眼里闪过一丝诧色:醉颜楼来的? 僮儿显是也看见他,抢上来一把抓住他袖子,便向外拖。 “……你叫题红?”楚凝叫僮儿拉着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开口,记得隐约见到过几次,是院中侍候听砧的小仆。 “……是。”题红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有些尴尬地放开楚凝,呆了呆,涨得通红的脸上涕泪横流:“楚……楚公子,你……你去看看听砧公子……他……不知事了,只是一直……一直叫你。” 楚凝闻言一僵,面上不动声色,人已随题红赶出门去,一面轻轻问,声音揉进几分安慰:“定一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题红哽了哽,胡乱揩了把脸,才道:“我……我……昨天,有个贵公子,点了公子的牌,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似是公子没如那贵公子的意,今……今晨我去服侍,公子竟被捆在床上,流了好多血,眼见是不行了……” 楚凝微皱起眉,听砧在风月场流落许久,也挂了个红牌在身,无论心里多么不甘,也不该故意给自己找苦头吃才对。还是说…… “那贵公子是什么人?” “……大约是徐员外的二公子。” 楚凝脸色立刻就变了,失声道:“是徐……” 招来题红看过来的带着迷茫的疑惑,他只有苦笑。 莫怪听砧如此挣扎,当年,那场浸透了整个生命的巨变死别之后,徐员外,也一直是他时时刻刻叫嚣着到如今都不能平息的恐骇与梦魇。 听砧碰上徐家的人……他他他……流了好多血……眼见是不行了…… 要是听砧也……那可教他如何再去苦苦求生…… 听砧……听砧…… 一颗心似是被什么淹没,那样熟悉不知所措的惶恐,叫他几乎没有余力维持嘴角弯起的弧度。 脑中乱得没剩下多余空间思考,木木然间,脚下却已如识途老马,跟着题红踏进那间绮轩。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稠的化不开的血腥味。 宽大的床榻上静静伏者一个血污斑驳的人儿,细长的发撕扯得七零八落,死寂一般,仿佛随着下身还在渗出的血,渐渐流尽了生命。 “公子……”题红早汪了满眼的泪汹涌而下,飞身挨过去。 公子……公子的身子好凉,满是伤痕,手足腕处还有勒出的红肿磨损。公子……公子的呼吸……感觉不到了……没了…… 楚凝瞥了眼嚎哭的题红,蹙眉上前,拉起听砧一只手,小心避开伤口,搭上脉去。 片刻,手指动了动,慢慢将听砧手臂放在榻上,在领口一抹,移近驻台灼了灼,便向听砧身上点去,出手如风:“去烧热水来,且尽量找些老参切片。”平静的声音令题红稍稍镇定,应声出门。 一嗅到房中血味,楚凝心中的惘乱便全部沉淀下去,骇异的平静。这太过相似的情景粉碎了他一切慌张的可能,他怎会容许现实再次按照梦魇铺写? 再次伸手,摸到听砧那一息奄存的脉象略略明显,楚凝接过题红手中的参片,喂听砧含在口中,呆了呆,手指一转轻振。 这次题红看得分明,公子人中处刺着一根细细的银针。 想必会痛的吧……楚公子拔出时,公子都发抖了…… 嗯?公子……公子有反应了? 感到榻上人的震颤,楚凝神色不变,要来纸笔,写下三十几位药材并些许碎银递与题红:“去生尘堂照这方子抓药来,吩咐许郎中着意加些朱砂。” 目送那孩子下楼消失在巷口,楚凝轻吁一口气,执了布巾蘸热水缓缓替听砧擦拭:“他走了。” 床上静默着的人儿“唔”了一声,紧闭的双目微开了一个小缝,唇角溢出一缕轻风:“……楚凝……” “他走了。”楚凝重复道,抱住听砧,将他的头埋在襟中,取了那日剩余的生肌散,细细涂抹。 “我……题红不该看到……” “他走了。”拍拍怀中发抖的少年,扶着他,移开自己被浸透了的胸口,伸臂托住,另一只手重又拿起布巾为他拭泪,一面张开锦被,覆在他身上。 悲苦尽数扯成笑意散在眸中,当真是太相似的命途,当年的那人,在那个时候见到自己,亦是近乎执拗地叫自己不要看,那样任人践踏不着丝缕的裸体,最怕的,应当便是在一直全力呵护、朝夕与共之人面前,也留不下一丝已残破的尊严! 题红抓了药自去煎熬,送去,却只是那个好好看的楚公子隔门接过,没叫往里看一眼就被遣开。 乖巧顺从地应声退下,心里难免闷闷的,忽思及一事,又惶急起来。 晚上,他们还要公子献艺,公子的身子怎生支撑……只怕坏了鸨头的财路,又要格外毒打刁难。公子,可如何受得住…… 才被风吹干的泪再一次湿遍,眼前紧闭的门似是渐渐模糊成血色,耳边隐隐呕呀的丝竹形同呜咽。 怎么办…… 公子会死的…… 眼睁睁看着日色一点点被西天蚕食,一声哭喊,从题红僵了的喉中撕出。 门“呀”地旋开。 题红下意识抓紧衣角,抬头。 泪帘中,那秀雅的脸看不真切,却更觉得忘俗。 楚公子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你莫不是担心晚上献艺之事?我替他。” ……哎? 题红好半天才想明白那平平淡淡的两句话中含义,大睁了眼睛,心头松下才觉出先前已揪得生疼。 仰着脸,呆呆盯着楚凝,身子沿着墙角慢慢瘫坐到地上,却是久站之下两腿早已酸疲。 日将晚,挑纱灯,醉颜楼里醉颜红。 厅堂中处处弥漫着脂粉味。 跑堂的伙计丫头来往穿梭,杯盘碰撞哗啦作响,宾客喧声渐高。 餐肴惯向衫上叩,酒盏还从耳边筛。 堂中较僻静的一角。 一布袍男子手执一杯清茶安然而坐,衣着朴素亦不露财多话,男子在这珠光宝气的楼中毫不打眼。 只是若仔细瞧,也许便能发现,他那问候的眸中偶尔精光山县,神色一直超离于眼前的升平歌舞之外。 厅堂中央平台上开始有倌儿献艺,那些无一不透着风尘味的或清高纯良或娇媚挑逗引得宾客一阵阵欢呼。 布袍男子一直将茶杯举在鼻端,似在用茶水特有的带涩的清香驱走无处不在的腻甜。 微有不耐。 直至耳边袭来一丝微凉的夜风。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满座喧声允的一止。 这是…… 那个倌儿分明已…… 布袍男子微眯起眼。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那样干干净净的声音,仿佛容不得半点尘埃,却偏偏在这最最秽乱的泥淖中回旋。 于是那声腔婉转中携带的丝丝无奈与倦怠,便是那么理所当然,又惹人怜惜。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歌声如丝如缕,在这繁弦急管中如沧海一叶。 无比纤弱,却从不淹没,从不断绝。 魂似柳绵吹欲碎,惟此心不灭。 尾音干净收住,合着满场愕然,歌者开口,很纯净的声音,略带丝怯生生的味道:“听砧几年来蒙诸位看顾,如今身染沉疴,难承恩泽,时恐命不久矣,今夜谨以此曲,与诸位作别。”轻轻一点窸窣,而后便再无声息。 布袍男子望着从头至尾便空着的平台,眸中透过一丝深沉的笑意。 十二、最是砧声易逝(下) 夜深深,楼台静寂。 房间中的灯一直亮着。 宽大的床榻上,一个人儿半撑着头,被光拉成长长的单薄的影。眼底的淡青绘着浓浓的倦,他却固执的大睁着眼盯着房门。 痴了般,一动不动。 蜡烛灼出的泪在烛台上凝成颗颗血珠。 似是被风吹起,掩着的门扉慢慢启开。 听砧呆呆的看着走进屋的人儿,唇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楚凝。” “……怎么不休息?”楚凝伸手拂上听砧额头,干燥清爽,很好,并无丝毫发热迹象。 “……” 听砧轻轻抚过楚凝覆在他额上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不肯放开。眼光上上下下仔细流转一遍,确认他身上无伤后,笑如新月:“刚才睡不着,现在陪我一起睡吧。” “……好。” 灯熄下来,月光水银般在窗棂上汩汩流淌。 身边,那人精致如工笔的眉目在清辉下愈发超逸,听砧一点点描画在心里,直至泪朦胧到再看不清。 楚凝,你心中,一直认定我深念着那人罢? 诚然,在你心中,那人自是无瑕无俦。 可你不知,对于听砧,你,比那人好上太多。 我知道你也好苦,否则,也不必在领口插那样一枚银针,时时以备不测。 所以,这一点心思,便叫听砧私藏了罢。 实是不忍再扰你心神,此生的你着意关心,便是死于非命亦无憾了。 虽然,这关心并非出自那样心思,但,我不贪。 忽觉肩上一阵温暖,却是不知何时楚凝悄悄替他拉上薄衾。 “睡吧,莫再想那有的没的。” “……” 那样软软的词句,浑不似平日相对豪强时掷地有声的冷清。 听砧的笑容无可抑制的扩大,没有应声,伸臂环住楚凝身子,慢慢合上眼睛。 注视着抱着自己的少年腕上宛在的勒痕,楚凝抿着唇,墨黑的瞳中辨不明光彩。 这次的险些儿死别,消去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惘然。 这番无论如何也要带听砧出去。 若放任他陷在这火坑中,不知何时又遇不测。 那时,这自幼便爱围着他们转的少年;这历变后与他彼此依偎的少年;这到如今他唯一能毫无保留地展颜,相视一嘻的少年……他若不在了……自己,便只能对着俦儿,当真心灰尽,有发未全僧。 这番之后,自己必更加艰难,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看了会儿听砧完全舒展开的睡颜,之前自己衣襟曾浸透他的泪。心中忽升起一丝疲意。 自己眼中,早没了泪罢。 否则,面对那些激荡,自己为何还能笑脸相慰,独自时也能压下…… 白玉盘,也难如钩也难圆。 徽外弦,今宵人不眠。 清晨,琴行的门被轻轻叩开,一个抱琴的人影入内,交涉几句,半晌,车声辚辚停在醉颜楼下。 “楚公子,你……”老鸨陪笑声中带有一丝不甘。 “嗯,”楚凝见题红已扶听砧坐稳车中,才应声,“听闻红倌听砧不幸而陨,些许银两,且作装殓罢。” 老鸨看着又递到眼前的一大锭银子,知他欲教自己声称听砧已死而免些麻烦。因之前已收过赎金,此刻又得好处,便也满脸堆欢地应承下来。 车尘已远,一直站在街角的布袍男子微微而笑,走进那座琴行。 十三、故人书笺,梧桐咽泪,旧梦曾谙(一) 石板路上长着茸茸的青苔,马蹄踏过,悄然无声。 楚凝看着门额上题篆的“江府”二字,神清骨异,儒雅中透着勃勃英气,额角小字,上书“宁渊隐山题”。 极细微地动作一滞,唇角淡淡扫开一抹笑。 “这是晚亭祖宅。隐山先生是家祖挚友,园中还有些景致,题篆亦出自先生之手。” “嗯……尊祖父的挚友……” 江晚亭看着他长长飞翘的睫毛低垂,明眸下投出一片阴影,心下也生出几分喟叹:隐山先生才倾一世,其子竟被冠以谋反罪名以致全家获罪。 人都传道,其孙出事前年岁虽幼,却已熟识经典,文采翩翩。 遭此剧变,然而当时年未足问斩,应只贬入罪籍,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难道……? 端详着身边清奇如露的人儿,注意不让自己的目光压迫到他。 不会,若论年纪,那宁公子只怕还要稍长自己些许,楚凝却是未及弱冠。 不会是他…… 那为何他会驻下目光,末了还多问一句? 轻轻摇头,暗笑自己的敏感,江晚亭撇下心中怪念头,挽辔叫门。 “客人稍待……咦?公子!阿忠伯,公子归家了!”应门的小厮看到江晚亭,眼睛一亮,立刻回转身,唤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来。 “自己家门,何必惊动老人家……”江晚亭不带一丝恼意的嗔声被迎上来的老人打断了。 “公子这许久未归家,可想杀老奴了……”阿忠伯挥手命小厮牵下二人马匹,很亲热地拉住江晚亭,带着笑问,“这位公子不知是……?” “晚辈楚凝。” “嗯,楚公子是我的好朋友。” 江晚亭想着楚凝不愿多话,便替他解释,却又为阿忠伯插口:“知道,知道!谁不听过梨州楚公子么。”见江晚亭一丝疑惑,又呵呵而笑,“公子在外面久了不知详细,楚公子不入眼这俗名亦不提起,只中原怕无几人没听说过楚公子唱的好戏,人却自好,不赴那些财老爷的势,反对百姓亲亲厚厚……嗯,楚公子今儿得闲来竹州,便叫我家公子好生带你玩玩……我家公子之前却未到过梨州,还要多谢楚公子照顾……” 阿忠伯引二人至正堂,向楚凝打躬:“老奴这便退下了,园中许多景致,教我家公子领你逛逛。”一面招呼仆人侍候,退下时嘴里还不住念叨:“亦不知公子这次得停几天……” “阿忠伯是从小照看我长大的,老人家,很久不见话多些,”江晚亭接过下人奉上的清茶递与楚凝,柔声道,“如此,你先歇歇,过会儿我便带你逛逛。” 十四、故人书笺,梧桐咽泪,旧梦曾谙(二) “这里是先父的书房,严亲辞世后,便不大用了……唔,这里还收着隐山先生一些笔墨。”因来时多出来的一问,江晚亭知他在意了,一到书房,便将珍重收着的笔墨拾出来。 是一幅没骨山水,因不拘格调显得不羁跳脱。 很长的画卷,徐徐展开时,另一张素笺飘然而落。 “这是隐山先生之孙,宁小公子当年之作……楚公子?” 楚凝呆呆地盯着那张素笺,抿着的薄唇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搭在笺上的手不可抑制般轻轻颤抖。 …… 笺上行楷墨色濡染,笔法虽稍显青涩,但观其风骨亦可想见,若稍加雕琢,便可出落卓然。 那淡淡晕开的水渍,依稀是泛了黄的旧时光。 如豆昏灯下,那个文雅俊秀的少年执了他的手,写下那许多心字。 似叹如愁,欲诉还休。 那时,被灯光拉得斜长的影单薄,却绝不孤单。 眼前勾勒的横竖撇捺,恍惚间,幻化成那人永远带笑的眉眼。 意气风发恰当年少。 而今徒留纸笔,枉待故人。 面上神色似悲似喜,楚凝拈笔在手,仿佛已忘却一切,径自向桌上刚刚铺好的宣纸上落笔。 流利腾挪,运笔如飞。 怀着一丝迷惑与疼惜立到一旁研磨的江晚亭看时,却不由噫了一声。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银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中正峻拔、蚕头雁足的汉隶,如桌前人儿眼中带着丝肃穆的神情。 江晚亭将纸晾在一旁,正待仔细赏看那一手极不凡的书法,却见楚凝再书时,笔体已变。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疏放妍妙,旷野清真,承自王右军的行书极传其神而不拘其形。 江晚亭默默接过宣纸放好,双眼却似被这满篇飘逸扯得酸疼。再看他落笔,面上几已维持不住那可令东风一醉的温雅笑容。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东风各自愁。 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 笔致妩媚,丽如琢珠,江晚亭却发现自己之前从未觉出,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竟似颗颗珠泪。 看着那完全沉浸在水墨中的人儿,似是那一笔一画都倾注了整个生命,随时可能将自己融入墨中。 江晚亭心头猛地一阵恐惧。 出声,想唤醒他,充耳不闻,只能徒然看着他,篆隶行草楷,一字字,一句句,淡生烟,深刻骨,仿佛整个灵魂都停滞在那最后的住笔——一寸相思一寸灰! “楚公子……” “楚凝……” “凝儿……” …… 楚凝抬起头,淡淡一笑:“楚凝失态,江大人请恕则个。” 十五、故人书笺,梧桐咽泪,旧梦曾谙(三) 寒星若点,眉月如画。 很漂亮的夜呢,只是已渐入秋,凭空多出丝丝寂寞。 扫理的阿随提着扫帚在阶上划出道道细腻的丝纹。 入夜风已凉得似浸在水里。 那个着单衣的公子一直坐在那里,他不会冷么? 阿随之前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美得不似尘间人物。像那句说的,什么好像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忽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受惊回头,正对上自家公子微笑的面孔。 见公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连忙噤声。 不可避免地红了脸,自家公子笑一笑,亦不知迷倒多少女孩子! “凝……楚公子。”开口,轻轻唤。 坐在石桌畔的人儿浅浅一笑,起身相迎。 一如平日的清浅笑容,江晚亭知觉心中狠狠一窒,疼痛无休止的缠绕起来。 难以言说适才刚看到他时的感觉。 飞花漱玉,白雪如绸。 三千青丝如梦如幻,眸中清冷如此纯粹。 和着泠凉绵柔的晚风,那样惊心动魄的人儿,飘摇的仿佛要向那九天飞去。 唤他,他居然笑。 他……居然笑了…… 为什么……明明那么难过…… 如同白日挥毫时,嘴角带着笑痕,却没有半点渗进玄瞳深处。 一切受礼只是习惯,进退自如却不带丝毫情意。 只有想起那个已不再的人,才不会情绪完美得永远都是伪装深藏。 为什么……那人是谁……如何值得你这样…… 宁家小公子么…… 江晚亭被自己心中升起的凛然一吓。 怎么会突然有那么强的至于疯狂的情绪? 自己这是,嫉妒了么…… 察觉到自己心中弥漫的竟是酸意时,不禁苦笑。 他已种了情,他呢? …… “江大人?” 惊觉,看到楚凝神色间一丝疑惑,才发现自己一直呆呆盯着他看,歉然一笑,柔声道:“晚上凉,莫在院里呆久了。” 楚凝应声,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重又抿紧。 “嗯?”江晚亭知他心思,心中虽有些负气不解,仍笑道,“宁小公子的墨宝已收拾妥了,离开时再带去吧。白日看到楚公子的字,晚亭心中极爱,不知能不能向公子讨来?”他的话声极是轻柔,最后的问句直如软语相央。 楚凝一愕。 实不该消受他这般贴心,然这手迹又叫他万难割舍,听他要自己所写文字,忖了忖,道:“多谢大人慷慨,楚凝的字本不堪入目,白日所书内容更私以为并不相宜。大人若不弃,楚凝另写一幅奉与大人罢。” 没想到他会拒绝,江晚亭心下抑闷之余生出自嘲:“你不愿……便算了罢。” 他对那人竟情深若此么…… 还是对自己当真唯恐避之不及? 就连晕了情思怀想的笔墨亦不愿教自己得窥。 另写一幅? 用些堂皇无聊的句子敷衍么? 明明心中并无敬畏,那开口闭口的大人,是在不着痕迹地讽刺么? 为什么……明明自己绝没有为难过他。 他身世漂泊,怕定是有什么往事不堪回首罢。 往事…… 十六、故人书笺,梧桐咽泪,旧梦曾谙(四) 灵和班教习院。 俦儿将摆在井边的莲蓬一个个拾起,汲水涤净了坐在屋檐下剥开,盛在小碟子里。 楚凝哥哥总是吃这莲子,他也总习惯了准备下许多。 虽然他不明白那苦苦的东西有什么好吃,但他知道这些年楚凝哥哥的难过。 前些日子楚凝哥哥带回了一个很秀气的听砧哥哥,听砧哥哥很灵巧,裁出的织锦会有人愿意花很高的价钱买。 几天后,听砧哥哥去了布庄,那布庄老板与灵和班很熟络,上了年纪,膝下又没儿女,说若勤谨仁厚,大约是愿意撒手人间后将布庄留与听砧哥哥的。 还有过一个布袍男子送了把琴来,那琴竟是很像楚凝哥哥不见了几天的那把“鸣玉”。 “想什么呢,这般呆呆的?”温厚的笑声。 “班主?”俦儿抬头,须发花白,形容清瘦,正是灵和班主宋长行。 “嗯……”宋长行捻须而笑,“天转凉,记得问你娟姨要件新袄。” 俦儿应声,颇不好意思受这般关心。 他吃住都靠班里,却不要紧学艺。除那一次在鋆歌替人帮腔还出了差错外,在未上过台、出过力。 差错…… 那支定风波…… 那被年幼懵懂拆得七零八落的记忆,却总还留着见到的最后一面,自己坐在他膝上,听他哼这支曲子。 总还留着自己央着要学时,楚凝哥哥煞白了的脸色。 总还留着…… 宋长行看看他,叹了声:“多照看些楚凝吧,他身子弱,心事又重,这一入秋更煎熬。” 秋雨以一中缓慢而细致的节奏打在青石板上,天气平白的凄清。 江晚亭刚踏进教习院前坊便觉出不似寻常的味道。 一向笑闹吵嚷的孩子今日见着他竟小心翼翼地问好,之后便退在一旁,偷偷打量他的目光充满异色。 “宋班主。” 见了是他,宋长行带着丝喟叹的神色浓重成忧虑,深思后重重开口:“我周转于游戏场四十余载,察言观色惯了,也算颇识得准人心。” 江晚亭一怔,不解,却凭空觉出几分不详:“宋班主何出此言?” “看江大人不似浮滑无行之徒,却不知大人对楚凝抱的什么心思?” “楚……楚公子?”那个名字就像丝绳,将心勒得生疼。 “不知达人是一时之兴,还是用心相待?” …… 江晚亭哑然半晌。 一时之兴? 竟当他做那眠花宿柳的登徒子了么? 呵…… 他知这是梨园。 戏子伶人虽不同于娼女小倌,却仍是任人欺凌的身份。 他亦知道,楚凝心中该是怕惨了权贵之流。 可是他之前所作所为,却是正似了浪子纨绔的么…… 心中发苦,面上已敛尽了和雅的微笑,他沉声答言:“晚亭之前并不识人,此刻心思也难凭言语讲出。但,对楚公子,晚亭绝不会狎戏怠慢。” 宋长行一直审视地盯着他,闻言,无可奈何般叹了一声:“不识人么……这老朽倒看得出。难得江大人身居高位却坦诚相对,也罢,如此达人便去后面看看罢。只无论如何,不要伤他太深。” 十七、故人书笺,梧桐咽泪,旧梦曾谙(五) 教习院最深处安静得像一个旧梦。 自月门延伸至屋前的鹅卵石路似是随意铺成,两旁萧萧落落地立着修竹,窗下栽了棵很大的芭蕉。青瓦白墙,仿佛阻挡了一切一切俗世的喧嚣。 江晚亭慢慢地走近,足下石缝中雨丝化成小小的一圈圈涟漪。 许是听到动静,木门开了一角,一张清秀的脸儿探出来张望。 “俦儿?” 江晚亭待要笑着招呼,俦儿却冲了下来,还未等他反应,便“扑通”一声,猛地跪在面前。 “江大人……我求求你,放过楚凝哥哥罢!” “楚公子?他怎么了?”江晚亭只觉头皮一跳,心上的丝绳又勒紧几分。 放过? 他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一个一个都来…… …… “……俦儿。”一向清亮的声音不知怎的竟有些哑。 那个倚门而立的人儿松松披着一件外衣,单薄得像一道影子。 “楚凝哥哥怎么出来了?快回屋去,你还病着,外面这么凉。”俦儿一见他,再顾不得江晚亭,跑过去,也没理自己手在泥里按过,便要扶人。 “还不是你,”楚凝轻笑一声,“在院里呼三喝四,怕有人找上来告状,才出来了。” “嘻……”俦儿红了脸,别别扭扭地瞅瞅江晚亭。 楚凝挂上一贯淡淡的笑:“江大人至敝舍有何贵干?” “你病了?”没理他一如既往的冷淡,江晚亭上前半步。 “偶有小恙,谢大人关心。” “……” 虽不能气恼,却也着实堵心。一时江晚亭再找不出话来,只得对他笑笑。 “……” 柔亮的发丝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水雾,他那样的笑,落在楚凝眼中,竟也牵出一丝不忍,“秋雨凉薄,大人若不弃,请入草堂,容楚凝奉茶一杯,可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扯出的微笑舒展了许多,答言时心下竟有些受宠若惊。 茶香透过寥寥绕绕的雾气,将楚凝白玉般的面孔慰出一抹绯色,如霞霓映衬下白雪露出的点点粉红。 江晚亭微欠身接过茶盏时触到楚凝皮肤,一片滚烫。 “到底怎么了?”搭上他的脉,“……心气郁结?遇到什么事了么?” 久久听不到答言,只是手中握着的纤细手腕被用力抽了回去。 抬头,收到他平静而略带丝嘲讽的眼神。 心一点点沉下去。 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他觉得疼。身上的湿气缠得好紧、好锋利,好像一下子便透到骨里。 “和我一起,让你不快乐是么?” …… 楚凝一怔。 这些日陡经变故,又触及旧事,心气郁结么,难免的了…… 只料不到江晚亭会这么说。 这样么…… 借这个由头断了也好…… 这般温吞吞地,实教他乱了方寸。 “蒙大人垂青本楚凝之幸,‘不快乐’三字,不敢消受。” …… “大人么……”江晚亭自嘲般喃喃。 我用心待你,在你眼中,却依旧与那荒唐无餍的大人们无异么? 好苦。 比之先前在宋班主处体味的,苦了太多。 “……我该怎样带你才好?” 轻轻挽着嘴角,呢喃,一句教人心碎的温柔。 他安静地注视着他,隔着雾气,目光染上玉的凉。 十八、故人书笺,梧桐咽泪,旧梦曾谙(六) 从未更迭的温柔,难以抑制般漏出丝丝哀伤。 楚凝心中狠狠一怮。是那一直强压下,却从不肯愈合的旧伤。 那人临终前……拉着他…… 明明已遍体鳞伤,明明眉峰已蹙成苦痛……却还是微笑,恍若春风。 高烧仿佛要烤干他的意识。 尽力挺直腰背,眼前却一阵阵发黑。 视线模糊了,那残破的温柔却还清晰。 为什么…… 那人是谁…… 为什么他也会有那样的神色…… 江大人……徐员外……师兄…… 胸口闷得要炸开,一直压抑便成了撕心裂肺的绞痛。 一次次咽下喉头的腥甜……越涌越多,咽不完的啊…… 不可以…… 不可以失态,不可以示弱…… 这还,迫于人前…… 可是,好痛…… “……你走……快走……快走……” 自知脸色一定惨白如鬼,身子因支撑得太过用力而发抖。 “快离开……”不要看、这样的丑态。 …… “这么要强,连我对你好,都不要么……” 那个人影伸臂,似是想要拥抱他,最终只是一叹,转身掩门。 “咳咳咳咳咳……” 痉挛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而软倒。 意识失去前,依稀听到一声凝儿。 声音不复温雅,嘶得厉害。 这是哪里? 为什么,为什么又听到徐员外的淫威要挟? 为什么又是这死也甩不脱的血腥? 这是谁的血?浸湿了一张床单的殷红。 为什么,他动不了? 看不到那人的脸,却听得到呼吸渐渐消融。 ——凝凝……一个……一个人,尽量,快……乐……些…… ——楚凝哥哥,哥哥为什么不唱定风波了? ——楚凝……题红不该看到…… ——我该怎样待你才好…… …… 他怎么了? 为什么隐约听到俦儿的哭声? 似乎还有个人说着对不起,轻轻地叹息? 是谁?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温柔? 让他,心都要碎了…… “……瑕……”试着呼唤。 会是他吗? 可就算在梦里,他也知道,他已不再了。 撑开眼皮。 床帐中隐约环绕着草药的味道。微苦,却莫名的心安。 嗯…… 江晚亭来找他……他言语相激……江晚亭拂袖而去……之后,他似乎就昏过去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俦儿呢? 移动着身子向床边挪,抬头,似乎躺太久了,竟在枕上磕了一下,扯得胸口一阵生疼。 苦笑,慢慢坐起来,自知无力低头,便赤着足,扶床立起。 屋中空荡荡的,窗口隐约透出几点芭蕉影子,听得到雨弹在叶上的声音。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一时竟也觉得凄凉。 “……俦儿?” “……呀,楚凝哥哥醒了。”临屋中传来俦儿的回应,很大声。 许是风吹,蕉影动了动。 “……楚凝哥哥醒了,方子该换一换。”俦儿抓着一张药方晃进来。 “药方?”楚凝接过,低头只觉眼花耳鸣,大略看一眼,蹙眉问,这方子是哪家郎中开的?“ 俦儿抿着唇,半晌不语。看了眼窗外,似下了决心般一股脑道:“哪家郎中有这好本事!是江大人。我不晓事,只知哥哥睡了三天,江大人便在外站了三天。期间除了把脉调药,再未碰过哥哥。我劝他去别处坐,他道哥哥的病须看顾动静;我担心,他反来安慰我……他一直笑,我们这么待他,也不知他难不难过。” “你说江大人在外站了三天?”楚凝这回真骇住了,见俦儿点头,忙道,“去煮姜汤来。” 十九、故人书笺,梧桐咽泪,旧梦曾谙(七)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 台阶缝隙中生着的细草枯了一半,黄叶仍风雨,看在眼里,有些萧条的意味。 檐下窗边,立着个修长的人。 眉宇间难掩疲态,眼中的笑意却依旧清远悠宛。 衣衫月白,在蕉叶掩映下添了几分出尘。 门响了一声。 抬头,撞上一双清冷的眼,黑如墨,幽如潭。 相顾忘言。 早听到屋中俦儿的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是怎样想的? 雨丝斜斜地扑上衣衫,划下痕迹如白描。 “……外面冷。” “……你在里面就好……” …… 良久,那对玄瞳终于移开视线。 “进来吧。” 杯口升起的白雾跌跌撞撞的在空中纠缠。 江晚亭半垂着眸。 前一日宋班主的话字字清晰。 ——“楚凝先前并非这样的性子。经了那些事,恁谁都会怕罢。江大人,看你似非薄幸,既招了楚凝,千万要好好待他。他若接受了你,那些旧事,他会亲自与你说罢。” 嗯,他日后要好好待他,他身子弱,万不能像这次般激他,就是也一定不可以相逼…… 只不知他现下是怎么想的。 楚凝,我这样用心待你,你可有,哪怕一点点明白,我对你,绝非玩弄? “江大人,可否相问,你究竟想要些什么?”楚凝微扬着下巴。 江晚亭一怔。 相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不加客套之词。 “……我承认,我对你,并非只想要君子之交。” “……你之前怕我,也在情理中。” “……我的心意,始终不变。你,不接受,也……没关系。” 不想找辞藻油滑,亦不能出言太直白会吓着他,江晚亭尽力措着词,言语意外显得笨拙,念道最后,口中都咬出了苦涩。 沉默的时间太久。 江晚亭抚着杯中凉透的茶,看他,微笑着,不让心中的苦涩染进眼中。 却收到对面人儿复杂的注视。 “江大人,有没有兴趣听一件旧事?”楚凝的语气很淡漠。 静如止水的斗室。 一架立柜,一个蒲团,一幅工笔。 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画挂在墙壁正中。 其上绘着一个少年。 长眉入鬓,星眸朗朗,分明是带笑的神色。 微微侧了颈子,该是风情万种的姿态,却因着少年特有的清新,不带丝毫脂粉气。 极精湛的画工,勾勒了了,呼之欲出。 楚凝伸出手,指尖在将触上画的一刻顿住,若即若离:“他是当年的宁小公子。” “故事其实很简单。宁家获罪后,宁小公子被配入梨园,后被徐员外玩弄而死。我顾念同门情谊,照看他幼弟至今。”眸中的冷漠如易碎的玻璃,楚凝从画上撕下目光,对上江晚亭的脸。 再移不开神。 也许在院中真的冻得太久,江晚亭脸色到现下还泛着点青白,抑或是所有热度都化作温柔融在眼中。 楚凝想不透这人为何有这么多的温柔。 带着包容与宠溺,温文尔雅,如一杯清茶,一丝不漏地香远温热,仿佛可以拥有全部。 “要不要先出去?这里冷,会扰得人心乱。”很自然的关心,连高明如他的戏子都拆不穿虚假。 不由自主地回他一笑:“我没事。” 见江晚亭在那笑容里晃了神,心头的阴霾不知恁地便少了几分。 罢了,自己身为伶人,除了这他绝难图去的身子,还有什么这高士贵人一哄一骗的呢? 难得他这般君子。 且自己,也被那旧事压抑得太狠了。 罢了…… 二十、故人书笺,梧桐咽泪,旧梦曾谙(八) “近五十年来,梨园中人因难超前人又翻不出新花样,渐渐衰微。直到几年前,” “几年前啊……灵和班出了一对生旦。正生,叫宁无瑕,正旦,叫楚凝……他二人,生生撑起了梨园……班主说,自他二人登过台,戏,活了……世人一边赏着那飞花摘叶皆能吟唱的风流,一面或真或假地叹惋,这样秀雅文气的人儿,可怜入了贱籍,否则,定能谋个官当当。却不知……却不知他们心中,名利早是浮云。他们只想,就这样为对方配戏,唱一辈子……” 双瞳亘古不变的幽黑升起淡淡的雾气,弥散开的,尽是追思。 曾经应答酬和,喜乐无限。 而今梨园依旧,风涛依旧,你却只留下我一个人在世上,艰难独行。 “大人曾奇怪,楚凝出身卑贱,却颇能断文识字……宁小公子总角之年便能邀谈群儒名冠鋆歌,有这样的人做夫子,楚凝虽愚,却还不至于目不识丁。” …… ——该休息了,凝凝还想一夜写出个王右军么? 那个在记忆中从来都是秀雅的少年,捉住他腾挪于纸上的笔杆,俯下身,搭在他肩上的手透出温暖,对比如今的凄冷,叫他想要泪下。 ——可这首词还没有誊完…… 那时的他一定还很小罢“否则,怎么对着那般温情,只知道瞪着大眼撒娇呢? ——我帮你。 轻巧地执笔,刮了下他的鼻尖,续写下去。 少年清朗的眼睛因那写下的内容带了丝向往:——万顷波中得自由……若有这样的生活,算是无憾罢? 低头见他担心地张望,少年歉然一笑,——凝凝的行书却比我好了呢。 …… 浪花……有意、千重雪…… 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楫、春风一、叶舟,一纶丝缕、一轻钩。 花……满浙,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师兄……瑕…… 你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像这样活着? 没有凝凝陪着,有没有无聊?有没有寂寞? …… “你……爱他?”声音拖到最后竟包裹起厚重,卷着丝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看到楚凝眼中悲伤的情绪,江晚亭甚至对那个人有了恨意。 怎么可以拥有凝儿这近似于温柔的神色? 怎么可以拥有了凝儿这样的神色,又惹得他,这样难过? “……爱?不敢啊……雨打萍一样的身世,怎么敢爱?怕今天爱了,明天便是久别离……那样,生不如死罢?” “……我们这样小心翼翼的陪着彼此,直到那天……去徐府唱戏……那晚,我站在窗外……听到徐员外的淫言,听到撞击声,很清晰……师兄,他……他却一声不吭。我站在那,动不了,直到鼻端只闻得到血腥……后,后来,班主领我们回去,师兄浑身是血,他拉着我,安慰着……” “师兄一直那么平静,那天,明明身上没有一寸不痛,却还对我笑。我缩在他怀里,他轻轻地说着,说身受这等折磨,该是极辱,但只要心不放任,就无妨……血一直没止住过,一直流,慢慢变冷,他一直笑着,说着,慢慢没了呼吸……” 他那样注视着他,带点忧伤带点眷恋,却除了安慰,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他担心幼弟,却不忍累他,不叫他担这担子。所以,直到生命流尽也没有提。 可他说过,不敢爱他。 他若爱了,他去了,便绝不会独活。 可不敢爱,没有爱,他去了,他便把他担心的一切都照顾好,叫他若有机缘再活一次,永远不需要牵挂。 他去了,他去了…… 西北高楼上飞过一双白鹄,一只伤了病了,另一只说会一直陪着他扶着他,千里犹待君。 可现在,他的伤还在疼,病还未愈。 那个说过要永远陪着他的,却已与世长辞。 它该怎样,它该怎样? 他该怎样…… “我将师兄化了,骨灰调入丹青,画了这幅工笔……” 最细的狼毫染淡绯勾出微微上翘。 师兄,这是你的笑容,淡淡明媚着的秀雅。 我有没有把你画丑啊? 你告诉我好不好? 好不好啊…… …… 二十一、故人书笺,梧桐咽泪,旧梦曾谙(九) 楚凝仰着脸,无意识般低喃。 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也不知江晚亭听到了多少,解了多少。 直到一只修长的手,用带着温度的手指,小心拂过他的脸。 才惊觉,泪已灼得他,痛入骨髓。 那双手又将他带入一个谷雨一样的怀抱。 难以拒绝的温柔潺潺地透过衣衫。 只说缱绻了一池秋水,却引得西风,改自东南。 完完全全被宠爱的感觉。 慢慢定下神,他知道,他在给他面对的力量。 “江大人,决定好要怎样了么?” 可以猜出会得到什么答案。 知道该让你推开我。 可是我累了,你的怀抱很舒服。 所以,让我任性一次罢。 …… 出乎意料地,江晚亭面色一肃。 抓起他的手,大步走出去。 移步换景,将他留在了门口。 自己,毫不犹豫地走向庭院当中。 直直跪下。 手指指向苍天,脸上神色甚至可称得上庄严。 “苍天为证,后土为凭,我若半点有负于楚凝,便叫他今日之苦,使我日后一一尝尽。”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携来庭中人的气息,几分决绝,依旧温柔。 楚凝默默站在门口。 适才,他抓他的手虽用力,却注意了分寸。 脚步虽快,却始终教他能稳着身。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让他有丝毫不舒服。 这样的人啊…… 不像是刻意为之,只能说用心和习惯了罢? 于是,在听到江晚亭誓词的时候,他真的愣了。 他今日之苦,叫我日后一一尝尽? 一一尝尽? 傻瓜,你不知道这是多么惨重的代价罢? 却知道是认真的。 不会虚妄地许下天打雷劈,不夸口十倍百倍。 只这一一尝尽,便可明白——有难同当。 怔怔看着一向拒人于千里的人儿第一次主动伸出的手,不经意捕捉到他脸上若雪花飘落的温柔。 杏雨柳风,秀若明珠的烟水馥馥郁郁缠绕。 那一瞬,他竟忍不住像个傻瓜似的,泪盈于睫。 “起来罢,很喜欢淋雨不成么?” 低头一笑,将那只纤细的手包在掌心。 十指相扣。 …… “平白的赌誓做什么,”楚凝端来煮好的姜汤递给他,敛眉一笑,“若有一天你当真负我,我也不求加什么报应给你,只要你莫再为难我,就好。” 二十二、且尽眼中欢(上)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映妆湖边,照影桥畔,画廊回环曲折。 四周影影绰绰地簇着芙蓉,吸风饮露,半面梳妆,众星拱月般迎向湖中戏台。 丝竹在菱荇中穿梭,袅袅娜娜地挥洒。 戏子水袖衣袂滑过芙蓉,在台上回旋。 风吹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湖中几被画舫占满,嬉笑赞叱,不时嘈杂。 “江大人运气好,第一次来梨州,便赶上梨园会。” 楚凝抱膝坐在船头,嚼着莲子示意江晚亭。 “梨园会?灵和班有参与么?” 应着声,江晚亭也到船头坐下,接过莲蓬剥着,将莲子递到他口边。 “自然,”见江晚亭略带疑惑的看看他,了然道,“这会是给新人亮个相,我这老家伙,可没脸去出丑的。” 笑笑,见楚凝一只手撑着船板,动动身子,叫他倚着自己,见他怔怔然盯着台上,知他伤于旧事,便捏捏手中莲子,柔声道:“莲(怜)子心中苦。” 楚凝回神,斜他一眼,扬扬眉:“你要我对一句‘梨(离)儿腹内酸’么?” 江晚亭莞尔。 那日后,楚凝对他不再刻着性子。 楚凝本心其实颇为不羁。 熟读诗书,经史子集皆能引为调侃。 似笑非笑的吐出经典,语气稍稍上扬,那些古板了千百年的文字竟也能显得随性而风流。 虽说阐明了心意,这些天,他们并未有什么过多的亲昵。 只是偶尔向他宛然一笑,或放下心思,靠在他肩头静静睡去。 也许这便是他与人亲近的方式,真正淡如水。 …… “师兄,可以打扰吗?” 后舱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人都进来了,还说什么?”口中嗔着,眼角却噙着丝笑意,“伍儿有什么事?” 伍儿笑嘻嘻地蹭过来:“师兄,那荡秋千的段子你会唱吗?” 楚凝白他一眼:“那叫《点绛唇》,什么荡秋千的段子。久不唱了,原是会的。” “那明儿得了闲,演一遍与我可好?” “一遍够你看会了跑去收钿班教乔官么?”楚凝似笑非笑道。 “额……”被洞察了心思,伍儿脸上带出窘色,吐吐舌头。“师兄怎知……” “谁不知你与乔官要好,适才乔官在台上唱的可不是这一出么?” “那……好不好啊?”伍儿眨巴眨巴眼睛,带着点可怜兮兮的味道,讨好的拽住楚凝袖子摇晃,“师兄最好了……” “明天叫他一起来罢,”屈指在伍儿脑门上轻轻一弹,“下次有什么事也不用打弯子。” 伍儿一声欢呼颠了出去,震得画舫一阵摇晃。 二十三、且尽眼中欢(中) 墙里秋千墙外道。 隔墙听到清脆的笛声,进得院来,见一群孩子围着秋千上辗转的纤细人儿,微微一笑,站在一旁。 楚凝斜凭秋千,一手缆索,一手尖尖十指微垂,拈成花朵般的形态,足尖点画,眼波流转,无限娇慵。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衫透。” 似受到惊扰,原本眯着的眼大大张开,左右顾盼了下,支起身,腾挪几步,急急忙忙要从秋千上下来时,偏偏绊了一下,膝盖磕在地上。 嘟着嘴揉揉腿,偷偷抬眼环顾,似做错事被抓到的孩子一般轻“呀”了一声,赧然一笑,头垂得更低。 “见客入来,袜椽金钗溜。” 亭亭立起,矜然移莲步走开,及至门前却略略回首,扶着花枝,向着江晚亭的方向,展颜一笑。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累了么” 站到他身后揽着他,缓缓替他拭去额上细汗。 楚凝笑了一声,身子向后倾倒,倚在江晚亭怀里:“许久不动弹,乍一折腾,亏得这老骨头还争气。” “你呀……” 轻轻摇头,解下外裳替他披上,用心系好。 他唱戏,从来都这么拼命么? 适才,他秋千架上春衫薄,惹得黄花枝头也有春意闹。可这样凉的西风中,那件纱衫,也真只剩下轻盈好看了。 不由想起鋆歌时血色的凄艳。 入了戏,便忘了冷,忘了疼了么? 而且——蹲下身,挽起他的裤管,对着膝处发红发紫的一块痕迹,轻轻吹了吹,按下。 “疼么?” …… 垂着头,不敢应声。 他怕叫人察觉,他竟为一句话险些儿红了眼圈。 适才,相信所有人都赞叹他错下秋千演绎的娇憨。 为何江晚亭,他他他单单注意了自己膝处在青石上似自然而然的一磕…… 呵,自己在梨园学艺十年如一日,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骂受过,赞受过,却似从未有人注意过,他是不是累了,是不是疼了。 师兄,也视那为理所当然而…… 见他手指反反复复安慰般抚摸那淤痕,尽量摆出轻快的口气,笑道:“没事,早惯了。” 这一位极力显得轻松,不想又勾得那一位一阵心酸。 惯了…… 两个字,轻巧地揭开昔年的坎坷,又轻巧的掠过。 说道少年不知愁滋味,却是为了只尝过愁。 惯了…… 悄悄执了他的手。 “凝儿,我一定好好待你。” 风吹落了一片叶,仅仅是叶,没有尘埃。 二十四、且尽眼中欢(下) “铮——”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 很清冽的琴声,半点不受烟尘侵扰般的,在七丝素弦上汩汩流淌、回旋。 疏放不羁的指法,那素手纤纤一捻一拂,吟成丝丝缕缕,似咏叹,似问答。 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古调自爱,奈何今人不弹……好是固然好的。”江晚亭一直看着那个随意倚在琴榻上的人儿,眉间含着一抹忧色,沉吟片刻,也在琴榻边坐好,手指划过琴弦。 ‘穿花蝴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温温淡淡的曲子,不见高峻,却恰好冲淡了那空山不见人的孤绝。 楚凝笑笑,身子慢慢向后仰,懒懒地歪在榻上:“不是你一个听出我弹得古怪,只难为你想这个法子安慰我。”眼角弯成个狡黠的弧度,“江大才子果然不凡,又这般风度,竟似画儿上仙家似的。” 江晚亭瞅瞅慵懒如猫儿的人,只好无奈地笑笑。 那日游湖时,撑船女孩直直赞了他几句,被伶牙俐齿的这位听去,之后便常常拿来取笑。 楚凝扬扬眉,黑发流墨般直垂到膝:“午乏也过了,不是要拉了我去得道成仙么?” 拿起木梳正待梳头,却被先一步接过。 “我帮你。” 铜镜中,清俊似仙家般的人物含了笑,细细打理他的青丝。 绾了髻,斜插上一支簪,江晚亭理着散下的几缕,似带了点歉意地一笑:“我手拙,梳得不好看。” 原本安坐在凳上的人儿闻言呵的一笑,转过身,眉眼盈盈地对着他:“不好看么?”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很朴素的寺院,安安静静,只听得见落叶在地上摩挲的沙沙。 “方丈请二位施主去禅房品茗。” 窗外风微微,室内香烟几柱袅袅腾挪。 蒲团上静坐的老僧见二人入内,合十欠身:“二位施主请坐。” 江晚亭合十长揖:“晚辈先祖曾与大师相交,先父亦曾有幸诵经于大师莲台。晚辈始至梨州,仰慕慈颜,便斗胆前来礼佛参僧。” “江施主客气了。” 闲谈几回,老僧见江晚亭注意到壁上挂的一幅字,便摘下来展好:“这是当年楚焉求借宿寺中为偿米钱写的。” “楚焉求?可是二十年前自称醉于林下的风流才子?” “正是。想这位楚施主当年文名极盛,可笔墨着作流传极少。”老僧审看般打量江晚亭,半晌口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个中缘由,楚施主该是了然。”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楚凝扫了江晚亭一眼,目光如电。嘴角有些嘲讽般淡淡扬起个弧度:“正是先父。” 心头虽已猜到几分,听他亲口承认,仍是讶然。 相识以来,从未听他提过自己身世,却原来,亦是书香之后么。 怪道如此才情。 又有往事辛秘么?怕又是一把辛酸泪罢。 看这幅字,清净无忧,该是沉稳内敛的笔致,却偏偏有些微几不可查的顿挫。 无忧,无忧,无处隐忧。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而且,刚刚他分明没有看错,那一瞬他眼中毕现的冷芒,以及那与脸色无异,苍白的唇。 心中顿起了怜惜,也不避讳方丈,牵过他一只手合在掌心,柔声安慰:“没关系,没关系的……” 楚凝看他一眼,有时真的很疑惑,这个人,明明确凿的算计,却又让人觉得,他动了真心。 “楚施主,过去的和眼前的劫难日后皆有所偿,何种抉择都是一段机缘,莫再为此伤神。”方丈看他二人光景,感叹,“江施主,老衲也有一言相赠,施主是指点江山的人物,若要认清自己心意,怕还要些磨难。切记,要珍惜眼前人。” 也不去看二人是否顿悟,唤来小沙弥:“天晚了,二位施主且在客房歇息一宿。” 天际,最后一抹残霞在晚风中吹散。 雪亮的刀尖,晃着日光刺入人眼。 那是谁在刀尖上舞蹈,赤衣烈如火。 那是谁的血染遍瑶阶,满座衣冠只会解嘲。 一寸寸委入尘埃的,与他六七分相似的面容。 是谁,是谁? 师兄么,为什么要这般怅恨,衷肠难诉,只得戏里传情。 听砧么,惹得他这般心悸,满身伤痕,泪水湿透他的衣襟。 还是,江……晚亭么,为何这般痴惘,分明似,似那该有了算计,却又流露万种柔情。 是谁,是谁? 为什么……都不见了…… 连天衰草,不见半个人影。 不要……走……,不要只剩他一个人…… 不要,不要,这么多血。 不要缠在他身上,不要,好多,好多血! 不要……好痛…… 痛…… “痛!不要……” “痛,好痛……” …… “凝儿,凝儿,醒一醒,醒一醒……” 是谁在耳语般唤他? 是谁的手,拂去他额上冷汗,留下一片令人落泪的温度? “好痛……” “凝儿,醒一醒……” 蓦地惊醒。 正对上一双温柔的眼。 江晚亭么…… 一杯热茶送至唇边,就着抿了一口,楚凝这才发觉自己被对方抱着。 叹一声,放任自己陷入他怀中,缓缓闭了眼。 这世上从不缺人执迷于他垂涎于他,可是这般简简单单,可以不带一丝邪念的关切,怕也不多了。 罢了,就当为了叫自己梦魇稍安也好。 “生前……富贵草……头露,” “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作迟……” “迟君……去鲁,犹教,” “缓缓妾……还家。” 夜空浩渺,流光数点。 他看看怀里曲调渐成呢喃的人儿,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眼中那抹侵入心底的柔软笑意,却瞬间失色了满天星辰。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凝儿,你愿不愿意让我等你,为你栽上满路繁花?” 二十五、丹青屏后,朔风起兮,灯花惊变轩窗内,烛火夜微明 案上平铺一张描画极详的北疆军布图,案边之人笔杆轻摇,扶额沉思。 “大人。” 面相温和沉稳的布袍男子叩门,略一示意后,径自寻张椅子坐下。 “循之,怎样?”江晚亭搁下笔,扭身正对男子。 那眉间暗咀英华的布袍男子正是他帐下名震漠北的第一谋士贺循之。 “大人,北鲜老王病势渐成沉疴,储君却还迟迟未定。其殿下一众子弟早成争锋之势。” 江晚亭一挑修眉:“因此便拿我北方疆土频做文章?” “那老儿子侄虽多,怕是除其四子琅琊外,俱是些阿斗之辈。” 江晚亭屈指抵住下巴,沉吟道:“四子琅琊其人虽略嫌暴戾,然颇有谋略。眼下其权虽还受几方压制,势未足盈朝……” 贺循之微微一笑:“琅琊虽有才华,却极易受情绪左右,刺激之下,便毫无理智。若得一法扰他心智,使其两月之内无法夺权,则北鲜可得矣。”倒一杯茶饮一口随手搁在一边,瞥了江晚亭一眼,“我江南一带戏曲极受北鲜王族喜爱……” “不行!” 断然截住贺循之话头,江晚亭拍案而起:“循之莫非想用凝儿和亲么,绝对不行!” 早已料到会遭到拒绝,贺循之神色不变:“并非和亲,只要设计将楚公子送入王族,并不叫外人得知,事成后再将其救出……” “如此施为,,却置义字于何地?” “大人,”贺循之拱手,“琅琊一旦掌权必会清理北鲜朝廷,到时则再无此良机。投身国事,大义也,楚公子定能理解。” 江晚亭已冷静下来:“循之。为了家国你我运筹帷幄马革裹尸都是等闲,可怎能用凝儿去定风波?凝儿素来傲性,也万难迎合那些饕餮王孙。此事休要再提。” 贺循之从椅上立起,站定,深深躬下身去:“大人请恕循之先斩后奏。” 江晚亭一惊,手一抖茶杯险些掉落:“你已……” “我已造势于北鲜国内,此事已成……定局。说罢抬头,直视江晚亭。 “啪!”茶杯自手中跌落,打得粉碎。 江晚亭盯着自己掌心划出的血痕,久久无言。 已成定局?定局? 他的凝儿竟要被他亲手送入虎狼群么? 雨淋白骨血淋草的扬沙朔漠,凶残好杀暴虐无度的北鲜王孙。 他的凝儿,竟要用他的凝儿荡尽这一切? 他怎能,他怎能…… 曾发誓绝不负他,如今却是他亲手将他狠狠地、一丝不漏地伤遍。 他怎能,他怎忍得…… 摇摆不定的神色一一被贺循之看入眼中,叹口气:“大人心中必有不舍,然匈奴不破何以为家?大人可记得金榜题名时琼林宴上那番话?” “国富民强,守土开疆!” 守土……开疆…… 凝儿…… 忽思及一事,抬起头:“循之,此事如何便成了定局?莫不是你一开始叫我招惹凝儿,便是存了这番心思么?” 温润的眸子因所想到的泛起压抑不住的冷。 贺循之没有否认,告辞出门。 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适才亏得他未将那些因由尽数讲出,否则,那一位怕是逆了天也不忍得如此了罢。 鸣玉琴发出一个单音,格调有些寂寥。 楚凝呆呆地看着震颤的琴弦,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适才江晚亭来说狼烟将起,要带他北上。 他还诧异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带他北上行军,不成拖累么。 随后班主与他分析了北鲜形势。 呵……原来如此。 竟是想要拿他去施美人计么。 好计,凭他这张有六七分肖似的面孔,自是上佳之选。 怪不得,怪不得一直纠缠这么久却又恪守君子之礼。 怪不得要去那山寺评那字卷。 怕是早已查得彻底却在此故意试探罢。 呵……好计!端的好计! 自己却还曾妄想着什么真心! 呵……竟还不死心么?不是早看透了? 心伤慢慢褪去,嘴角勾起的弧度形似嘲讽。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伶人。 也罢,想得明白有如何,左右是逃不掉。 就在苍茫朔漠中吟上一曲,然后,师兄,凝凝便来陪你了,好不好? 自己生无可恋,只是俦儿…… 这孩子嘴上虽然不说,自己却也知,他是有心于仕途的。 现下却仍是罪籍并不能够科举。 也罢,眼见中秋渐进,自己如今却也只剩这条残命,能够凭之一挣的。 也罢…… 重重闭上眼,眼角干涩毫无泪痕。 窗外缺月高挂,明月本无心。 二十六、笑朝天,傲杀满座衣冠(上) 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 座客狂飞盏,谁家不启轩。 中秋佳节,天子宴邀群臣折桂赏月。御花园内,歌舞升平。 江晚亭习惯地挂着温雅的微笑,淡淡然旁观席上喧嚣。 若非要借此机上书皇帝率军北上,这等应酬,他原是不愿来的。 本就极厌这表面功夫,何况此时他心乱如麻…… 年方而立的君主看着座上常年难得一见的雅致臣子,带着丝不明意味的笑意开口:“众位爱卿,梨州方刺史日前荐与朕一曲,颇具南国情致,朕今日愿与众卿同赏。” 不出意料的看到江晚亭专注了许多的表情。 轻笑,击掌——“一轮明月照窗棂。” 遥遥一声清唱破众而出。 “有寇准坐馆驿独伴孤灯。平白的金牌调慌忙不定,心问口口问心暗自思忖。” 并不似花腔婉转,中正儒雅的老生,带着歧路的惊疑,却清拗得令人心折。 “听谯楼打罢了三更时分,想起了当年一举成名。 …… 到晚来接下了无情冤状,一盏孤灯审到了天明。“唱腔行云流水,艺人却并不露面。 皓月当空,照得满座寂然,照得圣主变了脸色。 江晚亭死死捏着金樽。 从第一句,他便知道,那是凝儿。 他的凝儿…… 为什么?为什么要来这儿? 为什么在这笙歌不夜城唱一出《清官册》? 满心疑惑,只是他还有资格质疑么…… “朝臣待漏五更冷,铁甲将军夜渡津。 东华门本是那文官走,西华门本是那武将行。 有寇准打从这东华门进,品级阶前臣见君!“ 随着唱词铮铮落下,东边花影中闪出一个纤细的人影。 直直走过众人,毫不顾看,行至君前叩拜,再启菱唇。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娇媚凄婉,泫然欲涕。 满座愣然,半晌,“好,好得很!《清宫册》,《女起解》,楚凝你真真好得很。” 声音不高,其中的威严却令人不寒而栗。 百官一震。 江晚亭已大约猜出他的目的。 心中撕痛,一声呼唤生生哽在咽间。 凝儿,你要替宁家平冤如何不告诉我? 我若替你,可少了多少艰难? 平民告御状,未见君,杀威棍下过,得见君,雪刀尖上过,一字有谬,人头落地。 凝儿…… 龙颜之下,那本立如尘埃的人儿却似完全感觉不出头顶万钧重压,垂首言道:“草民一言一行有辱师兄教导。人言长兄如父,师兄待我更有半师之恩。草民狂妄,只不愿教忠良永世沉埋。” 天子半眯起眼:“你该是懂规矩的人,知道该怎样做。” 楚凝叩首,从容应对:“草民不才,愿献一舞有污圣目。” 天子一挥手,杯盘撤下,园中安放好钉板刀尖。 风吹起悠悠一缕轻丝,未及沾刃,便断成两半。 月辉洒下凛凛如雪芒。 楚凝一打躬,慢慢除下鞋袜。 “陛下!” 再顾不得许多,江晚亭越众而出,抢跪在君前:“陛下,臣愿代楚公子受钉刀之刑。” 天子皱起眉:“江卿?” 江晚亭重重叩首:“望陛下成全。” 坚定地走向钉板,一时间,家国天下都被抛在脑后,只要眼前的人儿安好。 “江大人。” 拦住他的,竟是一直轻笑的楚凝。 “凝儿,莫去。”江晚亭抓住他一角衣襟,手指竟是颤抖。 楚凝如水的目光在他身上静静流过,半晌,眉角弯下:“我是要为陛下献舞,怎说是刑罚呢?” 自始至终的镇定,轻轻拉下江晚亭的手,闪身跃上刀阵钉板。 一缕殷红悄悄晕开,荏苒成河。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开腔如流,那样的清冽并不似少年人特有的明媚,带点漂泊地看透,荡尽尘嚣。 脚步悠悠,足下滴出的血溅开粟栗般妖娆。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衣袂连云,零落万千刺目桃夭。那一地残春般的,正如旷古的唱词。并非自怜,仅仅历下遍野哀鸿。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刀剑闪闪尽数染上鲜红,刺得人眼生疼。只是看着,便也猜得出那起舞的人儿一次一次生生割裂得体无完肤该是怎样痛彻心扉。然而事实上,那愈见惨白的面孔上,连笑容的弧度都不曾改变。 “——凝儿,停下!” 不顾一切地要挣脱拉着他的贺循之冲上前去,脚下一绊,膝盖磕在桌上。撞翻一碗早已凉透的茶,汁水淋漓。 “江卿稍安。”金玉相击的嗓音传出的威仪不容置疑。 徒然坐倒。 凝儿,停下…… 为什么我总是保护不好你,为什么…… 修长的手指用力拗出了血,一滴滴溅落。 停下…… 这支舞,跳得人心都碎了…… 刀尖上的人儿恍若不闻底下混乱,唱词一字字清晰。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唱词定定的一句句吟出,不带半点颤音,入耳时字字分明。那始终不泯的清拗似在向这些权贵、这些纸醉金迷印证,何为出淤不染,何为玉骨冰心。 歌罢,舞毕。 整整溅满丹砂的衣摆,一拜到地。 甚至连发丝都平稳如一,江晚亭却清楚知道,他已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来抑制从骨子里透出的踉跄。 纵然筋骨已在渗血,在人前也要硬生生扯起虎皮,不卑不亢,谈笑风生! 凝儿,凝儿…… “草民顿首,冒犯龙颜心甚惶恐。惟一事掩于泥淖,梦魇难安……” 清泠泠的声音字正腔圆,却是卑辞叩首也难掩的铮铮傲骨。 那拖着破碎身体跪于尘埃的伶人,举手抬足一言一行映射出的是湛湛青天不可欺! “……涕泪零零,惟白璧蒙污痛彻心扉。一言难诉不知所云,望君明察!” 最后一字掷地,楚凝抬头,坦然面对天子。 良久沉默。 “好,好个‘白璧蒙污痛彻心扉’,楚公子倒是个妙人。如此,众卿自便,早与家人一聚。楚公子,你要给朕个解释。” 江晚亭一惊,皇帝这几句话竟听不出丝毫喜怒,正欲开口求情,却见楚凝已利落地应声跟上。 一步印上一朵血色的莲。 二十七、笑朝天,傲杀满座衣冠(下) 照惯例,中秋节第二日,天子邀集文官赏花作诗。 佳节即过,菊蕊初黄。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俏婢引路,奉上香茗。 江晚亭口中敷衍着旁人的攀谈,自己却坐立不安。直看到黄袍天子身后一抹淡青人影,心下一紧。 脸色好苍白,几近透明的唇有些干裂。 那么重的伤,有没有让御医看过? 一定很疼很疼,为什么还要走路,为什么还要前来? 是皇帝迫你对不对?昨天有没有再受折磨? 为什么不看我? 我在啊,很担心你…… 为什么…… 是不是我,没了资格……? 四周人的话充耳不闻,看到几个文官带着丝不屑走近楚凝,举步便欲靠近几分。 那个人儿绝不能受委屈。 丁点都不能。 “江卿。” 皇帝又唤他过去。 一愕,看到至尊脸上明显的看戏神情,心中一疼,硬生生压下愤慨。 为什么!到底要他怎样! 为什么让他眼睁睁看着心尖之人受刁难被羞辱,却被迫袖手,有口难言? 笑容儒雅,广袖掩住手心鲜红的月牙。 “江卿与楚公子看来私交颇好?”耳边是明堂天子明显存了谑的问话。 江晚亭正色道:“楚公子隽逸风雅,清心寡欲,臣向来极为倾慕。” “呵呵,”天子低低笑起来,“难得见江卿这副急样,楚公子真是趣人,朕也……” 江晚亭只觉眼皮一跳,心下不安更甚。 一个淡黄面皮的文官打开折扇:“楚公子昨夜语出惊人,想必饱读诗书。现下虽非春日却也满园花好。如此便请楚公子吟诗一首,我等也好敬仰观瞻。” “花么?”楚凝素素淡淡地笑笑,“却是前人之述备矣。我之不才,也只得献丑。” 轻移步,手指捻起花瓣上散落的尘埃:“一瓣风尘一瓣沙。” 话音还未落,那文官哧的一声笑:“楚公子这诗么,可真真的浅显易懂。” 摇头晃脑地示意围观众人,一阵哄笑。 楚凝扬扬眉,眼波在诸官身上堪堪流转一周,续道:“惯看鸣蝉与聒鸦。” 众人一噎,脸色青青红红的精彩,正待言语,楚凝却一股脑念出后续:“堪笑世人不解语,偏道败叶胜于花!” …… “啪、啪、啪!” 缓缓的击掌声,皇帝似笑非笑:“楚公子果然高才。来人,将西域进贡的百香酿倒一杯来。”接过金樽递与楚凝,“有道是酒不独饮,还有劳楚公子了。” 江晚亭上前踱了一小步,却被皇帝一个手势止住,无可奈何,只得担忧地看着楚凝。 楚凝双手接过,展颜一笑,回身,反手一倾。 琼浆清酒尽数倒入身后鸣泉。 未等余人反应,持觞,一杯舀满。 信步徐行,奉于君前:“天下水出同源,这杯美酒恰巧教万民同享。酒不独饮,草民谢陛下兼济天下之德!” 言辞朗朗,风度悠然。 楚凝垂眸,这洁净的汉白玉地面往昔曾染遍鲜血。 旧日深愁,今日风流。 谁与温柔,谁共千秋? 皇帝不置可否地沉默,摆摆手,将楚凝带走。 留下一心焦忧,一众呆滞。 御书房中,二人对坐品茗。 此情此景若叫大臣们得见,必定大吃一惊。 他们威加海内的君王扶额仰坐,脸上分辨不清的笑涡竟盛着些玩世不恭的寂寞。 而那个他们看来虽极不寻常但仍卑微的戏子含笑斜倚,风流儒雅,颇有些白衣卿相的味道。 如此的仿佛无半点隔膜,似乎世上从不曾存在君与民。 “楚凝,你当真不愿留下来?”皇帝最后一次开口试图挽留眼前行云一般的人儿。 “陛下。”楚凝再一次委拒,声音同前一般,柔和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楚凝莫说才微,便是真有丝毫本事,无奈素来病弱,恐也只能是尸位素餐,只得辜负陛下的美意。” “尸位素餐?呵呵。”皇帝笑得仿佛自嘲,“朝中乌烟瘴气,也确不适合你。” “高处不胜寒,呵……楚凝,在你之前,只有江卿识得朕心意,江卿……终究是辞了朕,周游于河山之间,如今你也辞官不授。” 抬头掩去无尽怅惘,启唇低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世人大抵如此……”正视楚凝,“楚凝,今生我以君为友。” 不是朕,不是九五至尊,以仅仅是一个人的身份,许诺般郑重。 楚凝站起身,慢慢作下一揖:“我念君王,寤寐难忘,曾不心中卷藏,我念君王,寤寐难忘,怎不依依既往,我愿与子荡桨横塘,采菊白云之乡,我愿与子奉彼琼浆,陶陶共举壶觞,载驰载驱,踟蹰踉跄,奈何山水悠长。”唱词纯净无暇,直起身脸上却是玩笑的神色。 皇帝开怀而笑:“好词!说得朕倒汗颜了……天晚了,朕便不多留你了。”眼中竟形似调侃,“呵呵,你与江卿,可算是国士成双。” 二十八、解得思卿欲语,伤怀日,人月圆 紫金隆重的宫殿外,一个人孤零零地长跪。 脸色有些发白,显然他已这样一动不动了很久。 西风扫过,尘埃微转。 “哒、哒、哒。” 姗姗来迟的脚步有些虚浮,一步步很迟很缓。 视线迎着那抹淡青人影,江晚亭甚至连发丝都开始微微颤抖。 凝儿…… 视线触到瑶阶上静跪的人影,楚凝怔住,神色不禁复杂。 他这是……为了自己么…… 忽想到临辞时皇帝似带有深意的笑以及那句“国士成双”,不由失笑。 难得皇帝陛下有这促狭心思。 看到愈近的人儿脸上笑痕,江晚亭仿佛惊醒般倏地站起,顾不得久跪下双膝剧痛,踉跄着抢上前。 楚凝蹙眉,看着平日温雅如玉的人此刻跌跌撞撞地狼狈:“你……” 才吐出一个字突地被眼前之人用力揽进怀里。 一怔,僵着身子,却并没有挣扎。 他的怀抱透出扑面而来的伤痛,那么浓烈,仿佛要将他淹没,叫他窒息。 仿佛欲望休的楼上黄昏,玉梯横绝。 环在腰上的手臂一点点收紧,仿佛要将怀中人儿融入骨血,再不分开。 他从不知,仅仅四天,看着那遍体鳞伤的人儿从眼前分离,生死未卜。那种噬心的悔与痛,可以汇成那么多相思,泛滥成河。 早已知晓心中情动,却从未想到,已情深若此。 “……江大人?” “别动。” 楚凝不再开口。 他心中思虑依旧复杂。 眼前人的心意绝不似作伪,却为何又有那些曲直? 却终究没有动。 身子贴得这般密合,没有一丝缝隙,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察觉江晚亭直到现在也没有停歇的颤抖。 足上伤口未愈,久站之下也着实累了,叹了叹,放软了身子,将自身一部分重量倚到他怀里,闭了眼。 无情帝家万籁俱寂,只余一对璧人静静相拥。 红烛在窗上映出一片黄晕的光。 江晚亭拆下血迹斑斑的绷布,心在抽痛。 他足上纵横的深深伤口好似申诉着那倔强人儿绝不会说出口的痛楚、脆弱。 那个这撕天时时回旋的梦魇。 那场他只能徒手的刀尖挑着鲜血的祭奠。 这近在眼前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的凝儿…… 近乎虔诚地俯下身,膜拜般吻上。 血的腥味混着药的苦涩充斥了感官。 心疼得无以复加。 合唇在他足上慢慢摩擦,一遍遍反复。没有言语,却如泣如诉。 楚凝坐在榻上,足上温软惹得他一阵麻酥酥。 亲昵有些超出寻常尺度,却并没想避开。 默默看着那总是清傲出尘的人俯首在他面前,安抚,无限爱怜。 悸动从足尖传到心上。 “你……无需如此。” 江晚亭,小心翼翼,仿佛捧起易碎的珍宝:“我的荣幸……” “不疼的……” 闻言,动作一顿。江晚亭叹息着将执拗地要着强的人儿拉进怀里。 “凝儿,信我,信我……” “信我……” 再不愿伤他半点,可是,在家国天下面前,他该怎样? 恩爱一旦全抛…… “信我……” 楚凝略抬起头,眼前人瞳中墨玉温柔得决然,心思不由微动。 定边之谋已昭然若揭,他为何又说这番话? 莫非…… 脑中划过托着鸣玉琴的一角布袍。 贺循之么…… 恍然,挑唇微笑。 烛影摇红,在他眸中剪成光彩。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似受到蛊惑般,江晚亭垂下头,吻上他清冷的眉眼。 细细碎碎地吻,双眉笼烟,眸色沉潭,一丝不漏地细致描画,最终轻轻啄上那双樱色浅淡的菱唇。 柔柔地安抚,如漫天柳絮拂身,不带半点轻慢、掠夺,只盛着满漾的惜与怜。 西园落红,漫卷一池碎萍。 楚凝深潭古井般的双眸此刻水光潋滟,合身仰在榻上,黑发如绸,裹住大半身子,映得玉颜凝脂,吹弹可破。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江晚亭倾身平躺到榻上,慢慢将楚凝抱到胸前,亲亲他脸上浮上的红霞,在耳边呢喃:“凝儿,抱我吧。” 楚凝一颤,难得有了呆怔:“你……” “抱我。” 似是觉得羞耻到极点,江晚亭侧过脸,咬紧下唇。 楚凝眸中清流汩汩淌过,半晌,动动身子,歪在江晚亭身侧。 “不必如此,还是你来罢……” 话音消散在如朝露浸润的唇下。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 江晚亭抱紧楚凝,一一轻吻,没有了明日般,抵死缠绵。 黑发交缠、缱绻,分不清彼此,只散落铺了满床的青丝、情思…… 江晚亭将唇触在怀中人儿眉心、眼角,滑下一颗清泪。 凝儿,对不起…… 我陪你一起痛,好不好……? 对不起…… …… 桂花中一对神仙,占风流千秋万年。 会良宵,人并圆。 照良宵,月也圆。 江晚亭等人离京前日,天子下诏为宁家平反,并追封忠义镇国公,福荫儿孙。 二十九、也曾黄沙碎首(上) 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 楚凝打量着四下的荒芜,无谓一笑,缓缓开腔:“犹记少年游,风景旧风流……” 几分感伤,无尽追思与流连,忆少年。 楚凝在方寸地上旋舞,双眉扬起几分自嘲。 日前,贺循之曾来找他…… …… “楚公子,在下等携公子前来的原因,公子聪慧,想必已猜出几分。” “不错,同北鲜之战还需公子帮助。” “循之承认,江大人确对公子有情。” “但家国大义与儿女私情之间孰轻孰重,楚公子不会比较不出。” “楚公子去后,听砧公子与俦儿,我等会好好照看。” …… 呵……贺循之不掩藏半点地讲了出来,连带以听砧等变相威胁,江晚亭却丝毫不露。 原先还道有甚隐情,现下看来却也在做戏么…… 何劳班门弄斧,在他面前一作白脸一作红脸? 可笑他楚凝做了近十年戏,却几乎被他们蒙住了。 呵…… “……到如今数断更漏,方省得当时荒谬。” 原先就欲与师兄创一出戏寄托感叹,谁料只填了一出相见欢,便已阴阳永隔。 到如今几经变故,也好教他唱个结局出来。 “……叹春心,思悠悠。叹春心,恨悠悠……” 唱到正悲切处——胸口猛地一痛,唱词压在喉间竟再发不出声。 “咳咳咳咳咳……” 眼前一黑,还在旋转着的身子硬生生摔到了地上。 “唔!” 楚凝以手撑地,尽量支着僵冷的四肢,苦笑。 漠北苦寒,又已近隆冬,自己这身子,可愈发的不中用了。 “咳咳咳咳……” 环顾冰冷的大帐,陋室空堂没有一丝生气。 ……以往,自己病时,都有俦儿煎药照料…… “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 咳嗽由撕心裂肺渐渐气若游丝,全身开始一阵阵难以遏制的痉挛。 “咳……咳……” 眼花耳鸣,胸口喉头仿佛有千万把小刀胡乱攒刺。 手腕一软。 “砰”的一声,额角撞到地面,却未感到丝毫疼痛。 喘息着又试了几次起身,每次都以撞到额角告终。 “咳……咳……咳……咳……咳……” 左右是无力,索性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咳……” 眼光流转,落到帐外。 知道江晚亭遣来服侍他的侍从流漪一定在外焦急不安,却得了贺循之的令不敢扰他。 不予也无力理会。 “咳……” 慢慢合上双眼。 他自己都不知,此刻衣上地上殷红点点。 如杜宇血华般凄惨,亦妖娆。 野意布庄,织锦回廊。 “听砧哥哥,你说江大……那姓江的要把楚凝哥哥送与胡虏?”俦儿瞪圆了双眼,似要在对面听砧脸上看出个窟窿来。 “是……”在布庄当家许久,听砧也干练了许多,“大人们消息封锁得死紧,若不是跑生意的带来消息,只怕我们知道消息时,楚凝已……” 将个死字生生咽下,听砧当着脸涨得通红的俦儿,只得将悲苦压在平静之下。 天知道,他有多思念那个永远包容着他的泪与笑的人! 楚凝…… 俦儿狠狠咬着牙,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良久,下定了决心般霍地站起:“听砧哥哥,你且借我些盘缠。” “盘缠?俦儿你要……” “我要上京赶考,”俦儿眉间含着极大悲愤,“不过是个侯爷便如此欺人,我若位极人臣,便不用惧他。” “原也是为了楚凝……”听砧也站起身,“我借与你。只是官场混杂,千万要小心。” 少年初识愁滋味,欲诉还休。 三十、也曾黄沙碎首(下) “楚公子,有故人相访。” 流漪见四下无人,隔帐偷偷告诉楚凝。 他私心极是怜惜这个精致极了的人儿,无奈贺先生一直拦着不能尽心照顾。这次前来相寻的少年年岁不大,却已满面风霜色,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寻到这偏僻地。他说什么也要让见上一面。 “俦儿?” 正自调朱弄粉的楚凝看见来人,惊得掉了手中毛笔犹不自知。 俦儿静静看着眼前人儿,久久说不出话来。 楚凝哥哥……瘦了这么多…… 脸色像一张纸一样…… “楚凝哥哥……”开口便是哭腔。 压抑了一路的苦楚颠簸见了眼前骨瘦如柴的人儿彻底崩塌,泪水决堤汹涌。 一如多少年来,他扑到这单薄人儿怀里,痛哭失声。 “楚凝哥哥……我中了会元,要去参加殿试……”“楚凝哥哥……你很苦对不对?一直都是……”“楚凝哥哥……你等着,等……等我做了官就来接你……把欺负过你的人,一个都不放过……”“楚凝哥哥……你一定要平安……”楚凝看着怀里哭个不停的小人儿,觉得有些悲哀。 都是不甘于命的人,盼他能做出个名堂,也不枉自己上京替他挣命平反。 还是……平安就好…… 片刻收了情绪,抬手轻轻抚摸俦儿发顶。待他哭够抬头,开口正色道:“俦儿,你要做官我也不拦。只是官场混杂,难保不趟浑水。小是小非,也不用过于计较。” “受过贫贱之人,也不用求什么金玉荣华。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便好。” 言毕,见俦儿一脸肃穆惶恐,转身将自己一件衣服披在他肩上,温言道:“这里不比梨州,趁天早,快些回程。”宛然一笑,“我很期待小俦儿立上丹墀的模样。” “楚公子可还好?”见流漪从楚凝帐中出来,贺循之将他拉到一旁问。 流漪当然明白他口中的好是什么意思,思及适才自己看见的惊心,又看见贺循之一脸的坦然,不由有气。抬手将一件素衣塞到贺循之怀里:“贺先生请看。” “这是……”听出他言下不忿,贺循之不动声色地展开,下一刻,倒吸一口冷气。 清淡白衣上血迹斑斑,衣摆处笔致欹斜地写了几行戏词,显是忘我时随手记上。 “若非江大人来寻,楚公子几日来从未踏出帐门一步。每日呕血不止,却不管不顾地排演戏词。而且——” 顿了顿,看到贺循之已严肃起的脸色,才续道:“而且,我觉得他从未看到,或看到从未入眼。否则,依楚公子,断不会将一件血衣扔在地上,就这么任我拾捡。” 贺循之手指将将触上血迹,又似被烫着般立刻缩回,半晌,一叹:“这孩子,当真是在用命唱戏呵!”声音中隐隐透出敬意。 见如此,流漪的不平之气方才熄下,迟疑道:“贺先生,要怎样……?” “留心着,千万不能让大人看到。”贺循之神态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大人看到,怕是再不忍心了罢。”这样的人,也着实可惜了…… 只是…… 眼中犹豫一闪而逝。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江晚亭拉着楚凝在城楼上并肩徐行。 他很喜欢这样之手的姿态。 不同于小儿女的耳鬓厮磨,十指相扣的感觉,更似一种肝胆相照,生死相依。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人都没有说话。 江晚亭遥望红日西坠,日暮苍山远;回头校场金戈,弓如霹雳弦惊。一切的一切,都隐隐有了剑拔弩张之势。 万事俱备,东风四起。 东风……四起么? 确定身旁人看不到自己脸上苦涩,江晚亭将唇咬到满口铁锈味。 早已看到楚凝愈发清减的身子,只军旅之中无法可想,他自己好似亦不在意。 此刻看他临风而立,叆叇霓裳淡欲飞,好似生无可恋般就要决绝辞去。 生无……可恋? 心中恐惧陡升。 是知道了什么么?却为何有这般平静? 呵……自己,什么时候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凝儿,不管你是不知也好知道也罢,你气我,回来怎样都好,只是千万要活着。 要活着。 或许应该给他,也给自己留个念想……? 驻下足,解开二人发髻。 大风起兮,吹开一片乌云,结发般纠缠。 鹰雁嘶鸣。 云雪堆山,碧天如海。 山盟海誓,两结同心。 楚凝仰头,身后画角声震,身旁人羽扇纶巾,谈笑间仿佛樯橹就要灰飞烟灭。 纵使积郁,亦激起心中历历豪情。 唤人取来鸣玉琴,手一挥,奏出金石羽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铮铮铿锵,响遏行云。 狂风吹得他衣襟乌发猎猎作响,校场内,兵士和唱呼号相应,走石飞沙。 四面金鼓响,八方云涌动。 真名士,自风流。 很多将士在很久以后依旧会讲起一个在漠北城楼上仰天高歌的人儿,到老也不能忘。 三十一、心灰尽,漫寄消息,试读断肠篇(一) 囚室内昏灯如豆。 很冰冷,霉潮气中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 小牢子端着一碗水走来。石板地面上脚步声显得有些阴森。 蹲下身,小心扶起囚室角落里浑身血渍的人。 “楚公子,喝点水罢,趁还热着。” 那人动了动,慢慢抬起头,雪舞凌乱下的面容依旧难掩灵秀。 慢慢抬起手,慢慢接过,慢慢凑到嘴边。 只是这样平常的动作都叫他做的艰难无比。 小牢子看得不自觉掉下泪:“楚公子……他们又折磨你了……” 楚凝轻轻扯了扯嘴角,将空碗放到一边:“莫要非议你家皇子,我也无妨。去拿焦炭来,我教你几个别的字。” 见小牢子应声跑走,默然。 江晚亭等人终是设计将他送到北鲜。 所料不错,琅琊见到这幅面容,确是极大震撼。 呵……顾不得在饮宴上便将他抓去,囚在这间石室。 倒是从未碰过他,只是想尽了花样肆意折磨。 可笑的是,酷刑之下血肉横飞,他这受刑的还未如何,那个施暴的到后来往往几近癫狂。 于是下一次的折磨便更加残虐。 已近二月,这残命也罢了,早已破碎不堪只不知何时断去,只亏得这小牢子用心照看。 这小牢子么……某天琅琊去后凑上前怯怯与他攀谈。 也是一时兴起,有精神时便教他认几个字。 谁知倒是个宅心仁厚之人。 “心上加田念思,思念的思,有道是思耕心上田……” “啪!啪!啪!” 死寂的囚室中,鞭声显得分外狰狞。 高大的男子血红了双眼,皮鞭抡圆,没头没脑打向刑架上褴褛的人。 一鞭、一鞭……四周空气都咻咻颤抖叫嚣着痛楚,只是落在那人身上,除了溅起血沫,再无分别。 周身早已没有一处不是殷红。 “你……你叫啊!为什么不出声!” 男子嘶声怒吼,刑架上之人却依旧默不作声。 怒极,扔了鞭子扑上前,手如钢爪,死死钳住人儿下颌,骨节咯嘣咯嘣作响。 “出声啊!你不是很会唱么!唱啊!” 楚凝眼前一阵阵发黑,尽力抬了头,目光与琅琊相对。 模模糊糊,似乎对方面孔已近扭曲。呼出的气息全是暴戾。 身上的痛楚已经麻痹,倒是生出几分轻松。勾了勾嘴:“其……实……你……不用这……样,难过……” 声音几不可闻,也不知琅琊听到没有,只知下巴上的遏制被狠狠松开,隐约听到“当”的一声巨响,似乎有人将门大力摔上。 好像被人搀扶下来,使不上半点力气,随波逐流的放任。 依稀听到有人唤他,替他擦拭血迹。 是小牢子……这孩子,又吓着了…… 想叫他不必担心,一开口却呛住一口腥甜,脑中嗡的一声,人事不知。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擦着他的全身,口中不断被灌入苦苦的液体。 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痛如针砭,这…… 又是什么折磨他的新花样? 用尽全力想撑开眼皮,火烧火燎的,略一动眼珠便是一阵晕眩。好像有一大群麻雀在脑中乱撞。 暗暗自嘲一声,不再动。 脑中稍稍清楚,立刻觉出包裹着自己的一片柔软温暖,绝非囚室冰冷的地面。 至少可以确定,他还活着…… 盯着头顶华贵的绣帏思索。 这里……是琅琊的卧房。 ……是了,在囚室中,他似乎呕血不止,琅琊便将他移到这儿来。 似乎还叫来了所有太医,说医不好他提头来见…… 之前的沁凉苦痛,想是替他医伤疗病了。 呵……何苦来。 三十二、心灰尽,漫寄消息,试读断肠篇(二) 接着的几天,不断有医者来给他诊脉灌药,他自己知道医理,明白那些都是极具灵效的药材,而那些御医用得毫不吝惜,加之几天来自己被照顾得极其妥帖,忆及前几天比之地狱犹不如的对待,不由感慨这张脸的祸害。 说来可笑,这几天来琅琊从未与他打过照面,他却知,琅琊常在这窗边偷偷张望。 暗叹此人的别扭,却也不作理会。 自己这般,也只是挨光景罢了。 …… 午后的日光射下一片苍白。 楚凝慢腾腾地抬手,慢腾腾地落下,砧板边慢腾腾堆起人参,一片、两片…… 谁知手上无劲,才切了几刀,人参便从砧板上滚了下来。 楚凝眼睁睁看着它在地上滚了一圈、两圈,滚出好远。 扶着壁,慢慢移动,仅挪了几步便头晕眼花。 将脊背一节一节倚到墙上,苦笑。 嫌吵闹将丫鬟遣去打算自己动手,现下看来,似乎很艰难。 歇了歇,欲去将人参捡回,却见已落到一只覆着金袖的手中。 手的主人执着人参抛了抛,接过刀,熟练地切成薄片。 楚凝挑挑眉,静候来人——这间房的主人琅琊发话。 目光如古玉枯井,颈上臂上可见伤痕,绽放血红。 似在他的平静下感到不安,琅琊突地伸袖挡在他眼前。 楚凝一僵,无力躲闪。 “……楚公子,你很恨我对不对?我那么残忍的对你……只是先听我说。请,你……”想是发号施令惯了,请字说得分外生涩。 “楚公子,我不知你来此是什么安排,只是你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我曾经迷恋过的……我知道很不该,但,我将你当成她了……我承认我很不理智,那么重的伤你,可,我看到你,就想起她,那些过往,疯了般的……事后有很后悔,你和她一点也不同……你是无辜的,我却……” “明天,江晚亭就要率军攻来了,我朝混乱不堪根本难以抵挡。明天,我会开城门,放军民一条生路。而我,作为北鲜的君主,则应与国共存亡。? 眼前黑暗,听到的话慷慨悲烈,俨然便是一位有壮心无余力的末路英雄,面对倒坍的山河,碎首黄尘。 目不见物使得其他感官分外敏感,楚凝清楚地知道当那个名字无可避免地入耳时,自己条件反射般的一颤。 江晚亭……就要来了么…… 到时怕是依旧不肯放过自己罢。 …… ——“苍天为证,后土为凭,我若半点有负于楚凝,便使他今日之苦,教我日后一一尝尽。”——“若有一天你当真负我,我也不求加什么报应与你,只要你莫在为难我,就好。” …… 何苦来!他如今,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明天我会送你离开,江晚亭应不会为难……我能做的也只有如此,楚公子,不要恨我。” 明明一切都显得很镇定,楚凝却轻而易举的从中找出一触即塌的脆弱。慢慢地拉下那只覆在自己眼上,满是冷汗的手,弯了眼角:“烦你一会儿送我去石室看看那小牢子。明天,我与你一道去。” 迎着琅琊满含的惊惭,似微笑又似叹息:“她是我娘亲。” 转身,何时已不再有凯风,徐徐自南? 三十三、心灰尽,漫寄消息,试读断肠篇(三) 石室外间少了些阴森,却依旧冰冷。 一个孩子趴在地上,手中紧紧捏着块焦炭,专注地描画。 手心已染得乌黑,地上可看到一个个凝字,很生涩却很端正,看得出书写之人的用心。 “不错,倒是熟练多了。” 一个人影,也不管地上积尘,挨着他坐下来。 小牢子抬头,满脸喜色,大眼睛却渐渐被泪水溢满。埋入他怀里,哭叫:“楚……楚公子,你要、还安好,真好,真好……这么多天,我好担心……‘揉在胸口的泪暖流你、般融进心里,楚凝轻拍着他,久久无言。 小牢子似是感到什么不同,扯扯楚凝袖子,仰头,轻轻摇晃:“楚公子,唱支曲子给我好不好?” “曲子么……” 楚凝合上眼,抱着小牢子,心中一片纯粹坦然。 那些往事……往事…… 很小很小的时候,中满幽兰修竹的家门,家中泼墨写意的书生,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绝代佳人……灵和版中那片操练场,混了墨的丹青,淡泊睿智的宋班主,清澈坚韧的俦儿,温柔刚烈的听砧……那些压抑到自己都忘却的情绪,悲哀的、绝望的……映妆湖划船的小姑娘、那些青青莲蓬、心中苦的莲子;用尽心机却难以责怪的贺循之,称自己为友的皇帝陛下……荞官伍儿题红阿随、流云流漪流香……狠戾精明,其实内心完全是个孩子的琅琊……那些爱恨情缠,那些血海深仇……从来都不知,自己原来这么清晰的记得所有,那些以为没有入眼的,此时像一幅幅画,在眼前展开、旋转……最后,一点点破碎,慢慢拼成住进心中的两个人:把着他的手、戏里传情的师兄,长长的清朗的眉;以及……那个爱他,却不信他,最终不堪回首的江晚亭,他永远晕着温柔、清雅的眼。 朔风呼啸进来,吞噬般只留下满目带不走的疮痍。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可待? 早已无可期待! 静静地,好似佛前静坐,千年须臾。 只是一切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没有杀戮兵戈,没有遍野哀鸿。 没有丝竹协奏,没有粉末雕饰。 高台之上,一人静坐,一人抱琴独立平静地看着,兵临城下。 台下已堆满木柴。 蓦地,风起,弦起,火光起。 带着解嘲俯瞰台下惊呆的兵将,修长的手指划过琴弦。 昆山玉碎。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楚凝定定地看着半空,开腔如流。 “犹记少年游,风景旧风流。 桃花红兮折青柳,菱荇长兮卧短舟。 昨夜红妆怀一袖,一日一登楼,一登楼。“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世间多少年少,不知愁? 唱词匆匆而过,快到来不及赏尽柳媚花妍。片刻青春,恰似一场乐中悲。 衣袂连云,舞配歌歌衬舞,举手投足,伤口绽开,白衣渗出点点碧桃红梅,花谢花飞飞满天。 “到如今,数断更漏,方省得当时荒谬。 叹春心,恩悠悠,叹春心,恨悠悠。 寂寞梧桐,枉挂月如钩。“ 被无尽思绪所牵,万分羁绊,却仍超逸出尘,仿佛困住的只是肉体,无关灵魂。 感于情痴离于情缠,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三十四、心灰尽,漫寄消息,试读断肠篇(四) 素弦颤动,衣袖招展。 一袭单衣披身,长发迎风纠缠,一瞬间模糊了微笑。北风肆虐,正是众生瑟瑟发抖的季节,他却是迎风而立万千风华。 火舌即将吞吐近身,他却浑然忘却一切般纵情歌舞。 惊艳开场,苍凉落去。 如此反差,都要教人悲愤,既然过程如此唯美,为何要安上这般悲惨的结局?既然已知结局,又为何将过程赋予如许美丽? 只人生如戏,唱尽平生。 莫相思,难相知,望君抛却一生痴。 终于。 悲欢演尽,繁华摇落了一地冷清。 楚凝静静独立,空气紧绷,仿佛拉到极致的琴弦在等待粉碎前的遗世绝响,可想而知的石破天惊。 视线有些模糊了。 依稀听到有人撕心裂肺的喊着“凝儿”,依稀那温雅的俊颜因惊骇失了从容。 罢了,罢了…… 展演一笑。 风雪漫天,那笑容也不知是凄然,还是释然? 血衣翻飞,楚凝向着东南摇摇长揖。而后,高举鸣玉琴尽力一掷——破琴绝弦。 抽出琅琊身旁宝剑向颈上刎去,久病之下竟显得分外沉重。 举身倾下高台。 ——“他生未卜此生休!” 并未触到意料之中烈焰的滚烫或沙石的冷厉。身子落入一片温暖柔软,被紧紧抱住。 贴的这样近,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一声声坚定而温柔,仿佛依旧是那醉人的保护与宠溺,只是早已人是情非事事休。 几滴冰凉落到楚凝脸上,滑下的痕迹一片炽痛。 眼前人隽逸如珠玉的面上有火燎出的熏黑,还在发着抖。 罢了,也足矣。 挣起最后一丝力气,启唇。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很低很低的声音,有点暗,唱词到最后几不可闻。 楚凝眼中滚出一颗血泪,溅起一朵绝美的血色尘花。 欲断无肠和泪写,眼枯见骨,噙血吟。 绝世名花,纤尘不染,曾看透十丈软红中多少风景,如今只想飘落入怀,安静的凋零。 高台四周火光冲天,化作灰烬,一一在风中消散。 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 三十五、枉道情痴应惭(上)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似在无尽朦胧中行走,看不清四周,无比平静地好像知道哪里是退路,却绝不堪回首也不愿回首,只慢慢走着,寻找此心安处。 “凝儿……醒一醒,醒一醒……” “你不可以有事,不可以……” “我负你良多还没有补偿,你怎么可以有事?” “怎么可以苦都叫你吃了,却让我行尸走肉般偷生?” “凝儿,醒一醒……”这是……他怎么了? 自己,当真是生无可恋无可顾念了么? 为什么听到这些话,心还会悸动? 他的声音,这么绝望…… …… “唔……” 喉咙好痛,是不是再唱不出声来了? 心中一急,一下子便睁开了眼。 白光刺目,连忙又闭上,过了好久才缓过些许。 是谁在那里一错不错地瞧他?好憔悴,已衣不解带好多天了罢。 为什么又有水滴在脸上? 哭什么,真难看…… 傻瓜…… “凝儿……” 身子一轻,落入一个更温暖的所在。 江晚亭伸手覆在他身上,额头、双眉、脸颊、脖颈,到每一根手指、脚踝、双足……眼中的悔与痛抹杀了一切光彩。 星星点点的吻如瀑落下,不带任何邪念,好似忏悔的信徒拜谒神明。 “对不起。” “对不起……” …… 楚凝任他在自己身上流连。 那些吻,雨丝般落入心湖,点开个个涟漪,一圈又一圈。 原来自己的那些伤,已愈合的、最最细微的,一丝一毫他都记得。 可是…… “我要走了。” 身上的动作戛然而止,江晚亭半晌抬起头,了然般笑笑:“是该走了,待回京述了职,我们回竹州看看,然后如果你高兴,我们在梨州买座宅子……'本就勉强的笑容在他那喟叹般死寂的眼光下逐渐凝固,”我们……我们……凝儿,你要离……开我?“ 楚凝点头,感到环在身上的手臂猛地紧了,耳边呢喃沉痛地温柔:“凝儿……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但,我当时就后悔了……两个月来,我每天都在恨自己,这么卑劣,连早一刻踏平漠北救你都做不到……凝儿,我知道我错了,对不起,你要怎样对我都好,但不要离开我,不要……” 似乎因为长久得不到答复,身后人话声都散乱起来。 楚凝转过身,认真看着江晚亭,温雅淡泊的墨玉双眸打碎成一片惶恐。叹口气,手指轻轻抚上他眼底浓重的倦色。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晚亭。” 见被唤到的人为那个称呼怔住,颇有点凄凉地笑笑:“你还是不明白。我并不怨你送我去北鲜,也并非无感于你待我之情。楚凝虽三尺微命,一介伶人,却也终是须眉。我虽非仁人志士,谈不上为国抛头颅洒热血,但继许了你,也该替你分忧解难,共同担当。只是,你不该阐明心迹后再做戏匡我。我知你怕我恨你,只是我继应了你,你便该信我。如此一分分算计,未免叫人心寒。”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只觉喉咙疼的犹如刀割。方想起颈上还被自己刎过一剑,只因无力偏了些许才残得一条命来。咳了咳正待苦笑,一杯水却已递至唇边。 瞥一眼江晚亭,后者垂着眸,黑瞳中映出杯中一片茶叶,载沉载浮似悠悠秋千索。抿着唇,就着他的手一点点啜着,每咽下一口胸中就是一阵扯痛。 江晚亭见他微颦了眉,知道难过,欲帮他揉揉胸口,却触着一片伤痕斑驳。 伸出去的手硬生生僵在半途。 那模样落到楚凝眼中印成一种伤痛直传到左边胸肋。 那个修竹淇水样的人,绝不适合这样绝望的表情。楚凝知道,若是他不说些什么,只是悔痛自责,便足以让他窒息。 自己到现在也会心疼呵……终究是凡人。 艰难的抬起手,扶上他的,慢慢放在身侧:“没事的,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以后有我,有我。” 听到那人嘴里讲出的痴言,楚凝亦是唏嘘,顺着他的手臂由着他抱进怀里,尽力扬起裹着绷布的脖颈在江晚亭耳边留下一抹淡淡的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三十六、枉道情痴应惭(中) “楚公子,江大人待你用情颇深,加之公子重伤未愈,于情于理,公子该留下来。” 楚凝斜一眼永远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的贺循之,嘴角一裂,笑开。 一度以为再见到这个人自己的怒气必定势如破竹,谁料竟会平静如斯。 看到他难得讶了一讶,竟有了谈天的念头,索性在阶上坐下——为方便他走动恢复,行府一切地面都铺了厚厚的地毯。 “贺先生,你我都知彼此底细,便不必打圈子了。” “贺家六代忠良,贺先生此生也必穷心辅佐我朝,其间碧血丹心令人敬佩。” “但自古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不知贺先生是否有闲听我这不才小民诉诉身世?毕竟你我也算渊源颇深。” “先生应记得,许多年前,先生曾献过一计,使先帝英名大盛,代价,不过是一个和亲女子生生挑死在刀尖上。不过是个还未留头的孩子家破人亡、流落梨园。” “都怪那个女子,生错了时间、地点,生错了性情,又爱错了人。” “也怪我,投错了胎,又太愚笨,不能七岁成仁。” “经历了那些变故,心本是冷了,还该感谢先生,叫个好温柔的大人一点点用情意侵蚀,硬撑着再次打开,纵使又是镜花水月,也赏了好一番良辰美景。” “也该感谢先生,叫我写完了那出戏,还唱到了漠北。” “多谢……” “可是我也会难过啊……” “我也会很想生父娘亲……” “我爱戏,小时候学戏拉筋骨也很辛苦啊……” “处处受人轻贱也不是一开始便不在意……” “好容易决定相信却又遭一次践踏的滋味不舒服。” “在北鲜被变着花样折磨也很痛很痛……” “很多时候,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本是刻意的示弱,到后来却一发不可收拾。 楚凝一错不错的看着脸色愈发黯下来的贺循之,一笑泯恩仇般道:“这么久了,我很累了,所以,放过我罢!” 良久,贺循之错了错身,拱手:“楚公子,保重。” 三月班师,圣上念江晚亭平南扫北谋奇功伟,特赐梨州竹州为其治下,封“遥王”,为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 同年,查明吏部尚书苟同梨州劣绅徐氏偷授官职流毒无穷,故吏部尚书革职查办,徐氏抄家发配。因新科探花宁无俦揭举监察有功,继任吏部尚书。 三元及第才千顷,一品当朝禄万钟。 “公子,吏部尚书来访。”流云话音还未落,便听到重重的脚步声。 “遥王,别来可好?”冷冰冰的声音,压不住漏出一二丝冲天恼意。 来人五官尚有薄薄稚气,身材倒拔高了许多,瘦瘦的身子裹在宽大官服中,显出少年人的清韧。 “俦……儿?”江晚亭看清来人,胸口如遭锤击。 这几天,他从未有夜好眠。 一闭眼,那个人儿的面容便清清晰晰地浮现。他微蹙的眉、他总是带着疏离的笑,他吐出惊艳唱词的失了血色的唇…… 白日呢?上京受封,朝天子、面百官,膝下的玉阶曾被他的血染得妖艳,天威俊才曾为他自惭汗颜。 他的一颦一笑,曾暗自描画过无数遍,刻骨铭心般清晰。 梦中千思万绪,相对无言;醒时灯花瘦尽,只影孤单。 一切都在毫不留情面地揭示他犯下的无可挽回的错误。 凝儿,你去了哪里?回来好不好?哪怕是…… 审判我。 三十七、枉道情痴应惭(下) “不敢,下官宁无俦,特来送王爷一礼,望能锦上添花。”俦儿避开江晚亭伸出的手,捧过一个匣子。 江晚亭带着丝疑惑打开,直觉眼前一黑,手抖得几乎擎不住匣子。 一旁侍立的流漪见状忙接过来,眼前掠过去,心下也是狠狠一疼。 素白单衣上暗红斑斑,不似鲜血刺目,却更添狰狞。 “原先还道王爷是重情之人,哪想你一开始便存心算计,可叹楚凝哥哥,不过是七分相似了梅娘,你们便生如此孽念。楚凝哥哥自幼受不得寒,你竟任他在漠北添了咯血之症。枉他如此待你,你可有半分情意?可不要说什么母债子偿!你……”冷冷的话原本饱含怒气,看到江晚亭的模样,责难竟吐不出来。 其实江晚亭并没有多么失态,相反,他看起来非常正常。 仅仅是那双黑到空洞的眼,把一生的悲恨一丝不漏地压进骨血,露在人前的,仅仅是那一层薄如纸的平静,吹弹可破。 …… 梅娘……七分相似……楚焉求……家父…… 一条一条信息逐渐勾勒出一个骇人听闻的秘事,痛断人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凝儿的生母竟是当年倾倒天下的柳梅娘。 传说北鲜老王及时年尚少的四子琅琊都极迷恋梅娘。然而,这个和亲女子却爱上了游戏人间的才子楚焉求。 于是二人出逃。 于是北鲜借口生衅。 朝廷为顾大局,生生将梅娘挑死,楚焉求亦郁郁而终。 凝儿七分相似于梅娘,当年的事,贺循之全程参与。 怪不得……怪不得贺循之第一眼见便叫他注意凝儿…… 凝儿……凝儿……他害了他。 他害了……他啊…… 一直以为可以弥补,现在才知,他带着满身满心的伤,要如何……要如何……如何才好? 江晚亭抱着那件血衣,痛哭失声。 原来……你待我……已经这样好…… 原来……我已经……辜负这许多…… 将心比心,始知心意深。 肝肠寸断。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俦儿怔怔地看着,一阵痛楚,一阵恻然。 原来,也是个痴情人…… 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落荒而逃。 他怕自己再看一会儿,就再狠不下心责怪。 柳烟似叹如愁。 江晚亭执笔,细细地描画。 一幅纸上人儿翩若惊鸿,满身风华。 嘴角一抹笑意随着笔尖的起落渐渐沉淀成苦涩。 凝儿……我把你画丑了呢…… 你看到会不会骂? “凝儿、凝儿、凝儿……” 耳边响起的呼唤有些怪诞的抑扬。 江晚亭一惊抬头,身旁架上红嘴绿鹦哥。 “你也想他了呢……从未出生,一开口便是唤他。” 搁下笔,手指轻轻理顺鸟羽。 “你说,他现在在哪里?可还……安好么?” 他始终不敢触及的那个字,而今听到鹦鹉之言,终于无处可逃的浮现。 鹦鹉言犹在,琵琶事已非。 伤心瘴江水,同渡不同归。 ——“苍天为证,后土为凭,我若半点有负于楚凝,便使他今日之苦,教我日后一一尝尽。”现在,他才知,这般心如熬煎的滋味,若能稍抵他的罪孽,或教凝儿安好,也算上天眷顾。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 “我不信……你说我们去找他好不好?他躲起来……我不信啊……” 而今渐行渐远,渐觉虽悔难追。漫寄消寄息,终究奚为。 三十八、为谁开,陌上花好,照影痴缠梨州城外有一处花繁繁密密开满了阡陌 百花尽头,平滑如镜的小湖边,有修竹掩映的轩馆。 那里住着一个秀玉般的人儿,儒雅的书生模样,却从未见他念过什么圣贤书。 有人说,他是个王爷,曾经才名满天下。 有人说不会啊,从未见刺史大人与他有往来;才名么,也没见有文人墨客前去拜访。 又有人告诉他,王爷在等一个人,你看到那许多花,都是王爷为那人栽的,说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江晚亭拣了一竿竹倚立。 湖心投下一个月影,辉光清冷,钩的孤单。 放任自己心中愁思堆上眉眼。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露花倒影,无风自动。 湖面上映出一个单薄的影,眉黛烟青,秋波菱唇;玲珑七窍,闲愁一点。 好似并不惊讶,江晚亭只是笑。伸出手,指尖离湖中人脸颊纤毫之微,却并不触上。 “……凝儿,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我等了你这么久,这些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现在又要落了……” “……你肯来了,我可不可以当做你愿意原谅我了?” “虽然是梦里……” 一颗露珠压弯了竹叶,打在脚边啪地破碎。 惊醒般一瞬间僵住,慢慢回过头,看到真真切切有人前来时,瞳孔蓦地放大。 “凝儿……” “凝儿……”颤抖的手指即将触上他脸颊的一刻顿住,轻靠即开,“不……不要骗我……我经不起一场空欢喜了……不……不要……” 楚凝面上似悲似喜,眼前人的模样完全失了平静。 泪水倏忽而至。 珠泪似是滚烫的,落到江晚亭的手上,修长的手指一瞬间退缩,而后,整个人被捞到怀里。 楚凝一动不动,放任那拥抱紧到教自己窒息。 “凝儿……你是真的……是真的……” 泪水交横、混合,他的、他的,再分不清。 好半晌。 江晚亭稍稍松开眼前人,别过头。他不敢看,他怕在那双朝朝暮暮思念的眼中看到冰冷或厌恶。 犹豫着开口。 “……凝儿,你来了……我知道你讨厌我……只是有时间,我是说如果,可不可以来这里看看……我可以不出现,只是让我知道,你安好。” 楚凝叹了叹,心中无限酸楚。何曾见过江晚亭这般连挽留都不敢的惶恐! 执起江晚亭僵在身侧的手抚上自己的脸,轻轻呵气:“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你……” “我还能去哪呢?到现在,什么苦没吃过,此心安处是吾乡。”“你说,是我……”“以前的事,早已没什么了,”楚凝捻起一瓣落花,“如此光景,劳你如此有心……唔……”“我知道我是不好的,也只有日后尽心,要对你很好很好……”尾音落在楚凝唇上。 并未深入,唇齿相依只是用自己的温度告诉对方,我在。 差一点擦肩而过,却也恰恰好。 地已老,天已荒。 …… “我在漠北唱的那出戏好不好” “好,但日后绝不许再唱。”“我唱一支《相见欢》予你可好?” “《相见欢》么?以后只唱《长相守》好不好?” “今天倦了,不唱了。呵……此番若真得如愿,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何须争这一刻韶光?” …… 历愁城苦海无边,猛回头痴情笑捐。 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