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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 下+番外篇——by团阿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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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入仕(1)

 厅堂里,果真如曾儿所言,早已承上了最新鲜的糕点,也沏上了最淳的香茗。 天子不发一言,自有下人领着坐上正中的尊位上。几位大人也依次在两旁的位子上坐下,萧玉晟和沈如因身份关系坐于天子下首的左右,而连翘,抱着冬儿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安静地像是与周边格格不入地喝着茶。 一开始,众人只是品着茶,恪守本分地陪同天子作着君臣同乐的戏码。到后来却还是逐渐谈论起朝政,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裴公子。” 连翘本是像隐了身一般静静地坐在下面喝茶,偶尔哄着冬儿吃一两块糕点,却意外被天子叫到名字。 “陛下,草民在。”连翘放下冬儿,正欲起身行礼却被示意不需要这样拘谨,于是仍旧坐下。 “公子说过,你曾在钦州当过幕僚,那么定然为钦州州牧出过不少政务上的妙计吧。” “裴某惭愧。” 谦卑只是表相,连翘眼底的光亮忽明忽暗,笑容浅淡有礼。旁人自然无从知晓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天子低笑:“裴公子不必谦虚,朕此刻有一难题尚未解决,不知公子可否帮忙解答。” “陛下请讲。” “钦州地处沿海,除非连降数日暴雨,否则绝不会水涝。但是,以裴公子的学识,定然知道潮州年年水涝,且多年不曾防患成功,如若今年恰逢潮州百年洪涝,裴公子可有什么见解?” “潮州水患?陛下竟然将这等大事说于一个平民听!” “这可怎样是好,潮州一事确实棘手,但不至于要让一个不曾考过功名的书生出谋划策!” “是啊是啊,陛下这次实在考虑不周……” 哗然一片中,唯有三人眼底清明不带雾霭。天子目光炯炯注视着连翘,萧玉晟低头喝茶唇角带笑,沈如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而众矢之矢的连翘,却不过只是稍稍思量了一番,便抬起头开了口。 “世人皆知,潮州地处长河支流中游,长河水每至七八月都会泛滥,其支流至潮州处的堤坝据说早已年久失修,朝廷几次拨下的修堤款项绝大部分都被下面的官吏层层中饱私囊,这样子的堤坝想要防住河水泛滥早已是难事,更何况……”连翘笑道,“更何况,潮州临海,每年台风肆虐,海水多少倒灌,七八月间可以说是潮州水患最重的时候。如若潮州今年真当会有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涝,那么朝廷首要做的事,就是派遣得力官员去到潮州,重新修筑堤坝。” 尊位上的天子微微颔首,眼睛悠悠然闭上:“可是单单筑堤,朕觉得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裴公子可有其他主意?” “自然是有的。” 连翘的自信仿佛浑然天成,一时引得众位大臣纷纷侧目,上面的天子猛然睁开了眼。 “如若筑堤不成,那就造堰。” 造堰? 哗然再起。知晓前朝历史的大臣几乎同时想到了前朝最大的一起事故。前朝也曾造过堰,可是新造成的堰不过运作了半年,却因那一年大水患,整一个堰连带着周边的土地民房全部遭到了破坏。 虽然当年造堰的地方不是潮州,可事故的后遗症却是无论无何也躲不开的。所以,当连翘如此自信地提出“造堰”的主意时,所有人都只能诧异。 “长河支流至潮州一处可以圈湖造堰,修建水利,同时还能在潮州旱期时灌溉一方土地,至于具体操作,陛下还需派人专门前往潮州察看当地地形,从而更有利地规划造堰方案。”连翘剩下来的话只有这寥寥几句,却是不卑不亢地慢慢说完,然后十分顺利地把余后的事情全部交托给里了他人。 厅堂之中,只觉得天子的眼亮如星辰。 第三十四章:入仕(2) 造堰的事说大不大,毕竟只是一个利国利民的事,但说小却也不小,工程浩大,花费的钱财人力物力都是巨大的。可连翘的言论一出,不知是谁传到了城中其他人耳里,一时间掀起京城百姓的轩然大波。 不出三天,天子下旨,特封布衣书生裴楚为工部郎中,即可前往潮州考察水利,指挥造堰,不得延误。 丞相府空寂了多年的别院,今日终是有了些许的人气。自三年前连翘走后,这座院子再无第二人入住,府里的下人虽然仍旧时常打扫这座院子,却仍抵不住这里日渐生出的萧瑟。偶尔的,沈如也会携了一壶酒,一个人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冰冷的石桌沁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他这些年的心就如同这些年的酒,都是冰凉冰凉的触感。 时隔三年,连翘终究是再度回到了这座别院。他如今对外的身份不是花间的老板王子年,也不是楚连翘,而是朝廷的工部郎中裴楚,要知道裴楚至今只与沈丞相见过一面,论交情还不足以受邀入府喝茶,因此连翘入府时天色早已暗沉如墨。 酒还是楚家的胭脂醉,却已经只是连翘在花间初开时自己酿下的三年陈了。可是即便如此,胭脂醉仍是那样子的胭脂醉,醇得能让人忘了所有不快。 “什么时候去潮州赴任?”沈如问。 “明天就得走了。皇命如山重,不能违抗。”像是无可奈何的模样,连翘微微耸了耸肩,看见青梅端着茶点走近,颔首笑了笑。 青梅玉珠自知道公子回来,拉扯着原本想要扒在连翘身上的宝珠,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空寂的别院,就这样完完全全留给了沈如和连翘两人。 “你不曾当过官,潮州那边的事你要怎么处理?” “萧玉琮曾经让我结交过潮州首富和那里的一霸。” “潮州首富霍长空和一霸周老虎?”沈如蹙眉,“玉琮想要谋权篡位,那些首富是必不可少需要接触的,但是潮州一霸又是怎么回事?”未任丞相前,沈如也曾游历大瀚各地州府,各州之事大致也都了解。 潮州首富霍长空,以四十岁的年纪突然暴富,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经商人才,整个潮州的霍家生意经营得是井井有条,几乎与“铁算商人”蓝惠齐名大瀚,其世家子弟更是年年赚得金银满钵。至于那个潮州一霸,沈如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只是听说过潮州有这么一个百姓十分畏惧的地头蛇存在。这样的人也能作为连翘的助力么? 连翘饮了口酒,解释道:“造堰的首需是钱财,朝廷的确可以拨下一些银子,可是不一定足够。朝廷过去的赈灾银两经过一层一层克扣之后,所剩不多的钱还要再拿出一些孝敬当地的土霸王,这次潮州造堰,银两比之前的都多,克扣肯定还有,而且不一定就能查出来。我需要更多的银子,也需要周老虎的协助,不然整件事情未必能够简单解决。” 三年前的连翘,柔柔弱弱的模样,像是需要躲藏在他人身后的花枝,即便仇恨蒙心,却仍旧带着良善。而今,却已经没了那般的弱质。 “阿如,有件事我想只有你能帮忙。” 自于连翘见了面,沈如这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请求,一时有些愣神。良久,搁下手里的酒杯,问道:“如今,我还有能帮你的地方么?” “阿如,我不信任朱雀王爷,他的话,他做的那些事,我都不能全信。”连翘低头,“此次去到潮州,天高路遥,不能把冬儿带在身侧照顾着。” “你是想叫我代你照顾冬儿?” “杳娘会代我照顾冬儿的,但花间毕竟只是一个酒楼,龙蛇混杂,何况那些护院本就是拳脚杂乱的人,哪里有真本事保护得了他。我只希望,阿如你能派些人手偷偷保护冬儿。冬儿曾经被王爷手下的曾儿姑娘挟持过。” “我想我明白了。” 知道沈如已经应承下来,连翘终于露出浅浅的笑容,眼底的情绪也化作一片温柔。 “冬儿现在是楚家唯一的后继香火了,我不能辜负哥哥的嘱托,让他受到任何一点的伤害。” “你也是楚家的后人不是么,你的安全谁来保证,此番去潮州,我会让青竹跟着你一起去。” 连翘摇了摇头:“我没事,冬儿比谁都重要。”他停下,抬眼看向沈如,“更何况,我既与你一同了,又怎么能够为楚家继承香火。” “连翘……”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过来。从一开始,这个人就没想过要将他拒之千里,再不携手。那些不肯低头,为的真的只是不想将自己拖进那些个旋窝之中。 这个夜,凝着暖暖的气。 “留下来,”沈如垂眼,声音轻如呢喃,伸手握住连翘微凉的手掌,“今天留下来吧。” “好。” 连翘低笑,柔柔的,是如那一夜星辰之下,微红的脸庞,柔媚的笑。 翌日清晨醒来,屋子里已经没有了连翘的气息。沈如坐起,长发散落在肩,眼底的清明有一丝的浑浊。 “爷,”青梅敲了敲门,然后推了进来,手里捧着他等等就要穿上的朝服,“要上朝了。” 没有见玉珠跟着进屋,沈如起身询问道:“玉珠呢?”自从汴凉回来,青梅和玉珠就不曾离开过丞相府。 青梅一边伺候着他更衣,一边解释说:“玉珠听公子的吩咐,去了花间和宝珠一起照顾冬儿小少爷。” 既是连翘的吩咐,沈如也就不再说些什么。只是回身时看见身后空空的床榻,心底一角有些微颤。“公子他是几时走的?” “城门初开的时候就出发了。爷不用担心,青竹已经跟了去,有他在,公子不会出什么事的。” 有青竹在,他自是不必担心连翘此番出去的安全,更何况以他如今的人脉能力,寻常人恐怕伤不到他。只是,沈如仍不自觉地感到不安。 就像连翘说的,那位朱雀王爷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或许是亲兄弟的关系,天子、玉琮和那个人,都是老奸巨猾的人,心里的事没有多少人能够猜透。 “爷,真的不把冬儿少爷接到丞相府来照顾么,花间毕竟不是什么安静的地方。” “还不是时候。” 很早的时候,青梅就卖身进了丞相府,天人一般的主子是名门之后,早早有了功名,于一众下人而言,那是值得骄傲的事,而后一日门上的匾额突然摘下,重新挂上的那块,方方正正写着“丞相府”三字。那日,换上一品官服的主子乘坐轿子回到府邸,面容上的淡然更甚几分。 他们的爷,几乎只手遮天,却不过疏离地像是漠视苍生。 和玉珠一起伺候小公子的时候,只觉得他单纯而温柔,眼底是真真的流露着笑意,春风化雨的眸子,任谁见了都会心下柔软一片。也难怪他们的爷,那般淡漠的人也会柔下心肠,将这样的玉人儿放入心底。 “在西京侯府的时候,公子也曾经说过好多遍‘还不是时候’。” 他在那三年里,是怎样地在等待这样一个足以让他翻手“夺政”的机会。每一次在听到别人的询问时,是不是都是这样一个淡定的回答。 “还不是时候”。 那么,是怎么样的时候。 是怎样的时候可以让他再度抛弃原本的身份,只为了寻求一个对世人而言没有解答的必要的答案。 第三十五章:尔虞(1) 工部郎中裴楚离京三日,算算路程,应该还在遥遥途中。京城之中,文武百官却因为底下的一纸奏折闹翻了天。 “啪”的一声,一纸奏折被扔到了萧玉晟的面前。沈如立在一旁,不言不语,却也知道其中的不妥。 “皇兄,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近日天干物燥,惹得皇兄血气上涌,可是要御医看看?”萧玉晟似乎并不打算避重就轻,依旧那副眯眼笑的表情,弯下腰无所谓的去捡地上的奏折。 不厚的奏折,扔在地上的时候拉出了几面,一行行书上勾勒了抹朱砂红,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潮州州牧”。 “这是?”萧玉晟拾起奏折,疑惑道,“潮州州牧上的折子?潮州可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哼,还真是出了好事,潮州众官员一致上奏请求朕收回皇命,如若朕不允,就要全体辞官!” “那么现在是……” 天子猛一拍桌案,起身怒道:“现在这些人竟然敢给我罢官,不愿处理当地政务!”他踱步走到萧玉晟的面前,“朕选出来的官员居然敢威胁朕!” 萧玉晟似笑非笑:“这下可是惹恼皇兄了。” “你还给朕开玩笑!”天子怒目圆睁,一甩衣袖,回头看向沈如,“子夕,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如沉默良久,方才慢慢说道:“那些官员有胆罢官,赌的就是陛下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郎中放弃一个州府的官员。如果这个工部郎中只是一肚子草包的废物,或许他们还可以塞一些钱财,收买收买人心,好让朝廷的赈灾银两再度一年一年的下来。可是,现在全大瀚的人都知道,新上任的工部郎中裴楚,虽不曾得过什么功名,但一出‘造堰说’却着实震惊了全国。那些人恐怕也是担心,裴大人下到潮州之后会插手管起他们的家务事,而不是单单冲着造堰来的。” 他的评论句句到点,将潮州罢官的那些官员的心理摸得极透。那些事不说还好,说出来还真的是用心良苦。 “哼,还真是好样的,能猜到朕的密令!” 此话一出,不光沈如始料不及,就连萧玉晟也愣住了。 “陛下真的下了密令,要裴大人彻查潮州贪污案?”沈如急急道。如果是这样,那即便连翘身边有青竹在,又怎么能够保障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地从潮州回来。 “裴大人当年不过只是一介小小幕僚,而且如今也只是工部郎中而已,这样的身份要用什么权势去压倒那些官吏?”萧玉晟也急了。他是想玩没错,不过正主如果出事,那么最高潮的戏段也就演不下去了。 谁知,天子竟然笑了。方才还因为潮州官吏集体罢官紧绷着一张脸,现在却笑得甚是满意,眼底的精光亮锃锃的:“裴楚如若只解决了水患一事,回京之后他仍旧只是一个小小的工部郎中,最多朕赏他黄金百两。但如果能连同潮州贪污一事也彻查清楚了,皇弟,子夕,这个人就会成为工部侍郎。” 明知道侍郎这个官阶只是尚书的副手,但工部的尚书年过六旬,很快就要告老还乡,如果不出意外,接手侍郎位置的裴楚就会晋升为新一任工部尚书。 这个位置,不知有多少人早已在暗中守望,只怕都是虎视眈眈。 “可是陛下,即便裴大人有着您的密令,可底下那些人恐怕不一定会认可,或许哪日裴大人遇害了,上报朝廷时却说只是因为意外。” 沈如如是说着。这样的可能性未必就是没有。毕竟,潮州之地除却每年的水患,也不是一个平和的地方,朝廷命官即便出事,也可解释成是为盗匪所伤。连翘的处境到底堪忧。 天子低笑:“那又怎样,不过只是一介平民,朕借他之手解决潮州的事可就是朕赐他官职的报答。” “如若臣弟是裴大人,这赏赐要了倒还不如不要。”萧玉晟突然出声,声音竟意外凛冽,只是眼神让人看不出其中深浅。天子凝眸看向他,表情已经有些难看。“当日,裴大人来臣弟府上只不过是寻常的走访,既被皇兄发现其才学,臣弟曾以为那是他的运。可是没想到,臣弟结交到这位挚友,竟然在最后却是间接害了他。臣弟,于心不忍。” 萧玉晟的话说出口了就绝对不会是什么简单的,沈如只觉得心底一惊,然后那表情严肃的天子已经静静发话。 “皇弟,这是在怪朕?” 他不语,只是点头。 “陛下,”沈如出声,作为人臣这些年,大瀚的天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如若他不知晓,那么没人会更加了解,“陛下既然选择裴大人出面处理潮州一事,定然已经有了万全之策,此番王爷是护友心切,若是陛下肯指教一二,王爷定然能够明白陛下的心思……” “不必了!” 这一回,发作的人换成了天子。一张脸阴沉地像是快要变了的天色。“你等都下去吧。玉晟,明日早朝,朕允你不来。” 这是在变相地告诉朱雀王爷,明天天子不想见着他么。沈如心底一片冷意。 他是真的不懂,不懂为什么萧玉晟这样的人要为了连翘,触怒天子龙威。龙之逆鳞,触之必危。连翘也说过,他与萧玉晟,不过只是彼此有着可利用性,那些所谓的神交从来都只停留于表面,更谈不上可以让萧玉晟为了他得罪当今天子。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只是另一场属于朱雀王爷的独角戏,没有连翘参与的真真正正的戏码。 “王爷是在担心裴大人的安危吗?” 出了天子的尚书房,沈如站在萧玉晟的身后,见他神色有些惘然,不由出声问道。这话方才问出口,再仔细一看那人的表情,沈如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萧玉晟方才的神色哪里是惘然,分明是如同京城之中众多纨绔公子一般,是那见着了美貌宫女的色迷乱情而已——这样的人,哪里会真的在担心连翘的安危。 萧玉晟淡然回首,眼底含笑,唇角微巧:“沈大人不也在担忧吗。大人素来与人为乐,虽与裴公子只有几面之缘,却没想到大人也是如此的费心。”他笑地深深,“小王在此,代裴公子多谢沈大人的好意。” “造堰的事情,王爷认为以裴大人一人之力真的可以吗?” “这件事,”他淡笑,“不是还有沈大人你吗,有你在,他又怎的会是一个人。” 第三十五章:尔虞(2) “爷,青竹公子来了消息。” 沈如下朝回府,书房的门才刚推开,玉珠捧着一只鸽子急匆匆奔进来。鸣泱接过鸽子,拉开翅膀,羽翅下的几处红毛,的确是青竹带走的那只信鸽,从鸽子腿上绑着的竹筒里取出一卷纸笺,递给了沈如。 素白的纸笺上,刚毅的字体浓墨重彩地写了一句话——“公子学识尚浅,仍需相爷协助”。 纸笺上的字,鸣泱也是看见了的,心里却是不大清楚其中的意思,只好低声询问。玉珠也是不懂的,眼底满满写得疑问。 “鸣泱,”沈如放下纸笺,说道,“去帮我备轿,我要去一趟水大人府上。” “爷这是要去做什么?” “连翘虽说学富五车,但毕竟对水利并非十分了解,这些日子青竹必然是看出了他的难处,所以才会飞鸽这张纸笺,向我寻求帮助。” “那么,那位水大人……” 鸣泱低头,他知道爷说的那位水大人是什么身份。“玉珠,那位大人是朝廷上下对水利研究最为深刻的一人。” 古有李冰任蜀郡守,造“三神石人”镇江中,测水位,生生将一个“人或成鱼鳖”的水旱大地造堰成就天府之国。历朝历代治水之人多如牛毛,但真正能够治水成功的人却不多,史书上的所有水利记载,零星而又杂乱,除非是深入研究的,鲜少有人能看懂。 沈如自问也算是十年寒窗,饱览群书,但仍是对着水利一事一知半解,更何况是连翘。西京侯府再怎么养着学识渊博的食客,估计也无法对于寻常人并不会太过在意的水利有多少了解。 “爷是想要帮公子找到治水的方法?”玉珠睁大眼。 “公子并不一定就真的不知道,不然也就不会冒那么大的危险说出‘造堰’一事了。爷想要做的,只是帮公子彻底解决那些不必要的东西。” 相较于玉珠和鸣泱,沈如早已陷入沉思。他考虑最多的却是治水之事的繁杂。 三五十年,他不希望连翘要花三五十年的时间在潮州治水,水患厉害的地方永远有着各种各样的疾病,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于水患时期的痢疾、瘟疫以及一系列遗留病症,朝廷的赈灾款跟不上,各地援助的粮草跟不上,有时候甚至连周边的草药都供应不及。多少人死在每年的水患上,多少人死在那些疾病上,他不希望那个少年,因为治水出太多的事。 “岷江是长河上游的一大支流,流经的鱼川盆地西部是我朝多雨地区。发源于鱼川与甘林交界的岷山南麓,分为东源和西源,东源出自弓杠岭,西源出自郎架岭。两源在松潘境内漳腊的无坝汇合。向南流经鱼川郡的松坝、都江、乐岭,在宜欣处汇入长河。岷江发源于岷山弓杠岭和郎架岭,是长河上游水量最大的一条支流,岷江有大小支流90余条,上游有黑水河、杂谷脑河;中游有都江灌区的黑石河、金马河、江安河、走马河、柏条河、蒲阳河等;下游有青衣江、大渡河、马边河、越溪河等。主要水源来自山势险峻的右岸,大的支流都是由右岸山间岭隙溢出,雨量主要集中在雨季,所以,当岷江流经潮州,遇见一个巨大豁口时,水涨落迅猛,水势湍急。” “既然裴公子提出造堰一说,那么他定然是知道宝瓶口、分水鱼嘴以及分沙堰的修筑了。这三个部分很关键,也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的投入。李冰造堰,前后八年,后人在其率人所筑的堰上反复加固,又耗费多年,这才使得李冰所筑之堰至今完好保留,且功用如常。” “相爷,造堰的学问,说法众多,相关内容也涉猎甚广。下官一时也说不出那么多的东西,如果相爷想要知道得更详细一些,下官这里有不少古籍可以借阅。” 拿过厚厚的一叠古籍,古书的气味很重,扑鼻而来的是尘封很久的墨香和微微的霉味。沈如沉默,点了点头,算是谢过好意。 只是,他不曾想到,待他拿着那些书离开后,萧玉晟竟自书房的一扇屏风后悠然出现。 “王爷。” 萧玉晟淡笑:“水大人做得很好。” “多谢王爷夸奖,”水大人躬了躬身,“只是下官不明白,王爷要下官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自有我的用意。” 第三十六章:威胁(1) 从京城到潮州,马车行了差不多半个多月,新上任的工部郎中裴楚一路行来随行的只有一个侍者,姣好的容貌第一眼看去白面书生的紧,就算在驿站休息的时候遭遇冷脸,也总是一脸温和的笑。沿途的驿站小吏每每见着他这模样,都忍不住摇头啧舌。 “真不知道他是还没听说呢,还是假装不知道,潮州都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了,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指不定这小郎中根本是还没听说那件事儿呢。” “哈哈,那就有好戏看了!” 驿站里的几个小吏正倚着门柱笑嘻嘻地闲聊,声音放得老大,丝毫不在意旁人会不会听到。青竹站在门后,他们的话听得分明,眉头蹙起想要开门出去理论,身后的人却突然出声制止。 “不用理睬他们,”青竹回头,连翘正站在桌边伸手摸了摸积了一层灰的桌面,指尖脏兮兮的,不知道那些小吏有多久没仔细打扫过这些屋子了,“不过是逞口舌之能。” “公子何必受这委屈,这些驿站常年都没多少官吏会来住……” 明明一路上都可以住城中的客栈的,可连翘不管大城小镇,如果沿途有驿站就住驿站,没的话便再路边的农户家借宿。 “这不是什么委屈,”连翘顾自掏出帕子,擦了擦桌子和凳子,“如果我一路住的都是客栈,你觉得潮州那边探听到消息后会怎么形容我?” 必然是奢侈。 “不过只是住客栈而已,往年同大人外出时,也大多是住客栈的,毕竟沿途的驿站很少会有好的环境。” “潮州那些人,要的不过是个借口,任何的疏忽都可能是他们要抓的纰漏。而且,这屋子打扫打扫还是能住人的,不过就是睡一晚罢了。” 说着,连翘倒是挽起衣袖真要动手来收拾床铺。青竹见他笑着开始动作,不由也跟着笑了笑:“公子,那我去外头打点水来。” “好。” 到了黄昏,他二人方才打扫好屋子,青竹又借用驿站的厨房随意做了些吃食,回屋的时候却见连翘正倚着房门逗弄停在臂上的一只鸽子。灰扑扑的鸽子咕咕叫着,时不时低头啄食他手心里的谷粮。 “公子,”他说道,“驿站里只能找到这些吃的,将就一晚吧。” “树皮也不是没啃过,何况还能找到面下锅充饥。”知道连翘向来不在乎吃食,青竹端上不见油水的两碗面条也就不怎么在意了。连翘摸着鸽子的头,抬眼瞧了下碗里的东西,白花花的面条上放着几条油菜叶,看着干净的很。“我倒是真的饿了,幸好驿站里还有面能吃。”他笑起来的眉眼弯着,进屋把鸽子放进鸟笼里,“好饿好饿,青竹,我们来吃饭吧!” “好,就来。” 沈如一贯养着的是两只鸽子,一公一母,公的灰扑扑的,连翘通常都用它来同京城沟通,母的则是花白色,是青竹专门用来偷偷和人联系的。他看了一眼笼子里跳来跳去咕咕叫着的灰鸽子,侧耳听着院外的动静。 “先把面吃了,这个时辰小吏们都回家去了,没人会抓鸽子吃肉。” “咳……” 一碗清汤挂面,连翘也是吃得津津有味:“其实,阿如寄来的信我刚已经瞧好了,鸽子也刚喂好放了回去。”他边吃边抬头朝着床的位置努了努嘴,“喏,在那放着呢,没丢。” 青竹抬头看去,果然在床边看到了摊开的一封信。三两下扒拉完面条,正准备起身收拾碗筷,却见连翘已经先一步站起拿过空碗:“公子……” “你呢,去看信,我去洗碗好了。” “油污伤手,公子还是在屋里……” “青竹,”连翘摆摆手,“你看清楚这双手,然后再看清楚我这个人。我楚连翘,不是个姑娘家,连双碗都洗不得。”青竹被他说得愣住,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好低头去摸床边的信。 不管是出于私心也好,还是因为沈大人的嘱咐,这一路,他一直小心谨慎地照顾着连翘,生火打水,洗衣做饭,能不让连翘做的就没沾过他的手,没想到似乎是让他觉得困扰了。青竹轻叹一口气。那么一个大活人,他又不是傻的,怎么会把连翘当做女孩子照顾,只是不想让他有什么不妥罢了。 毕竟这一路,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拿过信往蜡烛边走了几步,青竹开始仔细看起上头的内容。从丞相府寄出的信,素白的纸上带有那人惯用的熏香,味道淡淡的,很好闻。信上的内容也简洁明了的很,没有过多的繁杂言语,通篇只细细地讲了造堰的一些学问和注意事项,末了才是简单的几句叮嘱。 “莫要让他一人独行;莫要过于顺从他;莫要让他太过接触潮州的那些官吏。” 三莫要,短小简单,可全然是沈如的一片心意。远在京城,照看不到连翘,他比谁都担忧,生怕连翘依着性子做事到时候惹了一身腥不说,还会有血光之灾,毕竟天高皇帝远,谁也不能保证有些事不会发生。 正准备收了信顺手把床铺上的东西都给收拾好,耳朵里却突然听到了什么细碎的声音,一想到连翘还在外头没有进屋,青竹想也不想,瞬时一使轻功蹿出屋去——厨房门外,碎了一只刚洗刷干净的碗,却静悄悄空无一人。他蹲下身子,伸手不知在地上丈量着什么,抬头时双眸阴冷。 第三十六章:威胁(2) 阴森森的树林子,夜枭的声音一声响起又一声接上。月光懒洋洋地洒下,并不能照亮林子的角角落落。 连翘被不客气地扔在一边的树下,背脊撞上树干,双手被缚在身后,有些蹭伤。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仰起头,试图调整姿势,干净的袍子被地下带着湿气的土壤蹭得有些发黑,寒意沁着裸露的肌肤。 “娘们一样的小子,也不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 有粗野的声音毫不在意地响起,连翘低头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努力生火的两个黑衣人,说话的正是其中一个身形粗壮的男子,蒙着面,言行举止都粗鲁的很,刚才扔他的那一下也是出自这人的手。 手劲真大。连翘皱眉。 “你倒是别小看了这娘们一样的小子,”另一个身形较纤瘦的黑衣人,扯下脸上的布巾,深呼吸了几下,踢踢方才捡来的柴火,“虽然我俩带着他跑了不少路,可他身边的那小子说不定没多久就找到方向追来。要不是你喊肚子饿了,老子才不停下来等你吃饱了再走!” “呵,你不饿,蹲守了一天,刚才绑人的时候怎么老子就能听见你肚子在打鼓,怎么的,吃坏肚子了?” “屁话那么多干嘛,赶紧生火,干粮被你几下子就吃掉了,老子能吃到什么东西,不饿才怪!我去那边的湖里抓几条鱼,赶紧烤了吃掉,妈的,饿死老子了!” “深更半夜的,除了鱼,也没的东西好抓了……你脱啥子衣服!” “不脱衣服,你要老子穿着夜行衣下水么,得风寒了你有药治啊!” “……” 这俩黑衣人的互动简直就像是在搞笑……连翘靠着树干,微微眯上眼,该说愚蠢,还是他们真的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觉得根本只是个“娘们一样的”小子?他动了动背后的手,活络了下有些发酸的手腕。 “小子,”涉水上岸的男子冷冷出声,“别想做什么小动作,乖乖给老子待着,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连翘停手,借着夜色仔细打量男子的眉眼,粼粼的水光顺便在他脸上留下光影:“你们的功夫不弱,不知是谁指派你们来抓我的?” “指派?” “难道不是?” “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原本杀了你就好,那几个人也不知脑子里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居然要活人,也只好委屈‘小娘子’你老老实实跟着了。” “我们是不知‘小娘子’你因为什么招惹了那群人,不过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还是老老实实呆着,不然到了那边有你受的。” 那俩黑衣蒙面人喊了一声又一声的“小娘子”,摆明了是在嘲笑连翘的男生女相,他倒也不生气,欣欣然笑道:“委屈还不至于,不过是可能要劳烦两位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笑,“有人来救我了。” 云影遮过月光,连翘眼底的明光一点一点暗下,他的声音幽然,还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二人只是一愣,到底是身手矫健,忽的跃起,跳到一边,只见方才停留的地方赫然有人破土而出跳到半空。 “土鼠?”待黑衣人看清来人的面容身形,蓦地大惊。 江湖人称“土鼠”的人正是眼前这一身灰蒙蒙的矮小汉子,摘下头上防沙的装备,来人露出了一双小眼睛,还当真是一双鼠眼。至于为何黑衣人能认出来人的身份,只怕是因为他手上的东西——不是铁钩爪又是什么,刨地杀人两相宜。 刚升起的火苗开始蹿高,火光映着“土鼠”的眼,亮晶晶的,带着狠劲,他动了动脚,又转了转手腕,唯独目光一动不动盯紧了那两个黑衣人:“公子,”他开口,声音嘶哑,像老旧的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老图来晚了,这俩人没让您受苦吧?” 连翘倚着树干,缓缓摇了摇头,也没去在意“土鼠”这位置根本瞧不见自己摇头,说道:“没事,就是手腕上莫破了点皮,绳子绑得有些紧了。” “那就行,回头老图给公子你上点药,从药师琛手里拿来的金疮药可是要用的很。”“土鼠”原名东方图,不过是连翘从萧玉琮手里偷偷救下的人,之后便跟着他一心为了报恩。这次从京城出来,明着连翘只带了随扈青竹一人,暗地里,却是东方图、药师琛等等皆尾随而行,以防不测。 “那我便等着老图你帮忙上药了。” 话音毕,东方图双手各抓一只铁钩爪,俯身猛一冲向对方。身形较瘦的黑衣人身手敏捷,迅速作出反应,当即起跳想要躲过一招,却不料东方图脚下一顿竟又迅速停下猛冲的动作朝着他跳起,手中的铁钩爪一招下去划拉开他脚上的靴子。一旁粗犷的黑衣人心下大惊,弯腰一把抓过生着火的木柴就朝东方砸去。已经安然落地的东方反应迅猛,避开火焰的灼热,反手一抓,抓过他的前襟。 “青竹那小子竟然就是让这两个没用的家伙绑走了公子你,看样子真该好好练练手了。”东方大笑着,又是一阵出招,招招往他二人命门上去,又时时夹杂着损人的阴招,不住往下三路发展。 借着火光和月影,连翘心情极好地看着那两人为了躲避东方的阴招,狼狈不堪地不断变动下身位置,上头更是一脑门的汗。 “妈的!”粗犷汉子忍不住“啐”了一口。从驿站绑走连翘到“土鼠”出现,明明一直都是他们主动,现在这狼狈的被动算什么狗屁玩意儿。 “小子,嘴巴放干净点,拿马粪糊过么。” “你能光明正大地和我们打一场么!”他可不想一个不小心就把子孙根给弄残了。 “光明正大么?” 东方蓦地停下动作,鼠目寸光的模样带着几分讥笑:“行啊,光明正大地一对二教训教训你们两个狂妄的臭小子!” 黑衣人面上一冷,聚气凝神,摆起了动作架势。 “哼,花招倒是不少。” 东方暴喝一声:“黑虎掏心!”只见他霍地矮了一身,右膝着地,左腿斜伸,一手护在胸前,另一手呈虎爪状探向对方下身。他的手上可是两只铁钩爪,黑衣人一时躲避不及,小腹处堪堪被抓破了几道口子,再往下一寸可就当真要伤到子孙根了。 “妈的!”黑衣人大怒,捂着伤口往后退了几步,伤口的血顺着手掌五指的缝隙一点点流出。说好不使阴招了,这算怎么回事! “别和他纠缠了,‘土鼠’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我们先走!” “走!” 那俩黑衣人说走,东方倒也没去追赶,站在原地动了动手,轻巧地解开并不轻便的那双爪子,见二人走远了,这才转身走到连翘身边,蹲下帮忙解开了缚手的绳子。 连翘揉了揉手腕,又揉了揉双腿,扶着一旁的大树慢吞吞站起身来:“青竹现在人在哪?” “他先过去了,大概会比我们先到潮州几个时辰。公子,伸手,我给你上药。” “药师琛他们呢?” “先一步同青竹过去了。这两个臭小子,都不知道绑人的时候宽松点么,公子你这细皮嫩肉的,都蹭伤了。” 连翘忍不住大笑,拍拍东方的肩膀:“老图,我又不是什么姑娘家,哪有地方细皮嫩肉的,我可不当你这是在夸奖我。”他走了几步,弯腰拾起木柴,顶上燃着的火应当足够他们走出这片林子。 “好吧,”东方拍了拍手,药师琛的金疮药好是好,就是掉末子,“收回刚才的话,老图这就带公子出林子。” “走,既然他们送了我这么大一份惊喜,我们总得回赠点什么才是。” 第三十七章:赠礼(1) 潮州在下大雨。 据说这场雨已经接连下了十来日,地里的庄稼有些受不了了。潮州多种荞麦,一来这块地方多雨水,土地不适合其他农作物生长,二来荞麦易养活,而且成长期短,有时候还时常送到北方贩卖用作面食加工原料。只是,再怎么容易养活的东西,被这么大的雨一连十几日的冲刷,也已经奄奄一息了。 看着经过的庄稼地里,满满当当的那些雨水,再看着水渠里奔腾着往已经快漫过堤岸的河道里冲去的水流,连翘不由叹了口气。 “公子,你别担心,看这天不出两日必放晴。”见自家公子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东方图拍拍胸脯保证道。 东方这人喜欢盯着天看,时间久了也就捉摸出了老天爷变脸前的一些预兆来,连翘当初救他的时候就晓得他有这么一个本事,此刻听他保证说不过两天这倾盆大雨就会停止,立马便安了心,笑着点了点头。 “公子,其实这雨要是不下得这么大,老图觉得这地方其实也不错。” “是不错,山山水水,平原广袤,听说民风也很朴实,倒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公子可是想日后带着小少爷隐居在此?” 一听东方提及冬儿,连翘微微有些晃神。出来这么久了,不知那孩子可好,有听话么,有好好吃饭么,睡觉是不是又踢被子了,会不会又不小心染了风寒,亦或者是不是半夜做了噩梦哭着喊爹娘哭着要找他抱抱…… “哥,你为了那人付出那么多,可是有想过冬儿要怎么办,没爹没娘,你要他如何长大……” “公子,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连翘摇头,“走吧,去和青竹他们会面,然后……”他笑,“该给那些闻风而动的人们送上一份大礼了。” 这一边是连翘已经到了潮州,那边厢,沈如遇到了一个麻烦。 说麻烦,却是不大又不小,不过是有些棘手—— 冬儿生病了。 花间楼里的姑娘公子都知道,新近来的那个弱弱的孩子是连翘带来的,虽小,却格外的乖巧懂事,从不仗着年纪小过多地去想要别人抱抱,而且还时常让着蓝掌柜的一双子女,真是让人心疼,一时多少姑娘们都爱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去抱抱这个孩子。 只是,虽然乖巧,这孩子却多少有些怕生,似乎,只肯在连翘和沈如面前撒娇。 说到冬儿生病,是宝珠孩子心性一时贪玩,没注意就让他落了水。等到蓝慧从水里救回差点溺死的冬儿,这孩子已经被懂得瑟瑟发抖,脸色铁青,当场蓝慧的脸色就变了,没顾上责罚已经跪在地上哭得满脸泪痕的宝珠,抱着孩子急急奔向医馆。 医馆的大夫们知这蓝衫男子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花间的掌柜,也不敢怠慢,见他怀里抱着孩子急匆匆赶来,连忙看诊。冬儿本就体弱,掉水里后受了惊吓,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开始浑身发烫,竟然染了风寒发起热来。蓝慧只觉得怀里的孩子像个小火炉,热得慌,介于孩子的身份不敢隐瞒,赶忙让一旁跟来的玉珠赶紧回丞相府同沈如知会一声。 等到沈如匆匆赶到花间,冬儿已经喂了药,在小榻上睡着了,只是仍有些睡得不踏实,不时皱眉,嘴里念着什么,趴近了听,竟然喊的是“爹爹”。 渚洲已死,他又能从哪里为他找回爹爹。 关上房门,对上蓝慧担忧的眼,沈如长长叹了口气:“睡得不怎么踏实,还是让人守着吧,别半夜做恶梦惊醒。”他说完话,目光慢慢撞向畏缩在玉珠身后,满脸挂泪的宝珠。 “我知你还是个孩子,可跟着连翘的这些年,我以为你长大了,怎的还会那么不小心。” “爷……”想是刚刚哭歇,宝珠的声音还带着哽咽。 “还好冬儿没事,不然若是他知晓了,不知会怎样。”沈如摇头,语带悲悯,“我不罚你月俸,你只同我回府,冬儿由玉珠照顾便好。”他说到这里目光不由一沉,话语对上围观的众人,“冬儿或许是这世间他唯一的亲人,你等都是他所信的,不然他不会在临走前将冬儿托付给你们照料,所以,还请你们能照顾好他,别让连翘在潮州做事的时候还心存担忧。” 花间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晓得自家主子同当今丞相爷之间的那点事儿,见他说得郑重,纷纷点头应允。 杳娘有些担心地皱着眉:“要不,今夜还是由我守着吧,玉珠她们还是小姑娘家,怎么懂得照顾孩子,万一冬儿半夜啼哭,怕的是她们手忙脚乱不知怎么应付。” 杳娘说的也是在理,沈如点了点头。 众人逐渐退去,宝珠偎在玉珠怀里,还在低声抽泣,蓝慧已然请沈如去了书房。一盏茶沏上,蓝慧开了口。 “相爷可是有想过要把冬儿接回丞相府照料?” 沈如摇头:“如今以连翘的身份,冬儿还不能入相府。”对朝廷而言,连翘并非连翘,那不过是个叫做裴楚的书生,平空青云成了工部郎中,又怎么会与一国丞相有太过亲近的往来,甚至把子侄托付到相府照看。 “那么,相爷可是有后悔答应公子的请求?” 到底不是个寻常生意人。 沈如哂笑:“蓝掌柜的意思是什么?” “公子不顾安危又冒险的事儿,相爷不是曾阻挠过么,怎的又答应了?那如今,公子去了潮州,面对那些不安好心的官吏,不知前路如何,相爷心底可有一丝一毫的担心?” “自然是有的。” 便是因为有,所以更加不能将冬儿接进相府,更加不能大意地暴露他同连翘之间的关系,更加……不能让人觉得他在处处维护着连翘。 好在如今有个萧玉晟,因裴楚是他推荐的关系,时常可以为连翘阻挡些流言蜚语。 只是…… 沈如心中郁结。那个一向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朱雀王爷突然回京,到底是为的什么,却为何会欣然愿意同连翘这边互相利用。 第三十七章:赠礼(2) “这雨下得真他妈烦躁!” 潮州州牧府内,蓝色官服包裹着肉球一般的身躯,州牧廖昌隆腆着肚子坐在正上的位置上,喝了一口茶,皱着眉怒道:“这茶汤味道怎么那么涩,你用的是什么水煮的茶?” 他一怒,吓得一旁伺候的下人一脸惊恐,慌忙摆手:“回……回老爷……用的还是平日里的水……是从那玉佛寺的井中打来的山泉水啊……” “妈的,玉佛寺的山泉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喝的,莫不是你小子偷懒,用小溪沟里的水煮的?” “老爷,冤枉啊,小的……小的真的是从玉佛寺打来的啊……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寺里的大师……”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的下人吓得浑身哆嗦,慌忙磕头的动作也是又急又重,几下额间就红了一大片。那廖昌隆还一脸怒不可遏的表情,倒是旁边的人“啪”一声合拢扇子,乐呵道:“好了,廖兄,我知晓你是心烦那即将走马上任的工部郎中,不过也别在下人身上置气,没那必要。” 听闻旁人出声劝慰,廖昌隆歇了嘴,把杯子往桌上一撂,大怒:“哼,一个小小的工部郎中,还是布衣书生出身,没个功名,就这么爬上了高位还什么来我们潮州造堰?笑话!天大的笑话!”边吼还边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直响。 “呵呵,廖兄,不过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罢了,这个时辰只怕已经变成一具冷……” “老爷!老爷!” 大堂外,粗布麻衣的小厮几乎是摸爬滚打地跑来,一脸惨白。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廖昌隆皱眉。 “死人……有死人啊老爷!” 大骇过后,廖昌隆和那人面面相觑,忽的心底发凉,赶紧让小厮带路,匆匆赶到发现死人的地方。却是正在大门前。 潮州州牧府门前左右各有一只石狮子,威严肃穆,门口也有小吏守着。发现尸体的小厮本是门房,在前院里正闲来无事和人吹牛扯皮,突然听到门外一声惨叫,似乎是有过路的百姓瞧见了什么,惊得他立马开门出去自己瞧,结果就瞧见门口两个小吏被各自捆绑在一只石狮子上,而两只石狮正中的位置上,躺着一瘦一胖两个黑衣蒙面人—— 皮肉并未有多的伤口,致命的那一下赫然就是他二人喉间的位置。 “这……” “谁……谁干的!”廖昌隆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他面色苍白,怒吼时肚子上的肥肉跟着一颤一颤,“哪个小兔崽子下的杀手,敢送死人到你爷爷我门前,怎么不敢出来说话!” “廖兄,稍安勿躁,还是先找人把尸体拖走吧。” 说话的男子眸光清明,微微眯着眼,手中的扇子挡住口鼻。 这杀人的手法干净利落,怕不是寻常人干得出来的。 州牧府对街的茶馆二楼,临街的轩窗下,年轻公子闭眸品茶,随侍的几人站在窗边,正大喇喇地瞧热闹。 “杀那二人,可有脏了你的剑?” 连翘搁下杯子,侧过头看着正认真擦拭着手中三尺青锋的青竹。他本是想送份大礼给那廖昌隆,却不想同青竹接头时,他的手里已然抓住了绑走他的那俩黑衣劫匪,不过几句言语,那二人已被一刀结果,然后便有了现如今的这份热闹。 青竹反复擦拭着剑身,听连翘这么说,微微有些出神:“剑本凶器,杀人也是为了护人,不脏。” 剑本凶器。 连翘回头。州牧府前的人群还在围观,久久没有散去。他这一生不习武,可因他而死的人却不计其数。西京侯府的种种,都泯灭在他的一思一念之间。而今,这俩黑衣人,也是因劫持他而死。 “公子何须仁慈。”东方突然出声,一旁的药师琛似是应和他的话点了点头,“公子总是忘记因果循环,如果不是他俩想致公子于死地,又何须要多杀两个人。”东方皱眉,“要不是公子你现在成了朝廷命官,老图真想半夜过去把潮州的这群畜生都杀了。” “杀不得呢。” 现如今,他头顶乌纱,正是不才工部郎中一位,虽是个鸟大的文官,可到底是朝廷派下来的,他手里的实权有的不过是督促造堰,即便是暗中……即便是暗地里还要为天子探查潮州官吏贪污一事,也不得在人命上出什么差错。 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行。 “公子,我们会不会打草惊蛇了?” 药师琛突然出声,伸手指了指已经散去了的人群,人群后那廖昌隆身边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所在的窗子看。 连翘闻言抬头看去。 那个男人…… “听说是廖昌隆的一个幕僚,潮州大小事廖昌隆几乎都会找他商量,有时候他的一句话抵得过他人千言。” 青竹起身站在他身侧,挡住楼下那人猥琐的目光。 “幕僚么。” 连翘低语。潮州的大小情况,除了首富霍长空和一霸周老虎,其他的事和人他还不是很了解。眼前这眼清目明的男子,看着便觉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却原来只是一个幕僚。怕不只是幕僚这么简单吧。 他对上那人的眼,不由皱起眉头。 前路到底有多难走,他似乎已经可以预见了。 那人忽地一合扇子,“啪”一声拍了下手掌,笑呵呵地望着连翘所在位置,拱手行礼。 “你在做什么?” 廖昌隆一回头瞧见他莫名其妙对着对面的茶馆行礼,忍不住问道。 “呵呵,”他笑,却并未指点对面茶馆那扇窗子里,正有人坐在那观赏方才的那一出好戏,“廖兄,那位可是来了。” “谁?” 他笑而不语。 卿本佳人,奈何却是个男儿身。 扇面一开,赫然是一树桃花,枝繁叶茂,点点粉嫩。 第三十八章:到任(1) 布衣书生裴楚,任工部郎中,赴潮州奉旨造堰。 小厮递上的文书上,白纸黑字写着这么几句话,末了盖着朝廷的章,正是货真价实的上任文书。 廖昌隆反复看了看,又拿着它对了对光,再抬眼时,仍是满眼的不可置信:“阁下真的是裴楚裴大人?”可这小鼻子小眼睛,细胳膊细腿的,怎么看怎么就觉得分明是个书里头写的娉娉婷婷袅娜多姿的姑娘家。 “在下正是裴楚。”人眼总能第一时间反应出心底的想法。连翘语带笑意,眼底却一片自嘲。到底还是这张脸太过女气了么,还是说身子瘦弱得根本不像个男人,廖昌隆的眼神当真嘲讽的很。 “裴大人……真是……秀气。” 不同于廖昌隆的瞠目结舌,旁边的几名潮州官吏在最初的吃惊过后,还算是回了魂,思索了半天方才拿出“秀气”一词来称赞连翘的容貌。 “皮相这东西,再过几年就变了,现在还是要多谢几位大人赞誉。”他笑得轻盈,接过廖昌隆让小厮递回的文书,转手又让青竹收起来放好,“在下初来乍到,有不懂的地方还需要几位大人指点才是。” “裴大人客气了。” “几位大人可别这么称呼在下。”连翘不紧不慢地行了行礼,语带恭谨,“在下没有功名在身,得郎中一位也不过是恰逢圣上赏识,几位大人称呼在下名字便是。” “哪里哪里。” “既然同朝为官了,怎的可以对裴郎中如此无礼,自然还是以大人相称。” 那些官吏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廖昌隆却是一言不发,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在同从一开始就站在他身后的男子交谈着什么。 连翘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然后淡淡笑开:“裴某今日刚到潮州,本想马上就去巡察下潮州各处河道水利,可实在有些疲惫,还请各位大人见谅,让裴某先行回客栈休息一日,明日再劳烦各位。” 一听说连翘要先回客栈休息,明日再巡察水利,各官吏立马喜上眉梢,匆匆就道:“当然可以,裴大人这一路舟车劳顿,肯定受了不少累,还是好生休息几日再做细的打算。” “裴大人如今住的是哪家客栈呢?” “裴大人平日饮食可有什么顾忌,我等好为裴大人接风洗尘?” “裴大人身边可有合心意的人伺候着,要不要从我府上挑几个下人?” “裴大人……” 连翘笑盈盈地听着大小官吏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询问,眉眼微垂,露出一脸强撑着的倦容。身后的青竹言语冰冷地做着解答。 “我家公子如今住在东面的来福客栈,饮食上没有什么顾忌,但偏好清淡,不擅饮酒,如果几位大人想要为我家公子接风洗尘,还请不要劝酒的好。至于要不要合心意的人伺候,公子习惯亲力亲为,几位大人的好意我代公子心领了。” 言罢,一直一声未吭的人却突然开了口:“不愧是裴大人的随扈,当真言辞得当,处处为主子着想。”话语稍停片刻,接着却是一句“是条训练有素的好狗”。 一时,大堂竟空无人声,只有那说话之人满脸的笑意和连翘低眉顺眼的淡然表情。 “既然要养一条紧随左右的狗,自然是要训练有素忠心为主才好。” 连翘出声,顺便打了个哈欠,一脸抱歉:“真是对不住各位大人,看样子在下是困得不行了,这就告辞,明日再登门拜访。” 他说着转身便走,宽大衣袖拂过青竹身侧,衣袍遮掩下,他一把握住了青竹的手肘拖拉了一下,声音轻如蚊吟:“走吧。” 身后的人再说些什么,连翘都没听到。青竹却是晓得,他哪里是困了,分明是气得不行,又不能在那些人前表露什么,只得拿累了困了做借口。衣袍下的那只手,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微微带着颤抖。 离了州牧府,直到回到客栈,青竹方才拍了拍连翘的手。这一路,他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放开。 “公子……”青竹想要开口安抚,却见连翘红着一双眼转过身死死看着自己,一时合上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如从未将你们当做是下人,我也是。青竹,你于我而言,是仿若手足的朋友,你……不是我养的狗,你怎么能是……能是狗呢?” 连翘闭着眼,死死握着他的手腕。 “在我身边这些年,你做的早已超过了阿如原本嘱咐的范畴,你虽不肯直言自己的身份,可是我感觉的出来,不管是我还是阿如,青竹,你是在屈尊。” “并没有什么屈尊的说法。”青竹突然笑了笑,声音有些同以往不同,连翘一愣,睁着茫然的眼看着他。 他是鲜少会笑的人,丞相府的下人总在背地里说他像块冰,不用凑近都觉得冷得骇人。连翘见他忽然这么轻柔地笑起来,有些发懵。 “公子,青竹本该是个死人,若不是遇上相爷和公子,可能这一辈子都是个活死人,看着人来人往,日升日落,又何来屈尊一说。”见连翘咬了咬唇,下唇的咬痕清晰可见,青竹眉眼舒展想要伸手去抚弄,心下蓦地一惊,略微退后一步躬身又道,“公子待青竹如何,青竹自然是知晓的,旁人的言语不过是拂耳的风,公子又何苦听进心里。再说,廖昌隆身边的那个幕僚说这番话,想来是故意挑衅公子,公子生这气分明不值得。” 是啊,那人分明是故意搬出好狗一说,他怎么就真的动怒了呢。 连翘低头,忍不住笑出声来,紧紧握着青竹手腕的两只手松开,拍了拍自己的两颊:“当真是我糊涂了。” “那么公子,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自然是吃点好的,然后洗个澡,再好好睡上一觉,等到明日登门拜访那几位联合写奏折想要罢官的大人。” 被青竹几句话点醒的连翘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眉眼清扬,笑容淡雅。不知明日的拜访,那几位又会给出怎样的态度来。 就今日而言,倒是小心翼翼的很。 第三十八章:到任(2) 大雨持续下了一夜,推开轩窗往外时,还有大颗大颗的雨珠顺着窗子往屋里头滚,轻轻一声“啪”在临窗的桌上晕开一圈水花。再往外看,分明是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反倒有些缠绵,天色也较之发亮了一些。 床帘后的人支吾了一声,又翻过身继续睡。 “公子。” 床帘被左右挂起,光亮直直透过来照在紧闭的双眼上,连翘揉了揉眼,迷糊地睁开:“早晨了?” “是的,公子,该起了。” 自从离了京城,青竹知道,眼前的少年公子没有好好睡过一次,总是在半梦半醒间梦呓着什么,有时是人名,有时又充满了惊恐,常常只两三个时辰便起身发呆,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昨夜倒难得睡得又早又沉,他就同东方还有药师睡在隔壁屋,一晚上没有听见这间屋子里发出一点响动。现在看来,昨夜公子当真睡得极好。 连翘支起身子,睡了一夜长发散乱地披在身后,他胡乱抓起一把捋到胸前,然后下床。在京城和汴梁的时候,伺候连翘洗漱更衣的从来都是玉珠她们,青竹惯常只负责护卫工作,如今出门在外一切从简,青竹也顺带接过了照顾他的活计。 他还有些迷糊,乖乖地站在床边任由青竹给他套上衣袍,直到东方一边嚷着,一边“咚咚咚”地猛敲了一阵门方才清醒过来。 “去看看是怎么了?”连翘接过梳子自己动手。铜镜里瞧得仔细,身后的门被青竹打开,东方在外头似乎用了点力,这门一开一时没注意愣是踉跄地往里头扑了一下。“老图,你这是怎么了?”他把发髻一束,笑呵呵道。 “公子,前头可是出了点事儿。” “何事?”青竹皱眉发问。那绑架公子的黑衣人他才杀了,难不成那群人连夜又想出了什么折腾人的法子。 “昨日下了一夜的暴雨,到了天明才堪堪止住,老图想着去城外头看看那些田地里的水都退得怎么样了,结果才走出城没俩步,看见河道边上有地儿塌了,再往里头,边上的那户人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地被接连的雨给下得松了,整间茅屋全垮了,大半的地陷了下去。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坐在旁大哭,边上还躺着个死人,被人盖上了白巾,可能是死了当家的。” 仍是寻常大户人家,当家的去了,这一个家也就垮了一大半,更何况那是潮州城外的村子,一户农家,没了当家的,也就没了劳动力,以后的日子又如何是好。 “可有人已经过去处理了?”连翘起身,理了理衣裳。 “回来的路上没瞧见官家的人,估摸着衙门就是去了也不过是安抚几句。人死不能复生,没得法子。” “那我们就过去看看吧。”他说着,回过身来,眼含寒意,“他们窝在大宅院里打他们的牌九,喝他们的香茗,听他们的小曲儿,他们不管不就正好可以让我去管管。” “公子的意思是?” “自然是准备准备去城外看下情况。” “公子不怕过早树敌么?” 青竹的声音淡漠如常,连翘侧脸,扬起轻笑:“他们又何时没当我是敌,不过我可不是去搞什么对立的。” 布衣书生裴楚,任工部郎中,赴潮州奉旨造堰。这是文书上的字句,他现在要做的,只不过是在百姓面前走马上任。 只是这样不是么? 第三十九章:水祸(1) 接连下了多日的大雨总算停歇,潮州城内一片喜色,街道两旁的店铺逐个开张,沿街叫卖的小贩喜上眉梢。半大的孩童嘻嘻哈哈地你追我赶,踩过小小水洼,一路跑走留下几个半干的小鞋印。 “你说,等结束潮州的事再回京城,冬儿该有多大了?”望着那几个孩子从身边跑远,连翘突然出声发问。离了京城后,他总是一个不停地想着那孩子,这几日心里惴惴不安的,楚家独苗可不能出什么事了。 “估摸着总能长到腰这位置了吧。”东方拿手在腰际比划了下,乐呵,“当然不是我老图这腰,公子家的孩子怎么着也得长到公子的腰际位置才行。” 连翘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下,眉眼分明还没舒展开:“也不知要花上几年时间,甚至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你们一起死在这里,要是能回京城,我怕那孩子都不认得我这个叔叔了。” 声音明明是那么轻柔,像鹅毛,也像弱柳扶风,可偏偏一出,身旁的三人便再无言语,东方和药师琛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齐看向从出门起便默不作声的青竹,盼着他能说两句劝慰的话。可谁知,他也没说话,只依旧寸步不离左右,小心那些在大街上东奔西跑的小孩冲撞到公子。 其实,连翘的话没说错。 造堰本就是个大工程,没个把年根本完成不了一整个工程,而且还有暗查贪污的事,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回京城的。还有那群胆大妄为的潮州官吏……既然都能想出绑架的注意来,若哪日起了杀心,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青竹心里微怵。 此次出京,公子身边唯有他们三人跟随,药师琛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除了一手好医术外,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他和东方又不可能十二个时辰片刻不离左右,这万一出什么意外他等来不及……实在不能想象。 “老图,”一路无声地走到了城门口,却见城门外正有一批官兵整齐划一地跟着领头的一人走着,远远看去似乎是昨日在州牧府见过的某位大人,连翘指了指前头,“去看看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东方闻言,小跑几步赶上前去。连翘依旧慢慢走着,见同东方交谈的那位大人回头看了眼这边,视线正对上,他含笑点了点头。 “这不是裴大人么?” “原来是郎大人,”连翘走上前,鞠了鞠手,“郎大人这是要去哪里,怎的还带了官兵?” 那人恭谨地笑了笑,解释说:“昨日暴雨,河道涨水,垮塌了户农家,听说死了人,下官这不是带着人先过去看看情况。”末了,又加了句,“裴大人这是要出城?”随扈跟在左右,一副要出城的模样。 “正好同郎大人一处。” “这……”那人一愣,显然有些没反应过来,“裴大人也是要去看望那户农家?不知裴大人是听谁说的这事儿……” 连翘微微一笑:“晨间的时候随扈偶然听闻此事便回报于在下,所以在下才想出城去那农户家看看,了解下昨日的情况,不知郎大人可否让在下同行?” 这事分明说不得不可。郎大人干笑着点了点头,侧身给连翘领路,心里却难免没在腹诽他的多事。连翘回首看了眼跟在身后的青竹三人,微微颔首,再转头,仍是那一副笑盈盈的面容,一边走着一边同人交谈一二。 一行人出城走了三四里路,沿着之前连翘进城时走过的那片田地那条河道,一直往前走,依照弯曲过去的河道,眼前豁然出现的就是一个不大的村庄,三两茅屋依着河道而建,离得最近的就是出事的农户,这么远远看着就能瞧见坍塌的房屋,跟着大半松软的土壤搭在河里的竹篱笆,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 连翘眯着眼望去,最里头的那妇人年纪不过三十,抱着一身是泥的孩子嚎啕大哭,一旁还有具尸体就如东方所言,被人盖了白巾,尸体的旁边还有两位正在抹眼泪的老人,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怪可惜的,才二十多岁,就这么被房梁砸死了。” “被房梁砸死的,总比被冲进河里淹死的好,淹死的人整个都是浮肿,还不一定能马上捞到尸体呢。” “这倒也是,不过苦了他家的媳妇儿,童养媳出身,好不容易圆房了又好几年没生养,等到孩子生出来了这才几岁,男人死了。” “啧啧,命硬吧。” 那头的议论纷纷还没停,这边东方倒是气恼地握起了拳头念叨着:“一群龟孙子,人刚死了男人就在那欺负孤儿寡母的,也不臊得慌!” “乡下人,没什么大的远见,嘴碎得很。”郎大人显然也是听见了人群的闲言碎语,皱了皱眉,挥手让官兵将人驱散开。 “都让让,让让,郎大人来了!” 一听官府的人来了,围观的人群马上向左右散开,空出一条道儿来。 郎大人背着手几步走上前,站在妇人身前,左右仔细看了下,询问道:“这屋子是昨晚塌的?” 妇人抹了抹眼泪,抽搭地回话:“是鸡打鸣儿的时候突然一下塌的。” “那这地又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边上还在一点一点往河里滑的地问。 “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公公婆婆起早撒尿的时候瞧见那地有些不对劲,就喊我家男人赶紧起来看看到底怎么了……我那男人是个庄稼人,一看这地不对劲就赶紧喊我和儿子起来往外头走……本来一家人都已经走出去一两里路了……想去城里找亲戚住几晚看看情况,结果我男人说……说要回去一趟,儿子也跟着去了,我们就在路边等,等等觉得时间有点长了,就往回赶,赶到的时候……”妇人边说边哭,一张脸都哭花了,泥痕一道一道的,“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屋子一角塌了,那半边的地儿都在往河里滑,把人挖出来的时候已经那气已经只出不进了……” 第三十九章:水祸(2) 到底是个妇道人家。那嚎哭的妇人已经声嘶力竭,抽气声嘶哑着,一双眼睛哭得都红肿了。她怀中的孩子浑身是泥,闭着双眼,感觉已经气若游丝,命不久矣,身旁的一双老人一身单薄的衣裳还都在湿哒哒的滴着水。 连翘有些不忍看,伸手对着药师琛挥了下。 “这孩子可否让在下看看,若是迟了可能救不回了?” 了解了公子意思的药师琛几步上前,对着妇人恭谨地鞠了一礼,不等妇人回应,旁的人却纷纷叫喊起来。 “算了吧,刚才已经有人请大夫来给看过了,她儿子没救了。” “这孩子发现的时候半条命早没了,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的,早早葬了吧!” “可怜哟……” 围观的人群还在纷纷发出啧舌声,那走上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却丝毫不见气馁,依然好脾气地在那行礼询问妇人意见。 到底是血亲骨肉,没了丈夫,总还是希望保住儿子的。妇人一听药师琛自称是个还算拿得出手的大夫,立马扯过衣袖给孩子擦了擦脸,一边擦一边急急地道:“大夫!您给看看,这孩子真的还有救么?” 之前的大夫过来只匆忙看了一眼,就一脸碰到脏东西表情晦气地说儿子没得救了,回头准备棺材,大人小孩一块找个地儿埋了吧。她一个女人家,除了下地干活、生火做饭,什么都不懂,大夫说没得救那就是没得救了,可没想到,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公子却说可能还有的救? “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孙子!”老人也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扑过来抓着药师琛的衣袖大哭,“老太婆已经没有儿子了,可不能连孙子都没了!” 连翘站在一旁,看着药师琛游刃有余地安抚好焦躁的两位老人,一撩下,蹲下身去仔细看那孩子的面色。他捏着孩子的下巴,左右看了下孩子的侧脸,又翻开孩子的眼皮查看,最后这才卷起衣袖给孩子诊脉。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细致的很,小心翼翼劈开孩子身上明显可见的几处淤青——想来,应该是出事的时候一不小心磕到的。 “大夫,我儿子还有救么?”见药师琛收回手,妇人不由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要是真的没得救了,可要她还怎么活得下去。 药师琛起身,掸了掸衣摆,并未直接回答妇人,而是回过身几步又走到另一人身前,凝重的表情略显轻松:“公子,那孩子不会有什么事,只要服用几贴活血化瘀的药剂,再好好敷几日膏药就行,并不是太严重的伤。” “嗯,那边去城里买吧,记得选用上好的药材。” “琛明白。” 直到此时,众人才发现,那年轻大夫恭敬对待的人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容颜漂亮,一身不俗的穿着,想来是这大夫的主子才是。 见药师琛回城买药了,那妇人赶紧起身,擦了擦脸,几步走到青年身前又“扑通”给跪下磕头道:“谢谢这位公子……” “大姐,你这是何必。” 连翘本不是为了得人感激才让药师出手相救,妇人这么一跪倒是把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就去扶她。 尽管他一身锦衣,却丝毫不去计较那妇人身上的粗布麻衣乌漆麻黑都是泥渍。旁人见了,一时议论纷纷。郎大人同身后的官兵交耳细谈了几句,回头见连翘的动作,又听了那些细碎的议论,站直身子,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喉咙,咳嗽几声。 “大人可是嗓子不舒服?”连翘笑问。“待阿琛回来,就让他瞧瞧吧。” “让裴大人担心了。” 一声“裴大人”多少是有意为之。连翘但笑不语,一双眸子笑盈盈地看着有些尴尬的郎大人。他来这,不就是想趁机表明身份,一来方便日后行事,二来么,到时若一个朝廷命官在潮州城内出事,总不会就那么轻易地一句话交代了吧。 “裴……裴大人?” 人群中有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若有所思地嘟囔了几句,蓦地提高声音叫道:“哦,你就是那个提出‘造堰说’的布衣书生裴楚?可是当真来我潮州造堰利民的?” 连翘眉眼微扬,拱了拱手:“在下正是裴楚,也当真是来潮州造堰的。” 虽有千山万水之隔,京城有一裴姓书生任工部郎中赴潮州造堰的事,却早早传遍他地,文人墨客无不纷纷议论这尚不曾参加过科举却平步青云的书生。据说,他是由朱雀王爷力荐的人才。 “裴大人,你看这……” 眼见着人群因为连翘的身份开始躁动起来,郎大人慌忙疾步走到连翘身前,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大人,你看这里刚出了事儿,不干净,还是先回城吧,药呢下官让人赶紧给送过来就是……” “郎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连翘分明还是一脸笑而不语的神色,他身后矮小的男人乐呵呵地先开了口,“我家公子既然是奉命来潮州造堰的,自然要先明白这里的水利地势,我家公子可不是养在深闺的娇贵主儿,老图代公子先谢过郎大人的好意!” 东方的话字字在理,再看连翘脸上分明是“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的神情,郎大人只觉得自己之前分明就不该让他一起来这边,就是骗也该把他骗走。“咳咳,哪里哪里,下官不过是觉得这里路面泥泞,担心裴大人不小心摔了去……” “不管怎样还是要多谢郎大人的好意。” 连翘终是慢悠悠地开了口。他平日里就总一副笑脸,仿佛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头疼的,只是这回他的笑里意外多了些深意,旁人或许看不清楚,他身边的东方和青竹却是再明了不过了。 “诸位。”他走到正中,对着人群行礼,“在下裴楚,奉皇命来潮州为诸位造堰。造堰一事,利国利民,在下以头顶官帽担保,若堰成,潮州将不再受那每年的水祸之扰。然,造堰毕竟不是凭借一人之力便可成功,裴某初来乍到,还请诸位父老乡亲能从旁协助,方可早日堰成。” 第四十章:薛颙(1) 不消一日的功夫,奉命造堰的工部郎中裴楚已经潮州城的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在所有百姓都带着期盼的声音议论纷纷的时候,州牧府却一片死寂,几名女婢端着羹轻轻叩响书房的门扉,直到里头传来声响,这才大着胆推开门,低头走了进去。 “老爷,夫人晓得老爷和几位大人还在商议要事,特地煮了百合莲子羹来给各位大人做夜宵。” 宽敞的书房里,左右坐着好些人,明暗不定的烛光照着他们同样明暗不定的脸。女婢不敢多说什么,低着头依次在他们手边摆上莲子羹,然后躬身离开,末了带上了门。 直到门扉阖上,方才有人发声。 “如今,可是有想到什么对策?” 说话的人正是白日里被连翘不声不响坑害了一把的郎大人,此刻他皱着眉,实在是有些懊悔不及。 “还能有什么对策?你倒是现在觉得悔了,怎么白天的时候就不拿借口支开他,还让他跟了去?现在好了,全潮州城都知道,朝廷派了人下来专门负责造堰,这可是造福一方的大工程,他要是成了就是潮州方圆百里所有人的大恩公!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板上钉钉的蛀虫,在潮州这么多年愣是让这地方年年水患年年死人!” 坐郎大人身旁的官员气竭,抬手就一直在戳着他的头,年岁较长,满头的华发。 “岳父大人……小婿……小婿这不是没有想到那娘们似的小子会出这招么……”虽官阶相对而言略高,但郎大人一开口着实有些没底气,委屈的话说了一半又囫囵吞了回去,只能低着头,想把自己塞进地缝里。 “曾老莫气,气坏了身子可是不好。” “是啊,曾老,这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您再责难郎大人也于事无补啊。” “来来来,曾老喝口茶,消消火。” 廖昌隆一直坐在案前,女婢端来的莲子羹他连掀开杯盖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只皱着粗黑的眉毛,若有所思地轻敲桌面。他身旁站着的人也不知在想着什么,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轻轻拍到掌心。 “廖大人,”曾老重重叹了口气,起身给廖昌隆行了一个礼,他这一礼沉甸甸的砸在了众人心头,“老夫愧对大人。” “岳父大人!” “曾老何必如此。” 廖昌隆没说话,他身后的人倒是开了口。 “郎大人不过是一时小觑了那裴楚,曾老哪里需要行此大礼。曾老是潮州的老官吏了,在座的各位大人以及也是多谢曾老的提携才有今日所成,这一鞠躬,折煞的可不止我家老爷一人。” “可是……” 曾老还想说什么,廖昌隆总算是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前,伸手虚扶了一把:“哪有那么多的可是呢。曾老,薛颙刚才的话就是我的意思,郎兄只是一时小瞧了那人,吃一堑长一智,我想,郎兄是再不敢小觑他了吧。”他说着,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气虚的某位大人。“今天的事大家都听说了,也都了解清楚了,那就先散了吧,聚众久了当心被人盯上。”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没料到廖昌隆会突然这样说。 “大人,难道就这么算了?” “那小子刚来潮州一天,突然就使了这么一招,要我们怎么办?” “是啊大人,难道真顺着他?” 话说到此,廖昌隆已经不说话了,背过手回到位子上,挺着肚子在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起女婢送来的莲子羹。薛颙笑盈盈看了他一眼,拱手便送客。待到几位大人陆续从书房走出去,跟着送行的女婢离开院子,薛颙收了笑进屋。 门扉阖上,廖昌隆发了脾气:“那个姓郎的有什么用,要不是看在他岳父的面子上,我早就把他罢免了!” 不过以为只是件小事,也就没提醒他要堤防住姓裴的小子,没想到就这么一疏忽,竟然让裴楚在百姓身前显了身份。好一个布衣书生,好一个新任工部郎中,这是当真小瞧了他了! “廖兄你消消气。” 薛颙笑了笑,随意往一旁的位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明着我们是不能对他做什么了,可暗地里怎样,他还能防得住么?” “你没看出来,他身边跟着的那三个,都不是什么普通人么?” “那三个人么?” 他拿过桌上的一颗橘子,抛起又接住,心思飞的老远。跟着裴楚的有三个人。看着纤弱的那个不过是个布医施药的大夫,似乎医术还不错的样子。身材矮小的应该是个随扈,话多,看上去没什么大本事。至于另一个。抛橘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微微蹙起眉头。一直跟着裴楚,几乎是左右不离的那人,一身劲装,眉目硬朗,看起来武功不弱,并不好对付。或许,要暗中对付裴楚,必须要防住这个人才行。 “薛颙,你想到法子没?” 廖昌隆的眉心成了大大的“川”字。他没多少学问,一开始的官还是捐来的,后头靠着一路塞钱以及身边这人的协助,这才坐上了州牧的位子。可不想这个位子做了没到三年,朝廷竟然派人下来了,宫里头那位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廖兄何不顺其自然?” “什么意思?” “裴楚不是奉命来造堰的么,”他笑,眼底满满都是讥诮,“那就造呗,廖兄以为造堰是件容易的事么,自然有他忙的,更何况只要我们藏好账本,不出差错,他又能从我们身上查到什么。” “可如果造堰成功,那每年的赈灾……” “先不说他一年之内绝不可能成功,便是这一年朝廷不再下拨赈灾金又如何,造堰的那些钱财别忘了可是不少呢。” “你的意思是……” 薛颙笑:“敌进我退。” 第四十章:薛颙(2) 打更人的声音从重到轻,慢慢走远。连翘抬头看了眼半开的窗外,隔着葱茏的树影能瞧见淡淡的月光。人还没回来。他是有些困了,收拾好案几上的书卷,连翘直起身子,舒展酸疼的筋骨。东方的呼噜声已经能透着并不厚实的木板墙从隔壁传进屋里,药师琛本陪在连翘身边,见公子这是准备歇息了,忙起身收拾好医书告退。 屋子里本就没什么动静,药师一走,更显得有几分冷清。连翘打来水,仔细擦了把脸,湿哒哒的脸从水盆里抬起时,身后的窗子正好被风吹开了好大一块。他淡淡地擦掉脸上的水,说:“回来了?” “回来了。” 身后的男子站如松,一袭入了夜就分辨不出身形的黑衣,他摘掉蒙面,解开头上的黑巾,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囫囵灌下。 “可别呛着了。”连翘看了他一眼,兀自解开束发的簪子。 “那郎大人果然被训斥了。”青竹说着,如常地走到他身后,帮他更衣,一边手上不停一边讲着,“今日的事,他们上了心,本想着可能不会善罢甘休,不过看样子暂时不会有什么动静了。” “怎么说?” 被他这么一讲,连翘倒是开始好奇了,睁大了眼问。 青竹回道:“公子对那个廖昌隆身边的幕僚可以印象?” 印象深刻得紧。 连翘点头。 “那人名叫薛颙,确实是个人才。”青竹平素鲜少夸人,这会儿他说话时的表情在连翘眼中有几分凝重以及欣赏。“公子可知,那廖昌隆不过是个脑满肠肥的草包,一俱事宜都是那薛颙的意思。” “薛颙?” “是的,就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幕僚。人前,他不过是廖昌隆的幕僚,是个食客罢了,人后廖昌隆官场上的事几乎事事都要问过他才行。” 话说到这,连翘已经忍不住轻笑起来:“那廖昌隆果真是个肚子里没几滴墨水的家伙,如果没有薛颙,可能潮州的事不出三个月就能解决。” “如果没有薛颙,相信确可在三个月内全部解决好。” “今天我在人前显露了身份,他们下一步可是有想好了对策,明着不能让我突然死了,暗地里应该会使不少绊子吧。” 青竹站定,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连翘,张了张嘴。 “裴楚不是奉命来造堰的么,那就造呗,廖兄以为造堰是件容易的事么,自然有他忙的,更何况只要我们藏好账本,不出差错,他又能从我们身上查到什么。” “可如果造堰成功,那每年的赈灾……” “先不说他一年之内绝不可能成功,便是这一年朝廷不再下拨赈灾金又如何,造堰的那些钱财别忘了可是不少呢。” “你的意思是……” “敌进我退。” 他的速记是个本事,把趴在屋顶上听到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连翘听,虽没有相同的声音,却在语调上模仿地尤其相似。连翘听着,慢慢皱起了眉。 “我倒是差点忘了。”连翘垂着眼帘,手指抚弄着茶几上的一封书信,信上的封蜡被敲出一个“西”字,正是当年在汴凉时他私刻的一枚信章,“造堰的那些财,就这帮家伙来说定然是不愿凑份子的,如果朝廷拨款被他们私扣了,能到我手里的估摸着只剩那一半的量,到时候保不准就需要从百姓手中拿。这一招的以退为进,使得倒是极好。” “公子的意思是……” “按兵不动。不过,我需要知道那个薛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他眯起眼,狡黠的笑起。 能让廖昌隆事事听从的人,不知到底有怎样的身家背景。他当真好奇的很。 青竹原本说完话后就准备去隔壁屋歇息,结果转身的功夫一眼就瞧见了案上的书卷,虽是阖上的,可是边边角角发皱的地方仍是看得出这书早已泛了黄,一旁还摊开着几张白绢,用镇纸压着一角,露出的几个字一眼瞧去就认得出那是京城里那位的字。 见他看着案上的东西不知在想什么,连翘轻轻咳嗽两声唤回神魂。 “公子,这可是大人寄来的?” 知他说的是那几张白绢,连翘点了点头:“原以为有段时间没见着那俩只小家伙,怕是在半路被人拦截或者打下来吃了,没想到夜里听到窗外有扑腾翅膀的声音,推开窗就瞧见两只一起回来了。” 那日被人绑架,药师琛已经放出了原本笼中的那一只鸽子,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没见信鸽有飞回来,他是真的以为已经被人吃了,没料到夜里会发现两只鸽子一同站在窗外,看见他的时候“咕咕”直叫唤。 白绢上的内容是沈如新查到的一些造堰的学问,一笔一划都是他亲自写上的,末了依然是淡淡的问候,可连翘却觉得心口暖暖的,越发记挂起丞相府里的一切。真想立刻抛下潮州城所有的事,管那么多尔虞我诈,管那么多贪赃枉法,只想见那人一眼,哪怕只能瞧上一眼也行。 “青竹跟随大人这些年,第一次知道,原来像大人这般淡然的人有朝一日也会为了一人惴惴不安,而且这人……还是位男子。” 连翘一愣,眉眼微垂:“青竹可是觉得我肮脏不堪。这双手染了血,这具身子还连带着脏了那位谪仙一般的大人……” “公子怎可这么说自己!” 青竹生了几分火气,声音不由有些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吝啬性命。” “那如果我再问一遍你究竟是谁,是不是就是拘了这个小节?” 连翘收起脸上的笑,表情严肃。沈如说,眼前的这个人他可以全心全意去相信,他也想这么做,可是明明白白的清楚青竹有隐瞒了什么,总是让他不由生出几分间隙来。 “公子……青竹还是那句话,时候到了,公子自然会知晓一切。”他拱了拱手,“青竹告退,明日便去仔细调查薛颙。” 第四十一章:聚众(1) 初到潮州的十日里,连翘依言拜访了大到州牧,小到县令的所有官员,那些人无一不是端着一副恭敬有加的姿态,见着连翘卑躬屈膝说话时却打着太极左顾而言他。连翘倒也不在意,那些人怎么孝敬他便怎么欣然接受,青竹本有些异议,可瞧见他那双眼里的明光,又只能吞下自个儿的话,断了兀自揣测的念想。 到了第十一日,似乎有人按耐不住了。 连翘一直固执地住在客栈里,任廖昌隆怎么建议他就是笑着摇头。这日,廖昌隆带着薛颙趁着他没在外头跑再次登门,肥头大耳的的脸上挂着汗珠,连翘本是倚着软榻在看书卷,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嘴角抽了抽,想笑又知不能笑地别过脸去让东方招呼他们。 廖昌隆轻咳几声:“裴大人,下官这次来……” “如果还是想要我们公子搬到外头去住的事儿,大人还是别费口舌了,我家公子倔脾气,想什么就做什么,劝不动的。”东方嘴快一步,乐呵道。 “额……”廖昌隆被东方堵了话,他尴尬地看了眼薛颙,又瞥了一眼那低着头翻书的年轻公子,掏出帕子擦了擦豆大的汗珠,“可是,下官已经把府邸给布置好了。” 握着书卷的手蓦地一紧,连翘抬头,眯起眼,微微笑:“廖大人好快的动作呀。” “呵呵,那府邸原本就是个空宅,不过是搬了些物什进去,现如今裴大人来了,若是能住进去也是那家主人祖上积德,蓬荜生辉。” 薛颙一如往常,在外人跟前绝不多话,见连翘抬眼看了下自己,方才走上前几步,拱手说:“造堰并非简单之事,极其耗费时间,裴大人若是长久以往都住在客栈,只怕要搭进去不小的一份钱财,倒不如去我家大人特定挑选的府邸,一来方便裴大人办公,二来也能好好的休息。” 他的每一个字倒是比廖昌隆来的正气十足,像是背后丝毫没有目的似的。连翘听着,嘴角微扬:“既然如此,若是在下继续推脱,似乎实在是太辜负两位的心意了。”他说着,阖上书,从软榻上起身,“东方,收拾收拾,我们去住大宅子了。” 来福客栈在潮州城城东,廖昌隆给腾出来的宅子则是在城西一带。收拾好全部行李的连翘一行人施施然出了客栈,廖昌隆原本没想过这回再提搬出客栈的事儿他会这么痛快的答应,一时也没喊来马车,赶紧指派店小二去请了辆车子过来。 等马车来的空闲时间里,连翘就站在客栈门外望着来往的行人,微微眯起眼。 京城的繁华,汴凉的萧瑟,到了潮州,放眼看去,是一派淳朴的民风,或许天灾这些憨厚善良的百姓躲避不开,可起码有的人祸却还是可以避免的。连翘心中微动。他逆不了天,可他知,一个决定一个动作也许他就能改变这座城以及周边百姓的命运。肩上的担子,一时觉得重了不少。 “裴大人,车来了,请吧。” 止住他所有思绪的是店小二谄媚的声音。连翘回过神,见店小二站在马车边上,已经帮忙掀开了帘子,他颔首对着他轻轻一笑:“多谢小哥帮忙,这是一点心意,还请笑纳。”说着,从袖中掏出几块碎银子递给店小二。 小二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银子,腰弯得更低了:“这些是大人的行李么,小的帮大人放上去!”东方手里的行礼被他接过,小心翼翼地放进车里,又伸出手臂对着连翘说,“小的扶大人上车。” 连翘笑着摆了摆手,他还没无能到连上马车都需要人搀扶的地步。正想着,却一眼瞥见了身后的薛颙眼底露出讥诮的神光。于这个人而言,那些卑躬屈膝的小人物不过只是献媚的角色罢了,也难怪他看不起。 见他神色有异,东方有些迟疑:“公子,怎么了?” “无事,”他摇头,登上马车坐好,“廖大人,薛先生,我们走吧。” 马车四平八稳地从城东赶到了城西,一路上七弯八拐倒是让连翘透过车帘看到了不少好物,无论是花红柳绿的烟尘之地,还是龙蛇混杂的市井小巷,感觉都与他曾经待过的京城和汴凉有他天壤之别。 他倚靠着马车里的软垫,若有所思。 以退为进和敌进我退,说白了正好是敌不动我不动的对策。廖昌隆会动作迅速地找到房子,恐怕也是那个薛颙的意思。这是想更方便监视他么? “裴大人。” 有人骑着马来到窗外。连翘拉开帘子向外看去,正是薛颙。 “先生有事?”他不是姑娘家,不必隔着一张帘子同外人说话。 “前头拐个弯就到为裴大人准备的府邸了。” “是么,多谢先生提醒。” 马车拐弯的时候不知是冲撞到了什么,车夫猛一勒马,只听得重重一声嘶鸣,整辆马车震了一下,车子里传出老大一声“咚”。 “公子,你没事吧?” “无事,”连翘蹙眉,低头看着从车内案几上滚落的一只鎏金香炉,方才那一声“咚”是它砸出来的,“外头是怎么了?” 这个应该叫聚众闹事吧…… 东方挠了挠后脑勺,看着前头喧闹的人群。人数不少,离得还是有些远,听不大清楚到底喊的是什么,可他看得明白那群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愤怒的。 “应该是城中的暴民听说了大人的事,正在大人的新府前闹事。”薛颙翻身下马,“大人可是要下来看看?” “没有后门么,这情况看着似乎不大好解决。”药师琛皱起眉头。平白无故的聚众闹事,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用什么后门了,就从正门进去吧。” 车帘掀开,身姿纤弱的少年公子弯腰走出。廖昌隆本在最前头带路的轿子也已经停了下来,薛颙上前几步贴着轿帘不知说了什么,轿子向前一倾,廖昌隆弯腰低头走了出来。连翘站在马车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乱哄哄的人群,耳朵却在仔细听着他的动静。 第四十一章:聚众(2) “咳咳。”廖昌隆咳嗽几声,自有随从先声夺人开始叫嚣:“前面闹事的都是什么人,廖大人和裴大人在此,你们还不退散!” 连翘看得清楚。喧闹的人群在听到随从的叫嚣声后蓦地静了下,而后又重新闹腾起来,甚至还有人冲上前大叫:“裴大人在哪,让他出来!” “对!让裴大人出来!” “我们有事要问裴大人!” 那随从显然没料到人群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呆愣,直到瞥见薛颙冷冷的眼神,这才回过神来擦了擦额上的汗:“裴大人是朝廷命官,怎么是你们这群刁民想见就能见的,还不赶紧滚!” “不让裴大人出来见我们,我们不走!” “裴大人人呢!” “从朝廷来的负责造堰的大人姓裴名楚,是个很有才学的年轻人”,这句话传遍了潮州,可真正瞧见过裴楚的人,却不过寥寥数人罢了。所以,虽然连翘就站在马车上,但是那些人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年轻人就是他们正在追问的裴大人。 廖昌隆左右看了看,问:“你们为何要见裴大人?” 推推搡搡间,有人被推出人群充当领头。那人匆忙站稳脚跟就道:“我们听到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听说裴大人来潮州造堰,造堰的那笔银子要从我们百姓手里征收,我们就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造堰本就是个大工程,即便是要从你们手里征收银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们这是要闹什么!” “廖大人!朝廷每年那么多拨款,难道没有余钱造堰么!” “放肆!你是怎么跟大人说话的!” 那人被随从喝斥地一愣,吞了吞口水,梗直了脖子继续吼:“大人又怎样,廖大人是潮州州牧,难道不应该为民办事么!”其实这些年,潮州大小官员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百姓也不是傻子,自然早摸清楚了,可有些话到底不好当人面直讲。“既为父母官,大人应该知道潮州的苛捐杂税到底有多重,再问我们征收,我们从哪里弄到银子上缴!”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传?” 有人开口问话,声音温柔。人群一时停止了躁动,只见有一年轻公子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到廖昌隆身边,在他们身前站定。少年眉目清明,一双眼黑白分明毫无杂质,就这么认真地看着他们。 “你是谁?” 他轻笑,抱拳拱手道:“下官姓裴,单名一个楚字,正是你们要见的那位大人。” 眼前的人竟然就是裴楚?人群中顿时一片喧哗。 “竟然这么年轻?” “看起来还是个孩子,都没我家小儿子大……” “朝廷是没有人了么,竟然派个小孩子来?” 听惯了各色各样的非议,连翘对着人群中的喧哗视若无睹,只一脸温和笑意:“各位。”他出声,压下众人的议论纷纷,“下官还不知先前说的那个谣言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可有哪位乡亲肯出来解释呢?” 造堰的部分银子想在民间征收的事,他有想过,毕竟容易惹人非议,在潮州的这些时日他甚至没有提出来,也不知这说法到底是从哪儿从谁的嘴里冒出来的。连翘面上无异,心底却有些迟疑,收回袖中的手微微动了动。 “大人,今天的早市上大家伙儿都在议论这件事!” “大人,是不是真的要从我们手里征收银子?” 廖昌隆站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自连翘出面后他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饶是旁的声音再怎么吵闹,也闭着嘴,直到薛颙小走几步,贴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在他耳旁耳语了几句,他才清了清嗓子。 “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罢了……” 并非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闲话。连翘闭了闭眼:“下官不知各位乡亲是从哪里听到传言,说造堰的银子要从民间征收,下官只能在此保证,绝不会增加潮州现今的税收。” “裴大人说话可算话?” “是啊,张嘴闭嘴一句话的事,你要我们怎么相信!” “如果你没有做到怎么办?” 连翘微微蹙眉。这些人虽衣着朴素,言行举止也确实是普通乡民的样子,不过这刁钻的行为未免有些过分了。他想了想,正要开口,耳边突然传来开道的吆喝声。 众人扭头看向路的另一头。 那是一辆装饰奢华的香檀马车,车厢上的纹饰鎏金带银,雕刻出的蛟龙双眼用的是上等的红玉,爪下抓着一颗用碧玉做的滚球,拉车的两匹马颜色周正,四肢健硕,是难得的好马,马脖子上还挂着铜铃,走一步就会响几声。 车前开道的人穿着简单,但细看还是能发觉那一身衣裳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够穿上身的料子。他一边走一边甩着鞭子,嘴里大声吆喝着:“避让!” 在大瀚,能有资格驱使人车前开道的,唯有皇室子孙。现在这是…… 开道的人在人群前停下,几下收回长鞭,躬身后退几步走到马车边上:“爷,到了。” “知道了,你先退下。”喊的是“爷”,应声的却是个女子脱跳的声音。 人群一时有些茫然,薛颙仔细打量了番马车,回头看了一眼廖昌隆,微微点头。 “不知车上是哪位贵人?” 廖昌隆掸了掸衣袖,几步走上前恭声道。当今天子子嗣不多,不知会是哪一位突然驾临潮州,一路上连个知会的人都没有,来得当真是猝不及防。 从听到那车子里应和的女声时,连翘就站直了身子,有些局促不安。那个声音实在是熟悉的很。 工艺精巧的车帘从里头被人掀开,眉目灵动的少女从里头钻出来,站在上头笑道:“进城前未曾遣人禀告廖大人实在抱歉。我家爷,正是当今天子的六弟朱雀王爷萧玉晟!” 果然。连翘闭上眼。 少女话音方落,车里的另一人堪堪也走了出来。锦衣华服,面若冠玉,翩翩有礼的模样,俨然是一位出身极好的大家公子。 “王……王爷?” 萧玉晟轻轻一笑,目光淡淡扫过人群,停留在连翘身上:“方才听大家在质疑裴大人,那不如由本王爷来担保,不知各位可信得过?” 第四十二章:会面 新宅入住。 门外聚众的乡民已经在朱雀王爷出现做担保后相继离开了。连翘躬身谢过,本还想同萧玉晟说几句话,问问他为何会来潮州,结果那人不过是在人前露了个脸,然后又重新钻进马车里,让人拉着车走了,至于他的那些行李却让随从一样不剩地搬进了连翘的新宅。 这算是借住么? 哭笑不得的连翘送走廖昌隆和薛颙后,有些头疼的又见了新宅里的那些下人,讲了些规矩后这才长舒一口气。造堰的事,征收的事,薛颙的事,密旨的事,现在又来一个不知道是来捣乱还是能从旁协助的萧玉晟,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头疼的厉害。 他闭着眼休憩,堂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开口:“进来吧。”堂外来人,正是青竹。 从廖昌隆到来福客栈见连翘起,青竹便一直没曾出现过,这回再现身,连翘知,他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事所以回来了。 “薛颙的身份查出来了。” “居然没有任何阻碍么?”连翘睁眼,直直地看着他,“他的身份如何?” “没有任何阻碍,薛颙这个名字也是真名无误。”他递上一张白绢,绢上是薛颙的所有背景资料。 薛颙本是寻常人家出身,爹娘都是平常百姓,住在潮州城外二十几里地的一个村庄里,膝下唯有这一个儿子,艰难地供儿子上了学考取功名,可原本唾手可得的三甲转眼间就被拱手送人,名落孙山的薛颙满腔不甘,回潮州后正巧遇上廖昌隆招幕僚,于是机缘巧合之下成他身边的人,开始一点一点的为这个满腹草包的男人操办起潮州大大小小的事物,逐渐就有了现今的身份地位和资产——如今的薛家成了庄子里唯一一户大户人家,有房有地有下人伺候,旁人羡慕的很。 “照着上面的看,薛颙的目的仅仅只有那些银子?”捏着白绢的手稍稍紧了紧,连翘觉得有些奇妙,“因为科举舞弊,觉得那个功名没有钱财来得实在,于是投靠廖昌隆,帮着他爬上现在的位子,顺便中饱私囊?” “是。” “青竹,你怎么看?” 青竹直起身子:“姑且可以一信。” “信谁?” “信这纸上的内容。” 沉思良久,连翘终于回了一句:“那就姑且信着吧。”他起身站定,召来东方和药师,对着他三人道:“潮州水利地形图已经绘制好了,造堰的预算估量的怎样了?” “大约需要七十万两白银。” “七十万两么,朝廷至多也就拨款六十余万,加上层层剥削,可能也就只有不到四十万,剩下的……” “公子可是要去见一见霍长空和周老虎?” 潮州首富霍长空,以及一霸周老虎,当年他还在汴凉时确实有同这二人接触过,就为人来说倒也不是有多难说话,似乎也真的只有从他二人下手了。 连翘点点头,示意出门:“青竹,写拜帖,我们去霍府见一见霍老爷,然后再请周老虎上酒楼好好吃一顿。” 潮州城最富有的人,除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流油的州牧廖昌隆,也就只有霍长空了。霍家祖上是蚕商,专司养蚕制丝之事,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到了霍长空这一代,霍家已经到了鼎盛,宫里几乎一半的御用丝织品就是从霍家拿出去的,可以说霍家的钱财是真的不少。当初在汴凉时,萧玉琮会想到要连翘同霍长空有接触,实在是看重了这人人手里的财富,为了以后着想必须拉拢他。 不过现在么…… 连翘想着,不由轻笑出声来。霍长空不是那么容易被萧玉琮拉拢并掌控的人,当初虽然没有成,却意外谈成了一个忘年交,恐怕这是连萧玉琮都没曾想到的事。 霍家的宅子并没建在潮州城里,而是在郊外的僻静地里单独建了一幢豪宅,周围是霍家的田地,种满了桑树,还有几块地专门辟出来种着粮食作物。连翘到的时候,门房正同人在说话,见有马车在自家门前停下,立马迎上前去询问。 “来的可是裴楚裴大人?”门房并不多问,见车夫点头,马上笑盈盈地行礼道,“我家老爷吩咐了,若是裴大人来了,就请到里头喝杯茶稍等,老爷正在会客马上就来见大人。” 商家事物多,连翘并没多想,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客人。等到喝完一杯茶后,见着经过前厅的那位客人,一时蓦然无语了。 “这不是裴大人么?”萧玉晟站定,笑嘻嘻地望着连翘。 “下官见过王爷。” 萧玉晟伸手虚扶了一把连翘:“裴大人客气了,既然大人同霍老爷还有要事要商谈,本王就先回去了,回头我们再好好聊聊。”他说着,眨了眨眼,手中的扇子啪地打开,乐呵呵地转身拜别霍长空。 朱雀王爷一走,下人们从前厅里退开,把空间留给了自家老爷和上门拜访的裴大人。 在汴凉帮萧玉琮联系各方人士时,连翘用的一贯都是王子年的那张脸孔,如今没了人皮面具,容貌也恢复了从前,他看着霍长空心里想,也许这个忘年交也已经认不得自家就是裴楚了。 果不其然。霍长空一脸漠然地吩咐下人上了茶水,然后坐上厅前的正位,什么话都不说。明明是他一开始吩咐下去如果裴楚来了就请到前厅稍坐的,结果现在却一言不发,只在那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喝着茶。 率先打破空寂的是匆匆来禀告门外有客的门房,连翘抬头,只见许久不见的壮汉大摇大摆地跟着门房走了进来,其实根本就没有让人先禀告的意思。 周老虎这个人,说是潮州一霸,丝毫没有夸张的地方。他确实是市井混混出身,仗着自小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惯常是个欺负人的角色,若你到潮州任何一县城去问问,百姓们大多白了一张脸不敢和你多说什么,怕的就是被他拳头伺候。混混当久了,周老虎爷爷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就有霍长空。俩人年纪相当,虽然一人从商温文儒雅,一人嘛……一人没啥大的本事,但丝毫不妨碍他二人成为至交。在霍长空的潜移默化下,周老虎也开始做起了生意,学起了文化,虽然赶不上霍家几代人累积下来的财富权势,倒也算不得太差。 连翘来潮州前,就想过要同这二人就造堰的事联系一下。 “大哥,这小白脸是谁?难不成是给你家闺女找的上门女婿?” 周老虎一进前厅,一眼就瞟见了坐在边上默不作声喝茶的连翘,只觉得这脸略白净了些,看打扮却是个男子,大大咧咧惯了也就直接问出声来。 他这一开口,连翘一时没忍住,“噗”一声喷出一口茶来:“抱歉,一时呛到,裴某失礼了。”霍长空膝下三子一女,三个儿子一俱都是经商的好料子,最小的年仅13岁但已经跟着家族中人开始打理霍家的生意,至于那个女儿……连翘汗颜。要是没记错的话,霍长空的女儿今年不过才8岁,因为胎记长在脸上,那女孩儿的小名就要“无盐”。 “舍弟心直口快,裴大人莫要介意。”霍长空此时总算是开了尊口,端着手中的茶杯就虚行了一个礼,“老虎,这位是裴楚裴大人,朝廷特遣来我潮州的工部郎中。” “负责造堰的那个?” “嗯。” 连翘接过青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略有些尴尬地起身致歉:“不管怎样,方才是裴某失礼。在下裴楚,见过霍爷、周爷。”正位上的二人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言语。连翘哭笑不得,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什,亲自递上,“两位爷可认得这个?” 那是一柄玉如意造型的小挂件,通体青翠,色泽很正,如意上精致的雕琢看得出匠人的工艺极佳,头上缺了一个小口,可能是什么时候磕碰过,红色的流苏络子垂挂着,丝线上等,看这模样通常都是大户人家的老爷公子挂腰上的装饰。 周老虎是个粗人,半晌也没认出这到底是什么,只好扭头去看霍长空,结果惊讶发现,霍长空的眼睛竟然亮了亮,在看到这柄玉如意后神色大变。 “时隔这么多年,你竟然将玉如意保存得如此完好!” “大哥,你认得这东西?” “这是你手下的铺子才出得了了上等昆仑玉,那流苏络子是用霍家的天蚕丝染了红色豆蔻制成!” 看到他二人的反应如意料之中,连翘不由笑出声来。眉眼微扬,看在霍长空眼里竟有几分熟悉的神采,他豁然抚掌大笑:“好一个裴楚裴大人,敢情你的身份倒是多种多样啊!”因着隔墙有耳,霍长空大笑过后,吩咐门外的下人屏退左右,连翘也抬了抬手示意青竹和东方去外头看着别让他人接近。 等到没了别的什么人,霍长空起身,背着手,绕着连翘走了一圈又一圈,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你这脸,可是真的?” “是,此番并未戴人皮面具。” “王子年、裴楚、连翘,又是哪一个才是你的真名?” “连翘。” “王子年这个化名,缘何而来?” “西京侯认祖归宗前的名字。” “那这玉如意,又是缘何在你手上?” 连翘眉目舒展,眼底的光彩明媚动人:“那日汴凉一别,霍大哥原想着送小弟一件物什权当留念,一时找不到其他,只能解下腰间所系的这柄玉如意赠给小弟,小弟一时没拿住,玉如意磕着了地,头上那个口子就是那时候磕出来的。” 他施施然解释完,霍长空又是一声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对着周老虎就笑:“老虎,这就是我在汴凉认的三弟,连翘!” 原本已经被他二人的各种问与答搞糊涂的周老虎,见霍长空这么介绍连翘,虽脑子里还一片糊涂,倒也反应极快,笑呵呵地喊了声:“三弟,我是你二哥!” “小弟连翘,见过二哥!” “大哥,既然今天三弟来了府上,不如晚上我坐庄,你我兄弟三人好好吃一顿,边吃边聊聊!” “何须你坐庄,”霍长空笑,“既然在我霍府,那就别去其他地方了,就在这吃吧,我让人去吩咐厨房!” “小弟那就不客气了!” 这一夜,霍家第一次吃了一顿没有当家的晚膳,几位夫人虽觉得奇怪,但仔细打听说是老爷同两位义弟一起在别院那吃饭叙旧也就不在说什么,只吩咐下去准好醒酒的茶水。 而别院里的三人,从汴凉初识聊起,逐渐聊到连翘以王子年之名进京而后又重返汴凉,一手策划了汴凉动乱的事。喝多了酒的连翘心底却还藏着一丝清明,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他总还是记得的。而后又谈到化名裴楚成了天子钦定的工部郎中,来潮州负责造堰后被州牧廖昌隆及其他官员左右刁难的事,他看得清霍长空同周老虎眼底一点点加深的深意。 “造堰的事,我同老虎商量过,如果此番来的朝廷特遣官员不是个酒囊饭袋,对那些银子也无私心,我二人就是倾尽家产也会出一份力。而今知晓来的竟是三弟你,做兄弟的自然要从旁协助。” 霍长空说着,仰头喝下一杯酒:“只要三弟开口,我二人赴汤蹈火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连翘无言,起身自饮了一杯。 他这一生遭受过太多的不平,也遇到过太多的善心人,若非他们,这一颗心,只怕早已冰冷冰冷。 第四十三章:纹银(1) 朱雀王爷萧玉晟,其人的风评一向是纨绔不羁,于花丛中拂袖而过万叶不沾身。他此番来潮州,又二话不说就住进了裴府,连翘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人,好在平日里他忙他的,连翘又有自己要忙的事,并没有什么交集,直到造堰的事已经准备妥当,只差朝廷的拨款到位。 连翘略有些头疼地走出书房,一边走,一边揉着额角:“王爷怎么说?” “王爷说,听说公子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连造堰的图纸也已经请来有经验的匠人细画好,想必是准备开工了,所以想请公子过去喝杯茶,仔细聊聊天。”青竹一直跟在他身后一步之外。 “那家伙……真不知道又起了什么主意。” 同萧玉晟的接触并不是特别多,萧家人古怪的脾气倒是一脉相传,萧玉琮是,当今天子是,萧玉晟也丝毫不差。连翘摇了摇头,加快步伐往萧玉晟借住的院子里去,他还有事要做,实在腾不出那么多的精力去伺候那稀奇古怪的王爷。 结果人才刚进院子,一脚堪堪才踏上房门前的台阶,连翘就在门外头僵住了——那屋子里传来的嘤咛之声,分明是女子情动时的呻吟。他到底在京城开的是花间,做的是这般的营生,哪里会听不出来屋里头到底做的是什么活计,当下就前进不能,只得尴尬地立在门外咳嗽几声以示提醒。 里头的人该是听到了他的声响,稍等后便开了门。 “曾儿姑娘。”见开门的是那跟着萧玉晟片刻不离的曾儿,连翘笑笑鞠躬行礼。 曾儿笑盈盈地扣上外衫:“公子来了,曾儿去给公子和爷倒茶。” 屋里头的空气有些浑浊,连翘快步走进,只见那召见他的男人正衣衫不整地倚靠在床上,露出大半胸膛。“王爷,”连翘垂目,“召见裴某可是有什么要事?” “自然是有要事。” “但请王爷言明。” 他说着下了床,随手扯过屏风上挂着的衣袍穿上:“朝廷的拨款大约明日便会到潮州了。” 连翘一愣:“明日?可裴某尚未将预算上报朝廷……” “你忘记那位丞相大人了?” 萧玉晟提起沈如时,正对着铜镜梳理放下的长发,从镜子里他瞧得见连翘脸上此时此刻的神情:“怎么,意想不到?沈大人可是大瀚难得的人才,皇兄几次想要直接拨款至潮州都让他给拦下了,结果几日之后递上折子,竟是根据你这些时候快马送至朝廷的折子预估出的款数。”连翘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又忍不住笑道,“怎么,担心沈大人预估少了?” “哪里,裴楚还未入仕的时候便已听闻了丞相大人的贤名,怎会担心这个……” 说不担心是假。 翌日,晨光不过薄薄地笼罩在潮州城外,笨重的城门被人缓缓地打开,城外头农户家中公鸡打鸣的声响此起彼伏,有农户已经起身开始给家中饲养的牲畜喂食。沿路的农田边上草木茂盛,晨露挂在青碧色的枝叶上,有马车经过,车轱辘的滚动抖落了一颗颗的晨露,被惊扰到的鸟雀扑打着翅膀飞过车顶。 城门外摆起了茶摊,坐着三三两两的人,刚出炉的馒头包子热气腾腾。 紫棠色的车帘被车里的人掀起一边,而后便是一声轻轻的“停车”。车旁骑着马的男子听到声响,勒马停步,对着马车后头跟着的板车队伍喊了一声“停”。 “爷,”男子翻身下马,掀起车帘,“是要先用过早膳再进城么?” 身着雪青色锦帛的沈如躬身下车,并未回应鸣泱的询问,反而掸了掸衣摆,几步走向前头一家正在吆喝买卖的茶摊,对着正认真用膳的二人问道:“在下能坐在这里么?” 一男子抬头看了一眼他,眼底挂起笑意却一言不发,依旧专注地咬着手里的包子,花白底色的锦衣上用金线绣着祥云纹路,一眼看去身世不凡。而他身旁的另一人,一身藕色,衣上纹饰简洁,看起来年纪轻轻的样子,听到询问声,不由抬起头看过来,见是沈如,一时愣了愣神。 “沈大人……”连翘囫囵吞下嘴里的包子皮,擦了擦手赶紧起身行礼,他如今的身份是工部郎中裴楚,见了当今丞相理应要行官礼,更何况……萧玉晟在一旁盯着他的言行举止。 “裴大人应该不介意我也坐这里吃点东西吧?”话虽是询问,但就表情来看根本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连翘点了点头,抬眼便见不远处停着的车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沈如恍然想起,不光是自己连夜赶路,整个车队用过晚膳后便再没进食匆匆继续上路,这才在现在赶到了潮州城。“鸣泱,给车队买点吃食,让他们原地休息下。” 简单到不行的茶摊一早就坐了身份尊贵的三人,若是有修道中人瞧得见,说不定就能看到潮州城外的天上紫气腾腾。 “沈大人带来的车队,装的可都是造堰的……嗯?” 萧玉晟抬起筷子,指了指靠边休息的车队。那些车上依次摆着不少的箱子,每一只都锁着铜锁,说里头装的不是极贵重的东西,估计也只有傻子才信。不过,敢这么光明正大就带着一车队的拨款从京城往潮州赶,放眼整个大瀚也就只有这位沈如沈大人了。 “嗯,我亲自运送,总好过被一层一层剥削。”沈如没有抬头,一口一口喝着热腾腾的豆浆,一旁的连翘又一口没一口地在吃包子。好些时日没见,他倒是消瘦了很多。沈如想着,不免有些心疼。这潮州的堰还没开始造,人就已经瘦成这样,那几年折腾下来,等到回京的时候,他还能剩下多少的皮肉。想着,不由地将面前的一笼包子推到连翘跟前。 连翘一愣,轻咳几声:“沈大人这是……”要他多吃点么? 他这一出声,沈如自己也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萧玉晟撇了撇嘴,抬了抬筷子委屈道:“我说丞相大人,小王还饿着呢,您要是吃不下不如也分点给小王。”说着,还巴巴地望了两眼连翘跟前的那笼包子。 萧玉晟别的本事连翘不清楚,插科打诨的能力倒是早就领教了不少次。他别过脸轻咳几声,转头把包子推到萧玉晟面前:“下官已经吃好了,还是王爷吃吧。” 第四十三章:纹银(2) 茶铺的老板继续吆喝着买卖。日光渐明,城门口往来的人变得越来越多。有挑着从田地里刚采摘下来的果蔬进城贩卖的农户,见门口停靠着的车队,无一不露出好奇的目光。也有出城的马车,掀开车帘子瞧见车队,轻声询问自家的车夫。坐在路边啃包子的一干把式被人这么指指点点围观有些难为情了,捅了捅鸣泱,询问还要在路边让人观摩多久。 车队里的把式大多是穿了便服的官兵,上得了战场,杀得了敌寇,平素也都是有话直说的莽撞汉子,在路边坐久了多少也不大好意思了。鸣泱是懂他们心思的,抬头看了一眼那感觉略微妙的三人,厚着头皮起身走过去。 “爷,”他走到沈如身侧,压低声音,“士兵们都在问什么时候进城,车上这些东西毕竟不好在外头久留。” 他声音压得虽低,但到底逃不过萧玉晟的耳朵。 “吃饱喝足,该干正事了。” 连翘偷偷舒了口气,推开面前的包子:“早膳用过了,沈大人也等来了,确实是该干正事了。” 一车队的箱子逐一被搬进了裴府。 萧玉晟挥了挥手就带着身边人顾自去寻潮州的温柔乡,沈如深知他的秉性,只得差了鸣泱和青竹亲自去金库清点,自己则进了书房。 阳光透过雕刻着春夏秋冬四季景致的镂窗照进略显干净的书房,伏案疾书的少年公子纤细的手腕在不断地移动,藕色的衣裳下是略显宽松的中衣,站在门前,沈如一眼就瞧见了他漂亮的锁骨。 到底还是想要时刻都能见着他,想要每天下朝回府的时候能在餐桌旁见着这张笑盈盈的脸孔,想要视线相对时听他轻轻的唤一声“阿如”。 疾书的笔停了下来,连翘抬头正好看见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书房这边鲜少有下人过来,东方又总是不知藏在哪里看护着,他搁下笔,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喊了一声:“阿如。” “这段日子……可还好?” 沈如顿了顿,迈步走进书房,反手便将门扉轻轻阖上,一时间书房里的光亮少了一半。 “比不得在相府的时候,”连翘颔首,“可出门在外,哪还能像那么多,能吃能睡就好。你……你呢?” “不是太好。” 他说的诚恳,下一秒又别过头去:“朝中事务繁多,冬儿又意外生了场病……” “冬儿病了?”连翘大惊,急忙站起来。花间有蓝惠和杳娘在,他丝毫不担心,最担心的不外乎就是冬儿那孩子——毕竟年幼,又早早没了爹娘,他这个做叔叔的明知他早熟却还是扔下他去做自己的事情,说实在的,连翘总觉得亏欠冬儿太多太多。 见他是真的急了,沈如暗骂自己缺心眼,拉过连翘的手就安抚道:“我离京的时候已经没事了,药吃了,烧也退了,有杳娘他们照看着不会有事的,别担心。”怕连翘还是不放心,又轻轻地加了句,“你要是还担心,我回京后就把冬儿接过来放身边,我来照顾他。” 连翘虽然担心冬儿,但到底头脑还是拎得清楚的,一听沈如说要把那孩子接到相府照顾,连忙摇头:“阿如,我改名换姓入朝为官已经是欺君之罪了,冬儿怎么说也是罪人之后,我不想拖累到你。” 无论是前朝楚家后人的身份,还是意图谋逆的西京侯随扈之子,亦或者裴楚本不是裴楚,任何一件事放到天子面前都是足以灭门的欺君之罪。他就是再担心冬儿,也不想伤害到身前的这个男人。 “你既然说朝中繁忙,那位怎么会容许你离京亲自押送这些银两?” “大瀚朝廷不会因为少了一个官员就运转不能,不过……”沈如皱了皱眉头,苦笑,“我只能在这停留五日,过后就要启程回京,也算是替文武百官们过来看看你这位平步青云的郎中大人到底能不能成事。” 原来京城里的那一票人多少还是不放心他,怕的是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连翘揉了揉额角:“既然如此,这五日里我得好好表现一下,你带来的那些官兵里指不定就有京中哪位大人的耳目。” 他的猜测不假。沈如虽然是个文官,身边跟着的鸣泱却不是只能文不能武的人,从京城到潮州一共送走了多少只信鸽,鸣泱数得一清二楚,仔细调查一番也能知道那些耳目都是京中哪位大臣安插的。 他二人在书房中小叙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爷。” 是鸣泱,声音一如既往的恭谨。 “进来。”沈如伸手,整了整连翘的衣襟,见他耳尖泛红忍不住说话都带上了一分笑意。连翘知他是在笑自己,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耳朵,顺便白了他一眼。 鸣泱同青竹进屋时,瞧见的就是二人充满默契的互动。好久不见感情热切一些,他们做随扈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金库里的银子全都数清楚了?” “是,一共七十万两,分文不少。” 连翘来潮州后,每过三天就写一封奏折快马加鞭送进京城,因为青竹几乎每日都在飞鸽传书他就再没给沈如寄过书信,但不论是快马加鞭还是飞鸽传书,都不可能一日往返京城和潮州两个地方,所以,在他听到鸣泱报出的朝廷拨款竟然和自己预估出来的一样时,完全愣住了。 宽大衣袖中的手被人紧紧握住,连翘回过神来,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揪着沈如的前襟,睁大了眼问:“你怎么算出来的?” 他问得急切,有些不可思议,沈如却一脸淡笑,拍了拍他的手背:“自有我的法子。”说完又抬手揉了揉额角,“七十万两如果还是不够怎么办,霍家那边可是有联系好,能捐得出剩余的部分么?” “霍、周两位兄长都表示只要我招呼一声,他们愿意为造堰出钱出力。” 不去意外为什么连翘突然称呼霍长空和周老虎兄长,沈如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逐渐丰满着属于他的羽翼,有朝一日或许……再无人能掩盖他的华姿。 第四十四章:账本(1) 岷江是长河上游的一大支流,潮州堰就计划在岷江峡中建起,而岷江峡距离潮州城有二十里地,等到廖昌隆一干人等得到消息说裴楚带着大批人手在岷江峡凿石挖地匆匆赶到时,歇了才没两日的大雨又开始哗哗地下,没有任何防范措施的一行人淋得浑身湿漉漉的,而岷江边上那身穿官服的瘦弱公子,正站在伞下仔细查看着手里的地形图。 “妈的,他倒是早有准备带了伞来。”廖昌隆抹了一把脸,手上都是水,身上也是,完全没地方可以下手擦一擦。薛颙瞥了他一眼,目光长久驻留在那公子身旁另一人的身上——因为不是在朝廷,大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似乎并没有穿官服的习惯,只着了一身简单的衣袍,站在裴楚的身旁,那顶伞便是由他打起的。 “廖大人来了?” 轻佻的问话声响起。廖昌隆抬眼,猛地一看竟然连朱雀王爷也在这岷江边上。他急忙躬身:“下官见过王爷。” 萧玉晟笑笑,又指了指已经往他这边看过来的沈如连翘二人:“闲来无事,我随沈大人和裴大人来这凑凑热闹,廖大人是来一起凑热闹的呢还是来办公?” 这话问的倒是巧妙,连翘已然注意到萧玉晟的戏弄之意,回首淡淡地看着廖昌隆一脸窘迫,压低了声音对沈如耳语道:“我猜,他是刚接到消息说我已开工,怕出了什么意外所以特地过来盯着我的。” “你知道就好。”沈如轻拍了拍他的背,“事情调查清楚前,别在这人面前松懈分毫。”他没说从方才起,廖昌隆身边的那人就一直看着这边,目光灼灼,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简单的打量。 “要调查那些事,只要找到账本就行。那么大笔大笔的权钱交易,不做账的话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黑吃黑。”他可不觉得那个叫薛颙的人会和廖昌隆一样蠢,廖昌隆如果想不到做账,薛颙也一定会想到。 “除了账本,还要有相关证据。” 身后是岷江汹涌的潮水声,沈如心里想到的却是比潮水声更加澎湃的声音——那是真龙天子的声音,那位志得意满的声音。 “裴楚如若只解决了水患一事,回京之后他仍旧只是一个小小的工部郎中,最多朕赏他黄金百两。但如果能连同潮州贪污一事也彻查清楚了,皇弟,子夕,这个人就会成为工部侍郎。” “可是陛下,即便裴大人有着您的密令,可底下那些人恐怕不一定会认可,或许哪日裴大人遇害了,上报朝廷时却说只是因为意外。”他犹记得自己是这般说的,那位却是这样回答的。 “那又怎样,不过只是一介平民,朕借他之手解决潮州的事可就是朕赐他官职的报答。” 大瀚开国不过短短十几年,前朝覆灭,当今天子能够登基称帝,靠得就是心狠手辣,汴凉一事更能看得出来,而今将连翘当做手中一枚随意拾起又可随意丢弃的棋子,不过是他从小学习的帝王术运用之一吧。 “阿如,阿如?” 连翘一连喊了沈如好几声这才瞧见他给了反应:“你在想什么?” 那边厢萧玉晟已经戏弄够了廖昌隆一行人,吩咐了随从给他们送上伞,又低头瞧见自己的一双靴子被大雨打湿,立马皱起眉头,嫌恶地摆了摆手对着沈如二人喊道:“沈大人,我先回府了,这大雨天的好氛围,本王无福消受。”他说着抬腿就走,廖昌隆一行连忙退避一旁,躬身相送。 “廖昌隆给我找的宅子,倒成他的好住处了……话说,身为王爷,他这么到处乱走真的没关系么?” 连翘好奇这事已经好几日了,可惜直接问话那人也不会认真回答只好忍到现在。 “他是朱雀王爷,是当今天子仅剩的手足兄弟了,平日里的封地就在富硕的岭南,手底下的一班大臣也是能人辈出,丝毫不用担心封地的政事,自然是想去哪里走走就能去哪里走走了。” 沈如如是回答。毕竟,同地处边境的汴凉不同,岭南这块有自己的军备,且朱雀王爷很早以前就已经卸去了自己的手中的兵权。一个没有兵权的逍遥王爷,自然不会引起天子的警惕,游山玩水也就不是问题了。 连翘撇了撇嘴,低头继续看起手中的地形图。 因为地形山势的问题,岷江流经潮州就会因为巨大的豁口使得江水涨落迅猛,水势湍急引起水涝,在岷江造堰,实在是重中之重的工程。连翘的工程图和计划在前一日都交予沈如看过,也同潮州城中略懂水利的几位先生交谈过,确保无事后这才在今日召集人手动过造堰。 他采用书中所讲的中流作堰的方法,在岷江峡内用石块砌成石梗,这一步叫做造分水鱼嘴,可以将岷江水流一分为二,这二水东边为内江,用来灌溉农田作物,西边叫外江,是造分水鱼嘴后岷江的正流。再往后,要在内江的水口处造宝瓶口,用来节制水流。 而为了进一步控制好流入宝瓶口的水量,并且起到分洪和减灾的作用,防止内江用来灌溉农田作物的水量时大时小无法稳定供水,连翘又决定在分水鱼嘴堤坝的尾部,靠着宝瓶口的地方,修建分洪用的平水槽和溢洪道,弄来保证内江不会有灾害。在溢洪道前会修建弯道,江水形成环流,当江水超过堰顶的时候,洪水中就会有泥石一起流进外江,这样内江和宝瓶口水道就不会有淤塞。 溢洪道要采用竹笼装卵石的方法堆筑,堰顶做到一定高度,这样才能起到调节水量的作用。内江水位如果过高,洪水就会经过平水槽漫过溢洪道流进外江,这样保证了宝瓶口的水量不会太大,也保障内江需要灌溉的农田不会遭受水灾。 连翘抬头,大雨倾盆之中,他能看到那些劳工打着赤膊一边吆喝着一边用力凿着什么。 他想,只要把手里的这些东西交给能负责人的人,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去调查潮州贪污的事了。 第四十四章:账本(2) 沈如走的那日,潮州大雨初歇,岷江峡的石梗因为劳工们日夜兼工,已经造了三分之一的工程。 连翘站在城门口,低头躬身,身前是正在为沈如送行的廖昌隆,身侧则是一言不发却目光灼灼的薛颙。 “裴大人好本事。” 薛颙突然出声,他的声音很轻,可因为二人站得极近,连翘听得清清楚楚。他仍旧低着头,嘴角却微微扬起:“哪里有先生本事大,先生学识渊博,深得廖大人的赏识,他日必将有所大成。” “大人谬赞,大人能得到霍当家和周老板的赏识,那才是大本事。” “哪里哪里。” 他二人似乎叫上劲儿了,一直在那互相吹捧着,直到沈如同廖昌隆说完话转首招呼连翘时这才消停。 “沈某即刻启程回京,裴大人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家中亲眷的?” 连翘摇头,拱手笑笑:“下官多谢丞相大人厚爱。” 其实前一夜他二人早已聊了很多,也商量过到底怎样照顾冬儿,在城门这一下不过就是装模作样演戏罢了。沈如不再多说什么,只说遗憾不能向朱雀王爷亲自告辞,而后便径直上了马车。车帘放下时,只觉得连翘那一眼看来深长悠远。 “鸣泱,走吧。”他说,马车缓缓开始驶动。 送走沈如后,连翘又同廖昌隆一起巡视了一遍岷江峡,最后忍着满肚牢骚回到裴府。潮州的烟花柳巷似乎已经留不住风流倜傥的朱雀王爷了,连翘才往前庭走了没两步,迎面就见一身粉衣桃面妆的曾儿走了过来。 他是怕极了这个女孩的。 从初识起,他就觉得这个女孩本事不小,被害过几次后,真的怕了。再说,他同萧玉晟的关系本就亦敌亦友,相互牵制,这个女孩又是萧玉晟身边人,他不敢出什么差错。 “裴大人这是巡察回来了么。”曾儿盈盈一笑,见连翘恭谨地点头,又忙不迭说,“王爷说晚点便启程回京了,有些事需要同大人谈谈,现在正在书房等大人过去。” 一听说萧玉晟也要走了,连翘顿觉舒了一口气。如若不是要调查楚家灭门的真正原因,他根本不愿同皇族有太多的接触。 书房的门是大敞着的,那人却并未坐在正对门口的案后,连翘走进书房扭头就见他斜躺在书房一侧的围榻上——那是他平日里办公累极了小憩的地方。 玄色云锦织就的宽大袍子,松松地披在萧玉晟的身上,露出大半的胸膛,旁的小几上三足鎏金香炉燃着沉水香,气味正好。他是肆意惯了的人,即便离了自己的封地府宅,穿衣用度一应都还是最好的。 “裴大人,巡察辛苦了。” 连翘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这声辛苦:“王爷可是要回京了?” “是啊,”萧玉晟长叹一声,“又要回那鸟笼子里去了。话说,裴大人是准备等潮州堰竣工再回去么?” 潮州堰要造好不是短期工程,要是真等到堰成再走,五年八年有得他等了。 “等找到合适的人选,把造堰的事转交于他,下官便可回京。” “那贪污的事呢?” “待证据确凿,就可立马请旨抓捕。” “那么,”他笑得有些坏心眼,伸手从背后摸出一本东西来,对着连翘晃了晃,“这个可是你一直想要的?” 一眼看去,那是厚厚的一本册子。 可是连翘一直想要的,不就是账本么……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迷茫,萧玉晟有些无趣地挥了挥手:“啧,裴大人好像对账本一点兴趣都没有,看来本王干了件无趣的事。” “账本?” “是啊,可不就是廖昌隆他们收着的账本么,为了不让他们起疑心,我还特地让人誊抄作假了一份重新塞回去。”他起身,把手里的东西往连翘怀里一抛,“这本是真的,拿到这个不知你有多少胜算扳倒姓廖的那个胖子。” 胜算么? 连翘抱住账本,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胜算很大,只要青竹再找到其他证据,他完全可以直接上书请旨了。 “难得看裴大人笑得这么开心,本王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 萧玉晟理好衣袍,几步站到他身前,伸手就去拍他的肩膀。宽大官服下略显削瘦的肩,实在不知他是怎么一肩担起这么大的事。 与外人身体上的接触向来是连翘最反感的,因着拍他肩膀的是朱雀王爷萧玉晟,他愣是忍了下来:“不管怎样,下官多谢王爷出手相助。” “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门外,曾儿和一同跟来潮州的随扈们都已准备妥当候着了,见萧玉晟说完话走出书房,立马躬身迎上。 “你初入仕就被皇兄派以重任,龙颜反复无常,你要当心走好每一步。” 这是萧玉晟上车前对连翘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提醒却是尤其重要的。 望着远去的马车,连翘皱起了眉头。还是先在潮州众多官吏中找出一位能担当重任的人吧,然后再去扳倒那些人。 第四十五章:敌友(1) 造堰的银两是沈大人亲自护送到潮州,而后直接放进裴府金库的。因为这事,廖昌隆没少发脾气,州牧府一连几日都阴气沉沉的,过往下人没有一个敢直起腰。 又砸了一只杯子。 “薛颙人呢?去哪里了?” 正在气头上的廖昌隆一脚踹在低头收拾残局的女婢身上。女婢躲避不及,手腕擦到碎瓷,拉出一口子的血:“先生……先生在房里……” “又在房里,连用膳都是让人送进房里的!到底有什么好折腾的!” “不……不知……” 薛颙已经接连好几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往外走一步了,每日的用膳也都是吩咐了女婢送到门外然后再自己端进房去。廖昌隆有时候差人去请他出来谈事情,他都婉拒,说是有些事要仔细想想。一来二回,廖昌隆已经有了火气。 没人知道紧闭的门扉后,薛颙究竟在做什么。 黑云遮盖住星光月影,薛颙房内的烛光一直没有亮起,黑压压的什么都瞧不见。人影翻过州牧府的院墙,踩着房顶的黑瓦下到房前时,薛颙突然开了门。夜风贯穿屋子,吹得他衣袂飞扬,眼底沉沉如墨。 黑衣人立在门前,淡然地将手中的剑别回腰上。 薛颙看着他,只一双眼露在外头,可他知道,他认识这人:“是裴大人身边的青竹公子么。”他问得肯定,侧身让开了门,“有事进屋说吧。” 并不在意身份被一眼揭穿,青竹扯下遮面,点了点头,随即就往里头走。 蜡烛仍旧没有点起,倒是外头的黑云散去了一些,零星洒下点月光。借着不大明了的月色,青竹瞧得仔细,薛颙的脸上并没有其他神色,淡淡的,像是对他突然半夜寻上门丝毫不感到奇怪。 或者说,这个人其实一直在等。 “先生这是在等青竹么?” “正是。” 薛颙提壶为他沏上一杯茶水:“这几日薛某想了很多,能让朱雀王爷和丞相大人如此不辞辛苦地赶来,裴大人显然不是寻常人。”青竹没有接话,只嗯了一声,接过茶水。薛颙继续道,“几位大人也都清楚,裴大人此番奉旨来潮州,怕不只是造堰这么简单的事,所以也都小心翼翼侍奉着。”他抬眼,目光郑重其事:“我想,裴大人已经得到潮州贪污的罪证了吧,起码那至关重要的账本就已经收入在手。” 紧握茶杯的手蓦地一顿,青竹抬头直视他的眼:“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公子以为,朱雀王爷身边的人本事真的强到能悄无声息偷走账本后,有足够快的时间做好假账本送回州牧府么?” “看来,”青竹眯起眼,“先生其实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了。” 薛颙轻声低笑:“薛某并没有站在谁一边的立场,不过是做对仕途最有利的决定。”他要的从来很简单,无须前程似锦,但求家人衣食无忧平安喜乐。那是帮着廖昌隆,还是背叛潮州众官吏辅助裴楚,其实只要看最终的成果便可。 “先生的意思是?” 他扬眉笑起,伸出一只手:“薛某只求予我州牧之位,免我昔日所为。” 似敌非友的关系,却原来有一日会成为调查的关键。 白天连翘奔波在岷江边上,指点一众劳工建造分水鱼嘴。夜里便回裴府翻阅青竹寻来的各种贪污证据,顺便调理身体。 从汴凉回京后,连翘的身子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虽然一路上并没犯过病,但药师琛总不大能放心他,尤其是这段时间潮州堰和调查的事需要日夜监工,最是劳累的时候,连翘基本就没断过各种汤汤水水。 这日又是大雨,从岷江回来的连翘被淋了个透湿,青竹拿着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信进屋时,正瞧见他皱着眉苦着一张脸面对药师端来的姜汤。 “公子,这是京城送来的信。”他递上书信,顺便劝了一句,“姜汤还是早些喝了的好,迟了又要犯病。” “太辣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 青竹总是一板一眼的说话做事,连翘实在没兴趣同他认真什么,只好可怜巴巴地端起姜汤“咕噜咕噜”几口灌下肚。 书信只有简单的一页纸,展开后却人一臂长。 “已经派兵过来了?”连翘睁大了眼,“岭南的朱雀军,不就是萧玉晟封地上的人?” “岭南距离潮州最近,不过是十来日的路程,比起从京城派兵,实在方便的很,而且相比也是得了王爷的令。” “如此,十来日后,潮州一事就可了解了……” “应该是,不过公子,把潮州交予那人治理,真的能放心么?” 青竹说的那人,不外乎就是州牧府里的薛颙。那日夜谈而归,青竹便已将谈话的全部内容都告知连翘,而连翘竟然毫无顾忌地应下了薛颙的所求。“不过是捧他坐上潮州州牧的位子罢了,他想要我便给。”那日,连翘如是说。 “薛颙既然能辅助廖昌隆成为州牧,自己自然也能坐好那个位置。” “公子明知那两个绑架公子的黑衣人也是他的注意……” “那时他是廖昌隆的幕僚,自然要为对方出谋划策。” “那公子不担心日后薛颙也会走上廖昌隆他们的老路么,他既然能够出谋划策,就有可能走错了方向。” 青竹脸上的神色不无担忧,连翘却轻松的很,就连眼底都带着浓浓的笑意:“有谁能保证一辈子都是个清流,可这种时候我宁愿相信,他会成为一任好的父母官。”他把话说完,忽然长叹一口气,“唉,本来还以为要在潮州待上五年八年的,多亏了他的帮忙,我们好早日回京,我都有些想念京城的小吃了。” 话题突然变成这样真的不是故意的么…… 青竹哭笑不得地吩咐下人传膳:“我想,公子你其实是巴不得早点把潮州的事处理好,有个能托付的人,然后好回京吧。” 第四十五章:敌友(2) 岭南的朱雀军着红衣黑甲,盔带赤翎,像一条黑红色的长龙破门而入,接二连三地涌进州牧府。旁的行人无一不被这支军队惊吓到,纷纷围拢在州牧府门前,有胆大地往里走了几步,扒在门口张望。 还是在州牧府对街的茶馆二楼,薛颙看着朱雀军冲进州牧府,淡然地端起面前的君山银针品了一口,回头时就瞥见连翘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的表情。 “裴大人一夜未睡么?” “昨夜岷江峡石梗初成遇上暴雨,有些担心便在那守了一夜,方才回府睡了一个时辰就过来了。”睡意压得眼皮沉甸甸的想要闭上,偏就州府里的混乱还没止,他暗暗扭了一把大腿,提起精神继续盯着对面看。 薛颙颔首:“大人如此为民着想,薛某惭愧。” “推荐你为潮州州牧的奏折我已经命人快马加鞭递回京城了,过几日任命的圣旨就会下达潮州。”醒神茶喝了个底朝天,连翘揉了揉脸,“我将造堰和潮州交予你,便是信你有这份心,可我毕竟不是宫里那位,你此后的每一步自会有人注意,现在么,我们就该去好好审审那几位大人了。” 街对面的州牧府,黑红长龙押着一干人等走出大门,旁人的指指点点似乎更加激怒了他们,不住地挣扎反抗。廖昌隆大怒,向来都是他人供着自己,此时被这般屈辱地反捆着手,实在难以接受。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私闯州牧府,竟然对本官不敬!” “松开!给本官松开!” “知道本官是什么人么!本官可以杀你们全家!” 无论廖昌隆怎么大声嘶喊,身前身后的士兵没有一人理睬他,倒是一同被押出州牧府的曾老满脸愧色,在他身后劝慰。“廖大人,这红衣黑甲赤翎,是岭南的朱雀军,是直属天子的兵马。”若无朝廷和朱雀王爷之命,又怎么会不远千里从岭南而来。这难道是天要亡他们么…… 曾老是正经科举出身,进过京面过圣也曾是岭南的官吏,对于朱雀军的认识自然比廖昌隆多。听了他的劝慰,廖昌隆一干人等的脸色瞬间灰白。 “薛颙呢?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妈的,老实点!” 或许是廖昌隆的动静实在太大,捉拿他的士兵终于动了火,很不可以地一脚踹在他腿上,将他踹得跪倒在地。 “我要见薛颙!” “他在这。” 是连翘的声音,略显疲倦,但不改轻柔的本色。廖昌隆猛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连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这边走来,在他身侧一步之外的地方跟随的正是廖昌隆一直在找的薛颙,只是视线对上时,意外能在眼底看到一丝讥诮。 “是裴大人你找来的这些人……你凭什么让他们抓我们?薛颙是不是给了你好处所以你要帮着他陷害我们!” 连翘漠然地看着他丑态毕露的嘶吼。 “裴楚!你只是个工部郎中,你没有资格在我的地盘上乱抓人!” “凭我是奉旨来调查你们的贪污案的。” “所有事都是薛颙出谋划策的!是他的主意!” 连翘没再说话,打了个哈欠。这个动作在薛颙的眼里是种暗示,他笑了笑,终于对着廖昌隆开了口:“有一个词,叫做将功赎罪。” 设立在裴府前厅的会审并没有审出其他的什么意外,在青竹找来的如山罪证面前,廖昌隆虽还咬牙不肯低头认罪,脸色却早已惨白一片。至于他的那些同党,连翘在主位上还不曾问什么,单就是朱雀军大将的一声大喝,已经吓得他们什么都认了。似乎轻松的有些无力了。 连翘皱着眉头,他的表情告诉青竹,自家公子有些不高兴。 “贪污案调查清楚了不是很好么?”怎么看表情好像不高兴的样子。后半句的话青竹吞回肚子了,只倒了杯热茶放到他手边。 “我本想着凭己之力,却没料到到最后还是借用了阿如和朱雀王爷的权势。” 青竹默然。 “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事是可以不依靠他人之力来完成的呢?” “大人对公子而言,是旁人么?” “额……”连翘显然没想到青竹会这么问,一时有些呆愣,半晌才应声道,“自然不是。可我所行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将他拖入万劫不复之地,我宁可当他是旁人。” 看着他眼底一层一层的晦涩,青竹突然伸出手,摸了头顶,手掌下是柔软的触感。这个动作,是逾矩的亲昵,连翘下意识想要避开,肩膀却被他蓦地按住不能乱动。 “公子不是一直想知道青竹到底是谁么?” 他的表情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眸中却闪烁着奇异的神光,像突然掠过的让人无法捉摸的孤傲,握着连翘肩膀的手无意识地用劲。 “公子,我本姓子桑。” 子桑,子桑……这个姓氏俨然就是如今大瀚的忌讳! 前朝国姓,正是子桑。 为了调查楚家灭门一事,连翘花了多少功夫,恐怕旁人无从得知,前朝皇族子桑氏在所有记录中成了必须掩盖的存在,即便那年逼宫闹得满城风云无人不知,可在新皇登基改朝换代后,再无人提起。 子桑一脉,原来还有后人活着……就像楚家原本还有他和哥哥一样。 连翘大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子桑秣,这是我的名字。” 他收回手,歉意地看着连翘肩头的皱褶。还不到时候,他还不能告诉他更多的事,子桑一脉不能在此时出任何的乱子。 第四十六章:圣旨(1) 又是一年秋来时。 白昼日渐短了。宫里各处开始逐一上灯,沈如离了大殿,远远就看见稀稀疏疏亮起的灯火。宫女们从旁走过见了他便躬身行了行礼,又低头匆匆赶路。皇宫守卫开始换值,银色的甲胄与佩刀相碰,丁当作响。他叹了口气,跟着提灯的引路太监往宫门口走。 开春时,连翘从潮州回京,连夜就进宫面见天子,翌日早朝之上,一封圣旨径直便将造堰有功的工部郎中裴楚提拔为侍郎。工部一般设有尚书一人,侍郎一人,郎中四人,员外郎四人,其中郎中为从五品,而侍郎则是正四品。裴楚一介布衣书生,无任何功名就成郎中已经惹得满朝文武大为不快,这回成了侍郎,更是掀起轩然大波。而这之后,不温不火地过了大半年。 出了宫门就见鸣泱守在轿边,见他出来躬身喊了声“爷”。 “几更天了?” “回爷的话,二更鼓已响。” 原来都已经过二更了。沈如回头,遥遥望着缓缓阖上的宫门,只觉得沉沉的天际在那宫宇的尽头压下。 好不容易才平静的朝野,明日只怕又要起波澜了。 大瀚立国十余年,几乎年年都会在远离京城的广宣举行秋狝。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实为帝王演练骑射,彰显武力,怀柔各方贵族的一种方式。每年行前都会制定随行名册,前一夜丞相沈如迟迟离宫,原因就是同他商量随行人员。 早朝。 煌煌大殿之下,满朝文武诚惶诚恐。沈如立在最前,身后细碎的议论声犹如蚊吟,他微微蹙起眉头,龙椅上的天子一脸淡然,似乎整座大殿悄无声息,什么都听不到。 前朝骠骑将军萧任重膝下共有七子一女,老大老二不满周岁即夭折,老三因后院妻妾争宠溺水而死,老五死于“清君侧”,老七萧玉琮死于汴凉之乱,唯一的女儿湘君因当年嫁的前朝皇族,在“清君侧”时垂泪自缢了,如今还活着的只有老六朱雀王爷萧玉琮,以及大瀚天子老四萧玉潼。 萧氏一族,城府极深,满朝文武或多或少都是提心吊胆伺候着,生怕一时行将踏错,惹火烧身。 然而,秋狝随行人员名册刚一公告群臣,立马引起了各方的强烈反应。 “陛下!大瀚历年秋狝,从未允过三品以下官员随驾,可今年为何那正四品的工部侍郎裴楚也在名册之上!” “陛下,裴楚不过是正四品,还不到随驾的资格!” “若开了这个头,朝中其他大臣该如何作想,实在有失公正!” 沈如默不作声。昨夜在尚书房内,当龙椅上的那位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提出要让连翘随驾的时候,他就已经作出过反对——连翘不能随驾,无论是正四品的侍郎身份,还是他一直想要调查前朝楚家灭门一事,他不能随意冒险。伴君如伴虎,萧玉潼不比萧玉晟萧玉琮好对付,不然登基称帝的就绝对不是萧家老四。 可他反对有何用,就像现在,满朝文武反对又有何用。 龙椅上的那位,目光淡漠,丝毫不把这些反对声音听进耳里。要为一个正四品的官员开了随驾的先例,萧玉潼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若你们是觉得正四品不可随驾,那朕将裴卿家迁至正三品尚书一职可好?” “陛下怎可如此儿戏!” “陛下三思!” 一声高过一声的反对,始终没能劝回萧玉潼的决定,反倒是令这位九五之尊生出了一些戏谑的兴趣。他侧身屈臂倚在龙椅上,冷峻的眉目扬起无法言语的笑,眼神略带恶意地扫视了一圈大殿之下的百官,最后看着工部尚书董老,笑盈盈地询问道:“那么,董大人的意思如何?” 董老原是前朝的旧臣,新朝换旧朝后,因为识时务懂眼色,加之熟悉工部各项事务最终还是被新帝留了下来。这回瞧见萧玉潼懒懒看来的眼神,立马轻咳了几声,百官齐齐看向他。 “长途漫漫,臣这把老骨头实在是经不起折腾,还是让裴侍郎代替老臣随同陛下前去秋狝吧,臣恐没多久日子便要告老还乡了。”说着,董老像是真的年事已高,弓起身子,费力地咳嗽起来,旁人鄙夷的目光全然看不进眼里。 以大瀚来说,花甲已是高寿,董老也确实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他这般作解释,旁人虽有鄙夷却也不好明说什么,毕竟还是在理的。 得到这番回应,萧玉潼蓦然大笑,肆意得很:“那就按董大人的意思,此次秋狩,工部侍郎裴楚代尚书大人随驾!” 圣旨一出,再无他话。 然早朝之后,沈如却仍旧被留了下来。待到百官陆续退出大殿,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只留下他一人,面对着走下龙椅的天子。阖上的殿门阻了外头清明的日光,可沈如觉得那人的一双眼仍旧亮得渗人。 “子夕,现在你有何要说的么?” “臣,没有要再说的。”还能再说什么,沈如哭笑不得,萧家人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也许结果会出人意料,但下定了决心的事就再无更改的可能,要连翘随行秋狝,不就是这人想要的么。 萧玉潼背着手,绕着沈如走了一圈:“开春他回京复命的时候,满朝文武大惊,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回来,唯有子夕你,面无异色,想来那时请命亲自押送银子去潮州,子夕你定然在那出谋划策了。”他又绕了一圈,停在沈如身侧,“这近半年,不知自潮州过来后,玉晟在岭南可好,如果不是知道子夕你是朝中独树一帜的清流,或许,潮州的事,朕会以为尔等结党营私。”声音一点一点的变冷,到最后已经犹如腊月寒冬,“子桑氏就灭在结党营私一事上,朕,决不允许大瀚也发生相同的事!” 寒意在脊背上肆虐开。 沈如挺直了身子,默然注视着前方:“臣等不敢。” 身侧的视线冰冷冷的。“不敢就好。” 他可以让李荥带兵镇压汴凉叛乱借以屠杀西京侯府满门,也可以不顾手足情谊让萧玉琮死后挫骨扬灰,自然就能翻云覆雨杀掉身边那些背叛他的人。 萧玉潼的手段到底有多毒辣,沈如又怎么会不知情。 他躬身,再不敢多言语什么。 第四十六章:圣旨(2) 回京复命后的连翘委托蓝惠在花间附近寻了一处住所,把冬儿接过来,叔侄二人连带着几个巴结他的官员送来的仆从一起住在那里。玉珠和宝珠本在听闻公子搬出花间后便急着想从相府出来跟过去照顾,可连翘却以身份有异婉拒了她二人的好意,一时间倒是让她们有些难过。 时常来往花间,或是与相府有相识的人都知道,宝珠是护国公生前送来伺候花间楼主王子年的,而玉珠则是丞相大人亲自从身边拨给王子年的婢女。王子年离京三年,花间归掌柜蓝惠所管,玉珠宝珠自然也就不能再随意待在花间,更不能去到连翘的身边。 他如今是工部侍郎裴楚,不是王子年,更不能是连翘。 不大的院子里,冬儿正趴在石桌上练字。四岁大的孩子握笔的姿势还不大标准,小小的身子努力坐直,够着桌上的宣纸,一笔一划,说是练字可看着更像是在作图。连翘坐在一旁,低头看着手里的卷子,时不时抬头指点一下冬儿的动作。 宣旨太监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走进院子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这叔侄二人的安逸。他咳嗽几声,尖细的声音不阴不阳:“裴大人可在?” 连翘起身:“下官见过安公公。” 来宣旨的太监是天子身前的近侍安公公,见连翘起身恭敬地回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裴大人接旨吧。”身后的小太监躬身递上圣旨,他打开,抬眼看了下跪在身前的人,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因工部尚书董鄂年事已高,不堪跋涉,故由侍郎裴楚代其伴驾秋狝。’钦此!” 连翘掸了掸衣摆,起身双手接过圣旨。安公公看着他的动作,一改刚来时的阴阳怪气,笑了笑:“咱家在这恭喜裴大人了。” 本来想问喜从何来,连翘转念想到一早听到的传言,低头笑笑,规矩地行礼:“下官谢过安公公。”手一摆,身后的青竹奉上碎银。“平日里还得多倚仗安公公照顾。” 都是有眼色的妙人。安公公收了碎银,转身告辞。 “爷,那阉人的态度变得真快,圣旨一宣立马就想要巴结你了呢。” 身后碎嘴的是被人塞进来的仆从,连翘没回头也知是谁,面色瞬间冷了下来:“闭嘴!”安公公是什么人,真以为方才那些笑是恭维么。这话他却是不愿和那人多说的,吩咐了青竹几句,便回头继续指点冬儿习字。 比起那些仆从,冬儿倒是更加懂事的多,见连翘表情有些严肃,不由压低声音,拽了拽他的衣袖,问道:“连翘叔叔,秋狝是什么?” 连翘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笑眯眯的解释:“就是皇帝在秋天的时候带着百官去围猎。” “所以,叔叔要陪皇帝去打猎么?” “嗯,过两天就启程。” “要去多久呢?” 大瀚的围场在北方的广宣,从京城到那,需要经过数十日的长途跋涉,这一走一个来回,转眼就要过于月余。连翘低头,看着身前孩子水汪汪的眼,有些不舍和心疼:“好冬儿,叔叔可能要去一个多月。” 他真想把这个孩子也一并带走,可是青竹说过,那位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正四品的他随行已经惹得满朝风言风语,这一去还不知会遇上什么事,他怎么敢再去请求带上冬儿。 似乎感觉到连翘的为难,冬儿体贴地搁下笔,扑进他怀里,小手臂一开,抱紧他的腰。因为脸贴着连翘的身子,小家伙的声音闷闷得传来。 “冬儿知道叔叔不放心又留下冬儿一人,可是京城还有蓝伯伯和杳姨,叔叔可以放心随驾的。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话,叔叔能不能给冬儿带一只兔子,听杳姨说,叔叔曾经养过一只胖兔子,不仅胖,还会吃肉!” 小小的一个心愿,听得连翘不由得一愣。 三年前初到京城时,他把名叫“肉肉”的胖兔子带在身边,旁人差异的眼神他完全能够理解。养吃肉兔子,那是萧玉琮的爱好,不是他的。所以走时,虽有些不舍得那团暖融融的家伙,倒也没想太多。后来再回京,他无意间和沈如提起肉肉,意外被告知因为太贪玩等他们找到兔子的时候,肉肉已经被做成全兔宴上了别人家的餐桌。这么一想,倒有些怀念那贪吃贪玩的胖家伙了。 “好,”他垂下眼,搂紧怀中的冬儿,“叔叔给你带一只雪白雪白的胖兔子来。” 如龙的秋狝队伍,从大明殿一直排到了正德门,再往前就要出了皇宫。从宫女太监,禁军护卫,再到文武百官,后宫嫔妃,随行的人数不少。蓝衣银甲的军队列兵站在队伍的最前头,皇宫禁军则立在圣驾左右,随驾的嫔妃由左右近侍搀扶着依次上了马车。 在准备启程去往广宣围猎的前一日,一道圣旨昭告天下,立大皇子亦为大瀚储君,天子秋狝储君监国。 站在百官队列里的连翘,微微抬起头看去,只见初立为储君的大皇子亦正同天子轻声交谈着什么,神色略显拘谨,似乎对监国有些感到紧张。这对父子长得极香,只是皇子亦更文质彬彬一些,比不上他的父皇,有时候一个错眼,竟觉得他与沈如又几分相像。连翘低下头,不大好意思地叹了口气,皇子亦的生母是沈如的表亲,会有那么几分相像,实在正常的很,只是有了这一层关系,他的储君之位又能坐多久呢。 连翘不敢多想。入宫前,冬儿已经托付给了杳娘,云雀也表示会时常接冬儿去她夫家暂住,沈如又将玉珠宝珠拨到冬儿身边,对这个孩子的所有后顾之忧已然被打消得一点不剩。于他而言,如今需要好好应对顾虑的,只有这月余的秋狝。 “起驾!” 安公公尖细的声音自大明殿前圣驾旁响起,一道一道传递至正德门。 第四十七章:广宣(1) 广宣围场有着“千里松林”的美称,又因为南拱京城,北控漠北,山川险峻,里程适中,自前朝太祖皇帝始便一直作为皇家围场,供帝王每年练习骑射,锤炼将士。广宣一带,环境秀美,林壑幽深,林中有猛禽野兽,也有珍奇花草。 秋狝的队伍行至广宣,视线所及之处,一俱是一片金黄,犹如万点金星坠地,如织如锦,漫野铺开的金黄。连翘坐在车中,被风吹起的车帘外,正好能看见这满目的金黄。他有些好奇地探出头,车旁随行的士兵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大人是第一次随驾秋狝么?” 连翘点头。那些金黄色的花草,实在是好看的紧。 士兵左右探了探,大着胆子往旁边走了几步,摘下几株花草又赶忙跑回车旁把东西递给连翘:“大人,你是好奇这个吧?” 看着年轻的士兵憨直的表情,连翘不大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这个叫什么?” “金莲花。” 凑得近了才看清,这一朵一朵的金莲花花茎柔软,叶圆似荷,花形其实更像是喇叭。然,远远的看,大片大片的金黄倒是美得煞人。 “金莲花么,长得真好看。” 他拿着花喃喃自语的模样看得那士兵不由红了脸,咳嗽几声,说:“这个金莲花听御医说还能入药的。又能制成茶,又能入药,是个好东西,大人要是喜欢,小的等轮休的时候帮大人去采摘一些?” “那多谢你了。” 见他笑得温和,士兵壮起胆子继续说:“广宣这儿还有不少好东西,林子里有好多白蘑,做汤做卤都很好吃,随行的御厨一定会去摘白蘑做菜,大人就等着饱口福吧!” 连翘被他这么一说,倒是真有了兴趣。不管是这金莲花,还是林子里的白蘑,或者是别的什么,他现在都很有兴趣,心里直盼着快点到广宣行宫,好赶紧下车舒展舒展酸疼的筋骨,最好能同宫女太监一起去林子里转转。 广宣行宫在围场的南面,自萧玉潼登基以来,已经接连进行过三次整修,亭台楼阁,深宫殿宇,伴着湖泊山河而建,分东南西北四方宫殿建筑,东面为各嫔妃的住所,西面是随行军士和官吏,北面的“颂圣朝影”殿,是行宫主殿,再往后走就是天子住的寝殿“金明池”,而南面宴请各方使节的地方。 到了行宫,随行的嫔妃下轿后由太监宫女领着去了各自分好的居所,而后才是各位大臣陆续找到住处,只轮到连翘时,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头低得都要埋进地里的小太监,抬手揉了揉额角,回道:“那么,公公的意思是,下官只能以天为盖地为庐了么?” “奴才……奴才也是没办法……要不,裴大人问问有哪位大人愿意同房挤挤的……今次陛下的名册多了好些人,一时不察竟然……竟然少了一间房……” 为难一个领路的太监总不是什么好事。连翘闷闷地嗯了一声,开始思考这十余日到底要住到哪去。 要找人合住并非一件易事,尤其随行的官吏大多是正三品以上的大人,在家住的都是大屋,一张榻上除了能允许妻儿躺上去,只怕就剩下侍妾了。加上此番随驾,连翘已经是惹了众怒的,他实在不好意思提出要同哪位大人合住。一时间真的有些头疼。 等到事情传到天子耳里,难得有空的萧玉潼更是直接在颂圣朝影殿召见了吐不出苦水的连翘。大殿之上,年轻的帝王笑得没了眼睛。“这可如何是好,裴大人?” “陛下……” 萧玉潼原本是正在殿中同沈如他们谈话,后来听闻连翘的事,便立即召见他,可人才刚进大殿,已经笑得停不下来了,直笑得连翘的脸都快没了,这才清了清嗓子,问:“可有找到愿意同你合住的同僚?” 连翘摇头。 “这样啊,”他拉长了声音,若有所思地斜睨了一眼身旁的两人,“沈丞相,李将军,你二人可有什么主意?” 方到这时,连翘才注意到,萧玉潼身边那半身都隐在阴影中的人竟然是多年不见的李荥。李勋隆的死,汴凉西京侯府灭门,他和李荥隔了这些事,此时再见,竟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连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再是萧玉琮的那张脸,他又在害怕什么。 李荥如今已经是子承父业,继了护国公的封号,手握兵权,早早处理好汴凉的政务来广宣行宫部署军队护卫。自从那日和沈如把话说开了,他俩已经很少能面对面的仔细谈话了,大殿的气氛本就尴尬,要不是眼前这个新上任的工部侍郎及时被召见,只怕下一刻他就会不顾一切甩了脸色转身就走。 “末将是武官,粗野惯了,要是裴大人没意见,我那屋子可以让给裴大人住,我去和将士们挤挤营帐就行。” “怎好麻烦李将军……”连翘张了张嘴,急忙推辞,要护国公让出房间,这事若是让旁人知道了还不知会有怎样的言语传开来,“下官……下官去……” “护国公大人如果去和将士挤营帐,只怕裴大人的处境会更凄惨些,文人的碎嘴到底比不上武将的拳头。” 沈如突然开口,目光清冷地扫过李荥,又转向连翘:“裴大人若是不介意,可与本相合住。” 话音方落,萧玉潼的眼蓦地眯了起来:“丞相大人真是善为同僚考虑,既然如此,朕也就允了。”他看向阶下的连翘,只觉得这人意外的陌生,“裴大人,你就暂时同沈丞相合住一屋吧,若中间有了什么空房,再搬过去。” 连翘慌忙躬身谢恩。沈如与他说过,萧玉潼曾暗示他们是在结党营私,若非情况特殊,他是真的不愿在行宫,与阿如同住。结党营私是没有,可不代表走得近了,旁人不会这么想。 第四十七章:广宣(2) 广宣行宫自有每日清扫照看的宫女太监,东南西北四处殿宇在秋狝队伍来前就已经准备妥当,每间屋子旁都有偏房一二间,也都收拾妥当,只等着各屋的主子带着近侍住进去。连翘跟在沈如身后,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旁的大臣经过,瞧见他无一不是好奇,直到见他跟着丞相进了屋,蓦地都明了过来。 “爷。公子?” 屋里鸣泱正摆弄着桌上的书册,听见门被推开,回头去看,见沈如进屋后头还跟着连翘,一时有些呆愣。自公子以裴楚身份入仕,他家爷就再不能同他在人前接触过密,虽是旁观者但有时候难免觉得公子实在寒心。 鸣泱会跟着沈如来秋狝,就像青竹跟着他来一样。连翘颔首,算是应过声,转首又对着他道:“能麻烦你去外头守着么,隔墙有耳,我想同你家爷谈谈。” 行宫这里想要私下谈话实属不易,鸣泱去了外头,留下沈如和连翘二人还在房中。 “你想谈什么?”沈如抬眼,身上疲累的很,不在外人身前他说话的声音也就困乏了起来。 连翘叹气,拉着他到床边坐下。一人高一人低,正好抬手帮他揉揉额角的穴位。“从京城到广宣,这一路是不是累着了?”京城宫中虽有监国储君坐镇,但有些折子还是需要天子批阅,而有时那位不愿理睬的折子全都扔给了这一国丞相,一路上风雨颠簸,难免把好好的一个人给累垮了。 揉捏的力度恰到好处,沈如索性犯懒,伸手揽过连翘的腰,头抵着他单薄的胸膛,把眼一闭,嘟囔道:“确实累着了。”那些折子别说萧玉潼懒得理睬,搁他这也实在不愿去管,可缓一刻便可能生出其他事端,不管又不成样,只得一路颠簸一路审阅。“皇子亦还是太过年轻了一些。” “即便年轻,也已经位列储君,如若万无一失,便是要登基为帝的,早晚要成熟起来。”握着后腰的手掌透过布料传递来灼灼的热度,连翘动了动身子,“其实,我去别处找人挤挤就是了,住你这,那些碎嘴的人可能会乱说话,平白又惹人嫌隙。” “你能去谁那挤挤?别到了最后跑去和太监们挤那通铺睡,而且就算你寻到地方了,你让青竹睡哪?通铺挤得下你一个,挤不下你们两个。” 提及青竹,连翘的眼细眯起来,停了手问:“阿如,我一直没向你问过,青竹他……他是怎么到你府里的?” “怎么了?”觉察到他停了手,沈如睁开眼抬头看着他。 “那日在潮州,他同我说了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今听你提起他,就想起来问问。” “他说了什么?”松开一手去握了握连翘的手,沈如问道。 “他说……”连翘有些迟疑,思量再三,终于说了出来,“他说他本姓子桑,单名一个秣,子桑秣。” 子桑皇族的宗庙早在“清君侧”时便被萧氏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所有涉及子桑一脉的书册都烧得干干净净,子桑秣究竟是谁,连翘不从得知。 沈如却是知道的。 前朝覆灭的时候,他已经懂事了,子桑皇族中记得确实有子桑秣这么一人,但那人……那人理应已经死了。 “阿如,子桑秣……是皇族么?” 沈如站起身,连翘奇怪地看着他在房中走了一圈摸了摸门扉窗子然后停下直直地看着自己:“怎么了?” “前朝的事是大瀚的禁忌,我说于你听,需得小心。” 行宫之中到处都是耳目,他不觉得在这环境下同连翘讲子桑氏的事是件明智的事。 “你要听好我说的每一个字,然后转首就忘记,别挂在嘴上,陛下他不愿听到任何人提到前朝,尤其是子桑一脉。” 他说的极其郑重,连翘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前朝国号谓桑,子桑是皇族的姓氏,‘清君侧’时萧氏的人攻进皇城,将子桑皇族全部关押在大明殿中,独独少了一位皇子,后宫嫔妃大多在各自宫中就已惨遭厄运,子桑一脉算是彻底断在了这处。” “那子桑秣……” “就是那日逃出宫的皇子,不过有人说子桑秣后来就饿死在逃跑的路上,没想到……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听到这里,连翘已经睁大了眼。他猜过青竹可能是前朝皇族的后嗣,却没料到竟然是皇子。 沈如看了连翘一眼,叹了口气:“我二十官拜丞相,在那之前陛下登基没两年,青竹就进了我府里。我爹娘那时只想寻几个家世清白,又识文能武的孩子给我当随扈,青竹在那一群孩子中年纪算大的,但好在底子不错,虽不知父母是谁,也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这么多年,直到你化作王子年进京投奔我,这才让他跟了你。” 他是完全没有料到,对萧玉潼来说的前朝余孽除了一个连翘之外,还有一个子桑秣活在世上,而且,还都是在他的丞相府。这种时候,还真的有些头疼的厉害。 “那青竹他……”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丞相府对你并没有二心。” 他自然知道青竹是没有什么二心的。连翘皱了皱眉。青竹跟在他身边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他着想,这样的人想要他生出什么二心,实在是难。 “他原来总说同我一样的机遇,没想到竟然都是灭门的境地。”连翘笑了笑,被沈如握住手,“可是青竹好歹知道自己姓什么,是哪家的后人,又都有过哪些兄弟姐妹爹娘叔伯,我以为我是楚家人,可结果我不是。” “好了,不说这些事,阿如,我想知道秋狝具体要做什么,我不擅长骑射,似乎只能在旁干看。” 连翘转了话题,不想再说青竹身世的事,也不愿在沈如面前提起那一句“我以为我是楚家人,可结果我不是”到底指的是什么。沈如心里明白,并不想干涉太多,只拉着他,开始一点一点将秋狝的具体内容告诉他。 总有一种感觉,有些事正在酝酿,也许会在转首的某一日,忽然喷薄而出。 第四十八章:围猎(1) 金莲花开了满地,猎猎的风穿过围场,吹动棚前垂挂着的风铃,织锦的流苏招摇着逗得底下几个年纪稍小的皇子公主不住地往上跳,伸手想要拽下。旁边伺候的太监宫女小心翼翼护着,不时还劝阻几句,偏偏那几个皇子公主最是得宠,脾气骄纵惯了,由不得旁人管着,一时被劝恼了,甩了手就往外头冲,边跑边回头对着追赶他们的人做鬼脸,不过没跑上多远的路,“哎哟”一声正撞上了人。 连翘本在一旁和人说话,听到这一声不轻不重的“哎哟”,转过头去看,却见那几个孩子跌坐在地上捂着脑袋,瞧得仔细还能看见撞得疼了的那几个眼角还挂着泪珠子,倒是被撞的那人,乐滋滋地叉腰瞧着他们直笑。 “皇叔身上穿了甲胄么,怎么那么硬,嬛儿撞得好疼?”被太监扶起的小公主揉了揉额头,嘟着嘴嚷嚷道。 “嬛儿的小脑袋太不经用了,这么一下就撞疼了,皇叔被你们几个小家伙一起撞了,皇叔还没哭疼呢。” 说话的人正是有些时日不见的朱雀王爷萧玉晟。一身贵气十足的紫袍,衬得他的模样愈加风流倜傥,对上这几个小皇子小公主,说话时丝毫不见一个长辈该有的模样。 “鸿儿是男孩子也觉得撞得很疼,一定是皇叔的衣袍底下藏了什么硬东西,皇叔,你是不是带了好东西来给鸿儿!”旁的小皇子二话不说扑了过去,一把抱住萧玉晟的腰,“皇叔,你就拿出来吧,别藏着了!” “皇叔!” “皇叔,拿出来吧!” 皇子公主素来都长在深宫,鲜少跟随各自的母妃出来,在广宣,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天穹和扑面而来的清新的风,一时间都变得活泼闹腾的很。加上萧玉晟向来和他们嬉戏惯了,这才没大没小得玩到了一处。 连翘看着,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听说朱雀王妃因病早逝,萧玉晟府上虽有侍妾五六人,但至今无所出,也难怪他会喜欢和这几位小皇子公主玩闹。身旁的人见连翘在注意那边,不住多嘴说了句话:“如今陛下只剩这一位兄弟了,也不知道这位还能活多久。”说着,还重重叹了口气,惋惜的很。 本坐帐下同皇后说话的萧玉潼见着被子女吵嚷着讨要东西的皇弟,笑笑招呼道:“你那怀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宝贝,每回遇上这几个混世小魔头都能掏出来哄得他们一个两个安安分分的。” “哪有什么宝贝,不过是些民间的小玩意儿,皇子公主们喜欢就好。”缠着他的几个皇子公主各自得了东西被太监宫女领走,萧玉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臣弟来迟了,还望皇兄见谅。” “你从岭南而来,不远万里的,能到便好,哪里还想责怪你来迟。坐吧,就等着你来了,秋狝好开始。” 帐前李荥领着人马早已准备妥当,只等着萧玉潼一声令下,将士儿郎们便会扬鞭策马冲进林中猎鹰逐鹿。连翘是文官,又不擅骑射,便寻了位置坐下,等着他们围猎归来。沈如于他说过,正式秋狝时天子必定会下场,而秋狝开始前,则是帐下几名大将的表演时间,因着此次秋狝还请了周边几个小国的使者,做表演的人便选了能骑善射的李荥。 萧玉潼坐在帐下,望了眼左右的官员及他国使者,伸出手慢慢拍了三下。安公公得令,上前一步,尖声道: “放雁!” 早已准备好的几只秋雁被人倏忽间扔向天际,得了自有的秋雁扑腾起羽翅想要飞走,丝毫不知身下的人早已拉起弓箭准备射杀。 “放箭!” “嗖——”箭雨如虹,悉数射向天空。 连翘眯起眼。箭雨中,唯有支朱砂漆成的羽箭夺目的很,他看着它射向远远飞去的秋雁,像一道赤色的明光。 秋雁陆续掉地的闷响声惊回他的神魂。一涌而上的太监们凭着箭上的翎羽开始辨认都是哪位将士的猎物。只听得各位随军将士的名号一声又一声的地响起,也有毫无收获的,对着旁人抱拳笑笑自愧不如。 当护国公李荥的名字被叫响的时候,满场忽地响起惊叹——那支朱砂色的羽箭穿透两只秋雁的胸腹,又稳稳扎进第三只的胸中。李家武将倍出,无一不是一骑当千的主,更别说手上的骑射功夫,李荥如今得承“护国公”的名号可说是当之无愧。 “好!”萧玉潼抚掌大笑,“不愧是我大瀚的护国公!有赏!射中的人统统有赏!” 众将士欣然领赏。 “沈丞相。” “臣在。” 萧玉潼抬眼,看着几步走到帐前的紫袍男子,唇角弯了弯:“沈丞相虽不是什么将门之后,可朕记得也曾学过骑射,不如今次一同参与围猎?”他又转了转眼,下巴微抬,“裴大人,陪朕一起练练手如何?” 那目光意味深长,于连翘而言,带着难以言明的寒意。 “臣……”他张了张嘴。如果这时候说不擅骑射,会不会突然触怒龙颜。连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偷偷地看了一眼沈如。他站在萧玉潼的身前,根本无法转身传递什么,连翘暗暗深吸一口气,“多谢陛下赏识。” 安公公给拉来的马,四肢健硕,识马的人一眼便能认出是匹难能可贵的好马。只可惜……连翘哭笑不得地谢过,伸手摸了摸马脖子,这马倒是温顺的很,低头蹭了蹭他的脸庞。没想过来秋狝竟然会参与围猎,根本没有带劲装的他只好着这一身官袍,翻身上马,身后的弓箭大小也并不合适,背起来有些晃得厉害。 “裴大人若是不擅骑射,就握着马缰让马自己溜达,它会带你回营地。”李荥骑着马突然走到连翘身边,见他一副新手的模样,好心提醒了句。 胯下的马突然扭头喷鼻,那动作像是在笑话他,连翘蓦地就红了脸:“多谢李大人提醒。” 李荥点了点头:“林中多猛兽,大人自己当心。” 第四十八章:围猎(2) 密林之中,参天的树鳞次栉比,树荫下的矮树丛里是不是蹿过几只野兔,偶尔有落单的鹿突然惊觉有马队飞奔而来,惊慌失措地在林中逃窜。 能骑善射的一众早策马扬鞭,穿梭在围场的丛林中,萧玉潼着红锦镶边的明黄劲装骑着高头大马在林中慢慢晃着,左右两边伴驾的李荥和沈如,都是胸有成竹的模样,连翘远远跟在后头。 他实在惭愧的很,胯下的马几次想要跑起来都被他一头冷汗地勒住,就连从马蹄边的草丛里探出头来的野兔,也不会被吓得乱跑。 连翘抬头望天,宽广的天际,有雄鹰展翅飞过,那翅膀展开看着足足有两臂长,似乎一整个天空都能任其飞翔。他想,或许有一天,当身上所有的枷锁一一卸下,自己也能如那雄鹰为自由而生。 正想着,突然听见一声大喝:“陛下!是傻狍子!” 北方人常说的傻狍子是一种性子温顺的野羊,连翘没见过,听见动静便探了探脑袋好奇地望了过去,竟是一只全身草黄色尾巴底下长着白毛的小东西,见了他们一行人也不知跑走,反倒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像被定了身一般傻愣愣地盯着他们看。 这一路过来,萧玉潼已经猎杀了不少野物,狍子却是到了密林深处才偶然遇见。李荥转头,见他面上浮起笑意,明了地递过弓箭:“这狍子毛皮顺滑,最适让内务府的人做成御寒的衣物,陛下不是念叨说娘娘前几日还央着您给打只狍子好做衣么。” “哦,朕倒是差点忘了这事。” 一听李荥的话,萧玉潼眼中神光大亮,拉满了弓弦,对着还呆愣在原地的傻狍子便是一箭。朱砂漆的羽箭势如破竹,在风中划出“嗤嗤”的声音,径直射中狍子的脖颈,那狍子还大睁着圆眼睛来不及哀鸣便仰头倒地。身后的侍从翻身下马,几步跑过去动作利索地将扔在地上抽搐着四肢的狍子捆绑了起来。 “你们将这东西绑好了,”萧玉潼大笑,随手便将弓箭扔回给李荥,低头对着一干侍从吩咐道,“好生送回营地,晚些时候便让人剥下这身毛皮交给内务府!” “还是早些剥皮的好,晚了就怕毛色变暗。”沈如在一旁突然开口,说完又回头瞧了一眼一直跟在不远处的连翘,见他紧张地坐在马背上,一手握紧了缰绳,另一手抱着马脖子,背上的箭囊甩得官服狼狈不堪,再仔细看分明是一箭未发,一时松了眉角,忍不住就笑,“陛下,看来,裴大人是真的不会骑射。”他扬鞭,指了指连翘空无一物的马背,再遥遥指了指满满当当的箭囊,“裴大人恐怕连一小撮兔毛都没碰着。” 连翘蓦地红了脸,身后突然传来箭破虚空的声音,他尚来不及反应,只瞧见沈如蓦然变色的脸便从马背上被人扑倒在地。 他闭着眼,后背是人强劲有力的手臂,良久嗡嗡作响的耳朵终于能听到旁人的呼喊声,这才睁开了眼——抱着他扑在地上的人不出意外果然是青竹。 “连……裴大人,可是有受伤?” 沈如大惊,匆匆便想跳下马背跑过去查看。刚才那一下就发生在倏忽之间,没有任何预料的,一支利箭直对连翘后心飞去,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出声,人影一闪,连翘已经被青竹抱着扑到了地上,整个人被紧紧地抱在怀中,那支箭他看得清楚,擦过青竹的脸颊深深地射进了旁边的树干上。 连翘却是顾不上回答沈如,青竹的脸被箭擦出了一道口子,正在渗着血:“如何,还好么?” “没事,不过是擦破点皮。”青竹摇头,声音略有些低,“公子且当心点那边那位,皇家围场,不想着去杀皇帝却来杀你个普通侍郎,实在蹊跷得很。” 便是青竹不出声提醒,经过这一事,连翘也发觉了蹊跷。先不论广宣围场布置了多少兵力如果这都能混进杀手,那对方实在是能力卓越,大瀚的这些所谓精英将士大都可以重新操练了,单就说这在皇帝眼皮底下暗杀的对象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员,实在可笑。 萧玉潼眼见着自己的大臣成了他人的暗杀对象,身边跟着的侍从又都惊得呆若木鸡,不由蹙起眉头,扬鞭便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从身上抽了过去,饶是穿着软胄,那侍从也被抽得大痛。 “废物!广宣围场里竟然有人意图暗杀朕的臣子,朕要你们这些光说不做的家伙做什么!还呆着干嘛,吹风么,还不给朕搜!” “陛下……息怒!” “让朕如何息怒?废物!今日他有胆暗杀裴侍郎,明日便敢潜入行宫暗杀朕和后宫一众人!到时候,你们的人头怕是不够朕砍的!” 惹得龙颜震怒的后果就是围猎被打断,那些被放出去有如脱缰野马的将士们被纷纷召唤回帐前,文武大臣们跪了一地,坐在席上的嫔妃们搂着小皇子公主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被迁怒。 青竹除了脸上的箭伤,手臂后背还有因为救连翘受得一些擦伤,萧玉潼二话不说大手一挥让人送他去了御医那上药。连翘本想跟着去,却见沈如站在帐内对着他微微摇头,他咬了咬唇,低头同众位大臣一起低头跪在帐前。 “朱雀王爷呢?” 寂静的营帐前平地炸雷。当所有人都回到此处时,唯独只有那一向恣意妄为的朱雀王爷没了踪影,所有人的头更低了,无人敢出声。 萧玉潼眉头越皱越紧,正欲发作,只听得有口哨由远及近响起,他抬眼,望着悠闲而来的紫袍男子,口气冷淡:“皇弟,你这是做什么来?” “自然是围猎了,”萧玉晟裂开嘴笑,扫了一眼帐前的文武百官,“皇兄这又是在做什么,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惹着您了么?” 第四十九章:暗杀(1) “方才有人意图不轨,皇弟你并没听说么?”萧玉晟的明知故问作为同胞手足的萧玉潼显然是心知肚明的,只微微蹙眉冷声询问。 “意图不轨什么的确实还没来得及听人说起,不过,皇兄,臣弟在林中寻了只畜生,特地献给您。” 萧玉晟说着拍了拍手,自有人闻声抬着一个袋子低头走了过来。连翘微微抬起头,那袋子里不知装的是什么,只是看模样似乎并不小只,再看萧玉晟的脸,那种又动了什么戏谑心思的表情实在有些不怀好意。 麻袋似乎很重,被人放到帐前落地时还发出了一声闷哼,百官纷纷抬头好奇地打量起这个袋子来,连同那些不问政事的嫔妃也都伸长了头。萧玉潼挑眉看了眼自己的胞弟未发一言,身旁的安公公便似领了旨,躬身上前解开了捆绑着的麻袋。 顶上一松,袋子里的人便像活了一般开始挣扎,不时发出闷哼声,萧玉潼面色一沉,瞧见他脸色的李荥一个箭步走了过去,几下扒拉下袋子,露出里头被人五花大绑的活人来。 “这是怎么回事?” 相似的两张脸此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情——萧玉潼的脸上是山雨欲来的怒意,而萧玉晟依旧笑得满面春色。 “皇兄,”他说,“方才在林中听见有窸窣的动静,臣弟以为围场中仍有猛兽未被驱逐,便朝着林中射出一箭,没曾想,豺狼虎豹没猎着,倒是猎着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故而带来给皇兄过目。”瞥了眼被绑得蜷缩成一团的男子,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胸膛,“皇兄刚才说有人意图不轨,那不轨的可是此人?” 不轨的目标本不是萧玉潼自己,而且又是隐藏在林中进行的暗杀,又怎么可能辨认得出是不是眼前这个人。 李荥蹲下身,拔出塞在男子嘴里的东西,问:“说,谁派你来的,又为什么试图在围猎时暗杀裴大人?” 男子显然在之前已经被朱雀王爷的身边人折磨了一番,眼神略有些涣散,梗着脖子,长着嘴,口水肆虐地沿着唇角流下,半晌才坑坑洼洼地说出一句话来:“与……尔……何……干……” 他的声音明明不重,甚至连口齿都算不得清楚,可意外的所有人都听进了耳里。 人群中,连翘望着他,慢慢眯起了眼睛。 这个人,他确定不认识,即便真是当年为了萧玉晟和李勋隆的事结下的仇家,如今这张脸在,又会有几人知道裴楚就是楚连翘。 会是什么人有这颗雄心豹子胆,他倒是真的很想知道。 “敢在皇家围场意图暗杀朝廷大臣,我想你家主子也是个愚蠢的家伙。” 自回了营帐处便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如蓦地出声,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此刻冰凉尖锐的眼神便能将这人的肉生生从身上挖下一块又一块。 那人怒目圆睁,瞪着沈如,却又突然大笑:“尔等……不……过是狗皇……帝的鹰爪……没资……格妄加评论……我家主子!”他大笑着,被五花大绑的身子不住颤抖,离他最近的李荥突然大喝,伸手就要捏住他的脸颊,逼迫他张嘴,可这人固执得很,眼角几乎挣裂,一口血喷到李荥身上,“为吾主生……为吾主死……” “来人!”安公公尖叫,“快送御医那救治!” 人被抬走了,望着地上的零星血迹,无人面色好看。萧氏兄弟二人起驾回了行宫,一众大臣也纷纷跟了上去,跪得时间长了连翘有些腿软,半晌才慢慢站起身,苍白的面色看在沈如眼里,有些心疼。 连翘弱弱地笑了笑,偷偷地对着沈如摆了摆手。天子起驾,伴驾的人力却少了丞相到底有些说不过去。 “沈大人,”他拖着无力的脚步,经过沈如身边时,忍不住说了句,“走吧,我没事。”想到青竹还在御医那上药,连翘目光一沉,不由握紧了拳头,“不过,我想有些事我是不会再坐以待毙了。” “万事都别冲动。”除了这句,沈如觉得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嘱咐的。 “自然。” 五花大绑的男子被太监们抬进医所时,青竹正在同首席御医司徒汤说话,见着那个满脸是血的人不由一愣,忙抬头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太监们并不认得青竹,却晓得站在他旁边的老头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心里想着安公公的嘱咐,对着司徒汤格外恭敬。“司徒先生,这人意图暗杀裴侍郎被王爷逮住,方才想要咬舌自尽,安公公吩咐说请先生务必救活他。” 司徒汤脾气怪就怪在不喜欢旁人尊称他一声“大人”,无论是宫里宫外,晓得他脾气的都会恭敬地喊一声“先生”。本着医者父母心,司徒汤并未在意被送来的这人是怎样的一个身份背景,指挥着医女将人身上的绳子全部解开,又将里里外外的衣物全部剥掉,只扔了块布挡住裆部。医女的动作很快,像枚水煮蛋似的被剥光了的男子气若游丝地躺在榻上,司徒汤站在榻边,目光凝重,那几个太监早已经回去复命,他示意医女去外头守着,回头看了一眼青竹。 “臭小子。” “汤先生……” “你脸上的箭伤便是这人造成的吧。”司徒汤拿捏着男子的右掌,仔细看着虎口处的勒痕,“手中没有厚茧,虎口有伤痕过新,没有哪个愚蠢的主子会派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新手潜入高手如云的围场,只为了暗杀一个死不足惜的侍郎。” “公子并不是什么死不足惜的侍郎!” 司徒汤放下男人的手掌,转而俯身仔细查看他身上的其他伤口:“是么,一个楚连翘没了,又来一个裴楚。” “汤先生,”青竹别过头,“还是先救他吧,别让人死了,不好同那位交代。” “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的人,真当我能活死人肉白骨么?” 那人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便是拿上好的千年人参吊着,也不过是拉长了这最后一口。司徒汤歇了手,扯过褥子将男人从头到脸都盖了起来。 “真的没救了?”青竹问。 “没得救了。”像是没瞧见青竹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司徒汤继续道,“我劝你别去打那些算盘,论心计,那人既然能坐上那个位子就绝不是什么无知小儿。” 第四十九章:暗杀(2) 因为林中暗杀一事,广宣行宫增加了巡守人员,大臣之间若想说什么私话变得更加困难,虽背地里都有不满,但面上彼此都是笑意满满。“刺客的目标是裴侍郎”一事经由口口相传,已经从当时在场的文武官员传遍了整个行宫,众人纷纷猜测,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裴侍郎是从哪里惹到了这么胆大妄为的仇家。 捕杀到的猎物照常要在夜里做成佳肴宴请众人。 沈如在房里没见着连翘,寻到司徒汤处却只见青竹不见他,一时只好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看看,期望能在无意间找着乱跑的某人。 离厨房还有些路,沈如已经能够闻到风中刺鼻的血腥味,又往前几步,只见几个宫女太监正无措地看着尚未宰杀的猎物前蹲着的年轻大人,听到动静一看是丞相来了,眼睛一亮,张嘴求助道:“沈大人来得正好,裴大人这样……我们实在不好办……” 找了半谈没想到竟然在厨房边上找到了连翘,沈如哭笑不得地看着宫女太监们为难的脸,点了点头,几步上前蹲在他身边。 连翘身前的是一只把自己团成雪球的小兔子,一条腿受了伤,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把它的耳朵,最后忍不住捏起后颈的皮毛,把兔子抱进怀里,然后侧过脸看着沈如,问:“我能不能把它抱走?” “你想晚上少一只红烧兔子?”沈如挑了挑眉,“腿脚好过了,怎么蹲在这里,小心起来后又腿软。” “答应要给冬儿带一只兔子回去,围猎我是再不敢去了,想着从这里挑一只就好。”他摸了摸怀里的兔子,手臂透着毛发和衣裳清晰地感受到小家伙飞快的心跳,眼底柔柔一片,“刀剑无眼,我还想留一条命回京陪陪冬儿。” 一旁的宫女太监见沈如在这边同裴侍郎说话,纷纷避让开。 “那个男人,你有没有什么头绪?”沈如伸手,摸了摸兔子的脑袋,小家伙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连翘的抚摸,又突然来了另一个陌生的家伙,一时发抖起来。 “我想,那个男人其实不是冲着我来的。” 沈如一愣,皱眉:“不是冲着你来的?那支箭如果不是青竹救了你,不偏不倚射中的正好是你的心脏。” “杀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连翘扭头。 四目相对,沈如瞧见他眼中的毫无畏惧。“杀你一个四品官,确实不如直接刺杀当今天子来的有成就。” 当时,周围所有人都没发觉有杀人藏在林中准备伺机下杀手,那么如果那人是想杀萧玉潼的,其实完全可以动手,可……他疑惑极了,看着连翘的眼微微有些出神。 “汤先生说,那射箭之人是个新手。” 他这么一说,沈如蓦地明了了大半:“那人竟然只是个……抛砖石?” “我猜不出那藏匿着的人用了这么一个明显打草惊蛇的招数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过,如果对象是那位,我倒有点想出一份力了。” “连翘,”沈如压低了声音,握住他的手,“你要调查楚家灭门的真相我不拦你,可你别为了这件事试图挑战那位的威严,他到底不是你我……” “为了一个女人将楚家上下灭门,倒也确实是挺有威严的。”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却瞬间在沈如心底掀起轩然大波。 “一个……女人?” “是。” 前朝楚家上下几十口人文韬胜过武略,遵循上古礼制,以孔老夫子的“儒”为之一道,位高权重者也不过只是礼部、户部尚书,也曾有太子傅数位,但真正手握虎符的几代人也只出了寥寥几人,多数都是五旬后卸甲归田,绝不接受世袭,是一个连武将都不曾有几人的文官士族。 灭门的事在民间在暗处传的沸沸扬扬。 可原来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从宫里出来的女人。 连翘眼中的光亮黯了黯。 “那个女人……是谁?” 连翘突然没了言语,低着头,一只手抚摸着兔子,另一只手却在地上写写画画,随着他的动作,沈如的表情从疑惑变作惊愕,而后又缓缓沉寂下来。 “你确定么?” “嗯,我确定。” “如果是寻常后宫嫔妃,楚家又怎么会……” “即便是寻常的后宫嫔妃,哪怕不太受宠,在某个时刻总是尤其重要的。” 一时间,二人再没说话,连翘突然皱了皱眉头,伸手揉了揉小腿,哭笑不得:“我觉得……我小腿抽筋了……” 沈如一愣,“扑哧”笑出声来,起身的时候顺手就抓着他的手臂扶他起来。来抓猎物的御厨瞧见他二人的神情动作不由得呆了呆—— 那一贯与人为善却从来笑得浅浅淡淡的沈丞相,此刻正一脸宠溺表情看着手边的瘦弱男子,要是他没记错,这位似乎是裴侍郎,一度在朝廷之中引发各种争论的年轻公子,平日里总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今却和丞相大人意外的亲近,似乎交往已久的样子。 在朝中当差多年的御厨望着眼前的景象,再看了眼被裴侍郎抱在怀里不松手的雪白兔子,笑着转过身走回厨房。 晚上的宴会似乎要少一只红烧兔子了。御厨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兔子不够,那该用什么代替比较好呢? 第五十章:郡主(1) 广宣秋狝,照例当邻国使臣来朝贺时要设宴招待。广宣临近东俞,四年前西京侯萧玉琮伙同东俞贼子在汴凉起兵的事,一如这四年来的风风雨雨,似乎转瞬间就已经被大瀚上上下下所有人给遗忘得干干净净。于是今夜当东俞使臣被人领进行宫时,似乎除了沈如,再无一人脸色微变。 连翘人不在宴厅。 那个憨憨的年轻士兵双颊绯红,手捧大把的金莲花,笑得略有些羞涩。他站在宴厅转角,黑眸被烛光映得流光溢彩,连翘却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金莲花的好意他可以心领,可这模样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心领可以解决的事。 “白日里出了那些事我觉得大人你可能没了去采摘金莲花的兴致,所以我就……我就擅自帮你摘了过来,这些够不够,不够我明天轮休的时候再去摘?” 他兴冲冲地把花塞进连翘怀里,脸上的绯红越来越重,可眼里的眸光却逐渐沉静了下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趁着连翘尚来不及反应飞快地握了握他的手。 “裴大人,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连翘吓了一跳,差点就要挣开手,好在士兵及时松了手,大吼一声然后转身跑走,只留了连翘一人呆愣愣地抱着金莲花站在原地。 一声嗤笑突然惊回他的神魂。 连翘转身,只见十余步之外的地方,一身着细锦蝶雀纹缀珠轻裘的女子正娉婷地站在那处,堆云双环髻,一侧押着一朵葛巾花饰,纤细娇美的身姿,一眼看去便能知晓是大户人家出身,可面孔陌生的很,随驾的嫔妃里似乎并没有这么一位贵人。 许是连翘打量的时间长了,那女子微微有些气恼,横了他一眼,怒道:“再看,仔细我弄瞎你的眼!”说罢,转身朝着身后慢慢走来的一行人小跑过去,扑到其中一人怀里,娇嗔地喊,“父亲!大瀚的天子怎么连那种登徒浪子也给官职!” 被她搂住的男人皱起眉头:“登徒浪子?”他正想询问身旁领路的大瀚护国公,却听见一人轻柔的声音传进耳里。 连翘抱着花,走得离人稍稍近了些后停住脚步,行了个官面上的礼:“在下工部侍郎裴楚,拜见东俞国亲王。” “父亲!他就是登徒浪子!” “郡主可能是同裴侍郎有什么误会,”李荥见连翘的脸上隐隐有尴尬的神色,笑着出声解围道,“若说裴侍郎多看了郡主几眼,那定然也是因为郡主的倾国之姿。” 他贫嘴时的模样让连翘觉得仿佛时光一下子又倒转回了四年前,那时候的李荥因为头顶还有他的父亲李勋隆在,虽有官职却大多恣意挥霍青春年少,莺歌燕舞从不落下,现今更多的时候却有些不苟言笑,身上的血腥味一日重过一日。 那女子撅起嘴,像是勉强受了李荥的这番赞扬,瞥了一眼连翘,轻声嘟囔了句:“那好吧,既然是因为本郡主长得太漂亮了,那就原谅他一次,下次再死盯着本郡主看,父亲,我非要挖了他的眼不可。” 如广宣正盛放的金莲花一般娇艳美貌的女子跟着东俞国亲王走进宴厅时,瞬间夺走了所有人的注目—— 细锦蝶雀纹的轻裘上坠着珍珠,对应着她额间垂着的鲛泪,薄薄的一张樱唇上染着银红色的胭脂,眼睫飞长,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容颜娇俏美丽,呼吸间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夺人眼球。 热闹的宴厅在那一瞬间悄无声息。 “这位便是芷妍郡主吧。” 当东俞国亲王同大瀚天子行完礼,正位上的男人突然意有所指地开了口,目光沉沉一直打量着他身前的女子:“百闻不如一见,郡主比传闻中的还要美艳不可方物。”他笑着赞扬,那双眼睛却仿佛深渊,让人看不透心中所想所思。 到底是女子,经不得男人的夸赞。名唤芷妍的东俞郡主红着脸,规规矩矩地对着萧玉潼行了个礼,便低头跟着父亲一起在旁落座,目光不敢再肆意地去瞧那英俊硬朗的天子。他夸她比传闻中的漂亮,那人自己又何尝不是英俊得出人意料。这么倜傥的帝王,比起东俞国的皇帝,简直好太多了,而且早就听说在大瀚,还有一位年轻有为的丞相,不知能不能在这里遇见呢。 想着,她微微抬起头四处张望,却正好瞧见从门口弯腰进来一人,青衣墨发,脸庞清秀的好比女子,不就是之前那个拿着金莲花的登徒浪子么? 连翘本就是迟了一步才进的宴厅,因官阶比之旁人低了些,座次被有意识地安排在了最靠门口的地方,他进了宴厅不用大庭广众的多走几步便能入座,不由松了口气。正坐下想要喝杯水,却觉得似乎有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感觉……略有些不舒服。 “他刚才说他叫什么来着?”芷妍扯了扯在一旁伺候的宫女的衣袖,朝连翘的方向努嘴询问道。 “回郡主,那位是四品的工部侍郎裴楚裴大人。” “哦,倒是意外的年轻呢。” “咱大瀚多俊杰,不止这位裴大人年纪轻轻就官拜侍郎,当朝的丞相和护国公也都未到而立之年。” 那宫女掩着嘴笑盈盈地介绍说,丝毫没瞧见她身旁的这位郡主已经不耐烦地眯起了眼。 “郡主您看,对面那案后坐的可就是沈丞相和护国公李将军!” 听宫女提到沈丞相,芷妍立马扭头朝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当真是位面如冠玉的温润佳公子呢。 芷妍指了指正在侧耳听身旁人说话的赭衣男子,轻声问:“那穿着赭色衣服的可就是你们大瀚的丞相大人?”见宫女点头说是,她更是长叹了口气。 瞧瞧,就连一国之丞相都长得这么相貌堂堂,大瀚果然人杰地灵。芷妍觉得自己的神魂就这么一寸一寸地从身体里抽离开,周身的一切声响都成了吹过的风,眼前唯独只有那时不时扬唇微笑的俊逸男子,脑海里的空白被一点一点地贴上了他的每一个表情动作,或略微蹙眉,或撇撇嘴角,亦或者笑得柔情似水。 沈如被她看得发了毛,轻轻咳嗽几声,不由拿起酒杯挡住大半张脸孔。 第五十章:郡主(2) 萧玉晟是在宴席开始后迟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这才慢悠悠地进了宴厅。 旁人或许说不了他什么,萧玉潼却是可以的。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斜倚着,一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微微晃荡着手中的酒盅,琥珀色的酒水晃出一圈一圈烛火的光泽。他眯起眼,微抬下巴,说:“皇弟总是姗姗来迟呢。” “臣弟知晓今日皇兄设宴款待我等,自然想要把自己洗得干净喷香换上朱雀王府最华贵的衣裳,这样才不会在宴上丢了王爷的身份。”萧玉晟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油嘴滑舌的很,可偏偏十分讨巧,“可现在瞧见这边还来了东俞国的郡主,臣弟觉得身上这件衣服在郡主的如花容颜前实在是失色不少。” “你倒是会巧言令色,朕要你以酒谢罪,还不给王爷把酒倒上。” “皇兄说的是。” 萧氏兄弟在那一上一下说笑着,连翘坐在角落对着一桌子的美食吃得津津有味,他对旁边的那些事实在是没心思去关注,只盼着早些结束。方才那捧金莲花让青竹强忍着笑先带回房间了,至于那个士兵……连翘觉得自己一脑门子都是冷汗。他本就是个断袖,自然瞧得出那年轻的士兵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可这样的好对他来说实在是无力接受。 觥筹交错间,连翘成了整个宴厅唯一没喝多少酒的人,一双清明的眼仍旧只盯着面前的美食。旁边有小太监突然弯腰低声说了句:“沈大人吩咐说这刚上的盅里是大热的狗肉,裴大人您身子虚,不适合这大热大补的东西,别吃太多了。”说完,那小太监转身走开,提溜着手里头的酒壶到处给文武大臣们斟酒去了。 连翘咬了咬筷子,心有余悸地瞧了眼小太监指的那盅狗肉,抬头朝着沈如的位置望去。那边厢,沈如正起身同对面桌的东俞国亲王相互敬酒,远远地就能瞧见他泛红的耳朵,看样子已经喝了很多。“就知道管着我,也不多照顾自己的身子。”连翘瞥了瞥手边的酒盅,醇香的酒味萦绕在鼻尖,“这酒后劲可是足得很。” 没人往他这边敬酒,连翘得空悠闲地打量起整个宴厅—— 用七色氍毹铺垫起的宴厅,厅中央是行宫的舞女歌姬,后头坐着同样姿容俏丽的女乐师,轻抚箜篌,琴瑟微颤,曲声如九天阙歌,婉转流连间,舞女们身披绢丝彩衣,和着歌声乐声,翩然起舞,玲珑身段摆弄出道不尽的妖娆之色。左右两边的席位上,文武大臣们几乎都喝得晕头转向了,有不胜酒力的已经靠在同桌的肩上打起瞌睡。 连翘若有所思地捏着筷子在酒盅上敲出一计清音。本是出于闲来无事,敲个音玩玩,不想歌声乐声正巧因为萧玉潼的一挥手停了下来,于是他的那个音清脆响亮地惹了众人的注目,一时尴尬得不行。 芷妍郡主本想出声喝斥,却不想大瀚的天子先一步开口说话了。 “趁着今日高兴,朕想为我大瀚添一喜事,不知众位大人意下如何?” “自然是好的!” “既然是喜事,那当然是越多越好!” 底下众人的纷纷应和显然还不足以让萧玉潼的心情变得大好,他目光幽幽地往沈如和李荥身上转了一圈,又回头看着东俞来客,嘴角上挑:“朕见芷妍郡主这般瑰姿艳逸,不知亲王可曾为郡主订过亲事?” 那郡主张了张嘴想自己回话,却被亲王拦了下来。“陛下,”亲王起身,看了一眼自己心爱的女儿,满面歉意,“我膝下唯有这女儿是嫡出,自小养在身边,宠爱有加,结果因为不舍得,女儿都这般大了还没出嫁,若大瀚有什么青年才俊,还望陛下能为选一良婿。” 见萧玉潼的视线在宴厅里扫了一整圈,大有立马就为郡主选择良婿的样子,连翘拿捏着酒盅的手指绕着盅口转了转。长公主如今已经被萧玉潼指婚给了李荥,那这位年轻气盛的护国公大人自然是不可能成为亲王口中的良婿了,剩下的么……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同僚们,眼底难以自制地浮起讥诮,萧玉潼的这一把算盘他要是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想指给阿如吧。 果不其然,像是经过了一盏茶的时辰,那正位上的男人慢条斯理地笑起来:“朕的手底下有不少青年才俊,方才朕仔细想了想,同芷妍郡主年纪相仿的才俊里,有一人甚得朕心,若不是朕的公主们太年幼,那位才俊可是随时都可能成为朕的乘龙快婿。” 他这么说,厅中众人似乎都已经猜到了指的是谁,目光渐渐汇集在同一个地方。 “郡主看我大瀚的丞相沈如沈大人怎样?” 虽在意料之中,可连翘和沈如都还是蓦地愣住,随即心底便泛起微微苦涩。 沈如起身,眼角瞥向低头不语的连翘,面朝萧玉潼,拱手便想推辞:“陛下,恕臣……” “皇兄,这位郡主我倒是倾慕的很呢。” 出声阻挠的自然是萧玉晟无误。连翘抬眼看去,那人早已喝得满脸通红,却依旧风流倜傥,能惹邻女窥墙。 萧玉潼显然是没料想到他这个皇弟竟然会突然出声,不悦地蹙起了眉头:“芷妍郡主配你却是下嫁了。”他说话倒也不客气,“自王妃去了后,你便一直未娶,虽是个王妃的位,但到底是民间所谓的续弦。” “皇兄实在偏心呐,臣弟容颜也并不比郡主差,王府里除了几房侍妾,空留王妃主母的位子余年,如今好不容易相中了芷妍郡主,皇兄却一心想要为子夕牵线搭桥,实在是太让臣弟伤心了。” 他仰头一口闷掉一盅酒,醉得步伐踉跄:“罢了罢了,皇兄,臣弟醉了,先回去了,各位请自便。” 萧玉晟的捣乱一时让众人措手不及,待他醉醺醺地出了宴厅,萧玉潼的脸色已经沉得不行了。连翘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眼底的寒气却同沈如的一般冰凉刺骨。 第五十一章:为妃(1) 入夜后的广宣行宫沉静如水,行宫中的太监宫女们安静地做着手里的事,仿佛宴厅里的一切喧嚣与他们无关。 简单地吃过东西后,青竹从医所离开,越是往宴厅边上去,越是能瞧见行宫中最火树银花的部分。艳妆的舞女从身边经过,香汗淋漓充满了诱惑,俊秀的士子喝得多了通红着一张脸从厅里出来吹风醒酒,厅外守卫的士兵认出青竹是裴侍郎身边的随扈,也就放任他站在了门边。 宴厅里那场乱点鸳鸯谱的闹剧被他一一看在眼里。萧玉潼要给沈如指婚,萧玉晟却又想要“横刀夺爱”,萧家人永远都是这么的可笑。青竹眯起眼,遥遥打量着闹剧的另一位主角芷妍郡主。从东俞国而来的年轻女子,那张娇艳的面庞因为这张闹剧一点一点阴沉下来,最后索性耍起脾气,扔了筷子跟在萧玉晟的脚步后,气冲冲地跑出宴厅。青竹微微叹了口气,缓步跟上。 转过一座月洞门,只见行宫御池畔青石之上,那身着华服的年轻女子倚石而坐,月色下,她捂着脸呜咽抽泣,撑起华服的纤弱肩膀不住地颤动。 青竹站在不远处,望着她可怜的身影,一时心底无言。确认芷妍郡主不会出事,他转身就要回宴厅去守着连翘,却不想脚下一时间没注意踩上了断枝。静无声息的御池畔,任何一点细碎的声响都足以引起人注意。 “谁在哪里?” 芷妍一声惊呼,青竹无奈地从树阴里走到光亮处。眼前的女子已经停了抽泣,慌里慌张地在抹掉自己脸上的泪痕,手心里都是从脸上擦下来的脂粉,哪里还是宴厅里那个略显张扬的东俞郡主。 “你是谁?” “小人是裴侍郎身边的随扈。” “那个登徒浪子的人?”一听人说裴侍郎,芷妍便蹙起了眉,“主子是个不着调的色鬼,奴才竟然胆大到偷窥本郡主,合该挖了你主仆二人的狗眼!” “郡主怎么可以血口喷人……” “我就血口喷人了,又与你个奴才有什么关系?” “郡主年纪小小,心气却是不小!”青竹说完话,懒得再同她起争执,转身就要走开。 身后的芷妍来了脾气,不依不饶,起身就要跑过去拽他的衣角,华服的裙摆被一脚踩中,身子直接就扑了过去。 身体的反应总是快过于脑子。 等到芷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方才呵斥的陌生男子护在怀中倒在地上,身后是男子坚实有力的臂膀,原本吓得一片空白的脑海中蓦地闪过什么,她张了张嘴,抓着男人的手掌,询问道:“你……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她的话是脱口而出,但见青竹瞬间变冷的面容,芷妍也立马明白过来自己的突兀,慌忙从男人怀里爬起,低头一边掸着自己的裙摆一边道歉。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细碎脚步声,青竹顾不得多说什么,沉一沉腰,纵身跃到一旁,芷妍四下张望,已然见不着男人的身影。 那个人……有些眼熟? “芷妍?” “父亲你怎么来了?” 亲王慢慢走来,一双眼满满装着对女儿的怜惜,月影下女儿哭红了的眼睛看着实在让人心疼:“因为担心你,就过来看看。”伸手揽过女儿的肩膀,“芷妍,我知道你还记得那小子,可小丫头,别忘了,大瀚立国已经十余年,就算当年他凑巧逃过一劫,那被人在民间发现的皇子尸首不是他,一介平民也配不上我东俞国的郡主。” 这番道理芷妍哪里会不懂,听亲王说完话,她不高兴地应和了几声:“女儿知道,女儿哭是因为到底躲不了被人胡乱指婚的命。”说着又红了眼,抽了抽鼻子,露出闷闷不乐的脸。 “大瀚皇帝的意思是想把你指给丞相沈如,那人你也见了,确实一表人才,若是让我的宝贝女儿嫁给他那样的人,做父亲的也就放心了。” “那人确实好,可是……那位王爷……” “朱雀王爷人是不错,只可惜如果让你嫁给他,只能是续弦,而且听说王府里女人不少,只怕没少有那些争风吃醋的人。” “那位丞相……他家里没其他女人么?” “沈如尚未成亲,家里除了几个下人,倒确实没其他女人,不过……” 大大咧咧惯了的芷妍实在受不了父亲的遮遮掩掩:“父亲,您倒是说啊,不过什么呢?” 亲王的眼中是女儿略显焦急的神情:“听说,那沈丞相不好女色,却有龙阳之癖。” 东俞国也不是没有断袖,一听亲王如此说,芷妍的秀眉马上蹙起,想着宴厅里那丰神俊朗的男子竟然有龙阳之癖,心里头浮起一丝不悦:“我原先看着,只觉得是个有才有貌的正常男儿,原来竟是个断袖。大瀚的皇帝是想做什么,要我嫁给一个不爱女人的男人守活寡,丢我东俞的脸面么?” “那沈如虽然只是一国丞相不是他萧家的人,但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不好,他那偷偷养着的人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只要你怀了孩子,他的心早晚会放到你身上,还用怕守活寡么?芷妍,如果不是萧玉潼对你没兴趣,父亲原本是想你能进宫的。” “父亲我……” “若是想要一世荣华,比起嫁给子夕倒不如嫁给本王。” 突然插入的男声,带着浓浓的酒气和掩盖不住的讥笑。芷妍郡主大吃一惊,猛地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御池畔的水榭顶上,方才在宴厅中出声说倾慕于她的男子正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松垮垮的衣袍袒露着半张胸膛,手里头捏着一把折扇,扇面上三月桃花美如仙景。 “听了这么久,本王有些好奇,”他跃下水榭,摇着折扇晃悠悠地走到东俞国这对身份尊贵无比的父女身前,弯了弯腰,探着头笑,“亲王和郡主也算是东俞国家家喻户晓的人物了,论荣华富贵,即便不嫁到我大瀚来,也是东俞内一等一的贵人,又何必为了贪图这么一米米的荣华委屈自己嫁给一个明知道有龙阳之癖的男人呢?” “王……王爷……” “这样吧,子夕呢一定不会让你如愿嫁进相府,不如便宜了本王?” 第五十一章:为妃(2) 萧玉晟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巧妙得很,一抬手,青莲色的衣袍飘飞如展翼,芷妍尚来不及反应,唇上一热,萧玉晟已然吻上了她的樱唇。她被这个唐突的吻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想要惊呼出声,却让他得逢机会,舌头骤然探进嘴里肆虐起来。她大睁着眼,盯着眼前的男人目不能移。 “王爷自重!” “唔……” “皇弟,你这是在做什么?” 突然的声响惊得芷妍回过神来,蓦地推开萧玉晟毫不犹豫地送上一巴掌,然后拼命拿手背擦着嘴凄哀地望着站在月洞门口的众人。 “亲王,郡主,不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能否给朕一个解释?” 萧玉潼用眼角瞥了瞥跟在身后的一众人,意味深长地来回打量了萧玉晟一眼。他这个同胞弟弟,素来流连花丛轻浮惯了,却不想胆大妄为到竟然在深宫里轻薄起邻国郡主来,真不知是酒劲上了头,还是另有心计。 这事要问芷妍郡主,身为女子被人轻薄还被人看到早已羞愧得恨不能自缢,更别说要她解释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而问东俞亲王,为人父者亲眼看着女儿被人戏弄却无法阻止,心里一定懊悔得很,也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的。到头来,对这事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恐怕只有那人了。 “皇弟。”他叹了口气,“回朕的话。” “不就是皇兄你瞧见的样子么。”萧玉晟毫不在意地抹了抹脸,郡主的那一巴掌着实厉害。“皇兄,方才你也瞧见了,臣弟对芷妍郡主实在是一见倾心,故而不得已情不自禁。”他对那一吻的解释漫不经心,眼睛飘忽着看向人后的沈如和连翘。 因为一见倾心、情不自禁于是便强吻未出嫁的年轻女子? 这倒似乎真是朱雀王爷的作风。 “臣弟鲜少向皇兄请求什么,不如这次就当是臣弟恳求皇兄,还请皇兄为臣弟与郡主指婚,他日大婚,臣弟必以正妃之礼迎娶郡主入门!” 解开官袍,连翘长舒一口气。 这一夜实在是累人得紧。先是遇上金莲花士兵,接着便是瞧见了东俞国的郡主,然后萧玉潼试图为阿如指婚,紧接着便是萧玉晟提出以正妃之礼迎娶郡主入门。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速度快得实在让人喘不过气来。 沈如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连翘简单擦洗完身子正往身上套中衣的情景。他的肤色偏白,又容易因伤留下疤痕,那还来不及被中衣遮盖住的后背上还有几分淡淡的伤痕,约莫是一年多前汴凉生变时留下的,他穿上中衣合拢衣襟时显露出纤细腰身,沈腰潘鬓,说得便是他这般的男儿吧。 “进屋了怎么不说话?” 转身发现沈如目光沉沉盯着自己,连翘略敢惊诧,张口便嗔怪道。 “咳咳。”沈如闻言,别过脸去清嗓子。刚才那一眼没料到竟然会看痴了,有些丢脸。“一时忘记了想要说什么于是就仔细想了想。”见连翘没疑心,又继续道,“今天这事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我觉得,那位是已经把我的身份猜的七七八八了。” “怎么说?” “阿如你有龙阳之癖的事,文武百官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在宴会上提出要为你指婚东俞郡主存的就是试探你我的心。” “他只知道我同王子年有情,怎么会猜到你头上?” “那位是知道王子年就是楚连翘的,我虽然顶着裴楚的名字和阿如你保持着距离,但是有花间楼这层关系在,他猜不出我到底是谁才最奇怪的事。我想,他是在等我犯事。” 萧玉琮和哥哥恐怕已经葬生在汴凉叛乱里了,现如今楚家遗孤……不论他到底是不是楚家人,楚家现如今的遗孤都只剩下他和冬儿二人——萧玉潼不会放过楚家任何人的,所以他始终放心不下冬儿的安危。 “他若是想要我死,转念功夫我就可能死得连骨肉都剩不下来,可是冬儿绝对不能出事,阿如,我只求你在我出事时以万全之法护好冬儿。” 倘若没有万全之法,那便是天道不公,楚家命该如此。 连翘哭笑不得地低下头。命该如此断子绝孙么。 “你又在乱想什么!” 连翘还是一脸悲戚,沈如却是不高兴了,伸手拉过他,手掌温着他冰凉的臂弯:“他既然已经猜到你是连翘到也是件好事,他日我便可不再隐瞒什么,你是连翘,便也是我沈如的身边人,我必然要护你生生世世,你别再担心那些有的没的。” 连翘微微一笑,忽地就眨了眨眼问:“芷妍郡主估摸着真要被那人指给萧玉晟了,那么漂亮的姑娘要给人当续弦了,你后悔不?” 沈如忍不住要笑,伸手捏了捏连翘的鼻子:“后悔的可能是青竹,或者说子桑秣。” 什么意思?连翘挑了挑眉。 “那位郡主曾经和人订过亲,在前朝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 “我沈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不过祖上也曾和子桑氏有着姻亲关系,前朝覆灭前我曾听家人提起过,东俞和前朝联姻,将那年不足十岁的小郡主同子桑秣订了亲。” 竟然是青竹未过门的媳妇儿…… 连翘睁大了眼,抓着沈如的胳膊就追问起来:“既然是青竹的媳妇,那现在她就要当朱雀王妃了,青竹心里会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沈如但笑不语。如今“子桑”这个姓氏已经成为了大瀚的禁忌,即便青竹还记得幼时的这场婚约,也已经没法子将郡主娶进门了,哪会有一国郡主肯下嫁给大户人家随扈的好事。只不过,他心里应该还是有些难过吧。 “夜里没见他身影,不知道又去了何处,先睡吧,别想了,鸣泱会注意他的动向的。” “可能是又去医所找司徒先生了吧。” 连翘听话地爬上床榻,刚一转身就见沈如擦了把脸站在一旁脱衣,蓦地就红了脸,钻进被子里不说话了。 “青竹同御医司徒先生是旧相识,想来三年前在相府里先生为你诊疗的时候,便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了。” “嗯……” “先生是前朝的旧臣,说认得倒也有可能。你在汴凉的这三年,青竹几乎没在相府里安稳地呆过一日,鸣泱曾经偷偷尾随,结果被他甩在了半路,只能知道他时常会往前朝皇陵方向去。” “嗯……” “那位总算还是个人,没有将前朝皇陵逐一凿毁,好歹给子桑氏留了魂所依归的地方。” “嗯……” 一连说了几句,得到的回答都只有连翘幽幽地几声“嗯”。沈如一时好奇,转身走到床边,见连翘躲在被窝里不肯伸出头,不由把被子掀开一角。 “噗……”他低低地笑出声来,“难怪只能嗯嗯嗯,原来是睡着了。” 想着一整天发生的那些事,沈如觉得实在太为难连翘了。他抬手,帮连翘掩好被角,然后低头在他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连翘,我说过护你,便是要生生世世地护好你。哪怕……哪怕有人查明你的身世,要让你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我都要将你护得滴水不漏。 第五十二章:隐秘(1) 同东俞国的联姻定得极匆忙。 秋狝归来的当日,萧玉潼便下旨昭告天下,朱雀王爷萧玉晟一月后将要迎娶东俞国芷妍郡主为正妃。 大瀚上下皆知,朱雀王爷早已迎娶过正妃,那年嫁娶之礼奢华得让人瞠目结舌,然而夫妻恩爱不过几年功夫,那位正妃却意外过世了,王爷为人风流可嫡庶想得清楚,王府里的姬妾里怀揣野心想要爬上正妃位子的不在少数,无一不被扫地出门,连带着她们生下的孩子也都被视如草芥。正妃之位,唯有身份显赫的嫡女方可坐上,他日有资格继承王府的也只有正妃随生的嫡子。 正妃过世这么多年,朱雀王府终于又要迎来一位女主人。 一月后婚礼如期在岭南举行,朝中派了几位大臣前去观礼,其中便有沈如。 岭南多湿热,哪怕此时京城之中百姓早已陆续披挂上了冬衣,这边却依旧单衣在身,丝毫不见初冬的那些寒意。沈如从京城离开前,连翘同玉珠一起为他收拾了不少的入冬衣物,临行前还仔细叮嘱了一番,生怕他离了京城旁边只有鸣泱一人照顾着会有不妥的地方。可结果,马车停在王府门前,他初一掀开车帘子,便被扑面而来的湿热的风吹了个暖洋洋。 “相爷来了!”王府的管家早已候在门外,瞧见沈如下了马车,眼前一亮,匆忙上前行礼,“我家王爷吩咐了,相爷的住所已经打扫干净了,小的这就领相爷过去。” 他就知道萧玉晟这人在朝中安插了眼线。沈如笑着点了点头。朝野中的事,鲜少会有萧玉晟不知道的,便是依靠传言也没他这么神速,能在他到岭南前就已经得了消息,说没人恐怕没人会去相信。 沈如懒得过问仔细。萧家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只盼着这场婚礼早点解决,他好赶紧回京看着连翘,生怕那人趁着他不在京中又闯出什么祸来。 “你家王爷明日就大婚了,王府里可有布置妥当?” “回相爷的话,已经布置好了,就等着明日郡主进门。” “那王府里的其他几位夫人,这几天可有什么说法?” “这个嘛……” 那管家是个精明人,领着沈如在王府里走了一路,直到到了给他收拾好的厢房门前,这才左右张望了两下,然后开了口:“相爷恐怕知道的,王府里的那几位夫人这几年都已经学乖了,不再盼着去当什么正妃了,不过这一回听说那位郡主是咱们王爷亲自去向陛下求来的,圣旨到岭南的时候,夫人们可都哭了。” 他说着推进门,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女人嘛,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招都用上了,可别说那是圣旨了,就算不是圣旨咱王爷那人一向自主惯了,怎么会理睬夫人们的反应,自然是继续喝他的酒逛他的青楼,把所有的事都扔给咱下人,只等着十字披红将郡主抬进主屋。” 管家说的都是实话,沈如这一路走来,能瞧见的都是王府的下人至于传说中的一院子姬妾,却是一个都没在人前露过脸。说不好奇是假,不过看样子,萧玉晟对姬妾们管束得极严。 像是看出了沈如的好奇,管家又连忙解释:“王妃还在的时候,王爷就立了规矩,所有的夫人都只能待在后院里,没有王爷或是王妃的令,哪怕是公子小姐都不准在人前露脸。” 听他这么说,沈如总算明了了。秋狝那时所见,芷妍郡主并非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这个女人进了王府,只怕会比萧玉晟本人对姬妾们更加严苛。 突然,沈如觉得,幸好连翘不是女人,也幸好他本就对蓄妾没什么想法。 “相爷车马劳顿,就先休息休息,王爷吩咐了晚上会在风雅楼设宴为相爷接风洗尘。小的就先退下了,相爷好生歇着。” 风雅楼是什么地方? 那是岭南最大的青楼,美酒佳肴,在这座楼里只要来客想的到鸨妈就能找得到,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还是水里头游的,一俱都能上桌,至于姑娘小倌,则是风情万种的有,清纯可人的有,像冰山的也有。在风雅楼为他设宴接风洗尘,这主意也就只有萧玉晟才想得出来。 依言在歇息过后王府的管家果真领着沈如去了风雅楼。 这一条街上莺莺燕燕一片,脂粉味对于沈如来说,实在是刺鼻。身材风韵的鸨妈迎了他进楼,径直便领着他去了楼上的雅间。 明日便要迎娶正妃的萧玉晟此刻正悠闲地坐在雅间里,身前身后各有两名涂脂抹粉的妓子小心伺候着,呼之欲出的酥胸紧紧贴在他身上,不时还蹭几下,给他喂几口吃食,那模样轻佻而风骚。 见沈如进了雅间,萧玉晟笑盈盈地招呼他坐下,又指挥身后的一名妓子上前好生伺候:“子夕啊,为了本王的婚礼一路风尘仆仆,实在是苦了你了。” “你那张嘴没得信。”沈如避开妓子贴过来的身子,瞥了眼窝在美人香中的萧玉晟问,“明日就娶妻了,怎么还在这呆着,不怕一身脂粉味惹得郡主不高兴?” “吉日前洗个澡就行。不过,子夕,你倒也放心让楚连翘一人留在京城,不怕被萧玉潼趁机下毒手么?” “连翘身边有人护着,你安安分分把亲成了,我就能早点回京照看他了。” 不去询问萧玉晟为什么会知道裴楚本名楚连翘,沈如吃了几筷子桌上的鱼肉,觉得味道不过如此便又搁下了筷子。 摸了摸已经贴到身前的玉臂,萧玉晟乐得不行:“也对,有子桑秣在,我那皇兄暂时还不会对连翘做什么。” 若说知道裴楚真名楚连翘,他还能当做是因为萧玉晟在京中和汴凉都安插了耳目,可提及青竹原是那前朝皇嗣,便实在有些不可思议。沈如喝酒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沉沉望着那人,声音不由自主地冰冷起来:“你从哪里打听来的?” “子夕,你尚且不必问本王从何得知,你可知你身边那楚连翘到底是什么身份吗?” 沈如握拳:“他是前朝楚家的遗孤,更是工部侍郎裴楚。” “呵,我想,你还漏了一个身份,只怕这个身份,就连他自己也还不知道。” 他的声音如黑夜中幽幽吹来的寒风,一层一层叠加着刺骨的凉意。 “楚连翘,就是大栾皇室最末的皇子。” 第五十二章:隐秘(2) 这一场婚礼比当年朱雀王爷迎娶第一任王妃时更显奢华尊贵,从东俞而来的郡主远嫁岭南,红毯从岭南都城城门口一路铺展到了朱雀王府。 沈如是领了天子之命来观礼的,自然是为上座。整场婚礼从头到尾在他眼中不过是匆匆过场,更重要的是昨夜萧玉晟的那句话。 “楚连翘,就是大栾皇室最末的皇子。” 前朝皇帝膝下四子七女,最末的就是青竹,他可不曾听说在青竹之后还有一个皇子,可萧玉晟在那句话之后又说了一句,现在想来,也的确有这个可能。 萧玉晟说,萧家“清君侧”前前朝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也就是青竹的母妃当时已经身怀六甲,只怕连翘便是那时候出生的——根本没有登记在玉牒的皇子,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的皇子…… “礼成,送王爷王妃入洞房!” 一片道贺声中,沈如回过神来。礼已经成了,新郎新娘被送进了布置一新的洞房,他想,他也可以启程回京了。 “子夕这是等不及要回京了么?” 萧玉晟在婚房里转了一圈又出来给来客敬酒,见沈如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打趣道。 “我本就是奉命来岭南观礼的,你的亲成了,郡主已是王府主母,总不能让我等你们行了房再走。” “其实,本王不介意子夕你站在旁看郡主从姑娘变作妇人的。”萧玉晟笑着递上一杯酒,挑了挑眉眼,“毕竟郡主当初是要指婚给你的,本王横刀夺爱实在是担心她心里头其实是中意你这位大瀚好儿郎的。” 知道他说的不过是玩笑话,沈如摇了摇头,喝下这杯酒:“我想,郡主她不会喜欢一个断袖的。” “也是。” 接连给沈如倒了几杯酒,见他照单全收一滴不剩的全部喝完了,萧玉晟终于肯放人:“好了,回去吧,替我向皇兄美言几句,就说臣弟此生只想左拥右抱同岭南一众美人一起逍遥自在,下回要是再有什么公主郡主皇兄他不愿意收入后宫的,不妨一并都嫁到岭南来。” 他说这话时,身旁还围着不少人,一时笑得不行,只当朱雀王爷是人逢喜事喝多了酒醉了说出这些不恭的话来。唯独沈如,看见他醉意朦胧的双目清晰可见的讥诮。 “对了。”借着醉意,萧玉晟像是脚步不稳地踉跄了几下靠近沈如,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当心点子桑秣,别被他牵连了。” 萧玉晟说当心子桑秣别被他牵连,沈如略有些不懂。 这些年来,青竹在沈家在相府,一向都是静如止水,不该说的话不说,该说的话也言简意赅只挑重点,除了时常往前朝皇陵处跑,倒是没了别的什么可疑的地方。沈如不明白,萧玉晟是要他当心什么。 直到车马回到京城,沈如方才明白,萧玉晟说的当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裴大人和青竹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天?” 看着眼前低头的小童,沈如皱眉。他刚一回京便急忙让把式把车径直赶到了连翘的家中。结果刚一进门,就听到了侍郎府的几名下人聚在一处闲聊,话里话外无不是嗤之以鼻的意味。走得近了,竟然听到他们在议论连翘同青竹在屋内一呆就是一整晚并且还言辞凿凿说他二人不干不净似乎是有龙阳之癖。 连翘是个断袖无错,可青竹却不是,如今知道了他二人其实是血亲兄弟,沈如自然知道这一整晚其实什么事都没有。但若说什么事都没有,以青竹的性格,那也是绝不可能和连翘在一间屋子里一待就是一整晚的。 侍郎府中的仆从都知道主子同丞相交好,本来是围在一处讲些细碎的话,不想竟然被突然进门的丞相听了个清楚,一时间脸色都白了,急忙跪了一地,磕头哀求。 “丞相大人,我们……我们错了!” “大人,是我们嘴贱,是我们嘴贱!” 吵吵嚷嚷的求饶声听得沈如眉头愈发紧蹙,鸣泱见爷脸色难看,一脚踹开其中一个跪爬到沈如脚边的仆从,大声呵斥:“还不赶紧退下!” 沈如撇下身后一干人,几步便往侍郎府的书房走去。门确实紧闭着,只开了一边的轩窗,沈如停在门前,轻轻叩响门扉,里头即刻便传来了熟悉的声响。 “阿如?” “爷。” 见门应声而开,进来的是一身风尘的沈如,连翘和青竹不由一愣。侍郎府的那些下人平日里也算尽心尽力,只要有人上门就会急忙过来通报,结果现在直到沈如推开了书房的门也不见那些下人出声,有些愣住。 “你连日赶回来的?” 连翘赶紧起身,伸手掸了掸沈如衣上的尘。算日子,从岭南到京城不是这么几日便可以的,再加上萧玉晟大婚必然要多挽留这昔日玩伴,可没曾想他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担心你出事就提前回京了,”沈如笑笑,握住连翘微凉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哈气给他暖暖,“刚进城就先来你这。” “让你担心了……” “傻瓜,我担心你是应该的。” 微凉的手被沈如暖和着渐渐也温热了起来。连翘柔柔地笑着,回头看了一眼立在案边的青竹,想了想,对着沈如说道:“阿如,青竹他……” “我想,我该称你一声大哥吧。” 连翘既然是子桑秣的弟弟,按现在他同连翘的关系,唤青竹一声大哥也是情理之中。但这一声“大哥”于他们而言,实在显得有些突兀,蓦地瞪大了眼。 沈如点头说:“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阿如知道青竹其实是我的哥哥了?” “嗯,萧玉晟成亲前夜我同他一处喝酒,是他告诉我的。”他看了眼有些不知所措的连翘,心里清楚他在担心什么,柔声安抚,“他这人我曾经让你防着,实在是有时候他不按常理让人摸不着究竟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又都在暗中计划着什么。”望见青竹若有所思的眼,沈如继续说,“然而这一年多来,我想,你们也都看在眼里,不管是造堰的事,还是此后朝中的其他事情,萧玉晟一直暗中帮衬着连翘,即便是这次和东俞国联姻,如果不是他的突然插入,或许萧玉潼当真会把芷妍郡主强行指婚给我。” 连翘闻言没了声响。 自从潮州归来,萧玉晟便回了岭南,一年多来寸步不出岭南属地,然而即便如此,这人的眼线却仍旧遍布京中各处,有时候总能在细微之处帮上他。 其实连翘在最初认识萧玉晟时,一直都在揣摩他的意思。云雀姐姐出嫁那日,他和萧玉晟在花间楼里一番谈话,言辞凿凿间便定下了互助的约定——他萧玉晟助他平步青云,在天子面前崭露头角从一介毫无功名的书生成了郎中,而他虽不知这人到底在暗中计划着什么,便只能走一步是一步,渐渐的,竟然也忘了再去防范他。 “萧家兄弟的关系其实一向面合心不合。” 沈如松了手,走到青竹面前:“萧玉琮是庶出,他的死,本来就在萧玉潼的计划之中,只是早晚的区别罢了,不然,汴凉一事他绝不会要李荥斩草除根到那种地步。” “至于萧玉晟,你们还记得我说过,朱雀王妃病逝的事么?” 连翘摇头。他只知道萧玉晟的正妃因病去世很多年,王府里一直都是管家掌管所有事,没想到朱雀王妃的死竟然另有原因。 “王妃她,是那位下旨杀的。” 番外:有姓为子桑 子桑这个姓氏,曾是整个大栾的无上荣耀。 大栾建国百余年,开国皇帝子桑旭天命之年便退位让十来岁的太子登基称帝,之后的几位帝王全都是在相同的年纪退位给自己的太子。 然而子桑一族享天寿,通常在七十余岁时才会辞世,于是后宫之内时常会有几代同堂的趣事发生。 萧玉潼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打入大栾皇宫时,在位的皇帝名为子桑轼,后宫有嫔妃十二人,育有四子七女,其中幼子便是他子桑秣。 那一年,子桑轼的宠妃清妃怀了龙胎。 “母妃,这回你肚子里的会是弟弟还是小妹妹?” 年纪不过七岁的子桑秣跪坐在蒲团上,双手撑着下巴,靠在一旁是张铺着熊皮的贵妃榻边,穿着秀雅的清妃摸着自己五六个月大的肚子就坐在榻上,笑得格外温柔。 “阿秣想要一个弟弟还是一个妹妹?” “宫里已经有好多妹妹了,阿秣想要一个弟弟可以一起玩将军和士兵的游戏!” “那阿秣不想要有个软软的妹妹们,会跟着阿秣到处跑,然后甜甜的喊你‘哥哥’,如果母妃这次生的是个妹妹,阿秣会不喜欢么?” 小小的子桑秣伸手摸了摸清妃的圆肚子,那圆滚滚的肚子里再过几个月就要“扑通”跳出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一想到这个,心情就变得很开心,好像贴着她肚皮的手心里隔着那层薄薄的华服能感觉到小宝宝在同他打招呼。 “阿秣喜欢妹妹,别的宫的妹妹一定没有母妃生的那么乖巧!” “那好,母妃就生个妹妹,阿秣一定要快快长大,这样就可以保护好母妃和妹妹。” “嗯!”子桑秣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发誓,“阿秣会多吃饭,好好跟着先生读书习武,赶紧长大保护母妃和妹妹不受人欺负。” 他一心想要个可爱的妹妹,可以让母妃开心地为她进行打扮,可以带着她在宫里跑来跑去炫耀给哥哥们看他有个属于自己的妹妹。 子桑轼的四个儿子,除了最小的阿秣,其余三个都已经到了就要离宫立府的年纪,每日都会参与朝政然后再去后宫同自己的生母聊天吃茶,七个女儿也大多到了婚配的年纪开始一一出嫁,于是偌大的一个后宫,皇嗣已经只剩下子桑秣一人,对他而言,实在寂寞得很。这时候,不管是后宫中哪位嫔妃怀了龙胎,对他和子桑轼来说,都是十分值得高兴的事,尤其是怀孕的是清妃。 那是子桑轼年少时从民间带回的女子,温柔得如同春风里的柳絮,每一个动作都能扰乱男人心中的池水,这么多年在后宫中他让一众嫔妃雨露均沾,能怀上子嗣并安然产下的却只有区区十一个子女,如今清妃已经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再过不久大栾又将添一位皇子。 其实,如果如阿秣说的,能生下一位小公主,也不失是一件好事。 不论男女,这个孩子都会叫做子桑瑾,她会是大栾最宝贝的孩子。 三个月后,大寒。 大栾燃起了一束烽火,以锐不可当之势灼灼烧进了京城,烧进了皇宫。 烧红了半边天际的大火灼烧着宫中的建筑,子桑一族被团团围困在宫殿之中,浓烈的黑烟呛得一众嫔妃皇嗣不停地咳嗽。子桑轼望着嘤嘤哭泣的嫔妃中没有熟悉的两个身影,不由大笑三声。如果可以,请让他们活下来,请让阿秣和清妃好好的活下来。他歇了声,转头看向禁闭的殿门,门外他还能清晰地听到芸妃萧氏的哭喊声。 “芸妃,”他提高声音,“子桑一族今日就要死在这火海之中,尔若心有大栾,便殉了吧。”他本无心再牵连一条人命,可若不是芸妃萧氏的里应外合,萧家的大军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杀进皇宫,而且……萧氏腹中还有御医刚刚确认的龙胎,与其死于他人手中,倒不如殉节,同族人死在一处。 “陛下,臣妾……定不辜负陛下多年来的疼爱。” 那一天的大火,仿若天火一般,就连忽然而致的大雨都浇不灭这一宫的烈火。 萧家的大军扛着“清君侧”的大旗杀进大栾皇宫的时候,即将临盆的清妃已经被人偷偷送出皇宫,连夜从后门抬进了楚家的大院里。子桑秣不离左右,小小的少年收敛起全部的惊悚和畏惧,像个小男子汉一样扬言要保护好自己的母妃和即将出生的妹妹。 楚家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等着皇嗣安全降生。 然而孩子不过才刚从娘胎里出来,匆忙洗去一身的血水,来不及喝上第一口奶,谋反的将领们就砸破了楚家的大门,一路杀到了厢房门前。楚家老少互相携手站于房门前,见着杀气腾腾的来人,无一不是面带笑意,仿佛身前手持利刃的人们不过是寻常的来客。 家主楚玳拱了拱手:“萧家今日‘清君侧’,可是要连我楚家上下也一并清除?” “楚大人也是个明眼人,如果想保住这满门男女老少,不如把屋里头的那位给交出来。” “如果不呢?” “如果楚大人不愿意,那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萧家派来的人确实未曾客气一分一毫。一夜之间,昔日的名门楚家成了噩梦一般的修罗场。 就像子桑一族活了子桑秣一样,楚家的后人仅仅只剩下楚渚洲,以及他怀中紧紧抱着的幼儿。 在子桑秣以青竹之名活着的这十余年里,他无时无刻不会想起那场腥风血雨,母妃生产时的哀痛,父王命人带他和母妃逃出皇宫时的决断,还有楚家小公子抱着的匆匆裹上襁褓的孩子,这些情景时常还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如今,有沈家的庇护,他不用再担心其他的,只需要找到那年被楚家小公子抱走的弟弟,然后好好地把这辈子过完,父皇和母妃地下有知,一定不会怪罪自己当年因为匆忙弄丢了楚家小公子和自己的弟弟。 是的,他心心念念的妹妹到结果生出来的时候却成了男孩,皱巴巴的皮肤像个小老头,完全看不出父皇的伟岸和母妃的俏丽。现在想来,青竹仍是忍不住想笑。就是那么一个小老头,竟然成了他的弟弟。想到那孩子打一出生便没了亲人,他也心疼的厉害。或许是天命,那一日,沈相回府,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公子,容貌绝美,怀中捧抱着大团雪白,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只胖乎乎的兔子。当夜,他便被沈相拨到了那位公子身边。 像是一个铺天盖地的迷。 日渐相处之后,他蓦地发现,王子年不过是公子的虚名,公子姓楚名连翘,是前朝楚家的遗孤。 然而,楚家除了仍有一子活在人世,便再没什么遗孤,而那活着的一子分明叫渚洲。 子桑瑾这个名字或许这一辈子都再不能冠在连翘的头上了。 在知道连翘就是当年被渚洲抱走的孩子后,青竹如是想着。既然不知道,便不知道吧,就当做那不过是一个同命相连的朋友,如手足一般可以让他好好照顾。 可万事皆有命数。 他青竹注定不能一世都只当个相府随扈,而连翘也一步一步走近了当年的悲剧之中。越是探寻,便越能发现那些被岁月的尘土层层掩盖的从前。 第五十三章:皇陵(1) 皇室的姻亲大多都是极具权势的名门大户,朱雀王妃自然也是这样的出身。 朱雀王府中的姬妾从不在少数,那王妃倒也是个宽容的女子,进门区区几年时间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也是在那几年,萧玉晟的势力逐日强盛,隐隐有如日中天之势。大瀚天子的登基原本就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萧玉潼自然也会担心其弟或许有一天会将自己取而代之。 但是萧玉潼虽然掌握了生杀予夺的权利,要想杀了手足消除隐患,明面上必然是不能对萧玉晟有什么大的动作,只能从朱雀王府入手。 而王妃,只能可怜她命薄了。 朱雀王妃身体羸弱,一直没有怀上萧玉晟的子嗣,于是王府里各种汤汤水水只为了养好她的身子。萧玉潼便是借了这一点,悄悄让人在汤水中下了药,将一位如花女子生生折磨得没了人样,最后一命呜呼。 这件事虽然干得极其隐蔽,但萧玉晟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萧玉潼也没想过不让他知道。 只不过,自王妃病逝后,萧玉晟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收敛了全部的气焰,整日流连花丛,将一名又一名娇俏美艳的女子抬进王府。 他,是想要报复吧。 连翘想着,睁开了眼。 沈如回京已经多日了,依旧是白天进宫晚膳前回相府,但自从秋狝之后他更多的时候反倒是住进了侍郎府,这日他回相府去住,连翘竟然有些睡不着了。 京城早已经入了冬,连翘下床披挂上裘衣,几步走到窗前,伸手将紧闭的轩窗轻轻推开。顿时,满室皆是清寒的雪光——外头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厢房外的天地一片静谧无声,天光云影一俱都是墨色。墙角的梅花,疏影横斜,吹来的夜风带着沁骨的寒香。 宝珠已经从相府搬到了侍郎府中,平素都隔着屏风睡在外间的小榻上,听到里头的动静,揉着惺忪的睡眼爬了起来:“公子怎么醒了?” “睡不着,别管我,你继续躺下吧。”听到宝珠困倦的说话声,连翘赶忙将窗户关上,“要是觉得冷,就让人去准备炭火,别冻着了。” “那公子冷么,公子要是觉得冷,宝珠这就去搬炭火来取暖。” 其实这么一会功夫手脚已经有些冰冷了,连翘握了握拳,笑笑:“那就明日吧,我坐会儿就睡。” 宝珠这个时候已经清醒了大半,可是又畏冷的很,坐在被褥里不敢下地:“公子,再过几个时辰就得上朝了,再不睡大人见了公子脸色不好可就要心疼了。” “我这就去睡了。” 连翘转身就往床边走,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隔着屏风又喊了句:“宝珠,我……青竹离府前有交代什么吗?” “算是有吧,他说不管公子出了什么事,一定要立刻就去杞县通知他。” 杞县? 连翘低头,仔细回忆起来。 杞县人口微少,但据青竹说,那里却是大栾龙脉所在,因此大栾皇陵便建在了那处。青竹临走前,只同他们简单的说了是去杞县办事,至于具体要做什么,他那性子即便认了连翘这个弟弟也还是揣着心事,什么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他去皇陵,难不成是要盗墓? 连翘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哭笑不得地重新上床躺下。大栾覆灭这么多年,青竹又是子桑氏的后裔,再不济也不可能会跑到皇陵盗取自家祖上的东西。想来是睡得不够脑子混沌了,不然怎么会想到这一茬。 连翘闭了眼,不一会儿功夫屏风外头的宝珠便听见了他入睡后平缓的呼吸声。 这一夜,冬雪层层覆盖在房前屋后的瓦楞上,朦胧的光影一重一重叠加入了九霄,坐北朝南的深宫禁苑处,宫灯垂下些许铜丝雕饰,透过微开的轩窗轻轻相击出曼妙的音韵。西南方的宫苑是后宫最高处,在那儿向远方望去,便能瞧见浸在寒冷雪夜里的大栾皇陵。 沈如是入了宫才听说萧玉潼连夜召回了远在汴凉的李荥。 煌煌大殿下,曾经的好友身姿愈发挺拔,清晰如镜的甲胄上依稀能闻到那一年他纵马扬鞭,挥剑怒斩时沾染上的血腥。他漠然地回头,见沈如走进大殿,点头行了个礼,而后又不知同萧玉潼说了什么,拱手转身便走。 那曾经嬉皮笑脸永不正经的人,这些年,渐渐地成为了对沈如而言,完全陌生且充满了无法预估的距离的人,或许,再过几年,便仅仅只是同朝为官了。 “子夕怎么来了?” 早朝已过,沈如原本是在工部帮连翘请假。 宝珠一早匆匆跑到相府,皱着小脸说自家公子因为睡不着半夜起身吹了会儿冷风,结果不想早上起来的时候竟然发现得了风寒,只好躺在床上歇着没法进宫了。沈如哭笑不得只好一面让鸣泱给宝珠请给大夫,一面坐上轿子进宫早朝下朝后去工部走走。 到了工部才不过说了三两句话,就听见底下的人在那议论纷纷,说是陛下几天前便让人八百里加急送了份密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护国公李荥,然后那位便也连夜启程赶了回来,同时回来的还有五千精兵,全都驻扎在了城外。 他疑惑不解,问了旁人却又得不到什么仔细的解释,便同工部尚书告辞匆匆赶往正殿。 果不其然。 正殿大门敞开,里头站着的一将军打扮的男子分明就是自秋狝后再没见过的李荥。 “听闻护国公率五千精兵连夜回京,臣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便过来看看。”沈如行礼,恭谨地解释说,“陛下,召集护国公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萧玉潼摆手:“子夕以为是什么事?” “大瀚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臣以为是周边小国小邦又在滋扰边境,不过看护国公方才的模样,似乎并未出事。” “滋扰边境么……” 萧玉潼幽幽的声音像从地底冒出,沈如抬眼,大胆地看过去:“臣以为,是臣担心过头了。” “今日怎么不见裴侍郎?” “听人说裴侍郎昨夜着了风寒一时下不了床,所以早朝的时候他没来。” “看来,子夕同裴侍郎走得挺近的?” 沈如一愣。他同连翘已经没再遮遮掩掩,以为萧玉潼这么久以来一直没过问已经是忘了,没料到今天却又突然提起,于是只好委婉地回话道:“裴侍郎他……” “子夕同他交好是因为你那小表弟那年已经死在了汴凉,心下寂寞便寻了这么位替身么?” “臣……” “子夕,有句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萧玉潼微眯起着双眼,像是透过重重叠叠的殿宇,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和繁荣昌盛的都城,“朕是大瀚的天子,是你们的君。” 第五十三章:皇陵(2) 大栾崇尚白虎,子桑一祖的常服上便是用银线蚕丝绣着栩栩如生的白色大虎,陵寝之地更是用巨石凿刻出各式各样虎型的石像生。马蹄兜转间,缰绳拉紧,胯下的白马被勒得一声嘶鸣,瞬间打破杞县大栾皇陵的寂静。 萧然的风声骤然紧张起来。 马背上的人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就像是两把寒光熠熠的利刃,随时准备砍杀出现在眼前的人。 连守陵人都没有的皇陵,似乎夹带着刺骨的风对着他讥笑。 “一朝天子一朝臣,堂堂大栾皇陵,当真是连个守陵人都死绝了么?” 他翻身下马,顺手往旁边的石像生上摸了一把——指尖厚厚的一层灰并非作假。他瞥了眼石像生底下的泥印子,声音清冷,运足了十二分的内力:“不愿出来吗?以为在皇陵地底下能当一辈子缩头乌龟?”他冷冷笑起,意有所指,“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以为光凭这些人马就能推翻大瀚,光复前朝么,以为就凭你们那跟在人身后当随扈的皇子秣,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萧玉潼的走狗!大栾皇陵重地,岂容你大放阙词!” 终是有人经不得这般挑衅,霍然从暗处冲了出来。冰冷的剑刃离他不过十步距离,他忽地一笑,不轻不重:“老图。” 剑刃应声而断,那执剑冲来的青年被几招打趴在地,双手被牢牢反捆在背后,吃了一嘴的泥。 “毫无定力。” 他皱眉,抬头望向皇陵深处:“连这几句话都受不住,还妄图杀了萧家人,分明就是在送死,你等还是各自归家同父母妻女一起好好过日子,别再想着什么光复大栾!” “走狗!” “继续骂,自己功夫不到家怨不得旁人,放你上战场,只有被人斩下马的份!” “你!” “够了,阿瑾!”青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他说着上前几步,扶起被东方踩在脚下的青年,“老图……你,你该拦着他的。” 东方耸了耸肩,别过头去:“老图这条命当年就是公子救的,公子要老图做什么老图照做就是了,至于你们兄弟之间的事那都是家事,老图管不着。” 隐约间听到“兄弟”二字,青年蓦地一愣,睁大了眼来回打量眼前的两人,吞了吞还混着泥砂雪子的口水,问:“皇子殿下……他……他就是咱们的小皇子?”怎么看都觉得应该是位公主才是,这模样……应该是像生母吧。 连翘沉默不语,只安静地看着从各处慢慢现出身来的人,身旁的青竹瞧见他这般模样微微叹了口气:“阿瑾……他们,都是大栾的臣民……” “秣哥哥,你让他们都散了吧。” 散? 原本听得连翘喊了一声“秣哥哥”青竹心头一怔,可接下来的这句“散了吧”顿时让他调高了一个声调:“为什么?” “阿如说,萧玉潼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沈如从不骗他。 当看见他一脸倦色的站在自己床前,连翘还没来得及开口让宝珠倒杯水,他已经沉沉开了口。他说,连翘,子桑氏还有后裔活着的事,那人可能已经听说了。 “秣哥哥,这些年我一心想要找到楚家灭门的真正原因,而今想来,我竟然才是让楚家上下百余口命丧黄泉的凶手,无论是藏匿了母妃的楚家,还是照顾我长大的渚洲,全部都是死于我手,我不想再有人……” “就算没有母妃没有你,阿瑾,你以为萧玉潼会那么好心放过楚家放过早就生了叛变心思的萧玉晟?” 他,不会。 眼帘垂下,遮挡住眼底所有的神色。连翘知道的,即便没有母妃,楚家早晚也是要灭,只不过恰好因为楚家藏匿了临盆的大栾后妃及子桑血脉,对萧家来说正好可以省下一个千疮百孔的借口——狮子盯上的猎物,又怎么会松口放过。 “秣哥哥,别让他们去送死,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青竹转身,手指皇陵深处,眸光阴冷:“阿瑾,往里走,那里睡着的是我们的祖辈,是子桑一族的英灵。” 皇陵的深处是什么,连翘并不知道,他睁开眼,循着青竹手指的方向,沿着陵道一步一步往深处走,那些从暗处陆续显出身来的人,或青春或年迈,一双双眼睛都写满了冷漠,手中无一不是握着武器,像是时刻准备对付不请自来的“客人”。越往里头越是觉得阴森恐怖,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起来,连翘站定,然后回头。 “这是……太祖皇帝?” 大栾皇陵处的陵道本是四通八达的,可不止为何连翘却是一路走到了大栾开国皇帝的陵墓前,百年风雨侵蚀仍让眼前这座陵墓恢弘肃穆,墓前的石像生和雕刻精工细作,而今看来虽显得有些陈旧,可挡不住皇家的气派。 连翘隐隐觉得有些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瑾皇子。” 有人出声唤道,声音虽听着恭敬,可对于连翘而言,这慢慢走来的几人分明心有怨憎。 “阿瑾,他们是大栾的旧臣,曾经和父王一起征战沙场,‘清君侧’时被剥夺了兵权。” 青竹仔细为连翘解释着,那一前一后走来的几人年过四十,身板挺直,看模样便知年轻时也曾练过武。 “听秣皇子说,瑾皇子这些年一直跟着萧家人,又为何没曾想过动手?” “我自小长在汴凉西京侯府,一直以为自己是前朝楚家遗孤,并未想过会是皇室血脉。” “那么为何不曾想过对西京侯出手?” “他毕竟曾救过渚洲哥哥,况且那时我还年幼,若非后来心中有恨,念在渚洲的面上我也不会对西京侯做什么。” “那么,当朝丞相沈如呢?” 质问的语气本就让连翘心底生了火气,那几人问到沈如,他咬了咬唇皱眉回道:“阿如一向待我如至宝……” “那是萧家的狗!瑾皇子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大栾皇室,为什么不杀了他断掉萧玉晟的左膀右臂!” “住口!” 青竹素来敬重沈如,见手下人对着连翘出言不逊质问为什么不杀了他,一时火上心头:“我说过,动谁都不能动那位大人,你们难道没听清楚么?”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青竹愧疚地皱了皱眉,抬眼对上连翘,说道,“阿瑾,你……先回去,这里的事你别管……” 强压下涌上心头的怒意,连翘头也不回地转身,东方紧紧跟上防备似的看着左右围上的人群。 “好,秣哥哥,我不管了!” 第五十四章:困兽(1) 人说黄泉之中有河名忘川,渡过忘川再走一段便是奈何桥,桥上有一老妇人称孟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着不知味道的茶汤,每一位走上奈何桥的人都会从她手中接过一碗,喝完便能忘尽前尘往事,再不知谁是谁非。 青竹觉得,可能这辈子他能再记住连翘的时间不多了。 秋狝出事的时候,司徒汤曾经对他说过别去打那些算盘,汤先生以为利用一个新手去暗杀萧玉潼是他的计谋,他也一度揣着怒火以为这件事是身后的那些旧臣擅自下的决策,直到秋狝回京方才恍然发现旧臣们确实擅自下过决策,可暗杀者在出事前便被萧玉潼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拿下了。 至于射杀连翘的那一箭……是萧玉潼故意安排的人,死了的那人不过是个太监。 所以,即便连翘不来皇陵,他也明白,萧玉潼对大栾皇室还有后人的事心里如明镜一般清楚——那人其实是在看一场戏,他和连翘不过是戏台上说学逗唱比划功夫的戏子,唱着可笑的一出又一出戏。 手中的剑擦了一回又一回,锃亮的剑身映着他的脸。 从遇见那些大栾旧臣开始,他便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身后的路面每走一步都已化作齑粉,而前路仿佛没有尽头,只能在抬头时瞧见远处那重重叠叠的宫宇——那曾是他作为子桑秣时的家,哪怕是死,他也想试试将那里夺回。 “皇子,可以点兵了。” “来了。” 他,想报仇,用手中的剑斩下那人的项上人头,不为复国,只想将这十几年的苦难同那人算算清楚。 “公子!侍郎府被包围了!” 宝珠心急火燎地叫声惊得连翘落了手中的黑子,棋盘上黑白双龙盘旋交错,却因为这颗突然掉落的棋子散了所有的形。 沈如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询问:“怎么回事?” “外头……外头来了好多官兵……他们说……他们说……” “喝口水,慢慢说。” 比起沈如,连翘显得冷静许多,沏了杯茶水递给宝珠。宝珠睁大了眼,对自家公子这模样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顺了气回话道:“外头的官兵说奉了天子的命,要来捉拿罪人裴楚,现在正被东方叔叔他们拦在门口!” 称病告假在家已经十日有余,连翘每日不过是下棋看书,侍郎府的下人们更是一连好几日没见着自家主子走到门口了,这时突然有官兵气势冲冲扬言要捉拿罪人,着实把侍郎府一干下人们吓了一大跳。连翘慢条斯理地收了棋盘,对着青梅淡淡道:“青梅,帮我更衣。” 青梅躬身,宝珠见他二人都是一脸不急不躁的表情,顿时跺脚:“公子,这老虎都在脚后跟了,你怎么还想着要更衣,赶紧想办法吧!” 沈如明白他的意思,转首望着风雨欲来的天,良久才对着宝珠说:“你家公子并未做过什么得罪朝中大臣甚至天子的恶事,他自然不需要去想什么办法。”他虽然这么对人解释,可自己清楚,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萧玉潼一向放任连翘在京中朝中过自己的日子,今天却突然派兵来抓人,实在有些奇怪,要知道,自从那日称病告假连翘便再没离开过侍郎府,也没让东方他们离开自己一步。 除非,是青竹不听劝告,又做了什么事。 东方毕竟不是什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的神,官兵或者说是萧玉潼自己手底下的那支禁军到底冲破了侍郎府众人的阻拦,冲了进来,一路搜查,将好好的一座侍郎府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冲进了后花园。 “沈相……” 领头一人刚想大吼一声“搜”,蓦地瞧见站在园中石桌旁的沈如,随即拱手行了个礼:“末将不知丞相大人在此,惊扰了大人实在对不住。” “你等闯入侍郎府,口口声声说捉拿罪人,可有圣谕?”沈如见领头一人果然是萧玉潼执掌的禁军首领,心下已然明白那人的用心,嘴里却依旧一板一眼询问。 “请大人过目!” 萧玉潼是知道沈如时常留宿侍郎府的,底下的禁军明显是有备而来。见过圣谕后,沈如便再不作声,侧身一步让开了身后的一条小道,小道的尽头正是信步走来的青梅以及她身后慢悠悠的连翘。 方才连翘穿的是一身常服,现在却是换了朝服,头戴官帽,手中握着工部侍郎的玉印,走到沈如身边对着来人盈盈一笑,不等对方开口,便双手将玉印奉上:“罪臣裴楚见过这位大人。” 原本以为会遇到反抗,结果眼前的人一脸平静地递上玉印并摘下了官帽,几步便走到了身后,然后又说:“大人,天牢还要麻烦大人带罪臣进去。”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反应,再看花园中几名下人各个都一脸恭谨地为自家主子送行,一行人一时略显尴尬,只得对着沈如告辞,然后押着连翘出了侍郎府。 “鸣泱。” 见禁军已经离开侍郎府,沈如沉沉开了口。 “爷。” “带我的话去趟杞县找到青竹,问他到底要不要连子桑一族最后的血脉也赔进去,是不是要连翘为他陪葬才甘心收手。快去!” “鸣泱知道了,爷也请保重。” “去吧,那人暂时不会把我也拖下水。” 鸣泱身形一闪,眨眼间便从花园里没了踪影。青梅看了眼满脸担忧的宝珠,将她搂进怀里小声安慰道:“公子会没事的,别担心,公子他很快就出来了。”其实她又何尝不担心公子。自家主子的性子,这么多年来她不说摸得透彻,却也是知晓一二三分的,面上或许看不愁什么,可心里头一定是揣着满满的心思。“宝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连翘一走,侍郎府必然就会树倒弥孙散,那些原本就是被人送进府里的仆从不消一夜的功夫便走得七七八八,到第二日天明,沈如再进侍郎府的时候,整座宅子已经只剩下了不过几人。 望着被搬得几乎空荡荡的侍郎府,沈如皱起了眉头。再好脾气的人,也绝容不得那些见利忘义的小人。 “老图,那些人可都抓住了?” 东方咧嘴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钥匙:“都照相爷的吩咐关在柴房里了,没有一个人回了老主子家。” “被抢走的东西呢?” “都在前厅放着,药师琛正在清点数目。” 沈如颔首:“吩咐下去,如果他们不说出自己各自的主子都是谁,那就免了他们的食物和水,另外等鸣泱回来,好好赏他们一顿鞭子。”他闭眼,双手背在身后,“让他们记住,进了侍郎府,就是姓裴的,主子要他们生他们才能生,要他们死便能死。” 第五十四章:困兽(2) 鸣泱到底没能找到青竹。 杞县的男女老少仿佛在一夜之间被神隐藏了起来。并不大的地方,却从东街到西街南街到北街空无一人,所有的大屋子小院子里一切摆设如常,偏偏连个人影都没,房顶逃窜的野猫嘶哑地一声“喵”惊起梁上鼠影无数。 又去了大栾皇陵。日头正好,阴风拢不住光亮,斑驳树影下一座座陵墓肃穆庄严,大栾历代帝王的陵前都被人放置了供果和高香——青竹他们,只怕早已离开了杞县,去做他们计划之中的事了。 所以,当马车急急赶到宫门前,眼前的一切既出于意料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 青竹,带着人马杀进皇宫了。 “丞相大人。” 马车被人拦下,沈如尚还坐在车里,忽听得车外有人语带笑意地喊了一声,蹙眉问道:“不知阁下是谁?” “小的不过是个路人,陛下托小的带句话给丞相大人。” “说。” “陛下说,这场戏既然已经开锣了,就没有中途停下的可能,可大人是陛下的挚友,故而陛下邀请大人一同入席看戏。” 话里话外一俱都是刺骨的寒意。沈如握拳,却也知此时不是和萧玉潼撕破脸皮的时候,长长舒了一口气,终是掀开车帘,看着来人陌生的脸说:“下官多谢陛下好意,这就入席。”马车邃转向从皇城一侧的偏门进去,仿若正门发生的一切不过当真是一场戏。 和正门口的刀光血影不同,偏门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知道几步之外的地方正在进行一场厮杀。马车从偏门入,一路被引领着到了大明殿前的白玉石阶下。 “子夕,你来了。” 萧玉潼身着明黄常服,立在阶前,见沈如下了车站定便要行礼,突然笑起来伸手虚扶了一把:“来,好戏已经开锣,他们就要来了。” 言罢他的身侧忽地冲出禁军,在大明殿前将他和沈如层层护在身后,再往前看,是银色甲胄加身的千人军队,手持滴血的长枪剑刃,一路砍杀冲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杀到了大明殿前。 疾奔中,子桑秣手中的剑利落地砍下身旁一人的头颅,喷涌的血顷刻间洒了他半张脸,他穿着亮银色的甲胄,内里是逾制的明黄,合领处细密缝制了一条五爪金龙,狂放的气焰瞬时在他身上燃起。眼底是一抹按耐不住的恨。 “我们的台柱子,来了。” 萧玉潼的声音轻柔得只能让身边人听得见,沈如心下不忍,别过头去不愿再看青竹的脸。 “萧玉潼,你逼宫谋反自立为帝,我血亲的父母兄弟,一俱都是死于你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必要将你斩于刃下!” 子桑秣手执利剑,坐在马上遥遥指着萧玉潼,剑上是还未干涸的血迹,他的眼像极北之地的寒冰,冰冻了百年千年一朝破裂便涌出了汹涌的极寒之水,声音响彻大明殿前的一方天空。 “子桑秣?你以为,朕的宫里只有这几千的禁军么?” “李荥的军队被我困在了城外……” “你以为,朕的护国公会因为一小群乱民就被绊住手脚么?” 大栾的旧臣不过是区区五千人,大多已是人到中年,心中满满装着这十几年的恨,一听他们最恨的那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懒洋洋地抬起眼扫了自己一眼,心头的怒火顿时蹿得半天高。那种仿佛是天神在看着蝼蚁的眼神。 “狗皇帝!就算他们没有成功,护国公也赶不及来救你!” “皇子!还等什么,杀了这个狗皇帝,把大栾的江山夺回来!” “国仇家恨,血债血偿!” 饶是底下的这些人怒吼着和禁军战做一团,萧玉潼却仍旧是一脸兴趣盎然的模样,抱臂笑道:“真是一场好戏,你说是么,子夕。” 鼻尖一直萦绕着散不去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耳旁的风声夹杂着濒死的惨叫和哀嚎,沈如睁开紧闭的眼,转头开始正视这一场完全可以称之为困兽之争的屠杀。 从一开始,子桑秣就没有一分一毫的胜算。 他手底下的这五千人,多的是四十好几的老兵,当年承过子桑一族的恩情,为了彼此的这颗忠心,一心想要推翻大瀚光复前朝,这个计划一等就是十几年终于等到了劫后余生的两位皇子。然而,这个时候,他们早已连最后一份胜算也挥霍在了漫长的光阴之中。 亮堂堂的日光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信步独行。青衣的小太监们低头洒扫着阶下的血水,自有人将满地的尸体慢慢拖走,大殿前跪着一名男子,左右是执剑的精兵正丝毫不敢懈怠地押着他。 这一场没有胜算的争斗,终以大瀚旧臣全军覆没为终结。 “国仇家恨?血债血偿?”萧玉潼挑了挑眉,唇角上扬的弧度带着浓重的嘲笑,“这出戏该落幕了,朕亲爱的皇子殿下。” 李荥一直站在台阶下,静静地看着子桑秣落败,听到萧玉潼的说笑声,转身拱手道:“陛下何不将他立斩于殿前,让他早点和子桑一族黄泉相见也不失是件好事。” “前朝的余孽,朕自然会送他上路,不过不是这个时候。” 他的目光从子桑秣脸上掠过,而后又落到了沈如的脸上,然而这一眼,仿佛并不是在看着他,而是透过沈如微微悲伤的面孔在看另一个人。眸中掠过神光,然后突然又笑开,带着得意和一抹属于帝王的孤傲。 “子夕,朕记得眼前这人曾经是你府里的随扈?” “陛下记得清楚。” “朕还记得,子夕你那奉若至宝的小情人,或者朕该称他一声裴侍郎,是这人的血亲兄弟?” 萧玉潼蓦地提及连翘让沈如的心登时提了起来,眼底神色一沉,忙不迭躬身道:“陛下……” “李将军。”他出声打断沈如。李荥低头:“臣在。” “将我们的裴侍郎从天牢里带出来,让他兄弟二人好好地在聚一聚。” 自落败后便一声为吭的子桑秣此时终于有了反应。架在脖颈左右的两柄剑,剑刃朝里,他一挣扎便划破了口子,血水细细地渗出肌肤,再看他的眼,早已赤红。“大人!阿瑾信你至深,你怎么可以背弃他!” 他以为他视若珍宝的弟弟被沈如轻易背弃送进了天牢,却不知眼睁睁看着连翘被人从侍郎府带走的痛沈如藏在心底。 “阿瑾?”萧玉潼若有所思,“瑾瑜,美玉也。倒真是人如其名。” “多谢陛下夸奖。” 沈如抬眼,正见着连翘跟在李荥身后,仍旧穿着离府前换上的朝服,语带笑意地对着殿前众人便是盈盈一拜,似乎对于满地的鲜血毫不在意。 “既然裴侍郎已经来了,那就同你的兄长大人好好聊聊吧,过了今日,只怕你们只能在奈何桥上再见了。” 萧玉潼的每一句话都不遮掩他的杀心,虽听着良善,可实则充满了恶意。 连翘笑笑,转身走到子桑秣身前,见着他脖颈上的血蹲下身伸手去擦。 他俩离得近了,彼此眼底的悲哀看得尤其清楚。 “阿瑾,我本以为让你留在大人身边,无论我出什么事,都不会牵连到你,可如今看来,到底还是把你牵扯了进来。” “秣哥哥……” “阿瑾,如果可以……如果你可以活下来,听哥哥一句话,别再同朝廷有什么牵涉,找一个地方好好的过日子……” “好,阿瑾听哥哥的话……” 第五十五章:黄泉(1) 子桑秣以意图谋反的罪名被押在午门外等候斩首。 监斩官是他昔日的主子,大瀚国年轻有为的丞相大人。 而连翘,在大明殿前向着子桑秣三叩首后又被重新押回了天牢。 仿佛是蓦地划拉开的一道口子,兜兜转转的命运于此断了一截。 沈如望着刑场上低头跪着的男子,眼底隐隐涌动着悲痛。在他眼里,这个人不是什么大栾的皇子,而是跟随他多年沉默寡言却忠心不二的青竹,是和鸣泱一样重要的存在,也是连翘如今在世上唯一的血亲。 可即便如此,终究还是要斩首于刀下。 沈如抬头,明晃晃的日光刺得眼睛生疼。 他本不想做这个监斩官的,当萧玉潼在早朝的时候谈及前一日大明殿前的腥风血雨时,满朝哗然,纷纷诅咒谋反者不得好死罪当株连九族。他站在满朝文武之中,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心口疼得像是被捅进了一把尖刀。然而,萧玉潼显然不想就这么放过他,仅仅是当堂讨论如何对子桑秣施刑一事似乎根本不能让人满足。 “沈丞相,朕命你为监考官,负责监考前朝余孽斩首之事。” “臣……遵旨。” 他硬着头皮接下了萧玉潼的这封圣旨,心里满满都是对连翘的愧疚。如何能向连翘启齿,要子桑秣死的人是萧玉潼,可执行的却是他沈如。 “丞相大人,”身旁的刑部官员探了探头,轻声提醒道,“午时三刻就要到了,可以执行了。” 听到这番提醒,沈如蹙了蹙眉,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宽大袖袍下的手不由握了握拳,指尖扎进掌心。 “青竹,”他突然出声,唤得却是子桑秣这些年来用的假名,“行刑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还有什么要我转告他的?” 子桑秣一直是背对着沈如,面前是纯粹来凑热闹的围观百姓三五成群对着刑场正中跪着的他指指点点。他没有回头,仍旧用背朝着沈如,上身却挺直了起来,声音朗朗不似是个正在等着行刑的罪人。 “相爷,青竹如今是个快死的人了,也没什么话想托付相爷转告的,只在这对相爷说一声,青竹多谢相爷这些年的照顾。” “青竹……” “丞相大人,可以执行了。” 沈如还想再说些什么,身旁的人又连番催促,他终于闭上眼:“青竹,安心去吧,我必会护佑他的。”拿过令箭,提起朱砂笔在上一勾,骤然扔了出去,“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那朱砂猩红的颜色夺人眼球。落地的一瞬间,子桑秣突然大笑三声,然后再不发一语地闭上眼等着侩子手行刑。 这一生不过短短二十余载,然他却觉得已经活的足够久了,久到早已产生了厌世的情绪。他本就不想复什么国,前朝覆灭这么久,萧玉潼虽心狠手辣但不得不承认是个明君,不过五千人,他拿什么去和萧玉潼争夺这个江山?不过是拗不过那些满口忠义道德的旧臣,所以这些年来总是想着能不让阿瑾牵扯其中便不让他有多少深入。 阿瑾和子桑秣是不一样。 他从一出生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流淌的是子桑氏的血脉,他没有那么深沉的恨,可是萧家就像是日光下的阴影,光和影,明与暗,永远分割不开、如影相随。所以,阿瑾遇上了萧玉晟,遇上了萧玉晟,而后遇上了萧玉潼。 或许,这就是子桑氏的命吧。 “公子……” 铁锁发出铛铛的响声,牢房内的白衣男子盘腿而坐,闭着双眼,不知是在思考着什么。听到牢门打开有人进来怯弱地唤了一声,他张了张嘴回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已经过了午时三刻……公子你……” 连翘睁开眼:“哥哥他……已经去了吧?” 来人是一向跟着沈如的玉珠,陪同左右的是青梅和杳娘,听得他的这句问话,玉珠顿时泪如雨下,“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对着连翘一连磕了好几个头,一边磕头,一边哭得不行。 “玉珠,你为什么要磕头?” 他歪着头,语带疑惑地看着玉珠,脸上却是面无表情。 “爷他……爷他不愿监斩的!”玉珠跪在地上,见连翘一脸漠然哭着跪行到他身旁,伸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公子,求你不要恨相爷……” “恨谁?” “公子……” “阿如么?我,为什么要恨他?” 玉珠已经怔住了,眼泪提溜地滚下来,手底下却不由地松开:“公子不怪爷去当青竹公子的监斩官吗?” 连翘扯了扯嘴角,像是想要和往常一样笑,可是表情僵硬得有些难看:“天子之命,他不能推却,我又怎么去怪他。”他顿了顿,眼眶里蓦地充盈起水色,“他也不愿当这个什老子的监斩官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杳娘到底心疼连翘,几步走过去便将他搂进怀里。她素来当连翘是自家弟弟,见不得委屈,自从听说了那不得了的身世知道他进了天牢,更是心疼得不行,要不是当家的拦着,只怕早就冲到天牢想要看看他了。 “公子!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哭出来!” 话音放落,空荡荡的牢房里便发出了窸窣的抽泣声。杳娘叹了口气,只觉得脖颈处被眼泪沾湿了一片,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公子……你还有相爷,还有我们陪着,你会好好的……” 连翘虽然是个断袖,在床上上也是扮着女人的角色,可到底还是个男子,平日里再大的委屈也不会变作泪珠子哭出来。这一回,到底心里受不住了,一听杳娘的话,登时哭了出来。 他一哭,玉珠和青梅更是受不住,呜咽着也跟着哭了起来。 牢门转角的地方,沈如顾不上身上干净的官服,靠着墙闭上了眼。耳侧,是连翘悲伤的哭声,他做不到无动于衷,却在此刻不敢往前踏出一步。 他曾经说过的护佑连翘一生,却原来……不过是空话。 第五十五章:黄泉(2) 像是遗忘了连翘这么一个人,萧玉潼将他关押在天牢里候审整整一个月。 已经到了隆冬时节,如果不在屋内生起炭火就算是青天白日也冷得不行。尚书房里安公公正在和萧玉潼耳语着什么,一旁的宫女低着头恍若无闻。 “你说的是真的?” 萧玉潼听着,皱起了眉头。尚书房的轩窗只开了一小点,从屋里透过那一小点往外看,果不其然,外头的雪不知在何时无声无息地下了起来。 因为不是初雪,宫里的小宫女们已经没了新鲜劲,专心致志地做着各自手里的活儿,于是……他在屋里坐着一点都不知道外头居然又开始下起大雪来了。 “陛下,要不要……”安公公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道。 “他跪了多久?” “这……奴才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 “丞相他……”安公公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听大明殿的侍卫说,早朝结束后百官还没走完他便跪下了。” 早朝结束后就跪着了? 安公公眼看萧玉潼的脸色越变越难看,匆忙低头连连后退了几步。这脸色,实在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这是要做什么,想要在满朝文武面前给朕长脸么!” “陛下息怒……” “朕的这位丞相大人当真是越来越长脾气了!” “许是……许是因为有大人在早朝时请旨将前朝余孽子桑瑾斩首示众的事,所以……” “子,子桑瑾?” 蓦地搁下手里的笔,萧玉潼朝后一仰靠上椅背,面上仍是漠然一片,可心里早已百转千回。 安公公不在一边提起子桑瑾,他倒是差点就把早朝上的那段小插曲给忘了去。 今日的早朝,无人告假。大明殿内生起了三座暖炉的炭火,总算是把刺骨的寒意给压了下去。 安公公像往常一样,在萧玉潼坐定满朝文武朝拜后,清了清嗓子然后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有事起奏。” 那说话的大臣是刑部掌管天牢的卢侍郎,许是偶尔在天牢里晃荡见连翘一直在那候审,猜到皇帝是忘了还关押着这么一个人,于是壮着胆子在早朝时提出。 “陛下,前朝余孽子桑瑾因一直在候审至今关押在天牢中,不知何时量刑?”不等萧玉潼说话,卢侍郎接着又说,“臣以为,按大瀚的律法,子桑瑾罪该当诛,不如尽早将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不过是段小插曲,之后被其他政事一扰便让萧玉潼忘在了脑后,现在安公公一提到,他这才恍然响起。 “不过是个子桑瑾,你说,朕的这位丞相大人当真有这么深情么,为了他心甘情愿从早朝后一直跪在大明殿前?” 尚书房里的声音更静了。 “可能是感情……深厚吧。” “感情深厚?” 萧玉潼忍不住嗤笑。 大户人家在公子十五六岁时便会找来身家清白的姑娘塞进房里当做通房丫头,沈家自然也是有的,只不过沈如那性子从小对这方面淡的很,塞进房里的几个姑娘最后都成了贴身婢女。到了十八岁一朝入朝为官,官场往来间时常也会在风月之地喝酒助兴,听说沈如从来都是浅饮一杯,甚至不让那些地方的女子近身半步。所以,等听人说一向不近女色的沈如沈大人突然断了袖,旁人也没多少惊愕。 只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感情,不容于世,又怎么可能长久的了,沈家单传已久,更是不会愿意沈如成了断袖断绝子嗣。 感情深厚?真真不过是个笑话。 “陛下这是要?” 见萧玉潼突然起身,安公公急忙上前伺候。 “朕要好好同我们的沈如沈大人聊聊。” 雪一片一片落下,无休无止,地上已经积了一层,一脚下去还能踩出脚印子来。 沈如就跪在这大雪之下,头上肩上一俱都是落雪,呼吸微微变得滚烫起来,仔细听竟有了喘息声。 “你这是做什么,想让朕的大明殿前明天一早竖起一座冰雕吗?” 听着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沈如吃力地抬起头看去,萧玉潼穿着绛色的狐毛大氅一步一步涉雪走来,身后的安公公撑着伞紧紧跟着。 他的表情冷漠如霜,一双眼冰冷冷地看着大雪之中的昔日好友:“朕的皇宫还不需要用活人做成冰雕展示给百官看。” “若陛下肯饶过连翘,即便是要臣用活人做成冰雕,臣也甘愿。” 沈如低下了头。 “你当真对他用情至深?” 萧家和沈家是姻亲,俩家人的孩子基本都是自小一起长大,萧玉潼又年长了沈如几岁自然记忆深刻得多。 沈如从小鲜少求人,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这般恳求,却竟然只是为了个本就该死的男人。 “连翘之于子夕,如珍宝。” “哪怕他是前朝余孽,头上冠的是子桑的姓氏?” “是……” 沈如的头已经低得磕到了雪地上,积雪冰冷刺骨的寒意沁入额间,他闭上眼,心底唯有一个念想,便是求得萧玉潼放连翘一条生路。 “子夕,”那样严寒的天气,萧玉潼捧着手炉,仍觉得寒意扑面而来见缝插针地探进身子里,“你说,朕若是告诉他当年楚家灭门有你的一份,你说他会怎么想?” 沈如一怔,顿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 “子夕,你说,子桑瑾他会怎么想?” “陛下明知,前朝覆灭时子夕仍在外游学……” 萧玉潼笑:“朕知道,沈家人知道,子桑瑾可不知道。” 沈如忍不住蹙起了眉,跪在雪地上的双腿已经被冻僵了,他握了握拳:“无论陛下要如何同他说,但请陛下看到子夕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陛下就是要子夕死,子夕也不会多说什么!” 然而,风从大明殿前呼啸而过,空空荡荡的呼啸声里,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沉寂了下来。 果然,还是不可放过么…… 沈如咬了咬唇,心底很是烦乱。 “朕若是要为你赐婚才肯放过子桑瑾,子夕,你可愿意?” 沈如抬头。 萧玉潼冷眼继续:“朕要你立刻成亲,以此来换取子桑瑾一生平安。” 第五十六章:不惧(1)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惨叫声从刑房里传来,然后逐渐消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皮肉灼烧后的气味。 连翘站在刑房外,漠然地望着里头被锁在刑具上一动不能动的死囚。咸涩的盐水味混杂着新鲜的血气,让他鼻尖一阵不适。在牢里的这段时间,杳娘和青梅她们时常会来送些新鲜吃食,蓝慧又偷偷打点了狱卒一番,加上沈如的面子,他并没因为加之在身上的身份枷锁而遭受刑罚。 所以,被人带到刑房外观摩他人受刑,连翘丝毫不担心这是那位的警告。 “他,死了?” 身后有人慢慢走来,连翘没回头,只依旧盯着受刑后去了半条命的死囚,问了句。 “死了。”萧玉潼回道。 安公公步步紧跟,深怕一个不小心这位尊贵的天之骄子在天牢你弄伤了自己。 连翘终于回头,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人命真低贱。” “不过是猪狗一样的犯人。” 连翘抬手,揉了揉因为受寒有些僵硬的关节:“在陛下眼里,这世间除了大瀚皇室,只怕没有人的命是高贵的。” “子夕的命是的。” 听萧玉潼提及沈如,连翘静默了会儿,终于缓缓询问:“陛下让狱卒领着罪臣来看此人受刑,所为何事,罪臣不认为仅仅只是告诉我说沈大人的命是高贵的?” 萧玉潼蓦地伸手抓过他的脸,手劲很大,连翘忍不住吃痛地皱起眉。 “子桑瑾!朕认识子夕二十几年,朕不能让他毁在你的身上!”他咬紧了牙,恶狠狠地对连翘怒吼,声音里的暴戾带着强烈的恨,“你凭什么让他为你付出这么多?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朕赏你鸠酒恩赐你早点一家团圆,要么……” “如果罪臣选择鸠酒,陛下要怎么做?” 萧玉潼一惊,显然没料到连翘竟然会在这时打断他的话:“若选择鸠酒,朕自然会满足你,但必然是要在你亲眼看着子夕和人拜堂成亲后。” 不愿看着沈如和人拜堂成亲,不愿看他牵起别人的手,更不愿听到他对着那陌生的女子温柔地唤一声“夫人”! “陛下!如果罪臣不愿选这个,那么另一个选择又是什么!” 连翘大喊,握紧了拳头,下颚被萧玉潼紧紧箍着越发显得生疼。 “你,可是不愿子夕和人成亲?” “若是连翘注定不能同阿如在一处,自然是希望他能遇到一位身家清白的姑娘,能和他说上话,识趣多闻,更重要的是……是阿如他喜欢的……”在他说出最后这半句话时,一滴泪水自他脸上滚了下来,眼眶里何时竟积满了这么多炽热的泪。 “你——” “陛下!无论第二个选择是什么,臣恳请陛下不要强行赐婚于阿如,陛下就是要罪臣马上自缢在牢中臣也甘愿!” 你们倒是意外地相像…… 萧玉潼若有所思。 “陛下……” 他霍然松开手猛地将他按到了牢门上,连翘猝不及防,惊呼声脱口而出,睁开一只眼吃痛地看向萧玉潼那双冰冷的眼。 “朕,如你所愿。” 愿的什么,自缢还是鸠酒?连翘睁大了眼,看到安公公心领神会地端上一早便备好的琉璃盏和酒壶,他蓦地笑开了。 “原来,原来陛下一早就已经计划好让连翘自己跳进坑里。” “朕除了酒当真也为你备好了三尺白绫。” “让当今天子亲自倒酒,连翘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萧玉潼的左手还按在连翘的肩上,右手一直藏在大氅里,这时已经拿了出来将手炉搁在木盘内,伸手拿过酒壶往琉璃盏里倒酒。 赭色的鸠酒,从壶嘴里倾倒出,在碧色的琉璃盏里荡了荡然后沉淀下来。 “裴大人,”安公公躬身,“请吧。” 连翘没再多说什么,看了看萧玉潼冰凉的眼,目光沉下,嘴角牵起最后一抹笑,抬手拿过琉璃盏:“陛下,若将来阿如遇上了他真心喜欢的姑娘打算迎娶进门,还请陛下托人给连翘上炷香告知。” 他说着,将鸠酒凑近嘴唇,眼一闭,一仰头饮了下去。 那鸠酒原来和寻常的酒水没什么差别,一样都是甘洌,喝得猛了都会呛得喉咙生疼。 他突然想起花间,想起蓝惠和杳娘,想到冬儿,然后想到再见不到的沈如,心口像被人用锥子凿开了一个口子,越发疼得厉害,捂住嘴猛烈咳嗽起来。 萧玉潼收回手,微微眯起眼。 眼前的人已经没了其他动作,吃力地靠着牢门,平日明朗清亮的眼一点一点变得晦涩,他看着他放下捂嘴的手,唇上是朱红的血,再看他掌心,已然咳满了血色,然后慢慢地双耳、双目都流出血来。 “陛下……” 这样的死状毕竟有些难看,安公公忍不住想要劝走萧玉潼,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连翘,直到那人再无力气从牢门上缓缓关上,坐到了冰冷的地上。 “昭告天下,就说前朝余孽子桑瑾已经……伏诛了。” “沈相那?” “把你看到的如实转述便可。” 第五十六章:不惧(2) 公子最爱的那副棋落了一地,可宝珠却没了心思去收拾,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脸懵然。最先哭出来的是青梅,捂着嘴转身就靠在玉珠肩上,泪珠子一颗颗滚了下来。鸣泱最先反应过来,担忧地看了眼自家主子,咬了咬牙,上前一步。 “安公公,相府暂时不得空招待您,还请您见谅。” 这话自然就是送客了。安公公左右看了看,点头转身便要走。 “公公留步。”沈如终于缓过神来,却是低着头不愿去看旁的什么人,“他……他走之前可还说了些什么?” “裴大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仍是不离相爷。他恳请陛下,若将来相爷您遇上了真心喜欢的姑娘打算迎娶进门,还请陛下托人给他上炷香告知。” 终于是连最后一丝的沉稳都烟消云散了。 沈如手里的白瓷杯子骤然破碎,碎瓷片扎了一手。鸣泱一惊,当即撕了自己身上的衣为他包扎起来。 见他如今这模样,安公公略有些难过,不由劝慰道:“丞相大人节哀顺变,裴大人至死心中都惦念着大人,还妄大人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至死都惦念着又有什么用? 再没了那个一听到情话就会脸红的他,日子又怎么能好过。 沈如闭上眼,脑海里一俱都是连翘往日里的容颜:“安公公,他的尸首可还在牢里……下官……下官想……” “陛下已命人火化了。” 后宫的软香帐里,萧玉潼头疼不已地爬起身,脱得只剩肚兜了的嫔妃隐下满脸的不悦起身伺候他穿衣。 听着屋里头的动静,安公公在外头不由把脑袋低得更下了。 “他又在外头给朕跪上了?” “回陛下的话,是的……” 他这是连安神香都不顶用了。萧玉潼怒上心头,甩开嫔妃不规矩的手:“你去告诉他,就是他沈如沈大人不要这张脸面甘愿为了个死人在宫里跪上三天三夜,朕也不会把子桑瑾的骨灰让他请回去!” 这话他都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安公公哭笑不得,硬着头皮回头对来传话的小太监回了萧玉潼的原话。 那小太监苦着脸转身离开,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安公公身后的门便推了开。 “陛下。” “那小太监说沈如跪了多久?” “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那就是晚膳前跪下的。” 萧玉潼回头安抚好不悦的嫔妃,然后叹气道:“走,陪朕去东宫一趟,朕有事要和大皇子商议。” “那……不去管丞相吗?” 萧玉潼摇头。他倒要看看,他的这位丞相大人究竟为了一个死人能跪多久才肯死心。 这一跪,就跪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直到沈如体力透支,轰然倒下。 鸣泱抗旨闯入宫中带走了已经昏倒在大明殿前的沈如,冰人一样的丞相吓坏了宫中御医,萧玉潼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便让司徒汤从宫中搬到了丞相府,一心一意照顾起冻伤了的人。 因为久跪,沈如双腿冻伤严重,看司徒汤的面色便知,要是再晚一步,他的这双腿可能就此废掉了。 青梅解开了他的衣裳,玉珠冒着被烫伤的危险缴干毛巾为他擦身,宝珠吃力地把丞相府所有的火炉一座一座和人一起搬进房里升起炭火,就连府里能找到的手炉都摸了出来全部放到了床上。 主人出事了,整座丞相府瞬间忙成了一团。 “热水准备好了没?”司徒汤高声催促,终于见人把热水提进了房间,依次倒进浴桶里,“你,还有你,一起把相爷的衣服脱了,抬进浴桶里!” 司徒汤指挥有序,没一会儿工夫,沈如便被放进了浴桶,热腾腾的水漫过肩头,冻得青紫的身子逐渐开始回暖。 鸣泱担心地不肯离开一步。 “把这方子送进宫里。”司徒汤洋洋洒洒写了张药方子,随手便扔给了跟着自己过来的医女,“赶紧去抓药,告诉他们务必拿最上等的药材,陛下不会愿意在相爷身上吝啬的。” 那医女动作极快,应过之后几步便跑了出去。司徒汤放心地看了眼沈如,继续指挥:“你们继续给相爷倒热水,凉了就马上换新的!”刚才让人把他的衣服扒干净,那层本就不厚的官服下,沈如的身子僵硬得像是冰库里取出来的冰砖,青紫色的血管看着就令人惊悚。若再晚一步,其实不止那一双腿极有可能废了,只怕人寿都没几年了。 “你家爷倒是个重感情的。” 终于稍稍得空,司徒汤看着浴桶里的男子,长长舒了口气。 这段日子,宫中风云骤变,他认得的那个小男孩逃不脱家族的命运最后魂断刑场,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而另一个在宫中本是风生水起却异常低调的年轻男子,日前也因那个忌讳的姓氏死在了天牢里。如今,轮到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丞相大人了吗? “爷这辈子除了对公子,就没对人这么上过心,不然西京侯也不会这么恨他了。” 鸣泱低头,握紧了拳头。 “痴心人对痴心人,可惜了。” “司徒先生是什么意思?” “你家相爷若再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子,哪怕华佗在世,恐怕也没有那回春妙手。”司徒汤突然发笑,眉角眼梢都是慈爱和……打趣?“等你家相爷醒了,告诉他,陛下虽心狠手辣,但到底舍不得让自己的臣子心里满满都是悲痛,更何况,那位还有利用的价值,暂时还死不了。” 直到青梅一声欣喜的尖叫,鸣泱这才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 这是说…… 这是说公子其实没有死吗? 如果爷醒来后知道公子其实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吧! “朕这个恶人当的真是辛苦。” 三足鎏金鼎里,沉水香飘飘渺渺得燃着,香气沉郁。萧玉潼着一身飞龙舞凤的明黄中衣斜靠在软榻上,身旁的婢女小心翼翼伺候着他吃食。 “陛下确实辛苦了。”安公公满脸堆笑,不忘奉承两句,“要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陛下这主意出得极好,只可惜要先委屈丞相大人一番了。” 咬下婢女剥好皮递来的白玉果子,萧玉潼微微眯起了眼:“那俩人倒是真的痴情一片,都心甘情愿为对方而死,朕若是再逼他们,也就成了朕的不是,白白让阎王爷多收一对苦命鸳鸯。” “是,是陛下心善,放过他一马。” 脑海中一俱是那子桑瑾七窍流血坐在地上咽气时的模样,萧玉潼不由摸了摸左手腕,他这左手那日重重地将人按在牢门上,用的力过了,竟有些伤了筋骨。 “你说,他现在到了哪里?” 第五十七章:雪域(1) 连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置身于马车内,车在缓缓的晃动,偶尔碾过路上的碎石重重地颠簸两下。 车内空间很宽敞,他是躺在一张软榻上的,身上还盖着柔软的被褥,旁边便是一张小案几,上头还放着一只香炉正袅袅焚着辟寒香。 他动了动手指,然后又动了动肘关节,最后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明明……明明就喝了萧玉潼给的鸠酒,明明应该七窍流血而死,怎么会……黄泉摆渡什么时候改用马车了吗? 神志还有些恍惚,忽然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对自己还活着觉得很奇怪么?” 那个声音落地,厚厚的车帘被人从外头撩开。“醒了,要吃些东西么?”那人探头进来,见连翘呆愣愣地坐在软榻上,又同人说了什么然后弯腰走了进来。 “是你?”他看到李荥,皱了皱眉,虽然满腹疑问,但不再说说什么,侧头看了看自家干干净净的手掌。 “带你出天牢的时候已经命人擦洗干净了。”李荥瞥了眼他的动作,递过一包东西——布巾里包裹着的是一封明黄色的卷轴和碧玺令牌。 “等清醒些的时候再打开看看。”李荥又扔过一包点心,连翘接过手心里居然还能感觉到热气,“陛下的假死药让你龟息了四日,想来你也该饿了,现在车在半路找不到什么打尖的客栈,随便吃点吧。” 连翘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开口,李荥又径自往他身边一坐,闭上眼开始养神。 “司徒先生说要是四日内你还醒不过来就真要做那死人了,现在看来,你的命果然长得很,不过,子桑瑾和裴楚都已经是死人了,你还需再取一个名字才是。”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连翘总算清醒了不少,握了握僵硬的拳头。 “原来……我还没死吗?”感觉到李荥睁开了眼正坐在那盯着自己看,连翘苦笑了起来,“陛下这是要你带我去哪里?”萧玉潼既然给的不是鸠酒而是假死药,又让李荥护送,一定是有别的什么计划。 “子桑瑾不能再活着了,可你的才能不能就这么简单的湮没掉,而且,你若是真的被陛下赐死,子夕只怕也没了再为陛下做事的心。” “那么,接下来,是要我为他做什么事?” 马车奔驰间车帘偶尔会掀开一小块地方,从里往外看,能瞧见茫茫然的一片白色。 “成渝郡今日频遭蛮夷骚扰,陛下的意思是不日便要两国宣战。” “连翘不过是一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没习过武,上战场只能是个移动靶子,陛下到底是想绝我性命,不过是使得借刀杀人之法罢了。” “若你要这么想也行。”李荥打了个哈欠,伸手从案几上捞过几块点心塞进嘴里,“两国交战,做工的可不只是武将。” 马车疾行了二十余日,连翘却不知自己在车里睡了多久,每次醒来后都只能掀开帘子向外张望几眼,衣食住行一俱都在车里完成。直到马车行至成渝郡,他终于能够下车了。 成渝郡其实同广宣差得并不远,所以一路上李荥并不愿连翘下车露脸,等到了成渝郡,没了那些可能会记得他脸孔的百姓,这才允许他下车动动。 成渝郡地处大瀚边陲,同汴凉一样是军事要塞之一,连年混战,凶险万分。这座城池仅次于汴凉,是拥有最多人口的边境重地,因龙蛇混杂,除了大瀚子民外,又有很多外邦人混迹其间,一时间又成了大瀚与周边国家贸易往来相对频繁的一座城池。连翘下车时,便见满目人来人往,其间不少发色有别于旁人。 “这里便是成渝郡了?” 着实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还以为会像汴凉那样管制森严,有军队往来巡视,原来竟处处都有被战火侵袭的痕迹,百姓的脸上却挂着习以为常的笑意。 “以为会看到一座白绫飘飘的城吗?” 李荥扭头,了然地看了眼街道上的人来人往:“这儿几乎年年打仗,当地的百姓都习以为常了,有几个太平日子过便过几个太平日子,不争不抢,反正已经和得过且过没什么区别了。好在这里的郡守是个能人,不然成渝郡几年前就被蛮夷攻占了。” “那为何今次陛下会紧张地派护国公大人前来?” “你怎知我不是单纯来护送你上战场的?” 连翘扬眉一笑,却不回答他的问话。 “算了,你的算盘可一向比子夕打得精准。”李荥莞尔一笑,背过身去对着门前二人喊道,“尔等还不向郡守禀告,就说护国公李荥携门客求见郡守伯赏大人。” 成渝郡郡守伯赏桓武将出身,熟识兵法,运筹帷幄,自任郡守一职以来在城防上一直坚持兵强马壮,不肯懈怠丝毫,这也就是为什么蛮夷会强攻不下的原因。至于,萧玉潼此番让李荥亲自护送连翘到成渝郡的理由。在见到伯赏桓的时候,连翘瞬间便明白了—— 这哪里还是一个武将该有的气色。 坐在前厅正位上的男人,面上是病态的脸色,眼下还有重重的阴影,时不时便会咳嗽几声,官服穿在身上也显得松松垮垮的,实在是像得了重病一样。 伯赏桓依然在强撑着微笑,额角仔细看已经渗出冷汗来:“下官拜见护国公大人,恕下官身体不适,无法向大人行礼……咳咳……”他说着,又连声咳嗽,身边的郡守夫人担忧地一直轻拍他的背,嘴里劝着什么。 “我车上还有些上等辟寒香,等下拿来给伯赏大人点上,大人这病……只怕受不得寒。”外头的风雪正大,伯赏桓又病重,只怕是当真上不了战场了。李荥想着,忍不住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咳得直不起身来的伯赏桓。 “让大人担心了,咳咳……下官不过是得了风寒,若他日敌军来袭,自当身先士卒,咳咳……咳咳咳!” 这只怕不仅仅是风寒那么简单的病症吧。 连翘越看越觉得奇怪,竟一时不查将心里想的说了出口。 伯赏桓微微一怔,笑:“不知这位公子是?” “我的门客……” “在下连翘,乃护国公大人的门客,特此拜见郡守大人。” 第五十七章:雪域(2) 雪域的古城充满了冷寂寥落的感觉,城墙上厚厚的一层积雪还未来得及消融,天空又不急不缓地飘下新一轮鹅毛大雪,城中的家家户户门前屋上又积起雪来,偶尔有百姓在街道上走过,都是裹得厚厚的然后急匆匆地跑动,那迎面吹来的风像极了冰刀子,刮在脸上感觉是生疼的。 富贵人家的府邸里早有人将满院子的积雪清扫了干净,连翘踩在庭院中,脚下的甬道干净地连石缝里都见不到一点雪的印迹,李荥去了军营暂时还没回郡守府,他懒得候在屋里围着炉火转圈,索性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 和汴凉不同,成渝郡的冬天冷得让人难捱,或许,是因为那接连的战事让他心生不安吧。 “连公子怎么不在屋里坐着?” 眼前的这位公子容貌可以说是一等一的俊逸,与人说话时又丝毫不因身份差异而倨傲,在郡守府的这几日着实扰乱了不少人的心,就连要同他说一句话都是小鹿乱跳。 连翘转身,见和他打招呼的是郡守府的嫡出小姐,不由微微一笑,行了行礼,回道:“屋子里有些闷得慌,故而出来转转。”那小姐红着一张脸,微低着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连翘又说:“小姐若是无事,连某就先回房了,外头天冷,小姐还是早点回房吧。”那小姐穿着普通的冬衣,外头连件大氅都没加上便在院中到处走,大家闺秀的身子只怕没过一会儿就要病倒了。 “我……我这就回房了……那个,连……连公子,我能问你……” 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连翘愣是停下了转身就走的脚步,等着那位伯赏小姐将肚子里的话说完。 “连公子……连公子可有妻女?” 连翘愣住。这个问题……“连某还未成亲。” 大瀚男子年满十二便可成亲,行过冠礼后就可圆房,按照连翘的年纪换做旁人,其实早过了初婚的年纪,如果有孩子也早该能上街打酱油了。 “那连公子可有和人顶亲?” 听到这再见眼前的这位小姐羞涩的表情,连翘若是还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怕当初也斗不过萧玉琮了。 可是,要说实话么? “连公子?” 连翘回过神来,摇头轻笑道:“伯赏小姐,连某……是个断袖。” 断袖本不是什么尤其光彩的事,毕竟在这大瀚天下要找出光明正大说自己是断袖的人只怕一个手掌都数的过来,于是连翘微微笑着看着伯赏小姐腾地变了脸色然后匆匆就跑走了。 “呐呐,阿如,为了你,我都同人小姐实话实说了,你……”又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其实还活着,才能过来找我? “你本事倒不小,这么快连伯赏桓女儿的心都给收服了。” 才一进屋,忽地就听到了某人略带嘲讽的笑声。连翘抬头,对着坐在桌边正漫不经心望着自己的李荥回一微笑。 李荥会这么快就听说伯赏小姐试探他的事一点都不奇怪,所以连翘对于这嘲讽的话丝毫没放在心上,随手关上房门走到桌边坐下:“军中安排妥当了?” “嗯,所有的部署都已经仔细吩咐下去了。” “三万常驻军加上你护国公的两万兵马,明日鹤珈国派兵攻城的时候,可是有的苦头吃了。” 那时常骚扰成渝郡的蛮夷小国名为鹤珈,同东俞一样,都是大瀚的边境小国,然国家虽小,却人人骁勇善战,只是东俞国朝廷早已逐日向大瀚示好更是将郡主嫁到了大瀚,国内的一小股乱民也都一一镇压了下来,唯有鹤珈国这些年来仍旧不肯示弱,年年都会侵扰边境诸城。 李荥和连翘之所以会来成渝郡,也是为了此事。 而两日前,成渝郡郡守府中来了斥候,带来消息说鹤珈国的虎狼之师再过三日便会兵临城下,试图一举夺得此城。 平日里多是简单侵扰城中百姓的鹤珈国,此番是打算真的出手了。 “有你这位足智多谋的门客在,我想只消三万常驻军便可将他们打得土崩瓦解。” “你可别轻敌了,鹤珈国横行这么多年并非单纯靠马背上的功夫。”连翘说着,眯起了眼,手中的水杯里荡着被烛光照亮的波澜。 “啧,”瞧见他的表情,李荥撇了撇嘴,“真想让子夕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也不知他怎么就被你骗了,觉得是纯良。” “我何时纯良过?” “倒也确实,你连养育自己长大的西京侯府都下得了手,又能纯良到哪里去。” 一想起那年西京侯府发生的祸事,他便觉得心中躁动不安。眼前的人,是一手辅助萧玉琮策划了汴凉叛乱的人,是造成父亲伤中不治身亡的元凶,要说这世上他会恨谁,可能无论如何都逃不掉这个人。 只是,他当真恨么? 许是因为李荥的眼神太过阴冷,连翘搁下手中的杯子,转身往火炉旁凑了凑。 “我知道你恨我,我那一刀虽然没让李勋隆当场就断气,可到底也是因了那一下才死的,恨我也是自然。” 李荥“哼”了一声,并不否认。 “你若是要杀我为他报仇,这一路上多的是下手的机会,可既然你并不打算动手,那也请你别在战场上推我一把。” 李荥扬眉,蓦地放声大笑:“你的命何其的大,有子夕在,我怎么敢让你偿命。”收了声,他却又继续道,“如果不是楚渚洲有意放你,你早死在西京侯府的火海之中;要不是萧玉晟救了你,你可能已经化作了一具无人认领的白骨;至于潮州城的种种,皆因你身边的那些人你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做你的事查你的案子。对了,你想不想知道秋狝时那一箭到底是谁想要你的命?” 他把话说到这,分明就是想吊起连翘的问题,可却不知连翘他对秋狝的事早抛在了脑后,丝毫不去在意。 那一箭吗? 连翘笑了笑。他早让人查清楚了。 不过是萧玉潼的一个试探罢了。秣哥哥的人虽然愚蠢,但还不至于在当时就打草惊蛇。 可是,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又何必去在意那些事。 第五十八章:决心(1) 太阳从山的那头缓缓落下的时候,一顶软轿稳稳地停在了丞相府的大门前,门前当值的一个护卫一眼看见软轿旁随行的人,便躬身飞快地退进去禀告。 不消半刻时间,府中一众人便急忙到了门口。 “萧老爷来访沈某有失远迎!”当先一人正是沈如,声音朗朗,拱手迎道。 萧玉潼坐在轿中,听着声音,眼底掠过一丝明光,轻轻笑起。 连翘假死离京至今半月有余,他却是方到今日才重新听见这朗朗的声音,想来某人是已经确认心头人还活得好好的,于是想明白了什么吧。 “老爷。”轿帘被从外挑起,换了一身便服的安公公在轿前躬身。 他捏了捏眉心,起身出轿,抬眼时瞧见他最得力的臣子立在阶前,身后是跪倒的一片相府下人。安公公随行上前,轻声道:“沈大人,还不请陛下进府?” 沈如从容转身,领着萧玉潼一行进了相府。 青梅仔细奉上好茶,又端上京中最好的茶点,便领着随侍的下人推出了厅堂。 “听司徒先生说,子夕的腿落下了病根?” 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茶,口齿间的茶香还没尽散,萧玉潼便开了口,目光却只停留在手里的杯子上。青花白胚花卉纹的杯子,用料上乘,竟有些不同于他以往会在府上用的类型。应该是那人留下的吧。 沈如眼帘微垂,下意识看了一眼双腿:“让陛下担心了,不过是小病罢了,不碍事。” 什么时候风湿也成了小病了? 萧玉潼挑眉,却是没有明说什么。 “子夕可知,朕今日私下出宫来你府上究竟为了什么?” “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这人自从连翘出事后越来越玩不起来了……萧玉潼略有些不悦,面上仍旧不动声色,搁下手里的杯子,清了清嗓子说:“成渝郡八百里加急战报,鹤珈国对我朝宣战了。” 握杯的手蓦地一顿,沈如皱起眉。 见他这副表情,萧玉潼解释道:“战报是两个时辰前送进宫的,朕已派遣援军,希望护国公能依仗手里的大军和成渝郡常驻军撑到援军到达。” “成渝郡常驻军共计三万,加上护国公带去的两万大军,难道五万人马还守不住一座城池吗?”听出了萧玉潼话里的担忧,沈如不由觉得疑惑。鹤珈国并非第一次出兵宣战,但从未胜过一次,他不懂为何此次宣战这位一向自负孤傲的帝王会生出担忧的心思来。 “鹤珈国此番宣战的是他们传说中的虎狼之师。” 沈如自入仕为官以来便一直听说大瀚周边各国虽有示好者,但不尽然都是示好的,譬如鹤珈国,便是十余年来坚持不懈地年年派兵侵扰边境,同时还不忘侵吞周边小国日渐开拓自己的疆域。而这其中的最精锐军队,便是有着“虎狼之师”称号的黑骑军。连翘一介书生,青竹又去了,加上因为是假死离京,东方和药师琛并未跟着去到成渝郡。 他不由开始担心起他的安危来。 萧玉潼默不作声许久,像是暗暗考虑着什么,半晌后这才又开了口。 “朕给你三年时间可好?” 沈如微怔。 “子夕,”穿堂而过的冷风擦过他低沉的声音,摄回游离天外的神魂,“朕允你三年时间,三年内为朕培养出一位足以和你相较的丞相,然后,朕再不阻挠你要去何处。” 抬起头,只看到居于厅堂正座上的年轻帝王靠着椅背,一手摸着桌上的青花杯子,另一手轻扣扶手,微垂的眼帘遮盖住所有内敛的情绪,眼底藏不住的暗影宣告着他已经一连数日因为政务不曾好好休息过。 沈如在那一刹那间觉得,那帝王之位果真是相当的寂寞。 当年大栾若是不灭,连翘便同样有登基称帝的可能,这般寂寞的位置他恐怕是极度不喜欢的。 “陛下的意思是?” “你那宝贝的人也许这辈子都不能再踏足京城了,”萧玉潼侧头,仔细看着沈如,声音悠长,“子夕这段时日突然打起精神,每日按部就班,想来心里头是已经有了计划。” “……”沈如被他这样的话语震了一震,随即低声回道,“是。” 那日从昏迷中醒来,沈如整个人都泡在热腾腾的浴桶中,漫过肩头的热水熏得他面色发红,心里却随着清醒一分一分地沉甸甸起来——连翘喝了御赐的鸠酒死在天牢里,他想要回尸身,想着无论怎样起码也要将他葬到沈家祖坟,若沈家不肯接纳他便同青竹葬到一处也好让他们兄弟团聚,可结果萧玉潼跟前的安公公回话说他的尸身已经当场火化了。哪怕真的已经火化了,他也想带回连翘的骨灰坛。 然,他在大明殿前跪了整整两天两夜,依旧没跪得萧玉潼的首肯。 等到司徒先生透露出连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萧玉潼给的假死药,然后被偷偷送出京城的消息后,他便再没了留在朝中的心思。丞相一职,如今于他而言,是种枷锁。 “小安子。”萧玉潼抬起手,微微示意。安公公躬身走进厅堂,安静地走到他身旁,俯身扶他起身。“子夕,在三年内为朕培养一位学识广博、能力卓越的新任丞相吧。”然后,你是想离京飞奔去寻找那人过着隐居世外的生活,亦或者带着那人回到沈家,他都不再管了。只要……别再回京城,别在有心人面前露出脸来。 沈如握了握拳,长舒一口气:“臣,多谢陛下。” 萧玉潼不发一言地看了他一眼,径自就要往外走。安公公随行在旁,眼神微微一闪,经过沈如身边时,低声说了句:“丞相大人除了是陛下的左右手外,更是陛下仅有的挚友之一。” 挚友? 帝王之家原来还有挚友这种东西存在? 可他的这个举动,心中说不感激就是假的了。 “安公公,”不等他应话,沈如恭敬地行了个大礼,“麻烦多多照料陛下。” “这是杂家分内的事。” 第五十八章:决心(2) 鹤珈国黑骑军攻城的第一日,连翘站在城墙上,只觉得底下是黑压压一片的人头,伯赏桓在旁身穿甲胄,沉着冷静地指挥着城墙上的弓箭手应对底下的敌军,李荥再不时交换意见,最后以敌方受损三千兵力我方牺牲五千,却迟迟不能攻进城为战果停了第一日的交战。 黑骑军退兵前,领头的将军叫嚣着不日再战,似乎觉得现在不过是小打小闹,对拿下成渝郡势在必得。 人马退去,留下的只有狼藉的战场—— 成渝郡的雪不曾停过一日,早已落满了整个战场,一日厮杀下来,雪地之上处处都能看见晕染开的血色。连翘看着,眯起了眼。战场从来都是修罗场,是刀剑相向的地狱,泾渭既然已经分明,就再没了什么同为人的说法。 明着看虽然常驻军牺牲了五千人可城门未破赢方是我方,可再仔细分析,那黑骑军受损的三千兵力实在有异……只怕,今日来的并非是真正的黑骑军。 “报!” 李荥挥手:“讲。” “敌军已退至前方山谷处!” “好,继续盯着,随时汇报!” “是!” “退到山谷了吗,”伯赏桓抬头眺望,“倒是胆大妄为的很,不怕那里地形特殊容易被我军一网打尽。” 李荥笑了起来,然而眼神却渐渐阴沉下去:“只怕是个陷阱,还是原地不动的好。让人把那些尸体拖到一处就地烧了吧……” “将我方的人都抬到一旁,看看有没有老百姓过来认领,死了男丁的人家再没户发一些抚恤金好生安抚下。他们是为这座城池,为了大瀚而牺牲的,是英雄,不能草草火化。”伯赏桓说着又捂嘴猛咳起来,他的病一直没好,指挥久了喉咙生疼。 连翘侧头见他这副模样,担心地叹了口气。离京的匆忙,药师琛并没跟着来,不然可以好好给郡守大人诊诊脉。 “太久不曾上过战场了,”李荥说得轻慢,漫不经心似的抬起一只手遮住口鼻,眉心紧蹙,“我居然觉得这血腥味臭的很。”他侧头,看了眼连翘,“你倒是适应得不错,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死人居然眉头都不皱一下。” 因为身旁还有别人,连翘不好回答什么,默不作声算是应下了李荥的这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死人”。 “先回郡守府吧,咳咳……” “嗯。”应下伯赏桓的话,李荥转身要走,见连翘仍旧站着一动不动,顺手便抓过他的手腕拉走他。“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花来。” 那满地的血水其实就是传说中开在黄泉的彼岸花吧。连翘心想。红得刺目,像无数的亡魂正缓缓唱着哀歌。 前方的斥候一个接一个,每隔一个时辰返回郡守府汇报一次近况。因为身体原因,伯赏桓在入夜后便被郡守夫人扶回房中休息,李荥和连翘在书房中一坐就是一整夜。两人喝了好几壶茶水,到了三更天的时候,随侍在旁的婢女更是已经撑不住靠着房柱闭眼睡了过去。 当朦朦的一丝光亮透过窗棂照进书房,连翘搁下了手里的杯子,起身走到窗边然后推开了窗户——那一轮发着柔光的太阳在远方山谷处缓缓升起。 东升的太阳,又是一日清晨时光。 “连公子,李大人……天亮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回房睡会儿?” 窗户打开时发出的“吱呀”声惊醒了睡了许久的婢女,低着红脸小心翼翼地询问。侍奉大人的时候竟然睡着了,这要是让主子知道责难下来有够她受的。 连翘看着窗外的景色不发一言,李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想了想回头对着婢女道:“去吧,弄点吃食来,等会还要去做事,我们就不去睡了。” “是。” “外头的太阳好看么?” 婢女一走,李荥蓦地问道。照进房内的日光带着冬日里冷冷的光亮,窗前的年轻公子眸光清明像是又生出了什么主意。 “挺好看的。”连翘笑,“斥候通报,鹤珈国黑骑军驻扎前方山谷,一夜莺歌燕舞,酒池肉林,看来他们还带着不少军妓,当真是觉得自己不可一世了。” 大瀚没有随军军妓的说法,萧玉潼对于军中男子的犒劳更多的是允许亲眷探亲,一来是让军中将士没有后顾之忧能更好的为国效力,二来也是为这些已经成亲尝过云雨滋味的男子纾解生理的煎熬。至于军妓,那是大瀚国法所不允许的。 鹤珈国却是每次发兵,必有军妓随行,有些是国内的妓子,有些则是从他国抢夺而来的漂亮姑娘,时间久了也都适应了当军妓的日子。 “军人好女色,大忌。” 李荥若有所思。当年他还未曾坐上护国公之位时,虽狂放不羁贪恋女色,却也顾及国法不曾在军中做出这些事来。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女色太过容易误事。 “可黑骑军似乎并不顾忌这些。” “你想这些是打算做什么?” 听出连翘话语中的笑意,李荥不由挑了挑眉。 连翘回身,身后是跃出山谷的太阳,日光照着半身,星眸璀璨:“山人自有妙计。” 他的妙计是什么,于李荥而言并不十分在意。可事实上,连翘谈及军妓,他便已经能猜出了大半。 “援军日夜赶路,不日就会赶到成渝郡,到时候我们便可冲出城,放心大胆的诛杀一众黑骑军了。” “若我的计成了,便可安然等到援军,若不成……”连翘深思,心头忽地沉起,“只怕被我试探出黑骑军的真正实力,成渝郡要撑到援军来就难了。” 如果前日死的那些黑骑军不是真正的虎狼之师,可能五万大军也挡不住攻城的来势。 第五十九章:成者(1) 沈家的祖宅在青州,距离京城不远,一天便可以来往于两城之间。 沈家祖上也曾人丁兴旺,是大栾时有名望的一族,只可惜到了沈如祖父辈,家中再无人能入仕,更是一连几代单传,等到了沈如出生,沈父已收了一身的书卷气弃文从商。原本想着这个独子可能也无法令祖上颜面有光,便从不逼迫他去学那些四书五经,可没料到,沈如八岁成材,十余岁成了骠骑将军萧任重儿子的伴读,等到萧玉潼登基称帝,又骤然成了一国之丞相。 于是,沈如瞬时光耀门楣。 也许是应了古人那句“成也萧何败萧何”。沈家因他重新成为名门大户,也因为他被人在背后暗加议论。原因,无外乎就是全大瀚都知道的那件事—— 丞相沈如,是个断袖,断了个彻底。 “沈叔叔,”车帘子被撩开,冬儿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出头来,“你冷不冷?” 沈如立在马车边,听见冬儿说话声转身摸了摸孩子的头:“叔叔不冷,冬儿睡醒了就在车里坐会儿,等下叔叔就带你进屋烤火。”说完又吩咐青梅把手炉给孩子备上。 又过一会儿,玉珠抱着狐毛大氅钻出马车,小心翼翼地给沈如披上,又拿了只手炉塞进侍候在旁的鸣泱手里。 她家相爷是个倔脾气,这和公子简直一模一样,不对,相爷更加的固执。 自那日陛下从丞相府离开后,相爷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全身心投入朝中,更是让鸣泱公子调查了一位又一位年轻有为的官员,甚至还把新科状元、榜眼、探花调查个清楚。找到最适合的人选后,相爷又将注意力移到了培养出适合的继承人的地方,毫无保留地将全部内容交给了那位经过重重筛选最后获得了青睐的榜眼。 玉珠见过那位榜眼,容貌算不上有多好,只五官端正,平日在相府里走动也鲜少会惊扰到府里的婢女,同她们说话更是避嫌地从不直盯着未出嫁的女子看。这样一位榜眼,虽然有些古板,但也许确实适合那个位置。 “爷,要不然我们先回京城吧?” 玉珠试探着询问道。起早便从京城出来,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这才到了青州沈家,可结果沈家的这个闭门羹到现在已经吃了一个多时辰,仍是没见沈家人把门打开。 沈如没说话,鸣泱倒是微微叹了口气,对着她摇了摇头。 “玉珠知道爷带冬儿来是为了什么,可爷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青州如今在化雪,正是最冷的时候,爷别冻坏了自己。” “既然知道担心主子,为什么不将他劝回去?” 沈家大门霍然打开,冰冷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玉珠猛一抬头,瞧见来人身份,匆忙低头行礼:“玉珠见过老夫人。” “父亲,母亲。” 沈母年纪不过四十,见着多年未见的独子却没多少好脸色,身侧的沈父许是最近有什么喜事,面色红润,二人出了沈家大门望着站在阶下的儿子,有些不高兴。 “你还知道自己姓沈,还记得回来!” “夫人别气坏了身子……” “能不气么,好好的一个儿子我盼着他给沈家光耀门楣,结果呢,门楣是光耀了,没等几年顺便还让沈家断子绝孙了!” 知道母亲的责难不过是因为恨铁不成钢,沈如沉默不语,由着她发完脾气,方才迟迟侧头对着马车里的人喊了一声:“冬儿,出来见过爷爷奶奶。” 车帘子撩开,冬儿钻了出来。小小的人儿穿着合身的冬衣,脖颈上围着一圈的灰白狐毛围脖,小脸红扑扑的,被鸣泱抱下车落地后看了眼沈如,然后不慌不忙地对着沈父沈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奶声奶气地喊道:“冬儿见过沈爷爷沈奶奶。” 沈母素来喜欢小儿,对自己这个儿子一脸的不高兴也是因他断了袖不愿娶妻生子,此时见着眼前这眉目喜人的小孩儿,心里头自然是欢喜的很,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这孩子是?” “是儿子的孩儿。” “你当父亲母亲年纪大了头晕眼花吗,这孩子的五官哪处生的像你?” 沈如眉梢眼角带起笑意,伸手摸了摸冬儿的头:“这孩子确实不是儿子的亲生骨肉,但只要父亲母亲肯松口,这孩子他日便是我沈家的子孙。” 冬儿再懂事,到底还是个孩子,不过从马车里出来了一小会儿,鼻头已经冻得泛红,偷偷搓着小手,却不敢喊声冷。沈母自然是看清楚了他的小动作,一时觉得心疼,又觉得自家儿子果然是个楞子都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立马板起脸。“还不进来!” “是,母亲。” 沈家一贯是沈母当家,沈父常年在外经商,虽偶尔也有和其他女子亲近,但多年来沈家也没抬进过一顶红花软轿,更别说多出个什么庶出子女来。然而沈如这次回家,见着从厅堂中迎来的年轻妇人,不由皱了皱眉头。 沈母脸色变得更加差了:“既然怀了身孕就好好在房里呆着,出来做什么,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唯你是问!” 那妇人花容月貌,身上却是一股子脂粉味,被沈母这般呵斥后有些想同沈父说什么,却见沈父别过脸去轻轻咳嗽几声并不想管这事。妇人脸色一沉,娇哼一声,扶着腰往回走,边走却边回头仔细打量沈如,见视线对上还娇媚地眨了眨眼。 “母亲,她是谁?” “你父亲在外的姘头,前几日找上门来说是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沈母说着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怒冲冲地往正位上一坐,继续道,“本来想着最好生个丫头出来,省得这女人生了别的心思。不过现在好了,反正我儿子一心装着男人,她要是生的是个儿子,你父亲也算对沈家列祖列宗有了交代。” “儿子说过,只要父亲母亲点头,冬儿这孩子便是儿子的亲生子,也是沈家的子孙。到时候母亲想怎样对付那个女人和她肚子的孩子,都是母亲的事。” 沈父一听这话,面上的喜色瞬间全没了:“子夕,你怎么说话的,那好歹也是你的弟弟妹妹!” “沈家祖训,沈氏子孙只可娶妻不可纳妾,父亲这是忘记了吗?” 沈如抱过冬儿往边上一坐,拿着糕点便喂起孩子来,头也不抬。 “这……” 沈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一个劲地闷头喝茶。 沈母却眼前一亮,心里头的郁结豁然开朗,然而嘴上依旧疑问:“可这孩子到底不是沈家的血脉……” “母亲就当他是吧。”沈如笑笑,摸摸冬儿的头,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如果不是因为这辈子再不可能有人为自己生儿育女,当真想要这样的一个儿子,“冬儿的祖上是前朝望族楚家,这样的血脉入了沈家,我想沈家并不吃亏。” 第五十九章:成者(2) 沈母略一沉思,蓦地问:“那若是旁人问起这孩子的生身母亲是谁,你要怎么说?” “某日陛下于宫中设宴,子夕一时贪杯与宫女行了苟且之事,事后宫女产下一子,抚养至四岁,因病重只得告知子夕小儿之事,故而子夕至今才知沈家有这么一位子孙。”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才四岁,这说法倒也能蒙混过关。 沈母点了点头。 沈父却是不甘愿了,那妇人怀的可是自己的骨肉,年近五十还能得到一儿半女的对他来说可是得意的很。 “等胭脂生了再说,要是是个女儿再把这孩子过继过来也不迟,万一是儿子……” “万一是儿子,溺死他便是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以那么恶毒!” “我恶毒?你怎么不想想沈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干净了!” “你——” 杯子搁下的声音有些重,沈家夫妇蓦地一惊,转身去看沈如,却见儿子正掏出手巾漫不经心给坐在腿上的孩子擦了擦沾着点心碎屑的嘴角,看过来的眼神冰凉得有些陌生。 “父亲,母亲,你们当真以为那个叫胭脂的女人肚子里怀的是沈家的骨肉?” 被儿子这么一说,沈家夫妇俱是一怔。 是啊,他们怎么保证那个女人怀的就是沈家的骨肉,毕竟她之前不过是……不过是个…… “父亲,”沈如垂下眼帘,“那个胭脂,父亲是在青楼里认识的吧。” 并非疑问,此话一出口旁人便听得出他是自己下了定论。沈父点了点头。一个商人,生意场上的事时常需要在青楼酒馆里进行,认识个把妓子也在情理之中,这些年他也并不是没在青楼里留过宿。 胭脂,就是青楼里认识的。 然后,事隔两个月,她找上门来。 这么一说倒是有些…… “父亲,那不过是个妓子,一条玉臂千人枕,那肚子里的肉块说不定是哪位恩客的,为了有个好日子过这才想到父亲您,父亲当真要当这个冤大头替别人养儿子吗?” “这个……” 冬儿吃得有些多了,低头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小肚子,伸手扯扯沈如的衣襟,小声问道:“沈叔叔,冤大头是什么?” 这个孩子一向聪慧好学,这个时候突然提出疑问,着实让沈如呆了呆。然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乖孩子,冤大头的意思就是……” “咳咳,这个孩子我看着甚是乖巧聪颖,不如就过继到你名下,到时候说起也就按你刚才说的那样和人解释好了。” 沈父突然转了口,等到瞧见自己儿子那不怀好意的笑时,终于发现自己是上了当了。这小子……当了几年官连自己父亲都敢耍着玩了。 “既然父亲已经同意了,那过几日儿子再从京城回来跟陛下要份诏书,好让冬儿名正言顺地入我沈家门。” 他说着,抱着冬儿就直起身来。沈母自然是知道儿子这是打算回去了,忙不迭走过去:“不住一晚么,之前听说你回来了特地让厨娘做了你爱吃的菜,要是不住一晚那吃了午膳再回京不迟。” 是有几年没回青州祖宅了?沈如望着身前的母亲,微微眯起眼仔细回忆。好像除了刚入仕的那年有回来报过喜外,就再没回青州过了,哪怕过年也都拿公务繁忙当做借口搪塞过去。原来这些年,母亲竟然已经老了这么多。 鬓角的白发一丝一缕,都已经藏不住了。 沈如叹了口气:“好,我留下吃顿饭。” 其实午膳吃得并不愉快。 满桌的佳肴确实都是沈如自小最喜欢的,可桌边却有个不遭人喜欢的家伙在——沈父那个名叫“胭脂”的妾不知为何竟然也出现在饭桌旁。 沈母估计是已经习惯了,眼里只有自己这个难得回家一趟的儿子和就要入了宗谱的孙子,根本瞧不见别人,一个劲地在给他们夹菜。 冬儿坐在位置上,看着被沈母装得满满都是菜的碗有些不知怎么下手。他张了张嘴,声音轻轻的:“奶奶……碗要装不下了……” “那冬儿能不能吃得下?”沈母有些歉意地收了筷子,伸手摸摸孩子的小脸。楚家都出过什么事她虽是妇道人家却也是知道的,听儿子讲了这孩子的一些事后,尤其心疼他小小年纪就吃了这么多苦。 “连翘叔叔说过,一针一线当思来之不易,食物是不能浪费的。” 这孩子说的连翘叔叔,应该就是儿子心里头装着的那个人吧。沈母想着,不由连带着觉得心疼。那年轻人只怕也是个苦命的主,虽然儿子并没多说什么,可她身为母亲却是能感觉到儿子对他的心疼。 “老爷,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吧,就要成为沈家子孙了,总不能再用旧名。” “嗯,这也倒是。” 沈如本来正一言不发地在喝羹汤,听到这话顿了顿,然后搁下了汤碗:“冬儿。” “沈叔叔,什么事?” 小小的人儿抬起头来问。 “爷爷奶奶要给你取名字的事你怎么想?” “冬儿的名是连翘叔叔取的,爷爷奶奶要是想给冬儿改名,那叔叔给的名可不可以当做冬儿以后的字?” “好啊。” 午膳在完全忽视胭脂的情况下用得极快。沈如稍稍休息了会,便抱着冬儿上了马车,临走前还加了句:“父亲,记得处理好某些人。” 马车行了一路,冬儿早已经吃饱喝足困倦得不行趴在青梅的腿上睡着了。沈如在旁闭着眼养神,大概是气氛安静地有些奇怪了,一直在外头赶车的鸣泱终于是忍不住,开口说话了。 “爷,那个女人怀的真的不是老爷的骨肉吗?” “不知道。” 他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 鸣泱一时无力接话。连到底是不是沈家的血脉都不确定,爷你也当真说得出口那害人的话来。 “不过,”沈如睁开眼,眼神微动,“就算是沈家骨血又能怎样,那个孩子一旦生出来,沈家将不得安宁,倒不如拿掉的好。”那个叫胭脂的并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女人,早晚要生出是非来。更何况他母亲年轻时性子便烈,做儿子的实在担心沈家会因着两个女人变得家宅不宁。 这个恶人,便先让他当了吧。 沈如侧头,看了眼熟睡中的冬儿,心下暖暖一片。 想让冬儿入沈家的门,他也是考虑了很久。毕竟这孩子已经成了前朝楚家在世的唯一血脉,又是连翘满心满眼牵挂的,只有入了沈家他们才好真正安下心来。 而且,对外宣称是他早年和宫女所生的私生子,也就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了。 一想到连翘,沈如的眉角眼梢一俱全是温柔。 如今那个榜眼聪颖好学的很,再多培养培养,很快就能接手丞相一位了。到时候,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那家伙。 故事进行到这里,已经步入了结束。我知道,这个故事一直有你们在默默的看着,无论写得好与坏,有你们陪伴,我很开心。一直不曾出来做什么互动,今天冒个头,只想说,姑娘们,看在阿如和连翘就要手牵手一起走的份上,给个评价留言吧~ 第六十章:终章(1) 黑骑军果然势如破竹攻进城来。 如果不是援军来得及时,只怕成渝郡就要化作火海,满城百姓要陪葬在此了。 连翘长舒一口气,浑身是血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后是仍在起火的郡守府,灰头土脸的士兵们正在匆忙地打水救火。 “你想挡道吗?” 听见人声,连翘抬起头来。李荥一身戎装,和浑身是血的他比起来也没好到哪去。“护国公大人,你居然没战死沙场吗?” 李荥冷笑,伸手一把拽起他:“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手上有处刀伤,拉起连翘时一时不查用了点力,拉扯到伤口,有些疼,“你小子,真不愧是花间的老板,居然想到让我手底下的兵打扮成女人的样子混进军妓里。” 连翘咧嘴一笑:“都是杀敌,我不过是用了点计谋,让你的兵杀敌的同时再搅得黑骑军军营人心不稳,纵火的感觉一定很新奇吧。” 确实新奇得不行。 李荥哭笑不得地伸手在他脸上抹了把,掌心上新鲜的血立马涂在了连翘的脸上。“要不是鹤珈国女子本就生的人高马大,你要怎么让我手底下的这些爷们男扮女装。” “猜的。” 知道这人满肚子的鬼主意,李荥懒得再去仔细问,耳边听闻远处有马蹄声逐渐接近,转身去看,见了来人,不由挑眉:“王爷来了。” 连翘仰起脸来,只见萧玉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而来,身上的盔甲同样也是沾满了血迹——李荥说的援兵竟然会是萧玉晟属地的朱雀军着实让他吃了不小的一惊。 “黑骑军伤亡严重,几乎落荒而逃,大瀚边境可以过几年安稳日子了。” 见连翘一身是血,萧玉晟蹙了蹙眉,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歪着头笑道:“本王见连公子这一身的血还以为也上了战场,不过看公子神色安然,想来是误会了。”说完却又突然正色,“成渝郡的事已经结束了,你可想好接下来要去哪了吗?” 京城必然是已经回不去了。连翘心里明白。是该仔细考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了。 听青竹说过,大瀚北有草原,西有荒漠,南有水乡,东有山岭,这些年好多地方他还不曾走过,现在想想倒是可以先四处游走一番,或许能发现不一样的生活。 再盛大的繁华也不过是转瞬的浮尘。 看过了汴凉、京城的盛大,也见过了开满金莲花的广宣、与周边小国贸易密切的成渝郡,他还想再看看其他地方。 那么首先…… “王爷,”连翘眼中的神色如常但骤然怒放,忽地添上了不一样的生气,“连某想先去岭南看看。” 萧玉潼说,朕允你三年时间,三年内为朕培养出一位足以和你相较的丞相,然后,朕再不阻挠你要去何处。这是一国君主的承诺,更是圣谕。 沈丞相辞官的事,犹如一颗石子落入平静的池塘,瞬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朝堂虽大,但到底这世上没有什么密不透风的墙,不过是上朝下朝的功夫,沈相辞官的事便传遍了京城,到后来愈演愈烈,变成了因为沈相断袖之癖抗旨不肯娶妻惹怒圣颜,最后被罢官了。本来,三年前因为沈家突然多了名小公子,京城已是满城风雨,现在这么一闹,沈如更是成了风头浪尖上的人物。 等到安公公将这从民间听来的消息转述给萧玉潼听时,这位帝王抚掌大笑,丝毫不顾及殿中还有宫女太监随侍左右。 “哈哈哈哈,以讹传讹的结果就成了这般吗?” “陛下……”您笑得太过分了。 “你说,子夕那家伙听到这些传言后会怎么想?” 一想到沈如可能会有的精彩表情,萧玉潼实在是开心的不得了。他很早就想知道那家伙除了平日里有的冷静自制外,还会不会有别的什么表情。唔,紧张什么的,自从那个叫连翘的出现后,他就已经看过了,气急败坏和无奈倒是很想看看呢。 “对了,丞相府那边如何,子夕他已经动身了?” 安公公低头。这让他如何说,要不要如实告诉陛下那位前任丞相大人才刚一下朝就迫不及待地上了一辆马车,然后匆匆出城了,丞相府里头除了那位身边的几个随扈婢女全都被他留给了新上任的丞相…… “怎么了,朕问你话呢?” “回陛下……丞相他已经……” “该不会已经去找心上人了吧?” 见安公公默不作声,显然已经默认了,萧玉潼别过脸去闭上了眼——臭小子,逃得真快…… “陛下当真同意放沈大人离开朝廷?” “怎么可能。” 只要一想到沈如这些年为自己省下了多少心事,萧玉潼就觉得不能这么白白放走他。啧啧,给他三年时间培养一位新丞相,又没说就这么放他离开朝廷。等沈如找到连翘逍遥个把月后,不把他们抓回朝廷继续为大瀚做事,他就白坐这张龙椅这么多年了。 那孤傲的男子曈昽流光,明眼人一看就瞧得清楚他脸上的那些笑实在是不怀好意得很。安公公在旁看着这个他伺候了这么多年的帝王,默默叹了口气。那两位大人,看样子还是自求多福吧,被陛下看中的人果然逃不开为朝廷做事的命啊。 第六十章:终章(2) 山岚如纱,一丝一缕,感觉就像是飞天的仙子甩出的曼妙云袖,飘飘渺渺间遮掩住穷山峻岭间的蜿蜒山路。岭南有座青琼山,据说山顶有神灵,常年雨雾绵绵,还蕴有一泓汤色淡粉的温泉,泉水旁伴着一座旧年的竹亭,再往深处走,峰回路转之处还建了一栋竹楼,林间长有不少翠竹,风一过,还有叮叮当当的响声。误入山顶竹林的人还以为那就是神灵在人间时住的屋子。 连翘浸在温泉中,泛着氤氲热气的泉水暖暖的,熏得他正舒服,而绕着温泉一圈的圆石更是感觉温温的,赤裸的身子靠上去也丝毫感觉不到凉意。正泡得舒服,突然觉得安静的环境里走进了什么人,忙不迭睁开了眼。 “王爷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蹲在温泉前的萧玉晟穿着一身华贵的云纹紫裳,正笑眯眯地望着他,似乎对这泓温泉很感兴趣跃跃欲试的样子。 见连翘开了眼,某位不着调的王爷乐呵呵地回话道:“刚去你那屋子找过,见你不在就顺便摸过来了,没想到你还真的在泡温泉。” “刚从大漠回来,皮肤变干燥了。” 这三年来,连翘当真去过了很多地方,高山低估,平原丘陵,荒漠大海,但无论去到多远的地方,他总要隔段时间就回趟青琼山。一开始到岭南,萧玉晟也曾专门为他在王府里腾出了剑院子,后来他到处乱跑无意间发现了这处地方,于是二话不说指挥着王府的下人在这边竹林里建了房子,然后……然后就住下了。 不过是去大漠过了一个多月的日子,皮肤到底哪里干燥了! 萧玉晟上下打量着连翘露出水面的肩膀……皮肤光洁滑嫩,温泉果然是好东西,那人若是见了这具身体,估计都要喷血了。 “话说,王爷你不在府里陪着芷妍王妃,又跑我这深山老林来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找你。” 必然没好事。 连翘翻了翻白眼,径自转过背撑着温泉旁的圆石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当真是雪肤凝脂,这三年来的温泉滋养让他变得优胜女子。连翘赤着身子迈出温泉,随手抄过放置在侧的中衣穿上,一边兀自穿着衣袍,一边又问:“王爷当真不说是为了什么来吗?” 望着连翘的动作,萧玉晟一边啧舌一边继续道:“可惜本王没有那分桃断袖的爱好,不然这个时候可就要拼死都不让沈大丞相来见你了。” 不然这个时候可就要拼死都不让沈大丞相来见你了…… 连翘穿衣的动作一顿,声音竟变得有些迟疑:“他……来了?” “来了,”萧玉晟笑,“要不要本王帮你把这浑人赶走,明明一年前就解决了所有的事,结果直到现在才来找你,想来你心里正不痛快吧?” 他整着衣领的手指颤抖着。说不生气是假的,早就听说新任丞相一年半前就已经培养得差不多了,冬儿也早早以他沈如私生子的身份入了沈家宗谱,该解决的事都已经解决,可偏偏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可是……连翘撇撇嘴。他哪里舍得去责怪他。 见连翘不说话了,萧玉晟轻轻一笑,声音沾染上几分歉意:“本王当年也不过是想看你要如何搅乱大瀚朝廷那一潭死水,结果竟然歪打正着……” 子桑秣和旁人的仇,对连翘而言,如今已经奇怪的不愤怒也不悲伤了。 哥哥从一开始就是被那些旧臣逼上复兴的死路,而他,永远不会重蹈这样的覆辙。所以,再怎么恨,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他只想等着那人来找自己,然而今天,那人总算是放下一切,来了。 “王爷……我想见他。” 他那张面若桃花的脸容,此刻带着让人形容不得的奇异表情。那表情,该怎么说,怨不得,求不得,却依旧盼着。萧玉晟垂眸一笑,终是面对着他,沉沉地唤了一声“子夕”。 连翘蓦地一惊,转过身去。 看着萧玉晟身后葱茏的树丛中走出的男子,连翘唇角含着的些微的笑,一点一点扩大,终成了一个欣喜的微笑——他比三年前看着更加沉稳了,一袭素淡的衣袍,那双眼藏着浓浓的眷恋。 “对不起,我现在才来找你。” ——正文完—— 番外:谁家少年真风流 夜色沉沉,更夫打着哈欠敲完了更。 青州沈家的祖宅早熄灭了所有的烛火,东边的厢房被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扇门,有人躬身从房里出来,左右四顾了下,然后纵身离开。 隔壁的厢房骤然点起一支蜡烛,然后又被人“噗”得吹灭。 “阿如,你做什么……” “冬儿不是小娃娃了,起个夜难道还需要你去照顾?睡吧” 床帏动了动。 “不是说睡么……” “嗯,看你还已经醒了再做点让你好入睡的事。” “喂……唔……你轻点……” “知道了。” “轻点……明天你娘又要怪我了……” 这边的两人正是你侬我侬床弟和谐中,那边厢,已然长成少年模样的冬儿偷偷蹿入了后花园。 月光朦朦胧胧的,冬儿长舒一口气,刚觉得自己今天终于没迟到了,结果才一抬头,就瞧见了立在院中葡萄藤下的一人,腾地就红了脸。 “师……师父……” 冬儿低头,轻轻地唤了一声,见月光下那人脸色平平,又小心翼翼地去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另一人:“二师父……” 那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你师父没生你气,做什么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真的没生气么? 冬儿壮起胆子抬头去看。 他这个师父来得奇怪。六岁那年,沈爹爹辞官回乡,见着他时只说要去趟岭南将连翘叔叔带回来,唔,现在该称呼一声二爹爹了。因为沈爹爹不在家,白日里除了听沈奶奶的话认真跟着几位先生读书识字外,他其实无聊得很,有次夜里睡不着就出了房间坐在台阶上香看会儿月亮,结果没想到竟然瞧见有人跳进东厢房。那人后来就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师父,专门教他习武。 而后,又有了位奇怪的二师父,模样好看得很,可偏偏一双眼睛却是坏了的,看不见东西,有什么书信都是师父在旁仔细读给他听。 这一大一小两位师父就这么从冬儿六岁教养到了如今的十三岁。 十三岁的少年郎,生得眉目俊逸,品貌非凡,因了沈家嫡子的身份,青州无人不对他尊敬万分,就连宫中的那位也会时常注意到这边。渐渐的,有些名门望族开始打量起这位出身似乎不怎么好但却实实在在是被沈家承认的嫡子,媒婆冰人逐渐就要踏平沈家祖宅的门槛。 如果不是大爹爹在朝中仍有名望,二爹爹又一手操持着青州最大的商行,他二人不肯早早给冬儿订下婚事,不然只怕他不仅是正室侧室被人订了下来,连侍妾都有人巴巴地黏上来预定了。 一想到这事,冬儿就觉得头疼万分。 “迟了就迟了吧,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些年师父却是对你过于严格了。” 听师父突然这么说,冬儿蓦地一愣。 “师父……”他吞了吞口水,“是不是天意做错了什么?” 沈家宗谱之上,沈如之子的名字唤作天意,正是冬儿入沈家后,沈家人区的名,待到行了冠礼便会加上小字。 “无事,你师父不过是有些舍不得你,所以感伤了。” 一直坐着的二师父突然开口,伸手拉过冬儿,摸了摸她的脸,从额头、鼻尖、嘴唇再到下巴,一寸一寸地摸过。这个孩子,真的越长越像那人了,将来也一定会是那般雅人深致。 “两位师父要走了吗……” 其实早就知道,两位师父是无法常常留在青州的,可是五年都过去了,为什么今天突然就说要…… “嗯,要走了,所以今天再过来看看你。” “青州不好么,为什么师父们要走?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追捕两位师父,我去跟大爹爹说,大爹爹一定能帮师父们解决问题的,到时候一起住好不好?” “……” “那如果不是因为被人追捕,难道是欠了一屁股巨债,师父们没钱还债?二爹爹最会赚钱了,他可以帮忙还债的!” “噗嗤”。 冬儿还想说什么,愣是被二师父的一声笑给打断了,半晌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有多孩子气,腾地就红透了一张脸:“师……师父……” 他唤的可怜,像只被人欺负了的小狗。 “不要忘记每天练武,不求你去闯荡江湖,起码要有点自卫的能力。你二师父教你的也要好好记在心里,总有一天这些东西你能用得上,别辜负了。沈家人不能护你一生一世,有些东西是需要你自己去做的,别总想依赖你两位爹爹。” “你大爹爹虽然不做丞相了,不过你也知道,宫里那位有什么头疼的事总是甩手扔给他处理,没事时尽量别麻烦他。平时多照顾着你二爹爹,他这些年不容易,现在又以男儿身入了沈家,别的不说什么,你爷爷奶奶的态度对他而言可不舒服。还有就是……” 说是“还有”,可冬儿等了一会儿仍是不见师父说什么,只好试探着出声道:“师父?” “已经没有什么还有了。” 二师父站起身来。冬儿刚想伸手去扶他,却见大师父先他一步扶住了二师父的手,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谨慎。 “好了,就说这些吧,师父要走了。” 说着,二人转身作势要走,冬儿张了张嘴,眼一闭,“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朝着他二人磕了一个响头。 深夜寂静无声,这个响头变得尤其重。 “你这孩子……” “父亲!” 他抬头直视那二人的背影,终于还是开了口:“此生冬儿已不能再做楚姓,愧对父亲!然,父亲对冬儿有生养之恩,他年父亲和二师父若有难事,大爹爹说青州沈家愿庇佑父亲一生!二爹爹也曾说过,父亲是极好的人,父亲并非故意舍弃冬儿这么多年明知冬儿还活着却不闻不问!” 他每说一句,便觉得眼前的人僵直一分,可那人依旧不愿转过身来。 “冬儿一定会遵照父亲的嘱咐……” “瞧见沈如他将你教养得如此好,我已经满足了,再让你冠着楚姓分明是夺你的命,倒不如做他沈家的嫡子。” “父亲……” 那人说完话便要走,身侧的男子反倒站定不动,转过头来笑道:“对了,身为人子,记得要回去好好劝劝你那大爹爹。” “额……”劝啥? “你二爹爹身子弱,让你大爹爹别可劲儿地折腾他。” “……” 虽未经人事,但那对夫夫可就住在隔壁房,有时动静闹得大了些冬儿都听得见。所以,二师父的意思,他可是听得明明白白,再清楚不过了。 回了厢房,果不其然就听见了那些动静。冬儿瞥了眼紧闭的房门,清了清嗓子,听见房里头动静小了些,方才开口道:“大爹爹。” “说……” “二师父说了,二爹爹身子弱,让您别可劲儿地折腾。”话毕,嘴一咧,继续道,“大爹爹再这般闹腾,我回头就同奶奶说要换屋子住,冬儿如今年纪小,受不得这些声响。”说完大笑着往旁边一屋走去,扔下屋子里那对神色尴尬的夫夫兀自头疼。 “玉琮那家伙……” “说让冬儿同他俩多接触接触的可是你,我的沈大人。” “你不也没拦着吗……”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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