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一只腹黑攻将傲娇受调教成人妻的古代故事。 属性分类:古代/灵异鬼怪/腹黑/正剧 关键字:商陆 玉竹 焱青 人妻 01. 西北有地极寒,积雪千年不化。阴风岭,以白骨成山、怨气为林,方圆百里杳无人烟。 是夜,莽莽雪原悬一轮诡月。月下一道紫气东来,直向那阴风岭的主峰白骨崖而去。 紫气过处戾气四散、群鸦惊起,浩荡中更带着肃杀之意;倏忽间已到崖顶。落地后竟然化成了一个清俊脱俗的紫衣仙人。 只见他手握一柄紫气氤氲的宝剑,抬手向雪地里一挥,千年冰崖上居然显出了一具吊诡的鲜红巨棺。 紫衣仙人便对着棺木喝道:“妖孽,还不出来受死!” 应他的喝问,棺椁内忽然冲出一道黑烟,一条似人非人、似蛇非蛇的怪物举着巨矛冲将出来。 “玉竹君,要见我主人,先过我这一关!” 一时间,白骨崖上阴风暴起,雪片如刀刃刮得人难以睁眼。无数黑影自雪地窜出,将紫衣仙人——自天庭下凡的戮仙玉竹君团团围住。 身陷重围,玉竹君却毫无惧色。依旧是紫剑一挥,汩汩杀气便如泉水涌出。 “钩吻剑!” 妖群之中有人认出剑名。传说此剑乃是以上古魔神之身锤炼千年而成,遇佛杀佛,寻常妖怪若是撞上,只恐怕连魂魄都不能留下了。 玉竹君只是祭出此剑,便已令不少妖怪胆寒。然而他是决心不留活口的,第一个便朝着那些胆怯的妖怪项上挥去。黑暗的白骨崖上顿时灵光点点,魂飞魄散的妖怪,悲鸣之声响彻九霄!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崖山妖怪已所剩无几。玉竹君手刃了带头那名蛇妖,忽然觉得整座白骨崖都摇撼起来。停着那红棺的地方已经塌陷,竟出现数枚大如竹笋的蛇牙。 玉竹君大惊,立刻向后跃起腾到半空。再看时,哪里还有什么白骨崖?而是一条巨蛇直着半身与他面对而峙! “蟒渊!我乃玉帝座下戮仙玉竹君。你占山为尊、噬人生魂,已经触犯天条。速速随我回剐妖台伏法!” 巨蛇嘶鸣,并无半点辩解之意,直直向着玉竹君冲来。 雪原黑夜之中,一紫一黑两光芒凌空斗做一团。且不说玉竹君修为如何,那蟒渊便是七千年道行的巨蟒,妖后之下数一数二的角色。这一战,直从子夜斗到鸡鸣时分,都未分出个高下来。 白日阳盛阴衰,对于妖自然是大不利。因此眼见天方露出了鱼肚白,蟒渊便没了恋战之心,忙催开阴风岭上的结界,想要逃入山腹中遁走。 玉竹君哪里肯饶?自然紧追不舍。然而蛇妖终是快了一步,大半个身子已滑入洞中。玉竹君心下一急,忙用手去抓那手臂粗细的尾巴尖儿,谁知那尾尖上竟然又长出了一个蛇头,照着他的虎口便狠狠咬下! 玉竹君吃了一惊,手起刀落将那怪头斩落,再看受伤之处,已经隐约发乌。 有毒! 他虽然贵为大罗金仙,却尚未至于百毒不侵的地步。所带的伤药早在山下散于那些受伤的村民。此刻若不及时治疗,轻则折损修为,重则断臂乃至重堕轮回。 思及至此,玉竹君便不再恋战。他将勾吻一收,依旧化一道紫气要往天庭而去。然而又转念一想:这般回去,岂非遭人耻笑?他生性孤傲,如此便咬了咬牙,扶着胳膊往东面有人烟的地方飞去。 淮阳城内,艳阳高照。 虽是冬日,却尚未落雪。巷子深处排开一字的白菜。女人在院中翻丝绵,老人搬来板凳,坐在檐下孵太阳。 城内最气派的宅院内,此刻却享受不到这份惬意的宁静。 杏林堂后的商府、最靠北的那进院内正沸反盈天。 杏林堂中最高明的大夫齐聚在这里,为了一个陌生人诊病。 更确切的说,不是病,是毒。 今日清早,杏林堂内采药的学徒上山,在一片上好的野牡丹丛中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面目清俊、气度不凡的紫衣人。 若是此时是牡丹盛开的季节,学徒便要以为自己是遇上了牡丹仙子。但他很快发现紫衣人身中剧毒。 此刻,紫衣人已被安置在绵软温暖的床上,左手卷起的衣袖下,大半条胳膊已呈紫色,指尖更显出溃烂的先兆。 “情况如何?” 发问者坐在外间的乌木椅上。他大约三十来岁,身材高大、容貌俊朗温文,正是杏林堂的老板,商府的当家人商陆。 一群大夫之中,资格最老的那位转头回禀道:“此毒实在猛烈,老朽惭愧,竟然从未见识。不过这位公子的体质倒也奇特,放血后便没有恶化的趋势。我看只要服用几帖药物,再好好休息月余,应当没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主动问道:“只是需用的药物名贵,这诊金该如何……” 不待他说完,商陆便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点小钱,杏林堂倒还出得起。今日辛苦,只留下药童在此煎药,各位都请回吧。” 诸位大夫得令离开,院落很快恢复了安静。商陆起身走近内室的床边。 02. 紫衣人送来之后就一直昏迷,也不知何时才能清醒。因为中毒,他的脸色晦暗、双唇微紫,却无损于他气质的清雅。 商陆年过而立,虽无正妻,倒也不缺容色上佳的侍妾。他自认并无龙阳之癖,然而面对这位清秀男子,却居然萌生出一丝旖念。 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他?有一种淡淡怀念的感觉,好像是自己失而复得了什么东西,需要好好珍惜。 带着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他伸手抚上紫衣人的面颊,从苍白的面颊一直向下,贴上那青紫的嘴唇。指腹上传来的绵软感觉终于令他打了一个寒噤,回过神来。 糟糕。自己居然对一个认识才几个时辰的男子动了心? 商陆哑然失笑,当即收手转而为紫衣人拢了拢两侧的锦被,然后又嘱咐了两个侍女在一旁守着。自己则放轻了脚步推门而出。 这一走之后,一连三天商陆都再没有再进过这一间院落。商家世代经营药材与医馆,仅名下的杏林堂便在中原各处遍地开花。平日里诸事忙碌,等夜半时分歇息下来,自然也不便再去紫衣人房内探望。 这天下午刚用过午膳,商陆正拿起一本账册查阅。当初留下的一名侍女便跑到书房外禀报,说紫衣人醒了。 心中蓦地一喜,商陆立刻丢了账簿,快步与那侍女赶去北院。推门便见紫衣人扶着床架立在地上。 经过三日修养,紫衣人的面色已有了大的好转。虽然依旧不见红润,但是嘴唇的青紫已转成了淡淡的水红。 “这是做什么?”商陆见他赤着双足,急忙上前扶住,“俗语说:寒从脚心起,你本就中了寒毒,更应该注意保暖才是。” 说着,依旧扶着他坐回到床上。 紫衣人似是不喜欢与人有所接触,坐下之后便挣脱了商陆的手,一面低声问道:“此处是何地?” “淮阳的商家,”商陆答道,“在下商陆。” 商家巨贾,在中原一带声名显赫。商陆原以为只需一提紫衣人就会露出了然的神情。然而对方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叫玉竹,是个云游书生,多谢相救。” 说道这里,紫衣人——也正是前日里与那蟒渊大蛇恶斗一宿的戮仙玉竹君探手进入袖中,竟摸出了一个杏黄色的锦囊来。 “这是药资以及谢礼。” 说着,他便将锦囊向下一倒,看似空瘪的囊袋中竟然滚出了十数枚龙眼大小的珍珠。 商陆经营的虽是药材生意,但也明白眼前这些珍珠价值连城。单粒的价值甚至就能够抵上杏林堂一个月的营收。 眼前这个名叫玉竹的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心中虽然诧异,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将珠子推了一推:“公子客气了,如此珍宝实在太过贵重。在下不能收。” “你是说,我的命尚且没有这些珍珠来得珍贵?”玉竹君挑了挑眉梢,“叫你收着便收着,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欠人恩情。” 说完这些,他便再次起身。竟然是要就这样走出门去。 “玉兄留步,”商陆急忙去拦,“外面天寒地煞,你又有伤在身……” 没等他把话说完,将将走到门边的玉竹君忽然发出一声痛呼。 03.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去推门,左手仅是微微一动便传来钻心的疼痛。 “你的蛇伤未愈,还需要静养。” 商陆急忙又过去将他扶住,软语劝慰道:“我本就是开医馆的。前日里找过城内最高明的大夫看过你这伤势,都说要歇个月余才能行动。” “月余?”玉竹君骇道,“什么样的庸医?放开我,待我回家,立时就能治好的!” 商陆心道这多半该是哪家的皇族贵胄之后了,于是更耐心地劝解道:“我这里的大夫,有从御医馆内告老还乡的,也有人正是宫内御医的先生。普天之下,若是我们杏林堂医不好,恐怕也就只有上天庭去求仙药了。” 我便是要回天庭去呢。 玉竹君在心中冷笑。他并不想与这名凡人继续纠缠。既然蛇毒已解,便只要回去天上仔细调养几日即可。思及至此,他忽然决定直接在商陆面前光化消失,也好吓吓这个多事的凡人。 忍住手臂上的疼痛,他催动内息默念咒法,然而平日里易如反掌的化烟之咒,居然毫无反应。 玉竹君心中一惊,便更多加了三分仙气。 然而这一次更是不妙,咒法尚未念完,他的丹田里忽然一阵绞痛,继而“哇”地喷出一口黑血! 商陆忙将玉竹君扶到一旁的靠椅上,急问道:“大夫说,你的寒毒汇集在丹田之内。若是身负武功之人,在痊愈之前不能运功。否则很危险。” 玉竹并非江湖中人,但仙人修道之时,亦是将从日月精华中吸收的仙气存入丹田之中。 这也便是说,在伤愈之前,不要说回去天宫,就连一些基本的法术都施展不了。 意识到这一切的玉竹君不禁恍然若失:他实在记不清自己做凡人时的感觉了,老天难道不是在捉弄自己? 见他愁眉紧锁,商陆只以为是伤痛难忍,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怜惜之心。他本就站在玉竹君身旁,此刻便很自然地俯下身去,伸手替玉竹君按揉着脐下丹田的位置。 被这忽然的亲昵惊了一跳,玉竹君赧然将他的手挡开。低声愠道:“成何体统!” “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商陆急忙解释,“玉兄现在感觉如何?” 经他这样一说,玉竹君这才发觉因为运功引起的绞痛竟已好转了大半,不由露出诧异的表情。 商陆这才笑道:“说来倒是奇怪,我有个与众不同的绝活。但凡触诊过的病患,都说患处轻松不少,若是小点的病痛,就是痊愈也有可能。很多人都说,是我家祖上世代为医,积了阴德呢。” 他说得颇有几分神奇,而玉竹君面上依旧没有什么改变,心中却明白自己是遇上了有仙缘之人。 也罢,蟒渊未除,回到天宫也毫无意义。既然这个叫做商陆的男人如此盛情,便不如留在这里等到痊愈再做打算。 思忖之后,他便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这一留,倒是留出了一段纠缠数百年的情缘。 04. 玉竹君苏醒后的第三天,淮阳一带普降瑞雪。 不到五更时分,地上已是一片皑皑。朔风吹过,松枝上便有雪团扑簌簌地摇落,打在檐下的石阶上。 由于常年降妖除魔,玉竹君已形成了浅眠的习惯。雪又不住地落了几团,他便睁开眼睛。 屋内很静,外间临时照应的侍女也尚未醒来。门窗紧闭的室内暗暗流动着熏香与人类的气息,玉竹君皱了皱眉,起身将一扇窗户推开了。 凛冽的寒意随风飘送进来,刮在脸上。屋外的雪地冰天让他眼前一亮。 灰茫的天幕下,商家的粉墙黛瓦披着一层洁白,恰似水墨画一般,宁谧得让人忍不住想要轻声叹息。 天宫四季如春,唯有几处神仙、精怪的洞府常年扮作雪国的模样。然而人间真正落雪的美景,玉竹君却已是许久未遇见了。 曾几何时,在他尚未成仙的时候,是居住在泰山脚下的一名书生。那时书院里的雪景,似乎比眼前的更为美丽…… 飘远的思绪在记忆深处戛然而止,玉竹君转身放轻了脚步,推门而出。 偌大的院落只供他与侍女居住,厚如棉被的雪地里见不到半点痕迹。他亦不忍心踏足,便沿着屋檐走了一圈,到了朱漆的垂花院门前。 院门虚掩着,外面同样听不见什么动静。然而冰寒之中,却有一丝暗香悄悄传来。 是梅花的香气。 天宫百花争妍,!紫嫣红。却惟独不见那些凌寒绽放的花木。被这暗香所吸引,玉竹君又推开了院门,向外走去。 北院外是一条东西向的夹道。西边的门闭锁着,他便向东继续前行。 香气的尽头,原来是商府的花园。凝冰的荷花池畔,十多株淡绿的绿萼梅果然正在盛放。 玉竹君向它们走去,耳边突然听见一声询问。 “这么早就醒了?” 他回过头去,发现花园的一角是间书房。商陆正立在檐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循着梅花香气而来?玉兄果然也是风雅之人。” 这样说着,他也循着小径走了过来。然而一旦看清玉竹君的穿着,便又皱起了眉头。 “外面天寒地冻,玉兄又大病未愈,怎么只穿得如此单薄?我记得昨日已让侍女送了几套衣裳过来,莫非是她们怠慢了?” “那些衣裳在我房内。” 不想连累他人,玉竹君这才淡淡地回答。 仙人不惧寒热,只要不是九天寒冰、三味真火,人间的春夏秋冬并没有什么差别。昨日送来的那些衣服虽然精美考究,却也累赘沉重,穿上之后倒像是枷锁一样要将他束缚在凡间了。 然而商陆却不明白玉竹君的心思,更是关切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这般打扮出来。” 说着,竟又执起他的手,握在掌中试探。 “看,手都是冰凉的。” 玉竹君虽讨厌与人接触,却也明白商陆体质特殊,对自己的伤势有好处,便也懒得再去计较。 05. 见他默不作声,商陆更是主动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狐裘,转而披到玉竹君肩膀上。 刚脱下的狐裘,还带着商陆的体温。一下子包裹过来的瞬间,玉竹君恍惚有了一种被商陆抱住的错觉。他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正想反对,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支被折下的梅枝。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玉竹君却没有伸手去接。 “上天有好生之德。花看看便好,何必夺它性命。” 商陆却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若是梅花,也愿在最美好之时被人赏识,胜过一生寂寥,老死于枝头。” 玉竹君数百年都未曾与人仔细讲过道理了,也自知说不过商陆,便只是淡然一笑。 商陆又问:“这几日,玉兄在院内做些什么?” 这倒是真问到了症结上,玉竹君摇头道:“无所事事而已。我正想知道,淮阳城内有什么名胜之处。尤其是道家宫观之类的,也好去参拜。” 如今他虽无法回返天庭,但若能够去平日交好的神仙的庙宇走一走,或许也能多少寻得些帮助。 商陆仔细想了想,却摇头道:“时下盛行佛教。道家宫观倒也是有,只不过是供奉财神、月老等人的小祠。”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忽然提议:“倒是此地靠近南岳衡山,城外小山上有座宝塔与南岳帝君有关。” 玉竹君心下暗喜,那南岳之神虽然尊贵,但尚未如五岳其他几位那样高不可攀。自己倒与他有些交情,也许能借他之力回归天庭。 “那就去拜南岳帝君。” “这自是没有问题。”商陆笑道,却又抛出“但书”:“只是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尚不适于出府活动。” 玉竹君不觉急道:“那要几日才行?” 窃喜于鱼儿的上钩,然而商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你若乖乖留在屋内,穿好那些衣物。七日之后,我亲自带你上山。” 得了这个许诺,玉竹君便似乎见着了目标与希望,开始认真忍耐起修养的生活。 商陆待他的确不薄,平日里吃穿用度,皆是上等的货色。疗伤所用的药材更是不乏珍品。 在与侍女的交谈中,玉竹君听闻商陆居然还是一名儒商,他曾考取过功名,却又主动弃仕从商。继承祖业以济世救人为己任,赚来的银两也时常救济灾民,造桥铺路。真算是不折不扣的大善人了。 玉竹君从前下凡,专为杀戮之事,见惯了生死别离、怨憎聚会的阴暗面;却是头一回遇上商陆这样的存在,心中不免生出了一股敬佩之心。 商陆平日诸事繁忙,也只有晨昏两膳前后才有空与玉竹君小聚。两人便随性地谈论一些天南海北的奇事和淮阳一带的趣闻。当然,其中绝大部分时间只是商陆一个人在滔滔不绝。 经过几天的相处,玉竹君发现商陆此人的内在与外表很有些差别。男人虽然拥有高大俊挺的外表,内心却极为缜密细致。说他有点腹黑也不为过,完全是那种善于四两拨千斤,以柔化钢的智慧人物。 这样的人,如果修炼成仙不知会被封做什么职务?殿前军师?赐福天官?或者干脆在天界开一间仙药店,继续悬壶济世的老营生。 玉竹君不喜欢妄想,却没发现自己已经对眼前这个凡人浮想联翩。 06. 很快,七日之期已过。在商陆精心调养之下,玉竹君的伤势已见大好。只是左臂被咬伤的手上依旧留有溃烂的伤痕。 这天醒早,商陆便来敲玉竹君的房门,说是兑现约定,带他去城南青田山上拜塔。 天并没有落雪,但依旧冷得很。在被迫披上厚厚的白狐裘衣御寒后,玉竹君随着商陆走出院落。商府的马车已经在偏门外等候,待二人上了车,便碾着积雪出城门而去。 淮阳城外,三面临水,一面靠山。马车穿过一小片光秃秃的树林,便沿着不甚平整的山路向上走。 “看,这就是那天伙计找到你的地方。” 透过窗户,商陆指着一丛枯干的野牡丹花丛。 玉竹君循着他的指点望过去,那牡丹花丛便立在悬崖边上。若不是被人发现,自己不知要在那里躺上多少时光。 自己确实应该感谢商陆的救命之恩。以前住在北院里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一点,然而待会儿到了南岳塔,找到南岳帝君,自己便能借助帝君之力回转天庭。这一别之后便恐怕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思及至此,他心中柔软的部分开始融化,不觉轻声道:“这几日,多谢商兄关照了。” “诶,你我之间,何必客气。”商陆笑了起来,俊朗的面容因此更多出一份柔和,“只要你能够痊愈,便是我最大的快乐了。” 马车内空间本就狭窄,此刻两个成年男性并排而坐,便更有些局促。说这话时,商陆的气息正撩拨在玉竹君束起的发根处,居然热得有几分炙人。 玉竹君怔了怔,凡事从不入心的他,此刻的心旌却微微一颤。 恰在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面喊:“老爷,初阳台到了。” 商陆应了一声,又撩起帘子对玉竹君道:“这里便是青田山上赏景最佳的地方。先人为了观日而建造了一座凉亭。如今差不多正是日出时分,倒是来得巧了。” 玉竹君怔了一怔:“不是说要去拜塔么?” 商陆点头道:“塔在西面山顶,距离此处倒也不远。但若是现在去拜,恐怕便看不到那日出的美妙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更是露出几分失望之色。玉竹君又想起今日一别,见面无期,便忽然软了软心肠。 “那就先看日出吧。” 说罢,两人便出了马车,循着山路往那初阳台走去。 正如商陆所言,站在初阳台内,视野极佳。因为雪光的反射,太阳虽还未升起,但四下里已经带着些银灰的光亮。整座淮南城浸浴在皑皑的积雪中,如同一盘冰雕玉琢的玲珑盆景。商陆将带来的皮垫铺在亭沿的美人靠上,两个人坐下来等日出。 玉竹君虽为仙人,也与司日之神羲和有过数面之缘,然而真正在凡间欣赏日出,却似乎还是头一遭。 “看,太阳在那里。” 商陆举起手来,绕过玉竹君的发际指向东方。在那里,贴近地面的地方悬着一个巨大的、由云朵编织成的五彩“丝囊”,而太阳的轮廓正在其中,隐约可见。 “这叫做锦囊藏珠,”商陆解释,“传说是羲和大神用来收藏太阳的锦囊。” 听他这样解释,玉竹君倒是笑出声。 “那是云中君在纠缠羲和。他总是想要妨碍羲和真君的正经事。” “你从哪里听来这种传说?”商陆也随之笑出声,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玉竹君的侧脸。 “你不经常笑,但是笑起来很好看。”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玉竹君不自然地敛起了笑容。恰在这时,藏在云锦中的太阳终于一跃而出,天地间霎时光明夺目,连带着整座山中的群鸟也开始宛转地争鸣。 被那一瞬间的光明所吸引,玉竹君转头望向远方,雪原反射的日光顿时令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也就在这短短的一刹那时间里,他感觉到始终注视着他的那道视线悄然靠近了,又一道温热又柔软的触觉擦过他的面颊,若有若无。 他惊愕地睁开眼睛,却看见商陆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面带笑容。 “你……” 玉竹君虽然经历过无数场杀戮,却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此时唯有欲言又止,不知应该如何开口询问。正在犹豫时,倒是商陆首先站起身来。 “雪地太亮,不宜直视。日出已经看完,可以去拜塔了。” 07. 正如商陆刚才所说,宝塔正在这座山顶的西面。离开初阳台,拾级而上,没过多久便远远地看见塔尖。 那的确是供奉南岳帝君的宝塔,以小巧精致的青砖砌成。内部虽是实心,但低端掏了一个佛龛,前面摆着个石质香案,上面蜡痕斑驳,看得出也有人打扫、祭拜。 这一路上,商陆始终走在前面,已经早先一步扫清了香案前的空地,亲自摆上了蒲团。 “这里风大,你又大病未愈,拜过之后便下山去吧。” 玉竹君点了点头,撩起下摆跪上蒲团。意外的是,蒲团居然在马车内的火炉边煨过,跪上去温暖且柔软。 这世界上如何会有如此细心的人?也难怪会成为一方巨富。如此出色的人物,也算得上是百年难得一见。 也许这次伤势痊愈之后,自己可以去找福禄星君说说情,为“杏林堂”再添兴隆。 想到这里,他便开始准备与南岳帝君沟通。然而他只是闭了眼睛,连入定都没开始,耳旁就响起了催促声。 “好了没?似乎又要下雪了。” “哪里有这么快的,”玉竹君哑然失笑,“我这才跪下来而已。” 经他这一说,商陆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确实是快了一点。可是刚才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总觉得你会消失在我面前。” 果然是有仙缘之人,连直觉都很准。玉竹君在心中笑了笑,不去理他。 仙人之间互相联系,有时并不需要彼此见面。只要能去到供奉有对方香火的宫观内,利用灵修术就可以与他的元神沟通。 很快,玉竹君排除了心中杂念,进入灵修境界。这虽然也属于法术范围,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疗伤,已经不会太过疼痛。 平日里他使用这种手段的机会不多,但也算是屡试不爽。唯独这一次,任凭他如何尝试,却始终得不到南岳帝君的回应。 这种感觉……就好像南岳帝君根本就不在天庭。 怎么会这样?莫非是自己离开天庭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玉竹君正在疑惑,耳边又传来商陆的催促声:“如何,可以回家了吧?再晚点就要推迟早膳的时间了。” 被他催得心头火起,玉竹君冷冷回眸一瞥,低声叱道:“吵什么!要吃你自己回去吃!” 他明明已经压低了嗓音,竭力克制。但是被他呵斥的商陆竟好像小狗一样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玉竹君正一心想要找到南岳帝君的踪迹,便也无暇分心关注身边的情况。一直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直到深思耗尽,丹田隐隐作痛才勉强作罢。 直到这时,他才回过头来,竟看见商陆就在他身后。 蒲团只有一个,商陆是直接跪在雪地里的。也真亏得他有如此耐力,若是换了别人,哪里能耐得了这么多时候?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玉竹君皱眉,“你自己是干什么的,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害处?” “知道是知道。”商陆依旧温和笑道:“可我以为你拜一拜就走。” 说着,他便抖抖下摆的积雪准备起身。可冻僵的膝盖一时难以保持平衡,竟打了个大大的踉跄。 “小心!” 玉竹君忙将他扶住。心中一时又是急怒又是内疚,好在这时马夫也赶了过来,二人便合力搀着商陆回到马车上。 返城的路上,玉竹君让商陆撩起裤管,双膝果然已经青紫。他皱了皱眉,忽然将掌心拢在那屈起的膝盖上。 掌心的温热透过皮肤传过来,商陆默默打了一个寒噤。玉竹君只当他是受了风寒,愈发恶声恶气道:“见过挨冻的,没见过主动找冻的。看你平时稳重,怎么突然做出这种蠢事。” 陆商嘿然笑道:“我没注意……” “荒唐!鸟兽尚知冷热,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又怎么会……”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听见车顶上突然“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撞了过来。那东西随即又顺着棚顶滚落,“唧”地一声掉在了雪地里。 似乎是个活物。 玉竹君心中一怔,急忙探出去看,正见到车轮子边上停着只黑毛鸟儿,正在雪地上微弱地挣动。他怔了一怔,而身边的商陆却已经瘸着脚奔下了马车,再回来时怀里便兜着那只鸟儿。 这原来是一只家燕,时值隆冬,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它翅膀上的羽毛脱掉了一些,露出个半寸长的狰狞血口。 “是被猛禽袭击了罢,”商陆小心翼翼地将鸟儿捧在手心,轻轻梳理着它的羽毛,“大冬天的,是从笼子里逃出来的吧?可是谁家会关着燕子?” “看来也是活不成的样子。”玉竹君冷冷地插嘴,“不如找个地方埋了。” “明明还有一口气在,怎么能说埋就埋?”商陆皱了眉头,“带回去应该还能救回来。” 玉竹君却冷笑:“冬日的燕子,本就不应出现在淮阳,多半是个精怪,你不知物竞天择也就罢了,却也不怕惹麻烦。” 商陆道:“精怪受伤,也应该救治。前日你还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让我不要去攀折梅枝……现在这样岂非矛盾?” 玉竹君低声道:“矛盾的是上天。而我只是顺应天命而为。” “顺应天命?”商陆失笑:“那当初捡你回来,又是不是违逆了天命?” 这话看似平常,却不经意楔中玉竹君心中空防。他并非看中死生之事。可这句话从商陆口中说出,却令他凭空打了一个寒噤,忽然怔忡起来。 见玉竹君眼神发滞,商陆明白自己言多又失,忙想做些挽回。然而无论他再说什么笑话、献多少殷勤,一路上玉竹君又恢复了不冷不热的态度。 08. 回到商府之后,玉竹君便依旧留在了北院。 南岳帝君的消失自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经过多方打听,淮阳城内供奉的神仙再没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他便唯有按捺下性情,等待伤势痊愈的那一天。 或许是知道得罪了玉竹君的缘故,这几日商陆出现在北院的次数频繁起来,每次还有捎带上一些礼物。譬如城南老字号的白玉金花糕,客商自远地带来的西域匕首,还有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和吃食。简直就像是番邦进贡似地送到北院里来。其中种种,玉竹君拿来毫无用处,便也就原样儿在房间里堆着。少部分无聊时把玩一下,倒也逐渐恢复了心情。 这天中午,商陆又送了一个玉雕的竹节玉佩来。因为雕工质朴可爱,又暗合了“玉竹”二字,玉竹君倒颇有些中意。待商陆离开之后,便坐在院内亭子里对着日光把玩。 他看了也不知有多久,偶尔吹过一阵朔风,将一股熟悉的气息飘送进了他的鼻尖。 妖气。 前几日伤重,连带着仙气也一并受损。如今恢复了大半,感知能力便也开始复苏。莫非这商府里住着什么妖精鬼怪? 思及至此,玉竹君心道不妙,立刻循着那股妖气走出了院子。 他出了院落之后一直向西,走了约摸百步,来到了一进比北院更加宽敞的院落前面。里面正巧走出来一位俊俏的侍女,认得是玉竹君便问:“公子是来找我们老爷的么?” “这里是商陆的住处?”玉竹君心中顿时紧了一紧,“他现在可在里面?” 侍女摇头:“老爷白日若不是去店内查看,便是应该在后花园的书房里呢。” 玉竹君点头明白,便转身佯作离开。等到侍女出了院子,才又悄悄回返,快步走了进去。 院内虽大,陈设却颇为朴素。甚至还有一半成了培育稀有草药的园地。说也奇怪,明明正是数九寒天,可园地里居然还有几株植物正在着花,生机勃勃。 妖气并非来源于药园。玉竹君放轻了脚步向里走,循着气息进了最中间的那间屋子。 这里是商陆的卧房。 与院落一样朴素的陈设,几乎只剩下书架与案几等必须的家具。博物架上放着些不菲的收藏,才能证实主人的巨贾身份。 卧房分为内外两间。外面起居;而妖气正是从摆有床铺的内间传出的。 玉竹君愈发提高了警觉,撩开落地圆光罩上的素色布帘。抬头便见左手边架子床上赫然躺着一条人影。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黑衣青年,虽然孱弱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病态之美。他似是疼痛难捱,匍匐在商陆的床上,苍白的五指紧抓着锦被。 忍住丹田处的疼痛,玉竹君化出钩吻剑在手,佯装声势地喝问:“你是谁!” 那青年吓了一跳,急忙转过头来。一见是玉竹君,便露出了又敬又怕的眼神。 “上仙饶命,我就是那天您在山上捡到的燕子。” “你是那只燕子?”玉竹君似有所悟,随即又问:“怎么知道我是仙?” “您不记得我了?”燕子伸出胳膊,亮出上面醒目的黑色刺青,“我叫玄泽,是北岳帝君的妖奴,曾与您在上次的蟠桃宴外有过一面之缘。” 经他这样一说,玉竹君这才恍惚回想起来。 北岳溟澄是五岳帝君中性格最为高傲怪戾的,传说他极其仇恨低级的山精水怪。时下天界崇尚蓄养妖怪作为奴仆,这个风气便是由溟澄开创。 玉竹君与溟澄平素并没有什么交情,确实只在蟠桃宴上见过一面。那时候玄泽可能就随侍在侧。 此事姑且不论,玉竹君又问道:“既然你是北岳的人,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玄泽道:“上仙有所不知。我本是在南岳帝君焱青手下做事。后来被北岳帝君要了去,却一直难忘焱青大人的恩德。所以这次出了事,便想要提前告诉他……” “怎么?”玉竹君急问,“焱青出事了?” 玄泽点头道:“前些日子,焱青大人手下一名妖奴在天庭作乱,大人竭力为之辩解,因此开罪了一干仙人。这几日东王公去西方极乐与佛祖见面,王母娘娘便授意与溟澄大人,要尽快将焱青大人打下凡间。” 玉竹君最见不得这种沆瀣一气的作为,暗中咬了咬牙,追问道:“那么后来呢?你找到焱青没有?” 玄泽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挫败。 “当我到南岳神宫的时候,天兵已经来捉拿焱青大人。我与他的妖奴抵抗了一会儿,便被大人通过水镜送到人间。而大人他只怕已经……” 玉竹君暗叹一声,怪不得前日里自己寻不到南岳帝君的音讯。近几千年以来,天界的混乱愈演愈烈。焱青这一走,便又少了一位“心明眼明”的人。在这样下去,倒还真不如留在人间逍遥快活。 09.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记起一个人来。 “五岳帝君以东岳帝君苍梧为首,但为何不见他与另两位帝君出面调节?” 玄泽苦笑道:“上仙有所不知,苍梧大人早就下凡应劫去了。西岳与中岳两位帝君又不问正事。其实不仅五岳帝君如此,但凡天界识时务之人,都已经投去了溟澄大人那一边……” 听到这里,玉竹君终于叹出声来。 结党营蝇、妒才害贤之事,向来非人间专有。只是以凡人的眼光看不清天上的黑白,也因此才会留下那么多美丽的传说。 “也罢,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其自然。你也早点离开商府罢。” 这一句话,却让玄泽流露出了沮丧之色。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再回北岳帝君那里了。他一定会将我打回原形喂给天狗。上仙,求您行行好,让我在此处暂避,只要伤势好转我就躲进深山老林里面去。” 他苍白着病容言辞恳切,令玉竹君不由得想起自己刚来时的状况,恻隐之心动了一动,却还是皱眉道:“你是妖非人。即便你自己不想,但与人长期相处,定会吸人精魂。我不能放你害了这家的主人。” 他所说确实在理,玄泽知道自己是被商陆所救,自然也不想恩将仇报。因此虽然千百个不情愿,却还是强忍着伤痛自商陆的床上立了起来。 “那我还是走罢……” “等等,”玉竹君忽然又将他叫住,“你虽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但可以随我回北院。那里只有我与一个侍女居住。你对我自然无害,再将那侍女遣走便好了。” ”……谢谢,谢谢上仙!” 从惊愕到欢喜,玄泽难以掩饰激动地心情,忙依照玉竹君的吩咐,化回了原形,停到他的肩膀上。 解决了玄泽之事,玉竹君便转身往门外走。他出了卧房,正行到药园前,忽听大门“吱”地一声,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刚才我的侍女绿玉说你来找我,怎么,有事?”商陆微笑地看着从他房中走出来的玉竹君。 “我来看鸟的,”玉竹君选择了最简单的解释,“燕子我要带到北院去养。” 像是附和着他的话,变为燕子的玄泽也在肩膀上发出啁啾叫声。 “啊,前天是谁还在说要我丢掉这只燕子的?”商陆露出饶有趣味的表情,“现在倒是亲热得要住在一处了?” 玉竹君懒得与他分辨,便随意点了点头。 见他不予反驳,商陆灵机一动,趁机更近了几步,柔声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那天下山的时候,是我说话没了分寸。你千万不要生气。” 他正抓紧了机会道歉,诚意可嘉。然而玉竹君只听见了“铁石心肠”这四个字,便怔忡起来。 自己怎么会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呢? 若是商陆知道自己正是天庭派下凡间,专门追杀精怪的戮仙,手中早已浸满各种山精水怪的鲜血,又该做如何表情? 答案不难想象。 玉竹君对自己肩负的任务早有体认,对于杀戮的厌恶感也早已烟消云散。然而此刻,商陆的话却像是一枚铁钩,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觉。 也许与商陆相比,倒是自己不配做一个仙人。 想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道:“有没有想过成仙?” “成仙?”商陆咀嚼着这两个字,随即笑道:“我只信这世上有延年益寿的方法,却没有成仙之道。那些吞食水银、朱砂丹药的道士,死得比一般人更快呢。” “那种服药修仙本来就是旁门左道,”玉竹君冷然打断他,“更何况修仙首先要有仙缘。这关系着你夙世的福报与作为,若是业障太多,自然也不可能修仙成功。” 听他这样一说,商陆好奇道:“这仙缘又应该怎么看?” 玉竹君道:“你便是有仙缘之人。若是有心修行,首先成为地上的散仙应该不成问题。”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数年之前,我曾游历过海上仙山,遇到过一位仙家传授我修仙之术。不妨先传授你一些呼吸吐纳的功夫,还能延年益寿。” 听了这一番话,商陆似有所心动,口头上却道:“我尚有家业在身。光是医馆的事便已经很忙碌,又哪里会有时间……” 见他推诿,玉竹君顿时冷了脸道:“我这是为你好,叫你练你便练!就用你到北院来的那些时间。” 商陆对他的脾气毫无办法,一见玉竹君冷脸便习惯性地退让,含糊答应了下来。 如此约定之后第二日,玉竹君便开始教导商陆修仙之道。 商陆并无功底,因此需要从最基础的呼吸吐纳学起。这倒并不是什么难事,关键还是要看个人的领悟与修行。 玉竹君完全是将当年师父所教导的方式转授与商陆,有些细节甚至会更加关照。教会之后再由商陆自己修习。然而如是七八日过去,商陆进步却是寥寥,这令玉竹君不免有些疑惑。 绝对不是仙缘与资质的问题,修仙的方式也经得起质疑。症结应该出在商陆的日常生活中。玉竹君暗下决心要弄个清楚明白,正好派了玄泽作为探子,暗地里观察商陆的起居习惯。 这天夜里,大约亥时一刻的光景。玉竹君正在屋内静思,窗外一阵振翅的声音,随即就听玄泽轻声喊道:“上仙上仙,我找到原因了,你快过去看看!” 玉竹君忙披衣往西院而去。然而赶到才发现院内空无一人,大半夜的商陆居然不在屋内。 玄泽赶在玉竹君身后急道:“上仙莫急,商陆正在另外一个院子里。” “不早说!”玉竹君轻叱一声,“还不快带路!” 玄泽立刻将玉竹君领向南面,穿过一片中庭的花园,来到一座别致秀气的小院落内。 10. 玉竹君平常并不在宅院里走动,自然也不知道这院子里住的又是什么人物。只是从雪下丛丛的花木与远处的亭阁推测,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一位女性。 玄泽故意走了假山后面的一条小径,直接将玉竹君领到了院内的暖阁北面。雕有合和图案的窗棂扇扇紧闭着,里面漆黑一片,完全看不出半点儿光景。 玉竹君正要询问,却见玄泽将手指隔在嘴上示意他噤声细听,同时伸出手去将那窗纸捅出了一个小洞。 纸洞正在玉竹君颊边不到一寸的地方,他立刻感觉有温热之气从屋内涌出,其中还夹杂着甜腻的熏香气味,让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与此同时,又有一种细碎的声音随着气流从孔洞中飘出。 那像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有意压抑着的喘息声。女子特有的温软声音更带着一丝细细的呻吟。再仔细听,这呻吟与喘息之间更夹杂着布料的摩挲声,与……肉体碰撞的声响。 玉竹君并不痴傻,稍一怔忡便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幸好天色已经全黑,否则玄泽一定可以发现他的脸色微微发红。 没错,商陆是一个正常的凡间男子,这个年纪自然应该娶妻纳妾。听说他并无妻室,那么这里就应该是他侍妾的院落。人固有七情六欲,偶尔过来恩爱一番自然也是无可厚非的。 天上世界也有夫妻之谊。阴阳和合并不是修仙的妨碍,有时候夫妻双修,更能导合阴阳,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可是商陆的侍妾并非修习之人,若两人之间只是进行原始的交媾之道,那么商陆这几日修习所得的精元便都会随之流散,没有精进自然也不足为奇。 思忖之间,玉竹君已经得出了结论。他无心打扰别人夫妻之事,便依旧放轻了脚步,沿着原路返回。 回到北院,他继续坐在案前寻思。若要商陆继续修仙,一是需要让他停止夫妻之事;或是让他的侍妾也一并加入与他双修。 这第二种可能只是一闪而过。 “凭什么要让他鸡犬升天?” 玉竹君冷笑,不觉已将手边的纸笺捏成一团。 连他自己都未必觉察到,就在撞见商陆与侍妾恩爱之后,胸中便隐隐地有一团戾气郁结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闷痛。 11. 俄而一夜已过,第二日又是个大晴天。与往常一样,商陆早早便来到北院里,要找了玉竹君去用早膳。 玉竹君天性浅眠惊醒,以往天蒙蒙亮便已在院内散步吐纳,然而今天直到商陆登堂入室,他竟还躺在床上,面壁而卧。 商陆不由担心道:“莫非感觉不适?” “倒没有别的问题,”玉竹君懒懒地答道, “只是昨夜多梦,并没有真正饱睡上几个时辰。” 商陆稀奇道:“做了什么梦,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心中冷笑了一声,玉竹君不紧不慢道:“昨夜太上老君入我梦中,说我的徒弟污秽不洁、精元外泄。恐怕成不了大器。我问你,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商陆立刻明白过来,倒也坦然:“昨夜我在侍妾婉儿处休息的,你也没有说要我禁了床笫之事吧?” 听他这样说,玉竹君冷笑:“我教你修仙之道,也是希望你能修成正果,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见他又冷下脸来,商陆不禁苦笑道:“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并不奢望什么青春永驻,长命百岁。况且先父临终嘱托,便是我延续商家血脉,开枝散叶。” 见他如此表态清楚,玉竹君不由得在心中长叹一声。 到底还是自己一厢情愿,只想着人生短暂,希望能与商陆更长久的相处,这才…… 他忽然被这个的想法吓了一跳。 难道自己规劝商陆修仙的真正动机……竟是这个? 脊背上涌起一阵酥麻的寒意。他卷了卷身上的锦被,愈发向床里缩了缩,同时逐客道: “……我又困了,别吵我。” 然而商陆听而不闻,反而大大咧咧地靠在床头空出的位置上。 “你睡你的,我只是坐在这里自言自语。你就当小曲儿听着催眠就好。” 玉竹君哑然失笑,明白说不过他,便也由着他去了。 于是商陆略一沉吟,首先道:“我是商家之主,那些管家、掌柜与家仆,人人都当我是主子老板,一个个敬畏有加。可是商家上下,却找不到真正能与我说些交心话的人……而你却是一个例外。” 听到这里,玉竹君不禁在心里冷笑:“不是还有侍妾么?” 谁知商陆接下去便道:“商家以前人丁兴旺,可不知为什么,到我这一辈就已经是单传。我那房侍妾,还是当年二老为我定下的。为的就是‘开枝散叶’这四个字。然而讽刺的是,这么多年去从未有喜……这也真算是稀奇了。” 但玉竹君却明白,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有仙缘之人确实很难与一般人结合产下后代,也算是避免日后修仙升天之后再与红尘产生纠葛。就这一点说来,商陆恐怕是注定完不成父母的嘱托了。 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玉竹君并不想要解释给商陆听。既然他眷恋凡间的生活,那就让他做一辈子种马,累到死算了。 他正怀抱着这种恶毒的心态,却听商陆又喃喃自语道: “这些年,淮阳一带的大户都托人来说媒,也有人在为我物色正妻的人选。可我却找不到那种能与我交心的女人,她可以相貌平平,却要与我推心置腹、琴瑟和鸣。而不只是我孩子的母亲。” 12. 这一番话完全是在形容商陆心中的完美女性。却无端听得玉竹君烦躁起来,他紧闭着眼睛,稍稍加重了呼吸声以说明自己已经熟睡。 似乎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商陆停了下来,转而轻声问道:“你可睡着了?” 这真是一句废话,玉竹君在心中恶声恶气地回应,表面上却依旧是纹丝不动。 确认了他的“熟睡”之后,商陆微微叹了一口气,忽然变出一种暧昧低沉的语调来。 “直到那一天,采药的学徒将你背回来。我与你相处了这十多日……越来越觉得,其实也不一定需要找什么女子。” 说到这里,商陆顿了一顿,似乎是做了个深呼吸。 “……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与你非常投缘。甚至好像……就这样和你一直相处下去也不错。若你愿意……说要修仙便修仙,我们一起谈天说地,游遍名山大川。岂非快意?” 他的这句告白来得太过突然,玉竹君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懵了起来。而这时候商陆竟然更近一步俯下身来,凑到他的侧脸旁。 不用睁开眼睛,玉竹君便能感觉到商陆温热的吐息落在自己的左颊上。随后更热且柔韧的嘴唇贴了上来,轻轻地向下滑动着,落到了嘴角。 这是在做什么! 他着实惊了一跳,差点挣动起来。然而理智更快地警告他,此刻睁眼势必造成更大的尴尬。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商陆的这一吻仍在继续。他小心翼翼地俯趴在玉竹君身上,嘴唇摩挲着玉竹君的嘴唇,甚至还用舌尖轻轻舔舐着玉竹君紧抿的唇缝,像是在仔细品尝着难得的美味一般。 天界的仙人虽然无需禁欲,然而玉竹君生性冷情,平日又常在凡间做事,因此并没有女仙送过殷勤。更不可能品尝过情人之间亲吻的甜蜜。 如今这突然的一吻,虽只是浅尝辄止,却足以让他震惊地无法反应。 半个月之前,被毒蛇咬中之后的感觉又重新浮现。麻痹,心悸,忽冷忽热。玉竹君必须竭力地克制,才能不让身体发出颤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吻终于结束。耳边又传来商陆的轻笑声。 “我这样算不算趁火打劫?……不过没关系,你不会知道。” 说完,又是一阵衣物的摩挲声,他放轻了脚步推门而出。 待他走远了,玉竹君才从床上支起半身,望着空荡荡的床前发怔。 13. “那个凡人……似乎对上仙你很有好感。” 帷帐外的鸟笼里,玄泽小心翼翼地说道。 “胡说,”玉竹君瞪了他一眼,“你听见了什么?” “没,什么都没有!”玄泽打了个寒噤,立刻噤声,只敢继续用余光偷瞄着床上的动静。 玉竹君在床上呆坐了半晌,忽然又主动问道:“你在成为妖奴之前,在人间呆过多久?” 虽然不明白问题的意义,玄泽还是诚实答道:“上天之前,我在人间修行了两百年。” “那你应该见多了凡间的事情。人类都是如此轻浮,将情爱之事随意挂在嘴边么?” “啊?玄泽呆了一呆,半晌之后才答道:“上仙是想要听真话,还是恭维话?” “少废话。有什么就直说。” “是,”玄泽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双眼却隐约闪了闪光。 “这个……其实与天上的神仙相比,玄泽倒觉得凡人更看重情义一些。民间关于爱情的传说也不在少数。就算是我们妖族,不少也憧憬着能够与人类产生出一段姻缘。” “姻缘?”玉竹君对这个词不以为然,冷哼道,“那只是从人类身上吸取阳气和精华而已,别形容得那么神圣。” “……不是这样的,”玄泽摇头,“似乎神仙总是喜欢把我们当做不通人性,只知道修炼的低等奴仆,可凡人却不会这样想……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妖族愿意留在凡间,而不想成仙的原因。” 他金眸里的光亮完全消失了。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床帐里传出玉竹君幽幽的声音。 “妖族并非声来就是奴仆。我没有豢养过妖奴,从来没有,今后也不会。” 这天之后的几个时辰,商陆都没有来过北院。玉竹君也足不出户。 事实上,因为那一吻的缘故,他甚至没有心情去调息、看书、或者去做其他习惯的事。 转眼黄昏又至,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以往这个时候,商陆若是在西院的书房里查账,就会顺路过来邀他一起去吃饭。 窗外的光线越是昏暗,玉竹君的心神越是悸动难安。终于,当最后一丝光线都收敛之后,商陆果然找上门来。 两人在门廊下打了照面,不约而同地都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而出口的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意思。 ——“从今天开始,你不要修仙了。” ——“今后我会改变习惯,试试看认真修仙的。” 两个人一起说完,又一齐住了口。玉竹君有些尴尬地看着商陆,不禁疑问道:“为什么改变主意?” “上午离开你这里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商陆道,“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子嗣。私底下也请过不少大夫,却都说不是身体上的问题。也许我命中就没有子孙缘分。既然如此,不如尝试修仙,说不定能带来一些改变。” 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还是有些许像是遗憾的表情展现在脸上。玉竹君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你……就这么想要孩子?” “我喜欢孩子,”商陆郑重地点头,“不过生孩子的目的,还是为了延续香火。” 看着他真切的目光,玉竹君沉吟了片刻,再度抬起头来。 “修道也有养生的能力。不如先修习个一年半载,看看是否能悟出什么,改变气运和体质。也许反而能有所收获。” 商陆立即应道:“如此再好不过,多谢玉兄了。” 他把一边这样说道,如炬的双目却紧紧落在玉竹君的脸上。 14. 玉竹君不自在地干咳了几声,偏头掩饰了脸上的赧红。随即提出了一封“但书”。 “既然你做出了决定,就希望能够贯彻到底。我问你……一年之内不得有男女之事,你可愿意?” “愿意。” “……好。”玉竹君定了定神,从衣袖中取出一纸杏黄色的符咒。 “这是清心符。将它烧成灰,和着无根水吞服下去。它能够帮助你清心静气,一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从商陆吞下清心符的那天开始,倏忽又过了五日,玉竹君继续传授他修仙的法道。 也许是清心咒的缘故,商陆确实收敛了性情。甚至不再对玉竹君露出暧昧的眼神,这也让玉竹君稍稍缓和、调整了一下心态。 果然,清心寡欲之后的商陆,进步神速。居然比玉竹君当年更为显着。短短半个月之间,他的气质与神态都有了不小的改变。一贯的儒雅中更流露出几分超然与豁达。 然而,他毕竟还是杏林堂的老板。经营事务同样少不得怠慢。这天,他说要去城外的店铺巡账,玉竹君闲来无事。便信步走出了庭院,依旧循着那缕缕梅香往西院而去。 过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北院荷塘边的绿梅已经开败了大半。然而墙角旁的腊梅也开始着花。他定定地眺望了一阵,忽然风向一改,将一阵胭脂水粉的气息从花园另一侧的月门吹过来。 这香气倒是闻起来颇为上等,显然花了大价钱才能买到的。却不可避免地散发着植物脱离枝头的死亡气息。玉竹君皱了皱眉头,转身便要沿着原路返回。 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已经有一个尖利的女声追到了他身后。 “那边的人,就是玉竹君吧?怎么妾身一到,你就急着要走呢?” 仅凭这一句话,玉竹君便猜到了她的身份。转头去看,果然是一个三十上下,锦衣秀袍,眉眼含春的女子。 这便是商陆的姬妾婉儿。 想起先前在别院窗下听见的那一幕景象,玉竹君心中微微打了一个结。停住了脚步,隔着远远的距离点头致意。 婉儿正眼打量了玉竹君一会儿,突然“噗嗤”笑出声来。随即扭动着身段儿,踩着洁白的雪地走到他身边。 “好一个玉竹君,今天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玉树临风’了。” 她的声音如外表一样甜腻,且带着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 “商夫人过奖了。”玉竹君平淡以对。 “商夫人?”女子瞪了瞪眼睛,噗嗤一笑:“还第一次听说有人这样叫我呢。” 她捋着鬓角的长发道:“玉公子,在我们商家可住得习惯?” 15. 玉竹君后退了半步道:“承蒙当家的照顾,这几日叨扰了。” 婉儿又抿着嘴笑:“哪里有什么叨扰?倒是妾身一直听少爷的提起玉公子你,说你如何的丰神俊雅,风度翩翩。今儿个却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说着,她又向前凑了凑。 玉竹君只当她是好奇,还是退让了一步。这倒让婉儿不满地撅起了嘴唇。 “公子何故躲着妾身?是妾身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么?” 玉竹君自然摇头:“哪儿有的事。” 听他这样说,婉儿立刻又挂起了笑容,更上前一步,居然想要伸手去捉玉竹君的手臂。 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但当女人指尖的压力传到皮肤上的那一瞬,玉竹君几乎是反射性地将她甩开,同时后退了大大一步。 “男女授受不亲……” 他这一推是应急,自然没有掂量轻重。婉儿本就娇小,便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狐裘外袍花瓣一般散开,露出内里的秀袍与一双大红色绣鞋。 玉竹君从不向女性出手,见婉儿跌倒便想去扶。然而婉儿非但没有从雪地里站起身来,反而伸手向着自己的衣襟用力一拉,露出胸前一片白皙的肌肤。 玉竹君心下一惊,急忙扭过头去。便在这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 快步赶来的商陆,一样错愕地看着雪地里的两个人。 “少爷,少爷!” 婉儿喊了两声,眼角突然挂下泪珠儿,白粉厚涂的脸上冲出两行湿痕,她起身奔到商陆身旁。 情势的变化太过于迅速,玉竹君看着站在一起的男女,稍过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脸色顿时红了又白。 雪落的花园里一片寂静,只剩女人虚伪的啜泣。 她哭了一会儿,见周围没有动静,便主动要去揽商陆的手臂。然而以往温柔随和的男人,这一次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似乎在顾虑着什么,商陆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只是转身对婉儿道:“回去吧,有话说。” 仅是这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成功地让女人安静了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踩着积雪离开了花园。留下玉竹君一人,再也无心欣赏那腊梅新绽放出的清香。 黄昏时分,北面天边一片金红灿烂的火烧云。云下的北院,却显得格外寂静。 脚步声走近院子的时候,玉竹君正在闭目养神。窗台上的玄泽叫了起来,但他依旧没有半点儿要起身的念头。 那脚步声登堂入室,径直到了玉竹君躺卧的竹塌边上。一番衣衫摩挲声音后,商陆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午前那件事……是婉儿不对。就请当作没有发生过。” “哼。” 玉竹君没有睁开眼睛,却轻笑了一声。 “我是修道之人,当然不会计较。倒是你这个做人夫君的不会介怀?” 商陆很快苦笑起来。 “婉儿是我爹从青楼买回来的歌姬。当年进门时便说好,若有所出才能成为正室。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有一些老仆在背地里戳她的脊梁,管事的也常暗示我将她休掉。她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脾气也愈发乖戾。细想起来她也有可怜之处,便也由着她去了。今日之事,我相信她并不是真心想要与你有染,而是……” 说到这里,商陆忽然停顿了下来,目光中流露出瞬间的暧昧。 “……可能是这段时间我与你走得太过接近,以至于疏忽了与她的接触吧。” 16. 这句话让玉竹君心头一震,联想起那天一吻的事,胸中却忽然升出一种恼人的负疚感来。 这些天来与商陆朝夕相处,自己居然被他的温柔和殷勤迷住了眼睛,竟迷糊忘记了自己只是为了疗伤而留在这里。也幸亏有了今日婉儿的出现,虽然粗鲁,却也如同一声闷雷,打醒了本不该有的梦幻。 修仙的方法已经交给了商陆,接下去变要看他的造化。自己的法力已经恢复了八九成……玉竹君忽然意识到,是时候离开了。 “今天晚了,明日便去告辞。” 将从商陆那边借来的书籍整理成一堆。玉竹君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又是短暂且无梦的一夜。第二天天气晴好,玉竹君确实一早起身去找商陆,却得知商陆并不在府中——昨夜三更便赶路前往外埠商铺巡视去了,最快估计也需要到傍晚才能返回。 于是玉竹君又留在北院度过了一整个白天,直到暮色四合,才听见了商陆回府的消息。 也许是天色已晚,商陆的马车停在了商府的后门,布帘掀开了,一阵酒气随着暖炉的热气首先涌了出来。两个仆役小心翼翼地将商陆扶出马车。 “少爷今天和别人应酬,喝了不少酒。” 随行的掌柜这样对管家交代。 “看起来今天不宜远行。” 带回这个消息的玄泽站在玉竹君的肩膀上,口气很是轻快。在商家生活的这几天颇为愉快,他显然并不想要离开。 “这倒未必。”玉竹君将摞成一叠的书抱在手上,“我去给他一个解酒咒,就算是临别的礼物。” 路边的积雪凝成了冰块,堆成一个个的异兽趴伏在路边。从北院到商陆居住的西院距离不算遥远,但走到西院门口的时候,玉竹君浑身已经被寒意所包围。 不知不觉,天又开始落雪了。 院门只是虚掩着,雪落的西院内很安静。草药田里已经是一片银白,反射着主屋里的灯光。醉酒的商陆此刻应该正在里面昏睡吧?玉竹君放轻了脚步,不自觉地忘记了最初目的。 他走到了门前,抬手正想着是否要敲门,却忽然发现屋子并非只有商陆一人。 “少爷,来,喝点醒酒汤……” 并不陌生的女性声音,是婉儿。 玉竹君心中一怔,抬起的手顿时停滞在了半空中。再定睛细看,纸窗上的灯影依稀照出了两个人的身影。 醉酒的商陆半倚在扶椅上,婉儿端着一碗醒酒汤陪在一旁,喂他一口一口地喝下,这俨然只是夫妻二人的独处时光。 门外的玉竹君仿佛被一度厚厚的障壁所阻挠,再也迈不开一步。他在门外静静地伫立了片刻,然后转身。 而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屋内响起了衣物摩挲的沙沙声,紧接着婉儿颇具风情的调笑: “少爷……不要这样嘛。” 虽然是拒绝的话语,却带着浓浓的挑逗气息,各中滋味不言而喻。商陆虽然没有以言语回应,但是隔着薄薄的纸门,似乎已经能够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 明白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玉竹君赧红了脸颊,不禁又快步走出了几步。等到了门口,心中却又“咯!”一下,觉得有什么危机正在慢慢浮出水面。 清心咒? 当这三个字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屋子里也传来了茶盏被打碎的声音。 “少爷?你,你怎么了?啊!” 女人的娇嗔突然变成了惊叫,并且伴随着桌椅倾倒的声音。商陆依旧没有发话,但是刚才的粗喘却已经变成了痛苦的呻吟。 这种呻吟声,玉竹君再熟悉不过。 凡是服用了清心咒的人,规定时日内不能动情,否则…… 不敢去想更多,玉竹君折返夺门而入。 17. 屋内已经是一片凌乱,被砸碎的青瓷茶盏在地上映出点点湿痕。婉儿瘫坐在角落里,头发散乱,额角擦出一片指甲大小的血痕;她的罩衫已经被撕开,露出雪似的肌肤与大红色肚兜,而身上赫然已经留下了几个淤痕。 而就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同样衣衫不整的商陆面色潮红,双手紧紧交抱在一起,下嘴唇已经咬得出了血痕。 显然,他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挣扎。 “你刚才给他吃了什么?” 意识到他的状况有异,玉竹君立刻看向婉儿。女人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半天才战战兢兢地指着地上的茶盏。 “茶……茶里下了药。” 玉竹君心道 “糟糕”,忙让婉儿去外面等着,随后反手关上门,并且用咒术将声音隔绝了,免得屋内的丑闻传到府里其他人的耳朵里。 清心咒,对于平常的修真之人有所裨益。然而一旦违背,却又不啻于是一柄惩罚的利剑,让人领受到剥皮刺骨的痛苦。 此刻,商陆已经因为疼痛而陷入了意识的模糊。但是他凭借着最后一丝理性,将自己禁锢在角落。欲望的火焰依旧没有放过他任何一寸身躯,作为施咒者,玉竹君明白他此刻的痛苦与欲望是一样强烈。 “你忍耐一会儿。” 玉竹君立刻为商陆解咒。他不知道婉儿给商陆下的是什么药,凭借着直觉,只能抓起桌上的冰凉茶水,全部淋在商陆额头上。 “清醒一下!” 期待着寒冷能够驱散药性,唤回商陆的神智,玉竹君俯身在商陆身旁,轻轻拍着他的面颊。 而就在指尖与额角接触的一瞬之间,男人睁开了双眼,因为药力带来的高热,他的眼瞳里透出充血的红色。 不,那更像是他眼睛本来的颜色——红中透出金黄,透出强势的火炎。 仿佛感觉自己的魂魄就要被吸进这一双眼眸里,玉竹君急忙别过头去。他想要逃开,可几乎就在同时,商陆的手已经强势地追上来。 他一手握住玉竹君的手腕,令一手则向下伸去,无比准确地揽在玉竹君的腰间,用力一拉,竟将玉竹君整个揽进怀中。 “干什么!” 猝不及防而跌入商陆怀中的玉竹君,冰冷的面颊忽然贴上了一片滚烫的东西——那是商陆的脸。 男人埋首在玉竹君的肩窝上,仿佛正贪婪着他身上的清凉。 而更令玉竹君感到尴尬的是,因为搂抱而紧贴到的下腹部……感觉到了一种炎热且坚硬的接触。 “走开!” 意识到那是什么,他心跳得几乎失去了控制,只知道用唯一自由的那只手用力推着商陆的肩膀,想要将男人从身边赶开。 当然,这只是徒劳的。经受着欲望和痛苦双重折磨的人俨然成为了失去理智的野兽,只一心嗅闻着眼前人的气息。 不仅仅是嗅闻而已。面颊与面颊的相贴很快转化成更炽热的接触。 热烈而窒息的吻,不仅止于嘴唇与嘴唇的摩挲。它火热、激动甚至蛮横、狂暴,即便玉竹君紧张得咬紧了牙关,它也能够撬开齿列,强占所渴望的一切。 从来都是温柔地微笑着的商陆,何时竟变得如同鬼魅这般煞人? 仿佛被那一股炽热从口中侵入了心智,从未在任何鬼怪面前胆怯的玉竹君,此刻竟然浑身激起了一层寒栗。 18. 再不出手,恐怕就迟了! 他心中一急,立刻狠狠一咬。商陆吃痛,微微后退了一步。玉竹君随即用尽全身力量,挣脱出右手高高扬起,用力全力狠狠落下。 啪! 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室内更显清晰。商陆左颊上顿时留下五指清晰的红痕,他终于暂时停止了动静,扭向一侧的脸被纷乱的刘海所盖住,若隐若现的嘴角旁挂下了细细的血痕。 知道自己用力失当,玉竹君一时愣在原地。嘴唇依旧烫的吓人,心中也浑浑噩噩地,半天才喃喃道:“咒已经解了……我去找婉儿,她能帮你……” 话没说话,便逃也似地推开了门扇。 屋外雪已如鹅毛披纷,清冷的月华下院内一片漆黑。婉儿不见了踪影,更没有任何一间侧屋亮着灯火。 “你不用……去找她。” 伴随着这一声无力的声音,屋内又传来一阵不稳的脚步声。 玉竹君如受惊一般猛然回头,正看见衣衫不整的商陆红着眼睛,躬身也向门边走来。 但这次,他的目标不是玉竹君。 商陆低着头走到积雪的庭院正中,依靠在一株无法环抱的粗大桂树下面,这细微的撞击惊扰了树冠上覆盖的厚厚积雪,扑簌簌纷纷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到一会儿功夫,商陆身上就已是一片白色。他想用这种办法抵御体内的燥热,但直接的结果却只是冻得嘴唇青紫。 “你也是大夫啊!怎么可以这么胡来!” 玉竹君又惊又急,忙从屋内找来大衣披在他肩膀上。 商陆没有拒绝,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一下。只有攥紧了的双拳透露出此刻他内心所受到的欲望煎熬。 “……我不想伤害你。”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你走……去叫总管过来,快去。” 这似乎是剩下唯一一种可行的方法,让总管帮忙去找大夫,或者寻找合适的人选,纾解商陆的欲望。 这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么? 玉竹君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可又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在这冰天雪地里,好么? 让商府的管家看见这一幕,好么? 随便找一个青楼女子来解决商陆的欲望,这……真的好么? “快走啊!” 就在他怔怔然的时候,商陆再次发出了低吼。 欲望让他的声音喑哑低沉,仿佛猛兽随时都有可能脱笼而出。 一吼之下,玉竹君如梦初醒。他打了一个寒噤,最后看了眼树下的人,猛地转身,朝着院门快步跑去。 他找到了管家,交代了商陆被下药的事。管家立刻赶去了西院。 然而玉竹君却没有一起返回。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清醒后的商陆;更害怕揣测,继续留在这里,两人之间的关系又会滑向何种诡异的方向。 虽然那种炽热的感觉依旧留在唇角上,无法泯灭,但是先行冷却的理智却在催动着他逃离的脚步。 再见,不如不见。 当人间子夜的大雪落得最为披纷之时,伤愈的戮仙玉竹君悄然走出了商府,离开了淮阳,回归天庭。 19. 天上的日子,是平淡而寂寞的。这曾经让无数仙人思凡的理由,却成了此刻玉竹君最渴求的优点。 回到居住的醉云仙境之后,一连十多日,他都借口不适而闭门谢客,整日坐在丹池内潜心冥思。 又过了好几日,随侍的小童才看见他悠悠然睁开了眼睛。 “我入定了多久?”玉竹君轻声问。 “师父,您冥思了二十五日。” 二十五日?玉竹君心中微微一突。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二十五日便是二十五载春秋已逝……想必那大蛇蟒渊也已修养停当,重新为祸人间了。 而对于凡人,二十五年,便是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是生命的一大段轨迹悄然消失。 “二十五年,也罢……也好……” 此刻的那人,应该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好一场二十五年的幻梦,此刻终于醒了。 玉竹君从莲台上站起身来,化出勾吻剑在手。 “再下凡尘。这一次,我要亲手结果了蟒渊。” 二下凡尘,依旧是数九寒冬。 在赶往白骨崖之前,玉竹君首先去了淮阳。 二十五年前,自己曾经躺过的那片野牡丹丛早已不见了踪影。崖边辟出一片菜园,没精打采地载着一些霜打过的青菜。然而极目远眺,雪中的淮阳城依旧是记忆中的老模样。 ……只是没有了商家大宅院。 曾经熟悉的城市东北角上,那黑压压如鸦翅一般、鳞次栉比的天井,如今竟被一片杏黄色的陌生屋顶所代替。 才二十五年……商府怎可能这么快就消失了? 玉竹君心中一噫,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冬日的淮阳城里,冷冷清清。他凭借着记忆在巷道之间穿行,没过多久就找到了二十五年前商府所在的那条小街。 街上依旧铺的是碎石子路,但是杏林堂药店与其后的气派的商府大门已经变成了一家寺庙。 玉竹君上前找了个年纪略大的询问,那个老人上上下下打量了玉竹君一阵子,奇道: “商家?那都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 玉竹君急道:“他们是不是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 老人摇头道:“哪里是搬走了?人都没喽。别的我可不敢说,你去问问那里的庙祝就知道了。” 人没了? 只是听见这三个字,玉竹君心中便冷了一截,再快步走去看那间寺庙,正巧遇见一位老庙祝,推门出来扫地。玉竹君急忙上前询问,谁知那老庙祝一抬头,突然露出了极为恐惧的表情。 “你!你是……妖怪!妖怪!” 玉竹君怔了怔,忽然记起这张苍老的脸原来的模样。 “你是商管家?你是商府原来的管家!” 为了避免老管家的声音引来四邻注意,他急忙拽住老管家,暗中用力将他带进庙口的门廊下。 暗处,老管家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眼神中满满的是不言自明的恐惧。玉竹君急忙压低声音道:“你别怕,我不是妖怪,而是天上的仙人。二十五年前被妖怪所伤,被你家主人所救。现在想要回来报恩。” 也许是因为他浑身带着一股正气,且二十五年前真没做过什么恶事。过了好一会儿,老管家终于镇定了一些,但仍是颤声问道:“你……真不是妖怪?” 玉竹君点头,同时化出额上仙印——这是每个登仙者计入仙籍时必定会留下的印记。 见了仙印,老管家这才如释重负,双腿一软,突然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上仙啊,你来晚了。来晚了二十三年……” 20. 移步坐进了庙宇破旧的厢房内,玉竹君讶异地从老管家那里听说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悲剧。 那天玉竹君离开之后,商家发生了第一桩大的变动——春药之事令婉儿在商府的地位彻底崩溃。由管家与杏林堂掌柜为首的一群“老臣”,拿出商老爷在世时的约定,坚定地要将婉儿逐出商府。彼时商陆大病未愈,事后得知,便将外埠的一座杏林堂转到了婉儿名下经营。 然而,也正是这一次变故,令婉儿幸运地避开了接踵而至的灾祸。 次年夏至,洪水退去之后,淮阳一带瘟疫流行。杏林堂的大夫们纷纷去城内以及外埠出诊,最忙的时候,连商陆也加入其中。 一天夜里,他出诊归来,一如往常在书房里查账,屋外忽然腥风大作,将瓦片吹得满地都是。 那天管家也留在府中,然而当他赶到后花园里的时候,却已经是火光一片。 猎猎火焰之中,只见一条水缸粗细的巨蟒腾空而起,口中正咬着商陆本人! “那一场大火一直烧了一天一夜,偌大的商家从此化为灰烬。他们都说是因为杏林堂救了太多本该被瘟疫带走性命之人,因此让散布瘟疫的妖魔怀恨抓了去,只怕早已经不在人世……” 虽然这一切已经时隔多年,然而提起来,老管家还是止不住地叹息。 而听完这一切的玉竹君,却如同坠入了冰窟一般,冷得打了一个寒噤。 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商家的大火,并不是什么瘟疫的报复。而是它……巨蛇蟒渊! 当年玉竹君被它的毒液所伤,身上一定留有蛇的气息。伤愈之后的蟒渊,一定是循着那些气息而来,没找到玉竹君,便毁了商家,叼走了商陆。 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望着眼前衰败森冷的破庙,玉竹君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利爪揪紧、揉碎,许久未有的杀伐之气开始不断涌出。 “这些你拿着,好好地过日子。” 他将一袋金子交到老管家手上,随后手上划出一道金光,将那勾吻剑紧紧握住。 “我去找那大蛇,定将它剥皮卸骨,做这庙宇的新梁!” 21. 白骨山,千年冰封。二十五年前被削去一角的山崖早已被皑皑白雪覆盖,看不出一点痕迹。 这一次,玉竹君没有登崖,而是径直找到了当年阴风岭上蟒渊逃入的秘洞。勾吻剑一挥,伪装的结界便被撕毁,森冷的洞口如同一张蛇类的巨口,仿佛要吞噬每一个闯入者的生命。 玉竹君自然是不会畏惧的,他以灵光护体,径直闯入山洞之中。 洞中腥风阵阵,妖气腾腾,随处可见累累的骨架堆叠,已经分不出是人是兽。 奇怪…… 保持着警惕看向四周,玉竹君暗暗惊奇——上一次突袭白骨崖,遭遇了许多小怪的埋伏。然而这一次深入秘洞,却反而如此冷清。莫非其中有诈? 想到这里,他立刻停下脚步。从袖笼内放出两只探路萤虫,往面前两道岔路飞去。 约摸过了一盅茶的时间,两只萤虫陆续飞回,带来一个惊人的结果。 两条路殊途同归,结束在一座轩昂的石室前。有个男人正在那里大肆杀戮,小妖们就是被他所结果的。 看起来这个男人与自己立场相同。机不可失,玉竹君立刻快步朝前奔去,不出一会儿,果然看见了石室。 石室中,灵火纷飞,那是一个个妖怪的魂魄在生命尽头最后的光芒。玉竹君定睛细看,在光点包围之中,果然是一个高大男人的黑色背影,正挥舞着双刀,毫无停顿地砍杀。 不,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妖奴”,身体等关节处依旧留有银晃晃的透骨禁咒钉——这是用来操控妖奴的工具,专门用来制服那些不听管家,心存反抗的妖魔。 他是哪位上仙派遣下来的? 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而动作却未停顿。玉竹君持剑冲入阵围,刃光挥舞,如游鱼入水,片刻已来至妖奴身旁。 那妖奴见到玉竹君,也只是略微一怔,却没有停手。两人默契合力,未过多时,便将所有妖怪清理干净,方才止住。 这时玉竹君才得以仔细打量眼前的妖奴。他高大魁梧,淡紫色的皮肤,白雪似的长发,一身皮胄,狂傲野性。 虽然自己并不豢养妖奴,但也明白这样的男人,绝对是妖奴之中的精英。其能力甚至比一些新晋的小仙更强。 这样强力的妖奴,会是谁的属下? 玉竹君正在思忖,妖奴也回望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是玉竹君?” “是,”玉竹君不免讶异,“你怎么知道我?” “你拿着勾吻剑,”妖奴将目光转向那柄神剑,声音似乎更低了一点,“这是焱青送给你的,所以我认得。” 焱青?这个妖奴竟然如此直呼南岳帝君的真名。玉竹君略微思忖,随即醒悟了。 “你就是焱青手下的那个妖奴?是你在天庭里闹事?” “我有名字,叫做伯苍。”男人道,“那事确是我做的,与焱青无关。” “可是焱青却是因你而被贬下凡。”玉竹君皱眉,“……先不说这些,你不去找焱青,却来这里做什么?” “我在找焱青。”伯苍道,“所以才到这里来。” “你的意思是……焱青他也被抓到这里?” 伯苍点头:“白骨山的巨蟒精,曾经被人所伤,为恢复功力,一直在四处搜寻、吞噬有修为或者仙缘的人。我这几年,好不容易找到焱青投生的地点,便听说他被掳来这里。” 22. 又是蟒渊! 玉竹君不免衔恨自己上一次的失手,竟招来如此之多的恶果。 “我是来杀蟒渊的。事不宜迟,你我二人合力,尽快将那蟒精制伏!” 伯苍同样救人心切,两人循着石室后的密道继续纵深。沿路上屠净小怪,如此又走了一炷香的光景,空气忽然变得炎热起来。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了白骨山的腹腔之中,这里便是蟒渊的老巢。湿热的洞内水坑里,如虿盆一般盘踞着无数毒蛇猛虫。玉竹与伯苍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脚不点地地在水面上划过,落在正中的高台上。 台上架着一只青铜巨鼎,鼎下生着融融烈火。鼎内熬煮着红色粘稠的血浆,不时可以见到白的骨与眼珠在其中载沈载浮。而巨蛇蟒渊,正盘踞在这血色巨鼎中虎视眈眈。 一想到商陆的血肉便极有可能融在这大鼎之中,玉竹君胸中便涌出一潮无法遏制的痛楚。 “蟒渊……纳命来!” 他高喝一声,立刻举剑朝着蛇首劈去。 蟒渊自然也早有准备,只见它昂首吐信,一呼之下,洞中妖魔悉出。幸有伯苍从旁协助,两人通力协作,竟似心有灵犀一般,不曾露出半点破绽。 那蟒渊本是修行了万年精怪,所噬之人应以万计,纵使曾经受伤,此刻也早该复原。然而一击之下,玉竹君却发现它修为大减,居然还比不上二十五年之前。 莫非这些年来,他所噬的那些有仙缘之人,都对他的修为起了相反的作用? 没有时间仔细思忖,玉竹君只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无需再用一夜,今日便是蟒渊的末路。 战事的结局,没有出乎玉竹君的预料。在伯苍的协助之下,巨蟒很快伏诛于钩吻剑下,硕大的蛇躯几乎堆满了整个高台。 不同于对付其他精怪的办法,玉竹君留下了巨蛇的尸首收入锦囊之中,准备带回淮阳,以他的骨架重建寺庙……还要在寺庙中供上牌位,以告慰商陆的亡灵。 可是商陆若在天有灵,会原谅他么? 随着升腾的杀意渐渐散去,心情也逐渐冷却,而正当玉竹君低头凝思之时,伯苍却已经在高台上转了几圈,找出了一个秘密的结界。 23. “这下面还有动静。”他指着黑阙阕的洞口说道。 洞口下面还是一条石制的甬道,深邃悠长,仿佛直通向地底世界。依旧让萤虫在前面领路,玉竹君与伯苍一路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感觉走势平缓起来,又走了大约二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竟然是一条走出山腹的路。 眼前依旧是一片茫茫的雪原,黑紫色的枯树林在圆月下长出诡异的白毛。树林并不大,呈现出不自然的月牙形——将一片结了冰的湖面包裹在其中。 也许自从白骨山下雪以来,这片湖面就不曾融化。已经彻底凝结成一块硕大而毫无瑕疵的千年水晶块。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水晶上竟然停着一架金色的宝辇,精雕细琢的檐柱上系着一串串夜明珠,四面则垂下红色的纱帐。 这不像是蟒渊会使用的东西。莫非……白骨山的主人,另有其人? 玉竹君与伯苍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重新攥紧了手里的兵器。 头顶上的月华并不强烈,却也已足以照出隐匿在纱帐后面的一个人影。 “谁在哪里!焱青,是你么!?” 急切于寻找南岳帝君的伯苍,首先朝着冰湖大步迈进。然而一直等到他走到宝辇面前,那人影不仅没有应他的呼唤,然而似乎正在转身离去。 然而这时,玉竹君已经悄无声息地转到了宝辇旁,一把抓住了那个人影。 指尖传来的是冰冷而粗糙的,那是单薄劣质的粗布衣衫。绝不可能属于宝辇的主人。 月光如水,同样照出了这个人的脸。 一张熟悉的脸。 “……商陆?” 即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衣衫褴褛、虽然形容憔悴,虽然枯瘦得仿佛一具赶尸……但是此时此刻出现在玉竹君面前的,正是这个男人。 “你怎么了?你怎么会……” 商陆并没有回答,他似乎正陷入一种神智混沌的怪异状态中。但是凛冽的寒风从他身旁穿过,撩起了破损的宽大衣袖。 “天哪……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眼前的一幕让玉竹君发出了破碎的哽咽。 两枚足有一指粗细的青铜咒钉,深深地楔入了商陆的手腕与手肘内。 24. 颤抖着抚上那冰冷的手臂,苦涩内疚的感觉再次袭上玉竹君的胸口。 而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商陆也抬起头来,浑浊充血的目光游移了一会儿,最终落定在眼前人的脸上。 “你是……玉竹?” “是我!” 玉竹君连连点头:“……我本是仙人。二十五年前被妖怪所伤,落到淮阳,被你所救……” 听他这样解释的商陆,黯淡的脸上并没有变化。他只是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二十五天之前,那个意气风发,英气逼人的青年才俊……似乎已经消失,只剩下这一具空虚的躯壳。 双目因为满满的苦涩而紧紧闭起,玉竹君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他轻声问道:“那蟒渊留着你的性命,究竟做了什么?” 商陆依旧木然地望着脚前一小块空地,过了好一阵子才讷然道: “我是大夫,它们既然是活物,自然也会需要我……一个大夫,总比一顿晚餐值当许多。只是,它们依旧是不相信我的,所以才会做这些东西,想要控制……” 说着,他又抬起手臂,指着楔入胸口的那一枚更硕大的咒钉。 “别说了……” 玉竹君急忙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商陆破旧的单衣外面。同时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将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男人紧紧搂住。 “没事了,蟒渊已经被我亲手杀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取出你身上的咒钉,我发誓……一定会还你一个杏林堂,还你过去的生活……” 他喃喃地说出这些许诺,声音虽然轻微,却无比坚定。 而被他紧紧拥抱的男人,静默一如林中的枯木。如水的月光落在他宽广平坦的后背上,却没有照出他脸上那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而与他们再次相见的悲喜交集不同,伯苍在不大的树林里巡视了一圈,带着满眼的失望而归。 这片雪原中,再也没有别人。 25.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走向宝辇,手指脚下的冰湖问道:“你有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千年冰冻的湖面上,如同镜面一般出现了焱青的面容。 商陆将目光移向冰面,似乎有些费劲地辨认着。肯定地点了点头。 “……就是他,坐在这里面。现在去了哪里……不知道。” 他低低地指着眼前的宝辇。 “他也是这白骨山的妖怪。我……只见过一次,但不会认错。” 南岳帝君转世成了妖怪?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林间的冷风依旧毫无停歇地劲吹着,纵使玉竹君也渐渐升起一股寒意。 “你还要在这里等焱青?”他问伯苍,“我要带商陆回去疗伤。” 伯苍没有回答,他似乎深深地陷入了某种思考之中。苍白的长发随着朔风飞舞。 朦胧地觉察出他与焱青之间定然有着一层别人难以解读的关系,玉竹君不再打扰,他对着商陆低声耳语了几句,随即催动术法,离开了阴气缭绕的白骨山。 离开魔窟之后,玉竹君直接将商陆带回了天界。他所居住的醉云仙境人迹罕至,却遍生了琪花瑶草,很适合疗伤隐居。 “师父,您什么时候也开始使唤妖奴了?” 前来相迎的护法童子兰药大吃一惊,却还是动作灵巧地帮助玉竹君将商陆搀扶到厢房里,躺在床上。 方才发生的这一切,似乎令商陆身心俱疲。他躺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很快又陷入昏睡之中。玉竹君在床边旁守了一会儿,看着男人嘴角的线条逐渐平缓,这才悄悄推门而出。 门外,闻讯而来的侍童已经恭恭敬敬地等着拜见师父。玉竹君压低了声音,道:“厢房里的,并不是供人使唤的妖奴。你们要好好照料他,就像被我本人一样。” “是……” 童子们面面相觑,心中的好奇很快演变成为一种兴奋与萌动的情绪,悄悄在仙境四处散布。 师父和那个叫做商陆的妖奴……一定有什么特别。 26. 商陆昏睡了两日才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庞。 玉竹君趴伏在床头小憩,几缕凌乱的黑色长发披挂在额前,他紧闭着双眼,眉心蹙起细小的皱痕。看得出他并不舒心,甚至正在为了什么而烦恼。 商陆伸出手去,用手背摩挲着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他的动作虽然轻微,但浅眠的玉竹君还是很快睁开了眼睛。 他双眼微红,比平日多了些稚气。直到与商陆目光交接的时候才完全清醒过来。 “你醒了?” 他急忙直起身子,将头发拨向身后,同时整了整衣裳,转身端来一个青玉小碗,送到商陆面前。 “你昏睡几天,先喝了这碗粥,有药材在里面。” 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香粥,商陆怔了怔,慢慢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好久没见到米了。白骨山只有草籽和冰雪……” 他的语气虽然清淡,却还是令玉竹君端着碗的手抖了一抖,心中有似针扎。 “蟒渊死了,一切都过去了。” 玉竹君舀了一勺药粥,在唇边吹凉了,送到商陆嘴边。 “今后,你若是想要吃什么,都告诉我,无论什么我都能弄到。” 蟒渊已死,商陆已经不必担心再被别人以咒术操纵。然而楔入他关节与心脏的那九枚禁咒透骨钉依旧留在身体里。一日不取出,便一日无法恢复到原来的面目。 然而取出透骨钉绝非容易之事,尤其是贯入心脏的那枚,一不谨慎就会有性命之虞。 商陆昏睡的这些天里,玉竹君遍查典籍,倒是拟出了一个较为稳妥的方法来。 九枚铜钉,应从最容易的动手,自手腕、脚腕,至手肘、膝盖,最后才是心脏。 而在动手之前,更需要先调养好商陆的体质。 被禁锢在白骨山的这二十五年,商陆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伤痕,昔日健实的体魄也几乎只剩一副骨架。 玉竹君特选了醉云仙境数百眼水泉中最上等的那一眼,锁了一尾温龙在池底,再将无数仙草奇珍的汁液倒入其中,成为碧油油一池仙汤,好让商陆浸泡。 仙药的能力自然不同凡响,原先冻伤、溃烂之处,只要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够恢复如初。商陆一连在池中泡了五日,再起身时,竟似乎比二十五年之前更为昂藏。 27. 再过了五日,玉竹君便尝试着取出商陆脚腕上的两枚铜钉。这是最容易取下的两枚,因此全过程下来倒也算得上顺利。铜钉取下后的空隙,立刻以生肌的仙药外敷,不出一个时辰便也恢复如初。 随着铜钉的取出,商陆的精神与思维也有了明显的回复。他双眼中浑浑噩噩的黑翳少了,反应也比初到仙境时迅速了许多。 这几天,玉竹君一直对外称病,推掉了一切的交际与任务,专心守在商陆的厢房内。不需要吃药疗伤的时候,他便陪着商陆游赏醉云仙境,有了商陆的陪伴,以往看惯了的风景,也忽然变得美丽起来。 这天,他们正坐在望乡阁的镜台前,看着隔绝天界与凡间的云海,商陆突然低声问道:“若是在人间的话,我算有几岁了?” 玉竹君掐指一算:“应该六十有五了。” “原来已经花甲。” 商陆笑了一声,听起来却不轻松。他继而喃喃自语道:“不知商管家和婉儿他们,现在如何……” 玉竹君怔了一怔,沉默不语。 商陆似乎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中,喃喃道:“我都六十五了,不知道商府的那些人,又有多少尚且建在?是否还有见面的机会。” 人生短暂、稍纵即逝。若是再在天上多留几日,只恐怕再无见面的可能了。 玉竹君不禁再次哑然。 遥想当年成仙之后,再次回返家门,所见却不过是青冢荒坟而已。 他不想让商陆也有同样的遗憾。 “我带你去见商管家。” 也许是蒙受了上天的眷顾。这一次下凡,淮阳正值暮春。冬日满城僵死的树木此刻焕发着盎然的生命力。曾经的枯枝,如今开满了或红或白的桃与杏,如烟如雾的花瓣飞遍了小城的每一处角落。 化作寻常商人打扮的玉竹君与商陆,坐一辆马车,一路循着记忆中前行。依旧是停在了那间商府改建的寺庙前面。 可是如今眼前的庙宇,却又与十多年前,玉竹君所见的不太一样了。 昔日阴森萧条的小庙,如今已被翻修一新。有着粗大的红漆立柱和明晃晃的金绿色琉璃瓦屋顶,不少香客鱼贯出入,满脸的虔诚。 不知这变化是喜是忧,玉竹君一时怔在了原地,倒是商陆低笑了一声。 “没想到我家还有如此鼎盛的香火,也不知供的是什么神仙。” 28. 说着二人便迈步进去。四十余年前的火灾毁坏了商府原有的格局,只能凭借记忆大致推算出方位。 正殿应该是建在商府前花园的位置上,规模不大,却修葺得非常精致。殿内光线昏暗,站在外面看不清楚究竟供奉的什么神仙。 正巧,殿前的放生池边有位老人家正坐着饮茶,玉竹君过去询问。谁知那老人一转身,见了玉竹君便惊呼:“上仙!” 玉竹君这才又认出了管家,须发皆白的他,如今已步入耄耋之年。玉竹君忙将商陆带到他面前。 主仆二人相见,一时悲喜交集。商陆避重就轻地讲述了自己近年来的遭遇,老管家抱着他痛哭了一场,这才逐渐提起了寺庙的事来。 十五年前,玉竹君离开之后不久,又有一位故人造访了商家。这是一位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男子,容貌俊俏,穿着一身黑衣,自称是商陆与玉竹君的朋友。他听说了商家的遭遇之后,便说要留下来守庙。 “那个小兄弟一定也是个仙人,他来了之后,庙里的神像居然就开口说话了。所言之事,没有不灵验的!这名声一传出去,寺庙的香火也就旺盛起来。他见我老迈,便又找了一个帮手来做庙祝,这几年我算是享着清福呢……” 管家说到这里,脸上也露出了感念的笑容。他虽然没有说出黑衣青年的名姓,但是玉竹君心中已经猜到了。 他问:“那小兄弟现在何处?” 老管家道:“这时候,应该在后院分售斋饭。他心眼灵活,做什么都来钱。说不定比少爷当年还精明。” 听他这样形容,商陆会心一笑。玉竹君由他们两人叙旧,孤身往后院走去。 中午时分,正是用膳时间。走近后院,一阵饭菜的香气迎面扑来。玉竹君循着气息走了几步,果然找到了老管家口中的“小仙人”——正是玄泽。 人间的时光飞逝,昔日的少年已经成长为挺拔秀美的男性,他看上去更为自信,不过眼底的灵活与狡狯则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暖意,玉竹君心血来潮,站进了面前的队伍中。等到斋菜交到他手上的时候,玄泽欢喜的声音也响彻了后院。 “我终于等到你们了!” 午膳时间一过,玄泽将玉竹与商陆邀到了自己住的厢房。屋子不大,陈设朴素。最显眼的就是那张床榻,叠得齐整的薄被,一头并排两个枕头。 玄泽请他们坐上床边,奉了茶水,便开始回忆这些年的事。 “离开商家后,我就躲去深山修行。可没过几年,北岳帝君便派了手下人来抓。十多年来,我走遍了大漠江南,去过西域东海……直到十年前,听说天上的局势异变,追踪我的人才渐渐少了去。 我厌倦了流浪,一方面也怀念淮阳的生活。谁知商府居然发生了如此的变故。我见管家可怜,一方面又听他说玉竹君曾经来过,便索性留在这里守株待兔,兼顾着打理庙宇。几年来倒也生活得安稳。” 29. 说到这里,玄泽看向商陆,目光中透出关切。 “剩下的那些透骨钉,你们准备怎么取出?” 玉竹君便将数日之前,取出商陆脚腕铜钉的过程说与他听了。言毕,玄泽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虽然侥幸没有上钉,却在北岳妖狱中见过许多上钉的妖奴。手腕比脚腕的经络更加复杂,仅用仙草难以修补。就算痊愈,恐怕也不如从前灵活。而心脏上的那枚铜钉,更是难以拔除。” 玉竹君心中一沈,追问道:“那你可有好的办法?” 玄泽寻思了一会儿,点头道:“有办法。” 说着,他起身出门,不多时便拽着一个男人走了回来。他身高颀长、面容俊美,而最醒目之处,则是一头黑中透紫的长发。 “这不是……?!”玉竹君轻呼出声。 “北岳帝君?!” 眼前这个男人,其容貌与北岳帝君溟澄毫无二致。但是,好不容易才从溟澄手中逃脱的玄泽,怎么又可能与他和平地站在一起? 见他不解,玄泽笑道:“这可不是那个死变态。而是我用他头发做的偶人。平日专门扫地除尘,专做下等杂事兼出气。” 说着,抬起手来便在那人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果然不愠不火,依旧一副低眉顺目的表情。 玉竹君这才失笑道:“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顿了顿,又问:“你为什么把它叫过来?” 玄泽道:“手腕处经脉复杂,取出铜钉后需要及时修补,才不至于残废。外人只道找天蚕丝线是修补经脉。却不知其实北岳的头发才真正上等……想想看,万年玄武的鬃毛耶。” 说着,他再次将手伸向“溟澄”,指尖穿透男人的胸膛直插入心脏部位。随着“溟澄”的身影逐渐模糊、消失,一根细长如丝线一般,却发出幽紫色诡异光芒的发丝出现在了玄泽手上。 玉竹君接过发丝,小心收藏起来,随后提起了玄泽话中的另一件事。 “你刚才说……天上的局势异变,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泽怔了一怔,失望道:“你不是最近一直留在天上?我还想要打听焱青大人的下落呢。听说他转世之后没有成人,而是做了妖怪……” “你们可是在说白骨山宝辇的主人?” 静坐在一旁的商陆突然低声插话。 “白骨山冰湖周围,原有不少精怪生活。它们不愿屈从蟒渊。那天玉竹闯入之前,就跟着宝辇的主人迁去了别处。那人独将我留下,说自有人为我而来。” “难道焱青大人真成了妖?” 玄泽干脆盘起腿,托着下巴在床上思忖起来。 “这样的话……至少不用担心今后和焱青大人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不对不对,焱青大人和伯苍那家伙岂不是没有障碍了?好烦恼……” 三个人的聚会,忽然变成了一个人的喃喃自语。玉竹君接过商陆手上的茶盏,为他添满热水。 “玄泽似乎很在意仙和妖的差别。”商陆小声说道。 玉竹君笑了笑:“他应该只介意焱青和伯苍的差别。” “那么……玉竹呢?你对妖与仙又怎么看?” 不意于直面这个问题,玉竹君却没有回避。 “……我杀的妖精鬼怪无法计数,而那就是戮仙存在的意义。” 这样的回答,令商陆目光微微一黯。 “……也许有一天,你也会杀了我?” “怎么会有那种事!”言语比思维更快一步,玉竹君哑然失笑。 30. 这天晚上,玉竹君与商陆留在庙里过夜。为了方便照顾商陆,玉竹君与他同住一室。 商陆脚上的铜钉取出不足十日,尚需要进一步恢复。众人安寝之后,玉竹君便让商陆坐在床沿上,亲自为他推拿足部穴位,以起活血化瘀的作用。 庙里的夜晚,寂寂无声。玉竹君正做得专心致志,忽然听见头顶上商陆轻轻笑了一声。 “呵……” “你笑什么?我没有碰到你的脚心。” 玉竹君不解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商陆的眼眸。 “我在想二十五年前的你,怎么可能为我做这种事。” 玉竹君稍稍停顿了手上的动作,然而首先出现在脑海中的却是离别的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对于商陆来说,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他一定是忘记了。 为了驱散那些依旧鲜明的影响,玉竹君生硬地扭过头去,将商陆的左脚换成了右脚。 “你之所以弄成现在这样子,都是我的错。做这么一点事,也是应该的。” 他的回答,轻微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即便是这轻如蚊咛的一声细语,也在商陆的心中划过了一道痕迹。 “我需要的不是愧疚……” 男人发出了温柔的叹息。 第二天醒早,商陆提出要求,要去看看婉儿。 之前老管家说,婉儿离开商家之后便立刻改嫁,夫妻二人依靠着商陆给的那家药铺,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如今的家正在里淮阳城不远的地方。 “听说她改嫁之后生了五个孩子,倒真算是扬眉吐气了。” 坐在马车里的商陆,如此笑着和玉竹君说道。 玉竹君却无法附和这个微笑。 “如今你还在想着她,这就是所谓的一日夫妻百日恩?” 没有觉察到玉竹君一瞬间的寞落,商陆看着窗外暮春的景色,摇了摇头。 “我和婉儿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有时候更多的是一种彼此相守、排遣寂寞的关系。至于恩,自从那天……我们便两清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过头来问道:“你还是凡人的时候,有没有娶妻生子?” “没有,这种事……我很早就入山修行了。” 玉竹君怔了一怔,回答得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家原本住在东岳泰山脚下,世代书香门第。我少时身体孱弱,母亲便将我当作女童抚养,后来又在泰山帝君庙里许了舍身愿,后来才康健起来。” “舍身愿,那是什么?” “那是泰山脚下时兴过的一种祈福方式。若有孱弱的少年男女,便送去帝君庙里舍身。少年认作帝君侍童,少女则认作帝君的新娘。当然都只是在帝君庙里挂个名头,待到病好就消去的。” 商陆听得出了神,冷不防问道:“那你算是侍童还是新娘?” 玉竹君瞪了他一眼,依旧一本正经道:“后来我就拜入帝君庙里的道士门下,潜心修习成仙之道。” 商陆又问:“那你成仙后,可曾找过泰山帝君表示感谢?” “没有。” 玉竹君的声音有些沉闷。 “泰山府君贵为五岳之首、天帝之孙,比南岳帝君焱青更为高贵。更有传言说他是下任天帝,以我的身份,自然见不到。” 他刚说到这里,厢外忽然传来马夫勒马的声音。 商家的那间杏林堂分号,开在淮阳城外的小镇上。开设的时间稍早,颇具规模。据老管家说,婉儿虽然没有什么经营上的天份,但是守成有余,倒也一直生意不断。 凭借着记忆,商陆很快就找到了药铺,规模与外观都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只是“杏林堂”三个字已经换成了“回春馆”。店内,前去问诊抓药的人络绎不绝,可见生意之红火。 商陆走到结账的高柜前面,笑着拿出一张银票道:“掌柜的,上次多谢帮忙。这是赊的账与一些小意思,请收下。” 那掌柜虽然有些纳闷儿,然而见到银票仍不免暗喜,脸上露出了微笑。 商陆将银票递过去,又故作不经意地问:“你家主母最近身体可好?像是又要做寿诞了吧?” 掌柜却压低了嗓音道:“还做什么寿诞啊……” 今年开春,上游的河流解冻,大水淹了半个小镇。水退后起了瘟疫,虽然只持续了不长的一段时间。但是年过六旬的婉儿,自从病倒之后便不见起色。如此拖了一个月,更是逐渐有了油尽灯枯的迹象。 走出回春堂时,已经日上三竿。两人在街旁的一家茶馆的二楼坐下。 小镇上大多是低矮的平房,因此凭栏远眺,一直可以望见最远处起伏的黛色山峦。山前有一片整齐的黑色屋顶,规模上虽然远不及当年的商府,但也算是殷实之家。 “那里应该就是婉儿府上吧?”商陆端着茶盏,目光却已经飘远。 玉竹君夹了一只汤包给他,没有说话。 商陆又道:“……我想去她家看看。” “你是要去救她?”玉竹君夹着汤包的手顿了一顿,“人的命运,不是可以随便改变的。” “可我却不后悔因为遇见了你,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商陆的脸色依旧苍白,带着病容的笑意却更显温柔。 31. 山脚下的宅院,冷清中透出一缕萧瑟。两个人缓步走上台阶,叩开了府门。 行前特意换了一身行头,商陆与玉竹君扮作道士登门拜访。一听说他们有办法为老妇人治病驱邪,管事的立刻将二人请进了大堂。 堂内负责迎候二人的是一个三十来岁,气质文雅的中年男子,这便是婉儿的长子胡思成。 商陆自介是茅山来的道士,见到府上黑云盘旋,特别前来降妖伏魔。胡思成一听大喜过望,急忙将这半年来发生的事详细说出。 年初的春汛之后,附近一带确实流行过瘟疫。然而数个月过去,也就唯有婉儿一人久病不起,众人都说这是惹上了瘟神。更吊诡的是,胡家人虽然开着医馆,却也诊不出个切实有效的方子来,如今只是用上等的参汤等等吊着性命,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商陆与玉竹在堂里稍坐了片刻,便有仆人过来领他们去别院。 二人在曲折的小径穿行,庭院里虽然景色清丽,却少了几分生气。穿过两道月门,四周骤然寂静了,一股浓重的妖气扑面而来。 玉竹君抬头,赫然望见远处的小院落上盘旋着厚厚一团黑云,细细看去,黑云之中竟隐藏着数张诡异的人面,窥视着小楼。 这都是等待吞噬逝者魂魄的妖怪。 玉竹君眉心一皱,再看商陆,发现他居然也仰着头,一脸凝重。 “你也看得见?” “看得见,从白骨山出来后就看得见了。” 玉竹君指着黑云下面的院落问领路人,是不是老夫人静养的地方,领路人连连点头。 “我们老爷和夫人害怕老夫人的病传染给府中其他人,所以特意将她迁到别院。有五少爷亲自侍候。” “五少爷?” “就是老爷的四弟,应试落地之后就一直留在府内赋闲。五少爷他和普通人……有些不一样。” 说到这里,引路人忽然面露怯色,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商陆便挥手道:“既然里面有人,就不劳烦你带进去了。” 引路人也连连点头:“沿着这条路向前就是了。”说完扭头就走。 商陆与玉竹君循着他所指的路,继续往乌云下面走去。穿过一扇虚掩着的垂花门,果然看见了僻静的小楼。 商陆尚未在院子里站定,玉竹君一个箭步挡在他前面,口中轻斥一声:“咄!” 应他的召唤,远处刮来一阵清风,将盘桓的黑气推向远处。玉竹君牵起商陆的手,推开了屋门。 随着老旧的吱呀声,一个并不响亮,却很清晰的男声响起。 “午膳送来了么?” 随着脚步声,一个青衣男子从里间走出来。他显然正是引路人口中的“五少爷”——贴身服侍婉儿的人。 这真是一个只能用“丑陋”来形容的男子。浑身肤色黑得如同焦炭一般,更为骇人的是,他脸上赫然横陈着猩红色的硕大瘢痕,让人看不清他长得究竟什么模样。 没料到“五少爷”竟会是如此模样,商陆愣了一愣,倒是玉竹君轻轻地咦了一声,目光紧紧落在了对方的脸上。 “五少爷”显然是被这种目光所刺痛了,他略略侧过脸去,问道:“你们是……” 玉竹君依旧怔怔地出神,幸亏有商陆报出了捏造的身份。一听是前来驱魔的道士,“五少爷”自然也不敢怠慢,急忙将二人迎进内室。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浓浓药草的气息。在远离窗户的地方,被帷幔包裹着的架子床上,一位面容枯槁、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正沉沉昏睡。 “五少爷”低声叹息道:“母亲她……昏迷了三天。大夫都说药石罔效,拖得一日算一日了。” 这个时候,玉竹君总算是回过了神,动手拉了拉“五少爷”的衣袖。 “你且随我出去,让道友静诊。” 明白他这是在为自己留出空间,商陆与他点了点头。玉竹君领着五少爷走出了小楼,反手将门带上。 昏暗的室内一片寂静,商陆坐在床边为婉儿把脉。 诚如大夫所言,她的脉象贫弱已极,随时都有逝去的可能。然而细究病因,却并非是寻常瘟疫。 在婉儿苍白的前额上,横贯着一道黑色的细线。若是仔细观察,还能看出它正在微微跳动。 沉吟片刻,商陆正要触碰,忽听有人阻止道:“别动,那可是保命的东西呢。” 这并不是玉竹的声音。商陆回过头,见到一名白衣银发的高大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一直听小五说他娘亲讨厌道士,今天可算见到源头了。” 不待商陆说话,银发男子已经走到他面前,手里纸扇摇啊摇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闻见了被纸扇送到鼻前的阵阵香风,商陆微眯了眯眼睛:“如果没有弄错,阁下应该是狐仙。” 银发男子愣了一愣,随即爽朗地大笑:“难得啊难得,我自以为将一身气味好好隐藏了,居然还被发现。你倒是何方神圣?” 商陆但笑不语,指着婉儿额头道:“既然知道是保命的东西,莫非那就是你下的?” 银发狐仙倒也爽快,当即点头道:“没错,这可是我千里迢迢从南疆巫蛊师那里弄来的系命虫,要不是这东西,这女人的命早就没有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婉儿得的是什么病?” 狐仙摇了摇头。 “病?这不是病。你刚才见过这家里的五少爷了吧?那对母子生来便是相克之命。先前,由于小五他样貌粗陋,他娘不待见、将他安置在别院里养大,倒也相安无事。可是今年他娘得了瘟疫,偏也送到别院来叫他服侍,不越病越重才怪呢。” 32. 听到这里,商陆心中明白了大半。 “你是为了小五才给婉儿用系命虫的吧,你们是什么关系?” 听他说得这么直接,狐狸立刻用扇子遮在嘴上笑开了。 “在人间呆久了,倒是不习惯遇到你这种聪明人。不过我和小五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如果我要让小五离开婉儿呢?” 他这样说,本以为会找到狐狸的反对。谁知狐仙居然眉开眼笑道:“好得很呢,我也想要将小五带出这个冷冰冰的家里。只可惜他这一世对我怕得紧。”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屋外的那个道士是你的朋友?如果他肯帮忙,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 “小五前世其实也是修道之人,这一世也对修行颇有慧根。我这里还藏着他的元婴金丹,想找个时间还给他。” 说着,狐狸手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精巧的小净瓶,隐约闪着毫光。 商陆纳罕道:“凡人能承认得了这种东西?” “当然受不住!我希望那位道士将他要回去修行,那孩子真的很可怜,只是因为样貌丑陋就被全家人歧视。甚至在吃奶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别院……他本该拥有更好的人生,这多少也是我的错误。” 说到这里,他眼角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 “如你所见,我是修行了三千年的九尾白狐,名叫蒙戎。如果你能够将小五带走,我会努力完成你的愿望,况且……” 说到这里,他双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狯。 “刚才你家道士看着我家小五的眼神,你也发现了吧?难道不好奇他们是否有什么交集?” 推门而出,商陆并没有立刻找到玉竹君,他沿着庭院内的小径走了半圈,这才在僻静的凉亭里见到了二人。 显然,就在商陆与蒙戎交谈的时候,玉竹君也与小五有了一番长谈。此时两人已经颇为熟络,似乎玉竹君对小五抱有非同寻常的好感。 商陆找了一个角落将蒙戎所说的话复述了一番。玉竹君竟意外爽快地点头:“……那就去向胡家讨了这个人,只要他们肯同意就行。” 得了应允的商陆,却没有露出喜悦的表情。 “你……以前是不是认识小五?刚才你看他的目光,与别人很不一般。” 玉竹君怔了一怔,倒是没有隐瞒。 “我认识他,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他是我的师父,与我一起生活过十多年。” “师父?婉儿之子是你师父?” 商陆哑然失笑,又忽然明白过来。 “……你是说前世?” “当然!当年他是泰山帝君庙的道士。我被父母许了舍身愿给东岳帝君后,正是在他门下修习了十多年,后来师父外出云游,我却再没与他见面。” “竟然是这样,”商陆愕然,“你的师父以前就是如此模样?” “自然不是!传说人身上的胎记与死前的伤痕有关。他前世应该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才离世。师父他待我不薄,我却无法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陪在他身旁……” 说到这里,玉竹君的目光黯淡下来一拳落在廊柱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商陆怜惜地伸手轻抚他的手背,忽然提议:“既然如此,不如就把他接回去一起生活。” “接回去……?”玉竹君不解其意地轻声复述,“为什么?” “这样的话,就算以后我不在了,也会有人陪在你身边。”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斜阳落在商陆微笑的脸庞上。 一听说既可以医好母疾,又能甩去家中负累,胡思成自然满口应允。甚至表示会亲自出面说服五弟,收拾一下近日就要淮阳去找商陆他们。 离开胡家,玉竹君与商陆迂回了几步,转去僻静的地方上了马车回返淮阳。 此时夕阳西下,彩霞漫天。映在城外葱翠的山林上,五色流光。 一天忙碌后总算得来一丝轻闲,玉竹君倚靠在窗边浅眠。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车辙停了下来。 然而竹帘之外,依旧是野外的景色。 “你应该记得这里吧?”商陆首先走下马车,“但我可是阔别了四十年。” 马车是停在了淮阳城外的山脚下。这就是当年玉竹君昏迷坠落的地方。 看着夕阳,玉竹君眉心一皱。 “要故地重游随时都可以,今天你也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调养几日,我再陪你来。” “我没事。”商陆却难得固执的摇头,“上次来这里看的日出,这次再看夕阳,不是正好?” 说着,他已经主动下了马车。刚好迎面吹来一阵冷风,玉竹君急忙抓起车里的斗篷跟在后面。 日落时分,山中再不见旁人。两人缓步拾级而上,没过多久便站在了初阳亭内。 天尽头,落日悬在远山坳里,如一枚明珠盛在墨玉盘中。看着眼前美景,商陆嘴角划过一丝笑意。 “你笑什么?”玉竹君问。 “我以前向你解说过‘锦囊藏珠’的事,现在想起来倒是班门弄斧了。” 他说着,主动向玉竹君身边凑了凑。 “谢谢你陪我去看婉儿。” 他诚心诚意的道谢,却弄得玉竹君不自在起来。 “何必谢我?是我害你变成这样,这些自然是应该。” 商陆苦笑:“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难道说,无论什么样的要求,你都会答应?” “只要我做得到。”玉竹君点头。 “让我重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要来打扰我——你一定能办到吧?”商陆忽然道。这个要求让玉竹君睁大了眼睛,半天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皱起了眉头。 “你不会愿意的,为什么不亲口说出来呢?”商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只是想听见你说……” “我要回去了。” 像是害怕听见什么恐怖的字眼,玉竹君抢着打断他,同时仓皇转身掩饰涨红的面颊。 然而商陆也铁了心,不再给他安全的距离。 “如果你坚持觉得对我歉疚……那就走吧!再多看你一眼,我怕我会忍不住做出些什么……” “……别说了!” 阻止显得越来越无力,渐渐演化成某种酸楚甜蜜的感觉,它牵动着玉竹君的心跳与呼吸,令他四肢酥麻。 “……这种事,一定要现在说?天这么晚……玄泽和管家都会担心,还是先回去罢。” 说完,他却也不敢走开,只是站在原地等待商陆的反应。 然而商陆的回答,却是伸出手臂将他揽进怀中。 “如果讨厌我就推开!” 认命的做出最后的告白,男人向着玉竹君俯身。他漆黑的眼眸如夜空一般深邃,看得玉竹君一时恍惚,忘记了再去反抗。 也就在他恍惚的时候,商陆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33. 湿热,柔软的贴触,竟是久违了人间的四十多年。 并不算陌生的感觉如洪水一般铺天盖地的袭来。玉竹君的双肩仅仅凭着最后一点本能而轻颤了几下。 一吻已毕,商陆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双他所渴求的双唇。目光中虽然依旧有渴求,然而脸上的苦闷却也更为明显了。 “你不接受我,因为我是妖奴,根本就配不上贵为仙人的你?” “你说什么?” 玉竹君尚未回过神来,本能更先于理智采取了行动——他伸出手拉住了商陆的衣袖。 “我没有那个意思——” 解释的话语尚未说出,刚才还黯然离去的男人,突然转身,重新将玉竹君抢回了怀中。 更为激烈的热吻。不仅落在玉竹君的脸颊,额角,嘴唇上,甚至还想撬开齿列,渴求更进一步的接触。 夕阳西下之后的暮春三月,应该还有一丝寒冷。然而此刻的玉竹君却只感觉到全身热流涌动。 从未体验过的激烈情感通过亲吻深入内心。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淹没。 但随之而来的却不是窒息的痛苦,而是一阵阵的欢愉……就好像,已经等待心意互通的这一刻,很久很久。 也许,自从那天在北院的床上睁开眼睛开始,就喜欢上了那个沉稳、深情的凡间男人。也许,那条属于自己的看不见的红线,另一头就系在他的手上。 最初的僵硬和紧张消失了,四肢百骸间逐渐腾起一阵酥麻,让他不觉双膝发软,继而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商陆怀中。 就在他近乎于沉溺在这欢愉之中时,商陆悄悄展开了新的攻势——他原本揽在玉竹君腰际的手慢慢下滑,顺着鼠蹊隔着衣服抚弄起那不宜言说的地方。 被突如其来的战栗感觉惊了一跳,玉竹君睁开眼睛,双手向前一推——竟然将商陆推出一尺开外,正结实撞在亭柱上。 “呃……” 穿透身体的透骨钉让商陆发出一阵闷哼,而真正令他感到叹息的却是自己的冲动。 “你有没有事?” 清醒过来的玉竹君急忙红着脸去扶他,却又不忘训斥:“谁叫你动手动脚!” “是是是……我太过激动了。”商陆从善如流地点头,“……有些事,还是回家做更好。” 玉竹君的脸立刻又“唰”地一阵通红。他很想再刻薄地骂一些什么,但抬头看看远天,也确实到了归家的时候。 回到商府,已是掌灯时分。香客早就离开,黑阙阕的屋宇内灯光昏暗,竟似没有人一样。 商管家年势老迈,众人自然请他早早上床安寝。以往这个时候,玄泽总是会留在庙里做些清扫,然而今天,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也许又是出去看什么稀奇了。” 商陆轻松一笑。 这个推测不无道理。因为玄泽的好奇心旺盛,尤其对人间的风俗感兴趣。这几日天气晴暖,淮阳城内的夜市正是热闹。玄泽已经不是第一次跑去逛街了。 “走得倒是时候,”商陆轻笑,一手悄无声息地挽住玉竹君。 “不吃饭?” 玉竹君隐约明白即将发生什么,忽然有些胆怯,而商陆却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不吃也罢,有比那个更好的东西在等着我。 连转寰的余地都没有,两人拉拉扯扯地到了客房门口。 几乎是用脚踹开的房门,商陆将玉竹君拽进屋内,两人像是刚陷入热恋的年轻人那样靠着墙壁热吻起来。 玉竹君依稀有过不适,却如同游鱼入海般泯灭。在陌生的情潮中他载沈载浮,正当视线越来越朦胧之时,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34. “商大哥,玉竹君!” 伴随着玄泽的喊声,是门轴转动的声音。本能比理智先行一步,玉竹君双手使劲一推——竟将毫无防备的商陆远远推到对面的床上。 “你们…在…干什么?” 刚进门的玄泽一脸困惑地看着倒在床上的商陆,却忽略了面色潮红、迅速拉拢衣衫的玉竹君。 “他在教我练功,”商陆面不改色,“可惜我身体状况不太好,所以有点吃力。” 玄泽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商陆,却没有继续刨根问底。他双眼放光,就像是找到了什么宝物。 “你们看,谁来了!” 玉竹君这才回过神,发现另有两人站在玄泽的身后。 高个子的那人是伯苍,而在他身旁、一袭红衣的束发青年,则正是一度音信全无的南岳帝君焱青。 “焱青大人?” 怔了好一会儿,玉竹君才确定眼前人的真实性。依照天庭的规矩他准备行礼,却被阻止了。 “我已经不是南岳帝君,叫我焱青就好。” 红衣的焱青淡淡一笑,飘渺而空灵。然而此刻玉竹君已经嗅见了他身上的妖气。 “你……转世成妖?” 对于这一段下界的遭遇,焱青并不忌讳。 那日,他为维护伯苍而坠入轮回。却因为与仙籍司有些交情,所以偷偷保留记忆与部分的法力。 若是转世为人,生死之事一律由阴曹地府的转轮司掌管。若在从前,阴曹是归由东岳帝君管辖。东岳帝君下界历练后,实际掌权者已是北岳溟澄。为了避免在人间继续受到迫害,焱青故意投胎进入了正一团混乱的妖界。 天地之间,人与鬼、妖与仙、神与魔均有法则与约束。妖界自然有妖帝掌控。然而上任妖帝已在万年前的仙妖之战中身亡,也因此,北岳溟澄才得以大肆奴役妖族。 “在人间这些年,我经历了妖怪的种种苦痛。如今,我已不想再做什么南岳帝君,只想留在人间,为那些被奴役的妖怪争取权益。”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看身旁的伯苍,眼神中满是温柔。两人的关系已不言自明。 见到两人一副浓情蜜意的模样,玄泽心中一片失落,不自觉也向着焱青走近几步,却在碰到焱青衣角的同时,正对上伯苍凌厉的眼神。 伯苍的原身是狼,狼是野心和私心很强的动物。玄泽被他狠狠这一瞪,顿时寒毛倒竖,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撞在床架子上。 焱青这才见到了床架旁的商陆,笑道:“商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商陆也笑道:“在白骨山里,若不是你出手相助,商某可能已是一堆白骨了。” 听他道谢,焱青但笑不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的气色,相较之前已大有起色。看不出玉竹也是个高明的大夫。” “不,我做的还远远不够。”玉竹君认真摇头,“还有三枚透骨钉没有取出,它们随时可能威胁到性命。” “不是已经有了溟澄的头发么?”玄泽插嘴,“趁早把钉子拔了吧。” “你们有玄武须?”焱青轻噫了一声,“让我看看。” 玉竹君立刻从锦囊里取出那段发丝。焱青拈在手里细细端详了一阵,忽然皱了皱眉头。 “东西倒是真的,只是……” 他欲言又止,将发丝交还。 “为防夜长梦多,你们还是先用这个将手臂的钉子拔出来。最近我也在这里,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35. 焱青与伯苍这次来到淮阳,是有事待办,也因此便暂时落脚在商府。 等到玄泽安排他们去别院就寝之后,屋内再度安静下来。商陆去捉玉竹君的手腕,却被拒绝了。 烛光照着玉竹君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线条,阴影中带着一点低沉。 “怎么了?不开心?” “不是。只是觉得焱青的话没有说完,我怕……” “你在为我担心?”商陆心情大好,忽然伸手轻轻捻住玉竹的下颌,“如果实在不放心,那就像焱青说的,尽快取出剩下的透骨钉不就好了?” 他的语气轻松,就像说的是别人的事。倒是玉竹君垂下头去,眼睫不安地抖动着。 “说实话……我对接下去的事没有把握。之前能够顺利取出你腿上的透骨钉已是万幸。现在焱青虽然催促,但万一……” 他没有说出最后的结果,商陆已经完全明白了。 “不会有事的。” 他拉过玉竹君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它是你的东西。如果你救不了它,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能够帮助我。” 他热切地直视着玉竹君的双眼,目光中透露的是信任和鼓励。 被他按住的心口腾起一股热流,玉竹君低下头将自己的手交叠在商陆的手背上。 “那明日我就帮你拔除手上的那两枚透骨钉。” “好。” 商陆微微一笑,顺势贴上去与玉竹君前额相贴。如此亲昵了片刻,却最终没能更进一步。 “明天就要拔钉,今晚还不早点休息。我还要去做些准备,没时间与你耗着。” “我……这……” 商陆哑然失笑,一脸的不情愿。然而一对上玉竹君冷漠决然的表情,却又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最后只能苦闷地点了点头。 36. 难耐的一夜终究过去。第二天上午用过早膳,玉竹君便决定动手。 剔除透骨钉的过程其实更像是一种运刀的技艺。需要用千年寒冰做成的刀子楔入钉子缘边,将它一点点撬挖出来。 在开始之前,玉竹君首先让商陆服下一种特殊的汤药。这是他利用从仙草连夜熬煮的药汁,对止疼护心有着奇效。商陆喝了药,躺在屋内一张藤椅上。他上身赤裸,扎了透骨钉的手轻轻搁在两条扶手上。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药性开始发挥作用。 眼皮一阵发麻,商陆开始觉得昏昏欲睡,在意识消失前,他疲倦地转动眼球寻找着那熟悉的身影。 直到玉竹君在他耳边温柔地说道:“一切交给我……再醒来的时候,就没事了。” 看着在躺椅上沉沉昏睡过去的男人,玉竹君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刚才说出了叫商陆宽心的话,但事实上,那同样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句暗示。 一定会成功、一定要成功。双手是比双脚更为重要的存在,自己绝不能让商陆成为一个无法使用双手的废人。 用沾水的棉布清洁了商陆的双臂之后,玉竹君小心翼翼地触动着右臂的那枚透骨钉。足有一指粗的坚硬物体,深深贯穿了手肘部位,这让商陆的不少动作显得迟缓而坚硬。 取来两条事先准备好的牛筋,紧紧扎住了商陆的上臂,以防止可能出现的流血状况。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玉竹君从特殊的宝盒中取出了冰刃。 寒冷的宝刀,出鞘之后便发出阵阵!人的寒意。即便刀柄上包覆着厚厚的毛皮,玉竹君也依旧感觉到了明显的冻气。 不过只有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创面凝冻,以免造成更大的伤害。 回头看了眼摆在桌上的玄武须和疗伤仙药,万事具备,再没有任何拖延的借口,玉竹君拿着刀,俯身半跪在躺椅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为商陆取出透骨钉了,但紧绷的感觉却有增无减。薄如蝉衣的刀刃贴着透骨钉的边缘一点点楔入皮肉。 紧贴着刀刃的地方渗出了一线殷红,但很快就被凝冻。冰刃与仙药的效用果然名不虚传,这多少给了玉竹君一点信心。 崚嶒坚硬的铜钉,在刀刃一点点小心地撬动下发生了松动。 随着松动的扩大,玉竹君在一片殷红的血肉之间见到了浅色的筋络。它们紧紧依附在钉体上,如同古藤缠树。 玉竹君并不是出色的庖丁,所修的剑术也无法应用在如此狭小的范围内。此刻,他所能依仗的只有直觉和信念。 为了商陆,不允许有任何的失误。 刀尖在狭小的范围内游走着,一点点将细如麦秆的筋络与透骨钉分离。每分开一点就将钉子向外拔一些,小心谨慎到了极致。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当整枚铜钉完全取出时,玉竹君已然汗湿重衫。 商陆依旧处于沉睡之中,由于措施得当,他失血不多,看起来状态很稳定。 看着见了血的玄武须迅速将伤口填满,玉竹君定了定神,转身取了布巾擦去满额大汗。 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若有可能,玉竹君真想就此放弃。然而一但放弃,等待商陆的只有不断衰弱,直到最后……耗尽一切,身魂俱灭。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37. 将这个信念当作咒语在心中重复,玉竹君催促自己俯身转向躺椅右侧。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右臂那根透骨钉的取出显然轻松了许多。清洁、分离、止血、取钉,每一步都异乎寻常的顺利,这让玉竹君稍稍松了一口气。 沾血的铜钉被小心翼翼地取出,玉竹君迅速将剩下的玄武须填入伤口,并抹上药膏。 如之前一样,玄武须迅速生长填充,伤口很快收缩消失,仅余下不多的几道血迹。 一切非常顺利,也许这是上苍在冥冥之中有所庇佑。玉竹君放下冰刃,站起身来,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太过专注的结果是双脚无力、双手发软,像是用尽了所有的专注和力气。 后退几步坐到椅子上,他为自己斟了一杯水,仰脖饮干。刚定了一定神,便听见躺椅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是商陆要醒转过来了。 “商陆,商陆……” 走过去附在他耳边轻声呼唤,玉竹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男人的侧脸。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商陆的眼皮动了一动,缓慢地睁开。 “怎么?我没有醒得太早吧?” 他轻声问道,习惯性地想要抬起右手,随即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就像是有什么虫子在肉里钻洞。 “别动!” 玉竹君急忙按住他的右肩,示意他继续躺着。 “没事了,透骨钉已经取出,但是伤口还没有长好。你且在这里躺一个时辰,有什么需要吩咐我便是。” 说着,又端来一碗药,托着商陆的头喂他喝了。 药汁中含有镇痛安神的成分,商陆喝了之后便再度安睡了。玉竹君打来温水为他擦拭了双臂,又取来薄被盖上。刚忙完了这些,便听见门口传来“吱呀”一声。 是玄泽探了半个脑袋进来。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商大哥他没事吧?” “没事。”玉竹君轻声答道,“刚喝了药,又睡了。你进来吧,轻点儿。” 玄泽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冲眼就看见桌子上那两枚血淋淋的铜钉。 “谢天谢地,总算拔出来了。玄武须果然管用。”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玉竹君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又皱了眉头。 “你的脸色怎么商大哥还难看哩?” 确实,此刻的玉竹君脸色灰白,连嘴唇都不带一丝血色,倒像是个病人。听玄泽这么说,他才怔怔地问:“什么时辰了?” “吃午饭啦,”玄泽伸手将玉竹君门外推,“这里有我帮忙照看,你还是赶紧去吃点东西。千万别两个人一起倒下。要不然最后一枚透骨钉谁来拿?” 38. 玄泽的话颇有些道理,在他的劝说下,玉竹勉强同意休息。 最近正是农忙时节,庙中不如往常忙碌。玉竹君沿着游廊慢慢往外走,不多时便到了膳堂。商管家早就在此等候,一见他过来,急忙询问商陆的情况。 玉竹君安抚他一阵,随后坐下来用膳。吃的不过是寻常斋菜,此刻却因为饥饿而格外美味,连茶也喝了两杯。 饭吃了七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响。随后“趴”的一声,一只黑色鸟儿破窗而入,正落在桌子上——除了玄泽还会有谁? 商陆出事了? 玉竹君猛地一个激灵,筷子掉到了地上。他急忙快步跑回去,还没接近那间厢房,就感觉到一阵不稳定的灵波涌动,就像凭空冒出了一股泉眼,汩汩不绝。 推开门,第一眼见到的竹塌被一团青光笼罩。 商陆依旧躺在竹榻上,他紧闭着眼睛,眉宇之间似有痛苦之色。两臂的伤口处竟像是发芽一般,缠绕着红色枝蔓般的东西,还在随着脉搏,规律地跳动。 而在伤口之外的地方,诡异的青光包裹着尚未受到侵害的手臂。隐约可以看见其下的皮肤呈现出珍珠贝母般的光泽。 这是怎么回事! 惊讶的同时,玉竹君走过去握住商陆的手,灼烫的感觉刺痛了手掌。 透过薄薄的皮肤,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商陆体内有两股力量在相互制衡。而那突起的藤蔓正是从放入的玄武须上生长出来的。只要轻轻一碰,商陆的整个手臂都会连带着抽搐。 该怎么办? 玉竹君心中一片空白,无助的感觉如潮水涌来。唯一能做的只有用真气保护住商陆的心脉。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寂静再次被开门声打破。跟着玄泽跑进来的是焱青。 “这……” 他似乎也吃了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抓住玉竹君的肩膀推向门外。 “这里交给我!” 被赶出去的玉竹君一时仍处于恍惚状态,直到玄泽与伯苍拉着他坐到游廊上。 难熬的一炷香时间过后,焱青终于走了出来。玉竹君第一眼就看见他双手直到肘部染满了鲜血。 “商陆他怎么样了?” 焱青接过伯苍递来的手巾,愁眉紧锁。 “我之前的担忧果然没错,玄武须太过于霸道,竟要将商陆同化。虽然我已努力阻止,但如此拖着并非长远之计……” 39. “都是我不好!” 玄泽泫然欲泣:“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真不知道会害了商大哥!有什么可以补救的……” “办法也许会有,稍安勿躁。”焱青道,“我与伯苍立刻动身,去寻找妖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者。这段时间,我先让商陆昏睡静养,免得横生枝节。” 没等他说话,只见紫影一闪,玉竹君已经跑向屋内。 地上,刚才盖的那床薄被沾满斑斑点点的血迹,触目惊心。商陆躺在床上昏睡,面如金纸,竟比刚才更为憔悴。他双臂上缠着厚厚的一层布条,从轮廓上看已恢复了原状。 但取钉之事,毕竟还是失败了。 玉竹君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又闷又酸楚,恨不得躺在那里的人是自己,也好过此刻无能为力的站在这里,任由后悔与担忧在胸中肆虐。 这天稍晚些时候,又有人来了商府——正是面容丑陋的“五少爷”胡凝。 那天商陆与玉竹去向胡府讨了人,胡凝也早就明白家中并无挽留之意,这几日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带上覆面的纱笠,一人来了商府。 见到他来,玉竹君这才稍稍定了定神,并向玄泽焱青等人简单引荐了一番。而至于那蒙戎,则变作一只白狗跟了过来。 “你有仙缘,以后就跟着我一起修行。只是我最近有些要事,你暂且自便。若是无聊,可以先找玄泽熟悉一下环境。” 玉竹君亲自领着胡凝走过穿堂,将他安顿在靠近自己的厢房里。 面目丑陋的青年将不大的包袱放下,抬起头来。 “我来得不是时候?” “……怎么这么想。” 玉竹君摇了摇头,忽然又想起那天商陆建议将胡凝带回来的理由,心中不由又是一痛。 胡凝竟像是会了读心术一般问道:“莫非那天和你一起来胡家的商道长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 胡凝低声道:“我也不太明白,只是与人目光相对时……偶尔能看见别人心中所想之人,不过面目十分模糊,只有熟人才能勉强认出几分。” 说到这里,他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他们都说我是怪物,让我离他们越远越好。” 玉竹君勉强一笑道:“这是你的天赋,有什么不应该?只要你不滥用它,而是真心为他人着想,那反而是件好事了。” “从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谢谢你……” 得到温柔安抚的胡凝,感激地垂下眼帘。 “总觉得,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 看着他略带青涩却异常真挚的表情,玉竹君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心头却有一股温暖的感觉。 在那大雪纷飞的泰山极顶里修行问道的时候,师父比现在的自己更为温柔——那几乎已经是亲人一般的存在了。如果是当年的师父,那么或许,现在自己也能够好好地向他寻求一些安慰…… 玉竹君站在原地,心却怔忡起来。那胡凝又静静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轻声说道:“我在这里也是闲来无事,不如跟在你身边,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也算是有个照应吧。” 难得他有这份心,而有胡凝在身旁,自己应该也会觉得轻松一些吧——更何况,这也正是当初商陆为他所打算的将来。 思及至此,玉竹君便点了头。 由于焱青施下了咒术,商陆一直都在昏睡,期间不吃不喝。但玉竹君依旧坚持每天为他擦洗身体、更换伤口上的敷药,并且整日整夜地守在他身旁,生怕有什么疏落的地方。 这时候倒也真亏得有了胡凝,反过来照料玉竹的起居。如此过了十四五日,才又等到了焱青的归来。 风尘仆仆的两个人,确实带回了好的消息。 “这几天,我与伯苍在妖界四处打听。终于听到了一个似乎可行的办法。却有些危险。不知你是否愿意尝试……” “我愿意!”玉竹君不假思索道,“快告诉我,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稍安勿躁。” 焱青轻抚着玉竹的肩膀,示意他先冷静。随即就将具体的办法娓娓道来。 商陆为半妖之躯,妖本为阴。而北之玄武,也是属水为阴。两阴相互斥,再加之玄武之力过于霸道,商陆自然承受不起。因此,当务之急便是寻找一种能够压制阴毒、调和体质的方法。 “在天上的时候,你见过银河吧?玉液潭正是银河的一条支流,不过你一定从未见过它。因为那是天帝的至宝,深藏在戒备森严的御苑深处。是连普通仙人都无法涉足的禁地。” 40. “玉液潭?” 咀嚼着这个并不熟悉的名字,玉竹君不解地望着焱青。 “我需要去那里寻找什么,是能够调和商陆体质的东西?” “是阳鱼,五千年只存在一尾的神物。每一任的天帝都视如等身……只要你能将它取来,熬成汤喂商陆服下,相信无论是透骨钉还是玄武须,都不在话下了。” 说到这里,焱青眼中似乎有光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浓浓的忧虑所替代。 “这绝对会是一场艰险的旅程。不仅需要赌上你身为一名仙人的觉悟,更可能会连性命都丢掉……你一定要好好考虑清楚才行。” 玉竹君的回答干脆得不容任何质疑。 “只要是对商陆有帮助的事,我都愿意去做。告诉我怎么去玉液潭,我明天就动身。” “别急。当我还是南岳帝君时,曾有幸去过玉液潭——那里或许可以称为是天帝的御花园,附近遍布着琪花瑶草、珍禽异兽……不,是比御花园更为神圣的所在。它通常都隐在结界之中,唯有节气时才出现。最近一次算来,正巧是人间的三日后。如今我被天庭通缉,无法接近那里。但我绘制了一份详细的路线图,只要将它烧成灰兑水吞服,路线就刻入脑海,不会忘记。” “谢谢。” 接过薄如蝉翼的路线图,玉竹君自指尖处拈出一簇火苗,边上立刻就有胡凝送上茶水,吞服下去。 “这位是?” 焱青的目光在胡凝丑陋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 “是我新收的徒弟。” 玉竹君如此回答,倏忽间眼前似乎暗了一暗,视线再次清明之时,脑海中竟已浮现出玉液潭无比清晰的图像来。 神仙天庭自然要比人间美上几番,然而玉液潭之美,却又是仙界其他地方所望尘莫及的。出现在视野中的花草树木,几乎没有一样是玉竹君所认识的。他闭上双眼,假想自己向前行走。很快就在镶嵌着各色玛瑙的白玉小径两旁发现了把守的天兵天将。 “守卫虽多,却还是可以绕过去的。” 正当他发愁时,焱青的声音在脑海中出现。随即,一道金光从玉竹君脚下发出,一直引向林深不知之处。 玉竹君脚踏金光而行,果然巧妙地绕开了各处守卫,顺利地来到一方青绿透底的水池前。 池里,盛开着大如缸口的玉色莲花。团团莲叶之下,隐隐有一黑一白两道光芒流动。玉竹君正待细看,耳边却又传来焱青的声音。 “我入玉液潭已是五百年前之事,实际情形一定会比记忆之中更为复杂,你还是应当做好完全的打算……对了,我再传你一样东西。” 说着,他再次伸出手来,掌心里金灿灿的印着一个符号。焱青让玉竹君伸出手掌与他掌心相贴,片刻过后分开,金印居然转印到了玉竹君的手心。 “这是唯有五岳帝君才有的凭印,现在传给你。玉液潭附近不仅有天将守卫,还有几处封印闭锁了,但用这个就能解开。” 交代完这最后一件事,焱青的这才稍稍显出放松的神情。 “……我能帮你的,恐怕只有这些。伯苍还在外面等我,先行一步了。” 听他要走,玉竹君急忙点头致谢,并将他送出门外,目送焱青与伯苍离开之后,这才又坐回商陆的床边。 方才胡凝一直随侍在侧,他似乎有话要说,却斟酌了好一阵才问道:“刚才的那位,可是什么神仙?” “焱青大人曾经是南岳帝君。不过如今他已经转世为妖,并且决心与天庭抗争。” “难怪他身上会有如此浓重的血腥气息,” 说到这里,胡凝顿了一顿,忽然压低了声音。 “我刚才不小心与他目光对视,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黑衣黑袍,冷酷得吓人……” “那样的人,就算你描述出来,我也不认识……” 玉竹君的语气带着焦虑。 此刻,他一门心思全扑在了玉液潭上,一面恨不得立刻就能动身;可另一面,却又害怕再遇惨败。 如果这一次取不回阳鱼,那么商陆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思及至此,玉竹君目光微斜,落在床上商陆苍白的面庞上。却不觉得脚旁突然一软,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凑了过来。 “去那种地方,一个人可不行。不如带我一起。” 床下,狐狸蒙戎不知何时潜伏进来。它所用的是传音入密,在胡凝听来,刚才的话语不过只是几声犬吠而已。 “你要随我去?” “可别小瞧我,”蒙戎不紧不慢地舔着爪子,“当年,我在天上逍遥快活的时候,那些天兵天将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投胎呢。” 他话中有话,引得玉竹君惊奇道:“你以前也是天上的人?” 明明是自己说漏了嘴,此刻的蒙戎却卷卷尾巴,把头扭向了一旁。 “这与你无关。总之,为了答谢你收留小五,三天后我陪你一起去玉液潭。所以算我求你别胡思乱想,我见不得小五再为你多操心。” 玉竹君并不痴傻,明白狐狸是在安慰自己,抬头再对上胡凝关切的眼神,又想起这几天一直在外忙进忙出的玄泽,涌动起好一阵感动,心情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41. 天庭夺宝,此行必然凶险。明白这一点的玉竹君,便趁机做了一些准备——光止血符就准备了十多张。但凡午后、夜晚有些空闲时光,也都是陪伴在依旧晨昏不醒的商陆身旁。如此几番,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三日之期就到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玄泽、小五,我不在的时候,务必照顾好商陆。” 这是启程之前,玉竹君交代的唯一一件事。 回仙界的路并没有任何障碍,因为豢养妖奴成风的缘故,守卫南天门的天将甚至对蒙戎也毫无怀疑,只一听是“妖奴”,就立刻放行。 “啊啊,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嗛,现在的天兵天将都是什么草包?老子一个人就能统统摆平了。真希望玉液潭里的守卫,也和南天门的一样懈怠才好。” 相对于玉竹君的些微忐忑,狐狸蒙戎却摆出了一副吊儿郎当的坏模样。然而,他倒是对于仙界的道路颇为熟稔,入了南天门之后,径直就往玉液潭的方向而去。 根据刻脑海中地图的指引,玉液潭深藏在仙界北面的云海深处。周围方圆千里杳无人烟,若是贸然接近,很容易被人发现企图。因此在云海外,两人就披上了隐身的羽衣,敛住了气息才向内走去。 危险,竟然从这一片云海中就开始了。 从地上看云海,俨然是一堆硕大无朋的棉花或者丝囊,然而走近去,倒觉像走进一场大雾。即便是心中焦急的玉竹君,也不得不放慢速度,以免与蒙戎失散。 也多亏了这一慢,才让他看清了隐藏在云海中的张张大网,无色的蛛丝极难被发现,不少蛛网上粘连着一具具飞鸟的残骸。显然是误入禁地的牺牲品。再仔细看,云海中也散落着不少骨骸。 “小心那些网,它们的主人可都是有毒的。” 蒙戎拍拍玉竹君的肩膀,示意他看向左面。 大雾中,目光将将可及的地方,一张巨网正在微微振动着。网中央一粒一人多高的茧子正在开裂。从里面探出四只黏糊糊的人手来。 完全不想再细究这些人形蛛的模样,玉竹君厌恶地将目光别开。愈发小心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出于计划之外的云海,耗去了大约一个时辰。当浓雾散去之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喘了一口气。 焱青说得没有错,今日是仙界的芒种,玉液潭正静静地横亘在云海的中央。如同人间的沙漠绿洲,美得让人心悸。 但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 随手捡起一块枯骨,蒙戎将它丢向眼前的草丛,只见金光一闪,枯骨“坷垃”一声就化为了齑粉。 有结界。 深呼吸之后,玉竹君将印有五岳帝君凭印的右手向前伸出,只见又是金光一闪,蒙戎又丢了一块骨头,这次终于安然落地。 两人走入玉液潭,眼前的景色果然与焱青所描述的几无二致。他们按着地图指示行走,一路上果然顺利绕开了所有守卫和结界,如此又花了一个时辰,脚下开始起坡,又过了两刻钟,眼前便又开始起了薄雾。 这一次是水雾。 烟波浩渺的玉液潭出现了,粼粼波光中生长着大朵的玉色莲花。一切都和焱青的地图中所描述的完全一样。 “看起来很顺利嘛。顺利到让我有点发毛啊。” 蒙戎如此嘀咕着,却也紧跟着玉竹君走进水中。说也奇怪,玉液潭内不凉不温,除去会打湿衣袍之外,竟和站在空气中没有什么区别。 “焱青说需要的是阳鱼,只要在湖里找白光就可以。有了避水金针,我们在水中也可以行动自如。” 玉液潭很大,两人因此需要分头行动。生长着莲花的仅仅是岸边的潜水区,直到潜入水中玉竹君才发现玉液潭底竟像是一个无敌洞。 越往深处,光线越是幽暗。目光可及之处,并没有看见一丝怪异的亮光。他向着潭心继续下潜,没过多久,眼前的幽暗里忽然出现了两枚硕大的獠牙。 是龙?! 在死寂无波的潭水深处,静静耸立着一尊巨大的石龙雕像。岁月在它身上挂满了水草,但是那尖利的爪牙看上去依旧十分恐怖。 惊魂甫定的玉竹君,攀着粗糙的龙鳞继续向下,在视线变成一团漆黑之前,终于有了发现。 那是照亮黑暗的光芒,就在前方不到三丈的地方。一尾不过手掌大小的银鱼,正一动不动地停在水中央。 没错的,一定是阳鱼!商陆有救了! 42. 按捺住心头狂喜,玉竹君游了过去。 因为羽衣的缘故,阳鱼似乎没有觉察到有人靠近。它似乎正在睡眠,没有一丝戒备之心。玉竹君拿着渔网的手缓缓前向伸出,动作轻柔得仿佛就要与水流合二为一了。 近了、更近了…… 怎么回事! 眼看着阳鱼就要到手,玉竹君腰间忽然一阵刺痛,身上紧接着一轻——隐形羽衣竟然被扯掉了! 被谁攻击了? 玉竹君心中一沈,却并没有回头去看。他网住了阳鱼,迅速塞进锦囊中。随后才转过身来。 出现在他背后的,并不是守卫的天兵,而是一团黑色的光芒。 阴鱼? 记得焱青说过,玉渊潭里养着阴阳两尾神鱼。阳鱼性情和缓,阴鱼却十分暴躁,若是遇上阴鱼,务必需要躲开。 腰上的疼痛依旧在持续着。玉竹君能够感觉到那里被阴鱼咬了一个口子,鲜血尚没有止住。他无心恋战,既然阳鱼到手,当务之急就是赶回去让商陆吞服。 然而他想得太过简单了。 鲜血在黑暗的潭水中蜿蜒,像一条红线缓缓沉入潭底,当它穿过石龙獠牙的时候,巨大的震动搅乱了一切。 挂着水草的石壳剥落了,露出内里黑色鳞甲的光芒。就在距离玉竹君不足五丈的地方,巨龙睁开了金色的眼眸。 糟糕……这一定是守护玉液潭的龙,不能恋战。玉竹君急忙转身向上游去,然而阴鱼竟也紧追不舍,不停在他身上撕咬。 血腥味不停向下传去,黑龙的眼瞳迅速盯上了玉竹君,巨爪一拍,立刻掀起一阵狂澜,将玉竹君推出数丈开外,狠狠撞在潭壁上。 看起来是躲不过了,那就到岸上速战速决。 玉竹君没有犹豫,他化出钩吻剑在手,借着下一波狂澜将自己抛向半空。 紧追其后的阴鱼无法离开水,但就在玉竹君破水而出的瞬间,它竟也一跃而起。随后,玉竹君只觉得腹部剧痛,就像是被利剑刺穿一般,身形一斜,直接摔在了潭岸边。 石龙复活的震动,同样警醒了守卫天兵。寂静的山林里顿时到处都是沙沙的奔跑声。焱青曾经提醒,一旦被天兵所包围,就算玉竹君再如何骁勇善战都不可能会有胜算。 刚才还在庆幸着一路的顺利,果然高兴得太早了么? 忍住腹部的剧痛,玉竹君迅速抽剑在手,砍倒冲在最前面的五名天兵,随后奋力一跃,腾向半空,躲过身后黑龙的袭击。 腹背受敌,身体还有伤,就算能够冲出重围,到时候也一定浑身是血,怎么可能不引起其他仙人的注意。 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 不! 牙关一紧,玉竹君将锦囊塞入怀中。握紧钩吻剑,再打退一群天兵。他迅速走出十几步,看见的却是更多敌人从远处赶来。 “这里交给我!你快走!” 潭面上又爆起一层水浪,蒙戎一跃而出,却是以巨大的狐妖的姿态。只见他轻轻一跃,便扑倒了六人,还不忘回头向着黑龙龇牙: “五百年没有见了吧,你这条大蚯蚓!想要好好打一场嘛么,来吧!” 那黑龙一见蒙戎,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长啸,撇下玉竹君,径直朝着蒙戎奔去。 担心蒙戎是否能应对如此多的敌手,然而一时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此刻,玉竹君唯一确信的是,若自己不尽快离开,结果可能是全军覆没。 “蒙戎……这里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回来接小五!” “罗嗦,我不会把他让给你的!” 骄傲的狐妖轻松躲过黑龙的摆尾,挥爪将天兵的包围圈撕出了一道豁口。 看准了这个机会,玉竹君砍掉近身的两名敌人,迅速冲了出去。 离开玉液潭,闯入云海。他持剑在手,也再不去管什么蛛网,只要是阻挡去路的东西,统统砍除。 这一刻,时间和路程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唯一重要的是找到能下界的出口。望乡台,望乡台,仙界很多地方都有通往人间的望乡台。而最近的一座就在…… 43. 湖阳城里,暴雨倾盆。阴暗如同黑夜的街道上,浸泡着腐烂的死鼠尸体。 小街的尽头,寺庙依旧静静伫立着。紧闭的门扉结了一层蛛网,似乎已经有很久不曾开启。 滂沱的大雨中,一道青衣的人影踉跄着走进小巷,敲打庙门。 “开门……开门,我是玉竹。玄泽,快开门!” 四周寂静,敲门声很快被雨水淹没了,门内好一阵子才有了动静。 为玉竹开门的是一个模样怪异的陌生人,头发和皮肤都白到几乎透明,还生着一双大得怪异的红色眼珠。 好浓的妖气! 本能比理智更早一步行动,玉竹君用剑抵住他的下颚,逼问道:“你是谁?玄泽呢?小五呢?” 那人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回答:“玄、玄泽少爷我知、知道,小五、五我可不认识。” 听他称玄泽为“少爷”,玉竹君这才将手松开,开门的小妖慌忙不迭地跑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玄泽便跑了出来。 “玉竹君,你终于回来了,阳鱼呢?阳鱼带来没有?” 玉竹君没有回答,只是冲他扬了扬手中的锦囊。又问道:“刚才的妖怪是怎么回事?” “那是兔妖。”玄泽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你走了之后,焱青大人就将这座庙宇当作妖界在人间的据点。我也是觉得这样不太好。不过焱青大人说可以帮助我们一起守护商大哥。我也不好推辞……” “原来如此。” 心中微妙地一怔,玉竹君却没再多说什么。此时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关心。 人间的时间流逝了将近一年,商陆却依旧在厢房里沉睡着。 玉竹君脱下湿透的外袍,坐到床前,拿出锦囊在商陆紧闭的双眼前晃了一晃。 “你看,这里面就是阳鱼。我马上就能让你醒过来。” 商陆自然没有任何反应,门外却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你拿到了阳鱼?” 焱青的脸上写满了急切,刚推门进来目光就落在了锦囊上。 “快给我看看,你拿到的是不是阳鱼。” 应他的要求,玉竹君将锦囊松开,焱青从口子里望进去,果然有一尾发着白光的神鱼在半袋水里游曳。 “没错,就是它。”焱青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把它给我,我去将它炼成丹药,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即可服下。” 说着,就要去接过锦囊。 然而玉竹君并没有松手。 “不是我不信任大人……其实天兵已经发现了阳鱼之事,我怕夜长梦多。可有更迅速的方式?” 焱青怔了一怔,很快又恢复了微笑。 “说的也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其实利用阳鱼的手段不止制丹这一种。有一种立刻见效,只是有些激烈,不知你愿不愿意尝试。” “什么办法?” “你先把商陆扶起来,褪去他的上衣,然后用力拔出他心脏上的那枚咒钉,再将阳鱼对准伤口就行。” 相当诡异的做法,玉竹君自然有些迟疑,不过事到如今,也别无选择。 “相信我,不会有事。” 看穿了他此刻的畏惧,焱青向玄泽递了一个眼神,玄泽心领神会地将商陆扶起,褪去他的上衣。 “等等,让我来!” 将担忧抛到一旁,玉竹君首先点了商陆身上几个止血的要穴,最后咬牙一下拔出那枚最后的咒钉,随即迅速将锦囊倒扣在伤口上。 几乎就在锦囊倒转的同时,一道白光灌入了商陆的胸膛,进而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就像是在赋予他全新的生命力。 玄泽突然叫了起来:“动了,商大哥的手动了一下!” 玉竹君急忙起身去抓商陆的手腕,的确感觉到了那微小的颤动。越来越清晰,就像是人在梦魇时无意识的抽搐。 44. 随着白光的逐渐收敛,原先笼罩在商陆脸上青灰色的死气迅速消退。紧闭着的眼皮也开始了鼓动。 “商陆。商陆!”玉竹君开始呼唤,却还是没得到任何反应。 “再等等。”焱青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阴毒已解,但毕竟是睡了快一年的人,怎么可能说醒就醒?你都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吧。” 这番话不无道理,玉竹君这才讪讪地坐了回去,谁知这一动,竟然牵动了腰腹上的伤口,疼得差点站立不稳。 焱青急忙问:“怎么回事?受伤了?” 玉竹君如实以告道:“离开的时候,被天兵发现了,但还是逃了出来。都是些小伤,没事。” 听他这么说,焱青才又露出放心的表情。 “你可以先休息,让玄泽为你上药。这里有妖兵把手,料想仙界暂时不敢在人间直接与我们对峙。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 焱青走后,玉竹君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没过过久,小五也从街上买了东西回来。玉竹君正想着如何才能委婉地提起蒙戎的存在,谁知小五倒先指着床叫了起来:“醒了!商大哥醒了!” 几乎与此同时,坐在床边的玉竹君,忽然感觉右手背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从昏睡中醒来的男人,竟然在第一时间握住了他的手。 自从苏醒的那天开始,商陆的身体就以惊人的速度复原着,五天之内就行走自如,仿佛那一场劫难并没有发生在他身上。 没了咒钉的束缚,照理来说,商陆应当与常人无异,然而玉竹君却发现:阳鱼的神力在商陆身上获得了延续,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仙缘”。 又过了五日,狐狸蒙戎也在半夜回归,依旧化作家犬的模样,若无其事地俯卧在胡凝的门口外。一开始玉竹君还准备为他疗伤,谁知翻遍了他的全身,竟连一个明显的伤口都找不出来。 最为奇怪的是,阳鱼被盗后,仙界居然没有什么动静;而之前最为担心的“追兵”,更是无从提起。 怪异归怪异,这却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 短暂的雨季过后,湖阳又迎来了万里无云的晴好天气。 也许是劫后余生,反而更懂得珍惜。暂时将被妖魔变相占据的宅院抛到脑后,玉竹君与商陆踏上了周游山水的旅途。这也许是玉竹君生命里最快乐、最充实的时光。 即便人间的风景远比不上仙界,但只要与身边的这个人相守,就能够满足。 ——这是从前他无法理解的情感,如今却是如此甜蜜。 马车的辙印在湖阳一带的山水间碾了一圈,又悠悠地转了回来。 “那年冬天,我们在这里看过日出,还记得么?” 时隔几十年,昔日的初阳台凉亭如今已被人所遗忘。芜生的大树遮住了远眺的美景,却也在无心中造就了一座隐蔽的绿屋。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看着心爱之人恬静的侧脸,商陆缓缓地靠了过去,说出一个“秘密”。 “其实……上一次,趁着日出你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有偷吻过你。只是轻轻的,你一定不会知道。” “……我知道啊。” 玉竹君发出了温柔的叹息声。 “不过大男人做事要光明磊落,偷偷摸摸未免也太可笑了。” 商陆的眼眸因为这句话而微微变了颜色。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这样?” 话音未落,他突然一手捻住玉竹君下颌,狠狠地吻了上去,同时左手向下,径直采入爱人腿间。 玉竹君急忙按住他的手:“别这样,你不怕被人看见?” “放心……”商陆贴在他耳边做出回应,“这里早就被人遗忘了,只要你不发出声音,外面的车夫也不会发觉。” “唔……” 觉察到游走在自己腿间的手愈发放肆了,玉竹君急忙咽下满溢到唇边的呻吟。此刻,商陆已经将他稳稳地拥进怀里,后背上正传来稳健有力的心跳声。 “玉竹……我等这一刻,等了四十多年。” 炽热的告白混合着粗重的呼吸灌入耳孔,混合成为催情的奇药。本能让玉竹君在仅有的狭小空间里微微挣扎,却只是加速了夏袍从身上滑落的速度。 不消一会工夫,紫色的宽袍就仅依靠腰带松松系住,虽然遮盖了关键之处,却更引人遐想。 似乎觉察到了姿态的羞耻,玉竹君抬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这个动作却更方便了商陆在下面的动作。 “好美……” 毫无顾忌地低语出暧昧的隐语,商陆用炽热的掌心环住爱人因情而动的欲望。等到最初的小小挣扎结束后,他开始坏心地上下拈动。 一直过着禁欲生活的玉竹君如何经得住如此挑逗,顿时脸红得几乎晕了过去,不过小半盏茶的东西就“啊”地一声泄了精。小声喘息着软在商陆怀中。 “累了么?”商陆啄吻着他的耳背,“累的话,就靠着我休息一会儿。” 这样说的时候,玉竹君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炽热正紧紧抵在自己的腰后,硬得让人无法忽略。 “可是你……这样可以么?” “我?”男人故作潇洒地一笑,“过一会儿就没事。” “……等等。” 强忍着羞涩,玉竹君侧身,竟然主动探出手去,碰触着抵在腰间的灼热。 “我讨厌欠人……” 情字尚未出口,商陆就附身封住了他那张顽固的嘴。 身份、骄傲、未来和过去,在这一刻都被统统抛弃。在绿荫掩映的废弃凉亭里,在仙人与妖魔都无法掌握的人间,历经四十多年羁绊的两个人,终于身心合一。 45. 说也奇怪。 回到湖阳城之后,玉竹君生病了。 低烧、晕眩、以及腹部一阵阵的绞痛,连带着从玉液潭带回来的那几个伤疤也一并疼痛起来。 起初症状细微,玉竹君也并不在意,然而如此连绵十数天之后,却竟然疼得连饭也吃不下了。 商陆以为是前几日在凉亭的那一次受了风寒,却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 “你听说过哪路神仙会受风寒?” 犬形的蒙戎摊平了躺在小五的膝盖上嘟囔。 “只要是入了仙籍,除非外伤或是毒物,普通的疾病绝无可能接近得了他们。” “难道是中毒?” 玄泽是最容易紧张的,他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不行,等焱青大人回来,我要去问问他有没有可解百毒的药,不管怎么样,先让玉竹君吃了再说。” “我看,问题有可能就出在你的焱青大人身上。” 一直沉默着的小五突然发话。 “玉竹君是仙人,却要他与这满院的妖魔共处。就好像将彼此相克的两种天敌摆放在一起,天长日久,自然会感觉有所不适吧。” 玄泽,一听就皱了眉头。 “这么说起来,焱青大人原本也是仙人,还不是和伯……” 他话音未落,就被门外的人声所打断。 “玄泽,别闹了。听说玉竹身体不好,能让我看看么?” 进来的人正是焱青,他径直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搭上玉竹君的天灵,静静感受了一阵,却也不说结果,又问:“你可有什么感觉?是否知道自己的症状可能与什么有关?” “……我确实想过。” 玉竹君偏头咳嗽了一声,然后才回答:“我觉得,此事可能与玉液潭里的阴鱼有关。” “阴鱼?你被他袭击?” 焱青和商陆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玉竹君点头:“在水中时它一直追随在锦囊附近,我出水之后,它曾随我一跃而起,却不知去了何处。” 像是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信息,焱青拧了拧眉毛。过了好一阵才回答道:“那阴鱼的口涎带毒,虽不是烈性,慢性发作却也叫人痛苦。我再去问问伯苍是否有解决之道。这段时间,玉竹君先留在这里静养,谁都不要去打搅他。” 说完,他还意味深长地望了商陆一眼,这才又匆匆离去。 午夜子时后,万籁俱寂。庭院内,早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的响动。黑如鸦翅的重重院落,唯独一间还亮着幽幽的烛光。 虽是深夜,焱青却依旧正襟危坐。在他身后,伯苍将唯一的门把守住了, “我今天听说了一件事,一件在我们的计划之外的事。” “哦?”水像做出回应,声音缓慢低沉,“说出来听听。” “前几日那玉竹君按照我的指点,前往玉液潭盗取阳鱼,不仅如此,还顺带带出了另外一件宝贝。” “哦?”水像蹙了蹙眉头,“你说的莫非是另外一条?” 焱青点头道:“听玉竹说起,他腰上被阴鱼咬了一个口子,出水之后,鱼却不见了踪影。” “那阴鱼性格暴躁,且寸步不离阳鱼,这样看来多半是隐进他体内了。” 水像轻声一笑。 “由他去吧,反正天界已无阴阳鱼,下一任天帝的诞生势必遇阻。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 “没有这么简单,”焱青摇了摇头,“若我没猜错的话,阴阳鱼的宿主前段时间交合过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必你也能够预见。” “什么?”这次水像倒是吃了一惊,轮廓都震得模糊起来。 “那岂不是同样会凝成太乙神珠?万一让珠胎流落凡间,以后的麻烦可是无穷无尽。” 饶有兴致地看着水像失去一贯的从容气度,焱青笑而不语。 水像打量了他几眼,似有所悟:“看你气定神闲的模样,多半是想好了应对之策吧。” “对策?那是什么东西。” 一改往日的温柔沉浸,焱青竟露出了顽劣的笑容。 “我并不是一个聪明人,但凡遇到复杂的事,总是想着以最简单、直接、干脆的方式解决。” “你是准备——”倒是水像显得有几分犹豫,“但那玉竹君不是你的旧友?” “是,但若要变革,就必须有所牺牲。” 焱青将目光投向门外,唯有这一瞥还是如往常一般温柔。 “况且,我已给过机会让他们幸福,只是命运无情,硬要棒打鸳鸯,也不是我一人之过。” 说到这里,他却又想起了什么,突然转了话题道: “还记得我和你提起过的那个凡人么,玉竹君的情人。” “记得,那个商陆。按照你的说法,当年就是他以妖奴之躯,逆势而为,反过来吸收了蟒渊的内力。我曾经和你说过,对于此人不可大意。” 焱青点头:“没错。所以我才会特意用拔出透骨钉这件事来试探他。目前为止,他的表现都很普通。只是我还不想相信。” “哦?莫非你怀疑那家伙也是天上的探子?又准备怎么试探?” “对付那种小角色,一试便知。” 焱青笑了笑,眼睛里似乎有算计的光。 “就利用这次的机会。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有多看重玉竹。” 46. 说到这里,他又从怀里取出一根羽毛,在水像面前晃动。 “话说你家那位啊,还不打算领回去?他总是夹在我和伯苍之间,真让人头痛。寄养可是要收费的,就让他帮我来解决玉竹君和商陆的那个麻烦吧。” “……随便你。”水像有些犹豫,但并没有提出反对,“不过仔细点,别让他遇到危险。” “知道了。” 焱青笑得一派温和无害。 “再说了,要真计较起来,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伤害得了玄泽呢?” “阿嚏!” 玄泽来到玉竹君房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经打了十个喷嚏。看着他鼻头红红,眼角泛泪的模样,连玉竹君都忍不住担忧起来。 “我没事,可能是前几天逛夜市着了风寒。” 玄泽忙用袖子揩了鼻涕,又倒过来关心道:“你最近感觉如何?” “还是老样子,肚子痛得很。” 在一旁帮忙倒水的商陆回答道:“腰痛、犯晕、恶心,手脚发胀浮肿……但是饭量和精气神倒都还行,话说焱青大人那边还没有回应?” “听说是有办法可以解毒,只是药又不太好找,”玄泽嘟囔道,“这几天焱青大人又和伯苍去了妖界有事,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商陆点了点头,坐到床边,将一碗特别熬制的炖品吹凉了端给玉竹君。 “此事不急。我自己也是大夫,懂得一些调养之道。对了,这里有一张单子,需要麻烦你拿着去药房里采购回来。” “哦,好的。”玄泽接过药单,他不懂医术,只见到上面写着紫苏、白术什么的,也不去细究。 “师父,我回来了!”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小五推门而入,脚旁边跟着狐狸蒙戎。 自从跟随玉竹君,学习修真成仙之道以来,胡凝的进步迅速,并不亚于当年商陆的程度。 说也神奇,随着修为的进步,他脸上的那块红斑也在不断减淡、消退之中,一点点显露出原本清雅的容貌来。 在玄泽和商陆的鼓励下,他重新鼓起勇气,开始与外界接触,性格也随之一点点地开朗起来。 “商大哥,我按照你的吩咐买到了哦!” 他兴奋地提起了手里的那根麻绳——油纸遮盖之下露出了肥大的一根红色的鲤鱼尾巴。 玉竹君立刻皱了眉头道:“拿这个做什么?” “炖给你吃啊。”商陆笑着回答。 玉竹君大摇其头:“你又不知不知道我吃素。快拿去放了吧!” “可是这条鲤鱼对你的……你的病有好处啊,你也不想双脚老是这样肿得难以行走吧。” “但是也不能因为这种原因而杀生……” 床上的病人依旧在犹豫着,看他现在的模样,完全想象不出曾经是仙界数一数二的戮仙。 这时候玄泽插嘴道:“哎呀,一路提过来,鱼早就断气啦!就算放进水里也活不了,还是早点吃拆入腹也好让它早入轮回——能被神仙吃掉的鱼,下辈子一定投胎进富贵人家!” 他的这个说法着实有趣,让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商陆又软语劝慰道:“放心,我一定会找人好好超度它的。而且煮化在粥里绝对不让你尝出来。”说完了,居然还特意在玉竹君的额头亲吻了一记。 “干什么!别肉麻了!” 玉竹君惊了一跳,脸色也羞得通红,急忙一把将他推开。一旁的两个少年见状,相视一笑,急忙知情识趣地双双离开了。 “喂,你不觉得奇怪么?”走在花园里的胡凝问道,“商大哥最近对玉竹君的态度……怎么说呢,好像是蜜里调了油一样。” “这你就不懂了……” 见他一脸困惑的模样,玄泽故作成熟地露齿一笑。 “他们俩,‘那个’过了啊!” “‘那个’是什么?” 小五困惑地瞪着眼睛,丝毫没注意到脚下的狐狸翻起了白眼。 “啊啊,讨厌,为什么还要我解释呢!”玄泽挠了挠头发,脸色也红了起来,“就是……就是两个人做了爱做的事嘛!” “什么是爱做的事?” “……就是,就是两个人一起,能够很舒服的事啊!” 玄泽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挑起这个话题:“哎呀,等到你也有喜欢的人,做了之后就知道了!” 他原本想要就此敷衍了事,可是谁知小五很快又问抛出了惊人的问题—— “那么……玄泽有没有和喜欢的人做过爱做的事呢?” “啊,啊……这个……” 整个脸就好像水煮虾那样一下子变得通红。玄泽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快要把地板盯出一个洞来。 “我没有喜欢的人……啊,其实上,我有……但是我想和他做的事,目前好像还做不到。哎呀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种事!” 他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更让小五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事,目前还做不到?以后能做到么?” “啊,这种事,一定要逼我说得那么详细么!” 玄泽窘迫地摇着头,然而脑袋里展开的幻想却让他情不自禁地觉得有些兴奋。 “就是把他给、给……哎呀!” 他话只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腿肚子上一阵刺痛——低头看,居然是被狐狸蒙戎咬住了。 “坏小子,不准向我家小五灌输这种糟糕的东西!” 以小五听不见的声音做出警告,蒙戎浑然不觉自己很有为人父母的架势。 “好啦好啦,你松口,我不说了!” 玄泽急忙掰开狐狸的嘴巴,这时候,兔子精从草丛那边走过来,见到他便说焱青正在寻他。如此机会,玄泽自然求之不得,于是急忙脱走。花园里只剩下小五一个人,低头自言自语。 “我倒是觉得,商大哥对玉竹君加倍关怀,是在玉竹君觉得肚子痛之后呢……” 47. 跟着兔子精,急急忙忙地赶到焱青的居处。玄泽果然看见焱青坐在外间的雕花靠椅上——伯苍自然立在一旁。 “大人,你回来啦!”玄泽欢喜地跑过去,“有没有找到可以给玉竹君解毒的办法呢?” “自然是有,”焱青笑着点了点头,“不过这事情不急,倒是有个消息,和你有关系。要不要听?” “要听要听!”玄泽自然是连连点头。 “前几天,我和一位天上的旧识见过一面。他说起你现在的那个主人——北岳溟澄,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还悬了重赏呢!” 听说是这件事,玄泽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反正他找了我回去,多半也是拿去练鞭子的。” “可是你还是喜欢他的吧?不然也不至于拿他的头发做个傀儡同床共枕吧?” 被焱青一语道破了私密,玄泽的脸又暴红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才认命似地低声回应道: “可是我对傀儡做的事……本尊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吧?” 听到他这样说,焱青忍俊不禁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野性倒是不小嘛。放心吧,等你成年之后,光是在体力上就一定能够压倒那个病秧子。若是你担心自己身份及不上他,想要变得更强大,想要与之抗衡或是超越他,我都可以帮助你。溟澄虽然是北岳帝君,但你背后却有整个妖界。” 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怦然心动,玄泽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同时笨拙地将话题转开了。 “不、不说这个了吧,大人你刚才说找到了替玉竹君解毒的方法?” “哦,差点把这个忘记了呢……”焱青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交给玄泽。 “喏,这个可是我亲手收集制作而成的。拿好。” 玄泽双手接过了,拿着细细端详。瓶子里盛着一种暗绿色的汁液,仅是闻着就能感觉十分苦涩。 “这个是一百种动物胆汁的混合液,杀孽极重。我虽然已经做了表面上的净化。但若是玉竹君,想必是宁死也不愿服用的。你便悄悄地将它加进他最近所服用的粥饭里,每日只需要一滴,用完则止。” 焱青这样介绍道,同时还特别嘱咐:“这种药必须仔细保存,可要收好。为免让玉竹君知道,你最好连商陆和小五都不要告诉。” “好的……”不疑有他,玄泽仔细将瓶子揣进怀里收好了,高高兴兴地推门而出。 “他们都走了,现在总可以靠近你了吧?” 将碗放回桌上,商陆侧身坐在床头,伸手抓过玉竹君的右手,在几个穴位上揉捏着。 他用力不轻不重,手法恰到好处,玉竹君一时舒服得闭起了眼睛,嘴角不经意地露出一丝微笑。 “呵……” “你笑什么?” “不久前还是你躺着,我站着;现在却颠倒过来了。” “是啊,为了感谢你做的这一切,就让我好好服侍你。” 说着,商陆俯下身,在爱人的嘴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可爱的红晕随即如涟漪一般在玉竹君的脸上渲染开了。 “……说什么呢,以前都是我亏欠你——被你所救,却害得你失去家业、沦为妖奴,甚至差点死掉。现在换我……换我被鱼咬了几口,又有什么关系。” 说这番话的时候,玉竹君虽然面带羞涩,但眼神中却满是真诚,可爱的表情让商陆忍不住再次俯身。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啊……”男人以轻到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回答,“你不知道自己为我带来了多大的惊喜呢。” 更为绵长甘甜的一吻,从嘴唇开始一直蔓延向口中。两情相悦的认识如上好的催情圣药,让双方敞开心扉感受彼此。唇舌交叠之间,细碎的呻吟和喘息也泄露了彼此内心的欲焰。 然而在火苗燃起之后,其中一方却停止了动作。 强迫自己从恋人柔软的双唇上离开,商陆重新直起身体,将目光从玉竹君略带绯红的双颊上移向冰冷的地板。 “……怎么?” 等到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玉竹君困惑地看着打退堂鼓的恋人。 重新握住玉竹君的手开始揉捏的商陆低下了头,这是他心虚的表现。 愣了一愣,玉竹君忽然明白了。 “……第四次。” “什么?” “你自己心里明白。” 迅速将手抽回,玉竹君干脆背向商陆侧过身去——生气了。 这才恍惚明白过来的男人哑然失笑,急忙俯身贴在恋人的耳根子后面低语道: “你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这种事,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可不想为了一时的欢愉,换来你大病一场……” “我没有病。” 玉竹君这才以幽幽的声音回应道:“虽然……最近确实不太舒服。但是我总觉得:这不是病,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苦恼和困惑透过声音表露无疑。商陆爱怜地连连亲吻着他的后颈,然后同样躺在了床上。 48. “我明白,我都明白……” 伸手放下了床帷,他侧躺在玉竹君的身后,将手轻轻地放在了爱人的腰上。 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热流,玉竹君身体微微地僵直了。 一边细细地吮闻着他的颈项,另一手已经从腰间往下游曳……撩开袍子的一侧,解开裤结,滑入那隐秘的地带。 “啊——” 口中难以抑制地发出甘美的声音,玉竹君微微闭起了双眼,双颊泛起了诱人的玫瑰红。 但是他并没有拒绝。 就这样,商陆很快触到了那异常高热的部分,他将它轻轻地包裹在掌心中,感受着与血脉一同的搏动。 “这里,已经有点硬了呢。是因为刚才的那个吻么?” 忽然有些恶质这样说道,商陆的戏谑自然换来玉竹君了羞怒。 “混蛋……要做就赶快!” 不用他催促,男人已经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应——他腾出另一只手,粗鲁地撩起恋人的亵衣,然后将亵裤一拉而下。 玉竹君白皙的腰臀暴露在了暧昧不明的光线中,感觉到商陆赤裸裸的目光,在他手中的欲望颤动得愈发明显了。 “舒服么……”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爱人的反应,他看见玉竹君紧闭的眼睛,双睫轻轻颤动着,似乎是在点着头,商陆也终于无法按捺住自己胯间的勃发了。 “诶——” 腿间传来被炽热坚硬的东西穿过的滑腻感,玉竹君本能地想要躲避,却被按住了双肩。 “别动。就让我用这里……” 喑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倾诉着渴望,同时,商陆已经开始了律动……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躺在被商陆彻底清理过的床上,玉竹君愣愣地看着床顶的布帐出神。 虽然商陆还是温柔不改,但他最近的行为却实在越来越古怪。自己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何必过分保护起来。就连……就连那种事也是,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见“吱呀”的推门声,是玄泽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是两碟酱菜,一碗热粥。 “吃饭了。” “这是药粥?” 看着碗里沉浮的药材,不知怎么的,玉竹君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看起来就很苦的样子,是那条鲤鱼么?” “不是不是!”玄泽生怕他耍性子不吃,“这是我们焱青大人特别嘱咐厨房做的药膳,全素的。” “活血化瘀?那更吃不得了。” 同样端着一碗粥走进来,商陆虽然笑着,但口气却不容置疑。 玄泽正想要辩解,忽然觉得两个手腕一沈,像是被挂上了什么千钧的重担,不得不赶紧找了桌子将粥放下。而另一边,商陆则已经将自己的那碗放在了玉竹君面前。 “我亲自熬的鲤鱼粥,一点点腥气都没有,快点趁热吃了。” 盯着青瓷碗里一粒粒细若米粒的鱼肉,玉竹君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向着玄泽伸出手来。 “……把你的那份拿过来,我要喝。” “嗯?” 玄泽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商陆。 一贯随和好商量的男人,这一次却严肃地皱起双眉,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 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如投入油锅里的一勺凉水,立刻引来一阵“劈啪”的爆裂声。 玉竹君立刻瞪圆了眼睛。 “为什么?凭什么我一定要听你的?凭什么非得喝你这碗粥不可?” “这……” 商陆一时语塞,他倒也不准备反驳,而是径直走到桌旁,一把抓起玄泽那碗粥,一仰脖子全部吞了下去! “你在干什么?!” 那碗粥是刚烧滚的,自然极烫。见他一股脑儿吞下去,一旁的两个人顿时都瞪大了眼睛。玉竹君与玄泽更快一步,他急忙下床,抓起桌上的凉茶灌进商陆嘴里,末了还问,“怎么样了?” 商陆笑笑:“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逞强也要有个限度吧!” 玉竹君半信半疑地又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之间脸色一黯,倒是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肚子……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怎么回事……” 他声音轻微发颤,额角也有冷汗流淌下来,显然是正在经历非同一般的痛苦。 “不要乱动。”商陆要将他扶回床上。 玉竹君虽然吃痛,但又不甘心被看轻,便急着抗拒。商陆拗不过他,只能先回头对玄泽说道: “麻烦你先出去,一会儿我来找你。” 他这样说的时候,虽然语气还是温柔一如往常,但是望向玄泽的目光却似乎含有威压之力,让人无可抗拒。 玄泽端着盘子离开屋子,直在走廊上站了没多大一会儿,便见到商陆推门出来了。 “跟我来,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于是两个人沿着走廊一路前行,在远离玉竹君卧房的庭院里站定了。 商陆开门见山道:“那碗药粥里是不是加了什么东西。” 明明只是滴了一滴药物,却没想到被商陆一尝就觉察,玄泽着实呆了一呆。然而又转念一想,这件事是绝对瞒不住商陆的,倒不如说出来。既然他如此为玉竹君着想,那一定会配合自己的。 思及至此,他便痛快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将焱青嘱咐自己在粥里下药等的事情和盘托出。末了还特别嘱咐道:“你可不要告诉玉竹君啊。” 商陆并没有立刻点头,却反问道:“你是说……是焱青叫你下的药? 玄泽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那药里究竟都是些什么成分。” “知道。”玄泽对于一切毫无保留,“焱青大人说这是百种动物的胆汁混合液,杀孽极重。” “杀孽极重?”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商陆嘴角微微地弯起一个弧度。 “你把那瓶东西给我,由我来负责。还有,我和你的这番对谈,不要告诉焱青。你也不希望被他当成是守不住秘密的人吧?” 玄泽连连点头,又从怀里取出那枚青瓷瓶交给了商陆。 拿着那枚瓶子回到自己的居处,商陆关紧了门窗,坐回桌案前,将瓷瓶里的液体倒在茶杯里端详。 青绿色的汁液在杯子里激荡,散发出一阵淡淡的腥臭味。 “若是玄泽尚且有情可原,但是你焱青拿这种东西过来……那就是明知故犯。” 桌案的右侧摆着一盆盆景,他将手一扬,把所有的液体都倒入盆内,做完这一切的商陆,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 而就在最后一滴液体流出瓷瓶的瞬间,远在宅院另一边,坐在床上冥思的焱青睁开了眼睛。 被迫喝下了那一碗鱼粥之后,整个下午商陆并没有来骚扰。玉竹君安稳躺在床上睡了一个好觉。养饱精神之后,抬眼正看见焱青笑眯眯地坐在床沿。 “你醒了,精神还不错吧?” “嗯……没事。我可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柔弱。” 稍稍整理了一下松散的衣装,玉竹君就要起身为焱青倒茶。一见他如此,焱青居然也上前阻止。 “别动,这几天你还是躺着为妙,动了胎气的话,我可没法向你的商陆交代。” “什么?” 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玉竹君困惑地睁大了眼睛。 似乎很享受他此刻的表情,焱青罕有地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你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商陆……嗯也不对,说是你们的孩子也不完全。” 他的话太过古怪,玉竹君实在无法理解,愣了半天才讷然道:“什么孩子?焱青大人,你是怎么了?我可是个男人。” “我知道啊,是你不知道。” 焱青笑着靠了过去,与他俯身低声道。 “还记得罢?玉液潭里的那尾阴鱼。你道它出水之后去了哪里?这里……” 他轻轻点了点玉竹君的腹部。 “最近你不是常常感觉腹痛如绞?因为阴鱼阳鱼,籍由你和商陆的身体交合而孕成了灵珠,就附着在你的身体里面。” 什么…… 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玉竹君只觉得有一道寒流扫过全身。然而仔细回想起来,天庭里又确实不乏男仙怀孕的传闻——方法各异,但全部是借助于各种不世的奇珍异宝。既然阴阳鱼被深藏在玉液潭的深处,那么也许它们确实可能会有什么神奇的作用…… 可是重点不是这个!现在,就在自己的腹部里,有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在孕育着……自己和商陆的孩子……可是自己是个男人! 无法形容的感觉如潮水一般,一阵一阵涌上心头。玉竹君哑口无言地用双手捂住脑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时间很难接受,对吧?” 焱青的眼神中透露出怪异的理解。 “不过我挺羡慕你的。因为我还真想要和伯苍生几个孩子呢。” 这是焱青第一次如此直接的表述对于伯苍的感情,炽热中多了三分邪魅。 紧盯着他的双眼,一种强烈的不详感觉袭上玉竹君的心头。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像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焱青。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问题换来了焱青更为低沉的私语。 “那是因为,我不准备再演这场戏了。” “!” 本能比理智更早一步行动,玉竹君迅速闪身从床尾下了地。警惕着看着面前陌生的焱青。 “说真的,我曾经很欣赏你。要怪就怪造化弄人吧。” 曾经的南岳帝君向着他伸出手来,掌心里赫然是一团黑色的火焰。 “焱青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震惊的询问声来自于开启的门外——前来探望的玄泽瞪大了眼睛,连手上的水果掉在地上了都没有觉察。 趁着焱青分神的时候,玉竹急忙想要唤出钩吻剑,可只是微微提了一口气,就觉得一阵剧痛——这一次却是从丹田里传出来的,居然和当年中毒时如出一辙。 读出他的惊异,焱青冷笑道: “没用的,那个灵珠会吸取你体内的修为。现在的你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说到这里,他才又转头望着玄泽。 “走开,这里不管你的事。回屋去!” 一边是重要的人,一边是朋友,应该如何选择?冰冷的命令让玄泽皱起了眉头。但在他身后,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却将他轻轻推开了。 “够了,焱青。你想做什么,直接对我来。” “商……商陆!”艰难地唤出这个名字,玉竹君此刻突然发觉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男人,“他、焱青刚才说的事……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商陆缓慢、但是郑重地点头。 “对不起,是我对你隐瞒了这一点。那阴阳鱼之所以珍贵,本就因为它们能合而产生太乙神珠。放入人体内,无论男女,都能结成珠胎。”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亲耳听见商陆说出来,还是令玉竹君吃惊不已。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难道……” “是啊,这也很让我好奇呢。” 焱青也在一旁笑道:“一个普通的凡人,还一度沦为妖奴。怎么就对天上的事知道这么多呢?” 他的嘲笑只换来了商陆冷淡的回应。 “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动玉竹和孩子的。至于我的身份,你很快就会知道。” 说完这些,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扶起玉竹君就要往门外走。焱青立刻将手掌中的黑色火焰向他们掷去,然而尚未接近就被商陆消解于无形。 49. 这份力量,是商陆从未展示过的,同样让焱青吃惊不已。 “你究竟是——” 按照之前的推断,焱青只以为商陆是个天界部在人间的探子,专用监视魔界、妖界以及鬼界的动向。这种斥候并不在少数,既能由地仙担任,也可能是天上的仙人下凡历劫的一项经历。 然而,若是寻常斥候,又怎么可能轻松挡下南岳帝君的攻击? 越是仔细寻思,焱青的脸色越是难看。这次轮到商陆冷笑起来。 “你以为你阻止得了我?也不想想你派去监视我的伯苍现在怎么样了。” 听见情人的名字,焱青脸色丕变。因为在此之前,他正是委托了伯苍前去监视商陆,既然此刻商陆出现在此地,就证明伯苍…… “你把他怎么了?”焱青眼神中闪过一丝慌张。 商陆道:“他人就躺在我院子里,再不去看就迟了。” 明白这是在叫自己放弃这一边,焱青并没有妥协。 “玄泽!去看一下,伯苍有什么事,回来告诉我!” “我——” 被要求去看望最讨厌的人,玄泽一时语塞。他已经彻底明白了:焱青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在意自己的存在。 而这时商陆也对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玄泽,记得你欠过我和玉竹一条命。” “……” 青年低头不语,内心似乎有所纠结。然而沉默的最后,他还是对着焱青摇了摇头。 “对不起……焱青大人,但是你能不能放过玉竹君和商陆呢?” “你!” 看见一手培养的小妖奴竟然敢于忤逆自己,焱青不禁瞪大了眼睛。然而伯苍的事始终最令他牵挂,他最后愤恨地看了三人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屋子。 “快走!” 商陆扶起玉竹君,口中默念神行的咒语,转瞬间便化为一道金光,消失于无形。 十一月,正是人间初冬。湖阳偏南,因此尚是温暖。然而商陆与玉竹此行的目的地,却早已是大雪封山,一片银装素裹。 “我们到了。” 将因为身体不适而晕眩的玉竹君小心地放置在美人榻上,商陆将一只用法术变出来的汤婆子塞进他的怀中。 “这里是……” 睁开眼睛,玉竹君所见的竟然是一片雕梁画栋的富丽景象。绝不是普通民居——倒更像是庙堂或者宫殿。 商陆指着槛窗笑道:“这里你应该很熟悉才是,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些槛窗上所糊的纸竟如同冰片一般透明,直接能够看出外面的风景。而那大雪之中如泼墨写意一般的峰峦与云海,玉竹君确实曾经无比熟悉。 “这里是——泰山?” 惊愕地看着自己出生于成长的故乡,虽然老家只是在山脚下,但是当年在泰山帝君庙里生活的时候,早就对周遭的风物烙下了永恒的记忆。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带我回这里,回泰山?这里又是哪里?!” 按捺不住的狐疑与好奇,玉竹君回头看着商陆,脑海中这才一点点记起了发生在湖阳的那些事…… “你……究竟是什么人?天上的……还有我,那孩子怎么办?为什么瞒着我,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你先别急。” 见他思绪纷乱,商陆急忙上前,在玉竹君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一边低语道。 “是我不对,一直没有和你坦白——其实你与我,并不仅是在湖阳才认识的,而是在这里、这座山……只不过当年你还很小,而我的真容,凡人又无从得知。不过那天听见你说还记得我们有婚约之事,到着实令我高兴。” 听他这样一说,玉竹君心中突然一跳,悚然道:“难道你是东岳……” “没错,”商陆笑叹道:“我正是东岳苍梧。你之前听说过我下凡历劫的消息罢 。” 玉竹君这才记起自己确实听过这件事,却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从小开始,自己记忆之中的东岳帝君就是如泥塑金身那样庄严肃穆,头顶紫金冠、身披青色龙袍,五缕长髯飘飘的中年人;他地位崇高,甚至连五岳的其余四位帝君都无缘得见其真面目。如此地位崇高的仙中之仙,又怎么可能是与自己朝夕共处、甚至已经有过肌肤之亲的凡人?! 思及至此,他又问道: “若你真是东岳帝君,又怎么会一直在湖阳行医,甚至于……还纳了小妾?” “那时候我还记不得那些前尘往事。” 商陆叹道。 “我被蟒渊抓去白骨山之后不久,就被钉入了五枚透骨钉。其实当时我已经死去。魂魄离体之后,前来接引的却不是地府的黑白无常,而是一位天官。正是那位天官告诉我,下界应劫是为了还与婉儿、蟒渊以及府内一干人的因果。如今因果已了,自然应该回返天界。” “可是你却没有走……为什么?” “原因有两个:其一,是因为那时我听说了焱青叛离了仙界,而妖界又有壮大的景象,因此决定留在人间静观其变。而其二……”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望向玉竹的目光中满是柔情。 “我想拿蟒渊势必还会来寻你,而你还与焱青有些交情。保不定这次的六界的变故,也会将你牵涉进来。” “所以……你才会继续忍受身为妖奴的痛苦与耻辱,一直到我寻来……但如果我不出现呢?难道你就一直留在白骨崖?” “不,从蟒渊身上我得到了很多。它的修为和一些有用的消息。他也与焱青有所勾结,通过他们的交谈,我能够确信,在天界还潜伏着一支预谋反叛的队伍,其领导者身份尊贵。” 听他说到这里,记忆中有什么不同的景象从玉竹君的脑海中跳了出来。 “焱青与蟒渊勾结?可是当年我是和伯苍一起冲进来救人、并且手刃了蟒渊的!” “伯苍?他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的恋人究竟有多可怕。” 商陆摇头。 “妖就是如此,论心计与谋略,永远不及人与仙。此刻他俩虽然如胶似漆,但必定会有分道扬镳,甚至一绝死战的时候。” 回忆起不久之前焱青为了伯苍而担忧的眼神,玉竹君实在难以想象那两个人可能兵戎相见。 不过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又恍惚寻思了一阵,玉竹君的脸颊微红起来。 “还有…苍梧大人…还有我肚子里的那个……究竟是……” “叫我商陆,或者苍梧也行,只是不准加什么大人。” 男人加重了语气,似有责备,而神情却愈发温柔。 “你是明知故犯么?不记得从小就许过舍身愿给我?如今名也有、实也有,怎么,你倒想要把我推开?” 他这么一说,玉竹君的脸更是红了几分,别过头去低语道:“我想要知道,那个阴阳鱼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个,商陆的神情顿时严肃了。 “对不起。” 他致歉道。 “虽然知道阴阳鱼之事,却没能及时让你也知道。因为一旦焱青发觉我并非凡人,也就是我们必须离开商府的时候。” 顿了顿,他开始解释阴阳鱼的事。 “那两条鱼,不仅是玉液潭的至宝,甚至是在整个天界,也鲜少有其他宝物能与之相匹。在玉液潭底,有一块上古神石,雕刻有一阴一阳两条石鱼。每隔五百年,雕刻中就会真的生出两尾活鱼来,再过五百年,双鱼交尾而生出太乙神珠。届时,天界的元老重臣会将神珠放入预先选定的女仙体内,令其与天帝交合,所生之子嗣才是下一任的天帝。” “居然如此……” 玉竹君成仙之后常年奔走于人间,对天界之事并不挂心。再加上在位的天帝尚为年轻,也鲜少会有人再提阴阳鱼之事。因此他倒是第一次听说了。 听完商陆的解释,玉竹君略微沉吟了片刻,忽然瞪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那我肚子里的那个,岂不是下一任天帝?” “不用着急,我不是天帝啊。”商陆笑眯眯地抚着他的肩膀。 “这只是你和我的孩子,只不过天生比别人强了那么一点点。当然,如果要让他在人间健康成长的话,还是把那种能力封印起来比较好。” 听他居然已经设想到如此长远,玉竹君哑然失笑。 “男人产子……这成何体统?你倒是高兴了,可有没有想过我的难处?” 他的反应自然早就在商陆的预料之中,男人一边拍抚着他的肩被,继续软语劝慰道: “玉竹,你也知道我有多喜欢孩子。难得有这样的一个机会,你就真的不想要一个我和你的结晶?想想吧,这个孩子会继承你的鼻子和眼睛,还有的我的嘴,他会从一个小小的、软绵绵的团子开始长大,最后比我们还要高。难道你就不想听听他喊你爹爹的声音?” 他说得十分动情,不知不觉中玉竹君竟然也被他说动了几分心思。然而思前想后,却还是忐忑道: “可是我是个男人……我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去照顾孩子,更不用说……说这个孩子应该如何出生!” “这个不用担心,”商陆以笑容给予了十分肯定的回应,“我北岳的夫人怀胎生子,天界哪一位神医会请不到?” “谁、谁是你夫人!” 玉竹君被他逗得顿时又红了脸颊。商陆忍不住伸手轻轻拧了一下,同时在他耳边低语道: “真的,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虽然经历过那么多事,但是我真庆幸能够和你像现在这样在一起。” 50. 四目相接,是情意的互通。玉竹君回想起当年在湖阳城里醒来的时候……甚至是更早之前第一次迈入泰山帝君庙的那一刻,又如何能够预料到会与眼前的这个人走到今天这一步。 但是这一步,还不是终点。 “接下去怎么办?焱青那边的事。” 商陆的回答十分简单:“啊,我自然会处理,你且留在泰山就行了。” 可是玉竹君依旧直视着他的双瞳。 “你知道,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商陆,就算我答应为你生下这个孩子,也不意味着你需要把我当作女人来保护。” 明白他性格中的执拗,商陆笑着妥协了。 “我的身份既然已经暴露,那就应该趁早返回天界。天帝应该会派出专人处理焱青之事。而当务之急则是找出谁才是焱青那个潜伏在天界的帮凶。” “你有眉目么?” “目前还没有,不过,快了。” 商陆伸手将玉竹君垂在额前的一缕鬓发 “听我说,我会离开一段时日,回天庭。在这段日子里,无论是谁来访,或是谁来传任何的口信,都不能相信。听明白了么?” 虽然并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但是直觉告诉玉竹君,自己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即将成为某个风暴的中心。 随后玉竹君才知道,商陆将他带到了位于泰山极顶之上的帝君宫殿内。这里与人间尚有一层结界为屏,并不会被凡人发现。宫内常年有几位铜雀化身的童子照应着。如今自然也听候他的差遣。 正如商陆所说,短暂相处了几天之后,他便启程返回天界。虽然他承诺此去仅仅数个时辰……然而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若是稍有个拖延,他恐怕就见不到孩子降生的那一刻了。 为避免玉竹君寂寞,商陆特意将小五与蒙戎从湖阳城里接了过来。那天事发之后,多亏有玄泽前去知会了蒙戎,而蒙戎自然也保证了小五的周全。 因为考虑到胎儿的健康,蒙戎被禁止以狐狸的姿态出入宫内。因此便干脆化作了人形。 而有趣的是,在见到他之后,小五很明显吃了一惊,并且喃喃坦白说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在梦中见过这张熟悉的脸。 梦中残留的记忆自然让蒙戎十分高兴,于是愈发殷勤地围绕在小五身旁,说些俏皮话和各处有趣的见识,倒也间接地给玉竹君解了闷儿。 也许是被蒙戎的开朗所引导,当然也与玉竹君往日的关照分不开。离开胡家的小五显然开朗了不少,但距离前世温柔沉稳的性格似乎越来越远。不过只要他这一世能够活得开心,变成什么样子蒙戎似乎并不在乎。 在临走之前,商陆特意请了一位精通医术的桃花地仙照料玉竹君的身体状况。根据她的嘱咐,怀胎的最初三个月不能下地走动,还有诸多各种各样的忌口和其他规矩。玉竹君凭着耐性一一遵从着,说也奇妙,但太乙神珠适应了他体内的环境之后,腹痛等现象也逐渐消失了去。 泰山山顶的冬季比山脚漫长许多,等到平安度过了这三个月,得以在宫内自由走动的玉竹君所见到的,还是一派银装素裹。 在空旷无人的正殿里,玉竹君见到了一面高三人有余的铜镜,几乎占去了一整堵高墙。而镜面上映出的并不是自己的容貌,而是人间泰山帝君庙里的景象。 时光虽然已经过去数百年,但古老的庙堂里,布置却未曾大变。香气氤氲之中,又有爹娘领着尚未束发的孩童前来许愿。看着那一张张童稚天真的小脸,玉竹君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想当年,也许商陆就是透过这面铜镜看见许下舍生愿的自己…… 回忆似乎让心也温暖了一些,反正离开这里之后也是无所事事是,玉竹君干脆找了张凳子对着镜子坐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庙里人来人往,重复的无非都是那些求仙问卜之事。久而久之,看着看着也就倦怠起来。直到有个人跌跌撞撞地闯入了玉竹君的视线。 那个人看起来像是生了重病,已经几乎走不了路。他一身黑袍,虽然被蓬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是裸露的双手枯瘦苍白,同样让人心生怜悯。 那人孤身一人,径直朝着庙里而去。一路上被他撞到的人,无不露出惊愕或厌恶的神情。 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到帝君庙里来? 玉竹君支起身体,紧盯着铜镜。然而越看,他就越是觉得这个人影似曾相识。 也许是黑影的模样太过古怪,当他试图跨过门槛的时候,两个庙祝出来阻拦。黑影被他们推得一个踉跄跌在地上,额前的头发向后倒去,露出苍白消瘦的脸庞。 是玄泽! 仅仅是几个月没有见面,青年却已经只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玉竹君突然记起那天事发之后,玄泽并没有站在焱青那一边,而事后也并没有随着商陆来到泰山。 被孤立起来的玄泽,已经失去了焱青的信任,甚至遭受了残酷的对待……而这一点,自己也有责任。 并没有再犹豫,玉竹君立刻起身向外走去。去找铜雀童子,只有他们才知道离开这个宫殿的方法。 “就这样把他带回来,真的没关系吗?” 小五一再望向玉竹君,眼神中满是忐忑。 “小五的担忧不无道理,”蒙戎随声附和,“就算他是玄泽,但是如今这副模样,我可没有办法完全相信。” 这样说的时候,蒙戎正看着躺在卧榻上昏睡的玄泽。在被铜雀童子们带回这里之后,桃花仙为他做了全面的检查,结果却让所有人吃惊。 先不去说遍布于身体各处的挫伤与鞭痕,最令人震惊的是生生楔入玄泽四肢与心脏的禁咒透骨钉——在没有人比玉竹君更了解它意味着什么。 “焱青……焱青竟然给玄泽上钉?!” 难以置信地伸手轻触着那坚硬的金属,那痛苦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过焱青——这个表面温柔,内心却又似乎残忍无情的人。 而蒙戎则提出了另一个可能:“也许玄泽是被他的主人找到了——那个残暴的溟澄。不过,无论是谁干的这件事,玄泽现在可都在他的掌握之下,随时可能会做出不利于我们的事。” “可是我不能放着他不管。上次遇见他也是在冬季。他这般模样,留在外面很快就会被冻死……不能这样做。” “也许我们可以留下他,但是让人看着。” 小五提出了折衷的建议。 51. 天界。 离开气势巍峨的天帝神宫,商陆、也就是北岳帝君苍梧即刻回归了在天上的居所。与人间的泰山帝君宫殿一样,这里是一处静谧的所在,足以令他仔细咀嚼前几个时辰所了解到的局势。 他见到了天帝翔临。这个六界之中最为尊贵的所在,然而从血缘上来说,却只能算是他的表弟。 而且那还真是一个不够成熟的男人。 虽然之前早就明白他的性格与历任天帝相去甚远,但商陆还是没想过会有这么离谱。 在向他简单表述了玉液池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后,翔临并没有对丢失阴阳鱼这件事产生多大的反应。事实上,在听说下一任天帝的人选可能会因此而拖延的时候,他甚至在一瞬间露出了愉悦的表情。 “天帝不应该由血统而定,就让我做最后一个牺牲品。”——这就是从这位年轻天帝口中做出的剖白。不仅让商陆哑然失笑。 以往在人间的时候,听说过几个不想做皇帝的凡人,然而不想干的天帝,这恐怕还是头一个。 虽然抱持着这种心态,但这并不表示翔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在位者。在商陆回归前,阴阳鱼丢失的事并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闻讯后,在商陆的请求下他立刻派出亲信调查,发觉消息的来源只是被一个人给压下了。 “焱青的同伙,原来是他?” 北岳溟澄。这个表面上对妖精恨之入骨的男人,居然和焱青有着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个伪装,做得着实漂亮。 不过,也正因为伪装太完美,要彻底向整个天界揭露他,还需要证据和计划。 暂时不去思考这么多了,算算时辰,玉竹君也应该就要…… 思绪一转,商陆嘴边立刻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临走之前故意没有告诉他生下来的孩子会是一枚龙蛋这件事,刚开始一定会吓一大跳吧?真希望还能来得及欣赏到那种罕见的表情呢。 越是如此思索,心也蠢蠢欲动起来。无法再继续忍耐哪怕一盏茶的时间,他刚要起身往宅院内最近的望乡台走去,门外就有童仆匆匆来报,说门外有一名戮仙求见。 北岳帝君身为五岳之长,地位尊崇。不要说是地位平平、手染血腥的戮仙了,就连其余四岳帝君都未必能够直面相见。按照原本的规矩,就是连通传都不必的,只是因为玉竹君从铜雀童子那里取来了一枚泰山帝君殿内的信物,童仆才破例多留了一个心眼。 戮仙?莫非是玉竹?可是他这时候不是应该留在泰山上的么?难道孩子已经生了? 瞬息之间,脑海中闪过许多不同的念头。商陆担心有什么坏事发生,脸色顿时阴沉起来。懂得察言观色的童仆立刻转身要去将人带进来说话,谁知商陆的动作比他更快,亲自跑向了正门。 侧门外,低头站着的人,正是玉竹君。 他依旧是一身单薄的紫色长衫,腰佩钩吻宝剑,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甚至连帝君府内过往的仆役们都能无视于他的存在。正如一缕最不起眼的幽魂——安静,这也许是所有戮仙共同的气质。 然而这个安静的存在,却因为被堂堂的东岳帝君给拥入了怀中,从而成为一旁仆从们瞩目的焦点。 “你怎么来了,孩子呢?” 商陆一时情急,径直伸手去摸他的腹部,却被玉竹君一掌拍开。“啪”地一声脆响,让在场所有仆役的心都不约而同地抖了一抖,随后识时务地散了个一干二净。 好家伙,这个戮仙胆子不小!不过更诡异的是,主上被打却反而一脸笑容,一点不简单! 并没有有觉察到周围气氛的诡异,光是想着如何面对两人之间更近一层的关系,就已经让他颇为头痛。 “那……那颗蛋留在人间了。我可不知道怎么才能……孵化他。” 商陆因为他别扭的用词而朗声大笑起来。 “那可不止是一颗蛋,玉竹。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那是你和我的孩子,而且今后你也一定会为他而骄傲的。” 这样说的时候,他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玉竹君的额头,仿佛要将信念与幸福感传递给他。 而感受到来自于情人的这一份温暖,玉竹君也在安心与平静中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着这短暂的一刻。 虽然很想立刻回去泰山看看孩子的情况。但是考虑到玉竹君的体力,商陆还是首先将他领入卧房歇息,又命人火速准备了滋补的药膳。 “真是遗憾啊……没有亲眼看见我们的孩子降生。” 一边为玉竹君盛汤,商陆不知道第几次发出叹息。 “一定很痛吧……需要剖腹的过程,为了我你辛苦了。” 在商陆的坚持下,玉竹君被迫将腹上的疤痕给他看了。轻抚着那只是微红的伤痕,商陆俯身在上面烙下一串蜻蜓点水的吻。 “……这点小伤口,算不了什么。” 慌忙将他的头推开,同时身体也情不自禁地蜷了一些。玉竹君瞪着眼警告商陆不可再动手动脚,退后一步快速整理好衣裳。 然而商陆却笑道:“怎么,只是啄了两口而已,就有感觉了?倒也是,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很寂寞吧。” “说什么呢……虽然你不在,但是还有玄泽、蒙戎和小五,有什么寂寞的。” “玄泽?” 这个名字令商陆皱起眉头。 “才过了半天而已,我不记得有邀请他去我家。” “是我让他住下的,”玉竹君回答,“他被焱青钉下了透骨钉,已经无处可去。他会变成这样,我们也有责任。”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虽然焱青不能利用透骨钉支配玄泽,但是他原来的主人却可以。” “你是说溟澄?”玉竹君疑惑道,“他不是和妖界势不两立的?除非他与焱青有所联系,否则又怎么会知道……” “他们之间恐怕联系还不浅!” 来不及将之前获得的消息仔细告诉玉竹君,商陆一把抓住他的手,起身推门而出。 52. 玄泽的状况确实很糟糕,一连三日都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第四天,他终于开始进食,人也随之清醒了。 “……我,我不应该找到这里来的……” 这是他见到玉竹君之后的第一句话。 正如他们之前所预料的那样,玄泽因为违背了焱青的意愿而被加上了铜钉。也是伯苍将他丢到了泰山脚下。 “焱青大人……他给我下钉,把我送到这里……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害怕……” 梦呓般地嗫嚅着,他试图坐直身体,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的他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能够体会这一份无助与惊恐,玉竹君轻抚着他的额头。 “别动,在养好伤势之前,你哪里也不能去,我们也不会让你走。你只管安心养伤。” 如此,又是一连十五天过去。在众人的关注与照料之下,玄泽的外伤痊愈迅速,很快就能下地走动。但所有人都刻意回避着那几枚慢慢与骨头生长到一起去的透骨钉,因为那几乎是不可能再顺利拔除的东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下钉的焱青并不是玄泽的主人,所以禁咒透骨钉并没有操纵神智的功用。在明白这一点之后,玄泽也被允许能自由走动,然而更多的时间里,他选择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玉竹君远眺山上的风景。 转眼间冬去春来,暑褪秋凉。对男子怀胎之事一无所知的玉竹君发觉自己的腹部逐渐隆起——虽然远不及寻常孕妇的形状,但也足够突兀。不适应是显然的,但是随后从桃花地仙那里听说的事则更让玉竹君措手不及, 虽然太乙神珠能够在男人体内制造出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却并没有诞生的渠道。换言之,玉竹君需要剖开腹部才能产下这个孩子。 而根据各种迹象观察,桃花地仙认为,这个由太乙神珠凝成的孩子,将比预期的更提早许多降生。 “看起来商陆是来不及看到孩子诞生了。”蒙戎摇头道,“那家伙到底在忙什么啊。” “虽然人间已经过了很久,但是天界不是连一天都不到么?我想,商陆大人应该也是归心似箭。”觉得蒙戎的话太过直接,小五急忙补救。 玉竹君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商陆在临走之前,说过在天界还有与焱青关联的人。这次回天上,应该就是为了找出那个人来。这也是为了天界的安定,无可厚非。” 虽然道理是如此,然而大半年的分离,却也着实在玉竹君的心头留下阴霾。然而还没等他发现这份空虚的本源,腹部的剧痛就将一切都暂时遮盖了。 正如桃花地仙所预料的那样,太乙神珠比预期的更早发生了异动——孩子即将降生了。 临产的感觉对于玉竹君来说就是一阵又一阵巨大的痛楚。冷汗如雨一般沾湿了全身。意识就像陷入了流沙,被急速掩埋。当时正坐在亭子里看红叶的他痛苦地将身子蜷缩了起来。在昏迷之前,他感觉到有脚步声匆匆奔来,将什么温热的液体撬开齿列,灌入他的喉中。 再醒来的时候,疼痛已经消失了。 等到眼睛适应了明亮的光线,玉竹君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铺上,周身笼罩着午后温暖和煦的阳光。 脑中朦朦胧胧地回忆起失去意识之前的片段,玉竹君心中一突,急忙伸手搭上自己的腹部——那里已经变得平坦。他揭开衣裳向下看去,一道三寸余长的刀痕显然得到了精心的照料,只留下淡淡的红痕。 孩子……那个太乙神珠托身的孩子,已经降生了! 平静的心突然跳得无法自抑,玉竹君掀开锦被下床,快步走向门口。 而与此同时,房门也发出了“吱呀”的声音,被人推开了。 玄泽,端着一个药盅走了进来。 “你已经醒了?虽然睡了三日,但刀痕应该还没有完全长好,不如再休息一会儿。” 然而玉竹君在意的并不是自己。 “孩子呢?他已经出生了吧?”他迫切地询问,“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将药盅放在桌子上,玄泽坐到床沿上,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孩子在另外一间房子里,他……怎么说呢,应该是很好吧。只是和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商大哥之前没有和你提起过?” “提什么?” 玉竹君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只是直觉发生了不好的事,于是愈发坚持要去看一看。 遵照他的意愿,玄泽领着他出了走廊,走了好一段路,进了一间暖阁。 “好热……” 一推门,湿热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如今只是初秋,尚不需要生火取暖,更何况这间屋子里的温度已经让人觉得不舒适。 “为什么这样布置……孩子不会觉得难受么?” 这样担忧着,他愈发加快了脚步,走过去掀开了帷帐。 金绿色织锦被被刻意围成了一圈。然而被包裹于其中的,并不是初生的婴儿。 一枚玉色的蛋,约有两掌的长度。它静静躺在锦被的中央。蛋壳上隐约可见的金色的斑点。 玉竹君惊愕地的瞪大了眼睛。 “这是……这是我的孩子,从……从我肚子里拿出来的?” “是的。”蒙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想一想吧,泰山为东岳,帝君为青龙,龙子是个蛋,这又有什么稀奇的?” 这就是刚才玄泽所说的“不太一样”? 玉竹君怔了怔,尝试着伸手去触碰蛋壳。说也奇怪,指尖才轻轻触碰了一下,就有奇妙的青绿色光芒从蛋里放射出来。 “天哪,看,他喜欢你!”蒙戎惊讶道,“之前小五抱着它的时候什么反应都没有。” “也许他知道谁才是他的娘亲,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 就连玄泽也轻声笑了起来。 自从被楔入透骨钉之后,玄泽就再没有笑过。但显然,新生命的降生暂时让他忘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伤。 “娘亲……?” 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让玉竹君微红了脸颊。 “我是他的父亲。他要叫我爹。” 他的这点小别扭让另两个人同时笑出声来。 “好好,”蒙戎笑道,“我想商陆也不会介意被叫做娘亲。” “商陆……”玉竹君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他还没有回来,算算时间,在天上也已经过了八个时辰。” 玄泽点头道:“……也许发生了什么?可是我们都不可能随意前往天界,只能等待。” “不……”玉竹君摇头,“你们确实不可以,但是我能。” 53. 泰山。 仅仅只是天上的一个时辰,人间却已经又过了好一段时光。披纷的雪片将层层峰峦染成一片缟素。 泰山帝君宫殿里,两位铜雀童子正匆忙地用青鸟的羽毛,刷去主上长袍上的落雪。 “玄泽呢?”商陆直接发问,“我的孩子呢?” “玄泽感染了风寒,应该正在屋内歇息,最近他的状况一直不太好。”回答的是小五,“至于小公子,呃,还在暖阁孵化中。” 紧张的心情这才略微舒缓,商陆与玉竹君对视一眼,又往暖阁赶去。 “就在那里!” 隔着老远的距离,玉竹君为商陆指出了孩子的所在。 暖阁的门很快就被推开了,依旧是一阵暖风迎面吹来,仔细嗅闻还带着一股花香。 “这是……花瓣?” 随着热流一同涌出的,是如细雨一般的桃花瓣,有些还保持着新鲜,但绝大多数都已经枯萎成了褐色。 桃花地仙……? 走在前面的商陆从地上捡起一支桃枝,这是那位地仙大夫的原身。 不仅如此,本应随时留在床榻旁的看护童子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玉竹君立刻推开商陆,几步跑到床前掀开帘子,然后呆在了原地。 依旧是那床金丝秀被,然而中间包裹的东西却不见了。 不,更正确的说,消失的并不是龙蛋。 那些青玉色、洒着金花的美丽蛋壳已经破碎,花瓣一般散开。而就在花瓣的中心…… 一无所有。 “怎么回事?我的孩子呢!?” “玄泽!!”商陆的低吼声,从他身后传来。 果然,他们再赶去玄泽的房间,那里并没有任何人。 玄泽离开了,带着孩子——已经孵化出的、商陆与玉竹君的孩子,离开了! “他一定是去见溟澄了,只有溟澄才能操纵他做出这些事!商陆,我们现在就去天上,去找溟澄!” 紧紧抓住商陆的衣襟,玉竹君以哀求的口吻这样说道。 虽然与他同样紧张,但是理智令商陆摇了头。 “在没有找到证据之前,溟澄都还是北岳帝君,举重轻重的角色。就算是我也不能毫无理由地……” “毫无理由?他抓了我们的孩子!” 几乎是喊叫着说出了这样的话,玉竹君一拳打在商陆胸口,咬牙切齿地喊道:“你不去,我去!” 出于愤怒,他并没有控制力道。商陆吃痛,却连眉毛都没有抬一抬。 他在忍耐,同样压抑着内心黑色的火焰。 所幸,他们之间的争执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狐狸蒙戎就从在泰山修行的山精水怪那里得到了消息。 “有人看见玄泽了,他刚从后山离开!” 好痛…… 痛得失去了神智,痛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怀中抱着的是什么?软软的,是包裹?不……不是的,这是一个婴儿,谁的孩子?……好痛。 虽然疼痛在一刻不停的侵袭着全身各处,但是肢体却在不知不觉中行动着,一刻不停地在山林里奔跑着。 随着意识的情形,有些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点点从头脑里分离出来。 泰山……宫殿……暖阁……玉竹君……商陆……蛋……破了…… 自己怀中抱着的是玉竹君和商陆的孩子!自己将他偷了出来,要送去……送去哪里? “来我这里。” 一个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冷酷、悦耳,简单明确地下达命令。 是溟澄! 被疼痛掩埋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回,冲得玄泽踉跄了好几下。 都记起来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只是因为风寒而卧病在床,随后溟澄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紧接着身体就失去了控制。 是禁咒钉……溟澄通过禁咒钉控制了自己…… 这意味着什么,玄泽无法细想。但是他明白自己必须摆脱溟澄的控制。 应该怎么做? 正当他无助彷徨的时候,身后的山林里传来了追踪者的声音。 “玄泽!把孩子还给我!” 数百年来,玉竹君在凡间不知追踪过多少山精水怪,却没有哪一次比得上今天这般焦急。山林里的狂风吹乱了他一头的长发,看起来憔悴又可怖。 “对不起,玉竹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断道歉的玄泽,双手却还是紧紧搂抱着怀中小小的襁褓。 “我们知道,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 这样说着,向他伸出手的男人,站立在玉竹君后方,像是一堵坚实的高墙,挡住了雪片的侵袭。 看见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商陆,内疚的感觉让玄泽羞愧地低下头去。 “商……商大哥,我对不起你们……可是……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的手脚啊……” 这种感觉,透骨钉所带来的痛苦,商陆也曾经经历过。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同情。再迟一点,再迟一点的话…… “玄泽,把那个给我!” 第四道声音从天而降,悦耳而冷酷。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漫天的雪片被旋风汇聚成一条白色的雪柱,又逐渐幻化成一个人的形状。黑色的衣袍,黑色的长发,唯有面色苍白如纸,衬得细长的凤眼愈发邪气。 “北岳……溟澄!” 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个名字,商陆向前一步,将玉竹君挡在身后。 目光在他身上仔细观察了一阵,溟澄露出了然的神色。 “久见了东岳帝君大人。你我以真身彼此相见,似乎还是头一遭。” “应该也是最糟糕的一次。” 商陆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心思。 “和焱青暗中通联的人,果然是你。已经身居高位的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图谋篡位、统一六界?” 他的假设并没有触及到溟澄内心的真相,只换来一声冷笑。 “我只是来代替天帝,收回流失下界的阴阳鱼而已。倒是你们,真的准备与玄泽打上一场,从他手上把那个小家伙夺回来?” “为了孩子,我可以不择手段。”商陆毫无不犹豫地这样回答,“就算是要对昔日的伙伴动手也在所不惜。” 他过于果断的抉择倒让溟澄心中微怔。 “哼?还真是无情无义的大神。” “要说无情,怎么样都比不上你。北岳帝君。” 一直站在商陆身后的玉竹君这时候也终于开口道。 “禁咒钉是多么残忍的酷刑,你究竟将玄泽当作什么东西了!” “罗嗦,这不管你的事!” 溟澄 “……玄泽!” 受到咒术召唤的玄泽,再一次痛苦地弓起了身子,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着。可以看出,他正经历着最痛苦的挣扎。 但是,禁咒钉的控制几乎是无可抗拒的。虽然抗拒的意识令玄泽汗流浃背,但最后还是将襁褓交到了溟澄手上。 “乖孩子。” 满意地轻触着玄泽的额头,就像是在抚摸着一只听话的小狗。溟澄细长的眼睛里闪过满意的微光。 “现在……你可以休息了。” 暗示解放的咒语,让玄泽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而溟澄则得意地举起了那个小小的襁褓。 “你们的孩子在我手上。怎么样,还准备进攻就放马过来!” “无耻!” 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的咒骂声,玉竹君腰间的钩吻剑已经开始发出青色的戾气。 “哦,那可是焱青送的好剑呢,只可惜无用武之地。” 知道他们有所顾忌,溟澄也不准备继续拖延时间,衣袖一甩,化为一道黑光。玉竹君与商陆自然紧随其后。昏暗的雪地黄昏中只见三道光芒前前后后,向北面而去。 54. 说罢,溟澄抚掌一击,云的流向突然改变。巨大的气流从脚下腾起,似乎带上来了什么东西。 “小心!” 商陆立刻用龙尾将玉竹君卷起来,坚硬无比的龙鳞像铠甲一般保护着他。等到如山崩一般喷发出的碎石减少之后,被气流带上来的是无数奇形异状的怪物。 与玉竹君所熟悉的妖精不同,这些怪物并不是任何一种动物或植物的化身。身体也似乎并不是血肉之躯。 这些是……魔!北岳帝君竟然能够随意调遣魔界中人! “可恶,这家伙比想象中的更麻烦。” 商陆利爪一挥,首先解决了一个;与此同时,玉竹君也找回身为天界戮仙的自觉,钩吻一挥冲入敌阵。 虽然他们战力惊人,但是魔物越聚越多,并没有半点消减的意思。而被魔物团团维护住的溟澄,也似乎有趁机逃离的可能。 “商陆!” 玉竹君向着青龙高喊了一声。两人以一瞬间的对视交换了心思。接下去,商陆长尾一甩,扫向玉竹君身旁的魔物。 脱身之后的玉竹君便持剑向着溟澄奔袭而去,他明明已经尽了全力向前奔跑,然而却有个影子更快地从后面超越了他,径直冲到了溟澄面前。 “我不能……不能让你得逞!” “……玄泽?!” 溟澄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但那的确是玄泽。经过长距离的快速奔袭,青年似乎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艰难地大口喘息着,看起来连站立都有困难了。 看着这样的玄泽,溟澄不禁怒骂:“你这个蠢材,更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暂时不需要用你了。走开!” “我来……不是为了帮助你的。” 玄泽的声音,虽然轻微,却十分坚定。 “……溟澄,把孩子还给玉竹。我……不会再让你对我为所欲为!” 他的宣言换来的只是溟澄的蔑视。 “就凭你?难道你还没领教禁咒钉的厉害?不认命的话,下场可不只有疼痛这么简单。” “就凭……我。” 这样说着的玄泽,突然向着自己的左腿伸出了手。 “等等,你要做什么?” 最先意识到他意图的人是站在身后的玉竹君。 血水从透骨钉被抽出后留下的窟窿汩汩流出,伴随着玄泽极力抑制痛苦的呻吟。但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当右脚的透骨钉也被以同样的方式拔除之后,玄泽的嘴唇已经惨白如纸。 “……住手!” 当看见玄泽将手伸向左臂的时候,竟然就连溟澄都发出了支离破碎的惊呼。 松手,让又一枚血迹斑斑的铜钉从指缝间跌下云端,玄泽以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先死而后生,离魂而归梦’……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是……摆脱你的操纵,唯一的办法……” 随着透骨钉被一枚枚拔出,玄泽身体被红色所浸透,就像是着了火一样。 流那么多的血,忍受如此非人的痛苦,根本不可能会有人还能生还。甚至不需要再拔出其余的两枚铜钉,玄泽必死无疑。 然而就在玉竹君这样确信的时候,血液的红色却开始发光了。 红色的光晕包裹着玄泽,继而像火焰一般开始燃烧。透过金红色的光晕,可以隐约看见玄泽正在“融化”,迅速失去了人类的轮廓。 这并不是透骨钉的作用,玉竹君可以十分肯定。在玄泽身上,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火光中的玄泽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鸟类的轮廓,而那并不是燕子。 与此同时,玉竹君感觉到周遭的温度正在不断升高。火焰的颜色正在发生变化——从最初的金红色转为蓝紫色,最后变成了刺眼的白色。 “三味真火!” 远处传来商陆惊诧的声音。 “怎么会,玄泽究竟是什么来历?天界会使用三味真火的,除去羲和真君之外,就只有……” “我是前一任的南岳帝君,也是你们所认识的玄泽。” 火光里的巨鸟,回应了他的疑惑。 “很久以前,我被溟澄与焱青合伙欺骗,魂魄和记忆都封印在家燕狭小的身躯里。世人皆以为我已死,却不知我还能有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这一日。溟澄……你加在我肉身的封印终于解除。现在,是清算旧账的时候。” 听见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一直冷静的溟澄顿时变了脸色,立刻准备趁乱离开。然而刚一转身,就被玉竹君持剑拦住了去路。 “你竟然封印了南岳帝君?这可是要上剐仙台的重罪!” 被前后围堵的溟澄,已经如笼中的困守。融融火光照亮了他黑如深海的双眸,照出了深藏于其中的惊涛骇浪。 他突然举起了双手——宽大袍袖垂下,裸露出苍白如骨的双手,紧紧抓着那个锦缎襁褓。 “哼,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算我完了,也不会让你们好过。哈哈哈哈哈……” 一串歇斯底里的笑声之后,他松开了手。 “孩子!” 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喊,玉竹君立刻朝着襁褓坠落的方向追去。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是青龙之姿的商陆。两人在团团浓雾之中穿行,任由刀片般的狂风吹痛圆睁的双眼。然而无月的午夜实在太过于朦胧,那小小的襁褓很快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而这个时候,北疆的暴风雪正要来临…… 人间,六个月后。 夏季的草原,正是一年之中最为美丽的时节。一人多高的牧草上,大朵大朵的鲜花正在怒放。远远看起来,如一片五彩的云霞,蒸蔚着辽阔的草原。 正午时分,两个中原装束的男子,从东方策马而来。虽然脚下花海浪漫,他们却无心留恋。身形较为纤瘦的男子,一直引颈向四处眺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在经过一处海子的时候,马匹停下来饮水。高大男人也在上游用鹿皮囊盛了水送到同伴的手边。 纤瘦的男子并没有伸手去接,他依旧看着远方。目光中流露出的神情,与其说是期盼,不如说是绝望。 仿佛被他的这种眼神所刺痛了,高大男人突然从后面环住了同伴的腰,将他带入怀中。 “玉竹,已经过了半年。我看是时候放弃了,这是老天的安排,你必须学会去接受。”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如此劝慰,只是爱人根本听不进去。 “不可能的,当时明明是从天上掉到了这附近。可是怎么会不见了?不可能的,你不是说太乙神珠托身的人有特殊的能力么?为什么我都感觉不到,为什么会这样……” 半年来马不停蹄的地毯式搜寻,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以至于绝望的过程。玉竹君也明白继续留在北疆也是徒劳。只是他无法说服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换个角度想,一定是有懂术法人收留了他,隐藏了他的能力。”商陆轻抚他的脊背,“况且我也去鬼界查过了,我们的孩子并没有转世,他还活着。” 他正说到这里,半空中突然响起一阵振翅的声响。抬头去看,竟然是一只通体金色的老鹰,将一个灿烂夺目的水晶匣子丢到了商陆身旁的草地上。 商陆拿过盒子,第一眼就看见了上面独特的金色戳记。 “是翔临送来的消息。” 因为血缘关系,私下里,他都习惯于直呼现任天帝的名讳。 猜测到了里面可能是什么东西,商陆急忙开启了匣子,里面装着的是天帝的亲笔信。 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的阅读,商陆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信上写的什么?”玉竹君狐疑地看着他的脸,忽然间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孩子的消息?” “是的!你看!” 难以掩饰激动的心情,商陆将信纸送到他手上。 淡雅的金笺纸上,天帝翔临一潇洒的笔法告知了两件事。 其一、托身于太乙神珠的并非凡胎,同样是天界的一位神仙。他本就该坠入凡间、了却前尘。如此安排,可抵消昔日玉竹君擅闯玉液潭之过。 其二、虽然短期内商陆与玉竹君无法与他相认。但是所谓血浓于水,只要时机成熟,他们一家终会有再聚的机会。 “原来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也许你是对的。但至少我希望他能生活得幸福、快乐。” 尝试着将胸中淤积的苦闷吐出来,玉竹君仰起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也许这就是命。你命中注定无儿无女。” “但是我有你。” 深情地在爱人的嘴上烙下深深的一吻,像是一个庄重的誓言。 “经历过这么多风风雨雨。无论是人与仙的差距,或是仙与妖的隔阂,都没能阻止我们走到一起。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迈进泰山帝君殿里的表情;记得你站在商府绿萼梅下的神情;记得青田上初阳台上你的美好……当然,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多到足够做任何事。而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感觉到箍住自己的手臂又增加了几分力量与热度。这半年来,玉竹君第一次全身心地放松下来,将自己交付给背后的男人。 他轻声问道:“……还记得么?当年,在绿萼梅前面,你对我说过什么?”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男人在他耳边低语,“我若是梅花,也愿在最美好之时被人赏识,胜过一生寂寥,老死于枝头。” “没错。”玉竹君满足地笑道:“现在,我终于能够明白梅花的心思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