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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绝之佛心 上——by红裳衣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3-14

 文案:

 钟情绝是一个系列文,讲述的是一个个小小的故事。小小的虐心,淡淡的讲述。要说的的不过是那个古老的话题。作者姑妄写之,各位看官姑妄听之。 他们或惊才绝艳,或平凡如尘,或生活在市井之中,或在红尘之外,但是他们都逃不过一个情字。他们的生活中不停的是放弃和被放弃,有一天有一个人许下一个不离不弃的诺言。纵然是离经叛道,纵然是罔顾人伦,他们要抓住的也不过是那四个字“不离不弃”。 佛心 他在红莲寺里,带发修行,一颗佛心纯净如水。他是身负冤案的犯官之子,潇洒落拓,风流不羁。他一头长发,三千烦恼丝,缠缠绕绕牵住了他的心,红尘如梦,一踏入竟是万劫不复。最终拈花一笑,那颗佛心是否依然如旧。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虐恋情深 不伦之恋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石念青,丢丢 ┃ 配角:韩志远,关嘉禾,梅亦寒,夏清韵等 ┃ 其它:温柔年上攻,痴情美受 一 丢丢 丢丢今年十三,是个孤儿。 十三年前,丢丢的娘将丢丢放在红莲寺的时候,是一个大雪天。生过孩子刚满月的娘身子正虚,穿着夹衣,冻得抖抖索索的藏在院墙外面的大树后面。脸上的泪水瞬间就被寒冬的风刮成冰一样的伤痕。小小的一团襁褓放在寺门外的台阶上,那层台阶上的雪被娘用手抹去了,露出青黑的石头。 寺里的师父开门扫雪,看到地上红色的襁褓。拨开一看,唬了一跳,四处看看没有人迹,摇头叹息。抱回去给方丈师父看,胡须花白的方丈打开襁褓,看到瘦的猫一样的男婴小脸冻得青白,嘴唇乌紫,哭也哭不出来。 躲在树后站成了雪人的娘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走到一里外的树林子里一根腰带了结了十八岁的人生。 方丈从孩子的贴身小衣里发现一块玉佩,玉的料子很普通。上面雕着一只玉蝉,两个小字“一鸣”。 方丈长叹一声。 红莲寺是个小小的禅院,连方丈和一个煮饭的老头一共六个人。方丈六十多岁,除了带着徒弟们做早晚课,平时不大出来,话也不多。寺里的一些事物主要是两个大师兄操心。两个小师兄也都十八九了,干点杂活,有时跟着大师兄到山下去做做法事。煮饭的老头师兄都喊他老赵,也有五十多了,山下儿子媳妇不孝,一个人上山来,却并不出家,只怕心里还惦记着山下的小孙子,他总是说孙子大了会孝顺的,孙子大了他就回家。 香客只有山下的几十户人家,镇上有时也有人来,但是不太多,香火并不旺盛。这里离皇城近,几十里的路程,富贵人家都到皇城外的云龙禅寺去进香了。 丢丢吃熬煮出来的米油长到一岁,一双眼忽灵灵的,见人就笑,两个酒窝。 丢丢没有名字,爹舍娘不要的,红莲寺的师兄就喊他丢丢。 三岁上丢丢掂着一个小小的篮子歪歪扭扭的跟着师兄满山跑,拾柴禾,割草,捉蝴蝶。 五六岁时丢丢负责寺里的放生场,受伤的兔子啊,小鸟呀,都归他喂养。丢丢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他学会找最好的草,有时就跑好远。丢丢的小篮子变大了,双肩背着,里面装着嫩草,一个春天过去了,场院里还堆满了晒好的干草,丢丢连冬天的都预备下了。那些小动物也喂的胖胖的,伤也养好了。丢丢就和师兄带到山上去放生。 方丈说:“丢丢有佛心”。 丢丢七八岁开始跟着师兄们做早课。师兄们大多不识字,识字的只有方丈和二师兄。但是方丈年龄大了,视物昏花,自然是没法教的,二师兄平时太过严肃,总是不苟言笑的,丢丢有点怕他,也是不敢让他教的,虽然当年是二师兄将他从门口捡来的。 而且丢丢也不觉得不会认字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因为丢丢是很聪明的,那些经文丢丢跟着小师兄一句句的学,统共不过三五遍就会了。 丢丢没有剃发,方丈说:等他大了吧,大了看他的意愿。 没有剃发的丢丢却穿着师兄们的僧袍改小的衣服,有点滑稽。有时山下的香客也给丢丢带几件家里孩子穿小的衣服,虽然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生逢盛世,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过得的。 红褂蓝裤一穿上身,王家嫂嫂两手一拍道:“活脱脱观音娘娘跟前的善财童子嘛。” 善财童子丢丢认得,寺里供奉的有。 丢丢从小吃素,瘦瘦的,只一双眼睛极大,眼皮单单的,薄薄的,往上看的时候会现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丢丢十来岁时就经常跟着小师兄下山卖柴换个米面。小师兄爱偷懒,有时走到半路就对丢丢说:“丢丢你先去,我等会就来”。 等丢丢卖完柴也不见小师兄,等了又等,只好往回走。十岁的孩子背着一袋面,走得踉踉跄跄的。怀里还揣着镇上大叔婶子们布施的几个馒头。 小师兄还在半道的树下乘凉呢。丢丢见到小师兄很高兴,过去叫了声:“小师兄。”从怀里掏出三个馒头来,两个递给小师兄,小师兄笑眯眯的说:“丢丢真能干那。”还会在快到山门时帮丢丢提面口袋。 后来,时间长了,丢丢就自己出门办事了,小师兄就可以每天多睡一会了。 春天,山上的笋子出土了,丢丢就去挖笋子,榆钱圆了,丢丢就去够榆钱,槐花开了,就去够槐花。丢丢的背篮又大了。十二岁的丢丢很能干,老赵就变着花样蒸榆钱,蒸槐花,炒笋子。蒸不完的还可以换些油盐钱。 一天丢丢又到山下换油盐,集上人来人往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跟着娘边走边一蹦一跳的,摔了一跤。手上蹭了一块皮,有点浸血,孩子嘶嘶的吸气。孩子娘心疼的拉过孩子的手不停地吹,用帕子一点一点的蹭灰。 丢丢下意识的伸出手,看着上面深深浅浅的镰刀割痕,心里猛地一酸,眼里潮潮的,他连忙将抬起头,假装往天上望,却望见一只一只老燕领着一只雏燕。看着看着,眼泪到底是流出来了。 二 石施主 丢丢十二岁上,又有了一个新的工作。 丢丢和三师兄挑水回来,就见小师兄在朝他招手,说:“师父叫你。” 丢丢有点忐忑,想一想小兔子都按时喂了,水也挑回来了,米面还够不用换的。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课时有点走神,被师父发现了呢? 走到门外,丢丢喊了一声师父。师父说:“进来吧,丢丢。” 丢丢走进去,方丈在桌子前坐着,旁边的条几后面还坐在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微微垂着头,看不清面貌。 方丈说:“丢丢,这位石施主要在后院里住一段日子,你去服侍一段时间吧。” 丢丢哦了一声。朝那陈施主看过去,那人并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师父又说“这一段,你就不用做别的了,好好服侍陈施主就行了。” 丢丢一听就有点着急了,他说:“师父,我的小动物……” 丢丢有点不放心小师兄,他的手有点重,怕他弄疼了那些受伤的小东西。 师父笑了,“丢丢既然执着,那就一并照顾吧。” 丢丢也笑了,师父说的真有意思,好像那个石施主也是小动物似的。 师父就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串钥匙,交给丢丢。 丢丢接了钥匙就往后院走去。后院本是红莲寺放经书的地方,后来前任方丈一生立志修缮寺院,毕生心血修了一座两层的藏经楼安放经文,那个小院就空了起来。 小院中间是的大房子是一起安放经文的地方,一侧那个里外两间的房子是以前看经人住的。 小院平时很少人去,倒是清幽,但是多年没有人居住,需要好好打扫才是。 小师兄和三师兄拿着扫把和水桶抹布也跟着来了。丢丢就问三师兄这个石施主干嘛要住寺院里,因为三师兄平时的服侍方丈的起居,消息比较灵通。三师兄说是来应试的举子,落了第,今年就不回家乡了,找个清净的地方读书,统共交了半年的香火钱呢。 丢丢一听就肃然起敬,是个举子呢,有学问的人啊。打扫完屋子,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里外两间的房子面积不大,灰尘被抹得干干净净,师兄们走后,丢丢一个人将床铺铺好,思索着还要吊一床帐子才好,夏天快到了,该有蚊子了。 出门看看院子里草长得挺高,有一点荒凉的样子。又思索着要将草打理一下。但是天晚了,得明天才好了。 丢丢将晚饭端到小院里时,石施主正好从方丈那里回来,一个随身的包袱,东西倒是不多。 房间里点了灯,亮亮的,丢丢将玻璃罩擦得干干净净。抬头看时,那石施主正站在门前,高高的个子,二十多岁的样子,丢丢说:“施主,请用饭吧。” 那人只略点了一下头,走到床边,将包袱放在桌子上,腰上还有一把佩剑,也解下来,没有放到桌上,而是放到床上,并用枕头压好,然后在桌子前坐下,两眼盯着灯火,没有说话,也没有用饭。 灯下,丢丢第一次看清了那人的相貌。不由得想起山下说书先生讲的:眉似刀裁,目若朗星。 丢丢有一回跟着大师兄去给一户人家诵经安宅,念了一卷《安土地真言》,人家给了几吊功德钱。回寺的路上大师兄带他去一家小馆子吃了一碗素面。馆子里有个说书先生正在讲书,说到一位英雄的相貌,用的就是这八个字。这位石施主相貌应该是极好的吧。 可是现在那人的眉头微微皱着,脸上是淡淡的倦意。 丢丢站了一会,见那人仍然没有动筷子,也不好再催,怕是自己在这杵着不好看,就出了屋子到外面去了。 等丢丢喂完了小动物们回来时,那石施主,竟然伏在桌子上,似乎是睡着了。走近一看,饭菜竟然一口没动。 听见脚步声那人动了一下,坐起身子,双手在脸上搓了一下。丢丢看到他双眼红通通的,眼皮也肿起来了,不由得一愣。 石念青看了一眼丢丢没说什么,似乎是被撞破了秘密一般,有点不自然。 丢丢摸摸饭菜都凉了,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有点不好意思。这些米和青菜里都有丢丢的付出,他有点心疼。 可看那个石施主,好像心里不大痛快的样子,也就没有说。又想着难道这人也要过午不食吗? 正想着去打水让他洗漱,就见那人走到床边,和衣躺下,连鞋子都没有脱就拉了被子盖上。 丢丢愣了一下,只好走上前去,给他脱了鞋子。吹熄了灯,端着饭菜回到灶房。老赵已经回房了,丢丢就将饭菜放到菜橱了,关上纱门。 丢丢跟着方丈师父持的是过午不食,师父说过丢丢不是佛门中人,不必如此,但是丢丢觉得晚上不吃东西也没什么不好,私心里觉得还能省点米面。 三 滚开 丢丢去了他和小师兄两人的禅房,将自己的铺盖和衣服收拾了一下,拿回了小院中。 暮春时节,夜幕低垂,但室内朦胧着月色。丢丢要住的是里面的一小间,进去时要经过外面的大房间,丢丢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借着月色将铺盖在床上铺好。 小院外面角落里有一口井,倒是还能用,辘轳还都在。丢丢打了水在井边洗了脸又冲了脚,然后回到他的小房间,拉开被子躺下了。 十二岁的丢丢第一次和师父师兄以外的人住在一起,觉得有点小小的紧张。 丢丢平时和小师兄住一个禅房,小师兄睡觉不老实,老是动来动去的,有时候夜里还会叫丢丢帮他倒水喝。 丢丢就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怕石施主喊他。 可是外面很安静,丢丢一动不动的躺着,渐渐地能听到那人规律的呼吸声,丢丢慢慢的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丢丢忽然惊醒了过来,他听到外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凝神细听,那声音低沉压抑,似乎是梦魇。丢丢有一次梦魇,感觉陷进一个恐怖的黑洞里,不停地往下掉,耳边是巨大的轰鸣,胸口憋闷的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意识清楚但是总也醒不过来,那时候最盼的就是能有人一下子摇醒自己。 丢丢连忙踢拉上鞋子,走到外面。月光亮亮的,他看到那石施主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双肩微微颤动着,丢丢连忙推推他,喊道“施主,施主,快醒醒。” 石念青一震,猛然间翻身坐了起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丢丢摇动他的双手,双目炯炯的看过来。 丢丢吓了一大跳,几乎要惊叫起来。 月光下那张英俊的面孔有点扭曲,脸上满满的都是眼泪,目光里充满狰狞的戒备。 丢丢嚅喏道:“施主……” 石念青仿佛才看到他一般,愣了一下,松开了他的手,淡淡的说了一句“滚开。” 丢丢很少听到有人这样说话,张口结舌的呆住了。 石念青复又躺下,面朝里拉上了被子。 丢丢连忙跌跌撞撞的走回了里间,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心里充满了懊悔和尴尬,真够蠢的,第一天就被骂了。怪不得小师兄总是说他傻。 后半夜丢丢就没有睡着,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的。 直到三师兄敲击晨钟的声音响起来时,丢丢才觉得不用躺在床上受罪了。晨钟之后沉沉的鼓声接着响了起来,红莲寺的一天开始了。 山下人家早起的也都会按着钟鼓声开始一天的红尘生活了。 丢丢穿好外衣,收拾好床铺,走出去,那石施主还没有起床,丢丢不敢喊他,就出去打水洗了脸,然后用水盆端了一盆清水,走进房间放到洗脸架上,把毛巾摆放好,漱口水和青盐放置妥当。 丢丢洗漱完毕就到前面去了,师父和师兄们有的正在洗漱,有的洗漱结束正在活动筋骨。 大师兄最是憨厚,看见丢丢笑了一笑,说道:“丢丢动作真快。” 大师兄的话让丢丢觉得心里很踏实,他觉得昨天晚上的小委屈随着新一天的到来,在禅院熟悉的早晨中慢慢的消失了。 时间正是寅时末,禅院里开始做早课了,丢丢从七八岁上就开始跟着上早课,但是今天他有点担心石施主醒来后需要服侍,就不能跟着了,师傅虽说这一段日子不用做别的事了,但是丢丢总觉得还想有点不适应。 丢丢就又回去看了一趟,那石施主还在睡。丢丢就去灶房。老赵也起来了,正往灶房挑水,丢丢就打开菜橱的纱门,将昨天放进去的饭菜端了出来。闻了闻还行,就放在灶台边吃了起来。 老赵将水倒在门后的水缸里,笑着说:“丢丢饿了?灶膛里焐着几块红薯,昨天晚上放进去的,现在吃正好。” 丢丢摇摇头,说:“给小师兄留着吧。” 老赵呵呵笑了两声说:“不嗔呢,亏不了嘴,只你这孩子太实诚。”放好扁担,老赵走过来看到丢丢的面前的饭菜,咦了一声,说“这不是昨天晚上给那个姓石的客人做的晚饭吗?” 禅院里的僧人因为持戒,过午不食,老赵晚上只做自己的饭吃,很简单。除非有人生病,晚上很少做两个菜的。丢丢八岁时随师父持戒,所以晚上老赵很是清闲。 方丈特意交代要一日三餐给那个姓石的施主用心准备。所以老赵昨天炒了一盘青菜,一盘蘑菇。蒸了一碗白米。 过了一晚上,那盘青菜已经发暗了,刚炒好的时候翠绿翠绿的,老赵在禅院中呆了十几年,青菜是炒的很好吃的,老赵很是以此为傲。 “赵伯,那个施主昨天赶路累了,早早就睡了,我看到掉了可惜。”丢丢连忙说。 老赵有点生气,将那两个盘子端着倒进垃圾桶里。嘴里说着:“剩了一夜的冷饭,不能吃了。这天也慢慢热了,饭菜不禁放。大伯这就做早饭了。等会再吃。” 丢丢眼看着才吃了几口的菜被倒掉了,真有点心疼,要知道,那些青菜可是丢丢和师兄们一起种出来的。蘑菇是丢丢漫山遍野采来晒干的。 丢丢从小就知道爱惜粮食,师傅常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况且师父也说过,过午不食的戒律一个原因也是为了减少居士的供养,所以丢丢是真看不得饭食被糟蹋了。 四 一切都是修行 丢丢照顾石念青已近四天了,那个石施主实在是个怪人,几天来吃的极少,每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说是个举人,却没见他翻过几次书。极少说话,四天来和丢丢说过的话统共就一次,还是那两个字:“滚开”。 丢丢真是怀念和小师兄在一起的日子,小师兄爱说笑玩耍。师父常说“不嗔如果不出家,定是个嬉皮的。”和小师兄在一起真的不会闷的慌。这四天下来,饶是丢丢是个安静乖觉的,也有点受不了了。第一次觉得师父交给的活真的很难。 这一天晚上丢丢起夜,披着衣服走出去,门外月光如水,如水的月光下,有什么一闪一闪的,雪一样的光亮。 丢丢睡得迷迷糊糊的,用手揉了揉眼睛,原来是那棵梧桐树下有人正在舞剑。 剑气纵横,剑光反射着月光,一时间令人如见九天飞瀑,春雪漫舞。一团团光影剑气中,那个舞剑的人身姿矫健,翩若游龙,矫若惊鸿。 丢丢不由得看住了。 月移树影,夜色正沉。 渐渐地,舞剑的人脚步变得仓促烦乱起来,招式也渐渐地不再行云流水一般,似乎泄愤似的将手中的剑大开大合,对着树上的枝叶一阵乱舞。梧桐树上枝丫纷纷下坠。 丢丢怕他去砍树干,连忙喊了一声:“施主。” 石念青没有听见一般,仍然将手中的剑狂乱的挥舞着,不多时梧桐树上较低的枝丫就都落到地上了。 丢丢有点骇住了,不敢再出声。 过了一阵子,石念青停下手中的剑,喘息了一会儿,将剑放进剑鞘了。走到井台边,摇起辘轳,打上来一桶水,就着捅喝了几口。然后将剩下的水从头上直浇了下去。 丢丢一哆嗦,觉得春夜的风陡然的凉了一下。 石念青抹了一把脸,就那么水淋淋的提着剑往回走。经过丢丢身边一侧身进到屋里去了。 丢丢怔怔的看着满地的枝叶花朵,连撒尿这回事都给忘了。 等丢丢回到房间时,石念青已经睡下了,床脚的地上堆着一团东西。 丢丢捡起来,湿乎乎的,拿在窗前堆着月光看去,原来是水湿淋淋的外衣。 丢丢怕堆在地上阴干后,泥土渗进衣服就不好洗了,只好拿出去,走到井台边将衣服放进木盆里,打了水泡起来。 石念青睁开眼晴是太阳已经老高了。 头很痛,眼睛也胀得慌,石念青坐起身子,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又搓了搓脸。 扭头一看,一个小孩子坐在门槛上正在打盹儿,那孩子背对着他,倚着门,脑袋一点一点的。 石念青记起这是方丈说的那个小孩子,来照顾他的起居的。 这个小孩倒是很安静,不让人讨厌。 石念青倚着床头呆呆的坐了一会,两眼望向门外的虚空。伸手向枕下摸了摸,摸到那把熟悉的剑,方才觉得心下安定了些。 腹中一阵鸣叫,石念青方才觉得真有点饿了。几天来就没吃多少东西,可是心中五内俱焚的感觉实在是玉粒金莼也难以下咽。 昨天的衣服弄湿了,他就连亵衣一起除掉睡下了,不好裸着身子下床,看那小孩就在门边,清清嗓子喊道:“你来一下。” 丢丢昨天夜里泡上衣服就回屋了,他怕晚上看不清,洗不干净。毕竟衣服湿了水,又扔在地上沾了灰土。 心里想着衣服的事情夜里就没有睡太好,三师兄敲钟的时候他竟然没有起来。 丢丢醒来时,寅时已过,师父和师兄们已经在做早课了。 丢丢慌忙穿好衣服,走出去,石施主还没有醒。 丢丢先用一个大竹扫帚将昨天的断枝残叶清扫干净,又用垃圾筐背出去。然后慌忙忙的回来洗了手开始洗衣服。看看天,前几天这个时候石施主就已经起床了,丢丢怕他有事喊他,就搬了木盆坐到门槛上去洗了。 可能是几天夜里丢丢都没有睡好,所以洗着洗着就开始打盹了。 听见石念青的声音,丢丢连忙站起来,双手还插在水盆里,马上拿出来,在身上擦了擦,回头问:“施主,要起身了吗?” 石念青点点头,说道:“把我的包袱拿出来,在柜子里。” 丢丢哦了一声,连忙将柜子打开,把那个蓝布包袱拿出来,包袱有点沉,丢丢的手泡水的时间有点长,手指发白发皱,指尖还有点木木的,丢丢拿起来就有点吃力。 石念青接过丢丢递来的包袱,从里面捡了一套外衣,一件亵衣。将包袱又递给丢丢。丢丢放好包袱,石念青已经在系衣服带子了。 丢丢慌忙将洗脸水和漱口之物放置好,又趁着石念青洗漱的空将衣服涤了出来,丢丢将衣服搭在晾衣绳上,石念青也将自己收拾利索了。 早上过堂(寺庙用餐)之后,小师兄告诉丢丢师父叫他。 丢丢去了方丈的禅房,方丈说 :“丢丢这几日辛苦了。” 丢丢说:“师父,丢丢没有做早晚课,也没关系吗?” 方丈笑着说:“丢丢现在每时每刻都在修行啊。” 丢丢听了一双眼睛荡起了笑意,唇角弯弯的。“师父,丢丢只做杂事也是修行吗。” 方丈说:“丢丢可知雪峰禅师挑水,临济禅师植松,沩山禅师种茶,仰山禅师放牛,这都是修行呀。” 丢丢心里一亮,说道:“师父丢丢明白了。” 方丈笑道:“丢丢虽然不是佛门弟子,但是很有慧根呀。” 丢丢静静的站在,仰视着方丈,心里一片通明。 五 一根树枝 天渐渐的热了起来,晚上睡觉时觉得被子有点厚了。 丢丢将石念青和自己的两条被子里的薄薄的棉絮抽出来。又趁着好天气洗了洗并晒干,下午收的时候,干松松的,一股好闻的阳光气息。 丢丢很高兴,心情也因此好了起来。丢丢盘算着要挂上蚊帐子了。因为昨天晚上丢丢的胳膊上被蚊子咬了两个包。 但是管理库房的二师兄这两天下山去办事,没法打开库房的门。要等明天才好。 网上丢丢睡觉时就听见那个石施主不停地翻身。还有啪啪拍打的声音。 丢丢吓一跳,连忙起身,轻手轻脚的走出去,石施主睡得不安稳,还不时用手在脸上腿上挠了一下。 丢丢知道他这是被蚊子叮了,心下歉然,又怕他再拍蚊子,就赶紧到院子里掰了一支满是叶子的树枝,拿回来,蹲坐在石念青床边的脚踏上,用手里的树枝子驱赶蚊子。 石念青睡梦里觉得一阵微微的凉风,好像轻风吹过树梢似的,带着绿意,他满心满身的烦躁都平静了下来,渐渐地进入更沉的梦乡了。 石念青是被寺里的晨钟声唤醒的,他睁开眼睛,初夏的天气,早上还是比较凉爽的,天亮的也很早。伸了个懒腰,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抬头一看,一个人正伏在床沿上睡着了,一只手向前伸着,压到他的被子上,手里还握着一棵树枝,头发在背上撒开着,微微的有点泛黄。 石念青一时没有明白这是什么状况,愣了片刻,慢慢的坐起身子从那只手中抽出树枝举到眼前。 树枝前端有一簇翠绿的树叶,轻轻一摇。簌簌轻响。 石念青嘴角一弯,淡淡的笑了一下。 这个小孩子,给他扇凉赶蚊子吗? 丢丢双手揉了揉眼睛,半边身子压得发麻,他抬起头正对上石念青的深幽的双眼。 丢丢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半边身子压在人家的床沿上,还睡着了。 丢丢呀了一声,连忙坐直身子。 石念青将那树枝举到他面前问道:“怎么这东西拿到我床上来了?” 丢丢忙说:“昨天夜里有蚊子来着。” 石念青好笑的问:“你就扇一夜?” 丢丢愣愣的说:“也没有一夜,是半夜,” 石念青几乎要笑出声来。 “你可真够笨的,哪有用树枝子赶蚊子的。” 丢丢有点生气,“可你老是拍来拍去的,我们这是佛门圣地,师父说了,“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石念青终于忍不住很响亮的笑出声来。“你这个小和尚,讲究还真多。” 丢丢摸摸自己的头发:“我还不是小和尚,师父说现在还不收我呢,我还要努力一点才行。” 石念青第一次很认真的对这个小孩子看去,丢丢也正抬起眼睛看他,一时间石念青觉得看到两汪幽幽的泉眼,里面是极清澈的凉润,嘴唇薄薄的,有点像刚采摘下来新鲜的菱角。还留着孩童的额发,微微有点凌乱,腮边红红的一道睡痕。 这个孩子长得可真好。 就是有点瘦,头发有点发黄,嘴唇也有点干燥。想来是寺庙里常年吃素,有点不足。 石念青想了想说道:“那个,你,你” 他想起来他还不记得这个孩子的名字,相处了将近半个月,他叫不上来人家的名字也有点说不过去。 丢丢倒是很快地说道:“施主,我叫丢丢。” “丢丢,哪两个字?”石念青伸出手示意丢丢将名字写一下。 丢丢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施主,我不会写字。” 石念青收回手,摸摸鼻子,哦了一声。起身说:“好吧,丢丢,我要起床了。” 丢丢清脆的哎了一声,麻溜儿的站起身子,说道:“施主,我去给您端水去。” 丢丢有点高兴,今天石施主的心情不错呀。 石念青慢慢的穿好衣服,用丢丢端来的水洗了脸,抬头看洗脸架上的镜子,他发现自己的嘴角竟然是微微翘着的。 他愣了一下,离上次笑有多久了? 看看将近过堂(早餐)时间了,丢丢将洗漱用品收拾干净之后,连忙跑到灶房。 老赵正将给饭准备好了,素包子已经出锅,放在囤子里,米粥也已经盛在粥桶里了。 石念青的那份已经用个竹托盘摆放好,两个素包子,一碗米粥,一碟子酱萝卜。 丢丢端了饭菜要走,老赵喊住他说:“我先去斋堂送餐具饭,你的斋饭给你盛好了,就在灶台上,先吃了再走。” 丢丢答应一声,老赵端着餐具先往斋堂去了。 丢丢见自己的包子和米粥老赵已经给盛好了,想起石念青昨天下午还剩了一个馒头。丢丢怕老赵说,不敢再拿回灶房,就将那一个馒头放在自己房间的枕头旁边了。 丢丢咽了一口唾液,将自己的包子放回了包子囤里,将那碗没有动过的粥又倒回了粥桶里。只将自己的酱萝卜用纸包了放进怀里。 丢丢端着饭回了小院,石念青在用一块布巾子擦拭那把剑,他一下一下擦得很仔细,脸上是一种很专注的深情。 丢丢摆好饭,放好筷子。招呼道:“施主,用饭吧。” 石念青将剑放回剑鞘,在桌旁坐了下来。 丢丢盯着他看,希望他不要再剩饭了。 好在这一次他吃得倒干净,丢丢收拾了碗筷送回灶房后,又顺道到放生场将小动物喂了一遍,回到小院时,石念青已经不在房间了。 六 欺负小孩子 丢丢将石念青的床铺整理好就回了自己的小房间,从枕头边拿出那个馒头。馒头凉凉的,外皮有一点点发干了。丢丢从怀中掏出那根酱萝卜就着吃了起来。 吃着就渴了,丢丢拿着自己喝水的小钵盂,走到井台边打了一钵清水。 丢丢坐在井台上,边啃那个剩馒头边就酱萝卜。萝卜脆脆的咸咸香香的,咸咸香香里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甜。丢丢觉得很好吃,心情不由得越来越好,情不自禁的哼起梵歌来。 石念青走进院门时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一个少年坐在高高的井台边,半眯着眼睛在啃馒头,双脚荡啊荡的。清晨的阳光撒下来,似乎能看见微微颤动的睫毛缝中筛下的阴影,口中还小声哼着什么。石念青听了一会儿,那调子很特别,悠悠扬扬的,空灵悠远,好像是经文吧。 石念青咳了一声,说道:“呦,吃东西还能哼歌呀。” 丢丢抬头看见他,有点不好意思。 石念青走过来说:“吃什么呢,那么香。” 丢丢下意识的将手里的东西往后藏,石念青一把抓住那只手,看着手里那一小块馒头。慢悠悠的说:“小和尚不学好,偷嘴吃。” 丢丢一愣,面孔一下子涨的通红,他大声的说:“你诬陷人,我才没有偷嘴吃。” 石念青看着小孩子雪白的面皮上慢慢升上来的红霞,觉得一股恶作剧的快感,于是笑眯眯的说道:“还说没有偷嘴吗,今天早上吃的是包子,怎么,吃完饭还要私藏个馒头吗?” 丢丢瞠目结舌,简直不知该如何辩白。 石念青看到他额角的一根淡蓝色的血管一动一动的,细小的牙齿咬住粉色的下唇,小巧的鼻翼剧烈的翕动着,真心觉得很有趣呀很有趣。 于是石念青又笑了,笑的很和蔼。语重心长的说:“小和尚,偷嘴可是犯戒吧,撒谎也是犯戒吧,动气了还是犯戒吧。你这一会儿功夫就犯了三条戒律。” 石念青将三根指头伸出来晃动着,满意的看到那小孩的眼睛里慢慢的浮起水色儿来。 丢丢眨眨眼,紧紧地咬住唇,觉得那人笑的就像一个奸诈的狐狸,他在山里见过的,一只红毛的狐狸。 丢丢将那小半块馒头一口塞进嘴里,用力的往下咽。他心里憋着气,动作又急,就有点噎得慌。石念青钵端起盂中的水递给他,丢丢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去。然后大声说:“你每天都剩饭,糟蹋粮食,你百年以后是要还的!我替你消业呢!” 石念青心里一动,这个小孩啃的是他剩下的馒头吗?还啃得津津有味。看着眼前这个有趣的小孩子,这一刻,石念青终于觉得接下来的日子虽然前途未卜,黑暗重重,但是不会太枯燥了。 当天二师兄回来后丢丢就将两个人的帐子挂好了,丢丢不怎么搭理石念青了。 石念青却变一个人似的,一扫前一段时间的阴霾,有事没事的叫丢丢做这做那。有时候丢丢就觉得有种猫逗老鼠的感觉。 比如说他开了书单子,让丢丢下山帮他买书。书很多,丢丢只好让书店的小伙计帮着用一辆独轮小车推上山。买来后还要帮他整理书橱,还要丢丢将他的书一本本摊开晒一晒,再收到柜子里,这个工作丢丢倒不怕,他跟着师兄们晒过经文。可是书晒好后他还要丢丢一本本拿回去在书橱上摆好,丢丢就有点发愣,因为晒经文后都是二师兄指挥着将经文分门别类摆放好的。 丢丢看那人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笑眯眯的看着他一趟趟的跑来跑去搬书。 丢丢只好将书一本本放到书橱里,摆的整整齐齐的。 刚摆放好,那人就踱进来了,从上到下扫视了一眼,忽然狂笑起来。 丢丢有点恼,站着看他。 石念青指着书橱第一层,用手指在书上面一一划过去,口中喃喃的念道:“《诗经》《本草纲目》《茶经》《笑林广记》《弁而钗》,丢丢你这书摆的好有章法。” 丢丢这些天发现这人只要笑得眼睛眯眯的,就是不怀好意了。 石念青忍住笑扭头问;“丢丢,这些书你是你怎么放的?” 丢丢只好小声说“这几本颜色都差不多的……” 石念青忍笑忍得肚子疼。 丢丢知道自己丢人了,扭过头去,用手抠柜子上一个掉漆的小洞。 又听石念青有自语般的说道“不错呀不错,有大雅,有大俗,有经史,有小说,有喝的,还有吃的,品茶不可谓不雅,论药不可谓不慈。摆得好啊摆得好,丢丢倒真是个妙人。” 丢丢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说话办事随心所欲,一时一个样子。 这天晚上丢丢听见外间窗棂轻响了一下,他怕进来猫,就起身往外屋走去,就看见窗户是开着的,一个影子从打开的窗户外跳了进来。 丢丢大骇,忍不住狂喊了一声,可是声音刚刚冲到嗓子眼,就被人一把捂紧了嘴。 就听石念青在耳边说:“小和尚,大半夜的不睡觉,瞎喊可不好。” 丢丢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人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石念青待丢丢平静下来,对跳进来的影子你说:“你吓到小孩子了。” 那影子轻笑一声,说道:“你倒在庙里休起菩萨来了,那好,我到外面等你。”复又跳出窗户去了。 七 一碗面 那影子轻笑一声,说道:“你倒在庙里修起菩萨心来了,那好,我到外面等你。”复又跳出窗户去了。 丢丢看着石念青也不走门就那么一跳也跳到窗户外面去了,心里打鼓似的,跳得极快。 丢丢坐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凝神听着窗外的动静,只听见虫鸣蛙声,风吹树梢。 不知过了多久,丢丢听见敲门的声音。他抖抖的问:“谁?”门外石念青说“丢丢。”丢丢跑过去,打开门,石念青说:“点灯。” 丢丢赶忙将灯点着。 石念青在桌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放到面前仔细的看着。 丢丢看去像是一根女子用的簪子之类的,银色的,上面雕着好看的花纹,比集市上的姐姐婶婶们戴的还好看。 石念青对着灯看了一会,手指在花纹上轻轻地抚过来抚过去,好久才又放回怀中。接着他又从怀中掏出个信封样的东西,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丢丢见他将纸也反反复复的看了好几遍。眼眶慢慢的变红了,但是神情又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打开灯罩,石念青将信慢慢对准火焰,丢丢看着火舌一点点将那纸舔净了,纸灰落下来在桌子上小小的一撮。 石念青扭头回看丢丢,“是不是很奇怪?” 丢丢没有说话,石念青又道:“心里一定在想我是个坏人吧。” 不等丢丢说话,他就伸手握住了丢丢的下巴,将丢丢的脸抬起来,慢慢的靠近他,轻声说道:“你猜对了,孩子,我真是个坏人。我是个打家劫舍的山贼,被人追的没有地方躲了,就藏在这里了。” 惊魂不定的看着那张离得极近的脸孔,和那双放大的眸子,丢丢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一时间呼吸都停住了。 “所以,丢丢可不能往外说呀,不然的话,”他举起右手做了一个往下砍的动作:“山贼可是不讲慈悲的。” 丢丢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强自忍住想哭的冲动。忽然见石念青那张英俊的面孔一下子离开了,脸上浮现出这些天常见的促狭的笑意。 丢丢明白自己又被这人给涮了一道,不知哪来的胆量,啪的一下子打掉了石念青握着他下巴的手。 回身走到桌子前面讲那个玻璃灯罩又罩在灯上。嘴里道:“欺负小孩子很好玩吗?” 不管怎么说,丢丢和石念青算是渐渐地习惯了彼此的相处,影子事件也没有再出现。石念青每天看看书练练剑,丢丢在小院中靠着墙开了一小块菜地,夏天来了,满架豆角,黄瓜。 最有趣的是墙边有一片丝瓜,瓜蔓爬了满墙,丢丢用竹竿架起一个小小的架子,那丝瓜就将叶子大片大片的铺开去,一朵朵黄色的花朵灿烂的开着,丢丢傍晚时坐在丝瓜架子底下吹着凉风看着那一个个嫩嫩的丝瓜纽子,心里很高兴。 一溜儿番茄架子,结了青青红红的小圆球,丢丢天天去看有几个变红了。还有一小块地里种了留兰香,和薄荷。他第一次独立的种植蔬菜,成绩还是很不错的。 天热了,石念青嫌屋里闷得慌,就让丢丢将两个席子铺到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面,每个席子的四角插上竹竿儿,挂上帐子,又通透凉快,又没有蚊虫,两人晚上就睡在外面。 石念青晚上练剑后,一身的汗,就会站在院子里脱得光光的,从井里绞上水就那么直接冲下去。略擦一擦,然后大大咧咧的换条新的亵裤。披着湿头发在席子上坐下去,让丢丢将灯拿进来,放到蚊帐中,一边等着头发干,一边看书。头发干了,就吹灯躺下直接睡觉。 头上的梧桐开出了黄色的细小的花朵,淡淡的清香。看着满天繁星吹着夜风,听着虫鸣睡觉,真是惬意。 丢丢是不在院子里冲凉的,他总是端水到房间去洗。石念青还笑他:“小和尚还怕羞呢。一个小孩子,毛还没长全呢,有啥不好意思的。” 丢丢对他这种性子见惯不怪了,一开始会恼,后来明白恼也恼不完的,干脆就对自己说:“师父说了,一切都是修行。” 这天石念青对丢丢说:“丢丢,明天晚上我想吃面。” 丢丢说:“行,我去给赵伯说。” 石念青说:“我想吃丢丢下的面,就用丢丢种的嫩丝瓜和豆角番茄。” 丢丢愣了一下说:“可是我不会和面擀面切面呀。” 石念青咳了一声,说道:“哎呀呀,这个小和尚啥都不会,还是告诉方丈换个能干的好了。” 丢丢就又败了,只好说:“那我去找赵伯学学吧,不过你可不能笑我。” “一定不会笑你的,”石念青心满意足的笑了,又加上一句“记得下凉面哈。”丢丢顿时呆住,他连热面还都不会下呢。 第二天晚上丢丢真的用竹托盘端了一碗面放到石念青的面前。 小院中暮色四合,一张小小的方桌摆在丝瓜架下面,那碗面就放在小桌子上。 石念青看过去,雪白的面条,碧绿的丝瓜片,鲜红的番茄,上面淋了芝麻酱,还有捣碎的蒜泥,最上面是一把翠莹莹的荆芥。 石念青问:“你们寺里不是不吃蒜的吗?” 丢丢说:“蒜是赵伯吃的,他说凉面是放了蒜泥才好吃呢。” 石念青闻了一闻,不由得食指大动。用筷子将芝麻酱蒜泥和荆芥拌了一拌。又抄起面条来,那面条雪白柔韧,难得的是一根根切得很均匀。 石念青奇道:“这面真是丢丢做的?” 丢丢嗯了一声。 石念青又道:“我可不信。” 丢丢认真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石念青笑了:“小师父几时出家,法号怎样称呼?” 丢丢脸又红了,咬着嘴唇愣了一会,慢慢道:“我反正得出家的。” 石念青听得这话中竟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怅然和通透的意味,心下竟然微微一酸。一时敛了心神,专心吃面,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一个小和尚,法名好像叫不嗔的,在院门外面小声喊道:“丢丢,丢丢。” 丢丢答应一声,跑了出去。 八 写我的名字 石念青听他们在门外小声的说话,只听丢丢说:“不要紧的,用香灰撒过了。” 那不嗔道:“是老赵多事找师父要的,你就拿着吧。哥哥我得回去念经呢。” 石念青好奇,就喊道:“不嗔师父。” 外面答应一声,不嗔走进来,施礼道:“施主喊贫僧吗?” 石念青也回了个礼,看不嗔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就问道:“给丢丢送什么呢?” 不嗔道:“老赵说丢丢从早晨就练习和面啥的,非要自己做面条,切面时把手给切了,这小子从小就死心眼子,不知道这又是怎么了。这不,师父给的药,他还不要呢。” 石念青拉过丢丢的手看去,左手中指和无名的第二个人关节上一道斜斜的口子,上面似乎是撒了香灰的,一层渗着血的灰粉。 石念青接过不嗔手中的盒子,说道:“行,我替他拿着。” 丢丢急道:“平时都是撒香灰的,这是师父用的。” 石念青拉过丢丢,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让丢丢伸过手,一边冲水一边道:“那老和尚天天吃斋念经,连个针都不摸一摸,哪里用的着这个。” 又道:“说你傻吧,你还真不精明。切个面还能切这么大个口子。”一时将香灰洗净了,打开那个药用指尖挑了一点,涂在伤口上,轻轻地揉开,丢丢疼的吸气。 石念青看那口子深可见骨,气的又笑道:“要是我,就叫老赵做好了,端过来就行了,谁还真的追究你不成。” 丢丢听了愣了一愣,迷茫的道:“你说的,要吃我做的面,还要用咱们院子里的菜。难道你说着玩的?” 石念青听他说咱们,不知怎的觉得心里一动。叹了口气,他说:“丢丢,我可不是说着玩的,今天我是真的很想吃面。”顿了顿又道:“丢丢,今天是我的生辰。” 丢丢抬头看去,石念青满面含笑的望着他,双手还握着他的手。 石念青回屋子拿了一块汗帕子,对丢丢说:“这还是你昨天洗好晒干的”将帕子撕开,把丢丢的两个手指分别包好。 丢丢问:“施主,你今年多少岁?” 石念青道:“我二十二了。” 这天夜里两个人躺在院子里,看着漫天的繁星,石念青忽然说:“丢丢,我们老家过生辰的时候是讲究吃生日面的,因为我生在夏天,小时候不耐烦吃热汤面,所以我母亲总是下凉面给我吃,老家的规矩是生日这天的面得让自己最亲的人给下,这一岁都会有好运的。” 丢丢静静的躺着,轻轻地说:“我也能算施主最亲的人吗?” 石念青缓缓道:“我的家人远隔千里,在这里,丢丢就是最亲的人。” 丢丢眼眶一酸,猛地咬住了下唇。过了好久,久到石念青以为丢丢睡着了的时候,丢丢又说:“施主,你能教我写我的名字吗?” 石念青顿了顿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向对面的席子看去,见那个小小的少年慢慢的转过身去,瘦弱的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那孩子才淡淡的道:“我是二师兄大雪天在寺门外捡的,都说我是被爹娘丢掉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我叫丢丢,我想知道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石念青想起丢丢手上那深深浅浅的伤痕,听着这强作冷静的话语,心里竟猛地一疼,原来这世上的人总是逃不过一个苦字。 他伸出手探进丢丢的蚊帐中,将丢丢的右手拉过来,轻轻地抚着丢丢手心的细纹,让男孩子的手慢慢放松下来,然后他用手指在丢丢的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下“丢丢”两个字。 手心的触感很奇特,有种微微的麻酥。丢丢将手指轻轻地握住,握成一个拳头,慢慢的缩回去,放在胸前。暗夜里,他的眼泪缓缓地流下来,落到席草细细密密的经纬里。 丢丢的伤渐渐地好了,这天他领了衣单钱,小小的几个铜板,拿在手里一枚一枚的摸着,摸得温温的了,就找了一个小绳将几个钱穿了起来。丢丢小屋里的床脚边有个桌子,上面有个藤子编的小箱子,丢丢打开箱子,掀起上面的衣服,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一些穿好的钱串子,将新领的铜钱装了进去,又将盒子盖好放到箱子里。 想了想,回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两块布条子,那是石念青的汗帕子,撕成两半给他包手用了。伤好后丢丢洗干净了,但是沾过血迹,又撕成了两半,丢丢也不好意思还给石念青,就放到枕头底下了。看着手中的两块布,丢丢想了想,卷好,也放进了小箱子里。 刚收拾好,就听石念青喊他,丢丢答应一声将小箱子锁好还放到桌子上。 出来就见石念青笑道:“屋里干嘛呢,这么热的天就早上还凉快点,别憋屋子里了。”说着拉丢丢走到丝瓜架底下的小方桌旁边,自己往凳子上一坐,对丢丢说:“行礼吧。” 丢丢愣愣的,傻站着,不知道这又唱的哪出。 石念青笑得前仰后合道:“傻站着干嘛,拜师吧,从今儿起,教你看书认字儿。我堂堂举人老爷保管教的你好。” 丢丢不相信的抬起头看过去,读书认字儿?他连想都没有想过。看石念青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心里激动,手都发起抖来。竟真的要行拜师大礼。 石念青拦住他道:“你这孩子真是……不过是那么一说,不当真的。”又说道:“以后别再喊我石施主了,怪别扭的。我比你大了九岁,你就喊我石大哥吧。” 十二岁的夏天,丢丢开始了他的读书生涯。十二岁的丢丢永远记得这一天石念青坐在开满黄色丝瓜花的架子底下,灿烂的笑脸。 九 插梅 于是就这样,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来到了。 石念青极少出门,最多不过到后面的山上去走一走。需要什么东西也总是差丢丢下山去买。 丢丢的开蒙进行的很顺利,石念青发现这个男孩子实在当得起冰雪聪明四个字。十二岁多开蒙确实算不得早,但是丢丢认真刻苦,背书极快,估计在寺里背诵经文练熟了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几篇竟然已经都能琅琅上口熟读成诵了,就是不认识字,石念青就比着千字文一个字一个字的教。 丢丢是个最认真的学生,而且不用操心,石念青在屋外空地上铺了一层沙子,丢丢没事时就常常蹲在那里横竖撇奈的练习写字,几个月下来竟也习得不少生字了。石念青有时就想,人的命运真不可捉摸,丢丢这样的孩子,假如生在大户人家,且不说这样的脾性和聪明,即使天分只是寻常,也会养尊处优过完一生,即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会被父母看得心尖儿一般。可他偏偏一出就生就被遗弃在这远离红尘的寺院里。 入冬后丢丢就有点不安,神不守舍的样子,石念青问他也不说。随着年关将近,丢丢和石念青迎来了第一场雪。 整个天地都白了起来,小院中树上、辘轳上、井台上、地上都落满了雪,白皑皑的一片。 丢丢是不怎么喜欢雪的,他趴在小屋的窗台上往外望。就见石念青踩着雪从院门外走进来,看到丢丢,用戏文念白道一声:“我那徒儿,你倒是望些什么呢?” 丢丢无精打采的说:“我望桐花几时开。”又说:“你的脚印真丑。” 石念青说道:“有好看的,”说着从身后举出一枝梅花,色红如霞,明艳似火。丢丢咦了一声道:“你去后山了吗?梅花开了?” 石念青将花递给丢丢道:“你这徒儿起得比师父还晚,我去踏雪寻梅了,风雅的很呀。” 丢丢道:“梅花照眼明。”石念青赞道:“说得好,为师我这几个月的功夫没有白费呀。这一句虽是直接照搬过来,难得的是说的就是眼前的的景致。嗯,丢丢也会吟诗了。” 丢丢趴在窗台上,脑袋枕着手臂,笑了。 石念青走进屋,想找个东西将梅花插起来,看了一圈也没有合适的,就喊丢丢道:“丢丢,去给哥找个瓶子插梅花。也让咱这屋子里添些颜色。” 丢丢道:“石大哥,还是先管饱肚子吧。 ” 石念青笑道:“丢丢就知道吃,俗人一个。”丢丢里也不理他,一径走出去,到前面灶房里将两个人的早饭提来,馒头事件后,石念青就让丢丢和他一起吃饭,说是人多吃的香。 天冷,丢丢将饭放进提篮里提着,上面盖着厚厚的布,粥就用一个壶盛好也一块提过来。丢丢右手提着篮子和壶,左手搂着一个罐子一样的东西。 石念青说:“这是什么?” 丢丢道:“插梅花用的呀。” 石念青接过来左右一瞧,粗糙的陶土本色,圆圆的肚子,小小的口,左右耳朵上还有一根提绳,样子倒是古拙可爱,笑道:“这不是个盛水的罐子嘛。” 丢丢将饭一一摆好,道:“嗯,灶房就这个闲着呢。”见石念青翻来覆去的看哪个罐子。丢丢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来,解下耳朵上的绳子,将梅花插进去,放在桌头摆好,退后几步看了看,说道:“我知道你又要笑我是俗人,但是我觉得,这梅花本就艳丽,如果用个花哨的瓶子来配它,反倒显不出梅花的好看来了。这个水罐,就好。” 一抬头,见石念青正倚桌前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点着头道:“丢丢才是真正的大雅之人。”转头去看,那怒放的红色梅花插在古拙的陶土罐子里竟是说不出的动人。 吃过饭,石念青对丢丢说:“明天给丢丢放一天假,不用做事,也不读书,怎么样。” 丢丢奇道:“为什么?” 石念青道:“闷得慌,陪我下山走走,快过年了,买点东西。” 积雪的天气下山去,丢丢有点担心,但是石念青坚持,丢丢也只好同意。 这一次的下山和丢丢以前都不一样,使他的人生有了很多的第一次。 他第一次吃到了甜甜酸酸的冰糖葫芦,这种裹在晶莹剔透的冰糖里面的鲜红的果子,竟然这样好吃。他第一次进到一个成衣店里,试穿了一件棉袍子,天青的颜色,就像镇上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身上穿的。丢丢穿上,店里的伙计就说:“小哥生的好,这衣服穿上就更好看了。”丢丢有点不好意思,想脱下来,换回香客布施的那件棉袄。那棉袄有点小了,丢丢的两只手腕子露着,天冷了,还要洗衣做事,手背上就生了冻疮。 石念青退后两步看了看,问了价钱,将钱放在柜上,拉着丢丢就往外走,丢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走了两步,又挣扎着退回去拿了自己的棉袄才出去。 丢丢第一次进到镇上最好的菜馆“翡翠楼”。坐在二楼的雅间里,石念青请丢丢吃了一顿大餐,餐桌上还有一个人,石念青说是他的一个朋友,丢丢听声音很像是那天的影子。石念青喊他:“嘉禾兄”丢丢就注意的去看了那人一眼。很好看的一个人,他看上去比石念青年长,身架很是高大,有点沧桑,但是眼神中偶然的会有犀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们喝了酒,还吃了肉,丢丢不愿看他们吃肉,石念青就特意点了几盘素菜端到一旁的小桌上让丢丢在那吃。那几个素菜味道还真是不错,尤其是那盘蘑菇炖豆腐丢丢吃了很多。 走得时候丢丢见石念青将一个什么东西交给了那人,那人也从怀中掏出一物交给石念青。 十  礼物 那天回到小院中已经是申时了,石念青中午喝的有点高了,回去后,就往床上躺,丢丢沏了酽茶,让他喝了,又侍候他漱口洗脸。 石念青伸手拉住丢丢道:“丢丢,我有东西送给你。”他笑了一下又道:“你去找找看。” 丢丢这一天过得可谓是精彩,听了这话,一时不知是不是石念青又捉弄人,石念青看他发愣,眨了眨眼:“丢丢,小时候石大哥可是藏幕(类似藏猫猫的游戏)的高手,礼物我放到院子的树下了,看看丢丢能找到吗。” 丢丢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说要送给他礼物,心里真是跳的咚咚的。 院子里那棵树下厚厚的一层白雪,一天的时间有一点点凹陷了。丢丢就用种菜的小铲子将树下的雪拨开,露出潮湿的土地来,看到一处明显的松动痕迹。 石念青翻身坐起,从怀中取出关嘉禾的给他信,打开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 雪下了两三天,昨天才停,天还是阴沉沉的。冬天的暮色来的早,外面已经开始暗起来。 石念青闭上眼睛,心内默默的念道:“爹,娘,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只能躲在这小小的寺庙中。你们等着,不会太久的。” 点了灯,将信慢慢的点燃了,石念青的睡意也没有了,他在桌边坐了下来,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丢丢慢慢的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油布包,那孩子脸上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的喜悦。石念青看着这样的丢丢,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 “打开看看,”石念青说。 丢丢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本《千字文》的描红摹本,石念青笑道:“丢丢该好好练字了,大哥给丢丢写了一本字帖。” 石念青拉丢丢坐在床边,笑道:“古人说过学写字的人,要历经三个阶段,开始时要专学一家,叫做专一,第二个阶段要广泛杂收,称为广大,第三个阶段才是脱去拘泥自成一格,可称为脱化。这每个阶都需要段三五年火候方足。这第一个阶段需要取古人之大家,认定一个宗主,先讲门庭立住。我看丢丢人品颇有仁心慈风,有时又跳脱灵动,右军书风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因此丢丢可尊右军为宗。这千字文本就是王羲之碑文拓片一千个字整理成韵,我临了一套,丢丢先描红,过一段可以开始临帖。” 丢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手中的字帖,这是石念青一笔笔认认真真写上去的,丢丢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感觉。轻轻地问:“石大哥,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石念青笑道:“丢丢十三岁了。” 丢丢抬起头,望向石念青,幽幽的灯火下,男孩子眼睛里一瞬间涌起水雾,慢慢的旋转成大颗大颗的泪水,在他手中的字帖上洇开了一朵朵泪花。 石念青不由伸手去接,一颗泪珠落在手心,灯火下珍珠般的一闪。 将丢丢搂到怀中,石念青抚着他的头发:“我问了方丈。丢丢十三年前是今天来到寺院的。” 丢丢不说话,闭着眼睛,身体颤抖的如风中的落叶。 “石大哥,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石念青抬起丢丢的脸,用拇指揩去他脸上的泪水,笑道:“丢丢长大一岁,可喜可贺。怎么反倒哭了。” 丢丢在他怀中哭了一阵,有点不好意思了。下意识的用手抚着字帖的封皮。发现底下有一行小字:丢丢认得“石念青、丢丢、十三等几个字。”石念青拿着丢丢的手一个个指着念道:“石念青贺丢丢十三。手书字帖一本。” 这天晚上,丢丢将新棉袍脱下来,认认真真的叠好,放在枕头边,那本字帖放在棉袍上面。躺在床上用手摸着那柔滑的布料,喧软的棉絮,嗅着字帖上淡淡的墨香,那一夜丢丢是含着泪水入睡的。 丢丢第二天上午服侍石念青吃过饭后,一个人上了后山,山间残雪未消,几点寒鸦栖在光秃秃的树上。 后山丢丢经常来,砍柴,挖野菜,小溪边洗脚。丢丢从小就在山上长大,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 但是这次丢丢却走到了那个他知道,却极少涉足的地方。 那里有一棵树,树下有一座孤坟,落满了雪。丢丢倚着树在旁边坐下来,他抱着膝,望着远处的山脉,似乎在看山,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好久,他轻轻地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娘,我知道你在这儿,可我没有来看过你。师父说捡到我的那天,看到你在林子里自尽了。如果你真是我娘,你为什么丢下我呢,我其实很听话,也很能干,石大哥也说我很聪明。” 丢丢将头埋在膝盖上,好一会他抬起头,又道:“昨天有人给我过生日了,还送了我礼物。那其实也不是我的生日,是你丢掉我的日子。可是昨天我真的开心,我真的很开心。” 有几只小麻雀蹦蹦跳跳的走到丢丢的脚边,丢丢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可是那也是你自尽的日子……我又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不管你是不是我娘,你也是个苦命的人,丢丢给你诵一段大悲咒吧。” 那天丢丢回到小院中后在石念青的指导下练了一页字,丢丢写“资父事君,曰严与敬,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字迹笔画绵软无力,石念青皱眉,握住丢丢的手,写了一个命字。丢丢的手冰凉,握着笔杆的手指微微发抖,石念青见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旧棉袄,就说道:“新的怎么不穿?手冷成这样?” 丢丢道:“留着过年穿的。”石念青啧了一声。看那手背上通红的冻疮,吸着气说:“你竟是个会气人的,东西买了放着有啥用?这冻疮道越发厉害了,明天弄点药膏抹一抹。” 丢丢在雪地里吹了冷风,又想起身世内心悲楚,他是个从小忍惯了的性子,虽说也哭了一场,到底不敢随性,难免郁结于心。这会儿发作上来,浑身酸痛。石念青见他神色倦怠,双目微肿,就让他躺倒床上休息。 丢丢这一睡沉沉进入一种幽寂的昏黑,午饭时也没有醒,下午的时候丢丢开始起热,石念青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那孩子的脸上一片不正常的红晕,石念青低声唤道:“丢丢,丢丢。”丢丢意识不清的哼了两声。 十一 诺言 石念青对医理也略知一二,看丢丢这样知道是受了风寒,这病发汗最为要紧。石念青连忙到灶房,老赵正在准备晚饭,就见石念青火急急的走进来,要生姜和红糖,还要一壶热水。 石念青端着姜糖水回到小院,将丢丢抱起来,用勺子一点点的喂进去。这时老赵也掂着满满一壶热水进来了,见丢丢烧的迷迷糊糊的,叹气道:“这孩子身子好着呢,还没这么病过呢。” 石念青让老赵将丢丢平时擦澡的木盆从床下拿出来,倒了满满一盆热水进去。试试水温刚刚能下去手时,将丢丢的脚从被子里轻轻地拉出来,脱去袜子,一点点放到水盆中,直到将那双脚泡的红红的了,又仔细的给他擦干,放进被子中。又到外间将自己的被子抱进来,盖在丢丢的被子上面,四角掖得严严的。 老赵过来送晚饭,石念青胡乱吃了两口。 老赵满脸担忧的说“要是厉害就带他去看先生吧。” 石念青道:“天冷,先不要折腾他,看看晚上的情况,不行的话,我连夜带他下山。” 到晚课结束后,三师兄不忧和小师兄不嗔也来看了一趟。丢丢还在昏睡,脸孔红红的。 石念青端了灯进来,拿了本书坐在丢丢床边,隔一会就摸一摸丢丢的后颈,看看有没有出汗。 到亥时末的时候,丢丢开始抽搐,口中喃喃的道:“下雪了,好冷。” 石念青看那孩子双颊如火,呼吸重浊,胸口剧烈起伏。再摸后颈依旧滚烫无汗。 “娘,娘,别走,我冷。” 石念青听他一声声唤娘,想起方丈说的当年大雪天躺在山门外台阶上的婴儿,再看床上丢丢因高烧浑身发颤的样子,心下恻然,现下最当今的便是要他发出汗来。 石念青放下书,脱掉衣服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将丢丢紧紧地搂在怀中。丢丢的床很窄,石念青躺下去只好侧着身子,男孩子身体还在发抖,呼吸间气息滚热。石念青在被子里摸索着将丢丢的贴身衣服解开脱掉,男孩子的身体消瘦,皮肤细腻,不正常的高温使他微微发抖。石念青心下怜惜,用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脊背。 丢丢觉得自己整个的被埋在雪地里,一个女子的背影渐行渐远,丢丢知道那是娘,就伸手去拉,可是总也拉不到,他大声喊:“娘,娘。”可是娘却不理他,漫天的雪扯天扯地的飞舞,丢丢觉得身子下面的冷雪一点一点浸透了骨髓,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就连心也一分分的冷下去。 这时,仿佛有温暖的潮水一波波的朝他涌过来,一点点的漫过他的身体。他觉得心中充满了安适喜悦,四肢百骸里充盈着暖洋洋的惬意,和慵懒的舒适。连平时睡觉最怕冷的脊背上都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那手干燥舒适,充满了温暖的力量,在他的脊背上轻轻地滑动,无比的熨帖安全。 于是,丢丢更深的偎进那片温暖。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紧紧地攀附住那温暖的源泉,贪恋的汲取更多的暖意。 石念青感到男孩的身躯滑腻的像一尾小小的鱼儿,紧紧地缠绕着他,灯下看去,男孩深深地蜷缩在他的怀中,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眼角一道泪痕,唇角却是微微上翘着的,石念青情不自禁的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等他发觉自己竟然用嘴唇轻轻地在男孩的头发上滑动时,不由得心下一震。 不知过了多久,丢丢慢慢的睁开眼,目光迷迷蒙蒙的,看到石念青,唇畔绽开一朵微笑,喊了声:“石大哥。” 复又闭上眼进入更沉的梦乡。不多时再一次睁开眼,望向石念青,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石大哥,你在这儿真好。”石念青将丢丢的手放回被子中,轻声道:“丢丢专心发汗,大哥在这陪你。” 丢丢双眼清亮,一眨不眨的的望向石念青,“石大哥,今天我去看她了,我知道她在那儿,可我故意装着不知道。我一直不敢去,她宁愿死,也不要我。” 他的手紧紧抓住石念青的胳膊,“我其实是有点恨她的,我做不到师父说的境界,我是个很坏的人,我竟然恨自己的娘,石大哥,师父是因为这不收我的吧。”顿了顿,丢丢又道:“石大哥,其实我一直想她为啥要丢下我,她将我放在寺庙门口,她还是疼我的吧,她一个女子为啥走到这一步,石大哥,你说,是不是我,是不是我连累了她。” 石念青心内五味陈杂,油煎火烹一般的,他搂紧了怀中的人,然后他听到自己说:“丢丢,别担心,石大哥不会丢下你,永远都不会。” 他的声音很轻,可是他们都听到了。石念青那时还不会想到,这样一个诺言将会让两人怎样的纠缠一生。 丢丢一震,一时间室内静的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 片刻,石念青感到胸膛上一片濡湿,丢丢的哽咽压抑的从被子里传出来,石念青低头捧起他的脸,见他双眼紧闭,泪水汹涌而下,将手死死的放在唇上,牙齿咬着手背,脊背急速的抽动着。石念青将他的手拿下来,拍了怕他的脊背,丢丢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是自懂事以来年来,丢丢第一次放声大哭。 石念青的怀抱和这场痛快淋漓的大哭终于使丢丢在深夜出了一身的汗,热度也渐渐地退了下去。 十二 离别 多年后,这个在石念青的怀抱中痛哭的冬夜,还会不时地出现在丢丢的梦境中。尽管早已物换星移,白云苍狗,但是,有那样一个冬夜,有那样一个人,说了那样的一句话。 丢丢的十三岁是特别的,这一年的冬天是他人生中绚丽的一道华彩,他仿佛被带到了一个新鲜而不同的世界。丢丢像是迷路很久的孩子,忽然看到有人在说:“来,这儿是路。”丢丢知道这个对他伸出双手的人就是石念青。 丢丢会大声的笑了,丢丢也学会了撒娇。仿佛一下子变得光彩夺目起来,一双眼睛充满了灵动的活波。 丢丢的人生忽然有了动力,他练字读书更加刻苦,不嗔笑他:“丢丢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过几年就能考秀才了。”只有丢丢自己知道,他这样努力,为的不过是那人的一句夸奖。 来年的春天石念青在梧桐树下做了一个简单的秋千。丢丢站在秋千上,在早春的晨风中,高高的荡起来,一头青丝肆意的飞扬着。 梧桐树下,石念青将丢丢揽在怀中,用手比一比丢丢的头顶,笑道,“丢丢到石大哥的胸口这儿了。”用小刀比着自己的头顶在树上划了一道说:“这是哥的高度,”又比着丢丢的头顶划了一道说:“这是丢丢的高度,我们来比比看什么时候丢丢能赶上哥。”丢丢笑道:“石大哥,你可输定的,丢丢还长个子呢,难道你这么大的人了也还长个子不成?” 石念青揉揉他的头顶笑道:“好吧,哥不长了,哥等着丢丢。” 丢丢是那样的快乐,他忘了原本世间还有一个词叫做离别。 那一日丢丢从放生场回来,正遇到刚从师父的禅房中出来的三师兄不忧,不忧见了丢丢笑道:“丢丢这下不用伺候人了。” 丢丢没听明白,不忧举了举手中的茶盘对丢丢说:“那个姓石的施主要走了。正跟师父辞行呢。” 丢丢一震,下意识的说:“才不会,石大哥今天还给我留了功课呢。” 不忧笑道:“三师兄又没骗过你,你不信去问问呗。” 丢丢惊疑不定的站住,回想了一下,一大早石念青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练了一会剑,和丢丢两人吃了早饭,喝粥时还笑丢丢脸上有个米粒儿,然后还检查了丢丢昨天的功课,丢丢正在学对韵,石念青出了一个对子让他对,石大哥说:“秋千影里春风暖。”丢丢一时没有对上来。石念青还说这个留给他当做今天的功课。 丢丢定了定心神,心想三师兄一定是弄错了。但是心中又有着说不出的不安,在徘徊一阵子,他还是决定进去问一问。 走到廊下,听到里面有敲击棋子的声音。少顷,方丈笑道:“施主下棋,擅自补,而拙于取势。凡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也。但是施主往往贪恋一子以求生,难有图大之道。” “和高手博弈,念青求的不过是个自保罢了。” 又听方丈道:“此一去山高路险,施主当好自为之。” “不管如何,念青都要试上一试,在贵寺叨扰多日,承蒙方丈多方关照。” “老大人当年于本寺有一番机缘,凡事都有因果,老衲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老大人广施福缘,定有善报。” “多谢大师吉言,念青替家父谢过。” 丢丢没有进去,他慢慢的往回走,小院中的秋千还在风里摇啊摇的,一些花朵也打了骨朵,过几天就要开放了。 丢丢坐在秋千上,望着天上的白云,天空很蓝,云很白。一块云有点像羽毛,绒绒的。渐渐地,那羽毛被扯开了,扯成了一片轻纱,薄薄的透着蓝天的底子,一阵风,轻纱也慢慢的飘走了。 不知看了多久,有人捧住他的脸,轻轻地喊道:“丢丢。” 丢丢微微一笑,“石大哥,你会记得丢丢吗?” 石念青将丢丢的手收拢到他的大手中,紧紧地握着。“丢丢,大哥不是不给你说,大哥也是才决定的。” 丢丢不接他的话,只是微笑:“你会记得丢丢吗?” 石念青:“丢丢,别这样。本来我还要一段日子才走的,可是情况有变,有点急事。我得马上赶过去。” 丢丢抓紧手中的秋千架。 “石大哥,上午的对子我对上来了。”顿了顿,他说“梧桐树下微雨寒。” 石念青道:“丢丢对的不错,这个对子看似简单,其实不好对,丢丢对的虽然不太工,但是初学对韵,也算难得了。” 丢丢看着石念青的眼睛,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样的离别,这将近一年的朝夕相处使他忘记了石念青只是一个借住红莲寺的客人。猛然间这个人要离开了,十三岁的丢丢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想哭,可是他又有什么样的立场可以哭泣呢,他甚至连拜师礼都没有行,石念青于他实在只是一个施主而已。可是他心里竟会觉得猛地一下子空了,原本填得满满的一颗心,忽的什么都没有了。他反手握住石念青的手,下意识的说:“石大哥,我心里不好受。” 石念青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昨天晚上受到关嘉禾的消息,幽王世子那边情况有变。石念青心内焦灼,自己隐居在靠近京城的寺庙中,这将近一年的时光,他多方努力,期间所做的种种难道要付之东流吗? 但是当他决定离开时,他竟觉得要告诉丢丢他要离开竟然比关嘉禾的消息更让他无措,他只好选择暂时不说。可丢丢的话竟然让他如此心痛,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这个一心眷恋着他的孩子。 十三 等你 他将丢丢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他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的舍不得这个孩子。 “丢丢,大哥还要回来吃丢丢做的生日面呢。”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此去艰险重重,事情的发展会不会顺利,一切都不可知,原本是不打算再回来的,他说了这话后,竟然觉得一身的轻松,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期限,定下了一个相见的期限,这也给了他动力,石念青一瞬间竟然庆幸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真的吗?”丢丢抬起头,眸子里瞳仁越发的清亮起来。他紧紧抓住石念青的双手。“石大哥,你还会回来的吗?” 石念青点头道:“大哥现在是四海为家,只有丢丢这里可以收留我,大哥办完事就回来的。再说大哥还等着进士及第呢,哪里还有这么清净的地方读书呢?哪还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徒儿端茶磨墨呢?” 石念青一生都在设想如果这一次他没有说出这一番话,他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那么丢丢和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对于丢丢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第二天一早石念青依旧背着他来时的蓝布包袱,带着他的剑,离开了红莲寺。丢丢站在送行的师父和师兄们中间,看着那人一步步走下台阶,渐行渐远。脑海中浮现出想起了几天前刚学的一句诗:“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虽然时间是清晨,但是那种悠远的意境是如此的相像。 十三岁这一年的初春,丢丢第一次尝到了离别的滋味,当天晚上,他坐在石念青的书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下了“梦里梦外肠断,话长话短神伤”的句子。 丢丢没有搬回和小师兄同住的那间禅房,他一个人住在那个小院中。每天都将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他会天天坚持练字,背书。石念青走时将书都留在书橱里,丢丢就试着看看,有些略能看懂,遇到石念青做批注的地方,他就觉得像听他讲书一样,有时也总会有些特别的感悟。 丢丢喜欢这个小院,在这里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住在这里他仿佛就能留着那些日子。况且他觉得这样他就离石大哥更近了一点。 他是那样热切的盼着石念青的生日之约,他在墙上挂了一张月历表,每过一天他就在上面划一道。眼看着春天过去了,夏天来到了,那一天终于就要到了。 石念青二十三岁生日的那天,丢丢早早的在灶房中将面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挂在绳子上晾着。中午的时候,他将蔬菜采摘下来,择捡干净,下午时洗好切好,傍晚开始下面,汤汁放凉,面条用井水淘得冰冰的,将面和汤汁兑好。丢丢把蒜瓣也剥干净,蒜拍早的话会有死蒜的味道,要等石大哥回来再拍的。 老赵感叹说:“丢丢真是个长情的。” 不嗔笑道:“丢丢,人家不过是那么随口一说,哄孩子的。你看你,倒当真了。这碗面让师兄吃了吧,天热可不好放的。” 丢丢把这次的等待当做仪式一般固执的坚持着。可是丢丢不知道,他并没有在这个夏天里等到石念青的回来。 那天丢丢坐在小院中的丝瓜架下一直等着,直到那碗生日面坨成了一团。丢丢看着满天的繁星,听着夏天的虫鸣,看着月亮渐渐地移到中庭,又渐渐移到西天,朝阳的光影从天空中亮起来。 丢丢走回去躺在石念青睡过的床上,一觉睡过去。他没有做梦,只是觉得很困。他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醒来后的丢丢呆呆的坐了一会,将那碗放的有点发馊的面吃了下去。 这一天的黄昏,在遥远的北方边境,在简陋的驿馆中上,石念青注视着门外霏霏的淫雨,不多久就看到关嘉禾骑马走了进来。 石念青笑了一声道:“嘉禾兄这么快就到了。” 关嘉禾下了马,石念青才看到他身后还坐着一个人,那人下马走到廊下,将斗笠和雨披除下来,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英挺俊朗,脸上含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他冲着石念青几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他喊道:“小舅舅。” 石念青心里顿时一喜,笑道:“怎么,志远也来了?” 关嘉禾也除了雨具走进来:“他说一年多没见你了,想你了,要跟着来。” 韩志远笑道:“关叔你是不想来的吧,心里惦记着亦寒的病呢。” 石念青看关嘉禾面上忧色一闪,忙问:“怎么,亦寒又不好了?”关嘉禾在窗边坐下,望着外面的雨淡淡道:“总是那样反反复复的。” 韩志远见气氛沉寂下去,忙说:“小舅舅,听娘说,你这一年当和尚去了?” 石念青笑道:“你娘的话有几句能信的?我倒想当和尚呢。” “也是,我娘那个女人,那脾气。啧啧,也只有我爹能受了他。”韩志远笑道,看到桌前摆着酒菜,他惊叹:“这么多好吃的,在这儿呆了一年,我现在馋的可以吃一头牛。” 说着也不管石念青和关嘉禾二人,坐下拿起筷子就吃,吃着还说:“你前两天去看外公的时候,我正好去不在,外婆说今儿是你的生辰,他们都不方便出来,让我来看看你。这一趟来的,赶上好吃的了。”吃了一会儿,抬头就见石念青眼圈儿红红的。 他愣了一下,猛地夹了一大口菜,用力的嚼着,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来。他仿佛不知道似的,抹了一把脸,接着吃。还说:“你们不吃吗?” 石念青轻声道:“志远,你们吃苦了。” 韩志远放下筷子说:“我年轻,什么都不怕,只是外公外婆年龄大了,外公又含冤受屈的,在这么个鬼地方,如果不是关叔照应着,不知道会怎样呢。”顿了顿又道:“小舅舅,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你看看这一年你都瘦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撑着,也怪不容易的。你放心,志远慢慢就大了。可以帮你抗事了。” 石念青听着他大人似的口气,心里很感安慰,不由得拍拍他的头,“嗯,志远很能干。” 然后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动作很熟悉,放在志远头上的手使他想起那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那个眉目如画的孩子。 十四 夜归人 丢丢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天气干冷干冷的,却并没有下雪,丢丢在大殿里擦拭佛像,水凉得刺骨,丢丢的神情很专注,佛像很高,丢丢爬到桌子上,用布一点点的擦拭着,观音大士唇角带着悲悯的微笑,丢丢仰视着那大慈大悲的面庞,目光沉静而平和。 小院里的梧桐树上的刻痕还在,十四岁那年的冬天,丢丢站在旁边比一比,也刻上去一个小小的印子,回头看看,比原先的高了一点。看着不远处那个高高的刻痕,丢丢轻轻摸了摸,心里想着现在也许已经到石大哥的肩膀了吧。 晚课结束后,丢丢回到小院中,他躺在床上想着方丈的话,方丈说:“丢丢快十六岁了,到时候该考虑以后的事情了。” 丢丢知道再过一年,他即将面临两个选择,是留下还是离开。丢丢想他是一定要留下的,他从小就没有想过离开红莲寺,留在这里出家是他一直的打算,所以留下,那大概是肯定的。 是啊,出家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丢丢一直也在等这一天。丢丢想着,内心一片平静。 冬天的夜晚很冷,丢丢将被子掖的严严的,他后背最怕冷,因此背部总是包的很紧。 石念青走进房间时,看到的就是那个躺在床上睡的正香的少年。他将灯举起来环视了一圈,房间和他走时一模一样,甚至桌上看了一半的书还放在那里。旁边有一叠纸,他拿起来看了看,是一页页的临帖。 一时间他有点恍惚,两年的时光仿佛不曾有过,他还在这里住着,和这个叫丢丢的男孩子一起。 在床边坐下,灯下看去,丢丢面色如玉,甜梦正酣。两年不见,这张脸孔已渐渐褪去孩童的稚气的甜美,显现出少年人的俊秀。石念青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那两道秀逸的双眉,指下眉毛根根分明,微微斜向鬓间。 石念青深深地叹息一声,有这么个地方有这么个人真好。 旅途的劳累和颠簸在走进这个小院看到这个人的那一瞬间全都化作了满足,心中的忐忑也全部化为了虚无。 他的嘴角一点点的上扬,这个叫丢丢的孩子竟然睡在他的床上呢。 石念青放下东西,也不嫌冷,到院子里用井水洗了手脚。回来后掀开被子,躺了下去。被子里真暖和,那个小东西睡得真熟,有个坏人把他卖掉都不知道。将丢丢往怀中一带,嗯,个子长了,骨架也大了一点,石念青笑了。 早上的晨钟声响起来的时候,石念青动了动身子,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甜了,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怀抱里暖洋洋的,鼻端是若有若无的皂角的清香。这两年他在北方苦寒之地呆过,京城和北地之间来来回回奔波劳苦,无数个夜晚,他难以入眠,苦心孤诣的织出了一道密密的线,他要凭着这道线为父亲的冤案平反。 几年前的他养尊处优,诗酒论剑快意人生。父亲科场案受到牵连时,他正和几个知己好友流连于山川之间。后来父亲被判流徙之罪,而他因为曾做过幽王世子伴读,被以自幼离家为由得以豁免。只是一夜之间,他就从一个恣意人生的公子哥变成了一个犯官之子。家没有了,功名失去了,亲人流放到千里之外。以前交好的友人大都避之惟恐不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真是一瞬间都尝个遍。那时他愤懑不甘,一腔不平之气。隐居在这个小小的寺院中,宁静的环境,简单的生活,晨钟暮鼓中,檀香袅袅,木鱼声声,他的心渐渐的沉静下来,而怀中这个少年的真纯就像清泉一样抚慰了他焦躁不安的心灵。一年之中他理清思路,秘密的联系京城中的各方势力,开始构架自己的关系网。 分别的两年来,他辛苦恣睢,半夜无眠时,逆旅风尘中,他的脑海中总会出现这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叫丢丢的那个男孩子。 他将胳膊更紧的收了一下,半睡半醒之间他将头埋在怀中人的颈边,笑意一点点的放大。他睁开眼睛,晨光熹微中,怀中的少年闭着眼睛沉睡者,石念青盯着他仔仔细细的看去,忽的笑出了声,丢丢眼睑微微翕动,睫毛也轻轻地的颤动着。石念青刮了一下他的鼻尖:“醒了还装睡。” 丢丢身体一僵,慢慢的伸出手紧紧地抱住石念青,将头埋在他的怀中。 石念青抚着他的头发,笑道:“不睁眼看看大哥吗?” 丢丢的声音闷闷的传出来:“不想醒。” 石念青抱紧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要不要掐一下看看疼不疼呢。” 丢丢听了这话,怕他真的掐下来,忙抬起头,睁开眼晴,一时间水光潋滟,目光幽幽的看过来,石念青一震,这双眼睛真好看,两年的时光,里面仿佛又多了几分沉静幽深,带着几分欲诉还休的忧伤。 “石大哥,你骗人。” 石念青用额头去抵他的额头,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的身不由己,他也不想解释他的失约,他低低的说:“大哥不好,大哥给丢丢赔罪。昨天是丢丢十五岁,丢丢去看梧桐树下面大哥给丢丢的礼物吧。 十五 两只鹿 丢丢十五岁时的刻痕是石念青亲手刻上去的,伸手比一比,头顶已经到了自己的唇边,额发也完全梳上去,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 丢丢十五岁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小小的木刻,上面雕着两只鹿,一大一小。丢丢见那两只鹿头上都长着角,奇道:“它们不是母子吗?”石念青笑道:“不是,它们是兄弟。”那对儿小鹿一个姿态矫健一个神情娇憨,石念青还记得他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灯下雕刻这两只鹿的情景。他脑海里不止一次出现丢丢那双清澈的双眼,嘴角就一点一点的扬起来,那只小鹿的眼睛怎么看就怎么有意思。 石念青笑道:“你十四岁时,大哥不在身边,这个礼物呢,有两只鹿,这就把去年的也补上了。” 丢丢小声道:“真小气啊。” 那对木雕光润如玉,带着漂亮的纹理,丢丢爱不释手,石念青道:“这是北边的核桃楸,雕刻最好,你看这只小鹿像不像你?” 丢丢不答他的话,只用手指着那个大的说:“这个倒好看,样子也威风,一看就是个厉害的的,还不知把那小的骗的什么似的呢。” 石念青很是尴尬,干笑两声道:“大的当然是要护着小的的,怎么自己反倒欺负起来呢,断不会的。” 说着将底座翻过来,丢丢看去,上面一行小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石念青贺丢丢十五岁生辰。” 丢丢将手指在不离不弃几个字上抚摸着,指尖清清楚楚的感受着那一笔一划。 丢丢将这件礼物郑而重之的放进了他的小箱子里。 晚上石念青拜会方丈回来后,丢丢将已经将自己的小床收拾好了。见石念青回来,便将一壶热水兑到盆子里,让他洗脸洗脚。 石念青也不说话,到他的小房间将他的枕头和被子又抱回来。 丢丢说:“哎哎,你干嘛。” 石念青道:“晚上冷,挤挤呗。” 丢丢不说话了,唇角却扬了上去。 冬天的夜有种孤独的寂静,寒风的声音单调凄厉,在窗棂上缭绕一圈后消失在暗夜中。丢丢面朝里,背后是石念青温暖的胸膛。这样的冬夜没有等待,没有失落,空寂也仿佛是可以衬托温暖的幸福。可是丢丢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因为没有人可以永远陪在身边,自己也不过只是别人转身时的一个过客,可是这样就很好了。 “石大哥,你这一次呆多久呢?”许久,丢丢终于问了出来。 石念青沉吟一下说:“这个不好说,但是丢丢,大哥总是会回来的。” 丢丢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两年来一个人住在这个小院中,说不凄清是不可能的,最初的等待过去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也许只是习惯了这个房间。知道了相聚总会有离别,丢丢就懂得了拥有的珍贵,这一刻来自背后的温暖使他沉醉,他想,原来有一个人陪着是这样安心。 丢丢的个子高了,去书橱上取书很轻易的就够到第一层,一本《弁而钗》取出来,书名很有意思,翻开看,一看就看住了,不由得坐在床上一页页翻过去,这书原是小说,笔法浅白,丢丢看去倒也轻松。一篇情贞记未完,竟一时面红耳赤,心下跳的咚咚的,他从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还有这样的情谊。霍的合上书本,手忙脚乱的将书往书橱上放,书多,手又抖,塞了半天才算勉强放好。 又见石念青提着剑进了屋子,知道他是练剑结束,石念青一般每天早晚两次练剑,以作健身,回来后总是要喝水的,丢丢就从暖壶中倒水给他,壶嘴和杯子碰的叮叮轻响。 石念青笑道:“丢丢连个壶也拿不动吗,你看你看,这又水漫金山了。” 丢丢听他取笑,平日里是要还嘴的,这一次只是手忙脚乱的拿了抹布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的。 晚上石念青是要给他讲书的,两年时光丢丢自己凭着认真聪慧将石念青做批注的书看了个遍,石念青是个杂学旁收的,书切多且杂,丢丢倒也算没有白费光阴。 石念青去书橱上取书,丢丢忙向上看去,见那本《弁而钗》放的还算周正,心里略平稳了些。这晚讲书丢丢神不守舍,答非所问,完全不像平时能够举一反三,迅速领悟,不时有令人惊喜的见解。 一时又想起书中那翰林也是为赵生提点文章的,脸上火烧一般。 石念青放下书,灯下看去,见他双颊红艳如火,摸了摸他的额头,比平日热些。石念青心下一紧,怕他像那年一样风寒起热,就让他先去睡。 丢丢也不推辞,就去将火盆上的铜壶取下,倒水洗漱,石念青怕他是身子不舒服,就亲自倒了水端过去,丢丢胡乱洗了,去床上睡了,躺在枕头上将被子扯高,盖住头,才觉得安心了些。一时又睡不着,书中所写片段在脑海中不停地翻腾。 石念青担心他,书没看多久,也洗漱了上床。伸手到他脊背上去试温度,手下的身子一僵,石念青以为自己手凉,笑了两声。见温度倒也正常,方才放下心来。依旧从后面将丢丢揽入怀中,满足的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丢丢背后是熨帖的温度,冬夜里令人沉醉。 熹微的晨光渐渐亮起来,曙色一点点染上窗纸,透出青白明亮的颜色。石念青心情很好,朝怀中的人看去,却见丢丢面上一层细细的汗水,柔软的头发帖子鬓边吗,闭着眼睛,牙齿咬着唇角。石念青一惊,伸手去摸他额头,不料丢丢却并没有睡着,他手指刚触到额角,便伸出手去挡他。石念青奇道:“这么冷的天,你竟睡出了一身的汗。” 丢丢只不说话,握着被子的手抓的死紧。 石念青见他如此,心下忽的一跳,接着一片了然洞明,唇边的笑意便怎么也掩不住,丢丢感到他慢慢的探下身子,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手指轻轻地抿开汗湿的鬓发,低低的说道:“难道,丢丢十五岁还尿床不成。” 十六 情动 身下的人猛的一僵,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腮边腾起火般的红霞,身子不可自抑的抖了起来。 石念青知他害羞,也不敢过分取笑,只将他微微颤着的手从被子上拿下来,手心里一片湿冷的汗水,石念青就用自己的手一点点将汗水抹净,他的手温暖干燥,包住那只手轻轻搓着。 待那手渐渐的暖了,石念青怕他一身的汗湿受了寒气,探手进到被子里,去摸他身子,小衣内的肌肤果真一片冷冰冰的潮气,却如寒玉般滑润。石念青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怎么沿着腰线,一路往下滑去,待摸到小腹下面,亵衣内一片湿滑粘腻,手心里一团绵软柔嫩,心神不由得一荡,耳畔听得一声哽咽,见丢丢眼角边细细一线泪痕滑落下来。 石念青轻轻抽出手来,笑道:“丢丢是个大人了,有什么可羞的呢。” 丢丢第一次出精,开始时还以为是尿床,又羞又骇,待自己用手去摸却又不像,惊疑不定,举手看去,却见指尖一缕蛋清样地粘液,回想起昨天看的书,心下大震,而最让他恐怖惊惧的是他昨夜那个梦境,梦中他回到两年前的那场病,石念青和他肌肤相贴,那时年幼只觉得温暖安心,而今梦中细细回味当初情景,竟然有一股酸麻自腹中涌起。他青灯古佛十五年,竟不曾有过这般情景,看着手中之物,自以为龌龊淫邪,不由心下一灰,竟流下泪来。 石念青见他羞赧,敛了心神,只将人揽在怀中,说道:“这原也正常,你是常年吃素的人,又在这样清净的寺院中,十五岁算是晚的了,大哥当年可是十二岁就经历的了。” 丢丢也不说话,只闭了眼流泪。脸上一片水迹。石念青叹息一声,拿手去拭,又怕他晾了汗,寒气入体,就下床,将临睡前打好放到炭盆上的一壶水提下来,绞了热毛巾到伸被子里,解开衣服,给他全身擦了一遍,他也不避,只是脸上渐渐退去红晕,变得苍白如雪。 一时换了干的内衣,将人移到外侧自己的枕上来睡,就听到前面隐隐传来诵经的生音,寺院里的早课开始了。 丢丢当晚就将自己的铺盖拿回里屋的小床,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石念青,那晚的梦境让他如此的自我厌弃,内心一片冰冷。 夜晚听着窗外的寒风,他想原来自己心心念念一片期待,竟是隐藏着这般淫邪的心思吗?如何对得起那人一片坦荡胸怀,自己如此龌龊,又怎么进得了这四大皆空的佛门圣地。 又想起这两年来自己每日每夜不知误听了多少次风吹门响,盼望着那人走进来微笑着喊一声丢丢。煎煎熬熬几百个日夜,为的不过是那一句:“大哥永远不会丢下你。” 如今方才明白,贪的是什么,念的又是什么,也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的不堪。 可只是听着外面那人的呼吸,便会想起几年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心中涌起的竟是酸楚的悲伤,满心满怀无可排遣,丢丢抓住被子,无声的哽咽。 却不知,自此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石念青心烦意乱,那个少年几天来默然无语,也不再听他讲书,只一句话:“丢丢总是要出家的,看得懂佛经已是够了的。”这话却使得石念青心中更加的发堵。然后他发现丢丢总有干不完的活,每天很少能看到他的影子。也不再似以往娇憨灵动,总是低头敛眉,只做分内之事,再不和他说笑,比从前竟是不知疏远了多少。 丢丢跟着大师兄下山去,一户人家孩子做满月,要祈福。在山下呆了两天,两天里离开石念青,丢丢原先想要的平静不仅没有来到,反而脑海中时时刻刻出现石念青的影子。丢丢避无可避,只得回去日日面对那人。 丢丢病了,嗓子疼的说不出啊话来,每日里饭也吃得极少。以往天天盼着见石念青,如今竟如受刑般难熬。 冷清的冬日早晨,那个少年坐在秋千架上,消瘦的如一缕轻烟,石念青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浓的化不开的的忧伤。 这一日石念青吃过晚饭,再也忍不住,抓住丢丢的手道: “丢丢,你是怎么了?这些天也不怎么理我。” 两人以往拉拉扯扯也不知有多少次,只这一次,丢丢被他抓住手,只觉得腕上火炙一般,差点扔了手中的碗。他轻轻地挣脱了手腕,淡淡道:“这几天香火较多,寺里比较忙,师兄们都很累的,我去前面帮忙了。石大哥有事的话,丢丢总是会先顾着这边的。” “你忙也要注意身子,你这两天也不怎么吃饭,你又过午不食,依我说你正长身子的人,又没有剃度,你持的什么戒?” 说着又拿出一个瓶子道:“我今儿上午下山去,买了一瓶子雪梨枇杷膏,你那嗓子想是上火,每天兑水化开喝一点。” 晚上,外屋传来石念青悠长的呼吸声,丢丢从床上坐起身,手里的瓶子已握的温热。许久,他把瓶子放在枕畔,打开门,一个人往前殿行去,夜色中寒气逼人,凉洼洼一片月明地儿,观音殿的门闭着,丢丢轻轻一推,门缝中筛进一线月色。 丢丢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空旷幽冷。《佛说四十二章经》中的句子一遍遍在脑海中闪现: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暗夜里,他仰望上方大慈大悲的观音,深深跪拜下去,身子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地面,耸动着肩膀无声的恸哭。 十七 眼中人 时至年关,香客比平时多一些,有那大姑娘跪在佛前虔诚的拜了又拜,投了香火钱,签筒里求一只签,问个姻缘,二师兄签桌前端端正正坐了,语带禅机,慢慢道来,一时间大姑娘脸孔红红的,高高兴兴的站起身,和大娘婶子女伴们下山去。 丢丢坐在门槛外面,拖着腮,望着悠远的天空,看白云在空中变来变去,看了一时累了,就将头靠在门边,今天的太阳真好,阳光暖暖的,晒得人懒洋洋的。 有人在身边坐下来,轻声说道:“想什么呢?” 丢丢扭头看去,石念青伸手揽住他的肩,脸上的笑容冬阳般温暖。丢丢心里涌起难言的悲伤,他是如此的贪恋这份温暖,也是如此的惧怕恐慌。这暖意让他不自觉的沉溺,他看见过扑火的飞蛾,向着那点暖意投身而去,却不知那温暖也能将人灼伤,纵使外面罩着灯罩,也会一次次撞得铮铮作响,傻子一般。 丢丢不说话,只将头向他靠去,倚在那人肩上,耳畔是沉稳的心跳,说不出的安心。 石念青揽着丢丢,看台阶下来来往往的香客们。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肩头一阵水意,低头看去,满是濡湿的泪痕。 腊月二十六关安北将军关嘉禾到红莲寺上香,他一人一马微服而来。 高香上过,关嘉禾到后院拜会故交。石念青在屋里摆了素菜招待他。笑道:“外人知道安北将军到这小庙里烧香,想必这里会声名大噪。”关嘉禾也笑道:“庙不在小,心诚则灵。我原是为你来的,你倒取笑我。老大人和老夫人一切安好,特来告知。” 关嘉禾环视了一圈整个房间,感叹道:“你这日子过得倒惬意。”从腰侧取下一个酒囊,放在桌上,酒是北边的烧刀子,入口猛烈如刀,石念青咳了两声,关嘉禾笑道:“喝不惯?” “很久不喝这样的烈酒了。”石念青接过丢丢递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论说咱们在人家寺庙里喝酒,还是莫张扬的好。” 关嘉禾又抿了一口, “北边苦寒,这酒暖身子,就连亦寒也是喝的。”神情间颇有几分寥落。 石念青知道关嘉禾为人磊落洒脱,来去自如,无可萦怀,原是世间顶天立地的男儿。只这梅亦寒是他心头一点朱砂痕,偏那两人相爱相杀,牵牵绊绊这么多年,依然是个死局。道:“这次回京呆多久?” 关嘉禾道:“回来述职,正好趁这个时间带亦寒回来小住一段。他的身子耐不得北边苦寒,我不回来,他自然是无法回来的。” 石念青道:“你这一片诚心,他岂能不明白?” 关嘉禾沉吟良久缓缓道:“我这一生都在后悔,若我当初不强迫与他,也许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他那样的人即使是折了双翅,也依然是在云端的人物,原是我对他不起。” 酒过三巡,两人都已微醺,关嘉禾见丢丢出去倒炭灰,回头问道:“刚才那个孩子是上次你带着的那个吧。” 石念青听他提到丢丢,脸上不自觉的笑开了。“是他,两年了,你还认得。” “这孩子不错。” 石念青奇道:“你又知道他不错?” 关嘉禾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抿了口酒道:“这孩子比两年前越发的好看,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在这里给你端茶倒水,真是暴殄天物。” 石念青哂笑一声:“你这话说的,难不成你看上了,这可是清净之地水晶般的人,不是外面给人解闷的,折辱不得。再说你也不怕你那梅公子发威吗?刚才还一幅深情款款的样子,原来也是个假情假意的。” 关嘉禾道:“我不过赞他一句,你就说了这一大堆。我就是看上他,怕他眼里也只瞧见一个人的。” 石念青醉眼朦胧的望着门外,说道:“难道他眼里也有个人不成。” 关嘉禾是喝惯了烈酒的,神智还保持清醒,他拍了拍石念青的肩说:“你不知,我不说。” 门外的丢丢端着炭盆呆呆的站在外面,仿佛浑身被浇了一桶雪水,进退不得。 石念青已经醉倒在桌上,关嘉禾看着门外的人叹息道:“你那石大哥就是个傻子。” 关嘉禾留宿寺内的客房中,丢丢将石念青扶到床上去睡,喝醉的人死沉,好在离床近,给他脱了鞋子和外衣,盖好被子,喂他喝了一杯茶水,又绞了热手巾给他擦脸,。 转身要去收拾桌子,被石念青紧紧抓住手腕,猛地一拉,丢丢淬不及防,被他拉的扑在床上,小腿在脚踏上磕了一下。 石念青将他的手抱得紧紧地,灼热的酒气在他耳边蒸腾,石念青喃喃的说着:“他说,你眼里只看得到一个人,他怎么知道呢?真是奇怪,我日日和你在一起,我倒是不知道。难道你看上山下谁家小姑娘了吗?你个小和尚不学好,我揍你啊。” 丢丢伏在床边,将那方手巾捏得死紧。良久,抽出手,给他盖好被子,方才觉得小腿上火辣辣的,丢丢翻开裤腿看去,腿面上一片肌肤蹭破了油皮儿,渗着血珠。 “丢丢,丢丢。”石念青伸手去摸他的手,在床边摸索着,眉头紧紧的皱着,丢丢将手巾塞到他手中,石念青抓住后又捏了捏,然后笑了一下,睡了过去,不多时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丢丢呆呆的坐在脚踏上,看着那人心满意足的睡颜。只觉得心里百味陈杂,满心里泛着苦涩。将手放在小腿的伤痕上,他下意识地按下去,细细一线血痕流下来,疼痛让他浑身一震。 十八 夜听雪 除夕傍晚开始落雪,到夜里纷纷扬扬的下得紧了。 石念青在小院中的屋门前挂了两盏红灯,晚饭过后,和丢丢两人坐在门槛上看雪。天地间静悄悄的,细细密密的雪从灯影里斜斜的飞过去。 偶尔,山下远远传来稀疏的鞭炮声,空气里就有了硫磺的味道。坐的久了,丢丢的双手变得冰凉,石念青从屋里抱了一条棉被,将两人围在里面。 “石大哥,”丢丢轻轻喊道,石念青扭头看他,灯影下,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英气里是动人的温文。 丢丢心里一颤,强笑了一下。 “要说什么?”石念青将棉被给他往上围了一下。 被子的白色棉布的包边围在丢丢的颈边,趁着那如玉的面庞,越发的显得一双眼睛深黑幽静。 “没什么,就是喊喊你。” 石念青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 雪花轻轻地飞舞,丢丢和石念青紧紧地靠着,寒夜里,天地悠悠,寂寞苍凉,身边能有这样一个人相伴左右,何其有幸。 “石大哥,那一年,你拿了一个很好看的簪子在灯下看了好久,怎么后来不见你拿出来过呢。”不知道过了多久,丢丢听到自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石念青微微一怔,回想了一下,哦了一声,笑道:“你不说我还忘了,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丢丢笑了笑:“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了,不过白问问,你要不想说就罢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那时的情景记得那样清楚,可能是石念青当时那专注的眼神吸引了他,也可能是他轻抚簪子的温柔打动了他,那情景不知怎的就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里。 石念青倒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鼻子,“那个啊,你小孩子别打听的好。” “我不是小孩子了。” 石念青望着远处的雪,脸上又露出了久违的狐狸般的笑容。“一般来说呢,簪子镯子之类的一般都是定情之物,女子送给意中人的。” 丢丢哦了一声,将下巴放在膝上,出神的注视着远处的雪,他发现灯影里的雪是亮亮的染了晕红的。如果静静的听,是能听到的落雪的声音的。 “话说回来,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难道你也春心动矣?”石念青的脸靠了过来,炯炯的目光里含着促狭的笑意。 丢丢将他的脸推开,道:“说话就好好地说,离这么近做什么?” 石念青奇道:“脾气见长了。” 丢丢淡淡道:“石大哥,你既有意中人,为何二十多岁,还不成家?” 石念青长叹一声道:“你这一说,却又勾起了我的伤心之事。如今我漂泊不定,四海为家,连个老婆本都没有,怎么成家。所以呢,我下一步就打算先攒一笔银子,好歹置一处房产,娶上一房媳妇,也省得我老大不小住在这里和你这小和尚作伴。” 丢丢一震,脸孔顿时变得雪白。 石念青正笑得不怀好意,忽然感到丢丢身子微微的发抖,忙去握他的手,丢丢将他的手推开:“别一天到晚拉拉扯扯的,我困了,回去睡觉。” 石念青看他脸孔冰冷,全不似平时一段温柔娇憨,心里一紧,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地生气了吗?” 丢丢也不理他,将被子掀起来,起身径直走回屋里去了。 屋子里炭火已经将要熄灭,他也不管,一径走回里屋,脱下外衣拉了被子躺下去。 石念青呆呆站在门前,围着被子发傻。半天才反应过来,笑道:“这小东西,嘿,翅膀硬了哈,还学会生气了。” 回到屋里,点着灯,他轻轻地走进丢丢的房间,将灯放在他床前的柜子上, 见他被子盖着头,笑了一声,把被子往下拉,露出那张绷得紧紧地脸:“捂这么紧也不嫌闷的慌。” 丢丢将被子又一把拉上去,道:“我闷死闷活又让你管?” 石念青啧了一声道:“大过年的,你死啦活拉的,快呸。” 丢丢不动,石念青笑道:“那好,我替你呸。呸呸,童言无忌,各路神仙莫在意哈。” 丢丢被子里笑了一声。 听他笑了,石念青心下舒了一口气,俯下身子,将他连被子一起搂在怀中,轻声道:“丢丢,大哥给你陪个不是,大年下的别不开心,大哥刚才说的没有别的意思,你能陪着我我心里高兴得很,就是以后大哥成家立业的,只要你不嫌弃,能一直陪着我,那才是好的。” 过了一会儿,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布包,“这是大哥给你的压岁钱,放在枕头底下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过年了,大哥带你到山下玩一趟。” 暗夜里,丢丢睁着眼望着上方看不到的虚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天亮的时候,枕上一片冰凉水湿。 昨天的雪被风吹了一夜,积雪下面就冻成了冰,山门外的台阶上滑的很,大师兄带着师弟们铲雪,丢丢拿了个铁铲跟着师兄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铲下来。 不嗔在他身边,左右看看,笑道:“俗家过春节,丢丢你也一脸春’色儿,怎么眼睛又红又肿的?” 丢丢抿着唇,也不说话。 就见石念青也拿了一把铲子走过来道:“人多力量大,我也加入一个。” 丢丢见他过来,扭头就走。 石念青快步赶上,一把拉住,道:“还生气呢?” 丢丢道:“谁生气,这边人多,我到那边去。” 石念青便道:“那我也到那边去。” 丢丢本是怕他看到眼睛来取笑,想避开去,谁知他竟是个甩不开的。 正无措间,被石念将脸捧了起来,只见玉也似一张的脸上,那双眼皮儿红得似桃儿一般,肿的只剩一条缝儿。他的眼睛本来极美,薄薄的眼皮儿,往上看时一道深深地折痕,顾盼之间天然一段空灵纯净。 现在这样倒变了个人似的。 十九 梅亦寒 石念青也不说话,拉了他的手往回走,丢丢挣了几挣没有挣脱,被他拉得踉踉跄跄的一路走到寺庙院墙的一侧去,这里有个角落,几棵柏树郁郁葱葱的顶着白雪,掩映着红色的院墙。 两人停下脚步,石念青放开手,抱了胸看他。 丢丢的一只手还拿着铁铲,就低着头下意识的用铲子划地上的雪。 石念青憋着气,半晌,道:“说吧,你这是有什么心事了?” 丢丢淡淡道:“我能有什么心事。” 石念青看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袍,一张脸只剩下一个尖尖的下巴,丢丢本来就是清瘦修长的体型,现在看来竟有了弱不胜衣之态。 石念青心里一痛,细细回想这些日子,很少听到他笑,倒是时常发呆。有时就见他坐在窗边,灯火阑珊,人如黄花。 他知丢丢一向心思就重,也不知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 又见他眉目间一点淡淡的疏离之色,石念青甚至有了一点错觉,这些日子丢丢在一点点远离他,而这远离甚至还是刻意的。 想到这里,他也不觉心内一阵发灰,仿佛一颗热腾腾的心被一点点泼了凉水,慢慢的煎熬人。 两个人怔了半晌,就见天色渐渐地大亮了,还有点雪后的阴郁,但是毕竟新的一年来到了。 丢丢望向石念青,正好那人也望了过来,眼里一点点的无奈,一点点的失落,一点点的询问,还有一点点的关怀。丢丢不由得心中一酸,慢慢的靠过去,悄悄伸出手,去拉他的手,谁知触手的指尖竟是冰凉的,丢丢有点慌了。 石念青一把反握住他的手,紧紧捏了一下,捏得丢丢有点疼。看着丢丢红肿的眼睛,慢慢的说:“丢丢,你记着,有苦有痛,你不是一个人。” 丢丢心内大震,他看着那张英俊的面庞,心里甜的想笑,也痛的想哭,这样的温情想来没有人能够抗拒,何况是他这个被弃的孤儿。 他握紧了那只手,另一只就抬起来,轻轻地去抚他的眉心,那儿紧紧地皱着,丢丢一下一下的抚去,待抚得平了,忽的一笑,就如梨花初绽一般,竟是明艳清丽不可方物,“石大哥,新年大吉大利。” 正月初六,石念青带着丢丢去探望梅亦寒,那关嘉禾在京里的旧居是一处还算清净的宅院,两人走进去,绕过影壁墙,便看到好些梅树,正当时令,花朵开的正好,白的似雪,红的似火,梅花上凝着一点残雪,透着几分玲珑剔透,顺风传来幽幽一阵冷香。 关嘉禾接到家人禀报已经迎出内院,笑道:“也不是外人,到里面去吧。”石念青拉着丢丢的手往里走,丢丢从那夜被关嘉禾看出心事,就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笑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谁知关嘉禾竟对他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共有了一个秘密似的。 不一时来到内院,梅树越发的多起来,而且都是名品,比起前院又是不同。 就见廊下栏杆边坐着一个人,疏影横斜的梅林中一点天青斗篷的影子,没带风帽,披着一头的长发,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脸来,丢丢一下子怔住了,他竟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身姿消瘦,但偏偏不显荏弱,倒平添了一股风流别致,眉目间一段冷清,竟是硬生生压下满院的梅花。 那人见他们进来,起身对石念青颔首道:“石公子。”眼光一转,落在丢丢脸上,微微一怔,轻声道:“好俊的人物。” 关嘉禾笑道:“你倒是也会赞人。”转头对丢丢道:“能得梅公子一赞,丢丢你可是天大的面子。” 那梅亦寒淡淡道:“看得顺眼便说一句,有什么大惊小怪?” 石念青却很高兴,对着丢丢左右看了一番,点头道:“嗯,倒是不丢为师的人。” 丢丢见那梅公子那样人物竟夸赞自己,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心下很是高兴,但被人这样直白的夸奖外貌,还是第一次,又有些羞赧。 石念青见他脸上雪白的皮肤下慢慢的染上一层晕红,越发的可爱,不禁也笑道:“丢丢这脸一红,更是凭添了几分颜色呀。” 丢丢见他在外人面前也来取笑,恼得用眼瞪他。 又见关嘉禾对梅亦寒道:“才好了点,别在这儿吹了风。” 梅亦寒又坐身子,道:“整天闷在屋子里,快发霉了,今儿着太阳倒好,我想坐会儿,你叫人搬了桌子,和石公子就在院里坐着说话吧,赏赏花,倒也风雅。” 关嘉禾笑道:“如此甚好。”遂命人搬了一鸡翅案几,摆放了果品点心招待石念青和丢丢。 那梅亦寒却并不坐凳子,依旧在栏杆上的台阶上坐了,关嘉禾也不劝,回屋拿了一方皮毛的褥子折了一折,铺在台阶上扶了梅亦寒重新坐好。 一时石念青拿出礼品,几人坐下说话,那梅公子人物出众,言谈很是风雅,但是并不多说,可每说得一句总有觉得有无穷意味在里头。 关嘉禾胸怀坦荡言语爽朗,石念青随性不羁言语机敏诙谐,几个人言笑晏晏,丢丢见关嘉禾不时照看那梅公子,添茶倒水,很是细致,丢丢看得一时,不由得痴了。 二十 夜谈 待出得关宅,两人往回走,丢丢十五年来一直生活在红莲寺中,虽然就在京郊,但是他最多也就到过山下的镇上,今天是他第一次到京城来,自然是大开眼界,只觉得满目繁华自是别处无法比拟的,早上来时就见有人陆陆续续到城隍庙去逛庙会,人人穿的簇新,兴高采烈的,脸上带着新春的喜庆。 时间已是下午时分,石念青也不回寺,带着丢丢慢慢的沿街踱着,一阵孩子的笑声传来,扭头看去,一条胡同里,几个孩子跑来抱去的,一时站住了,一个孩子将一枚炮仗塞进墙缝,其余的孩子捂了耳朵,就看那孩子将手里燃烧的的棉绳凑上炮捻子,啪的一响。孩子们便满足的拍掌,换个地方换个人再重复这个游戏。 两人也不说话,石念青在前,丢丢在后,没有并行,但看的到彼此的身影。丢丢也不问他去哪,反正这样跟着挺好。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宅院前,高高的院墙沐浴着午后的阳光,石念青站住脚,远远的打量这座宅院,丢丢见他脸上神情似悲似喜,轻声道:“石大哥,这是谁家。” 石念青淡淡道:“丢丢,大哥是在这里长大的。” 丢丢愣住了,看那朱红大门,两侧贴着簇新的春联,当中的门心儿贴的是秦琼敬德。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院墙里隐隐现出碧瓦飞甍,雕梁画栋,门侧歇着十来顶官轿,想是前来拜年的人还没有离开。又见那大门匾额上书“陈府”二字,心下迷惑,惊疑不定的朝石念青看去。 石念青叹了口气,笑了一下,转过头来看丢丢:“现在这宅子住进了新主人。改姓陈了。” 丢丢觉得这笑充满了苍凉。 这天晚上,石念青对丢丢说:“丢丢,今天跟哥睡吧,哥想跟你说说话。” 丢丢愣愣的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怎样拒绝这个要求,只好点了点头,待两人躺到床上,反倒一时都没了声音,只听得炭盆里炭火噼噼啵啵的声音,很细微但却很清晰。没有熄灯,两人就看着跳跃的灯影在墙上变化出各种各样的形态。 石念青将身子转过来,看着丢丢的眼睛,轻轻地说:“丢丢,大哥这个举人功名是被革去了的。我是犯官之子,父亲因为科场案受到牵连,朝廷一个“疑无实据”将他免了官职,全家人流放北方边塞,就连入赘的姐夫和姐姐一家也未能幸免。我因为小时候被送去做了幽王世子的伴读,得以免除徙流之刑。我这几年也并不是温书备考春闱,来来往往结交权贵,为的是能接全家从北地归来。“ 丢丢紧张的看着他,他没有想到石念青会将这样的大事告诉他,他也从没有想到石念青的经历这样复杂,他从石念青的眼里看到了深不可测的伤痛,那伤痛平时被掩在温暖的笑容里,不羁的话语里,现在想来,那只不过是掩的深罢了。 石念青看他一脸紧张的样子,不禁笑了一下“丢丢怕了吗?” 丢丢心里一跳一跳的痛,看着石念青消瘦的脸庞,想着那人的种种遭遇。原来这世间还有父母亲人都在,却不能团聚的痛苦。不像他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念想,反倒放开手,痛过了就罢了。心里有念想而不可得才是最可痛的吧。 丢丢伸出手,摸索到他的,一点点滑入手心,与他十指交握。缓缓道:“石大哥,我心疼。” 石念青一震,紧紧握了那手,觉得一股热浪向眼中涌去。 他掩饰的咳了一声,平静了好久,才又说:“我五岁时父亲到京里做官,将家眷都带来了,朝廷分配了官宅,就是今天我们见到的那座,我就是那时候进京来的。” 丢丢嗯了一声,暗夜里他说,他听。 “我家往东过去两条街就是关嘉禾家,不是咱们今天去的地方,是他父亲的官宅,我家西边不远处是礼部夏大人家,我和嘉禾还有夏家三公子清波自小交好,八岁时一次父亲带我去幽王府赴宴,被幽王选在王府陪小世子读书。我是个最怕被拘束的,偏偏拘在王府里坐监一般,因此得了假回家就和他二人玩在一处,嘉禾父亲常年在边关驻守,家里也没有长兄,只有几个弟弟,他最自由胆大,人又极仗义,人缘最好。清波是个端方君子,整天掉书袋子,他那个父亲大人很是古板,管人最严,那人从小被管教的狠了,就有点放不开手脚,处事便多了一些拘谨。而我最喜欢的就是和几个知己友人相伴游玩吟诗对句,向往的是快意人生,平日交往的朋友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我们几人性子不同但是却意外地可称为生死之交。可是三年前一场科场案,礼部数名官员卷入其中,我家和夏家都被牵连,我家被判流徙,夏家被潜回原籍,和清波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前我和嘉禾送他们全家回乡,后来就在没有了他的消息。家里出事后,那些朋友一下子风流云散,只关嘉禾暗中照看我的家人,又为我多方奔走。他几年前随父戍边,积了战功。受封安北将军,我全家都在北地,受他恩惠不少。” 丢丢听他说关嘉禾,又想到今天去他家,不由得问了句:“关将军和那梅公子……” 石念青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两人倒不知是怎样的缘分了,关嘉禾为他被父亲宗祠里告了祖先,将他从族中除了名了。那梅亦寒也为他折腾了一身的病,偏偏还跟他拧着劲儿别扭了这许多年。” 丢丢听得震撼,半晌道:“两个男子也能如此的情深意重吗?” 石念青叹道:“情之一事,原是不拘于男女的。” 丢丢听了这话,心下极为震荡,他没有想到石念青是这样的看法,心里竟猛地一喜,不由得向石念青看去。 二十一 唇齿相依 却见石念青微微闭着眼睛,像是倦了。 石念青睡着后,丢丢盯着屋顶,看着上面高高的房梁,脑子里想着他方才的话,又回忆起关嘉禾对那梅公子关怀入微的情景,怎么也无法入睡。身边石念青又将他搂得很紧,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后,丢丢就不敢再有这样的接触,如今躺在他怀中是既煎熬又幸福。他躺了一时,脑子里依然乱纷纷的,今天看到的听到的都让他感到震惊。 丢丢不由得又想起那本《弁而钗》,他自那日后,再也没有看过这书,如今竟想再翻上一翻,于是轻轻地拿开石念青压在他腰上的胳膊,慢慢坐起身,披了棉衣,小心翼翼的从石念青的身上爬过去,他下床穿了鞋子,到书橱上去取那书。 丢丢捧着书灯下坐了,翻开上次看到的那篇,正巧目光落在那翰林与赵生云雨后的一番话语上,那翰林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今日之事,论理自是不该;论情则男可女,女亦可男,可以由生而之死,亦可以自死而之生,局于女男生死之说者,皆非情之至也。我常道:海可枯,石可烂,惟情不可埋灭。”赵生道:“由此言之,兄真情种也。” 丢丢那天看得急,竟没有细细品味,如今静静读来,这话真如轰雷电掣般直击入脑海中,又想到石念青刚才的话,只觉得心中激荡,久久无法平静。 他愣了一时,又将剩下的《情侠记》、《情烈记》、《情奇记》也一一读了,耿耿冬夜,一灯如豆,丢丢一本书读完,痴痴的坐了良久,原来情之一字竟是这般生死相依,荡气回肠,想那雅全为了云汉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这般情深意重,世间又有多少?那李摘凡为了匡时,隐姓埋名,男身女冠十几年,将他的孩子抚养成人,真是一个痴人。 可是雅全也好,摘凡也罢,说是羽化成仙,最终不过一缕孤魂而已。 想到这里,不觉流下泪来,又想到即使是赵王孙和翰林张机和钟图南这两对最终结局美好,功成名就后相携归隐,可是他们都各自娶妻成家,又有什么可喜的呢。又不觉愁肠百结,内心百转千回,痴痴的对着灯火,不知呆了多久。 石念青梦中醒来,怀中空空的,又见灯火还亮着,扭头看去,见丢丢手握书卷,呆呆的坐在桌前,两只眼睛红红的,脸上泪痕宛然。散着头发,批了一件旧衣,灯下看去竟是一番清绝之态。 石念青不觉伸手去握他腕子,丢丢一惊,书册啪的一声掉了下去,他弯腰去拾,石念青一握之下发觉他腕子冰凉似雪,不由分说的往怀里一带,:“大半夜的起来用功吗,冻成这样,又要我操心吗?” 丢丢冷不防被他拉的连凳子都倒了,整个人合身扑在他身上,抬头要推他,不防石念青正好转过脸来,一时间双唇轻轻地一擦而过,石念青只觉得嘴唇触到一块柔软的寒玉,温润冰凉,一闪而逝。 两人都愣了,半晌,丢丢方才意会过来,面上腾地火烧一般,热辣辣的,心里打鼓似的疯狂跳动,他扭过头去,想将自己的身子躺下去用被子紧紧蒙住。 石念青见他双颊殷红似火,双眸中还带着水意儿,脸上泪痕依稀,竟是不胜楚楚之态,再想到刚才那双唇冰凉,像是冻得久了,心下微微一痛,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握紧了那人的双臂,将自己的唇又贴了上去,他的唇火热,这样就能温暖他了吧,他想。 可是那唇竟然微微的颤抖着,可怜的花瓣一般。 搂紧了怀中的人,石念青觉得那身子也在颤抖着,是冷吧,他急于温暖这个颤抖的身子,于是他翻身将他压着身下,紧紧地拥着,用自己的怀抱温暖他。 他的唇辗转的在那唇上,噙住那薄薄的唇瓣,一时含的暖了,放开,就见那两片唇涂了胭脂般,再不是刚才淡淡的水色儿,又见那唇瓣微张,露出细白的牙齿,齿间柔嫩的舌尖,石念青想,那舌是甜的吧,于是,他就真的去舔了舔,果然是甜的,淡淡的茶香,嗯,丢丢习惯临睡前用残茶漱口,今天是铁观音,幽幽一股兰花香。 丢丢再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一番滋味,他冰冷的身子被搂紧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那人火热的唇舌紧紧的缠绕着他,身上传来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只是这一刻,这气息太过强大,太过霸道,太过令人沉醉,使人意乱而神迷。 不知过了多久,石念青觉得有什么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的手伸进了怀中人的衣服里,细腻的肌肤温暖而柔滑,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脑子里一阵轰鸣,手掌往上,那里一颗小小的突起,指尖微微拨弄一下,圆润可爱。 丢丢浑身一震,那种触感太过奇异。这一刻他觉得心跳的快要飞出来,那人的唇牢牢堵着他的唇,他紧紧的抓住胸前的衣服,眼前一片眩晕,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石念青猛然惊觉,放开他,就见灯下人双眸如星,雪白的面皮下透出如醉的嫣红,仿佛工笔桃花一层层晕染上去一般,比起刚才来竟另是一番绝艳之色。 丢丢无意识的唤了一声:“石大哥。” 石念青一震,似一桶雪水当头淋下,满心的绮思遐念登时全无,他坐起身,喘了两口气,不敢看那人那双眼睛,下床走到茶几边倒水,那水放了半夜,早已凉透了的,他也不知到炭盆上的壶中去兑,就那么一气儿灌了下去。透心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战,方觉那颗狂跳的心渐渐地平复下来。 二十二 逃避 一转眼看到地上的书,他弯腰去拾,拾起就握住,傻站了一会,他也在桌前坐了下来。 他不敢去看床上的丢丢,他觉得自己是疯了,他从前自诩风流,又身处京城繁华之地,他又是个最喜交往的,往日里,那秦楼楚馆也不知去了多少,论说风月手段倒也是个中高手,就是那南风馆子也是逛过的。可是那些不过是假意儿温存,虚情儿奉承,留一段风流佳话罢了。 可这丢丢却怎么能和那些人相提并论,这清静之地脱俗之人哪当得起如此的亵玩。 石念青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数九寒天里竟出了一身的汗。 无意识的翻着手中的书,他看了好久也不知道上面那一个个的字写的是什么,只看明白那封面上“弁而钗”三个字。石念青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大半天,这才反应过来。 回想刚才丢丢坐在这里的情形,原是在看这书。再联想到刚才情状,那孩子紧紧的依偎着他,一只手揽在他的颈上,眼神中竟满是深深地遣倦柔情。 石念青悚然心惊。 那天他的泪水沾湿的他的肩头,那天他独坐秋千瘦如轻烟,那天他双眼红肿心事重重,他眉间淡淡的疏离,眼中深深地痛切,原来,原来竟是如此吗?石念青的心复又狂跳起来。他僵着脖子扭头看去,床上丢丢将自己裹成个粽子,严严实实的。只有一缕黑发露在外面。 石念青一时间心中纷乱如麻,盯着灯火,他不知道今天自己中了什么邪,难道是自己太寂寞了吗?竟卑鄙的要用这个孩子来安慰自己吗? 这样的孩子不是轻易能招惹的,情路艰难,何况这种不为世俗所容的感情。自己流离失所,冤案在身,又要将他怎样安置,难道要拿他当娈童吗?自己年长,不能将他拉下深潭,他年纪尚幼,又没接触过外人,一时将感情放在自己身上,岂知过后不会后悔? 又不禁向床上看去,见被子里丢丢瑟瑟发抖,心下大是怜惜,知道今天自己的举动惊吓了他,他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来,唤一声丢丢,却不知该说什么,抚了抚他的头发,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叹道:“原是大哥一时糊涂,冒犯了你,大哥看着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 丢丢听了这话一时心里冰凉,他紧紧的咬住唇,深深吸了口气,待身上的颤抖停下来,他拉下被子,露出脸来,淡淡道:“我明白的。”片刻又道:“天冷,大哥还是到床上来睡吧。” 说罢他翻身向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床围。 石念青见他如此,心中竟然不觉得轻松,反而沉甸甸的压得难受。他僵着身子躺进被子里,小心的不去碰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才熬到天亮,丢丢听得那人道:“丢丢,京城里年假已经结束,大哥得去办些事情,需得离开些日子。” 丢丢嗯了一声。 过了一时,他听到石念青下床洗漱,轻轻的脚步声,窸窸窣窣收拾行李的声音,然后在床边站了一站,帮他掖了掖被角,片刻,开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渐远的脚步声。 待一切都静下来,丢丢觉得眼睛里涩涩的,伸手去摸,是干的。 这一年的春天,对石念青来说是否极泰来,首先,他的功名得以恢复。接着他的父亲被朝廷以修撰史书为名,从北地召回,至此,历经四年的时间,石念青终于迎回了他的家人。 其间经历可谓一言难尽。石念青一向以不问世事,名士风流自居,然而造化弄人,他这几年周旋于权贵之间,昧着良心也做了一些龌龊之事,他曾经跪在幽王府里整整一夜,只为求得幽王一见,他曾因为世子爱宠中暑,大热的天捧了扇子在边上一扇就是一个时辰,胳膊都抬不起来。他曾经费尽心思打听到某贵人的爱好,历经数月筹划,花了他将近一半的积蓄,将一个当红美姬从江南千里迢迢的送往那人别院中春宵一度,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怎摧眉折腰几个字了得。 所以当石念青二月份随着关嘉禾一行去往北地,三月份盼到了几年努力的结果,四月份和家人一起回到京城时,真是感慨万千。 以前的家是回不去了,父亲的官职也是无法恢复的,一家人在京里租了一处院子安顿下来,历经这一场无妄之灾,父亲最盼望的是回乡养老,但是他是以参与修撰本朝史书为名被召回的,还要应付朝廷的皇差,所以他回乡养老的想念一时无法实现。 安顿好家人,石念青领取了恢复功名后的第一份俸禄,暮春的飞花纷纷扬扬的,石念青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忽然的就想起丢丢。 这种思念是从心底里一点点滋生出来,从离开的那一刻,就一点点的滋长着,他故意不去碰触,仿佛这样那思念就不曾存在一般。然而这思念就如同蓬勃而生的春草,渐成燎原之势,就在这一刻,在这个暮春的黄昏,在这个无数路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忽然的刺痛了他。 他觉得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就往那个梦里无数次梦到的地方行去,然而,过了好久他发现自己不过是走出极小的一段距离而已。 二十三 相思 石念青恢复功名,家人回京后,以前交往的友人给他忙着给他庆贺接风,陆陆续续闹了几个月才算渐渐消停。 这一日原是中秋佳节,石念青和一班朋友泛舟湖上,水面澄澈,一轮明月当空,静影沉璧,浮光跃金。 船上设了一张桌子,摆了酒菜,几人围桌而坐,湖面上灯影点点,皆是赏月的游船。 几人射履为令,行得几个来回,石念青酒意微醺,看那明月如盘,皎洁又非平日可比。 几条花船渐渐向这边移来,待靠的近了,一个妇人在船中喊道:“官人们叫奴家好找,今儿个船也忒多,你们订了,又不好接人家的生意,可是得罪了几拨相熟的客人了。” 众人笑道:“你这妈妈又糊弄人,这船上老伍家的灯笼这么大,你却看不见?来的这样迟,想是又做了几桩生意了吧。” 友人中有名叫伍伯山的,今天原是他做东,他笑道:“幻娘,你家兰倌儿在不?别是留在别家船上了吧。” 那幻娘掩唇道:“兰倌儿多会儿就急了,这些日子不见伍官人,我们兰倌儿可害了相思病了。就等着官人们的船呢。” 几人就笑道:“老伍,这兰倌儿也是个多情的。” 伍佰山也不理众人,只向石念青道:“你这几年离了我们这圈子,不知道如今幻娘这可来了几个好孩子。你不是素来不喜欢庸脂俗粉吗,今儿特意请了几个童儿,包你开眼,其中这兰倌儿一把好嗓子,极是难得。” 石念青把着酒杯无可无不可的道:“音律上你是最通的,你既然说好,那必是好的。” 一时见两个小倌儿登船而来,当先一个身量略高,披了一件月白的披风,上的船来,未语先笑道:“官人们叫人好等,再寻不见你们的船,妈妈可要赔了银子了。” 石念青见那兰倌儿相貌果真出色,一张脸孔清俊美艳,态度得体,言语风流,他与那伍佰山是相熟的,众人调笑一番,就命他唱一曲。 那后面的小倌袖了一管竹笛,走到船尾坐下来,一缕清音破空而出,兰倌儿和韵而歌。歌声清越,意韵哀婉。 歌曰: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想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症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歌声已毕,而那笛声渐渐收尾,偏偏在将完似完的时候,尾音轻轻一转,竟给人绕梁三日的感觉,石念青觉得那笛声贡日飧枭胄募阜帧 就听众人不依道:“你这兰倌儿,相思老伍,倒叫我们众人一起跟着拈酸,大节下的,唱个好彩头的。”又指着石念青道:“这位石公子可是贵客,他可是出了名儿的风流人物,今日里原是为他设的这宴席,你可仔细奉承了,以后好处多着呢。” 那兰倌儿对石念青留意看了看,笑道:“这位公子怕是看不上兰倌儿的。” 石念青听了刚才的曲子,这原是个极熟的词,但是这一刻那“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竟让他一时间有些怔忡,加上几年间没有涉足声色之地,一时竟有些意兴阑珊,只得强笑道:“兰公子是伍兄所爱,君子不敢夺人之美。在下虽不敢称君子,可朋友所爱还是不敢碰的。” 伍佰山奇道:“几年不见,老石怎么竟这般迂腐起来?” 一时兰倌儿又唱了几支应景的曲子,众人要赏,就连那船尾吹笛的小倌一并叫来打赏了。石念青觉得那小倌笛子吹得好,特意的多给了些,那小倌一怔,忙道了谢,抬眼来看。 石念青见那小倌儿年年纪正好十三四岁,骨架尚小,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竟有些似当年初识之时的丢丢。 石念青一见之下,心中竟猛地一窒。 众人见他盯着那小倌儿目不转睛,以为他是有意,一人笑道:“贤弟难道是看上这芹倌儿了不成,这孩子年岁虽小,样貌倒好,将来也必定是个红的。” 一时众人又吃了几杯酒就各自散了,那幻娘的三四条船儿上有美姬有艳童,众人便去船上寻那各自相熟的去了,伍佰山便笑道:“这船就留给老石了。”挽了兰倌儿的手也捡了一条船去了,留了石念青和叫芹倌儿的在船上。 石念青问那芹倌儿家在何处,今年几岁,因何流落风尘,芹倌儿答道:老家在河南,幼年时黄河发水,与家人失散了,一路逃荒流浪走到京城,被人牙子拐了,卖给了幻娘家,因此学了些音律。 石念青听他身世可怜,又想到丢丢,因此越发的和颜悦色。他让芹倌儿又吹了几支曲子,望着渐渐沉寂下来的湖水,心思飘飘荡荡的不知转到何方去了。 夜色渐沉,芹倌儿挨挨擦擦的走过来,依偎在他怀中,道:“公子,夜深了,安歇了吧。” 石念青看他小小年纪,这笑容里已经沾染了几许风尘之色,只一双眼睛还清澈单纯,心下叹息,想来这些人每日里迎来送往,背地里不知是怎样的辛酸。 便也携了他的手走到船舱里去了。那芹倌儿年纪虽小,却是经了调教的,有时遇到那孟浪德客人,免不得受一番苦楚,所以他早学会了在客人开口前就曲意儿奉承着。 他贴近石念青捧了水让他漱了口,然后就去解他衣襟。石念青挡住他道:“天晚了,若是打发你回去,你那妈妈一定会给你脸子看,我今儿也乏了,你吹了这许久的小曲儿,也累了吧,我们一人一头睡个好觉吧。” 说完,石念青到另一头和衣躺下,那芹倌儿愣了一时,便也躺下去睡了。 二十四 念青 早上醒来,石念青坐起身,看到床的一头睡着一个男孩子,他怔了片刻,一瞬间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他甚至带着期待的撩开那个男孩的头发去看他面容,等看的清了,不觉自嘲的笑了一下。 芹倌儿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对着石念青笑了一笑,喊了声 “公子,您醒了?” 石念青见他笑的带着一些儿的刻意,和那人更是截然的不同了。 一时芹倌儿服侍他梳头洗脸,待收拾好了,芹倌儿问道:“公子,丢丢是谁呀?” 石念青一震,扭头看他。 芹倌儿忙道:“公子,小的只是听见你昨天晚上一直在喊这个名字,想来这个人一定是公子的心上人了。” 石念青听到他说心上人几个字,不知怎的心中一动,竟有了一丝千回百转的遣倦柔情,只一点,却在心间萦绕不去。 他想自己是不是该去听一听红莲寺的钟声了呢。 可是第二天早上,石念青回到家里时,就见夏志远匆匆往外冲,他拦住道:“志远,你这慌慌张张的去哪里?” 志远见他回来,收住脚步,道:“小舅舅,外公病了,早上起来有点咯血,我去请郎中。” 石念青大吃一惊,想到昨天晚上自己还和朋友携艳童游湖吃酒,心里自责不已,忙道:“我去请,这一带我比你熟悉。” 志远走时只有十二岁,年纪尚小,四年后回来便觉得有些陌生。当下道:“也好,我回去照看外公。” 石念青忙忙的去了,谁知老父这一场病,来势汹汹,竟很是凶险。那先生年纪极老了,原先在宫里做过太医的,医术很好。他号了脉,开了方子,道:“老先生这是长期忧愤,心思郁结,伤了脾肺,又在苦寒之地伤了底子。”那先生又解释说病人以往一直强撑,如今一旦放松下来,那以往的淤积便来势汹汹的将人击倒,这病需要调养,吩咐做儿女的要好生照看。 石念青四年间只有极少的时间呆在父母身边,在北方时全靠姐姐侍奉跟前,如今父亲病重,他自是精心服侍,不离左右。 这一来等石念青再次踏上红莲寺的山路时,春天的花朵已经缀满了枝头。 算算竟是一年的时光了。 石念青推开小院的门,他觉得一切是那样熟悉,熟悉的就像那次深夜归来,他只要点亮了灯,就会看到那个少年蜷着身子,睡在他的床上,然后他会到井台边洗了脸和脚,接下来躺进那个温暖的被窝里,手一伸,就会将他揽进怀中。 然而,当他来到屋门前时发现门竟是锁着的,他怔了片刻,走到窗台边的,那下面的墙上有一道细缝,他摸了一摸,果然取出一把钥匙。 他打开门,举着灯茫然四顾,环堵萧然。他徒然的走到里面的小房间看去,里面空无一人。 书橱,床铺,桌子,椅子。还是那些东西,但如今看来,竟是一番萧瑟之象。 石念青心里猛地一空,一股酸涩直冲胸臆而去。将灯放在桌子上,他坐下来,桌子上整整齐齐的摆着笔墨纸砚,但是太过的整齐,再没有上次他看了一半的书,和一沓沓的临帖。 石念青坐了一会儿,下意识的抚了一下桌子,上面薄薄一层灰土。想起丢丢最爱整洁,他站起身,到院子里打了水,拿抹布将房间里整个儿擦了一遍。 他擦得很用心,一点点的仔细打扫,就像以往丢丢做的那样。那孩子总是默默地关注着他,认真做好每一件看似微小的事情,却不知其中花费的是怎样的心血。 石念青在桌子的抽斗最底部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本子,用棉线订的整整齐齐,封面上写着几两个字“念青”。 石念青认得那是是丢丢的字迹,笔法竟隐隐有了几分风骨。 石念青几乎是颤抖着手翻开了那个本子,里面一页页只是录了前人的一些诗词句子。 青山独归远——刘长卿《送灵澈》 青槐夹驰道——岑参《登慈恩寺》 青鸟殷勤为探看——李商隐《无题》 青春作伴好还乡——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青草湖中万里程——白居易《浪淘沙》 齐鲁青未了——杜甫《望岳》 复照青苔上——王维《鹿柴》 杨柳青青江水平——刘禹锡《竹枝词》 两岸青山相对出——李白《望天门山》 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将进酒》 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独留青冢向黄昏——杜甫《咏怀古迹》 三山半落青天外——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琵琶行》 夜悬明镜青天上——李白《长门怨》 花褪残红青杏小——苏轼 《蝶恋花》 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琵琶行》 仰见突兀撑青空——韩愈《谒衡岳庙》 蜀江水碧蜀山青——白居易《长恨歌》 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刘长卿《送灵澈》 石念青看着那一行行的诗句,一时间似悲似喜,竟不知身在何处。 忽听院门一响,石念青一惊,就听有脚步声渐渐响过来,复又一喜,忙放下手中的本子,打开房门走出去。 二十五 云游 门外的人见他走出来,愣了一下,出声问道:“谁在那里?”石念青听得是不嗔的声音,说不出的失望竟然让他一时无法出声。 不嗔走近两步,喊道:“石施主?” 石念青点头道:“不嗔师父,是我。” 不嗔松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原来石施主回来了。我方才看到这边亮了灯,就过来看看。” 他见石念青收拾房子,笑道:“施主不知,那丢丢是不让人进这房子的,因此也没有打扫。施主这次要住多久呢?” 石念青听他说丢丢,再忍不住问道:“丢丢呢,搬回禅房了吗?能让他过来吗?” 不嗔道:“丢丢不在寺院里,他跟着大师兄云游去了。” 石念青听了这话,忽然觉得这个屋子整个的空了起来。他喃喃的问道:“云游?他又不是僧人,干嘛要去云游?” 不嗔道:“是呀,僧不僧俗不俗的,可是他要跟着去,大师兄说历练历练,洗洗凡心也好。这不,走了快有一年了吧。” 石念青心思烦乱,接下来和不嗔胡乱说了几句,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有注意。 石念青在寺院中睡了一晚,被子和褥子都有点潮,再不是以前每次躺在上面绵软干爽的感觉。 被褥都是棉布的,靛蓝的面子,雪白的里子,不是他从小睡惯了的绸缎的被面,但从他住进来那天这棉布的被褥就是说不出的舒服。 如今才明白丢丢日常所做看似微小,几乎不值一提,可其间付出的却是那个孩子全部的玲珑心思。 这一刻心里是酸涩的,甚至是一种说不出的惶然。总觉得丢丢是一直在这里的,不管他走出多远,这个孩子总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寺庙中,于是,他成了他漂泊途中的驿站,疲惫心灵的暖光,在固定的地方发出微弱却长明的光芒。 如今这驿站这暖光忽的就消失在淬不及防的心中,石念青觉心里有一处地方缺失了一块,不太大,但却呼啦啦的灌进大股的凉风,直吹得人心冰凉。 这被褥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少年的气息和发间皂角的清香。 他将那本题名“念青”册子反反复复的看着,里面的诗句一笔一划一字一句入梦而来。 早上石念青将一个小小的盒子放进书桌的抽屉中,喃喃道:“丢丢,十六岁的生日礼物,大哥送的有点晚了。” 石念青带走了那本薄薄的册子,小心的收好,放进怀中。 到前面禅房中见过方丈后,石念青离开了红莲寺。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转眼间夏天就来了。 父亲的身体远不如以前,这场以莫须的罪名带来的灾祸,使这个当年以诙谐善谈闻名的礼部侍郎变得谨言慎行,和四年前比起来竟有了垂垂老矣的感觉。 石念青将父亲用车推到院子里,夏天的傍晚,院子里比较凉爽。父亲沉默了片刻,道:“你今年二十五岁了吧。我记得你是夏天生的。” 石念青点头道:“父亲记得对,儿子是夏天出生的。” 父亲长叹一声道:“这几年耽误你了。” 石念青为父亲打着扇子,道:“这几年我长了很多见识。这倒也是幸事。” 父亲又沉默一会儿道:“你中举也有几年了,如今功名恢复,明年是大比之年,你有什么打算。” 石念青沉思片刻,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能够进士及第,金榜题名,这是多少读书人心中不变的梦想。可是经过这场无妄之灾后,石念青将那求取功名的心思不觉淡了几分。 父亲看他不语,知道他心中所想,叹道:“你正年轻,还是要有点上进心的,你姐夫也才被重新启用,虽说是个闲职,但他是个肯吃苦上进的,你如今也要有一番打算,这个家也该慢慢的振作起来了。家里还有志远这样的小辈,也要靠你们提点。” 石念青道:“儿子记住了。” 沉吟一会,父亲又道:“论说,早几年你就该成家了。” 石念青道:“先立业在成家也不迟的。” 父亲许久没有言语,叹息一声。道:“那夏家……” 石念青苦笑一声:“那时儿子自己都居无定所,何苦耽误了人家。” 父亲也叹了一声,半响道:“一出事,下人们都散了,你那时的几个侍女中有个叫碧云的,你母亲还打算给你收了房呢。” 石念青笑道:“父亲以前可是不会和儿子谈这些的。” 父亲也笑了,“以前总是忙着公事,很少能坐下来享受天伦之乐。” 和父亲这次谈话后,石念青决定备考明年的春闱。 这天他和志远一起去书肆买书,回来的路上,竟然遇到了红莲寺的老赵。 老赵正蹲在一个角落里抹眼泪,石念青走上去叫道:“老赵,你怎么在这儿?” 那老赵因为儿子媳妇不孝,住在红莲寺多年,攒下几个零钱都给了山下的小孙子,如今等到孙子大了,娶了亲,竟然和他爹娘一样,不让爷爷住在一起。 今天从孙子家回来,老赵想想自己有子有孙却落得无家可归,半辈子凄凉,心下难受,在路边伤心。 石念青好一番安慰,最后,他终于小心翼翼的问道了丢丢。 老赵长叹一声道:“如今我也不想别的了,就呆在红莲寺吧。原本寺里就我和丢丢两个俗家人,如今竟都剃度了吧。” 石念青听了这话,心内轰的一震,半晌才道:“这话怎么说,丢丢不是跟着不念师父云游去了吗?” 老赵道:“丢丢回了几天了,在寺中静心斋戒,明日就正式出家了。” 二十六 撒谎 街上人来人往,无数人与他擦肩而过,石念青觉得自己仿佛大海中的孤舟,飘飘荡荡的不知道往哪里去。 直到韩志远推了推他,喊道:“小舅舅。” 石念青回过神来,茫然道:“志远?” 韩志远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将他手中包书的包袱拿过来,道:“你怎么了,刚才那人是谁呀?” 石念青淡淡道:“一个熟人,你不认识的。” 两人走了一段路以后韩志远终于忍不住道:“那个丢丢很重要吗?” 石念青怔了怔,他不知道怎样回答这句话,丢丢很重要吗?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韩志远的问题让他一瞬间竟然有种悚然心惊的感觉。 四年多了,这个人一点点的走进了他的心中,从一个孩子,到如今的俊秀少年,陪伴他度过了那段最为艰难的岁月,他就像一股清泉,渐渐地滋润了那颗焦灼的心灵。 如今想来,那孩子竟然如水一般渗入了他的血脉,他的人生。润物无声却根深蒂固,不可分离。时至今日,如果将他从他的人生中轻易地剥离,竟会是鲜血淋漓的痛。 石念青喃喃道:“是的,很重要,很重要。” 第二天一早,当红莲寺的钟声在山林间回荡的时候,石念青一步步踏上了通往大门的台阶。 他沉稳而坚定。 石念青推开大门,清晨的阳光照在红莲寺的殿堂之上,小小的寺庙肃穆而庄严。 一阵脚步声,殿后缓缓转过一队人,不念和不痴在前,不忧不嗔在后,中间一个人一身僧衣,披了一肩黑鸦鸦的长发,慢慢行过来。 石念青嗓子一紧,不自觉的喊了一声:“丢丢。” 那个人一震,抬头看来,一双眼寒潭深涧一般幽静。 石念青一时间百感交集,这么久不见,丢丢又高了,体态修长,脸孔清瘦,修竹一般显出一种泠然的气韵。 两人就隔着不远的一段距离相互凝视着。 良久,一朵微笑绽开在唇角,丢丢喊了声:“石施主。” 石念青心中似被重重一击,这声呼唤让他明白,丢丢和他中间已隔了千重山万重水。 而那笑容中还残留着一丝当年的天真和娇憨。 不念施礼道:“施主请先自便,敝寺要进行剃度仪式。” 石念青看那几人走到殿前,不念在外面施礼道:“师父,丢丢厌俗之心已决,学道之意愈坚,故今恭诣座前,慈允披剃。” 只听里面方丈的声音道:“允。” 石念青两步冲过去,抓住丢丢胳膊,喊道:“丢丢!” 丢丢将胳膊轻轻一挣,转过身去,低头走进大殿中。 须发皆白的方丈静静的坐在法座上,丢丢一步步走过去,双掌合十,长跪,过了一时,他拈香三瓣,不忧击罄,丢丢顶礼三拜。 方丈的声音从头顶沉沉的响起,“汝有虔诚进道之心否?” 丢丢道:“有。” “汝可一心修炼道果否?” 丢丢道:“可。” 石念青不顾不嗔的阻拦,迈进大殿,朗声道:“大师,他撒谎。” 丢丢一震,蓦地抬起头来,向他看过来。 石念青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的进道之心虔诚吗?你的修道之心坚定吗?你撒谎。” 丢丢面孔雪白,双唇颤抖。大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石念青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的眼睛,丢丢垂下眼睫,转过头,淡淡道:“施主,剃度仪式,你何苦要让找丢丢的麻烦。” 石念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丢在他身上,道:“你还说没有撒谎。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有资格说你要修道之心坚定吗?你做得到四大皆空吗?” 丢丢浑身颤抖,他呆呆的盯着落在膝上的册子,像是痴了。猛然间,他将那册子抓到手中,狠狠地撕成两半。 石念青一把抓住他手腕。 宽大的袖子滑落下去,露出雪白细瘦的腕子,腕子上层层叠叠的刀痕。 石念青像是被火烧了一般松开了手。 就见丢丢跌落的蝴蝶一般往地上倒去。 石念青满目泪影,跪下去,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 怀中的人长发流泻一地,面色苍白,眼角赤红,晕着一抹泪痕。 方丈站起身长叹道:“阿弥陀佛,看来机缘未到,剃度的事容后再说吧。” 石念青拾起那本撕成两半的册子,抱起丢丢走出去。 小院中的丝瓜开花了,热热闹闹一片金灿灿的铺开去。菜蔬长时间没有管理,已竟荒芜。微风吹动,梧桐树上细小的花朵散发出脉脉的幽香。 房间是明显打扫过的,石念青将丢丢放到床上,额头轻轻贴在他的额头,轻轻地唤道:“丢丢,丢丢。” 他轻轻拉起丢丢的手腕,将双唇轻轻吻上去。一遍一遍的,仿佛要将那些伤痕吻去一般。 丢丢的双手修长,但是掌心和指腹中薄薄的一层茧子,手背上有镰刀的割痕,时间久了,变成浅浅的白印儿。 石念青含泪道:“丢丢,我原本昨天知道你要出家,可是我没有来,知道为什么吗?我用了一下午和一晚上的时间来思考,我不能轻易地对你许诺什么,可是我一旦说了,就是不会变的。我到底要不要说,我有没有资格说。” 他顿了顿,又道:“我以前曾经定过亲的,那个簪子,你还记得吧。今天我告诉你,那个簪子我四年前就退回去了,连同一封书信。她是夏清波的妹妹,当年我父亲和清波的父亲都在礼部,我们两家门当户对,我和那夏家小姐又年岁相当,就订了亲,科场案一出我们两家都受到了牵连,送夏家走时我曾和清波说起取消亲事,当时他应允了,后来我居无定所,清波曾托了老家的人趁嘉禾回京,将妹妹的簪子捎给我,还附了夏家小姐亲笔的一封书信,说不同意取消亲事。我虽感动,但是到底不能耽误了人家,就写了退婚文书,交给嘉禾,他差人亲自送到了夏家。” 丢丢,我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我要给你那个承诺,但是,你要做好准备,我们要面对我的父母。” 二十七 跟我走 丢丢闭着眼,牙齿紧紧咬着唇瓣。泪水不停的从眼角滑下来,濡湿了鬓边的黑发。 石念青带着泪笑了,“你还要把嘴唇上也弄出伤来吗?” 轻轻抚着那腕上的伤痕,道:“都说你傻,还真不假,不是切了手,就是弄得自己到处是伤。你说你这么笨,真是够麻烦的,什么时候才能长点本事呢?” 丢丢忍不住哽咽一声,跟着大师兄云游的一年里,他每天一遍遍念诵佛经,苦行中恪守着各种清规戒律,可是,夜深人静时,他逃不开的是自己的心魔。 痛苦中,他举起刀子,划伤自己的肉体,为的是压过心中更深的痛苦。 可是那痛是这样的深重,他只能一遍遍的祛除,多少个夜晚,他就伴着这蚀骨的痛进入梦乡,再分不清身上和心里哪个更痛一点。 石念青柔声道:“丢丢,大哥更是个傻子吧,你看,他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心,却害你吃了那么多苦。” 石念青到外面打了水,浸湿了手巾,为丢丢擦拭脸上的泪水,那墨黑的双眉经了水的润泽,更加的修长分明,石念青用手指轻轻地抿了一下,渐渐地滑向他秀挺的鼻子,丰润的双唇,小巧的下巴,他的丢丢长得真好看。 “丢丢,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丢丢不理他,只将身子扭过去,石念青笑了,他的丢丢是很有个的小脾气的。 石念青见他一头黑发落在枕上,比一年前又长了许多。伸手掬起一捧,柔亮的发丝一根根滑下去,记得小时候这孩子的头发还有些发黄,他的丢丢真的长大了,是个快十七岁的少年了。 石念青真的感谢上苍,还来得及将这个孩子抱进怀中,揽入红尘。这三千青丝握在手中竟是那样的充实满足。 伏在丢丢耳边,他低低的道:“丢丢,十六岁的礼物你看了吗?” 好一会儿,听到丢丢哑着嗓子道:“那个礼物我可不能要,反正也用不着的,你爱送谁就送谁吧。” 石念青笑了。终于让这个小东西开口了,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他起身到那个抽斗里去翻,却没见到那个小盒子。正郁闷间,就见丢丢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了东西扔过来,道:“你拿走吧,我不要。” 石念青一把接过来,心情就变得很好很好。 打开那个长方形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根青玉的簪子,那簪子通体碧绿,款式简单,只在尾端雕了祥云纹饰。是男子佩戴的饰品,没有女式簪子的繁复,但却有着说不出的温润。 石念青取出那簪子,道:“等你冠礼的时候大哥送你一个更好的玉冠。” 丢丢道:“俗!” 石念青道:“你如今也说我俗了。” 丢丢道:“这些金拉玉啦的,是富贵人家用的东西。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你还是拿去给你那夏小姐冬小姐做回礼的好。” 石念青将他身子搬过来,“你现在越来越会说了,你以前可是乖得很。” 丢丢道“那时可不让你欺负死了,我也得学点本事才好。” 石念青见他刚刚哭过的面庞上,眼圈和鼻头都晕着红色,眼睫低垂,掩住重重的心思,似嗔非嗔,冷清中透出一段风情,奇异的诱惑中又含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端雅,石念青一时竟是怔了。 就见那双眸子抬起来,深黑的瞳仁,还带着水意儿,一撇之间,又马上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石念青手中的簪子掉到床上去了。 他将丢丢往怀里一带,低头捉住那张可怜兮兮的唇瓣吻了上去。 石念青吻得沉迷,那柔软的唇瓣一如记忆中的娇嫩甜美,口中的津液也如记忆中那样带着兰花的芬芳。他辗转吮吸,几乎要把怀中的人一口吞掉。 丢丢淬不及防,被他吻得几乎窒息。 石念青抬头,两人盯着彼此的眼睛,剧烈的喘息。丢丢双颊艳色如火,眼睛却越发的清亮。 石念青更深的吻下去,这次的吻狂风暴雨般带着掠夺的气息。他含住那软糯的舌尖,狠狠地吮吸,灵活的舌扫荡着他口腔里的每一处地方。 丢丢伸出双手,轻轻揽上他的双肩,收紧。 泪水从眼角滑落,落在唇角,就被那人一点点的舔进口中。只留下眼角腮边湿湿的泪痕。 不知过了多久,石念青放开他,眼光幽深,盯着他道:“丢丢,跟我走。” 丢丢一愣,抬头看他。 石念青握住他的双肩,“跟我走,我带你回家。我要天天看到你。” 丢丢不自觉的咬着唇瓣,悄悄扭过头去。许久他颤抖着说:“回家?” “回家。” “听说你的事情解决了。你现在和家人在一起,我跟着你算什么?” 石念青道:“丢丢,我既决定和你好,早晚得让我父母知道。你放心,你这样好,我家人都会喜欢你的。” 丢丢惶急的道:“不,不。他们会讨厌我,我不跟你走。” 石念青道:“丢丢,你别怕,有我呢。” 丢丢不语,良久叹道:“我毕竟是个男孩子。怎么可能跟你回去,你也变傻了不成。” “难道你要我要将你养在外面当娈童吗?” 丢丢脸色变得雪白。 二十八 绾青丝 石念青知道话说重了,将他紧紧抱住,道:“是我急了,你别生气,这事原也该细细计较。” 丢丢坐起身,靠在他怀中,望着门外道:“你今儿这么一闹,这寺里我也是不能再待下去的了。” 石念青握了他的手,见他低了头,出神的盯着院子中的梧桐树,轻轻的说:“我原本再想不到你能来对我说这样一番话,现在竟像是做梦一般。和大师兄刚回到京城时,就听人说你家的事情解决了,心里真是高兴。” 丢丢还记得那天刚回到京城地界,在一个小小的茶铺子里喝水,无意间就听人说起了石家的事情。听到那个日思夜想的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时,那份猝不及防所带来的触动,酸涩而甜蜜,仿佛一枚几千斤重的橄榄碎在心中,那一瞬间他几乎站立不住。 他叹息一声又道:“你这几年终于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家里刚刚安顿下来,自然是盼着你好,若是你带着我回去,难道要对你父母说从今就不成家了不成,那我可成了千古罪人了。” 他停了一停,微笑了一下, “我的确是六根不净,本也不配再待在这里,佛经上说人有八苦,我以往是求不得苦,心魔顿成。如今求得了,却又怕太贪心,陷入了怨憎会之苦,到头来岂不是一场笑话。” 石念青竟被他说的冷汗淋淋,不曾想,这个孩子竟是如此的通达透彻。 丢丢闭了眼,静静的歇了片刻,下了决心似的说道:“石大哥,我跟你走,但是你得答应我,我们暂且以主仆相称吧。” 石念青咬着牙,眼睛通红,他盯着丢丢,颤抖着说:“好。” 丢丢起身,拿起那根碧玉簪,轻轻地抚着,半晌,自语道:“原以为以后用不上了呢,如今竟有了戴它的一天。”神态里有着说不出的意味儿,怅然欣慰还是迷惘,待细细寻味,却又都似是而非。 丢丢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石大哥,你给我带上。” 石念青接过簪子,将他头发从上面挑起一把来,绾好,用簪子固定住,然后他用手扶着发髻,好一会儿才放开,似乎这样便也固定住了他留下这三千烦恼丝的决心。 禅房中,石念青陪着丢丢拜别方丈。 丢丢伏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 方丈沉默片刻,取出一串钥匙,方丈年龄大了,动作越发的慢了,半天,他检出一把,缓缓起身,将柜子打开,取出一个红布包来。 方丈道:“丢丢,你来看。” 丢丢走过去,见方丈一层层打开那个红布包,里面有一块小小的玉佩。方丈将那玉佩拿起来放到丢丢手中,道:“这是你来到红莲寺时身上佩戴之物。如果你选择出家,那么这块玉给了你便是执着,如今你选择离开,那么就和来时一样都带走吧。” 丢丢对玉器了解不多,只认得那是一块白玉,雕刻成一只振翅欲飞的鸣蝉形象,反面蝉腹上刻了两个小字:“一鸣。” 丢丢双目含泪,紧紧地攥着那个玉佩,心底里一片悲凉。 临出门时,方丈道:“丢丢,一入红尘,万般皆不由人,你要好自为之。” 丢丢站在门内,轻轻地道:“师父,丢丢记下了。” 方丈长叹一声:“阿弥陀佛。” 看着丢丢再拜出门,方丈回头对石念青道:“施主,老衲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石念青肃然道:“大师请讲。” 方丈道:“当年,令尊来京赴任途经敝寺,那一晚,暴雨如注,令尊一行人,到寺中避雨。正巧那夜一伙强人不知哪里听说本寺供奉有佛骨舍利,趁雨来劫,待知道是讹传之后,便要行凶,亏得令尊将随身所有贵重物品换来一寺僧众平安。老大人如今平安归来,岂知不是当年的福报。” 顿了顿,方丈又道:“有了这番因缘,施主你才选择敝寺避难,谁料想,你在这里认识了丢丢,这不知又是怎样的一段因果了。” 石念青慢慢的拨着面前水杯子起起伏伏的茶叶,轻轻的道:“沸水冲茶,方能显出茶叶的清香。大师,丢丢是能经得起磨练的人。” 方丈目光灼灼,看了过来,诵了一声佛号,道:“丢丢如今一走,可是毁了他十七年的修持啊。他这样的人,打从出了娘胎不久就开始持戒,极是难得。老衲本想他能远离红尘纷扰,可是佛家讲究因缘,既然有这番因缘,那么也是他该经的。” 方丈说完,沉默片刻,禅房中只听见他转动念珠那极轻的声音。 阳光照进来,方丈坐在光影里,洁白的胡须和眉毛似乎染上了淡淡的金光。方丈缓缓地道:“佛心有三,丢丢身有慈悲心,望施主你善待之。” 石念青深深的施礼道:“大师,我会的。” 那天丢丢别过众位师兄,将放生场能放生的动物都放到山上去了,带着他那个藤编的小箱子,包了几件衣服,离开了生活了将近十七年的红莲寺。 走前,丢丢特意的到山上那座孤坟去,石念青知道这就是他说的那个地方。 夏天的上午,天气微有些热,坟前一片茂盛的青草。石念青第一次来到这里,看那周围干净整洁,没有乱枝杂草,坟前有两碟子素点心和水果,还新鲜。 丢丢将那东西换了新的,道:“昨天我看来告诉她,我要出家了,今天却又来反悔。” 石念青道:“看来她是不同意的。” 丢丢愣了一下道:“如今我要跟你走了,不知她同不同意呢。” 石念青道:“这个她自然是同意的。” 自从那年病了一场后,丢丢将那丝怨怼之心放下,时常来此。他有时就只是坐一会儿,有时就和里面的女子说说话。 两人将坟前打扫了一下,石念青采了一束野花放在坟前,和丢丢并肩拜了拜。 丢丢和石念青往山下行去,待走到山腰,丢丢停下脚步,回望寺院高高的山门,深深地伏拜下去。良久,他起身,将自己的手放在石念青伸过来的手中,从此踏入了不可知的万丈红尘。 二十九 小和尚 石念青家是一个三进的院子,比起以前来自是一落千丈,但可喜的是倒也通透干净。石念青父母年纪大了,住在最外面一层,进出方便,阳光也好。石念青的姐姐石吟红和姐夫韩江舟住在第二进,石念青没有成家,便和外甥韩志远住在最后一进院子里。家中除了做饭洗衣的王桂生两口子,再没有别的下人,每日里照顾二老的事情多半石吟红在做,当年一个大家闺秀如今照顾起人来事无巨细。 丢丢在石念青父母的门外站着,黄昏的光影渐渐地笼罩了庭院。丢丢攥着包袱的带子,手心里一片汗津津的潮湿。 帘子一掀,石念青走了出来,喊了声丢丢。 丢丢笑了一下,觉得有点僵,又咬了咬唇,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石念青笑了一下,不自觉的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我母亲说见见你,进去吧。 丢丢两脚木木的向门内走去。走到门口时,石念青忽然将他的手握住,紧了紧。 丢丢增添了勇气似的,轻轻舒了一口气,跟着石念青身后走进房间。 房间里石老夫人坐在外屋的罗汉床上,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戴着花镜细细的修剪炕桌上的花枝。 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女子坐在她身侧,半倚着,姿态很是随意亲昵。 丢丢只略一看,低头施礼道:“女施主……” 就听那女子大声笑起来,指着石念青道:“哟,青弟,你找这书童原来是个小和尚。” 丢丢脸孔涨的通红。 石念青道:“姐姐你这嘴可真是的,逢人就挖苦,小心老得快。” 石吟红坐起身子道:“母亲你看你这儿子,我不过玩笑一句,他倒说的更损上十分。”笑了一下,又指着丢丢道:“他这样说话,可不就像一个小和尚吗?” 老夫人将一根发黄的叶子铰下来,放下剪子,道:“这原也不能怪他,念青不是说这孩子是寺庙里出来的吗,他说惯了的,一时没改过来,也不稀罕。” 石吟红笑道:“是,是,母亲说的是。我不过觉得怪好玩儿的,还头一次听家里的下人喊我施主呢。” 石念青听姐姐说道下人两个字,心里一扎。 他将桌子边的毛巾递给母亲擦了手,轻声道:“母亲,儿子在红莲寺避难时,方丈就让这个孩子照顾我的饮食起居,那时儿子心内焦躁不安,几乎要铤而走险。多亏他事无巨细悉心照料,儿子方能静下心来为家事奔走。对儿子来说,他不是下人,是亲人。” 老夫人和石吟红怔了怔,那老夫人将花镜往上戴好,转过身来,对丢丢说:“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丢丢抬头往上看去。 那老夫人五十多岁的年纪。面容中带着一种淡淡的波澜不惊的气度,当年她陪着石念青的父亲从一个一文不名的读书人一路走来,做到礼部侍郎的官职,又陪他一同流放北方寒苦之地,她的身上早就印下了一种平静的坚韧和历经世事的洞明沧桑。 那样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丢丢。 那个少年一身半旧的单衣,洗得发白,穿着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意韵,仿佛一根青竹,不经修饰却气韵天成。让人想到林间的晨风,深涧的泉水。 这个少年长得真好,但是他的好看异样的内敛,不逼人,但吸引人。 她心里暗暗的点头,寺庙里出来的孩子,干净,可靠。 石吟红在一旁道:“青弟,你别说,这个孩子长得还真是百里挑一的好,你倒是会挑人。” 老夫人拍了拍石吟红的手说:“你看你,能当人家的娘了,拿个小孩子打趣,成什么样子。” 石吟红生性豪爽,不拘小节,她年长石念青十多岁,石老夫人年轻时生过石吟红后身子不大好,过了许多年才怀上石念青,因此这石吟红从小就是当男孩子样的养大,那时她父亲还没有做官,又是个善谈诙谐的性子,教养儿女便没有那么多的拘束,因此上她身上少了很多大家闺秀的娇柔和矜持。 她成人后石念青还小,人又精明善于持家,家中诸事多由她操持。 以前石家家大业大时,这位石家的大小姐将个内宅治理的井井有条,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安排的妥妥当当的,竟比个儿子还管用。 到了出嫁年纪,父母不忍她远离,因此索性招了个上门女婿,她不用在婆家做小伏低,能够放开手脚理家,越发的泼辣随性。 她母亲常说她不似个丫头倒似个小子。 那石吟红随父母流放,不离左右的侍奉膝下,与父母的感情极好,她笑着说:“好好,母亲教训的是,这一看,您心里还是向着儿子多些的。” 石老夫人也不理她,只对着石念青道:“你说明年大比,少个人侍候笔墨,找个人倒也是应该的。你既然不愿意把他当下人看待,那是你的情分,就随你。但是这家里的规矩也是得有的。” 石念青笑道:“这个是自然,丢丢是个最不用操心的。” 石吟红扭头问:“丢丢?怎么叫个这样的名儿呢?听着怪别扭的。” 石念青脸色一僵。 就听丢丢道:“丢丢的名字原是幼时师兄们随口叫的,大小姐若是不喜欢,丢丢愿意换一个名字。” 石念青听他这样说,心里一酸,道:“丢丢……” 石吟红将身子又靠回垫子上,道:“就是改名字也轮不到我,叫你家公子给你改的好。我呀,就不讨人嫌了。” 对这个亦姐亦母的长姐,石念青真是头痛。 又听石老夫人也道:“改个名字也好,叫个丢丢也就是不怎么好听。” 丢丢低头施礼道:“老夫人说的是。” 三十 菩萨 石念青住的院子里朝南左右各有一套房子,石念青住左边一套,右边一套稍小一点,是韩志远的屋子。东侧还有两间房子,看布局应该是客房之类。 丢丢看这院子里铺着青砖,花草不多,中规中矩的种了几棵树,窗边一棵石榴,倒也是灿灿的开着夏花。 两套房子门前都挂着竹帘子,用来阻挡夏天的蚊虫。 丢丢跟着石念青进了屋子,还来不及细看,石念青便接过他手中的包袱,放在桌子上,将人一把抱起来,转了一圈,也放在桌子上。 丢丢急了,用手轻轻地捶他,小声说:“你干嘛呢?” 石念青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道:“你坐好,别动。” 丢丢只好坐在桌子上,石念青退后几步,左右看看,慢慢的笑了。 看到那种久违的狐狸似的笑,丢丢就大夏天的打了个寒噤。 石念青对着他施了一礼道:“阿弥陀佛,你就是我请回来的菩萨,以后在这屋里,我就把你供起来。” 丢丢也笑了,歪着头,两只脚荡来荡去的,慢慢道:“那你说说看,要怎样供着?” 石念青上前抱住,小声道:“天天抱在怀里,供在心里。” 丢丢将头埋在他颈边, “哪有将菩萨搂的这样紧的?” “这个菩萨是我自己的,只我求才灵验,可不是得搂的紧些才好?” 丢丢不说话了,两个人静静的抱着,过了一会儿,丢丢小声说:“放开吧,天热,出了一身的汗。” 石念青放开手,虚虚的揽着他身子,看他额上细细一层汗,抬手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说道:“说起来,还是在红莲寺时有趣,那时夏天咱们总是睡在院子里的,晚上凉快的很。” 丢丢笑了一下,跳下来,道:“我看看你现在睡在哪里?” 石念青打趣道:“新媳妇相婆家,原也是应该的。” 丢丢见他又拿出那副让人恼不得爱不得的性子来,索性装作听不见一般。 石念青的屋子中间一个小厅,左右两边各一间屋子,左边一间略大一些,做了书房,右边一间是卧室。 丢丢见这房子宽敞明亮,里面布置的很是清雅。虽无富贵气象,但是自有一股书香。 想到这人将自己安放在他的私人领域内,丢丢不由得抬头向石念青看去。 石念青见他目光遣惓,心中一动,他清了清嗓子道:“怎么样,还成吗?” 丢丢笑道:“让我说?我没见过世面,那里知道还不好呢?” 石念青怕他行路劳累,让他在椅子里坐了,倒了杯水给他。 外面一阵脚步声,有人喊道“小舅舅,你在屋里吗?” 石念青对丢丢道:“是我外甥。”他答应一声,掀开帘子走出去,外面已是薄暮时分了。韩志远手中捧了一个碧绿的琉璃盆子,里面盛着两块雪白的半透明的凝膏样的东西。 韩志远道:“你屋里也没点灯,我还当你去前面吃饭了呢。你帮我掀开帘子,进你屋,我请你吃冰酪。” 石念青给他掀开帘子,笑道:“你哪儿弄的这东西?” 韩志远走到屋里将盆子放在桌子上,得意的说:“外面卖的太贵,这是我自己做的,尝尝。” 石念青表示很惊叹。 韩志远说:“如今再吃这东西,我总觉得肉疼,我就跟一个卖奶酥的胡人打听了方子,买了他家的奶酥,又到卖冰的老张家买了冰块儿,把冰块搁到桶里加了盐,将奶酥放了蜂蜜,用盆子盛了放到桶里一层层的刮了冰霜,就成了。这一来便宜的多,你尝尝这味道还真好。” 正说得起劲儿,一扭头看到旁边的丢丢,愣了一下,扭头问石念青:“小舅舅,你这屋里还有人哪,这是谁呀?” 石念青道:“丢丢,这是我姐姐的孩子,韩志远。”有对韩志远说:“这是丢丢,小舅舅的徒弟,从今儿起就是咱们家的人了。” “咦,怎么这么耳熟?”韩志远自语道,随后忽然想起来似的说:“我想起来了,这个就是你那个很重要的人是吧?” 丢丢听他这样说,心里别的一跳。 韩志远来了兴趣,道:“点灯,点灯,我看看你徒弟。” 说完他跑到书房真的点了灯举过来,对着丢丢照了一圈,笑道:“长得有点像画上的人,看你比我小的样子,你几岁?” 丢丢见这韩志远人物英气勃勃,爽快烂漫,不拘俗礼,心下也不禁起了亲近之意。 正要答话,石念青拍了一下韩志远,“这你可看错了,他可比你大呢,他属羊,腊月里生的,你属猴,春天生的,可不比他小几个月吗?” 韩志远放下灯,连连摇头,“那可真看不出来。” 丢丢笑了。 韩志远又道:“刚才我去外婆那送冰酪,听我娘他们说你找了个书童服侍你笔墨,就是他吗?” 石念青道:“你娘那个嘴真是,我几时说是书童了,他是徒弟,为师父做点事是份内的,不是什么书童。” 丢丢拉了拉他衣袖道:“石大哥。” 韩志远听到这一句,就不依起来。“小舅舅,你徒弟喊你大哥,我喊你舅舅,他可比我长了一辈了。不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的。” 石念青装作没听见,拿勺子要了冰酪往口中送去,甜甜的一股奶香,冰凉凉的,吃了一口,浑身毛孔都是通透的清爽。 “志远,明天记得做好中午前端过来。” 韩志远奇道:“你倒拉我的苦力,我辈儿小,你不有徒弟吗?” “我徒弟是客。” 韩志远“……” 见丢丢在一旁抿着嘴儿笑,韩志远将另一把勺子递给他道:“既是客,我这份请你了。” 丢丢接过勺子又放进碗里,道:“谢谢小公子,我是庙里出来的,持着戒呢,中午以后不吃东西的,你莫怪罪。” 韩志远听了这话觉得胃疼,中午以后不吃东西,这受的是什么罪?怪不得这么瘦呢。 就听石念青在一旁闲闲的说:“所以明天一定记得中午以前做好。” 韩志远简直无语问苍天。还有这样的人,对徒弟比对外甥可好多了。 三十一 莫离 几个人正说话,就听见外面王桂生家的说:“公子,大小姐打发我将铺盖拿来了。” 石念青起身出去,见那王嫂抱了竹席薄衾帐子等物正往客房行去。 石念青喊住他道:“王嫂,把东西抱这屋来。” 王嫂愣了一下道:“这是给那个新来的小哥儿的东西。” “我知道,铺这屋吧。” 王嫂迟疑了片刻说:“你那屋里哪还有床?” 石念青道:“你叫桂生来将客房里的床搬一张摆到书房里头。” 那王嫂只好将东西暂且放到石念青屋里,出去叫她男人去了。韩志远走到书房看了一圈,比划了一下,“你让徒弟睡在书房,小舅,你可够黑的。” 石念青心里有鬼,听他这么说,倒真的心里跳了一跳。“你这话怎么说。” “你读书到几更天,人家就得陪着侍候到几更天,你这师父可不是够阴险的?” 石念青哈哈一笑。 不一时,王桂生两口子就将床搬来放好,铺盖也安置妥当了。 韩志远一直对丢丢问这问那,这让他的舅父大人很不开心,觉得这外甥从来没有这样碍眼过,他连哄带威胁将个半大小子赶到前面去吃晚饭。 丢丢看着石念青坐在新铺的床铺上,笑着朝他招手,就知道没好事,也不理他,走到那个极大的书架边去看,这个书架可比在红莲寺小院那个小书橱大多了,上面林林总总摆着许多书,分门别类,整理的井井有条。 石念青看他目光流连在上面,眼中是深深的叹服和渴慕,就像一个贫儿骤然见到一个开启的宝藏一般。想到这样的人此生竟然差一点就和书香彼此错过,可见老天造人,终究是不忍明珠蒙尘的。 心下叹息一回,又忽的想到当年丢丢摆书的事情,不禁笑出了声。 丢丢听他笑,福至心灵似的,也想起了自己将书按颜色分的事情,他扭头对石念青似嗔非嗔道:“别笑。” 石念青越发的笑得见嘴不见眼,“你又知道我笑什么?要不要我给你讲讲?” 丢丢慌得走过去将手捂在他的嘴上,“不许说。” 石念青将人一扯,抱了他在膝上,顺势将他手心一舔,丢丢手心里湿漉漉麻酥酥的,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就见红晕从两只雪白的耳朵一点点晕染开来。 石念青见他如此,心里似有一根羽毛轻轻地划过来划过去的,痒痒的。 他以往没有往这方面动过心思,倒也坦荡荡的君子似的,如今两情相悦,整个人就从柳下惠变成了登徒子。 想到自己竟然将人家要剃度的小孩儿给拐跑了,心里还是相当的有成就感的。 他似笑非笑的望着丢丢的脸,“你如今真是长本事了,还敢对师父说不许。” 丢丢见他神色轻佻,偏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在里头,小孩儿没经过这阵仗,有点结巴了:“你你,该去吃饭了。” 石念青伸了两根手指头将他下巴轻轻一抬,色迷迷道“秀色可餐,谁耐烦吃那些。” 丢丢尖叫一声,跳下身子。“你原来竟是吃人的。” 石念青笑的前仰后合,一个身子都躺倒床上去了。笑了一阵,他就躺在那慢悠悠的说道:“你那佛经中不是讲摩诃萨青王子曾经舍身饲虎,成就了大功德。你如今也舍身喂了我吧,竟也是大大的功德一件呢。” 丢丢再想不到他竟如此的油嘴滑舌,涨红了脸,狠狠地说:“依我说,要是那虎,我倒可以舍身,可若是你,还是饿死的好。”说完自己又笑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看他宜嗔宜喜,再不是当年小心翼翼,石念青觉得心里满足的像鼓涨的船帆。 两人笑着玩闹了一会儿,王桂生家的就在外面催石念青吃饭,石念青扬着声音道:“告诉老夫人,今儿我中午吃的多,天热,怕积了食,就不去吃了。” 丢丢看着石念青,发觉这人在家里原来是这样一副小孩子脾气。这样的石念青让他感到新奇。 丢丢又想起今天石吟红和老夫人说的名字的事情,敛了笑意,问道:“石大哥,今天说的改名字的事……” 石念青眉毛渐渐的就皱到一块去了,他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丢丢的名字是他心里的伤痛,今天姐姐大大咧咧的一问之下,石念青心里真是有点不舒服。 丢丢像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这个名字本来就是随口叫的,丢呀丢的,没人要似的,听上去也的确不讨喜,我呀,也想有个新名字,也好有个新开始。” 石念青听了这话,心里感慨良久,既心疼触到他心底里的伤痕,又怜惜他的体贴,又欣慰他能想得如此开朗。、 石念青便做出开心的样子道: “也好,我就给你取个新名字。”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突然就又笑了。丢丢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人道:“又丢就有拾,别人丢掉的却叫我拾了个大宝贝,正巧我姓石,再没有这么巧的了,你是我的人,当然要跟我姓,就叫做石宝贝吧,又好记又喜庆,老人家肯定喜欢。” 丢丢一脸冷汗。 石念青见他气鼓鼓的撅着嘴儿,就像是回到初识之时的年龄,娇憨可爱,越发的起了逗弄之心。 “哎呀呀,不好不好,人家都说小孩子起个贱名儿好养活,不如叫个石破烂儿的好。” 丢丢扭头就走。 石念青在后面道:“还不满意呀,好好,容我再想想,不然叫个石得好,再不成石得妙也成,多喜庆。” 凌空一个纸团飞过来,很不幸的命中了石大公子的脑袋。丢丢站在书案边,眼睛里愤怒的小火苗一闪一闪的。 石念青心里又开始小羽毛挠来挠去的了。 他起身走到书案后的椅子里,将丢丢抱着坐在膝上,握住丢丢的左手,将他手心展开,轻轻搓了搓,然后伸出手指,一笔一划的,在那白皙的带着薄茧的掌心里缓缓地写了两个字。 丢丢的手被他的大手托着,手背上是他掌心的温度,手心里那两个看不见的字,烙印一般的发着烫。他缓缓地将手掌握住,放在心口处,感觉着心脏的跳动和掌心的脉动相互应和着。一声声都是那两个字:“莫离,莫离,莫离。” 灯影里,石念青看到那双眼睛越发的深黑,仿佛浸在寒潭中,渐渐地,眸中的潭水渐渐地漫溢出来,顺着面颊,滚落到地上去了。 三十二 澡豆 丢丢有了新名字,他喜欢这个名字,他觉得这两个字叫起来有点儿缠绵的意思在里头。莫离,永远不会离开,也就永远不会有丢弃。 他喜欢这个名字,真的喜欢。 院里客房边有一间专门洗澡的屋子,里面挖了流水的通道,用竹篾子覆在上面。 石念青家赁的这处宅子,是一户做布匹生意的人家,生意做的越来越大,就买了几处房子置了些田产,将空置的房产出租作为进项。 这处宅院虽不富贵,设施倒也算的上齐全。 晚上,厨房里王桂生两口子往各院里送了洗澡的热水,沐浴室里有个储水的大缸,里面放热水,一个抽水的小井,可以抽拉凉水,石念青亲自在盆子里兑好了水,取了澡豆和一套亵衣放在托盘上,让丢丢洗澡。 那澡豆是绿豆面子的,天热用正好。 石念青道:“这澡豆是拿莲花莲叶捣碎了和了绿豆面子珍珠粉做的,里面没有那些个猪脂猪胰子香料什么的,你用最合适。平日里洗手净面就用它吧。” 又笑道:“《梵网经》上不是说,这澡豆是僧人游方时随身十八物之一?你这一年外出云游可曾带了?” 丢丢道:“你这人倒也博学,什么都知道。我们那澡豆是由大豆、小豆、摩沙豆、豌豆、迦提婆罗草、梨频陀子等磨粉而成,和你们这俗家人用的是不一样的。” 石念青笑道,我说那时总闻着你身上有股子清远的香气,原来是这样,我在那住时反倒不知。” 丢丢在寺里长大,因此很重视沐浴净身,以往总是在卧室里洗浴,如今竟有了专门的房子,心里很是喜欢。 石念青又指着那件亵衣道:“这是我的,还没上身,你先凑合着,明天我带你到街上去,添置些东西才好。” 石念青作说完也不走,做出一副帮忙的样子来,丢丢将他推的远远的,石念青笑嘻嘻的带上门出去了。 屋子里点了一盏琉璃灯,照的木桶里水面撒了碎金子一般,丢丢除了衣服,跨进水中,水温温的。并不太热,夏天用很舒服。 丢丢捧了那莲花澡豆,涂在身上,滑不留手的,淡淡的荷香。 他将头发散开,放直身子,靠在桶沿上,闭上了眼睛。氲霭的水汽中,淡淡的荷香使他紧张了一整天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躺在水中的这一刻,他觉得眼眶中酸酸的,竟有泪水顺着密密的睫毛淌了下来。 石念青听到门响,抬头一看,丢丢穿着他那件白色的亵衣,走进来,衣服有点宽大,夏天的款式,无袖的罩衫一样,底下露着两条笔直的小腿。 石念青觉得嗓子有点干,就清了清嗓子,说了句:“洗好了吗?” 丢丢点点头,石念青就拿了换洗的衣服也到外面去,听见右边门响,扭头看去,见韩志远捧了亵衣往沐浴室走,他忙道:“你等等。” 然后韩志远就看见他的舅父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了沐浴室,把门一关。 韩志远呆呆的站着,这是个什么状况? 石念青很满足的用丢丢洗过的水泡了一个澡。然后将水放掉后才施施然的走出去,拍着石化的韩志远说:“敬老知道吗?得先让舅舅洗好了才轮到你。” 韩志远悲哀的想:“小舅要立规矩了,这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了……” 石念青进屋,见丢丢不在小厅里,就走到书房里面去了,丢丢正蜷在床上睡了,身上搭了薄被子的一角。 石念青过去在床沿上坐了,伸手一摸他头发还有些潮湿,道:“莫离,别睡呢,起来擦擦发。” 丢丢并没有睡着,听着石念青的脚步声,心里竟有点微微的紧张。听他喊莫离,一时倒还有一丝的不好意思。 丢丢坐起身子,石念青看着他眼睛,见略有些肿,他也不问,心里真是怜到极处。 他将丢丢的枕头拿起来往外走,“到卧室去。” 丢丢慌得紧紧拽住枕头一角,石念青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连人一起抱起来往卧室走。 丢丢抓住他的手,抓得有点狠,“石大哥,我,我不去。” 石念青抱着他不松手,低声说:“怎么了,不愿意跟大哥一起睡吗?” 丢丢的脸涨得通红,他吞吞吐吐的说:“不是,我,我……” 石念青唇角一弯,笑的有点儿邪性,“小东西,是不是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丢丢羞得差点从他怀里翻下来,这个人一旦放开了简直就是个浪荡公子的做派。 石念青很响的笑了一声,将头伏低在他耳边说:“放心,这事不急,得我慢慢儿的教你才好。” 热热的气息拂在耳边,丢丢觉得身子一紧,脸上火烧一般。干脆将头埋进他怀中去了。 到了卧室,石念青将丢丢放在床上,让他背对着自己在床沿儿坐了,拿了一块新的棉手巾给他擦头发。 一点点的将那满头的黑发擦干后,才让他睡下。 两人以往也不知躺在一起睡过多少次,倒也没觉得什么,这次躺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一时竟觉得有点微微的不自然。 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石念青那张雕花的床上挂着雪白的帐子,这张床很大,很舒服。比石念青在红莲寺的那张床还要大,丢丢从没有睡个这样舒服的床。 石念青慢慢的将手放在他肩上,一点点的往后移动,搂住他的背,往怀里一带,紧紧搂住,将头埋在他的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清淡的莲叶气息,清清的味道,混合着少年身上淡淡的体香,石念青很满足的叹息一声,搂紧那个身体,闭上了眼。 丢丢贴在他身子,夏天的夜,石念青赤着上身,沐浴过的身体凉凉的,夏天的时候丢丢倒从没有和他同床睡过,如今竟是第一次肌肤相贴,丢丢紧张的浑身微微发抖。 三十三 月夜 石念青像是知道他的紧张,微微笑了一下,将他的手拿着放到自己的背上,说道:“睡吧。” 丢丢觉得手下的皮肤光滑细腻,凉凉的,摸着很舒服。过了一会儿,石念青似乎是睡着了,呼吸变得悠长起来。 丢丢在透着月光的夜色中倾听着那人的心跳,恍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前一天他还睡在寺院里,今天就跟着身边这人睡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可这样的是情竟真的是他自己做出来的,真是人生如梦,难以预料。他将手放在唇边咬了一下,真疼。放弃了十几年的人生只为了只一刻的相依,原来这一切竟都是真的。 他忍不住轻轻地移动着自己的手,在那背上一点点的滑动,石念青每天坚持练剑,因此肌肉纹理均匀,瘦劲的腰身蕴含着男性的力量,皮肤底下似乎能听到血液流动时发出的声音。丢丢对这样的身体其实是充满了一种崇拜的,甚至有的微微的嫉妒,就像人们总会崇拜和嫉妒自己所没有的一样。 丢丢的手渐渐转到他的胸前来,想摸一摸他那两块胸肌,忽听石念青笑了声,支起身子,目光炯炯的看过来:“再摸下去,就点火了。” 丢丢没有想到他还醒着,一时竟傻了。 石念青看他大睁着一双眼睛,里面盛满了惊愕,一眨一眨的可爱极了。 他忍不住低头飞快的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翻个身,背对着丢丢道:“睡了,睡了。” 丢丢到这个时候才觉得很窘迫,心里懊丧极了,今儿这一天丢人丢的。赶紧闭上眼,直直的躺下。到底是累了一天了,不知什么时候,丢丢终于沉沉的睡去了。 天才亮,就听见韩志远在外面拍门,还一叠声的喊着:“丢丢,丢丢。” 丢丢听了,有点慌,想着起来将自己的枕头抱回去,石念青没好气的对着门外说:“这屋里没有丢丢。” 门外静了一会,又啪啪的响起来。“小舅,小舅。” 石念青简直抓狂。大喊一声:“这屋里也没有叫小舅的!” 就听韩志远捏着嗓子喊:“石念青,石念青。” 石念青气的笑了,“这小子,这一大早的失心疯似的。” 丢丢对韩志远这样的少年是有点羡慕的,以往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仿佛满天的阳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似的,整个人毫无阴霾,充满了活力。 开了门,韩志远将头伸进去看,丢丢呢?石念青道:“丢丢改名字了,以后就叫莫离了。” 韩志远道“好好地改名字做什么?茉莉?倒像是个女孩子的名字。”眼睛一转,上下打量石念青,怀疑的说:“难不成这丢丢竟是个女孩子?” 石念青拍了一下他头:“胡扯!” 就见丢丢从石念青身后走出来,笑了一下,韩志远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林间的清泉,整个人都跟着透亮了。 “丢丢,哦莫离。”傻笑了一下,韩志远一拍头道:“我今儿特意去买了早餐,快去吃吧。”他略停了停,又道:“你放心,是胡同口老杨家的豆花油条,都是素的,去得早,油也新鲜。”他家生意好的很,去晚了就没有了。” 石念青道:“莫离不吃太油的东西。” 韩志远“……” 丢丢看着韩志远脸上淡淡的失望,有点于心不忍,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到这样直接的好意。又想到这韩志远当年也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如今竟在市井中和人一起排队买早点,心中倒也很是感慨。于是笑着说:“其实也是可以吃点的。” 一时间两人洗漱完毕,石念青道:“走,跟哥吃饭去。” 丢丢道:“石大哥,王嫂和王桂生在哪吃饭?” 石念青愣了一下,心里真真的一阵难受。他有点后悔同意丢丢那个主仆相称的提议了。 石念青拉了他手说:“人家两口子在老夫人那院里有自己的房子的,在自己房里吃的。” 丢丢踌躇不前。 石念青拉着他的手道:“想那么多,你是我徒弟,跟着师父吃饭。” 韩志远笑道:“莫离,你就去吧,我们在北边呆了好几年,什么苦没吃过,席地而坐,露天吃饭都是有的,流放的路上常跟着一群人围着抢饭吃,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丢丢心下忐忑,又不好扫了两人的兴。只好跟着去了前院的饭厅。 说是饭厅,其实就是石老爷子和老夫人屋子里的的那个小厅,一家人都要到那里吃饭,图个团圆热闹。 才走到门前,就见一个中年男子,瘦瘦的,四十岁上下的样子,掀了帘子往外走。 韩志远就喊了声“爹。” 韩江舟应了一声,又和后面的石念青打了个招呼。 石念青道:“姐夫要去点卯吗?用过饭了吗?” 那韩江舟从北边回来,虽说被启用了,但是只是一个小小的鸿胪寺主薄,从八品的小官职,每日里上工倒是很辛苦。 韩江舟道:“也没等你们,就先吃了些,我这就到衙门里去了。” 看到石念青身后的丢丢,觉得面生,脚步就停了一停。 石念青道:“莫离,这是我姐夫,你可以喊韩大哥。” 丢丢是不好这样喊的,就喊了声:“韩先生早。” 石念青又道:“这是我徒弟,莫离。” 韩江舟听他这样介绍莫离,有点意外,就多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 丢丢看那韩江舟白净面皮,一副斯文清俊的相貌,觉得那韩志远更像石家的人,石念青和石吟红眉眼都是那种清晰疏朗的类型,咋一看都是很打眼的好看。韩志远也是那样,英气勃勃的俊美。 走到屋里,石吟红正给父母布菜,桌子上有一小筐油条,一小筐菠菜煎饼,几个小白碟子里盛了酱豆、腐乳、腌制的蒜薹等物。还有一壶雪白的豆浆。 油条豆浆都是韩志远买的,那煎饼和小菜都是厨房里王桂生两口子做的,还有一壶冰糖雪梨羹是单给石老爷子准备的,养肺气。 三十四 他的家人 那石老爷子脸色带着点病容,但是精神还好。见他们进来,笑道:“志远,来,坐外公这边。” 韩志远笑嘻嘻的挨着石老爷子坐了,道:“外公您今天精神很好,今儿还写书吗?” 石老爷子道:“嗯,写。你吃过饭看看我前两天的书稿,找找有没有笔误之处。” 韩志远点头道:“好的。”回头一指丢丢道:“小舅说莫离是他的徒弟,外公让他和我一起坐吧。平日里我连个同龄的朋友都没有,这下可好了。” 丢丢施礼道:“莫离见过老爷,老夫人,大小姐。” 石吟红问石念青道:“改名字了?叫莫离吗?” 石念青嗯了一声。 石老爷子道:“你想让他一处坐,就一处坐吧。” 韩志远就拉了丢丢在身边坐下,石念青也挨着丢丢坐了。 石老爷子问丢丢:“是从红莲寺来的?那惠衍和尚还好吗?” 丢丢听他提起方丈,站起身道:“师父身体还好,每天参禅打坐,还坚持亲自洒扫。谢谢老爷问候。” 石老爷子嗯了一声让他坐下,道:“那老和尚今年怕有七十岁了吧。” 丢丢道:“师父七十一了。” 石老爷子点头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年我到京里来时,念青才五岁,官场起起伏伏倒是没有方外之人自在呀。” 石吟红给父亲倒了一碗冰糖雪梨羹,笑道:“父亲,您行善积德,所以能够逢凶化吉。咱们往北边的路上,见到多少病死的,也就是您老人家的德行好,咱这一大家子才能平平安安的聚在一起。” 石老夫人笑道:“这丫头,就是会哄人。”又道 “好了,都吃饭吧。” 石念青倒了碗豆浆放在丢丢面前,又给韩志远和自己也倒上。 石吟红道:“青弟,你这徒弟倒叫你这师父服侍。” 石念青继续给丢丢夹了一块菠菜煎饼,道:“我那外甥不也是舅舅服侍?” 韩志远笑道:“小舅,你现在是真偏心。” 石吟红给儿子夹了一根油条,道:“好了,还是娘疼你,吃吧。” 韩志远又给丢丢加了一根油条道:“你尝尝这个。” 众人吃了一会儿,石吟红对韩志远道:“你也要温书,耽误了这么些日子,你也该用心些,也学学你小舅,考个功名回来。别成天摆弄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韩志远闷闷的道:“我又不喜欢做官。” 石念青就笑了一下。 石吟红用筷子敲他的手,道:“你这个人,我教育儿子,你笑什么?” 石念青喝了口豆浆,道:“我错了,你继续。” 就听石老爷子道:“志远也不一定非走仕途,世事无常,他那性子也不适合官场。士农工商,平安就好。” 石吟红笑道:“父亲,您真是的,咱们老石家的儿子就要读书走仕途,俺们韩家的儿子就去做工啊,到底是外孙不亲的么。” 一家子都笑了起来,石老夫人道:“外孙不亲,我倒养在身边,连同你,你嫌不好,回你婆家去吧。” 石吟红道:“您当年给我找了个没有爹妈的男人,这会儿倒叫我回婆家。” 丢丢小心翼翼的吃着东西,看着这一家子说说笑笑,心里不是不触动的,他自幼没有尝过家庭生活,如今进入这个家庭,就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和富有生机。 正想着,就听一阵笑声之后,石吟红道:“母亲,您这是想要孙子了,赶快催着青弟讨一房媳妇吧,过两年,您和父亲就里孙外孙都有了,多好。” 石念青真是头痛,他看到丢丢用筷子去夹豆浆,用手在桌下捏了捏他的另一只手。 “姐姐不如你和姐夫再生一个,姓了我们老石家的性,让母亲当孙子养。” 石吟红道:“你今年都快二十六了,别人家的儿子早都满地跑了,前几年耽搁了,好好地夏家妹子你没有福气娶进门,如今安顿下来,你也耽误不得了。” 石老夫人缓缓道:“等大比之后吧,这事也不是随随便便找个就行的。” 石吟红道:“这倒是,青弟从小就聪明,读书透亮,要不也不会到王府里去读书。他相貌又是一等一的好,若是高中,定有那好人家的女儿排着队等着。”笑了一下又道:“我是说,先收个妾室,养个儿子。” 老夫人和石老爷子都停下来看石念青。 石念青气的看着石吟红,似笑非笑的说:“以我说,倒是先给姐夫纳个妾,再给老韩家添两个儿子的好。” 韩志远扑哧一声。 石吟红骂道:“混小子,拿你大姐浑说。” 石念青道:“我吃完了。”拉着丢丢道:“走,师父要上街。” 丢丢连忙放下餐具站起来,施了个礼,跟着石念青走出去。 两人刚走出门,就见韩志远跟了出来道:“小舅,你们上街买什么?” 石念青道:“给我徒弟买衣服去。” 韩志远道:“我也去。” 石念青道:“你去做什么,外公等着你看书稿呢,你也要温温书,一会儿你娘又说你。” 韩志远闷闷不乐的站在,看石念青带着丢丢往外走,在背后喊了一声:“莫离,中午早点回来吃冰酪。” 丢丢也笑了,刚嗯了一声,被石念青一拽就拽走了。 两人出得门来,石念青道:“那个,我姐姐说的话,别往心里去。” 丢丢笑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瞳仁越发的清亮。“我都知道,我没有在意,你放心。” 三十五 画衣 韩志远百无聊赖的坐在自己的书房中,摆弄着自己面前的一个陶瓷的瓶子。夏天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映着外面的树影,在桌面上投下圆圆的光影。 韩志远眼前浮现出丢丢模样,带笑的唇角,如画的眉目,那个少年身上带着一种天生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淡如菊,清如莲,仿佛不是俗世中的人一般。 韩志远以往所见也有一些人物,那极北之地的男儿多豪爽仗义之辈,志远的人生最关键的几年是在那里成长起来的,耳濡目染之下,总以为那种男儿才是真正的汉子。 他以往里觉得小舅的英气和关嘉禾的帅气算是男人中相貌好的了,待见了梅亦寒才知道,还有一种冷清傲然的美是他没有想到的,但那梅亦寒仿佛高岭之花,美则美矣,令人难以亲近。 而今这丢丢虽然清丽中自有一番不容亵玩的端雅,但他的美柔和到极致,况且两人年岁相仿,这样的少年使韩志远有一种迅速堆积起来的保护欲和友好亲近的感情。 帮外公看完书稿,韩志远就到厨房去弄那个冰酪,待弄得好了,回到自己的院子,他觉得自己面前的书一页也看不下去,就盼着门响。 外面树上知了一声长一声短的叫着,韩志远渐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就听有人轻声的叫他:“小公子,小公子。” 韩志远抬头看去,窗外站着一个人,笑盈盈的看着他。 韩志远一下子醒了觉,连忙推开窗纱。 窗外有棵榆树,树阴浓密,浓密的绿色的树影里,丢丢穿了一件白色的夏装,软薄的丝料,宽宽的袖子,雪白的颜色,树荫底下站着,那雪白里就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 韩志远觉得夏天的奥热一下子不见了,通体一股舒爽的凉意。 他招手道:“莫离,你回来了?快进来吧。” 丢丢就走进去,韩志远的房间和石念青的房间格局是一样的,就是房间稍小一点。 所不同的是,韩志远的书房中摆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小到弹弓,大到一个制瓷的模具,那些书反倒占得地方很少。柜子里林林总总的一些陶罐,瓷瓶,各种木雕,石刻等等,丢丢看去,倒很是壮观。 韩志远见他看的沉迷,心里很是得意,他笑道:“这些都是我做的,怎么样?” 丢丢大大的吃了一惊,不由得向韩志远看去,那个少年正满面热切的看着他,仿佛等着称赞的孩子。 丢丢心里明白这种渴望称赞的心情,以往,他总是努力地做好所有的事情,为的就是别人的肯定,哪怕那些事情让他疲累不已。 丢丢想着,心里就是一片柔软的温情,他笑着说:“巧夺天工,小公子真是聪明。” 韩志远以往做这些东西总是被石吟红说,其他人虽然没有明确反对,但是韩志远明白,他们是不赞成他将心思放到这上面的。因此,听丢丢称赞,内心里是真高兴。 他拿起一个石雕的小鹿递给他笑道:“你既喜欢,这个送你。我看这只小鹿倒是像你。” 丢丢拿着那个小鹿,简直无语,他想起石念青送的那一对儿木雕的小鹿,这甥舅俩人的恶趣味,他就那么像小鹿吗? 韩志远看他发愣,有点不安,他是个坦荡的性子,就问道:“是不是不喜欢,那就换一个。” 丢丢看那只小鹿也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倒有点像韩志远的神情,禁不住笑了一下,说的:“谢谢小公子,我很喜欢。” 韩志远道:“那就好,对了,你也别喊我小公子了,你也不是我家的下人,就喊我志远吧。” 丢丢心里真是猛一感动,他以往在红莲寺,虽说几位师兄对他倒也很好,但是两位大师兄年龄相差太大,三师兄跟着师父久了,就有点少年老成,小师兄虽说是个喜欢玩笑的,但是丢丢也明白,小师兄的观念里是有很有点师兄的派头的。 韩志远心怀一片真纯坦荡,那几年的流放生活使这个少年见识了人世间的冷暖悲欢,眼界的开阔和经历的沧桑,使这个当年锦衣玉食的小少爷看待问题多了几分同龄人少有的通达和开阔。 丢丢心里感动,当下也不矫情,点点头道:“好吧,志远。” 韩志远看着他身上的衣服道:“新买的吗?” 丢丢点头,“嗯。” 丢丢从没有穿过丝衣,有点不太习惯,他十几年来总是穿着施主们布施的旧衣,唯一一件属于他自己的新衣还是那一年的冬天石念青给他买点那件新的棉袍。 可是石念青不知道的是,从那天后,他只在那年过年的时候穿过一次,后来就再没有舍得穿过,再后来,就小了。 这一次石念青给他买了好些衣服,仿佛要将他以往受的委屈都补上似的,满满的幸福竟让他不知怎样来承受。 “你这一穿,越发的好看了。”韩志远由衷的赞叹了一句。 丢丢也笑了,道:“我也觉得这衣服很舒服,夏天穿一点也不热的。” 韩志远退了几步看了看,又歪着头想了一下,一拍手道:“你把衣服脱了。” 丢丢“……” 韩志远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头笑了:“你看我,我的意思是你去换一件衣服,这一件拿过来。” 丢丢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是他习惯于顺从,也就回了石念青的屋里,换了自己以前的衣服,将这件衣服拿到韩志远这来。 韩志远将那件衣服放到书桌上,单层铺开,拿了毛笔,蘸了墨,在那衣服的下摆画了起来。 石念青从前面母亲的房间回来,刚一进院,就听见丢丢和韩志远的笑声。 就见榆树下的石桌上摆着两个盛冰酪的小碗儿,丢丢和韩志远坐在桌前边吃冰酪边谈论着什么,丢丢笑得很开心,石念青很久没有见到丢丢这样灿烂的笑容了。如果有,那还是那年第一次离别前,丢丢的脸上曾经出现过这样的笑容。 可是那段日子太短了,昙花一现般的就消失在离别的日子里了,再见面后,他带给他的不过是痛苦和忍耐罢了,他眼见着他的忧郁伤怀,眼见着他的消瘦和眼泪,竟然不知他是他的痛苦,待他知道了,他却选择了离开,留他一个人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他不知道丢丢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的,只知道他有了削发的决心,而那决心是细瘦的胳膊上层层的伤痕下怎样的绝望才换来的。 三十六 深吻 石念青忍下心里的酸涩,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你们俩倒背着我吃好的。” 两人扭头看向他,丢丢的眼睛里猛地一亮,随后笑意更深的从唇边绽放出来。 “石大哥!” 石念青见他站起身,走过来,那身白衣的下摆多了一枝水墨的芦苇,斜斜的延伸到小腿上面,芦苇下还有一丛蒲草,随着丢丢的走动,那芦苇也仿佛在清风中微微摇曳一般。这样的衣服衬着他头上的青玉的簪子,竟是一番神姿仙态。 石念青似笑非笑的道:“这是谁画的?” 韩志远道:“小舅,好看不?” 石念青点点头:“不错。” 韩志远笑了一声道:“好歹当年我跟着许继祖师父学了几天画,怎么样,还成吧?” 当年流放前,家里给韩志远请了绘画名家徐继祖教他学画。这韩志远在这上头很有天分,画的很有几分大家风范。 石念青揽着丢丢的肩走过去,拿起丢丢的勺子到他碗里舀了一勺冰酪吃了,道:“怎么想起来画这个了?” 韩志远笑道:“小舅,你不觉得莫离的风姿很有一种清绝出尘的意味儿吗?这白衣是好,但是却少了点个人的意韵,我想着他这样的人该穿独一无二的衣服,若是画些花儿朵儿反倒污了他,其他颜色却也俗艳,我用墨撇了一杆苇草倒衬得住他。” 石念青心道:你小子才知道多少,我自然是太知道了,不过看在你说的倒是合心,就不和你计较了。 日子安稳的让丢丢总是怀疑在做梦,他快乐的生活着,享受着石念青带给他的爱。 这天晚饭过后,石念青看书倦了,躺在书房里面的躺椅上小睡,不多时,听到极轻的脚步声,在身边走过来走过去,轻轻地呼吸声还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他心内暗笑,这小东西干嘛呢?伸手一拉,就听一声低低的惊叫,那人直直的跌落到怀中来了。 石念青睁开眼,室内已经是暮色堆积了,没有点灯,想是丢丢怕扰了他睡觉。 搂着怀中的身子,石念青又闭上眼,神色里是心满意足的慵懒,道:“干嘛呢,像个小猫一样,偷偷摸摸的。” 丢丢将身子蜷在地靠着他怀中,道:“偷书看,怎么,这也要罚我吗?” 石念青道:“可不是得罚吗?” 将丢丢翻到上面来,将他的头按向自己,让那柔软的唇瓣覆在自己的唇上,丢丢的嘴唇就傻傻的停在那儿。 石念青笑了一声,将嘴唇顺着他光滑细致脸蛋儿滑落到他耳边,低低的道:“宝贝,看来哥得先罚你学会接吻。” 他将嘴唇覆上他的唇,先在上面轻触,既而含住那两片唇瓣,轻轻地吮吸。 丢丢只觉得心神一荡,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接吻了,但是这次的吻似有所不同,特意放慢的步奏,极大的拉长了最细微的感触,放大了亲吻的意味儿,让他有了种意醉神迷的沉沦。 石念青将舌尖慢慢的舔开他的唇瓣,在他光洁的牙齿上轻轻地舔触,舌尾在牙龈上来回轻扫,接着便顶开牙关,长驱直入,捉住那条软糯的小舌,轻轻地挑逗,那条甜美的小舌被那个不停搅动的灵舌吓傻了一般,可怜兮兮的蜷缩着。 石念青捧着他的脸,声音是充满了诱惑的低哑,“宝贝,你的舌头要学会回应,来,追逐我,试试看。” 丢丢受了诱惑般的闭了眼,微微的张开了唇瓣,石念青的舌再一次探进他的口中,这次,那条小舌渐渐地学会了回应,追随着那条不停搅动的灵舌,彼此缠搅挑逗。一条灵活有力,一条柔软轻灵,你追我赶,深深的贪恋着彼此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石念青放开他,就见一条银丝清亮亮的连在两人的唇间,说不清的暧昧。黄昏的光影里,丢丢逆光的脸孔仿佛剪影一般的朦胧优美。 “宝贝,真聪明。” 石念青将他往怀中一搂,翻身压下去,再次吻住他,将那条小舌含住,狠狠地吮吸,丢丢觉得痛,可是那痛里能感受到那人一腔浓烈的情感。 石念青一下下的吮咂,深深地沉迷在那甜美的津液中,丢丢从小在饮食上持戒,从未沾过荤腥辛辣之物,气息里有莲花般的纯净清香。 石念青舌尖在他上腭轻轻一扫,一种奇异的快感使丢丢浑身一颤,石念青没有忽略这种轻颤,他将怀中的人揽的更紧,更深的吻下去。 丢丢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沿着脊椎渐渐地升腾上来,使他迷乱而沉醉。他将两手紧紧地揽住石念青的颈子,放开情怀大胆的回应。 石念青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个吻的沉醉超过他的想象。 渐渐地,石念青觉得自己有点无法掌控形势了,而且他发觉了一件相当严峻的事情,那就是他感觉到自己硬了。 可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严峻的事情是怀里那个小东西竟然也硬了,还直直的顶在他的小腹上面。 石念青忍不住将手往下摸去,丢丢一震,呻吟一声。石念青低低的笑道:“真的长大了。” 丢丢听他这话说的甚是可恼,喘息一声道:“放开我。” 石念青将他搂的更紧道:“别动,不然的话,哥现在就办了你。” 丢丢吓得一颤,乖乖的躺好不动,石念青和他耳鬓厮磨着,许久,待两人平静下来,石念青拉他起来,两人静静的抱了一会儿。 石念青道:“你以往在寺庙中,总是担心这样的事情是有罪的,如今既然入世,就放开情怀,大哥会让你明白若是两情相悦,这样的事何其销魂。这不是罪,宝贝。我爱你。” 这声爱,石念青说的极其的自然,就仿佛生长在心间的一朵莲花,越来越美,终于散发出迷人清远的幽香。 这是石念青二十六年来第一次说爱。 丢丢靠在那坚实的怀抱中,听着那人沉稳的心跳,泪水还是没有忍住,但是这次的泪是落在唇边的隐隐的笑涡里的。 人生到此,夫复何求。 三十七 樱桃好吃 转眼间,石念青的生日就要到了,这几天石念青见丢丢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就问他:“这是怎么了?” 丢丢道:“石大哥,我每年生日你都送我礼物的,今年你过生日我也想送你一样东西。” 石念青点头道:“这是很应该的。” 丢丢“……” 石念青仰躺在床上,两手往脑后一垫,慢慢儿道:“还别说,今年这个礼物我还真是想要啊。” 丢丢就趴下去看他的眼睛,笑着说:“你也有真想要的东西?我还以为你是个大人了呢?” 石念青也笑了一声:“大人自然有大人想要的东西。” 丢丢道:“那你说说看,你要什么 ,免得我买了不合你的心。” 石念青道:“我可不稀罕那买的东西。” 丢丢捏他的鼻子,“你眼界自然是高的,我买的东西自然是不合少爷的心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揶揄,几分娇嗔,几分自我解嘲的意思在里头。 石念青忍着愉悦的笑意,故意道:“嗯,那是。所以你也不要忙,到那一天我自然会找你讨的。” 丢丢道:“反正我也没什么钱,还怕你不成,大不了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石念青在他唇边轻吻。“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的人都是我的。你说你什么都没有,那就把这身子当礼物送我吧。这才是我心心念念最想要的。” 丢丢一怔,见他目光灼灼,不像玩笑的样子,心里一震,石念青眼见着他细腻的牙白肌肤底下一层层的透出嫣红的颜色来,细白的牙齿轻轻地咬住下唇,遮住那朵隐隐绽开的笑涡,接着,他缓缓地转过身子,将身边的被子拉过来,慢慢的盖在了脸上。 石念青将他连人带被子拥在怀中,纵声大笑。 生日这天一早,石老夫人就开始张罗给他下生日面的事情。 石吟红道:“这次又少不得我来下。” 石老夫人笑道:“你做姐姐的,你下也是该的。你要是嫌累,难不成还让我这老婆子下。” 石吟红也笑道:“从他六岁起,我就不舍得让母亲动手了,这生日面又有讲究,越亲的人下的越好,这么多年,他这生日面都是我下,我这一年得下您和爹的,江舟的,志远的,我也烦了,他早点娶个媳妇,我可不就能省点心了。” 石老夫人道:“那你说说看,你的生日面都是谁下的?” 石吟红就往母亲身上依去,道:“我知道母亲偏疼着我呢。” 母女两个正说笑间,就听石念青道:“姐姐若是嫌麻烦,就叫我徒弟下给我吃也是一样的。” 石吟红抬头见石念青走进来,在桌子边坐了,捏盘子里的葡萄吃。 “这生日面哪有外人下的?又瞎说。”老夫人嗔道。 石念青笑道:“前几年他倒是给我下过的,我看我这运气倒也不错的。这不一大家子团圆了吗?” 老夫人想了想道:“还别说,这个孩子不是说从小吃斋念佛吗?那庙里的香火熏了这么多年,不定真是有些灵气的。” 石吟红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是我佛慈悲,救我出苦海呀。” 石念青也笑了,心情极其愉快。“好了,以后这生日面就不劳姐姐了。说实话,你那面下的真是相当一般。” 石吟红毕竟是个大小姐,如不是这生日面的风俗,哪里用得着她下厨。因此那厨艺实在是无法恭维。 听得石念青这样说,气的用帕子丢他:“个没良心的,姐姐给你下了十几年的面,你现在倒说难吃。” 就听韩志远门外一声笑,走进来道:“还是小舅敢说实话。” 这一下连老夫人在内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石吟红也忍不住笑了,咬着牙道:“一个两个没良心的。” 生日这一天石念青没有温书,早饭后,带着丢丢去城里转了一圈儿。 石念青给他买了城西最有名的程记的绿豆桂花糕,还去看了跑江湖的艺人口吞钢球,胸口碎大石的把式。 丢丢看的脸色发白,那香甜的桂花糕就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的。 石念青又好笑又心疼,幸亏前面有演木偶戏的,说的是猪八戒背媳妇的故事,石念青道:“这个好看,你来看看。”一场木偶戏看下来,丢丢才算顺过来那口气。 中午的时候太阳比较大,石念青给丢丢买了一顶带着罩纱的竹笠戴在头上,带着他走到湖边,雇了一条小船儿,歇在树荫底下。 头顶上柳树垂下长长的枝条,知了长一声短一声的嘶鸣,岸边儿有卖樱桃的,石念青买了一捧,用荷叶托了拿到船上来。红色的樱桃,碧绿的荷叶,似乎是翡翠盘里盛满了玛瑙粒。 丢丢头枕着他的腿,躺在船上,微微闭着眼。清风吹得腮边的发丝轻轻地飞扬,走了大半天的路,那白皙的腮上,带着胭脂色儿。 石念青拈了一颗樱桃,放在他唇边,一下下的轻触,像喂小鸟一般口中道:“喳喳。” 丢丢就笑了,他张开嘴唇,一个圆圆的凉凉的小东西落进口中,他吮了一下,甜甜酸酸的汁液在口中化开。石念青见他将果肉吮的净了,舌尖顶出一颗小小的果核儿,停在那儿。 石念青心道:小东西,道行越来越深了,还学会勾引了。他俯身在那舌尖上一舔,将那樱桃核儿舔在自己的舌上,低头吐进水中。然后再拈一颗樱桃噙了,低头将将樱桃哺进那个微微张开的水色的唇瓣中。 如此往复,不知何时那樱桃便散在了衣襟上,鲜嫩的汁水染红了丢丢的唇瓣,也染红了两人的衣衫。 于是这天的樱桃石念青吃的很满足,他觉得这是二十六年来最好吃的樱桃。 三十八 莲绽 石念青二十六岁生日的那个夏夜,烙印一般深深的留在石念青和丢丢的记忆中,纵使以后很多年过去了,这个夜晚,也如同一枚最纯美的莲花,洁白的绽放在暗夜的天幕底下,即使是洒遍了泪泉和血雨,那朵莲花依然纤尘不染,皎皎明月一般,光华流转,散发出最为圣洁的柔光。 那天晚饭,石念青吃了丢丢下的凉面,还是记忆中的味道,费尽心思下的那碗面味道里多出来的又岂止是一个美字? 晚饭后,石念青和韩志远回到他们的院里,丢丢已经在石桌上摆了一壶酒,几样果品,一壶清茶,石念青和韩志远小酌,丢丢就倒了茶水,慢慢的饮着。 夜风轻吹,丢丢记得韩志远拿出横笛,吹了一曲《沧浪》,石榴满树繁花,艳色如火。曲调是悠远中带着沧桑,石念青便取了剑,随着曲调舞动。一时间夜风沉醉,曲调悠扬,剑气如虹,竟有了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几时散的场,丢丢忘记了,接下来他的记忆便是那个印在心间,刻入骨髓的一夜。 躺在那个雕花的大床上,石念青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搂的那样紧,沐浴后的澡豆的清香混合着微醺的气息,那样鲜明的留在丢丢的记忆中。 那个鸡蛋是早餐时为石念青准备的,生日这天是要煮两个鸡蛋在身上滚一滚,然后吃掉,谓之滚运。 石念青吃了一个,另一个他留了起来,此时就拿在他手中。他附在丢丢耳边道:“宝贝,哥来给你滚滚运。” 将那枚鸡蛋贴着丢丢的额头往下轻轻的滚动,那额头宽阔明净,美玉一般光洁,接下来是秀挺的鼻梁,柔嫩的唇瓣儿,小巧的下巴,修长的颈项,颈项上小小的喉结。脖颈下横着两根精致的锁骨,形成一个诱惑的窝沟,那里有个贴着肌肤的小小的玉蝉。 将鸡蛋在那儿轻轻地旋转着,蛋壳和那玉蝉相触发出极细微的叮然之声。 再往下,是交叠的衣襟,丝质的浴衣,只在腰间揽了一条细细的带子,细滑的衣料里包裹着少年柔韧的身躯。 石念青将那衣襟扯得松散开,露出光润骨感的双肩,象牙般白皙温润的肌肤,胸前圆润的茱萸,淡淡的樱花般的颜色,一颗隐在衣襟里,一颗便开在月色灯影里。 圆润光滑的蛋壳,凉丝丝的在肌肤上一寸寸的滚动,引起那个身子细细的战栗。 再往下是柔韧的腰肢,深陷的脐窝儿。石念青捏着衣带儿的一端,轻轻一扯,那衣带便松脱开来,衣服便顺着身子散开在冰丝做的席子上面。 灯火下,十六七岁的少年,赤裸着全身,拥有着完美的骨架和肌肤,修长的身子,温润鲜嫩的肌体,笔直的双腿微微的并拢着。 手中的鸡蛋略停了停,沿着平坦的小腹向下滚动,丢丢身子猛地一颤,咬住了下唇。石念青手中不停,让那枚鸡蛋继续向下,光洁的大腿,修长的小腿,秀致圆润的脚踝,白嫩的脚趾,瓷片般泛着光泽的指甲。 将丢丢身子翻过来,少年的背部稍显瘦弱,现出尖尖的的蝴蝶骨,石念青将那鸡蛋缓缓的沿着脊柱滚动,窄窄的腰肢底下是挺翘的臀瓣,和瘦削的脊背相比,异常的丰美而柔嫩。 鸡蛋沿着挺翘的双丘滚落下去,石念青的手下是细腻的充满弹性的触感。 那个鸡蛋最终没有能够再滚落下去,直接掉到床上,滚到床边的墙缝中去了。 石念青将那个身子,紧紧的搂住,力道大得几乎将怀中的人勒的喘不过气来。他的吻散乱的落在他的耳后,发间,不停地揉捏身下细腻的肌肤,石念青觉得自己的身体叫嚣着渴望着怀中这个身躯。 酒意蒸腾中,欲望越发的难以遏制,将丢丢翻转过身子,用手握着他的下巴,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丢丢清亮的双眼,里面是势在必得的热切和急迫,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喑哑的魅惑和渴求:“丢丢,哥想要你。” 丢丢觉得肌肤上是令人眩晕的灼热,那人气息沉沉,强健的身躯紧紧的将他锁在怀里。温热的掌心抚过他的脊背和双臀,带来令人战栗的快感和迷乱。 丢丢的眼睛一瞬不瞬的回望着他,低低的,但却有种义无反顾的决心和渴慕:“给我。” 这两个字仿佛点燃了全部的激情,石念青觉得脑中轰然一响,极端的意乱情迷中,他不得不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来保持清醒,他不敢将这种状态延续下去,他不能伤了他的宝贝。 忍着一丝清明,他细细的舔吻少年的身躯,这个身子圣洁的如同清水芙蓉一般,他用一种虔诚的膜拜的心态来拥有这个身子。 丢丢的第一声呻吟,是从石念青将那颗粉色的茱萸含进口中时开始流泻出来的。 那声音里是放开情怀的迷醉,是心甘情愿的投入,那是最圣洁的少年发出的最为魅惑的引诱。 进入那个身子的瞬间,石念青竟然有种流泪的冲动。他的男孩,他的少年,他的宝贝,他终于完完全全的拥有了他。 那一夜接下来的记忆令人沉醉而迷乱,可是他们的身体记住了那每一丝触感,坚定的进入,急切的抽动,深深浅浅的吮吻,温柔暴虐的碰触,彼此的渴求,尽情的释放,反反复复的交欢,疯狂而甜蜜。 少年被打开的身子如同莲花般一点点绽放在暗夜中,散发出妖娆而圣洁的光芒。 这一夜美好的那么不真实,石念青的轻怜蜜爱,给了丢丢一个完整而有尊严的初夜,也给了两人一个永远铭刻在心的记忆。 三十九 秋雨 欢爱的日子总是太快,转眼间,夏天就过去了。 一场秋雨,将夏天的奥热彻底的驱除,萧萧瑟瑟的雨点落在院中的树叶上,空气中是湿漉漉的雨水的气息。 石念青和丢丢站在窗前看雨,窗子半开着,石念青将丢丢揽在怀中,下巴搁在他肩上,廊下有一只避雨的小麻雀,蹦蹦跳跳的抖着身上的水珠儿。 丢丢笑了一声,石念青忍不住也微笑道:“一只小麻雀,你也这么高兴。” 丢丢道:“你看它多有意思,一身的灰扑扑的羽毛,抖开了像是一个小小的毛球。” 真傻,石念青心里道,但是那笑容是怎样也无法掩饰的加深了。 看了一会儿,石念青将他抱起来,放到书房的床上,这张床名义上是丢丢的,但是丢丢真正睡在上面的时间,也就是石念青在书房里读书的时侯。 石念青温习,丢丢就半躺在那儿看书,午睡,有时晚上石念青读书晚了,丢丢就端茶,磨墨,有时在他旁边习字,有时等着等着就在那张床上睡着了。 石念青习惯了读书的时候,丢丢在身畔的相伴。空气中是那人身上带着莲香的气息。让人安心,让人沉静。这种气氛读书是最相宜的,石念青觉得心思洞明,往往会有以往难以企及的收益。 夜色沉沉的寂静中,石念青看着睡在不远处的少年的侧脸,柔和,沉静,眼睫如蝶,气息悠长,他就会生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他总是看得痴了过去,然后就将人抱回卧室,紧紧的搂在怀中,做一个安稳沉醉的梦。 毕竟是在书房,所以床的前面放了一张屏风,竹子的,石念青在上面提了几句前人的小令:“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将丢丢放在床上,石念青掀起他衣服,手放在他后腰上面,轻轻的揉捏,低声问:“好些吗?” 夜里石念青搂了他反复的做了几次,天将明时,两人才朦胧睡去,丢丢累的连手指都是软的,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头狼变的。 一大早还得去前厅吃饭,起床时,丢丢闭着眼睛让石念青给他穿好衣服,然后人往后一躺,继续睡。 石念青笑了一声,将他像抱小孩似的,搂住两腿竖着抱起来道:“要不,哥抱你去。” 丢丢闭着眼,带着浓浓的睡意,声音里半是撒娇,半是亲昵地说:“你想将我卖了吧?” “卖了?”石念青道:“这可是我的菩萨,自然是不能卖的。”又将手托了他的臀瓣道:“乖,去吃点东西吧,你一天两顿饭,再少吃一顿的话,瘦的连这里都没有肉了怎么办?” 丢丢在他身上蹭了蹭,依然闭着眼,笑道:“色狼。” 俩人吃了饭回来,就淅淅沥沥的开始落雨,开了书房的窗子看了一会儿,石念青怕他腰酸,就给他轻轻的揉捏。 丢丢觉得酸胀不已的腰被温热的双手熨帖的移动揉捏,实在是舒服极了。 天气也很凉爽,身子底下的席子已经换成了被单,软软滑滑的舒服。 不一会儿,丢丢就进入似睡非睡的朦胧状态了,石念青索性燃了一根助眠的沉香,给他虚虚的搭了条薄被子,拿了一本书,坐在床沿上,将手探进被子里,一边给丢丢揉捏揉一边随性的翻看。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的,室内沉香袅袅,静谧中是恬淡的意韵,这是一个美好的秋雨的上午。 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响进来,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喊道:“青弟在不?” 石念青听出是韩江洲的声音,放下书,站起身,丢丢也醒了,慢慢睁开眼睛。 石念青将被子给他往上盖了盖,在他脸上吻了一下,道:“再睡会儿吧。” 丢丢坐起身,道:“你快去吧,别让韩先生等,我也睡够了。” 石念青便到外面,打开帘子,见韩江洲掂着一壶酒站在外面,也没打伞,衣服上微微的沾了雨痕。石念青将他让进屋,问道: “姐夫,今儿休沐?” 韩江洲将酒放在桌子上,在一旁坐下来道:“嗯,今天休息,弄了壶酒,咱俩喝一会儿。” 石念青也坐下,取了两只杯子,倒了酒,闻了闻笑道:“花雕?” 韩江洲点头道:“老家人送的,这酒秋天喝正好。” 石念青知道前几天韩江洲在京城的老乡给他送了几坛酒,这韩江洲平时爱饮几杯,虽不至于贪杯,但一月之中也总有那么几天是醉意熏然的。 丢丢从书房走出来,和韩江洲打了个招呼,给两人泡了一壶茶。 石念青道:“莫离,你去让王嫂给弄两样佐酒的小菜来。” 丢丢答应一声,韩江洲喊住他道:“不用去了,来的时候我去打过招呼了。” 门帘一响,韩志远走了进来,拿起桌子上的酒看了看,道:“爹,我听见你到这边来了,又喝酒吗?” 石念青又娶了一只杯子,对韩志远说:“志远也来喝一点?” 韩志远道:“我就不凑热闹了,”又扭头看向韩江洲,“爹,您少饮两口,别又弄得我娘生气。” 石念青道:“你放心,我和你爹喝,不会多的。” 韩志远不放心的道:“小舅,你还不知道我爹,他一喝酒就多,我娘因为这总是不痛快。” 韩江州淡淡的道:“那就别给你娘说。” 韩志远还想说什么,可是终于没有说,回头见丢丢坐在书房的桌边,就走过去,见他拿了一本书,看过去,是一本《徐霞客游记》,拉起他的手道:“老是看书,你也不嫌闷得慌,到我那屋去,咱俩说会儿话。” 丢丢笑了一下,将书放在书房那张床的枕畔,起身道:“石大哥,我去志远那屋坐会儿。” 四十 江南 韩志远将丢丢带回房间,取了一盘棋,拉了丢丢下。丢丢在红莲寺时也跟着方丈学过一点,和石念青也下过,但是棋艺实在是不高,只能勉强成局。 韩志远看着他捏着一颗棋子,雪白的指尖,墨黑的棋子,冷冷的颜色中,偏偏有说不出的柔和。 那低垂着的睫毛,掩住底下流转的眼波,端雅中竟隐隐透出一段风流之态,不由的看的呆住了。 他总觉得从小舅生日后,这个莫离似乎有哪里不同了,究竟是怎样的不同,韩志远觉得一时难以回答,但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的眼光落在丢丢低垂的颈子上,雪白的颈子,头发滑落在一侧,另一侧有几块小小的红色瘢痕。 韩志远咦了一声,起身去看,用手摸了一下,手指地下一片滑腻的触感。 “莫离,你这颈子上是蚊子叮的吗?秋蚊子很毒的,你小心点。” 丢丢奇怪的用手去摸,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呀了一声,便觉得脸上火烧一般的热了起来,心里不停的埋怨石念青这个大蚊子。 韩志远到卧室取了薄荷油,递给他道:“涂一涂吧。” 丢丢只好接了,用手挑了一点往颈子上胡乱涂了一点。 抬头见韩志远盯着他看,和丢丢眼光一触之下,就转移开去。 丢丢也没有在意,两人又下了一会儿棋,就到了午饭时间,石念青和韩江洲因为饮酒,就没有到前面饭厅去。 王桂生家的将热菜每样盛了一点端到石念青房间,石念青不去吃,依丢丢的身份也就不好去,石念青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了一起吃。 韩江洲不太善言辞,似在喝闷酒一般,也不怎么吃菜,只和石念青两人偶尔聊上一两句,酒就喝的有点猛。 石念青劝了两句,也就没有再多说,韩江洲醉了,忽然扭头问丢丢道:“小哥儿是哪里人?” 丢丢一愣,哪里人?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不好回答。 还没等说话,韩江洲又道:“听你口音,应该是京城人士吧。” 石念青给他倒了杯茶水,笑道:“莫离自小就在京城郊外的红莲寺长大的。” 韩江洲点点头,又饮了一杯,缓缓道:“看小哥这相貌倒像是江南人物,我这也有许多年不曾回乡了,不知道江南风物是否还是当年的样子。” 他笑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种深深的思念和想望的神情,有点寥落,有点辛酸。望着手中的杯子,愣了一时,然后低低的吟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吟过之后,他就伏在桌上,喃喃低语:“江南,江南。能不忆江南……” 丢丢见他伏在桌上的身影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忽然的就生出几分同情之心。 那天中午,韩江洲喝的有点多,石念青怕石吟红有生气,就扶着他到韩志远那屋里休息一会儿。 韩志远看着父亲又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心里就发憷,埋怨石念青道:“小舅你说话也不可信,看看他又是这个样子,一会儿我娘问起,你去说。” “你放心,我说。你娘也是,管男人也不能管得这样紧的,男人偶尔喝两杯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石念青帮忙将韩江洲扶到床上去,韩志远就去给父亲倒水。 为韩江洲喝了一杯水,韩志远道:“又念那首《望江南》了么?” 石念青点头。然后叹息一声道:“你爹这个人,这么多年心里头也不大痛快,你平日里多陪陪他。” 安顿好韩江洲后,王桂生家的将东西收拾好,端到前面厨房里去,石念青就和丢丢午睡,丢丢早上睡得多了,自然就睡不着,想着韩江洲念的那首诗,问道:“石大哥,姑爷是江南人吗?” 石念青也有点微醺,嗯了一声。 丢丢想起在韩江洲脸上看到的那种深深的寂寥,也叹息一声道:“他这么多年没有回过家吗?” “嗯,他老家没有亲人了。记得还是我十来岁的时候,大姐跟他回去过一趟,这以后好像还真没有回去过。”石念青道。 静了一会儿,石念青又道: “他当年孤身到京城来参加会试,后来考中进士,到礼部任职,父亲是他的上司,他到家里来拜访,大姐在厅后瞥见后,就喜欢上了他。父亲也看中了他的聪明刻苦,查了他的履历,得知他老家没有什么人了,正好父母也不想让大姐嫁出去,于是中间请了人牵线,他竟也愿意入赘。因此上就成了一家人了。” 丢丢听说这韩江州还是进士出身,不由的暗暗佩服。 “他那人不大开朗,”石念青道:“心思又重,大姐是个爽快的脾气,不大能体贴他的内心,一开始爱他清俊斯文,后来又嫌他太过深沉。” 丢丢心想这韩江洲入赘岳家,那大小姐又是那样一个能干的女子,难免有几分的抑郁。又想到原来人的感情竟是如此的善变,明明是喜欢的,可是离得近了,就失掉了那份远观的美好。那份喜欢也就慢慢的消磨在日复一日的相对之中了。 可见人总是贪心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石念青又道:“他出身贫寒,一心考取功名想要有番作为,比谁都勤苦努力,又有父亲照应,前途也算好的。谁知几年前这一场无妄之灾,他那些雄心都化成空谈了。” 丢丢听了这话心里叹息一回,可见人总是争不过命去的。 他想了一回,就觉得心里惆怅不已,将身子更深的依偎在石念青的怀里,感受着来自背后的温度,听着那人渐渐地睡熟了,发出悠长的呼吸声。外面的雨声渐渐地停歇了。空气中有一股雨后的清新,丢丢闭上眼睛,却一直没有睡着。 四十一 下人 红莲寺的后山有一条小溪,里面游鱼细石,历历可数。小溪旁边林木丰茂,秋阳下树叶的颜色一层层的深深浅浅,红黄棕绿错杂有致,色彩繁复美丽。 丢丢有点想念师父师兄和老赵,就带了山下买来的素点心上山探望。老赵出家了,排行在“不”字辈,法名“不贪”。 丢丢有点感慨,和寺里众人见过后又用了一顿斋饭,就和石念青相携到后山去了。 时间正是午后,秋阳灿烂,天高云淡,两人不知不觉的就来到这个小溪边。沿着溪水往上行走,渐渐地来到溪水发源的地方,上面是突出的山岩,底下是一个晶莹的水潭,那山岩将那水潭掩住,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床顶一般。 丢丢有点渴了,就踩着石头下到潭水边,蹲下身子用手捧了水喝。他小时候经常来后山打柴,挖野菜,经过这个小潭,就歇一歇,喝口水,夏天有时就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睡一会。他很喜欢这个地方,安静隐秘,无人打扰,他是个最能忍的性子,小时候实在到了心力憔悴的时候,他就到这里来,躺在岸边的石头上,望着远处红莲寺高高的屋檐,有时就带着泪睡一会,醒来后就回去继续做事。 丢丢扭头喊石念青道:“石大哥,你也下了喝点水吧,山泉水,很甜的。” 石念青见他赤着白嫩的双脚,半挽着裤儿,露出一双精致秀巧的脚踝。双手盈盈的掬了一捧水,腮边亮晶晶的挂着水珠儿,笑的是那样的真纯开心。石念青心下越发的满足,这样的少年仿佛是天地间不染尘埃的精灵,美好的宛如图画中人一般。 他也赤了脚下到水畔,却不去捧水,在一旁的石上坐了,优哉游哉道:“我喝你手里的。” 丢丢笑一声,将手里还剩的一点水向他撒去,阳光下水珠儿珍珠般的在空中弯起了几串闪光的弧线。 石念青躲了一下,依然被溅到水花,这小东西想造反了。石念青笑了一声,伸手去抓他,丢丢见他来势汹汹,尖叫一声,沿着岸边的石头逃开去,石念青玩心大起,也追了过去,丢丢身子灵活,又是自幼来惯的地方,石念青一时竟捉他不到。 怎奈石念青也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呆文人,他自小健身,又身高腿长,到底是将丢丢追上一把搂住。咬着牙道:“跑的还挺快,怎么,弄了哥一身的水,心虚了吧。”石念青口中说着,手里不停,伸到他腋下,轻轻重重的抓挠。丢丢就笑得身子都软了下去,一叠连声的喊救命。 石念青做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道:“这里连只猫都没有,你就喊吧。没人会来救你的!” 丢丢是在是痒的受不住,只好放软了声音道:“好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我吧。” 石念青见他面带红晕,眼角生春,巧笑嫣然,软语温存。竟是一段风流之态无可比拟。不禁腹中一热,俯身吻了下去。 丢丢渐渐的敛了笑意,身子慢慢的软了下来。 石念青耳听得流水潺潺,怀中莲香淡淡,不由得就将手探进那人衣服里去,手底下的肌肤是记忆中的细腻柔滑,石念青附耳过去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丢丢将他推开一点,转开头道:“你这人,乱说些什么?青天白日的,还要野合不成?” 石念青捧住他脸庞道:“我今儿就是要和你‘野合’了。” 将人放到身边的大石头上,秋天的阳光将石头晒得暖暖的,躺上去很舒服,石念青将丢丢衣带解开,覆身上去。 丢丢双手搂住那人健美的脊背,秋日暖阳下,石念青肌理匀称优美,他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紧实的肌肉底下蕴含着隐隐的力量,含笑的眼睛里是深深浅浅的沉醉。 石念青的气息是干净而温暖的,自下面望上去,双肩宽阔,胸膛结实。既有文人的风雅,又带着一点浪子的不羁,尤其是被那双眼睛长时间注视的时候,里面的光华流转,令人沉迷。 石念青是个最好的情人,他温存而耐心,即使是最为动情的时候,他总是会爱惜丢丢,唯恐伤了他。他曾在枕畔告诉丢丢道:“这事是人间至乐,若想欢爱一时,得一时之乐,那是花了银子,在青楼中随便一个人就能享受到的,此乐只能算下等。若想进一步的话,有那看的过眼的人,再有了那么点相互勾引的意思在里头,一日得了手,欢爱一场,过后相互撂开手,谁也不欠谁,那时欢爱的滋味,算的上中等。若是想在这事上头得到极致的享受,须得和自己爱入骨髓的人才能得体会。不瞒你说,我以往也是荒唐风流过的人,也算有个多情的名声在外头,谁知道,我有了你,才算是知道什么是人间至乐。” 丢丢听了,一时无声,良久慢慢的道:“我是不知道这事是分为几等的,我只知道我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你要,我就给。我若想了,自然也会说。至于哪几种快乐,我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见识少,只知道和你做这样的事,我很幸福满足,自然也很快乐。” 石念青听了这话一时无语,恨不能将自己以往的经历大笔一挥统统抹掉。 丢丢躺在那块小时候睡过无数次的大石头上面,感受着石念青一点点的进入体内,心底里是被充满的踏实和满足,他躺在那儿,看着天边参差的树影,远处酸枣树上一颗颗红彤彤的小果子,眼角里带着一点红莲寺高高翘起的屋檐的影子。 那天的欢爱持续了很久,也许是在这样远离尘嚣的环境中,在这个小时候的秘密释放情绪的地方,丢丢无比的投入,两人放开情怀,无所顾忌。拥有了痛快淋漓的一场欢爱。 下午时天气渐渐有了凉意,石念青怕石头上的寒意泛起来,伤了身子,就用手捧了水给丢丢清洗了身子,毕竟是秋天,过了午时,水也渐渐的凉了,他就用手蘸了水一点点的给他涂洗,那水经了手心的温度就不再伤身。 给丢丢穿好衣服,石念青进到水里冲了冲,他是洗惯凉水澡的人,也不觉得冷,上来穿了衣服,见丢丢坐在岸边将双脚在水里划来划去的玩儿,忍不住道:“别泡冷水。” 丢丢笑道:“你都能洗冷水澡,我泡脚就不行吗?小时候秋天我也经常下水玩儿呢。” 石念青道:“那不一样的。”走进了附耳过去说了几句,就见丢丢面红耳赤的道:“瞎扯,我又不是女人!” 石念青大笑道:“这是自然,我最知道你是男是女。你觉得这天温度还高,可是毕竟不是夏天时候了,四季轮转,秋天五行属金,带有杀伐之气,如今欢爱刚过,你又才泄了身子,怎么能经得起凉水呢。” 丢丢气的道:“你不一样吗?你倒是能下水,难道你又不是男人了?” 石念青露出了熟悉的狐狸一般的笑容。慢慢的道“你在底下的人,是万万不能受了寒凉的。” 丢丢一口气噎住,半晌,用脚狠狠的踩了一下水,溅了石念青一身,道:“下次换你当底下的人!” 石念青脚下一滑,直直的跌到水里去了。 四十二 碧云 那天石念青和丢丢从红莲寺出来,雇了一辆马车,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 夜色里,两人牵着手走到胡同外面的墙根底下,石宅的门外面挂着两盏灯笼,发出晕黄的暖光。石念青捧了丢丢的脸要吻,丢丢拼命推他,石念青搂住他道:“就吻一下。”丢丢只好仰头跟他极快的碰了一下嘴唇。轻声道:“回去后,想吻多久还不是随你么,这一会儿又发神经,也不怕人看见。” 石念青紧紧捏了他的手,笑道:“这话说的真好,任君采拮,莫离真是妙人。” 丢丢将从他手中抽出来,头也不回的向大门走去。石念青笑了一声,看他衣袂翩然,走到门前,拍了拍门,和开门的王桂生说了句什么,然后走到门里去了。 石念青慢悠悠的跟了过去,进了门,才走两步,就见一个修长秀颀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橘树底下,石念青走过去,笑道:“等我?” 丢丢从树上摘了一颗橘子,放在鼻端闻了闻,道:“我摘橘子。” 石念青笑眯眯的道:“我渴。想吃橘子。” 丢丢往上一指道:“这么多,吃不死你。” 石念青道:“阿弥陀佛,罪过呀罪过。” 丢丢也笑了,将手中的橘子剥开皮,取了一瓣儿送到石念青口中,石念青将他手指一并含住,舌尖用力吮了一下。“真甜。” 丢丢告诫自己对这个人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这分明就是个浪荡公子么。 经过老夫人的院子时照例是要进去面见父母,告知自己已经到家。 两人刚掀开帘子,就见老夫人和石吟红坐在一侧的罗汉床上,一个女子欠着身子坐在两人下首,老夫人拉着她的手正低低的说着什么,石吟红在一旁用一条帕子拭泪。 一抬眼见石念青和丢丢进来,石吟红收了帕子,笑道:“好了,好了,快别淌眼抹泪儿的了,看看谁回来了?” 那个女子忙抬起眼来,见了石念青一时间嘴唇颤抖,两只眼睛里水汪汪的泛着泪光。她起身走过去,迎着石念青深深的施了一礼,还未起身,就痛哭失声。 “碧云?”石念青不敢相信的将面前的女子扶起来,这是以前在他跟前服侍的丫头碧云。 碧云一身粗布衣服,脸色憔悴,但是却不掩秀色。一双眼睛含了眼泪,更是有种楚楚动人的韵味。她看着石念青,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口中喃喃的道:“公子,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石念青眼圈也红了,这个丫头是当年他房里的大丫鬟,照顾他的生活很是细致,又是个玲珑剔透的性子,善解人意,极有眼色。领着几个丫头将石念青房里大小事宜打理的很是妥当。 石吟红道:“好了,也别哭啦,这不,见到你家公子了。坐下说会儿话吧。” 石念青扭头看丢丢杵在门边,就拉了他坐在自己身边。 老夫人问道:“回来的这样晚,吃饭了吗?” 石念青道:“等会儿让王嫂做点夜宵送到我院里就行了。” 石吟红道:“傍晚那会儿,王嫂说有个大姑娘来打听石家,说是以前的主子。我和母亲让她将人领进来一看,这不是碧云吗?” 石念青递了一条帕子给碧云,问道:“你那时不是回老家了吗?寒烟和连波有消息吗?” 碧云手中绞着帕子,缓缓道:“我那时回了家,哥哥嫂子多嫌我白吃饭,要给我说一门亲事,想着将我许给对街的酒楼老板做续弦。我不愿意,嫂子脸上就不好看,天天摔摔打打的,我也不想受这个气,就到一家绣坊里做工。两个月前,听人说老爷回京了,我心里想念老夫人和大小姐,就辞了工,进京来寻,我三天前就到了京城,以前的府里住了别人家,我打听到姑爷还在礼部的衙门里。见了姑爷,才知道老夫人搬到这儿来了,我就寻了过来。” 她低头将滚落的泪水拭去,又道:“寒烟和连波从那时分手后也一直没见到,寒烟有个叔叔在京里,说要去投奔,连波也回了老家。” 石念青心里怅然,这三个丫头当年一同服侍他,每日里巧笑倩兮,红颜丽质,日日陪伴,谁知平地风波,一日之内,风流云散,说不难过伤怀那是假的。 就听石吟红对碧云道:“你这丫头,说是想我和老夫人了,我可不信,你怕是想你家公子了才是真的。” 碧云窘迫的说道:“大小姐,当年老夫人和大小姐对我很好,碧云是不敢忘的,至于公子,那是我的主子,碧云心心念念不敢忘怀。” 老夫人点头道:“这个丫头,当年我就说是个好的。难为她一路找来,她能有这份心,极是难得。来了,就还是我们石家的人。你既然还认你主子,就还去你家公子房里服侍吧,只是这月钱可是不能和以前相比了。” 碧云听了这话,一叠连声的道:“老夫人,我愿意,我回来也不是为了月钱,我从十岁就跟着老夫人了,十五岁上服侍公子,这是我的家,我如今是回了家了。” 碧云这番话将老夫人和石吟红的眼泪又都引了下来。石吟红道:“你今儿刚回来,先到我那屋里去说会话,你那姑爷忙,今儿遣人来说是住在衙门里了,正好你陪陪我。” 石念青和丢丢回到房间,石念青心思激荡,坐在桌前沉默不语。 丢丢也没有说话,他到沐浴室泡了一个澡,然后到卧室的窗前坐了,他给自己泡了一杯铁观音,他喜欢这个茶的名字,也喜欢这茶的香气,他午后不吃饭,但是喜欢饮茶。现在是晚上了,茶泡的有点淡,一口口的缀着,热热的茶水温暖了整个身子。 窗外的石榴繁花已落,石榴果已经长成,月色里累累的挂在枝头。 丢丢忽然有种深深的失落和无力,他觉得石念青的人生对于他来说,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陌生。他的人生他参与的还太少。那个人的经历和他曾经的生活是他所不了解的,那是怎样的一种繁华和复杂,他也无从想起。他生命中曾经出现的人一定很多,那些名字,那些名字之后的情感和经历,那一切所代表的是一段精彩的人生,那时他的生活中还没有他。 而他,经历单纯的令人一眼可以看穿,一句话可以说完,在石念青以前,他的人生中出现的人也不过是那么几个而已。少的,数起来,十个指头都用不完。 四十三 心思 丢丢坐了一会儿,石念青走过来,抽出他手中的杯子,喝了两口,铁观音的冲泡有一套繁复优雅的过程,丢丢省去了,只用小木勺取了小小的一勺,用了一只紫砂的杯子淡淡的泡了,就那么捧了缀饮。 石念青平日里是个讲究的,喜欢摆好茶具一点点的细品,一遍遍的冲泡。这会儿两人都没有平日里的雅趣,只是为了解渴一般。丢丢给杯子里续上水递过去,石念青接过,喝了一口。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就听门外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公子,饭做好了,我给你端过来了。” 石念青掀开帘子,碧云端了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几样小菜,一碗粥。 “公子,你没有吃晚饭,我给你做了几样小菜,都是你以前爱吃的。” 石念青身边的丫头以往也是金尊玉贵的人儿,如今亲自做了饭端来,石念青点头道:“难为你了,这些让王嫂做就行了,何必亲自动手?” 碧云道:“咱家如今不比以往,我照顾好公子的生活是做丫头的本分。”又扭头看了看丢丢道:“这位小兄弟听说是不吃晚餐的,我也没有准备。” 石念青就坐下端了粥吃,对碧云道:“他叫莫离,你们彼此称呼名字就好。” 石念青喝了一口,道:“晚上就是想吃这种煮的粘糯的米粥。” 碧云道“公子你以前看书看的晚了,就爱让我们到厨房里端米粥,最喜欢那种放了山药红枣的,或者放了红薯的,累的时候就最喜欢吃白米粥。这几年我回家,别的没学会,这做饭的本事倒还练了些。” 丢丢看那碧云忙着又去收拾房间,其实房间很干净,丢丢每天都收拾的很用心。他见碧云将书桌上的那支笔洗净了,放到右手边靠上位置的笔架上面,石念青最喜欢将笔那样放,今天早上两人很早就出门了,石念青的那支笔就没有来得及洗。 碧云收拾到书房那张床的时候,石念青道:“碧云,你放着吧,天也晚了,大姐等着你去陪她,你也刚到家,早点休息吧。” 碧云点头答应,将碗筷收了,临走时还是将衣架上石念青换下来的衣服拿走说是明天要洗。 丢丢那晚睡在石念青的怀中,第一次对自己存在的意义起了一种深深的质疑。他所做的,以往引以为豪的东西原来早就有人在做了。况且做的甚至比他还要纯熟。 丢丢越想越觉得心惊,他每日里费尽心思想让石念青生活的更加舒适,将每一分细小的心思用到极致,将每份深情倾注在这些日常琐事上面,愉快而幸福,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特别的,谁知也不过如此,如今也才知道,石念青从来不缺这些。 何况,丢丢能看得出来,那个叫碧云的女子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何尝不是满怀的情谊呢? 那女子看向石念青的眼神,那样满满的深情。 丢丢觉得有点心酸。只一点,却在心头缭绕不去。 以往总觉得他和石念青只有彼此,分别也罢,逃避也罢,总是两个人的纠缠罢了。 谁知这世上爱他的也不仅仅只有一个他。 石念青习惯从背后将丢丢搂在怀中,这时他收紧手臂将他的更紧一些,口中喃喃道:“太瘦了,如今你还持什么戒呢,晚上吃点东西吧,你还长个子呢。” 丢丢将身子蜷在他的怀中,他喜欢这种来自背后的拥抱,这使他感到温暖而安全。他慢慢道: “如今我也不全是持戒,既然已经从寺庙里出来了,色戒都已经破了,何况这个。只是从八岁起,我就开始不吃晚饭了,这么多年,胃里习惯了。” 石念青嗯了一声,许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 渐渐的丢丢听到身后传来悠长平稳的呼吸声。 今生何幸得你深情如此,丢丢叹息一声,暗叹自己的患得患失,和那人十指交握,也渐渐地沉入了睡梦之中。 第二天,石念青在饭桌上说道:“我如今有莫离服侍,这几年我也习惯了,倒是母亲跟前得有个人了,不然大姐一个人照顾着,连个帮手也没有,实在是不像个样子,。如今碧云回来,还是跟着老夫人的好,平日里也多帮帮大小姐,老爷身子也不大好,这边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石吟红笑道:“还是青弟贴心,你要是不说,我也打算去和你要碧云呢。就是不知道碧云愿不愿意?” 丢丢看见碧云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虽然只是极快的一闪。 早饭后,石老爷子和韩江洲出门各自去公干。 石吟红陪着母亲道院子里摘桔子,石吟红道:“母亲是不是不赞成我将碧云要过来?” 老夫人将一个新鲜的桔子剥开,取了一瓣儿,道:“刚搬过来时,还以为这树在咱这北边结不了果子呢,如今倒还好。” 她吃了一瓣儿,道:“还是有点酸,我也吃不得,给你吧。” 石吟红接了笑道:“我倒是喜欢吃酸的。” 老夫人坐在树下的椅子里,拉了女儿的手道:“能吃酸的人,能生儿子,你生了志远这样的儿子,算的上有功。” 石吟红叹道:“有功也是老韩家的。” 老夫人许久没有说话,叹息一声道:“你和我想到一起了,念青也真是该有个孩子了。” “那碧云可是母亲您当年就相中的,咱还商量着要给青弟收了房呢。不知怎么没来得及放到台面上说就出事了,这一耽误就是几年。”顿了顿又道:“我看,那碧云对青弟可是一门心思,这么几年了,她还是找来了。也没有出嫁,这也老大不小的了,昨天晚上我问她,她说都二十二了,这不,成了个老姑娘了。当年收房的事我道玩笑似的和她说过,看来她也是存了这个心的。” 老夫人道:“现在不是时候,等明年春闱后吧,这是大事。一旦陷到男欢女爱中去,那心思就乱了。昨天晚上我也没有细想,睡下后我就后悔了,要是他两人依然住在一起,日日相对,孤男寡女的,倒不好。” 四十四 缠枝莲 碧云的出现仿佛一股温柔的风,使这个家里增添了许多的生活的气息。她每日里陪伴在老夫人身边,说话解闷,捶腿揉肩,给老爷子端药倒水,收拾家务。实实的减轻了石吟红的负担,大小姐也有了空闲时间调弄些胭脂水粉了。 碧云出现在石念青房里的时候总是很有分寸,既不失丫头的本分,又不显得过分的殷勤。她如今是老夫人跟前的,自不比当年贴身侍奉时那样的随意。但是毕竟是曾经的主仆,到石念青房里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如今不比当年,那些讲究也顾不得了。 这一来人人高兴,连王嫂都只需要洗他们两口子和韩江洲父子的衣服了。 丢丢的衣服照例是自己打理的。 丢丢忽然的就有点无所适从了,每日里早晨收拾好房间后,就看着碧云进来,再重新打扫一遍,即使那桌子光可鉴人,房间里一丝不乱。但是她总是要进来的,一样不落的再来一遍。石念青说了一次,碧云道:“我习惯了,每天做做这些好像又回到以前似的。” 石念青就也不说什么了,对丢丢道:“你就放着,让碧云做吧,你每日里做这些,我看着也不舒服。你又不是小厮仆人,没必要将身姿放得这样低。” 丢丢便也渐渐地放开手,在这个家里,他身份非主非仆,自有一份尴尬,以往还担着个服侍笔墨的名声,如今就连笔墨上的事也被碧云做了大半,丢丢觉得自己的存在的价值似乎就剩下陪着石念青睡觉这一件事情了。可是就连这件事情也是偷偷摸摸绝不敢被人知道的。何况这件事情也不一定就是他自己做得,别人未必做不得。 这天早饭过后,韩志远叫上丢丢外出,石宅不远处的街巷上有一处专卖磁器的磁货街,街巷两边林立着好些瓷器铺子,一些磁工和学徒就坐在铺子里给瓷胎绘图上釉。 韩志远平日里最喜欢这些,因此就看得很仔细。丢丢看一个小学徒正在一个陶胚上练习绘制缠枝莲,看了一时,觉得那缠缠连连的枝蔓就像一张网,密密层层的,攀附缠绕,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但不管怎样,最后总是一个圆满的终结。 又想到自己也如这缠枝莲一般,石念青倒像那瓶身,自己紧紧地附在石念青的身上,一旦离了瓶身,连那些缠树的藤也不如,那藤离了树,还有一地委顿的枝叶可供人哀怜,而这画中的缠枝离了瓶身,连个魂儿也不曾有了。 他想得出神,人就呆呆的愣在那里。 韩志远轻轻推了推他,“莫离,莫离。”丢丢回过神来,见志远指着那画缠枝莲的小学徒道:“你看那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丢丢收了心,随着他的手指将目光往上移到画图的人脸上。那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垂着眼睫,皮肤白皙,倒很是清秀。 也许是两人看过来的眼神惊动了他,那个男孩子抬眼望了过来,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一撇之下竟有几分掩不住的风情。眼光在他二人脸上一转,看到丢丢,那目光顿了顿,停留了片刻复又低头画起来。 丢丢不由得愣住了,就听韩志远在耳边轻声问:“你看,像不像你?”复又摇头道:“看人时又不像了,你看人时没有他那种勾人的意思。” 丢丢失笑,刚才的抑郁也渐渐的散了,两人在店里又看了一时,一个老者架着一只鸟笼从外面走进来,见了志远道:“韩小公子来了?” 志远笑道:“你这老头,让我好等。又去遛鸟去啦?” 那老者呵呵笑了两声,将鸟笼放下,扭头看到那个画缠枝莲的男孩,也笑着招呼一声:“芹哥儿也来啦?” 那叫芹哥儿的也招呼一声:“方掌柜。” 韩志远将身后背的背囊取下来,打开取出一叠纸,交给方掌柜,道:“这个月画了这些,你看看。” 方掌柜接了,笑道:“韩小公子画的必是好的。”丢丢也随着看过去,那纸上绘制了一些纹样,还有一些山水花鸟人物小品,想是为制瓷绘制的图画。 方老板看了道:“行,这些我都要了,还是老规矩?” 韩志远指着他笑道:“老规矩便罢,难道你还要克扣不成?” 方掌柜摇头道:“小公子真会说笑。” 将那画幅收起来,方掌柜去让账房支了银子给了韩志远,又道:“小公子的图案设计的好,仿家也多,你若有时间,我们过几个月有一批给幽王府的生辰贺礼,小公子亲自绘一副釉上彩的麻姑献寿吧。” 韩志远摇头道:“你那手下绘制这种高档礼品釉上彩的有多少能人画师,用得着我?我真绘了,怕你不砸碎了那瓷器。我若是有朝一日成了名家了,就是绘个鬼画符,怕你也上赶着要呢,到那时再狠狠的敲你一笔。” 方掌柜抚着胡子笑的直咳,道:“我不过客气一句,你就这样不饶人。” 丢丢也不禁莞尔。 一顶青呢小轿在门外停下来,轿旁一个小厮唤道:“芹哥儿,芹哥儿,时间到了。” 就见那个芹哥儿蹙着眉将笔放下,站起身对方掌柜道:“麻烦掌柜的叫人将这个瓶子放好,我明天还接着画的。” 他一站起身,绕过前面的柜台走出来,才看出他一身衣服款式正是最时样的装扮,质量也很讲究,加上他长得本就俊秀,年纪虽不大,但是行走间风姿撩人。现在看起来,确乎不像是一个学徒了。 掌柜的答应道:“芹哥儿放心。” 韩志远和丢丢看那琴哥儿上轿而去,韩志远问方掌柜道:“这是哪家的公子,怎么到这里学徒?” 方掌柜极轻的切了一声,道:“哪家的公子,他是探春楼南风馆子里的相公,叫芹倌儿,如今是红牌儿,不知傍上哪个富商大贾,他喜欢这个,那人就花了银子送他到我店里说是学徒,其实就是玩儿,这会儿比正经公子你的派头还大呢。” 原来竟是个小倌儿,韩志远心里一阵过意不去,刚才竟还说他像丢丢。 倒是丢丢看透了他的心思,走过去,将那个勾了边的缠枝莲花瓶拿起来看了看,笑着说:“我瞧他画的倒不错。” 方掌柜的看了一眼旁边的临图,“这还是韩小公子绘制的纹样呢。” 韩志远也过去看了一眼,“这种纹样图案无所谓好不好的,临得成就行,他这个笔力还太软。” 四十五 荤腥 丢丢和韩志远一起在外面吃了饭,韩志远找了一家小店,店面不大,但是里面的饺子味道很好,韩志远最喜欢吃里面的猪肉大葱馅儿的。 丢丢要了一盘素馅的。他能吃的不多,又不吃荤腥,连鸡蛋也是不吃的。 韩志远道;“给你要一盘三鲜馅儿的吧,韭菜鸡蛋木耳,素的。” 丢丢望着柜台上方的水牌,笑道:“三样里倒有两样不能吃的。” 韩志远奇道:“鸡蛋算荤腥吗?为什么韭菜也不能吃,难道韭菜也有妈的吗?” 丢丢岔了气,一口水呛住,使劲的咳了起来。 “志远,你……”丢丢伏在桌上笑道:“韭菜倒不是有妈的,关键是我们讲究不吃辛辣之物,这些东西统称为荤菜。《楞严经》中说道:这些东西‘生啖增恚,使人易怒;熟食发淫,令人多欲。’所以是不能吃的。我如今虽然不在寺里了,但是这么多年习惯了,也嫌这些葱蒜韭芥之物味道太冲,吃不下去。” 韩志远摇着头叹息道:“所有肉类算是腥,这些辛辣的菜蔬又算荤。那你还能吃什么?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丢丢笑了,慢慢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顿了顿,他端起面前的茶水饮了一口摇头道:“要我说,那些荤腥不吃也罢,蒙人心智,使人多病,有什么好呢?” 韩志远看他言笑晏晏,盯着他的面庞看了一会儿,叹道:“你终于笑了,这些天你总是不开心。” 丢丢愣了一下,掩饰的道:“饿了,我就要一份白水面,配一碟酱萝卜吧。” 韩志远沉吟一会儿,道:“今天我请客,你何必这样省着,好歹下一回馆子,加一分炒菜吧,现在扁豆正好,秋茄子也是时蔬,就一盘清炒扁豆,一盘红烧茄子吧。” 丢丢笑道:“小公子今儿发财,那就奢侈一回吧。” 午饭后,两人一路走回家,正是午后,家里静悄悄的。 到院子里丢丢和韩志远各自回房,这个时候正是石念青午睡的时候,丢丢推门进去,卧室里没人,回头往书房走,就见石念青睡在躺椅上,手中握着一本书,似睡非睡的闭着眼。 碧云正蹲在他脚边给他轻轻的捶着双腿,垂着头,头发拂在石念青的膝上。 丢丢立在书房门外,看了一时,转身往外走,脚步声有点重,石念青听睁开眼看到他的背影一闪,碧云也惊觉的向外看去。 笑了一下,石念青喊了声:“莫离,你过来。” 丢丢没听到一般,越走越快,开了门出去。 韩志远刚进屋,正脱了外衣换家常服。他身材高挑,在北方生活了几年,每日里辛苦的劳作,胳膊上肌肉有力,加上他继承了石家人高大的身材,看上去比同龄人要成熟。 丢丢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他如今喜欢男人,看到韩志远赤着上身,就有点不自在。又不好再出去,只好在小厅里坐了。 见丢丢进来,韩志远咦了一声,将家常服穿上,边系衣带边问:“小舅没在屋吗?” 丢丢低了头,淡淡道:“在呢,我等会儿再回去。”顿了顿,又道:“上次在你这喝的那个毛尖味道不错,来蹭杯茶。” 韩志远笑了道:“这我是求之不得。” 将茶水泡好,两人捧了杯子细品,丢丢看那茶叶在水中起起伏伏,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就是碧云给石念青捶腿吗?丫头侍候主子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不知怎么碧云垂落在石念青膝上的长发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那两人之间自有一股熟稔的气氛。 丢丢缀了一口茶,香气悠远,回甘醇厚,慢慢的压下了满心的浮躁。 石念青在外面喊了一声志远,掀帘而入。韩志远见舅父大人驾到,只好将座位让给他,奉上茶水,自己在侧面的椅子上坐了。 丢丢并不看他,只和韩志远说话。 石念青也不以为意,问丢丢道:“今天中午在外面吃的什么?” 韩志远在一旁说:“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荤腥,莫离可是真可怜哪,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的。” 石念青望着丢丢道:“慢慢的吃些吧,你看你也是太瘦,时间长了,身子受不了。” 丢丢道:“我瘦不瘦的,不劳公子费心了。” 石念青还要再说什么,丢丢起身道:“志远,多谢好茶,我回房睡一会儿。” 丢丢回到书房脱掉外衣,躺在床上,枕边一本《大唐西域记》,拿起来翻了两页,石念青让他学会看书时做批注,因此这本书丢丢就批得很详细。由于玄奘法师是丢丢自小就崇拜的前朝高僧,看到这书,自然如获至宝,里面对于佛法的谈论常使人有醍醐灌顶之感,玄奘游历西方诸国的经历又是何等的令人神往。 遇到有疑惑之处,丢丢就在石念青温习休息时询问他,那人就细细的讲解,耐心的回答,如今那些地方丢丢也都做好标注。 床边一沉,石念青将书从他手中抽走,放在枕头边,将人往怀中揽,丢丢用手推他,石念青搂的越发紧,俯身捉住唇瓣吻下去。 丢丢挣了两挣,没有甩开,石念青舌头伸进来,挑逗着他的舌头,深深浅浅的吮吸,丢丢喘了一下,推拒的手渐渐地软了下来,攀住他的颈子,也陷入那人熟悉醉人的气息中去了。 四十六 玉佩 好一会儿,石念青托住他后脑,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道:“今儿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不理我。” 丢丢垂下眼,淡淡道:“自有人理你,何必管我?我是那没眼色的,搅了公子休息。” 石念青翻身躺在他身边,头枕着手臂,慢悠悠的道:“这话我可听不懂。难道是谁家的酒酿坏了吗?一股子酸味。” 没有等到丢丢的反驳和不满,石念青有点奇怪,扭头看去,见他盯着屋顶,发愣。 石念青道:“又想什么呢?” 丢丢许久没有说话,只将手在床单上滑过去摸他的手。摸到了,攀上手背,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抚过去,然后翻转手背,掌心相对,张开五指一根根的插入他的指缝中,收紧,和他的手指交错而握。 相握的手指不停地收紧放松,石念青似乎是感受到那手中传递而来的不安,将那手紧紧的握了,拇指轻轻的抚着他手背。良久,石念青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丢丢哽了一下,半晌才缓缓道:“只怕事不由人。” 石念青将他手举起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有我呢,只要你信我就好,你总是心思太重。” 丢丢心下叹息一声,不是我不信你,也不是我心思重。我这样患得患失,不过是太在乎你,我一无所有,只有你。这样的我输不起。 这场爱我下的起最大的赌注,那就是我自己,我赌的是我整个的人生。 而你呢?拥有这样多的你,怎样去赌?你会赌吗?你敢赌吗? 如果有一天,你的身边有了别人,那我,一定会心痛而死。 可见,人总是贪心的。修了这么多年,这贪欲竟依然跗骨蚀心,得了你的爱,从此就贪恋上这份温暖,就如雪天里一个乞丐,满足于一个避风的屋檐,突然的使他进入到一个温暖的华屋,一顿饱饭之后赶他出去,他该怎样面对那个低矮的屋檐,怎样面对外面肆虐的风雪? 丢丢不由得将身子向石念青偎去,使自己蜷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 秋分一过,气寒凝结成露,气肃凝露为霜。寒露霜降过后就是立冬,立冬后,看看就迎来了小雪节气,这年的冬天干冷干冷的,朔风劲吹,但是一直无雪。 这天太阳倒好,又逢着十一月份的初一,丢丢和石念青到红莲寺上香归来,见街边有个小贩,大冷的天袖了手,拿帽子盖了脸,坐在一个墙根底下,晒着太阳。 街上行人不是太多,那小贩也不忙着招徕生意,惬意的坐着,地上铺了一块毡子,上面林林总总的摆着一些玉器铜钱之类。 丢丢见了就站着看了一会儿,道:“这人倒也有趣。” 石念青笑道:“怎么?” “我小时候也到山下的镇上去卖柴,那时总是双眼紧紧的盯着来往的人,总希望有人赶快买走我的柴禾,好去买些油盐。又怕那调皮孩子来踢摊子,眼也不敢眨一眨的。这人倒能安心的晒太阳,可见也不是个俗人。” 石念青想他幼年孤苦,心中痛惜,若不是在大街上定要将他揽在怀中上下其手一番。 就见那个小贩听了这话,将脸上帽子取了,看看丢丢,笑了,“小公子谬赞了。” 丢丢见那人并没有睡着,议论别人还被人听到,不由的面上一红,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人,一身粗布衣服,笑容倒很是温暖,他慢悠悠的道:“我干的是不肖子孙的营生,我们老家那里听说地底下埋着个古城,挖地的时候经常能挖出来这些东西,我们放着也不能当饭吃,摆个摊子,有那识货的人,换几个钱用用。” 石念青听了心里倒是一动,看看快到丢丢的生日了,他正盘算着送些什么。走上前去,两人看那上面摆的一些玉器大都比较粗陋,也有几件质量稍好的,还有一些铜钱陶瓷之类的东西。 边角的地方有个碧绿的玉佩,倒是莹莹的泛着温润的光泽。石念青伸手去拿,恰巧丢丢也伸手过去,两人双手在玉佩的上方覆盖在一起,相视一笑,石念青将那块玉佩拿起来放到丢丢手心里,那玉通体碧绿,润泽光洁,上面雕刻有莲花莲叶的图案。 石念青在玉器方面也算是个行家,他看出这是一块和田碧玉,雕工也很好,尤其是上面雕有荷花荷叶,有和合之意,送给丢丢正好应了两人相爱相守之意,心里就有几分满意。 丢丢也觉的这玉颜色浓重,给人一种端庄凝重的感觉,又见那荷花图案雕刻的优雅精致,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欢喜。翻过来后面还刻着两行小字,仔细读来正是一副对子: 莫万丈凡尘来归,自有离火炼佛心。 念千里烟波去远,何处青山隐流泉。 丢丢初读只觉平常,再读竟有了一丝说不清的意思萦绕在心头,读到第三遍是竟觉得犹如轰雷掣电般的直击心扉。 心中酸楚,眼里竟滴下泪来。 石念青也看那副对子,竟然发现那对子中含有莫离和念青两个字,心中不由的也觉得讶异。 扭头去看,见丢丢双目低垂,但是石念青还是看到眼睫底下掩住的泪光。 丢丢道:“石大哥,我想要这个玉佩。” 这是丢丢第一次明确的表示想要一件东西。 那个小贩懒懒的笑道:“小公子眼力真好,不满两位说,这件东西是真的从老家的地下挖出来的,这其它的,大都是做个幌子骗人的。呵呵。” 将地上那个毡布收起来打了个结,那个小贩往身上一背,打打身上的土,慢吞吞的走了。石念青和丢丢面面相觑,石念青喊道:“这位大哥,这玉佩来没给钱呢。” 那小贩也不回头,只摇摇手道:“送你们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听人夸我不是个俗人,我心里高兴,要钱做什么。这东西本来就是地底下挖出来的,也不是我的,小公子喜欢就好。” 两人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小贩渐渐地走远了。 石念青悄悄伸手过去,和他五指相扣,两人掌心中是那个荷花碧玉佩,丢丢握紧石念青的手,只觉得手心里一时冰冷,一时滚烫。 四十七 梅花笺 关嘉禾桌子上摆了一份梅花小笺,淡红的纸张,隐隐透着点点银色的梅花,上面写着几句话:“今冬初雪,腊月十四巳时正,城西湖心亭邀兄与梅兄共赏。弟念青携莫离上。”底下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莫离手制梅花小笺,博梅兄一笑。” 关嘉禾将那淡红色的小笺拿着翻来覆去的看,离得近了,就闻见一股子淡淡的梅香。 “这个莫离是谁?真是奇怪,也没听他说起过。”又探身问窗外站在廊下的梅亦寒道:“亦寒,你去吗?” 梅亦寒道:“我要说不去你就不去了吗?你这些朋友往来何时听过我的?” 关嘉禾挑了挑眉,偷偷的笑了,这个人又别扭着呢,昨天晚上在床上把他给得罪苦了,因此就得陪着小心。 年关将近,关嘉禾趁了年假带着梅亦寒回京小住。才到家几天,就把人得罪了,正想着怎样哄一哄,就见他回头道:“这梅花笺倒比市面上的别致,就去见见那个制笺的莫离是何等人。” 腊月十四,上午,关嘉禾和梅亦寒雇了一条小船往湖心亭而去,大雪满湖,湖中游人不多,湖心有个亭子,旁边系着一条小船,亭子里影影绰绰的有两个人影。 见他二人将船行过来,湖中两人就起身相迎。关嘉禾见那两人一人着白一人着红,并肩的站在一起,白衣人略高,身材修挺,红衣人秀颀清瘦,趁着身后的湖光雪色,竟是一幅画一般。 关嘉禾笑道:“莫离原来就是丢丢吗?我说贤弟是个长情的人嘛。”一时几人见过礼,系了船,上得亭来。梅亦寒见那丢丢一身红色的锦绣棉服,那衣服颜色艳丽,但是穿在他身上却硬生生从那份张扬中透出几分沉静来,倒是越发的衬得他面色玉也似的润泽白嫩。 丢丢本来不怎么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但是石念青说:“这是我特意为你生辰做的,你今天穿上吧,图个喜庆。” 几人在亭中坐了,梅亦寒将斗篷风帽放下去,他那斗篷上镶了一圈银狐毛,他人本就带着几分清贵,这一来更是多了几分华丽优雅。 梅亦寒对丢丢微笑道:“梅花笺很别致,莫离公子真是妙手。” 丢丢取出一个匣子,递给梅亦寒道:“梅公子,这梅花笺最是衬你,若不嫌粗劣,这些送你平时写写草稿用。” 梅亦寒接过,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沓梅花笺,取出看时见竟有几种不同颜色,除了淡红的颜色外还有冰雪白、蛋壳青、杏子黄等色。上面印的梅花也随着底色的不同呈现不同的颜色,香味也各有不同。 梅亦寒是个七窍玲珑心,当下笑道:“红梅、江梅、绿萼、腊梅。 这梅花笺竟做的这样的费心,亦寒多谢。” 石念青笑道:“他要做什么事情,可是个死心眼的。” 丢丢近来跟着韩志远迷上了制作各种花笺,两人翻阅了一些笺谱,韩志远又绘制了一些图案,丢丢说冬天时令正好做梅花笺,两人收集各处梅花研磨花汁加上颜料,取其自然清香略加调色,又跑去刻了版,制了各色的梅花笺。 石念青用它写了几首小令制了一个集子放着随时把玩,倒很是有趣,比之街面上买的花笺精致雅道,石念青戏称为“莫离笺”。 不多时就见一条小船划过来,船上下来两人,抬了一个食盒下来,将里面的菜式摆了满桌。今天是丢丢十七岁生日,石念青特意的花钱请了鸿宾楼的大厨精心准备了一桌斋菜,还点了一壶素酒。 几人望着湖中雪景,这日正好是大雪初晴,阳光洒在雪面上,亮晶晶的泛着荧光,很是美丽。 关嘉禾对着石念青举杯道:“恭喜。” 石念青也不客气,与他碰杯一饮而尽。关嘉禾又对丢丢举杯道:“小友,这人也算是开窍了,可贺。” 石念青奇道:“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好像有事背着我?” 关嘉禾望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他眼里有一个人。” 石念青以手加额,长叹道:“竟有你这样人,既然看出来,却又不说。” 关嘉禾笑道:“这事别人说了算什么?你这等多情种子这点还不明白。”又对丢丢道:“既是素酒,你也饮一点吧。” 丢丢也端了杯子起身饮了,只是起身时不小心踩了石大公子的脚。被踩的人道是笑的一脸的傻样。 这名厨做的斋菜极使精致美味,里面一道菜竟是豆腐腌制入味以后,雕成一朵朵雪白的睡莲,那花瓣薄薄的半透明一般,一层层的半开着,漂在清澈的汤汁中,衬着的裁成莲叶状的青翠菜叶,取名清水芙蓉。极是养眼。 石念青舀了一个花朵放在丢丢面前的青色的玉碗中,真是说不出的美丽。丢丢看了半日,竟然不舍得吃掉。他以往在红莲寺每日里粗茶淡饭,倒也自得。到了石家以后也只是家常便饭,他又不吃荤,石念青让厨房每日里特意的多给他加了一个素菜,也只是家常做法,有时老夫人也吃几天斋,丢丢才能跟着多吃几样。如今这样精致华美的一桌,丢丢真是第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饭菜。 席间关嘉禾和梅亦寒才知道是丢丢生辰,两人埋怨石念青没有说,梅亦寒思量一时道:“不知道是莫离公子的生辰,没有准备礼物。若是不弃的话,我抚上一曲给你贺寿。” 起身到船上抱了一张琴上来,扯开琴套,略一沉吟,手指抚按奏了一曲《长寿乐》一曲《两同心》。 那梅亦寒是琴中高手,民间曾有“梅郎一曲达九天,玄女启窗扣檀板”。之说。 抚毕,石念青笑道:“梅公子这一曲何止千金?多谢了。” 四十八 吃斋 下午石念青和丢丢又到关嘉禾的梅园中赏梅,几个人吟诗联对,对酒当歌,很是惬意。关嘉禾晚上在梅园里又开了一席,丢丢虽不吃饭,但也在席间陪着,只略饮了几杯素酒。 回到家天已经晚了,看看前院已经熄灯了,石念青就没有进屋,只在屋外告知已到家,老夫人在内道:“回来就好,天晚了,早点休息吧。” 两人回到院里,志远那屋也已经熄灯了。丢丢平生第一次饮酒,即使是素酒,他以前也从没有饮过,就有一点微醺的样子。 石念青看他双颊涂了胭脂般,眼睛里水汪汪的,唇角微微的弯着,就进了沐浴室,“好心”和他一起洗了个澡,美其名曰帮忙,并趁机做了些揩油的事情。 天冷,洗完澡,石念青用一个厚厚的斗篷包住他,在他耳边道:“宝贝,今天哥教你一个好玩的走法。” 石念青蹲下身子用一块棉手巾给他擦干脚,将他双脚放在自己脚面上,石念青揽着他的腰,轻声道:“我们走。” 丢丢道:“你不怕被志远看到了吗?” 石念青笑道:“那小子早睡了。” 将他斗篷裹紧,胳膊用劲儿,搂住他腰,打开门,一步步带着他往房间走去。 丢丢从斗篷里伸了两条胳膊揽住他的颈子,将头埋在他的颈边,轻声的笑了。 冬天的夜晚很冷,石念青只穿了一件长浴袍,仿佛不觉得冷一般怀抱着他的宝贝,他向后退一步,丢丢的脚就在他的脚上面前进一步。寒夜里丢丢一双胳膊冰凉凉的,但是心里却像春风暖阳一般。他微微的闭着眼,运行的感觉变得更加的鲜明,真好,就这样让他带着走吧,如果能一直随着他的脚步这样走下去,该多好。 这样一直走下去该多好,石念青想,怀中的人是他此生最珍贵的宝贝。春闱过后,若能及第,那么我就有了安排你的能力,那时我会让你安心,不再有忧思,我会将你宠到天上去。 他们忘情的太过,谁也没有注意到西屋的窗前,一个凭窗而望的少年。 回到卧室,里面碧云留了炭盆,暖融融的。 石念青将人放到被窝里,被子底下,两人温暖着彼此吹凉的肌肤。冬夜里,肌肤相亲的感觉让人满足的从心底里生出深深的沉醉。丢丢饮了酒,洗澡时被热水一蒸,再吹了风,那酒意就蒸腾上来。像个小蛇一样往石念青身上缠,沐浴后的身子滑不留手,石念青就觉得有点收不住了。 他将丢丢的手拿着往下放,丢丢摸了就嘻嘻的笑了,一声哥就喊的缠缠绵绵的。 石念青越发的难耐,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在丢丢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将他的头往下按去。 丢丢听了那话,愣愣的,从他的小腹上面抬起头,醉意盎然的,雪白的面颊上面带着红晕儿,眼睛里满是可爱的无辜。他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带着少年的甜润:“哥,我吃斋的呀。” 石念青听了这话,霎时破功,伏在枕上狂笑。“宝贝,宝贝,你真是个妙人!” 笑了一阵,石念青翻身将人压在身子下面,握住他两手放在枕边,轻轻的吻了他唇。盯着他眼睛,缓缓道:“我可不是个吃素的。”身子慢慢向下滑去。忽然的,丢丢惊叫一声,浑身都战栗起来。 夜色正沉,冬天的月色映着雪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室内却是春光正好。 第二天两人起的就晚了,石念青没有练剑,也没有给碧云开门,直睡到早饭的时候才起身。 餐桌上韩志远也姗姗来迟,眼底下挂着两个黑眼圈。 丢丢和他打招呼,韩志远竟然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声声炮竹中,这一年的春节就这么过去了,正月十五,石家让王桂生买了烟花,韩志远和丢丢在老夫人那院中点燃了,全家人聚在屋檐下观赏。 石老夫人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的烟花,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遗憾,这么多年了,这个家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时她发觉那是小孩子的笑声。家里太安静了,志远长大后,多少年没有听到小孩子嬉笑玩耍的声音了。 春闱将近,石念青念书更加辛苦,每日里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人也瘦了些。丢丢看着那人书房里厚厚的手稿,翻开的书册胡乱的堆放着,并且不让人随意收拾。 丢丢每日里走路都轻悄悄的,生怕惊扰了他。他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是在石念青一伸手时就能将他想要的书递到手中。 碧云更是添茶倒水的殷勤照顾。 对于碧云,丢丢是真的没有办法使自己对她生出好感来,他真的不是圣人,他修行的还不到家,对于一个心里装着自己爱人的人,谁能够有这样宽大的胸怀呢。看着她在石念青身边红袖添香的样子,丢丢总觉得心里焦躁。 可那石大公子是个多情种子,私下里对丢丢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这个你自然知道。可是碧云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若不让她近身,会伤了她的心。她这几年也不容易,至于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老夫人和大姐又是怎样想的,总之也不能逼我。等大比过后,我让人给她说个合心的婆家,也算是对得起她服侍我一场。” 丢丢便不好再说什么,可是心里总是觉得乱糟糟的。而且这些天他总觉得韩志远有哪里不一样了,那看过来的眼光冷冷的。丢丢从没有见过韩志远这样的眼光,一时间心里竟是一凉。 他这十七年来只有这一个算的上是朋友的人,心里总觉得异常的珍惜,如今韩志远也不来主动找他,一个院里住着,他竟能避开两人的相遇,丢丢去找过他几次,也总是不在房间。 等丢丢发觉两人已经好久没有像以前那样说笑的时候,竟然已经一个多月了。 四十九 我信他 阳春三月,京城贡院,会试。 第三场试罢,丢丢和韩志远站在贡院外面的人群中,大门打开,应试的举子鱼贯而出。 远远的就见那人一袭青衫,手中提着盛着考试笔墨的篮子,慢慢的走出来。 目光追随,那人身上七分风雅,三分不羁,挺拔修长的身躯,微微含笑的唇角,多情温柔的眼睛,即使身处文士才子中间,也一般的卓尔不群。 石念青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准确的捕捉道那两道清澈的目光,一瞬间他读懂了那个少年眼睛里隐忍的期待,温柔的谴惓,深深的依恋。心里一热,石念青快步走过去。 等待放榜的日子紧张期待但却是最无事可做的日子。书是再也不想翻的了,可是心里却塞得满满的,石念青这一段日子就带着丢丢出外踏青。 春节过后,关嘉禾并没有北地,闻说上面要将他留在京里。石念青也知道关家几代战将,朝廷不是不忌惮的。如今边关尚算得上平稳,安北将军有功,留他在京里明升暗降收回兵权倒也名正言顺。 关嘉禾倒想得开,他要的不过是一分安稳,既然边关安稳,那么他现在求得就剩下那人的安稳。 石念青有时就带了丢丢到关嘉禾那里,梅亦寒是个冷清的性子,和关嘉禾的朋友并不是特别的亲厚,以往在北地之时石念青交往的朋友他一般不怎么参与,但是和丢丢似乎是比较投缘,待他倒是不同。 丢丢也喜欢梅亦寒不加掩饰的性格,但是丢丢对梅亦寒总是含着几分的崇敬,不像是对韩志远有种自然而然的亲近。 想起韩志远,丢丢心里发苦,不知怎么如今两人竟然形同陌路。那天贡院外面丢丢和他一同去接石念青,丢丢几次和韩志远说话,可他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丢丢本就存着几分寄人篱下的不安,一来二去的心也凉了。 眼看着韩志远的生辰就要到了,石吟红张罗着下生日面的事情,丢丢和石念青商量送礼物。石念青笑道:“你不送也没什么,你过生日他不也没送吗?这些繁文缛节也不用讲究。实在不行的话,我准备两份,算你一份就行了。” 韩志远生日的前一天,丢丢将来到石家后领到的月钱拿出一半来,买了一块砚台。菊花石的,石料倒不名贵,但是别致之处在于青黑色的砚台上面雪白的菊花纹路很是清晰美丽。 第二天一大早,丢丢去敲韩志远的门,韩志远刚起床,还穿着睡袍,见是他,一愣,淡淡的问:“有事吗?” 丢丢道:“你让我进去。” 韩志远把着门,“我正要到前面去。” 丢丢望着他,眼光坚定,“志远,我有话和你说,就一会儿。” 韩志远很少见他如此坚持,微微一愣,身子错开,丢丢走进去。韩志远也不说话,走到里面卧室中开窗换气,窸窸窣窣的换衣服。 丢丢站在小厅里,将手中的砚台放在桌子上面。不久,韩志远从卧室里走出来,换了外衣。他人长得俊朗,一袭淡青的春衫穿上,竟是风神如玉。 他没有坐的意思,丢丢也不好坐下,两人彼此静了一会儿,丢丢慢慢的道:“志远,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 韩志远呼吸渐渐地重了,他扭过脸去,“这话怎么说,我可当不起。” 丢丢走到韩志远面前,“志远,我一直当你是朋友,十七年来唯一的朋友。” 韩志远一窒,吸了一口气,眼睛慢慢的变红了。“朋友?莫离,你真的当我是朋友吗?”上前一步,他直视着丢丢的眼睛。“莫离,你生日那天我一直等着你回来。” 丢丢一震,抬头看他。 韩志远勾起一个苦笑。“那天,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可是一大早你就和小舅出去了,晚饭时也没有回来,直到熄灯后,我躺在床上也没有睡熟,后来迷迷糊糊的听见沐浴室门响,我就起身了,然后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丢丢面孔霎时雪白,眼睛躲闪开来。 韩志远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捉着丢丢胳膊,“莫离,你说我是不是看错了?是的,我看错了对吧。” 韩志远盯着丢丢,目光里是深深的惶急和期待。 丢丢双手微微的颤抖,他紧紧的咬着唇,咬的下唇几个深深的牙印。半晌,低低的,但是一字一句清晰的说:“志远,我和石大哥两情相悦。” 韩志远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丢丢心里一痛。“志远,你看不起我吗?” 韩志远没有听到一般,缓缓地坐在椅子上,半晌,他愣愣地道:“我在北边也见过这样的,关叔和梅公子就是这样的。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丢丢静静的立着,沉默不语。 韩志远抬头看他,目光里竟然有一份刻薄,“莫离,你这样算什么?小舅将来不娶妻生子了吗?你能跟着他几年?你以后怎么办?” 丢丢缓缓地转过身来,盯着窗外的那棵榆树,现出一个微微的笑容来,那笑温暖,明媚,又带着一丝丝的忧伤,韩志远被深深的震撼了。“这些我知道,我不求什么,今生能有一个人真心的对我好过,我就很满足了。”转过头来,他的轻轻的道:“况且,我信他。” 韩志远心口似被重重一击,他站起身,急速的喘了几口气,口气生硬的道“如果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那好,我知道了。” 丢丢见一向坦荡的韩志远如此的疏离,心里真的一痛,喃喃道:“是我太贪心了,想要的太多。” 韩志远听了这话冷冷道:“莫离,你要的,我给不起。” 丢丢浑身一震,他不相信的望着韩志远。 韩志远直直的站着,脸上是僵硬的线条,眼睛里一片漠然。 丢丢觉得有泪往眼睛里冲过去,他手指捏着衣角,指节挣得发白。他在朦胧的泪影里,将那块砚台拿起来,放到韩志远手中,极快的说道:“志远,是我不好,让你失望了。这块砚台是我送你的,贺你生辰。” 丢丢走出韩志远的屋子,再也忍不住的落下泪来。 没有人知道,他多么的在乎这样一个朋友。 韩志远看着丢丢走出去的背影,手指收拢,紧紧的握住那方砚台。他回到书房,从书架的最上面取下一张卷着的宣纸,缓缓地摊开在桌子上,那是一幅还没有装裱的工笔人物,画面上面,一个白衣的少年,站在一棵高大的树下,衣角上带着一丛墨色的芦苇。 韩志远用手抚了一下画中人的面庞,他忘不了自己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来画这幅画,一层层的设色,一层层的渲染,直到画中人栩栩如生的站在眼前。 那是他打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韩志远伏在桌上,他的十七岁的第一天,味道是苦涩的。 五十 不孝有三 丢丢混混沉沉的走回房间,碧云正在石念青房里侍候他穿衣服,石念青双手撑开,碧云低着头温柔细致的给他系着衣服带子,两人不时的笑语几声。 丢丢愣了一时,也没说话,直直的走到里面书房的床上去,脱了外衣,胡乱的盖了被子,闭上眼睛,他现在想要的是不想不看不听。 不多时就听见石念青走过来的脚步声,丢丢闭眼不动。石念青低低的喊了两声,略停了停,给他掖了掖被角,站起身。丢丢听他的脚步声,渐渐地走到书房挂剑的墙边,一声轻响,将剑取下来,脚步声轻轻的往外走去,低低的声音道:“告诉王桂生家的将莫离的早饭留好,半个时辰后端过来。”碧云答应一声,两人的脚步声往外去了。 丢丢静静的躺了一时,竟真的睡着了。 老夫人转过头,看着石吟红,“他真的是这样说的?” 石吟红点头道:“嗯,我没想到他竟是不愿意。” 老夫人不语,沉思一会儿,道:“他说不忍碧云做妾,难道他是打算娶她做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能答应的。咱们家毕竟不能拿个丫头当少夫人。” 石吟红回想刚才石念青的神情,淡淡的语气,真诚是十分,可要说真情倒不像是那么回事。 “这倒也不像,看他那副神情倒像是没有相中碧云一般。” 老夫人冷笑一声道:“他眼光倒高,这丫头从小在咱们家,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虽说是个丫头,可是那见识气度竟是比那小门小户的女子要好上十分。” 石吟红扶着母亲坐了,递上一杯热茶,笑着说:“这事他要是不喜欢也不好勉强,要不再托人细细的打听打听。” 老夫人也不喝茶,哼了一声道:“纳个妾传宗接代,还要什么喜欢不喜欢?像这样知根知底的哪里去找?难道他喜欢那狐媚子一般的吗?告诉他趁早打消了各样的念头,这不是他出去瞎混风流玩一玩,血脉的事情,不能由着他的喜欢。” 石吟红看母亲生气,她心里很疼这个弟弟,只好给他打圆场笑道:“他这马上就放榜了,若是考上了,还要参加殿试。现在也别拗他,影响他考试。说不定到时候进士及第,中个状元回来,到那时风风光光的娶个大家闺秀才是正事,不娶妻先纳妾也不好。” 老夫人垂下眼睛,喝了口茶水,半晌道:“我这是真的急了,收个丫头圆房又不是多大的事,你说说他这二十六七了,人家孩子都十来岁了。他这还是光身子一个,真让人操心。” 过了一会儿老夫人将茶盅往桌子上一磕,站起身道:“我去问他,看看他这个无后为大算怎么说。” 老夫人来的时候,石念青正和丢丢在小厅里面掷骰子玩六博的游戏,老夫人在门外看了一时,见那两人头并着头,丢丢穿着薄薄的春衫,雪白的料子,双手擎着骰子摇着,袖子滑上去,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腕子。 石念青笑着用手刮着一下他的鼻子,丢丢唇角弯弯的,眉目如画一般。 老夫人觉得那两人哪里有点不一样,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石吟红便从后面跟上来,挽了她道:“母亲怎么不进去?” 石念青扭头看到母亲,忙出来迎,老夫人很少到儿子这里来,一般都是他到母亲那里请安的。 丢丢忙收了东西,奉上茶点。 石念青笑道:“母亲和姐姐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石吟红捏了一块玫瑰糕,递给母亲,自己也捏了一块咬了一口。“你这玫瑰糕不错,你送到母亲那里的,我看父亲倒爱吃。” 石念青笑道:“我明天再去买一些送过去,不值什么。”又叫丢丢将屋里现有的玫瑰糕用油纸包了,对石吟红道:“这些姐姐给母亲拿回去。” 老夫人淡淡的道:“我和你父亲也不稀罕吃这些,你孝顺也不在这样的地方。” 石念青从母亲进来就提着心,听她这样说话,心里就是一紧。早上石吟红来说碧云的事情,他回绝了,这会儿母亲是来问罪的。 对于碧云,若是以往,收房做妾的事情,也算是水到渠成,他也无可无不可。但是现在他的心里有了深爱的人,对于其他的人他是真的没有心思。何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来都是不太喜欢女子的,以往倒还能一夕风流,现在想想都觉得厌烦。 石念青知道母亲心里不痛快,他一直想的是再拖个一年半载,到功名有成的话,可以给丢丢安排一个事做,让他安心,也对父母有了一个交代。后代的事情,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也不是难事,不一定非要成亲。 石念青捧了茶递到母亲手中,笑道:“母亲,儿子有哪些地方惹了母亲不开心的,您就打儿子一顿出出气。” 老夫人也不接茶,板着脸道:“你也不用嬉皮笑脸的,你如今学问大,我只问你,不孝有三,都是哪三?” 石念青知道母亲这样问的原因,心里无奈中又有着难言的痛苦。是的,他的想法就是最大的不孝。 老夫人见他沉默,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说!” 石念青低着头,缓缓地道:“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老夫人站起身,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石念青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丢丢耳边响着这样的话,一遍遍的直击他的心扉,一时间竟觉得冷汗一层层的涌了上来,湿透了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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